◇◇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dyndns.info)◇◇   农 民 作 家(约10700字)   陈玉龙   村长高来富踏进门来进,高连元一家正围在火塘边吃晚饭,高来富说:你们 真节省呀,灯也舍不得点上一个?高连元端着饭碗站起身说:原来是村长大人驾 到,牡丹还不快去掌灯。高来富说:连元呀,你的名声越来越大了,县里都请你 去开会呢。牡丹已把煤油灯点着,听到此话,惊喜地问:村长你是说县里请俺连 元去开会?高来富晃了晃手中的一张纸说:来了通知哩,我是专程来送的。   通知是县文化馆寄来的,请高连元去县参加春节文艺创作会。高连远看看日 期,就在明天。   村长走后,小屋里就荡出一种暖洋洋的气息,两个孩子早吃完饭到旁边的屋 子里玩儿去了,火塘边坐着高连元和他的妻子,火光映得两人的脸颊红通通。牡 丹细咽慢嚼着饭,目光里那掩饰不住的喜悦流淌出来,高连元的心头立即涌起一 股激情。他说:牡丹,这次去县开会,也许是我创作上的新起点,今后家里的事 还要你多劳心。牡丹停住筷,望着丈夫说:家里的事你可以放心了,你总算为俺 争了口气,除了村长,你是村里第一个到县里开会的人,今年这冬天,看样子是 个好兆头,你可要好好地干一番。   那晚睡在床上,高连元感到妻子的身子有点抖,问:是冷吧。牡丹只嗯了一 声。高连元便把她紧紧搂住,牡丹在他耳边悄声说:你要,就动手吧。高连元一 激动,翻身压了上去,听到了妻子轻轻的一声呻吟。完事后,牡丹的呻吟还在继 续,高连元这才觉出不对劲,问:哪儿不舒服?牡丹忙说:没有。可高连元分明 感觉到妻子在对他掩饰一种痛苦。他说:牡丹你一定是哪儿不痛快。牡丹只好说: 是有一点,不过,也不要紧的。高连元有些生气地说:你怎么不早说?牡丹侧过 身子紧挨着高连元说:不要紧的,睡吧,明天一早你还得去县城开会呢。   第二天是个晴朗的天,但气温仍很低,屋瓦上结了一层厚厚的霜。临出门时 高连元忽然对牡丹说:我们一起去吧。牡丹不解地问:我去做啥?高连元说:你 也很久没去过县城了,再说,去县医院检查看看——牡丹打断高连元的话说:我 又不是城里人,身子哪有那么娇贵,俺们村里哪个女人没个三病四痛的?捱一段 日子就好了。农村人就是这样,命贱。连元你不要想别的事情上去了,只管安心 开好这个会,不要给俺丢了脸。   高连元接过妻子递过来的黑色人造革皮包,望了一眼在穿衣起床的两个孩子 ,慢慢地走出门去。在村口,高连元忍不住地回头望了一下还倚在屋门目送着他 的妻子,精神为之一振,大踏步地朝乡镇上赶班车去了。   乡镇到县城有一百多里路,到达县城已是大半个上午了。高连元无心观看县 城新添的景点,匆匆走进县文化馆的大门。   报到处是一个很年轻的女子,她叫高连元在一张表格上写下了姓名和单位, 高连元看看他的名字前边,只有两个人,都是乡下来的。一个叫刘文华,名字是 很熟悉的,有两次高连元的作品与他的同刊在市报副刊上,人却是没有见过面。 另一个叫马兰兰,高连元不认识,也没有读过她的作品。   来到303房间,里面早有一个戴着眼镜的年轻人躺在床上看书,高连元猜想 这就是刘文华了。一问,半点不差。两人久闻其名不见其面,今天相见,自是兴 奋难耐。刘文华跳下床拍着高连元的肩膀说:你就是高连元呀,我还以为是个半 老头呢,原来是这么年轻。高连元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你比我更年轻嘛,读你的 作品我就知道你是个年轻人。高连元写的东西很老气和平淡,确有一种过来人或 者只有上了年纪的人才有的语气,也许,这与他平缓的创作心境有关。忙时田耕, 闲时笔耕,对待文学的态度,就像对待亲手种下的庄稼一样,辛勤耕耘,总会有 收获的,起码,心头有一份盼望,生活才过得有滋有味起来。   这时有人敲门,刘文华打开,见门外站着一位腼腆的姑娘,姑娘问:你们两 人是来开会的吧。刘文华说是呀,我猜你就是诗人马兰兰了,快进来聊聊吧。马 兰兰高兴地坐在床沿上,说:我刚才问了一下,乡下就我们三人呢。马兰兰有二 十五六岁的样子,穿着朴实,高连元感到亲切。马兰兰写诗和散文,,历史也不 短,在读高中时就发表了两首诗。后来回家务农,仍坚持写,至今还未出阁。高 连元和刘文华都受到感动,在农村,竟有这样的缪斯崇拜者,在感动的同时又很 自豪。   下午文化馆的张馆长和创作组的余老师来看望他们,询问了三人的创作情况 后,张馆长说:你们三人可以说是我们县的后起之秀,看来春节的文艺创作节目 还得依靠各位了。高连元说:县城里有许多搞创作的人才,我们可担当不起的。 余老师抚着花白的胡子说:别提县城里的作者了,如今都去搞钱去了,几乎没有 人愿意搞创作,但明天的会还是要请他们参加的,你不请他们,还得罪不起哩。 刘文华调侃道:这么说来,一个六十万人口大县的文学事业真的落在我们这几个 乡巴佬身上了。张馆长笑起来:说严峻点,是这么回事。不过,还有我们的余老 师在帮着支撑。余老师摆摆手道:老了,马上要退休了,也许久不搞创作啦,帮 帮你们还是可以的,希望还是寄托在你们这些年轻人身上。   晚上他们自是要游逛一下小城的街道,县城又有了新变化,上次高连元来时 农行的大楼还未动工,现在却耸立起一座十二层高楼,鹤立鸡群般为县城添了一 道风景。街道两侧的许多店而都装上了霓虹灯,闪闪烁烁显示出一种都市景象来。 想起自己的那个黑暗的小山村,高连元由不得心里不伤感起来。   第二天的会议开得很不友好,起因是刘文华的发言。   会议开始有二十来个人参加,县委宣传部的领导和文化局的领导也都参加了, 县电视台的摄像机也跟着领导拍摄,领导讲完话就走了,许多人也跟着走了,包 括电视台的。等张馆长把任务分配下去宣布了一些奖励措施后,便是大家自由发 言。先是县城里的作者发言,他们引经据典侃侃而谈大有名家风度,临到刘文华 发言时,他抛开文学本身的话题,呼吁县里要关注农村作者,特别是他们的工作 和生活。他还举了高连元这个例子。没想到不但没得到县城作者的同情,反而招 来一片嘲讽声。刘文华后来的语言变得尖锐起来,他甚至断言全县的文学事业将 由农村作者来支撑而不是县城那些把文学当跳板的人。   高连元和马兰兰都没有发言,因为后来的时间几乎被县城作者占据了,他们 语言也更尖锐,如果不是张馆长及时制止这场争论,恐怕会做出更伤和气的事来。 从内心来说,高连元还是站在刘文华一边的,但他怪刘文华后来的语言偏激甚至 狂妄了点,虽然他感到这是刘文华在一种愤怒下说出来的,他感到肩上有一种沉 沉的压力。   会议不欢而散。   回到旅店高连元在整理东西准备搭班车回去,刘文华拍了一个高连元的肩膀 说:老兄,别急着走,有个事儿我们商量一下。你等着,我去喊马兰兰。很快, 马兰兰跟在刘文华身后来了,刘文华把房门关上,说:今天的事我心里还感到不 好受,刚才我有了个想法,我们大家在一起成立个文学社,团结一致,别被县城 里的作者看扁了,一定要争下这口气。再说,这样做对我们也确实有好处,大家 联络联络,互相交流,互相提高。马兰兰拍手称好,说这个社址就设在刘文华所 在的单位新岭乡政府。高连元开始一愣,继而高兴地说:这是个好想法。刘文华 说要不这样吧,今天我们都不要回去了,下午把社名和章程拿出来。   三人都很激奋,很快就把社名想了出来,叫做乡音文学社,社址就设在新岭 乡政府,社长是刘文华。又定下了几条章程,主要有几条:一、社员每月聚会一 次,轮流做东。二、社员在每个聚会日交作品二篇(首)。三、每个月出一期 《乡音》文学报(油印),刊登社员作品。四、社员作品发表上交百分之二十的 稿酬,用于各项开支费用。他们定下了第一个聚会日,就是这个月的二十八日, 地点在新岭乡,由刘文华做东。   高连元在乡街上下了车,正低头往前赶,旁边一个声音把他喊住了,扭头一 看,是乡里管宣传的王委员。高连元站住了。王委员过来握住高连元的手说:听 说县里都请你去开会了,农民作家呵,不错的。高连元说:是文化馆要我在春节 前完成一个舞台剧本哩。王委员说:农民作家同志,不能光看到县里也要为我们 乡里出力呀。高连元问:乡里也要剧本?王委员摆摆手道:乡里要什么屁剧本, 我们乡的工农业生产搞得这么火红,要为我们乡党委和政府多作点宣传嘛。高连 元这才清楚王委员是叫他写通讯报道。心里虽不愿意,但不好当面推却,只好说: 有好的典型,我一定写。王委员说:你要下去采访,要不你跟我下去一两天如何? 高连元说:不用了,我自己去找吧。   回到家,牡丹正在做饭,高连元从黑提包里拿出一条红纱巾给妻子,妻子一 见,说:这么鲜艳的东西,你叫俺咋披?高连元笑笑说:三十来岁,怎么就老了 呢?   一连几天,高连元坐进他的书房静心创作县里分配给他的剧本。   天气又冷了许多,还下了一场小雨,离文学社聚会的日子近了,高连元把剧 本放下,苦苦构思了一天,写了两篇小小说。   新岭乡与高连元所在的乡是邻乡,路程不很远,只二十多里路。刘文华的住 房在乡政府三楼,房门上面挂了一块牌子,上书乡音文学社几个大字。高连元看 到这几个字,心中的热血涌动了,路上的风寒即刻跑得精光。房间不大,却整洁, 一个大书橱占了大半个墙面。房中早烧好了一盘通红的炭火,高连元想,围着旺 火,喝着热茶,谈书论文,这也是人生一种乐事呵。桌上有瓜子水果,刘文华给 高连元倒了一杯热茶,说:既然是社员,我们都不用客气,轻松随便吧。刘文华 坐了一会儿下去了,说是去看看马兰兰来了没有。窗外寒风呼叫,屋内却温暖如 春。桌上有一本刘文华作品复印装订本,高连元翻了翻,有咱沉甸甸的感觉。   终于等来了马兰兰。她今天比规定的时间迟到了两个小时。高连元不放心地 问:马兰兰,看你心神不定的样子,有什么事吗?马兰兰见问,神情更加黯然。 刘文华说:马兰兰,你有什么事尽管说出来吧,大家也好帮忙解决。马兰兰这时 才说:你们是在帮不上忙的。高连元敏感地问:婚姻上的事?马兰兰点了点头: 今天来的时候,妈妈硬要我在家等那个人来相亲,我讨厌死了那个人,偷着才跑 出来。   刘文华却大笑起来:原来是这事,没有什么为难的。婚姻么,说到底还是要 讲缘份的,这缘份么,又是可遇不可求的,自己不喜欢就拉倒呗。现在都什么年 代了,谁还怕父母逼婚?马兰兰被刘文华的一番话说得轻松下来,说:好了,我 没有什么事了,今天大家不要因此而游离了主题,我看着要的是大家交稿吧。   刘文华拿出记录簿一一登记。马兰兰交的是两首诗,高连元是二篇小小说, 而刘文华则是二篇散文。品种齐全,够出一期《乡音》。这时,刘文华从抽屉里 拿出一张汇款通知单说:这是前天来的小说稿酬二百元,按规定,应上交四十元。   接下来是各人交谈近期的创作情况,马兰兰说她最近写了一首长诗,已经寄 了出去。县里交给她的快板任务还没有动笔,不过,完成是没有问题。高连元说 他的剧本初稿完成了三分之二,长篇还无消息。刘文华却在近期创作了一个中篇, 也投寄了出去。大家觉得各自的创作状态良好,谈兴大增。喝着热茶,嗑着瓜子, 围着火炉,一个上午的时间悄无声息地过去,他们定下了下个月的二十八日在高 连元家聚会。   回来的时候高连元顺便到乡邮政所看看有没有他的信件和报纸。邮政所的老 李与他很熟,见了红光满面的高连元,说:作家同志有什么喜呵。高远元掏出中 午刘文华请客时送的那包烟递给老李一支,说:我来问你哩。说笑间就走进了老 李分拣报纸信件的地方。没想竟从一大堆信件中真的找到了一封属于他的信,是 一家杂志社寄来的。而且不是已往的那种厚信,是薄薄的。高连元最讨厌那种厚 信件,因为那必是退稿无疑。今天这薄薄的一封信,莫非是有什么好消息?高连 元迫不及待地蹲在那堆信件中撕开了自己的那封信,一张信笺滑落出来:   高连元先生:大作《深山呼唤》本刊留下备用,谢谢你对本刊的大力支持, 望多联系。   《文学》杂志社 11月20日   高连元的心头狂跳不止,手捧着那张纸片,一路奔跑回家。   家里迎接高连元的却是一片狼藉,两个孩子在饭桌边打闹,碗筷胡乱丢在桌 上,饭粒被弄得四处都是,火塘里的火苗暗淡下去,屋里显出冬天特有的冰凉。 高连元吓了一跳。   妻子病了。   牡丹见丈夫回来了,艰难地从床上支起身子说:俺今天身子不舒服,你照付 一下孩子吧,晚饭你就耐劳一下。高连元把手上的信悄悄塞进衣袋,他知道,不 是病得厉害,妻子是不会在床上躺的。他说:我去接医生来看看吧。牡丹却坚决 地说:不要了,我这病在床上躺躺就好的。高连元伸出手摸摸妻子的额头,凉凉 的。牡丹拿开他的手说:去把孩子的碗筷收拾了吧,把火塘里的火烧旺点,别让 他们冷着。高连元走出房来,先把火烧旺了,再把桌上的碗筷收起拿进厨下。两 个孩子不再打闹,在看小人书。高连元再次回到妻子身边,问她饿不饿吃点什么 东西。牡丹说不饿也吃不下,就是有点冷。高连元忙在妻子身边躺下,妻子的双 脚还是冰凉凉的。高连元双手把它放进怀中。   妻子的双脚在高连元的怀里渐渐暖和起来,高连元从衣袋里把那封信再拿出 来看了几遍,这时,他听见妻子发出了轻微的鼾声。   高连元起来做晚饭时牡丹醒了,高连元问感觉好点没有,牡丹感激地一笑说: 现在好多了。   晚上,高连元见妻子的精神很好,才把杂志社的来信告诉了她。牡丹果然兴 奋异常,急着坐起身子要丈夫把那封信给她看,尽管她并不认识字。   冬夜寂静,房中另一张床上的两个孩子的鼾声一粗一细,像在唱着一首歌, 间或一两声梦语,多么温馨的一个家呵。牡丹静静地依偎在丈夫身边,感觉到丈 夫的胸膛是那么宽广,是她一生的依靠。高连元忽感到胸前暖融融的,一摸妻子 的脸,满把泪水流进他的胸膛。高连元问:牡丹,你哭了?牡丹说:俺高兴。   高连元把剧本的初稿写完,又修改了一遍,这时离文学社的第二次聚会没有 几天了。他去了一趟县城,把初稿交给了文化馆的余老师,领到了一百元的稿酬。 余老师告诉他,如果用的话,还会再给稿酬的。   一连刮起了几天大北风,天空麻麻,好像要下雪的样子。十二月二十八日这 天,高连元与妻子同起了个大早。可打开门一看,他们的心就凉了半截,门外已 是厚厚的一层白雪,正应了《红楼梦》里的那句“一夜北风紧,出门雪尚飘”。 雪落无声,越来越大,高连元试着走出门去,雪没了胶鞋,有几寸深。两个孩子 欢快地跑进雪地里跟别的孩子打雪做仗去了,山村低矮的房屋上都披上了一层洁 白的厚衣。天地一片白,晃动着孩童们五颜六色的活泼身影。吃过早饭,高连元 到村口张望了几次,失望而归。其实他心里清楚,这样的大雪天,除非是性命攸 关的大事,否则谁还会自讨苦吃到这个山村来呢?   大约快近中午时分,村头传来几声狗咬,正在书房看书的高连元精神一振, 牡丹也从厨下跑出来说:快去看看,一定是他们来了。高连元深一脚浅一脚走到 村口,见村头那条现在几乎辨不出来的雪路上,站着一个穿滑雪衫的人,一身洁 白,只有头上那条红纱巾依然鲜艳耀目。离她不远有一条大黄狗正对着她狂吠。 高连元上前一脚把大黄狗踢出老远,狗汪汪夹着尾巴进了村,马兰兰的脸颊儿通 红,说:高老师,我来迟了吧。高连元好半天说不出话来。   不一会儿,刘文华也出现在这个山村。刘文华不知道高连元的住屋,站在外 面喊高连元的名字。高连元迎出来,见刘文华满身雪水,裤子也湿透了,估计是 摔了跤。赶紧把他拉进屋。马兰兰站起来说:怎么没听见狗咬声呢?刘文华说: 我是属虎的,狗还敢冲老虎叫吗?说话间,牡丹捧着小托盘端上了三碗红枣煮荷 包蛋,每人一碗。刘文华和马兰兰也不推辞,接过来吃了。吃过后刘文华从包里 拿出几张《乡音》报纸,每人发了一张。高连元看得很仔细,觉得刘文华确实花 了一番功夫。字是用仿宋体刻的,工整好看,而且每篇都配有插图或者尾花,版 式活跃,内容丰厚。高连元拍手称好。   接下来各人都交了稿子,马兰兰发了一首诗,领了50元稿酬,,拿出10元作 《乡音》的经费。高连元在县文化馆给的剧本稿费中也拿出了20元。大家又互通 了创作情况。马兰兰的长诗还没有回音,不过,另外在别的报纸上发了两首短诗。 刘文华最近没有写,因为乡里马上要换届,秘书哥们拉着他帮忙写村料。当高连 元拿出《文学》杂志社的用稿通知时,两人都愣住了,而后嚷道:这可是咱们的 大喜事,我们要向县里提议召开作品讨论会。高连元说:还没发出来呢。后来的 话题基本上围绕着高连元的长篇小说而展开,显然,这个消息也激发了他们的创 作热情,都有点跃然欲试,把个冰天雪地的世界弄得热气腾腾。   中饭虽没有上次在刘文华那里在饭店里的花样,但大盘小碟的菜还是不少, 实实在在。加上牡丹的手艺,实际上并不比饭店弄得差。洒自然是要喝的,牡丹 还破例喝了两杯敬客人的酒。   村长高来富这时却出现了。   高来富未进门就嚷开了:来了贵客么,这么热闹。牡丹赶紧抓过一把椅子给 他,说:村长来了,快喝杯酒吧。众人都停住筷子,邀高来富入坐。高连元问: 村长你有事?高来富仍站着,脸上不高兴地说:连元,我是为你送信来了。他的 手中果然握着一个撕开封口的牛皮纸信封。高连元应酬着说:你来得正好,喝杯 酒吧暖暖身子,这两位都是我的文友。高来富连忙说不啦这信交给你了,是大前 天来的。不等高连元看信,又说:前天在乡里见到了王委员,问你怎么还没有动 手写报道,看样子,他很生气。高连元接过信,没有说话。高来富走出门,踩得 雪地咯吱咯吱乱响。   这封信仍是《文学》杂志社寄来的,高连元心中一喜,莫非是告之那小说安 排发表了?刘文华和马兰兰都伸过头来,盯着那信。信还是薄薄的一张,打开, 几行字就醒目地跳进三人的眼前:   高连元先生,我们非常抱歉地通知你,大作《深山的呼唤》被临时撤下了。 杂志社最近改革,自负盈亏,因此我们不得不改刊发热点纪实作品,许多通过的 小说稿子只好忍痛割爱。望能理解。为了对作者负责,我们将尊稿推荐给了新作 家出版社,他们已答应出版,不过,所需出版费用均由作者负担,望接信后考虑 并与该社编辑牛一联系。   《文学》杂志社 十二月二十日   高连元只觉眼前昏黑,信纸飘落在地。   外面的雪已停了,老天忽射出一束剌眼的阳光,天地间迷乱纷纷。   日子进入腊月,牡丹又病了一场。高连元要她上医院看看,可她死活不肯。 她现在是越不肯乱花一分钱了,她要慢慢积攒钱,让丈夫的书早日能够出版。那 部书可是丈夫十年怀胎生下的孩子,同时也是她的孩子呀,哪有对自己的孩子见 死不救呢?牡丹的身子渐渐虚弱下来,病怏怏的叫人揪心。   那天县里来了通知,请高连元去修改剧本。牡丹脸上露出了许久未见的笑容。 高连元有些不放心妻子的身体,牡丹说:不要紧的,你放心去改剧本吧,争取改 得让他们满意,能到市里演出,俺也感到脸上光彩哩。   高连元这次是很受重视的,被专程安排在县政府招待所的一个单间,享受领 导干部的待遇。整整二天,高连元没有走出招待所的大门。直到第三天的凌晨才 把剧本改完。   第三天一早张馆长接过剧本时才对高连元说:你们乡卫生院晚晚打电话找你, 你的妻子在乡卫生院住院,叫你赶回去。高连元一听这话,脸色煞白,三天来的 疲倦也一下袭来,几乎要昏厥过去。张馆长把二百元钱给了高连元,说这是剧本 演出的稿酬。   乡卫生院的病房非常简陋,低矮的平房里四壁漏风。牡丹的母亲守在病床边, 见了匆匆赶来的高连元,抱怨道:你这个丈夫是怎么当的,牡丹病成这样还给拖 着,昨天要不是我去看她恐怕今天见不到她的人了。高连元不敢做声,见妻子睡 着,这才找到医生问病情。医生说:目前还不是很明确,她的身体太虚弱了,先 输液住院观察两天,要是不见好转,那就只好转到县医院了。   下午,高连元的岳母回家去了,冷寂寂的病房里只剩下一张床。牡丹醒来见 了身边的高连元,苦笑了一下说:真没想到会昏倒,我以为可以捱过去的。高连 元只紧紧抓住妻子的手,此刻任何安慰的语言都是苍白无力。牡丹还惦记着他的 剧本,问:剧本改完了吗,要是没改完,你可以带到这儿来改。高连元的眼泪几 乎要掉出来,他哽咽着说:改完了,马上要进行排演,春节要到市里去汇演。牡 丹这时轻松叹了口气,说:我总算盼望着这一天,等我病好了,说不定还会去看 你写的这个戏呢。   牡丹在乡卫生院住了三天,病情时好时坏。院长对高连元说:你还是到县医 院去检查吧。   牡丹死活不肯去县,怕多花钱。高连元说:我回家把那头肥猪卖了,送你去 县。不料牡丹却说:那是留着给你出书攒的。高连元悲愤地问:到底是出书重要 还是你的病要紧?牡丹见丈夫把话说得这样样重,才勉强同意了,说:哪有这么 严重呀,别听医生的,他们总要说得吓死人。   高连元回家把那头肥猪卖了,揣着那叠钱送妻子去了县医院。   临近年下,县医院也冷静下来,高连元带着牡丹做了这样那样的检查后,医 生说先住下来,结果要过几天才出来。在等待化验结果的这些天里,牡丹的病又 严重了床头整天挂着吊针。高连元心里十分慌乱,从医生那闪烁不定的语气中, 他似乎闻到了一种可怕的气息。   那天牡丹精神又好了一些,高连元陪着她给她讲自己写的那个长篇小说的故 事。这时过来一位医生把他叫了出去,医生冷静地对他说:你妻子的化验结果出 来了,这是化验单,给你。化验单的字写得非常潦草,但高连元还是辨认出了其 中可怕的一个字。高连元就呆立在那里。医生说:耽误太久了,已经到了晚期, 开刀都没有多大的用处了,回家给她吃好一点吧。医生转身走了,高连元还呆立 着,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泪水,他真想蹲下身子大哭一场呵。   再回到病房,高连元装出一份轻松的样子,对妻子说:牡丹,你的化验结果 出来了,没事的,过几天就可以出院了。高连元说出这话声音忍不住有点点哽咽, 他急忙转过身去,点燃一支烟来掩饰又要流出的泪。牡丹半仰起身子说:真的? 我说没事你硬要我来,看看又花了许多冤枉钱。牡丹没有要看化验单,她不认得 字。但是,当高连元在她身边坐下时,她敏感地发现丈夫的双眼红红的,像是哭 了。她心中一颤,问:连元,你的眼睛怎么了?高连元擦擦,可不争气的眼泪又 涌了出来。高连元说:给烟薰的,看样子我这眼睛也要找医生治一治才好。牡丹 不动声色地哦了一声,躺下了。   夜里,牡丹醒转听见身边有轻泣声,问:连元,你怎么了?高连元见妻子醒 来,忙装出刚睡醒的样子问:什么事?牡丹说:你哭什么呢?高连元说:我做了 一个恶梦,梦见我母亲死的情景,就伤心地哭,没想还真哭了。   后半夜,高连元睡着了,他却不知道,牡丹的眼泪把枕巾都湿透了。   第二天牡丹坚持要出院,高连元无法,办好手续搀扶着妻子走出了县医院的 大门。   年岁将近,街上到处洋溢着一种喜庆的气氛。高连元要了一辆人力车,伴着 妻子把整个县城逛了一圈。   从县城回来后,牡丹的身体越来越差,精神反而好了起来,家务事硬撑着自 己一人做,高连元要帮,她就说:你去做你的事吧,怕我做不动是不是?你是咒 我病哇。高连元给她买了一些营养品,牡丹竟然发怒道:你这是咒我早点死哩。 弄得高连元再也不敢给她搞特殊化。一切似乎像先前一样,但高连元十分明白, 妻子是为了他而硬撑着。   转眼就到了春节,家家户户都洋溢着喜庆的气氛。高连元家也不例外,两个 孩子欢欢喜喜地过年,家里并没有出现什么不详的预兆。尽管在此期间牡丹又多 次病倒,但稍有好转就硬撑起来,似乎暗中有一种东西在支撑着她。   过了正月初七,按照山村的乡俗,即过完了拜年的日子,牡丹病倒了,这次 不同往常,她的精神一下崩溃,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父母和姐姐都来看望她, 他们的眼神里分明对高连元有种怨意。   正月初九,牡丹的双目突然神彩飞扬,她对高连元说:我的床铺底下有个纸 包,那是你写作的全部稿费,还有平时积攒下来的一些钱,你拿去出书吧。虽然 数目不多,但多攒一分就要少借一分,也就多一份希望呵。你的那个戏现在去市 里演出了吧,可惜我再也看不到了,等你的那部书出版后,一定要给我的坟头烧 上一本。我不识字,但一定要看到你的书。高连元泪流满面地抓住妻子的双手, 点了点头。牡丹说:你把那条纱巾给俺披上。高连元从箱底翻出那次去县给妻子 买的红纱巾,轻缓地给系在了妻子的颈项下。   这天,公历是一月二十八日,正好是《乡音》文学社第三次聚会的日子。   元宵节那天,高连元接到县文化馆余老师给他写的一封信,余老师在信中气 愤地告诉高连元,他的剧本临时被撤下了,因为县城那位作者的剧本通过领导介 绍替换了他的剧本。余老师说他非常喜欢高连元的剧本,他准备推荐给省里的 《剧本》杂志,有消息再告诉他。余老师在信中还提到了他的长篇小说,问发出 来了没有。看完信,高连元摇头苦笑。   过了几天,高连元到新岭乡去找刘文华,刘文华一见高连元,大吃一惊,问: 老兄病了一场?高连元一时语塞,眼眶便红了。刘文华说:坐下慢慢说吧,莫非 发生了什么大事?高连元点了点头,便把妻子病故剧本被撤的事都说了。刘文华 听后唏嘘了很久,说:嫂子真是个贤惠之人,可惜好人不处世,老兄也不必过于 悲伤了。你可是两个孩子的父亲呵。剧本的事,就让它去吧。高连元问:那天你 去了马兰兰家吧,让你们白等了,牡丹正是那天去世的。   刘文华奇怪地问:你没接到马兰兰的信?高连元说:没有呀。刘文华道:在 聚会之前,马兰兰给我写了一封信,说她正月初八就要出门打工,文学社算是自 动退出了。她在信中说得很伤感,还说也给你寄了一封信。   高连元迷惘地说:我真的没收到,没想到会是这样。   刘文华说:那个文学社看样子只有老兄你来支撑了,乡里马上要换届,领导 不知为何竟提拨我竞选副乡长,副乡长是差额选举,大概是作个陪衬吧。但我不 想当什么陪衬角色,既然他们给了我这么一个竞争的机会,我要作出努力。现在 是身在江湖,身不由己呀。   怎么都变得这样呢?走在回来的路上,高连元在想着这个问题。   在乡邮政所里,高连元给《新作家》出版社的编辑打了个电话,说他不想出 版那部书,请他把书稿寄回来。   十天后,高连元的那部书稿果然被寄了回来,这次村长高来富没有拆开,因 为是用包裹寄来的。   高连元抱着书稿来到妻子的坟前,一页一页地烧着,火光映着他苍白的面容, 他仿佛看到了妻子那双善良的眼睛。高连元说:牡丹,恕我无能,只能这样安慰 你的九泉之灵了。   天气渐渐暖和起来,开春了,冬闲将要结束,农忙的日子就要开始了。   夏天的某一天,高连元正在农田里劳作,村长高来富给他捎来了一张汇款单。 高来富说:一千元,不少哩。这马兰兰是你什么人?满脸汗水满身泥巴的高连元 接过汇款单,见单子的附言栏里写着:高老师,尽上微薄之力,期望早日读到你 的大作!   高连元抬头望望天,阳光正热,四野飘动着许多忙碌的身影。牛趁他歇下来 甩着尾巴在吃田埂上的青草,脚下的水田里蒸发出一股腐烂的泥土味。高连元再 看看手中的汇款单,竟然恍若隔世。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dyndns.inf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