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   老人·树林·虎   作者:陈义怀   1.   月亮出来后,天就凉下来了。   远处的山影袭了一层薄纱,朦胧柔美,如女人起伏动人的曲线。风吹过来, 悄无声息,湖面上粼粼的波光闪动开去,轻拍在岸上,翻卷成沙沙的细浪。   一切都很安静,静得让人疑心这是一个虚幻的世界。   老人坐在院子里,习惯性地摇着手里的蒲扇。一条大黑狗伸出前爪温顺地趴 在他身边,似乎睡着了。老人穿一件白布对襟短褂,洗得灰白的蓝布裤子,脚上 是一双圆口的藏青色布鞋。老人的须发差不多都白了,更映衬得他的脸庞和胳膊 越发黝黑。屋子里没有开灯,月光悄悄地翻过门槛溜进石头小屋,隐约可见墙上 挂着的长管猎枪,兽皮和一些干枯的草药。小屋正中的镜框里镶着一张很大的年 轻女子的照片,一头浓郁的黑发挽成发髻梳在脑后,白净的瓜子脸,两弯淡淡的 眉,一双清幽的眸子,嘴角泛出浅浅的笑意。屋子里静得出奇,只偶尔传来一两 声蛐蛐的鸣叫。   几片云彩飘来,渐渐地越聚越多,把一轮圆月团团围在中天。老人手里的扇 子摇得慢了,到后来就停了下来,滑落到地上。老人的眼睑也一点点合上了,不 过似乎还在抗拒睡意的袭击,有时倏尔一闪,射出两道明亮的光。很快地鼾声轻 轻响起,从低音区一步步迅速而平稳地上升到高音区,到最后就如一部小小的引 擎在鸣响。月光暗淡下去,风却大了起来,小屋后面的竹林一阵阵弯下去又抬起 来,窸窸嗦嗦的声音正好做了老人的催眠曲。老人是睡得熟了,连头也歪在了椅 子上,远远看去像一团洁白的雪,又像一个婴儿卧在那里。   老人又看见了那只虎,一身黑黄相间的漂亮条纹,光滑如一匹缎子,额头上 的王字已清晰可辨。那是一头雄虎,大概只有两三岁吧,一双眼睛锐利如钩。正 是春天,林子里草长莺飞,一切都从漫长而寒冷的冬天苏醒过来,鸟儿们亮开嗓 子在枝头鸣唱,山涧里溪流边,一簇簇山花开得灿烂如锦,不时有小动物在树林 里奔跑跳跃,松鼠的胆子似乎也大了,在树上窜来窜去,还时常停下来眼睛滴溜 溜地盯着路过的行人。虎轻盈地跃过溪涧,时儿疾速奔跑,时儿又放慢脚步懒洋 洋地漫步。它走到一处溪流前,埋头饮水,调皮地用爪子戏弄水里的鱼儿或停在 旁边花丛上的蝴蝶。最后,它停下来,注视着自己的影子在水波中慢慢地复原。 它出神地看了一会儿,突然抬起头,一声长啸,林子里顿时乱作一团,鸟兽们鸣 叫着惊慌地四处奔逃,一转眼就不见了踪影。虎心满意足地四处张望,一双眼睛 搜寻着掠过自己的王国。老人的手有些颤抖,他镇定了一下情绪,把猎枪紧紧地 抵在肩膀上,再一次瞄准,扣响了扳机。一阵尖厉的叫声过后,他感觉一股冷风 从头顶扑压下来,然后一双爪子狠狠地抓住他的双肩,一张巨大的嘴巴猛然张开, 似乎要把他整个儿吞了下去。老人大叫一声,一个激灵醒来,发现自己的褂子已 湿透了。黑狗也被老人的叫声惊醒了,一个箭步窜出去,汪汪地叫起来。老人擦 了擦额头冒出的汗,站起身,自言自语地说,我真的有些老了,连做梦都害怕了。 不,我还没有老,老人突然提高声音说,总有一天,我会亲手宰了这畜牲,我会 的,一定会的。老人走到院子边,连着举了几次石锁,然后轻轻地放下,看了看 自己胳膊上的肌肉,古铜色的脸上拂过一丝笑意。这时,他觉得自己有些累了, 不禁打了一个呵欠,慢慢地朝屋里走去。   村子里的人都搬走了,他是最后一个还留在这儿的老头了,有时候,他会感 到孤独。孤独的时候,他就取下墙上的镜框,对着照片上的年轻女子说话,你不 在了二十年了,二十年,我老了,你还是那么年轻,你永远也不会老了,我想像 不出你老的样子。他们都搬走了,儿子走了,孙女儿也走了,只有你还陪着我, 可是二十年过去,我还是没有找到它,它不会死了吧?如果死了,倒便宜它了, 它不会连我也活不过吧,它是王呀!你要保佑它还活着,你要看着我亲手剥下它 的皮挂在你身边,不然,我死不瞑目呀!老人重复着这样的话,送走了自己的青 年,中年,走进了暮年。   今天,老人去了一趟镇上,这是他第一次去新建成的镇上,他想自己的孙女 儿了。他带了一口袋孙女儿爱吃的野板栗,给儿子捎了些木耳和蘑菇,顺便去看 看村里的老头儿,还有到铁匠铺去看看定制的那把匕首做好了没有,他预感到用 上它的时候快到了。到了镇上,他问了好几户人家才找到儿子的家,儿子不在出 去跑车了,媳妇在市场里摆水果摊,孙女儿正和一群孩子在楼下跳皮筋。老人远 远地站在一边看着,一个多月不见,孙女儿长高了,也胖了些,她的面庞和身影 也更像一个人了,老人有些惊诧,难道人是可以再生的吗?老人想喊,可没有喊 出来,眼眶却有些湿了,他赶紧背过身去擦眼睛,却听见一个脆生生的声音叫起 来,爷爷,爷爷!老人转过身,孙女儿一阵风似的扑进了他怀里。怎么这么久你 才来看我呀,我还以为你不要我了呢!孙女儿抱住老人撒娇,小脑袋在他身上拱 来拱去。爷爷怎么会不要你呢,爷爷天天想你呢!那你什么时候搬来和我们一起 做呀?等爷爷把事办完就搬过来,老人抚摸着孩子的头说。那要等到什么时候呀? 快了,老人回答得很干脆肯定,差不多是脱口而山,说完连自己也有些吃惊。你 说话要算数,孙女儿伸出小指头和他拉钩,老人稍微犹豫了一下,笑着把手伸了 过去。想不想吃板栗呀?拉完钩,老人高高地把袋子举起来。想,想死了,爷爷 真好!孙女儿高兴得跳起来。和爷爷亲一个,老人侧着脸弯下身子,白生生的胡 荐贴在孙女儿嫩嫩的脸蛋上。爷爷,你的胡子该刮了,扎得我好痛!孙女儿捂着 脸说。老人摸了摸了胡子,嗬嗬地笑起来,是该刮了。可是一瞬间,笑容在老人 的脸上凝固了,他仿佛看见一个身影从院子里跑出来扑进他的怀里,白嫩的脸蛋 紧紧地贴在他青幽幽的胡荐上,轻轻地来回蹭着,喃喃地说,你回来啦!爷爷你 怎么啦?孙女儿拉着他的衣襟问。没什么,一个虫子飞进了眼睛里,老人揉了揉 眼睛说,去玩吧。   老人卷了一杆烟,吸上,慢慢地在镇上踱步。镇子已建得颇有些规模了,全 是新盖的楼房,道路也宽敞,街两边的铺面人来人往,很是热闹。一路上不时有 村里人跟他打招呼,问,想通了,搬过来了?老人笑而不答。老人来到茶馆里, 刚一进门,十几双眼睛齐刷刷地落在他身上。接着有人惊喜的叫起来,说曹操曹 操到,快过来坐,又有人喊,泡一碗花茶。几个同村的老头立即坐拢来,围着老 人问长问短。   还是镇上好吧,什么都方便,不说别的,路就好多了,哪像山里,雨天一脚 泥晴天一身土,你有什么舍不得的?   想采药也可以进山呀,也就十几里路,找个好天气,我们哥几个陪你,大家 一起去过过瘾,也许能挖根棒槌回来。   要放铳子炮也行,我的枪还没交呢,等兔子肥了我们约个时间去,说不定还 能捎上一只狐媚子。   你不在我们总觉得少点什么,打长叶子还缺角呢,啊?   就是,就是。有人连连点头。   哪里还有什么大虫,十几年不见了,你找的那只,可能骨头都被人家泡酒喝 了!   大家七嘴八舌地说笑,老人静静地听着,巴嗒巴嗒地抽烟没有作声。只是听 到大虫两个字,他的手抖了一下。老人缓缓地站起身说,你们慢慢玩,我有点事 先走了。老人瘦小的身影被阳光拉得很长,晃动着远去了。   真是个怪人!快二十年了,他怕是中邪了?有人压低声音说,有几个随声附 和。声音很小,但老人还是听见了,在山里钻了十几年,他的耳朵比蝙蝠耳朵还 灵呢,有什么风吹早动都瞒不过他的。但老人没有理会,只是笑了一下,径直往 河对面老街的铁匠铺去了。   走进铁匠铺,还没等老人开口,驼子放下手里的铁锤说,老远就看见是你, 估摸这两天你也该来了,东西早做好了,你看看。十驼九跛,驼子摇摇晃晃进屋 取出包得严严实实的东西递给老人,老人轻轻地抽出匕首,一道亮光跟着闪了出 来。驼子有些得意地说,怎么样,满意吧?用的可是最好的日本冷钢,你试试。 老人扯下一根头发,捏在手里对着刀口吹了口气,头发在锋刃上掸了一下,轻轻 飘落到地上。驼子说,你以为是干将莫邪啊,再说你又不是去刺秦始皇,杀只狼 宰个兔是小菜一碟了,况且我还是偷着做的,现在查得严,不看你的面子我还不 做呢!老人说,别辱没了那两把剑,只是个匕首,能用就行,多少钱?你高兴看 着给就是了。老人取出一枚铜钱放在桌子上说,够不够?驼子拿在手里看了看说, 老人家,别拿我开心了,你是哪朝人呀,还用这个,再说我又不收古董。老人把 铜钱揣进口袋,取出两张百元钞票递给驼子,驼子对着光仔细看了一会儿说,这 个我收。喝口茶吧,驼子把大瓷缸递过来,好奇地问,你那铜钱到底是哪个朝代 的呀?给你又不收,问这么多?老人接过瓷缸咕噜咕噜喝了个底朝天,白了驼子 一眼,径直走了。驼子也在老人身后翻了个白眼,鲁了鲁嘴说,真是个怪老头。   中午时分,儿子回来了,儿子双手递给父亲一支烟,又开始做父亲的说服工 作。   听说工程队快进山了?   老人没吭声,摇摇头。   爹,你还是搬过来吧,这么大岁数了,过来也有个照应,小兰也天天念叨你。   老人笑了笑说,你不用担心,事办完了我就搬。   事情都过去这么多年了,你还….   有些事情一辈子也不会过去的,老人显得有些激动,狠狠地吸了几口烟,把 烟蒂丢在脚底下踩灭了说,我先走了。   回到山里的时候已是黄昏了。老人坐在湖岸上,望着远处的树林。真是一片 好林子呀,连绵起伏,层峦叠翠,海一样宽阔厚重,让人着迷,老人的大半辈子 都融化在那片林子里了。夕阳很快就沉落下去,那一汪湖水此时成了调色版,蓝 天白云,树林的绿,灿烂的晚霞和金色的余晖映染在湖面上,构成一幅色彩斑斓 的画图,让人忍不住想和它融合在一起。老人脱了衣裤,赤条条一个猛子扎了下 去。湖水清澈得透明,漂浮缠绕的水草从身上轻轻滑过,鱼儿也并不闪躲,静静 地浮游在水中或跟在老人身边游弋,大概把他当作自己久别重逢的同类了。老人 在湖中间冒出水面,双臂用力地交替挥舞着,一口气游到了湖对岸,满面通红。 他注视着自己水中的影子说,嘿,老头,你的脸虽然已皱巴得跟核桃似的,可没 我想像的那么糟糕,你胳膊上还有肌肉,肚子上的赘肉也不多,你还行呢!   那天晚上老人睡得很沉,直到第二天早晨日上三杆了才醒来。   这几天山里的天气一直不错,秋高气爽,不时可以看见一群群的鸟儿从天空 飞过,又到了一年之中候鸟迁徙的季节了。院子里也很热闹,桂花,菊花,白芙 蓉赶趟儿似的相继盛开,一缕缕的香气四处飘溢,一幅小阳春的景象。远远望去, 林子也在不知不觉中发生了改变,这里一丛那里一团地泛出黄来,深深浅浅,间 或还夹着星星点点的火红。赶山的时节又到了,老人也开始忙碌起来,准备进山 的干粮,整理猎具和挖药的行头。孙女儿早就吵着要跟爷爷去赶山,前两天就从 镇上过来了。孙女儿坐在旁边好奇地看着爷爷磨刀,擦拭猎枪,小眼睛一闪一闪 地发亮。爷爷,那里面真有大虫吗?孙女儿指了指远方的树木,怯生生地问。当 然有啊,老人笑嗬嗬地说。那你见过吗?没有,老人摇摇头。他们说奶奶是被大 虫吃了的?老人的脸轻轻地抽搐了一下,没有说话。爷爷,你怕不怕大虫呀?那 你怕不怕呀?老人模仿孩子的口气说。孙女儿使劲点了点头。有爷爷在,你不用 怕,老人端起猎枪,眯起眼睛做了一个向远处瞄准的姿势。那我跟在爷爷后面, 孙女儿认真地说。老人听罢哈哈大笑,你可是个小精灵鬼呢!因为我没有枪呀, 孙女儿又说。老人笑得更厉害了,胡子颤颤地直抖,可笑容却又慢慢地凝固消失 了。老人望着秋阳下那片静悄悄的树林,一个问号在他心中渐渐蔓延扩展开来, 它真的还在吗?即使在,它也应该和我一样都老了吧?   2.   已是很久远的事情了。   那次是若兰一个人去的,去给孩子采一些治病的草药。这对一个山里女人来 说实在是平常的事,就像去自家地里摘颗菜拔根葱一样。可那天却有些异样,若 兰出门后,他的眼睛就跳个不停。开始他并没当回事,他向来也不相信这些的。 可到了下午,他莫明的感觉心慌意乱,不时向林子那边张望,太阳一点点西斜, 黄昏悄无声息地降临,但路上始终没有出现若兰的身影。当夜晚把一切都淹没的 时候,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他渐渐感到绝望,一个人呆呆地坐在院子里竟 然睡了过去。也不知是什么时候,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看见一个披头散发衣 衫褴褛的女人站在面前。他以为自己在做梦,下意识地揉了揉眼睛,一阵狂喜让 他高兴得跳了起来,他疯了一样跑过去紧紧抱住她,不停地喃喃自语,我还以为 你回不来了,再也不能让你一个人去林子里了。可若兰站在那儿,木偶似地一动 不动,他也感觉到了什么,一点点地松开手。谁干的,他在哪儿?他暴怒得如一 头狮子。若兰死死地盯着他,脸上没有一丝表情。他被彻底激怒了,狠狠地抽了 她一耳光。连你也这样对我?若兰凄然一笑。他是谁?一种屈辱感差让他失去了 理智,他冲进屋里,抓起猎枪抵在她的胸口,你到底说不说?你打死我吧,反正 这条命都是你给的!这句话一下子把他击跨了,猎枪慢慢滑落到地上,你告诉我, 他在哪儿,我这就去杀了他,他几乎是恳求她。你去找吧,他在林子里,她苦笑 着说。   晚上,他几次被妻子的梦呓惊醒。你不能这样,我救过你呀,你干脆把我吃 了吧,接着就是一阵阵的呻吟。你不要怕,我在这里,他搂着她,眼睛有些湿了。 后来,他再没有提过那件事,虽然它不时像山坳里的云一样飘进他的心里,可他 都让它轻轻地飘走了。然而,从那以后,若兰却变得胆小而多疑起来,树林里隐 隐传来的松涛声,院子后面竹林摇曳的沙沙声,都会让她惊恐不安,甚至躲进屋 里把门关起来,不停地喊,又来了,又来了!她也不爱说话了,常常一个人坐着 发愣,有时又掩着嘴吃吃地笑起来。他以为过度的惊吓让她的神经出了问题,带 她到医院去检查,医生说,若兰没有什么问题,很正常,只是受了刺激,一段时 间就会好的。这让他放心了,时间是疗伤最好的药,更何况是这样的事。   然而对若兰来说,时间与其说是一剂药,还不如说是一个过滤器,最后沉淀 在心里的竟是和当初完全不同的东西。这让她觉得不可思议,甚至迷惑,但却是 事实,这个事实和当初那个事实一样真实,一样不容置疑。她内心最深处的私密, 过去从来不愿触碰的东西,现在却让她情不自禁地一再回味咀嚼,以致沉醉其中。   春三月的时候,林子里花香迷漫,蜂飞蝶舞,阳光明亮得水洗过一般。若兰 挎着蓝子,不时抬头逗逗树上的鸟儿,或俯身摘一两枝花儿。她步履轻盈地往林 子深处走去,不知不觉竟到了孩儿岭,再往里走,就是从没有人去过的原始林地 了。她有些犹豫,试探着往前走了一段,林子密得不透光,地上到处是堆得厚厚 的树枝和枯叶,不知从哪里飘来的一股股雾气四处游荡。若兰感觉头皮一阵阵发 麻,转身往回走,可就在这时,崖畔那挂紫藤闯进了她的视线。那实在是一挂漂 亮的紫藤,瀑布一样垂落下来,开一丛细密的蓝白色小花,花瓣上还残留着星星 点点的露珠。若兰停下来,看了一会儿,径直朝崖畔走去。她用刀子分开齐腰深 的草丛和缠绕的藤蔓,一步步小心往前挪。快要接近那挂紫藤的时候,她感觉踩 到一个软乎乎的东西,一股凉气陡地从脚底直冲到脑门,真是怕什么就来什么, 肯定是长虫,她想,这是若兰最怕也最讨厌的东西。她有些后悔自己的鲁莽,闭 着眼睛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整个林子里仿佛都能听见她咚咚的心跳。慢慢地, 若兰平静下来,她低下头,看见一个毛茸茸的东西在轻轻蠕动。若兰惊出一身冷 汗,她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脚下竟然躺着一只小老虎。小老虎只是掀了 一下眼睑,又沉沉地合上,头有气无力地歪在自己的前爪上,像一只病焉焉的猫。 若兰突然忘了害怕,怜爱起这小家伙来,她把它放在篮子里,来到一处开阔的地 方。她看着它,就像看着自己睡在摇篮里的孩子。这可怜的小东西,它为什么躺 在这里,饿也病了?它的母亲呢?也许是遭了毒手,也许把小家伙被抛弃了?若 兰这么思忖着,眼睛落在自己臌涨的胸脯上,一时有些慌乱,虽然已是做了母亲 的人,可她还是为闪过自己脑子的念头感到羞涩。它是兽,你是人,你怎么会有 这么荒唐的想法呢?若兰不停地寻问自己,可她的手却一点点把衣衫解开了,一 种母性的本能召唤着她,那一刻,她觉得自己只是母亲,其它的什么都不再重要 了。若兰把小家伙抱在怀里,轻轻地把乳头塞进了它的小嘴里。小东西真的是饿 了,贪婪地吸吮着,眼睛也慢慢地睁开了。它的身上也似乎有了力气,四肢小脚 开始踢蹬,小嘴也变得不老实起来,几次咬得若兰生疼。小没良心的,吃饱你就 开始捣乱了?若兰拍了拍它的脑袋,小家伙双眼定定地瞪着她,似乎要记住她的 样子。若兰把小老虎放在地上说,去找你自己的妈吧,如果找不到,明天你在这 儿等我,听见没有?去吧,若兰挥挥手,小家伙似乎听懂了她的话,望着她喵喵 叫了几声,一摇一摆地走了。若兰注意到,小老虎的右前脚有点跛,她的心里掠 过一丝阴影,心情也变得沉重起来。   第二天,若兰喂完孩子就提了篮子匆匆往林子里赶。他问她,你怎么了,慌 慌张张的?那挂紫藤我昨天没挖,怕别人挖了去。若兰对着镜子拢了拢头发说。 我还以为你找到什么宝贝,不就一挂紫藤嘛,我去挖。不行,你找不到,若兰有 些急了。他在鞋帮上敲了敲烟管说,那你去吧,早点回来。一路上,若兰走得很 急,等她气喘吁吁地赶到的时候,小老虎已站在原地眼巴巴地望着她了。若兰丢 了蓝子几步跑过去,小家伙也迎着她一瘸一拐地跑过来扑进她怀里,毛绒绒的脑 袋在她脸上来回蹭着。饿坏了吧,她急切地解开衣襟,小家伙也仿佛熟悉了那个 地方,径直含在嘴里闭着眼睛吸了起来。小可怜的,找到你妈了吗?你还不懂, 它不要你了,你有残疾呢,以后你就是我的孩子了,林子里一个,家里一个,你 说好不好?若兰自个儿这么说着,说得自己的鼻子都有些发酸了。   有一个月时间,若兰差不多每天都要到林子里去。小老虎也一天天长高长壮 了,她抱它已感觉有些吃力,她的奶水也喂完了,乳房耷拉下去,像两个空空的 瓜囊。最后一次,若兰抚摸着它的头说,你长大了,以后就全靠你自己了,林子 就是你的家,林子里什么都有,有兔子、狐狸,还有狼,它们就是你的食物,你 不会饿着吧?我的事做完了,你也该走了,可我还真有点舍不得呢,等你真的长 大了,你不会不认得我了吧?你可不能当白眼狼呀。若兰还没说完,泪水就顺着 脸颊往下淌。她扣好衣服,蹲下身来,小老虎用舌头在她脸上轻轻舔着,舔得她 痒酥酥暖乎乎的。小老虎走了,不时回头张望,渐渐地消失在树林深处。若兰感 觉心里突然被掏空了似的,泪水泉一样涌出来。   几年过去,若兰再也没有见过那只小虎,可小虎却像她送走的一个孩子,始 终牵挂着,在她心里不断长大,她想像着它的模样,时常梦到它,不过她没有奢 望还能见到它。   那天,去山里采药,不知不觉又走到了孩儿岭,她坐在一块大青石上歇脚。 秋天的树林里很安静,她的心也很安静,很随意的向远处张望。突然,林子里传 来一阵沙沙声,一个黑黄条纹的身影在草丛中一闪,又很快消失了。她唰地站起 来,既紧张又兴奋,还没等她回过神来,一个巨大的阴影就从空中落了下来。她 哇地大叫一声,转身想跑,可腿脚却酥软了。那个阴影瞬间落在她面前,右前腿 屈缩着,注视着她,发出呼呼的声响。尽管它已是一个两米多长的诚然大物,若 兰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它。你真的长大了,像看见自己久别重逢的孩子,若兰惊喜 地说。而它却一步步朝她逼近,发出的呼声越来越响。若兰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几 步,小虎,你不认得我了吗?小虎并没有停下脚步,若兰近乎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但她并没有感到害怕,只是心针扎一般地痛。小虎猛地跃起,一下把她扑倒在地, 那一刻若兰想到了养虎为患这句古话,但她心里没有悔恨,也没有挣扎和反抗, 她只盼着这个过程早一点结束,好让她的心能少痛一会儿。但小虎并不急于下手, 鼻子在她身上来来回回地嗅着,从头到脚,一遍一遍的,似乎在辨认,又似乎在 回忆。接着,它的舌头在她的脸上轻轻地舔起来,从面颊一直到脖颈,舔得她全 身痒酥酥的。若兰感觉小虎已经认出她来了,心里一阵高兴又一阵难过,可她不 敢像它小时候那样和它亲昵了,小虎的举动让她觉得既陌生又异样,这让她有些 不安,她不知道它想要干什么。后来,小虎停了下来,开始用爪子拨弄她的头发, 但突然,它像发了疯似的撕扯她的衣裤,若兰本能地护卫着自己正在被剥光的身 体,一种屈辱蓦地升腾起来,她边捶打边哭喊,你不能这样对我,你可是吃过我 的奶的,你干脆吃了我吧!小虎丝毫没有停止的意思,它撕光了若兰身上的最后 一点遮护,舌头在她身上四处游走。若兰轻声呻吟起来,一种女人特有的感觉很 快就把她淹没了。她不再叫喊,一任那种感觉在全身蔓延,内心所有的抵抗一时 间土崩瓦解。若兰清醒过来时发现自己一个人躺在草丛里,树上的黄叶偶尔飘下 来落在她身上,林子里静得没有一点声响,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沉落下去的理 智此时一点点复苏了,屈辱愤怒一齐奔涌上来把她推向崩溃的边缘,她突然声嘶 力竭一声大叫,那叫声在林海里渐行渐远,最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若兰在林子里徘徊了很长时间,有好几次,她想从山崖上跳下去,可最后她 犹豫了,她不忍丢下丈夫和孩子。但她如何给丈夫解释呢?这是一件无法说清的 事,没有人会相信,除了她自己。好在丈夫并没有过多的追问,这件事从表面也 就过去了,可痛苦仍在她内心延续。最初那段时间,她闭门不出,眼前总是晃动 着那天的景象,屈辱和愤怒潮水般起起落落。但随着时间一天天逝去,伤痛也慢 慢淡去,她的心渐渐平静下来。她庆幸事情总算结束了,生活又恢复了从前的样 子。她整天忙着照看孩子,做家务,莳弄院子里的花草,不让自己闲下来。但有 的东西她无法控制,她又梦见小虎了,在梦里,那天的情景又一次再现,连细节 和感觉都那样清晰。更可怕的是,那种感觉如同水落石出后裸露在河床上的卵石, 又像潜伏在她身体里的一个幽灵,时时袭来,让她无法回避也无可抗拒。理智的 声音在责骂,你骨子里怎么是这样一个下贱无耻的女人?可身体的渴望却更加真 实。她以为自己中邪了,许下大愿,备了香蜡纸钱去求庙里的菩萨,但菩萨也帮 不了她,孩儿岭成了她挥之不去的梦。   村子里有人发现了梅花脚印,全村的人顿时紧张起来。男人们忙着磨刀擦枪, 兴奋地谈论着,从来没见过三只脚的大虫,一定要逮头活的,看看它到底什么模 样。女人们也凑在一起窃窃私语,你说怪不怪,那脚印连个弯也不拐直接就到了 她家屋后,你们说是不是大虫瞅上她了?说不定,她不是她男人从山里带回来的 吗,也许现在人家找上门来了。别胡嚼,来了,有人指了指。若兰提了一篮子衣 服往湖边去,这几天村里的风言风语陆陆续续传进她耳朵里,她都装做没听见, 不过她的心却慌乱的紧。她一边捶打着衣服一边往林子里眺望,捶衣棒几次落在 自己手上,瞬间鼓起几道红印。若兰,洗衣服啦?过路的女人笑着问。若兰应了 一声,没有抬头。听说那只那大虫….反正没事不要出门,林子里更不能去了, 这些天可要小心点,女人又说。你也当心点,若兰理了一下垂到脸上的头发,微 笑着看了看那个女人。你看你,生了孩子还是那么俊,身板也没走样,哪像我们, 成了黄桶了,女人继续说。若兰听这女人越说越不对味,就杵了她一句,俊不俊 的你说了也不算,你家男人才有发言权。哎哟,那倒是,不过我家屋后可没来过 大虫,女人的话越发尖酸刻薄起来,热脸对了冷屁股,好心当成驴肝肺,女人哼 了一声悻悻地走了。若兰捂着嘴格格地笑出声来,叫你还乱嚼舌根。笑过了若兰 却对着湖水发呆,她看见自己的影子正慢慢变成一张黑黄相间的条纹,一双滚动 着火焰的眼睛从湖水深处闪出来,死死地盯着她。若兰陡地一惊,手里的棒子扑 嗵一声掉在水里,湖面荡漾开一圈圈涟漪,把那影子摇碎了。若兰的心咚咚跳过 不停,脸一阵阵地发热,几下收拾了衣服就往家里走。   他坐在门槛上抽烟,不时瞟她一眼,瞟得她心里有些发毛。你都听说了吧? 他问。她点点头。别听那些娘们吃饱了胡嚼,还有板有眼,跟说聊斋似的。她轻 轻地嗯了一声,鼻子有点发酸。他吸着烟,兀自笑了,三只脚的大虫,你说奇不 奇怪,钻了一辈子山,我还从没见过。她在心里说,你们弄错了,世上哪有三只 脚的大虫呀,同时望着他,想听下面的话。管它什么精怪,要是敢再来,我的枪 也不是吃素的。他狠狠地巴嗒了几口烟说。你要杀它?她的心突突直跳。打了一 辈子猎,还没杀过大虫呢,这回可能要开杀戒了。他笑起来。你不能….她有些 急了,可话到嘴边还是硬咽了回去。不用怕,有我在呢,他搂着她,感觉她浑身 在抖。   不久,梅花脚印又出现了,村里人心慌慌。天一黑,各家就关门闭户,连孩 子也不再吵闹,整个村子黑灯瞎火,死一般的寂静,男人们整夜不合眼,抱着枪 守到天亮。若兰也睡不着,看着身边熟睡的孩子,听着丈夫在外面一个劲巴嗒巴 嗒地抽烟,她的心一阵阵紧缩。   若兰是在一个阴雨天失踪的,沥沥的秋雨让这个事实增添了几分迷离而不真 实的感觉。他带着村里的男人四处寻找,一连找了将近一个月,几乎把他们想得 到的地方翻了个遍,却始终没有发现任何踪迹。从那以后,梅花脚印再也没有出 现过,村里又恢复了往常的平静,但多年来,关于若兰失踪的种种传闻从来没有 断过,有的说她跟大虫跑了,有的说大虫把她拐走了,也有的说她疯了,还有的 说她本来就是山上下来的狐精。不过,他从来没有放弃,他相信总有一天会找到 她,就像当初把她从林子里带回来一样,还有那只大虫,他要亲手剥了它的皮。   3.   林子就是一片海,一个世界,一个生命,它有自己的呼吸,心跳,脉搏,也 有自己的语言,色彩和情绪。   每次走进这片林子,老人都觉得像回到了真正的家,浑身有使不完的劲,仿 佛自己重又变得生机勃勃,青春焕发。林子已成为他生命的一部分,这里的一切 都让他觉得亲切,每一次来,就像是重新翻阅那些逝去时光的册页,一棵树,一 丛草,一处山泉,一条小溪,几声鸟鸣,都能牵连起丝丝缕缕的记忆。   他已记不清这是自己多少次走进这片林子了。   秋天的树林如一个熟透了的女人,引人入胜。观其色,斑瓓绚丽丰富多彩; 听其声,溪流淙淙鸟语虫吟;闻其味,虽不如春天那般芳香四溢,但也是淡香幽 幽,怡人心脾。如果说春天的树林是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那秋天它就如同一个 初经风霜含蓄内敛却又韵味十足的女人,更显得风情万种楚楚动人。   孙女儿跟在他身后,满眼的好奇,不时发出一声声惊叹,她有些急不可待的 取下画布,想画下眼前的一切。   老人望着她笑了笑,才开始呢,后面的好东西还多得很。   难怪爷爷不愿搬到镇上去,这林子里比镇上好玩多了。孙女儿若有所思地说。   你懂爷爷的心思?   孙女儿使劲点点头。   小小年纪,倒挺会捉摸人,老人哈哈大笑起来。   你说是不是年纪越大的人越难懂?孙女儿认真地问。   这个问题老人倒没想过,至少他认为自己是并不难懂的,他沉思了一会儿问, 那你说爷爷难懂吗?   我认为不难,不过镇上的人都说你有点古怪。   为什么呢?老人很随意地问。   他们说根本就没有大虫了。   也许是吧,不过,爷爷心里一直有只大虫呢。   你说我们今天会遇到大虫吗?   老人抬头看了看天,又望了望林子,如果运气好的话,也许会吧!   我可不想遇到大虫,它会咬死我们的。   那如果我们把它打死了呢?   那也不好。   为什么呀?   它的妈妈会很伤心的。   它的妈妈不在了呢?   那它有孩子。   也没有孩子呢?   它总会有孩子的。   老人沉默了,一个劲地往前走。   爷爷,你生气了?孙女儿有点跟不上了,在后面问。   没有,爷爷在想你说的话呢。老人停下脚步等孙女儿赶上来。   自从村里人都搬到上镇上去以后,这个时节来赶山的人就很少了,一路上他 们都没有碰到一个。走到百草岭的时候,老人放慢了脚步,不时探身扯拔些草药 放进袋子里。   爷爷,你怎么认得这么多草草呀?孙女儿问。   看久了就认得了,就像你认得镇上的小朋友一样。   认得这个吗?虎杖。老人拔起一株草药说。   哼,和它的名字一点都不像,孙女儿看了看,有些不屑地说。   那你说它应该像什么样子?   至少有点像老虎。孙女儿的眼睛转了几圈,很认真地说。   嗯,有道理,看来当初给它取名字的人没有我孙女儿聪明。不过,大家都这 么叫它,你不这么叫,人家就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东西了,还是叫虎杖吧,认得 了吗?   认得了,孙女儿有点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句,一双小眼睛滴溜溜地四处溜达。   爷爷,你快看,那是什么?小女孩惊叫起来。   顺着小女孩的手望过去,稀疏的草丛里,三个梅花形脚印隐约可辨。老人陡 然一惊,一股血气瞬间涌上脑门,双手也不停地抖动起来。找了你二十年了,你 终于现身了,老人在心里说。   爷爷,那是不是大虫?孙女儿有些害怕,躲到了老人身后。   我们的运气还没有这么好呢,那是山猫,不要怕。老人很快恢复了平静,摸 着孙女儿的头说,我们过去看看。   孙女儿有些胆怯地跟在老人身后慢慢走过去,老人蹲在地上,仔细看了一会 儿。这大概是几天前留下的脚印,轮廓已有些模糊了,不到一指深,抓吃地面也 不是很有力,显得有些力不从心的样子,和二十年前在自己屋后留下的脚印已不 可同日而语了。伙计,你也老了,老人在心里感叹道。   我们走吧,老人站起身,拍了拍手,很轻松地说。孙女儿边走边回头看,总 感觉身后有双眼睛在盯着他们似的。   老人左手摁着匕首,右手牵着孙女儿,循着那些若隐若现的脚印小心翼翼地 往前淌。草丛里的刺条子把他的手挂出几道血印,结了一串串晶亮的血珠儿,老 人也浑然不觉。脚印往树林深处延伸,一直通向百丈崖的方向。你就是跑到天涯 海角我也要找到你,老人在心里默默地说,不时用手擦一擦额头渗出的细小的汗 珠。脚下的灌木草丛不断向两边倒伏下去,除了窸窸窣窣的声音,林子里空寂得 听不到一声鸟叫。   爷爷我口渴,走不动了。孙女儿小声说。   老人这才意识到,孙女儿还跟着自己。老人停下来,取下军用水壶递给孙女 儿,孙女儿仰起脖子一口气喝了小半壶,老人接过来,闭上眼睛,把剩下的全灌 进了肚子里。老人抹了抹嘴,深深地出了口气说,累了吧?   能找到它吗?孙女儿歪着头问。   这东西可精呢,人找它不好找,它找人一找一个准。   它比人还聪明吗?   至少比爷爷聪明,不过爷爷一定会找到它的。   爷孙俩边说边走,没多大功夫就到了百丈崖。秋天,山上的水少了,瀑布薄 得如一挂丝,无声向潭底飘落。山涧里一片金黄中起伏着一团团红火的枫叶,煞 是可爱。孙女儿高兴得跳起来,爷爷,你看,真漂亮!孙女儿兴奋地取下画布, 摆开架势画起来。老人在一块山石上坐下,卷了一根烟眼眯缝着眼抽着。你把我 带到这里又突然不见了,老伙计,你到底和我玩什么把戏呀?老人在心里念叨着, 像和一个老朋友说话一样。   日头已偏过头顶,阳光千杯万盏地倾泻下来,尽情地在山林间挥洒涂抹,群 山万壑寂然无声。老人的心也寂静下来,一切都仿佛正在被慢慢融化。   爷爷,你看。孙女儿把画布举到老人面前。老人看见,火红的枫林里,一个 女子有些忧郁地望着他,而在她身后,一只大虫依稀可见。   老人有些异样地看着孙女儿,半天说不出话来。   我画得不好吗?   好,可是…..   我觉得这林子里一定藏着个美女。   那为什么还有…..你不怕…老人有些瞠目结舌了。   我总觉得大虫在后面跟着我,那个美女就是我呀!孙女儿格格地笑起来。   老人沉默了,一个劲巴嗒巴嗒地抽烟。   4.   它像一座沉没在岁月迷雾中的孤岛,而今又在记忆里慢慢浮现出来。许多年 来,他从没有认真想过这件事,也从来没觉得有什么奇特,在这片大得无边无涯 的林子里,什么事不可能发生呢?   春天的时候,百丈崖的杜鹃开得满山满谷,布谷鸟长一声短一声的鸣叫在山 涧里幽幽回荡。那天的运气不错,打了两只野兔,一只狗獾,还采到一株平时难 得一见的老鼠花。他的心情好得就像四月的天气,阳光明媚,春暖花开。他靠在 一棵槐树下歇脚,槐花的清香伴着山风一阵阵飘来,让人昏昏欲睡。他记得他睡 得很香很沉,如果不是那声尖厉的长鸣他大概不会醒的。他睡意朦胧地睁开眼睛, 看见一只山鹰在山涧上空盘旋。那是一只浑身墨一样黑的山鹰,动作舒展而优美, 正一圈圈缓缓下降。他本能地站起身往山崖下望去,一团白色的衣裙卧在草丛中 分外显眼。他抓起猎枪朝天空放了一枪,山鹰收拢翅膀,箭一样向上冲去,转眼 缩成一个小黑点。   他从山里拣回一个女人的消息炸雷一样传开了。村子里的男女老少都跑来看 稀奇,大家指指点点,品头论足,都想从这个女人身上找出点特别的东西来。结 果很让人失望,这是一个正常的女人,不但面容姣好,性格脾气也温和,只是她 已不记得自己的来历身世了。于是很快就有谣言传出来,说女人是一个狐精,投 了人身来吸男人阳气的,他迟早要倒大霉。但村里的单身汉都羡慕他祖上烧了高 香,交了桃花运,白拣了这么一个漂亮媳妇。有一段时间,单身汉们带了干粮猎 枪,整天守在林子里,也想给自己拣一个媳妇回来。但是,最后他们都垂头丧气 地空手而归,成了女人们长久的笑柄。   他给女人取了个好听的名字,若兰,还办了一场热热闹闹的婚礼,虽然没有 娘家人参加,不过村里人都来了,一直闹到深夜才散。晚上,一些年轻人竖起耳 朵躲在墙角边听窗,没想到听到的却是他如雷的鼾声。有人往屋里扔石头,吓得 新媳妇直哭,他在窗边吼了一声,你们别闹了,都回去吧,我困死了。大伙儿哄 笑着跑了,有人在外边应了一句,这么大半夜一点动静都没有,要不要我帮你呀! 他笑了一声,馋了吧,我动静大着呢,就是不让你们听!   那时候,他三十来岁,精力好,若兰简直让他着迷。以前他只知道采药,打 猎,从没想到女人能给男人带来这么大的快乐。若兰也是他的猎场,她牛乳一般 丰满白皙的身体在他的追捕下蛇一样弯曲扭动,眼里不时闪出绿莹莹的光,小兽 一样叫着。他恨不能自己融化了,就像融化在那片树林里。   第二年春天,他收获了一个小生命,小家伙还不到八个月就迫不急待地来到 了人世。接生婆黑沉着脸说,你们这些男人,没一个不是馋猫,一天到晚就知道 吃,也不怜惜一下自己的女人。说得他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地。若兰疯了似的咬自 己的手臂,撕扯自己的头发,狼一样嚎叫着。他蹲在门外,把烟嘴咬得格格直响, 浑身筛糠似地抖,心里直念叨,人生人真是吓死人呢!接生婆在屋里喊,要大人 还是孩子?他一时还没反映过来,朝屋里喊,两个都要!只能保一个,接生婆又 喊。他急了,撞开门冲进屋里,接生婆连连挥手,女人生孩子你一个男人跑进来 干什么,快出去!他愣在那儿,看见若兰大汗淋漓,把半边褥子都浸湿了,双手 死死地抓着床单,一个劲地呻吟。他感到自己的身子开始发软发冷,一下子抱着 头瘫坐在地上,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呀!他还从来没有这么害怕过,让自己的女人 受这么大的苦,他觉得这一切都是自己的罪过。使劲,再使点劲,马上就出来了! 接生婆吼起来。你个小东西,差点把你娘憋死,接生婆把孩子倒提起来,用力拍 了拍屁股,孩子一下子哭起来,可那声音不像一般孩子的啼哭,倒像一声虎啸。 接生婆吓了一跳,差点把孩子掉在地上,她又看了看,很正常的一个小男孩,这 才放了心。一个带把儿的,立生,母子平安,接生婆揩了揩脸上的汗说,你还坐 着干什么,还不快去煮两碗糖心蛋来,我心脏病都差点吓出来了!他一个燕子翻 身从地上站起来,哈哈笑着跑进灶房去了。   若兰的奶水很足,常常胀得发痛,孩子吃不完,若兰说倒了可惜,让他喝了。 他不好意思,若兰说,这东西比什么山珍海味都营养呢,你不喝我总不能自己喝 自己的吧。开始他不习惯那股子奶腥味,可慢慢地却上瘾了,不喝反而觉得浑身 不舒服,仿佛自己也变成了一个熬熬待哺的孩子。若兰笑他,我现在成两个孩子 的娘了!他嘴上没说,心里却在想,女人真是了不起,不仅能让男人快乐,能生 孩子,还能让男人有一种母亲般的感觉。如果不能让女人过得幸福,那真是男人 的罪过了。他把里里外外的活全包了,洗衣煮饭,给孩子换尿布,一有空了就上 山采药打猎,他虽然不能挣很多钱,可他要让自己的女人觉得幸福,他也觉得自 己是世上最幸福的男人。   现在想起来,若兰的变化是在坐完月子后不久发生的。出月子后,她臌胀的 乳房一天天耷拉下去,有时候连孩子也喂不饱了。而且她也不像以前那么爱说话 了,时常一个人坐在那儿,手里做着针线活,不知怎么就把手扎了。连和他亲热 也懒心懒肠的,像完成任务,弄得他也没了趣味。他问村里的女人,女人说,生 个孩子变个人,不信你也生一个试试。女人的事,女人最懂得,他也没放在心上, 心想也许时间长了就好了。   尽管后来发生那样的事村里有各种各样的说法,可他始终认为是自己没把若 兰照顾好。他时常在夜里梦到她,那么真实,他以为找到她了,笑得合不拢嘴, 可一睁开眼,黑黑的屋里空空荡荡。他的眼睛成了两个泉眼,一年四季淌过不停。 几年过去,悲伤慢慢平息,有人张罗着给他介绍女人,他都一口回绝了。他发誓 要找到那头三只脚的大虫,无论它藏在哪里,除非他死了。   5.   工程队开进山里来了。推土机、挖掘机整天轰鸣着,运石料的车来来往往, 扬起满天的尘土。工人们忙着修路,搭脚手架,一些人扛着仪器,这里测测,那 里量量。村子四周变成了一个大工地,一派繁忙的景象,谁也没有注意到他这个 老头儿,他也懒得搭理他们。不过,他知道,这山里宁静的日子以后是再也不存 在了,他无法阻止这一切,可他们也别想干预他,大家井水不犯河水。   天气很凉了,他还是天天到湖里游上一阵,天天去林子里,有时候被吵得烦 了,他就干脆带上干粮钻进林子里呆上两三天。   慢慢地,工人们知道了村里还住着他这样一个古怪的老头,收工后就三三两 两溜到院子周围来,偷偷地打量他。他以为这些人是来探查地形的,也不给他们 好脸色看,只要看见有人来了,不是坐在院子里摆弄枪,就是拿了刀在石头上嚯 嚯地磨。后来,工人们就再也不来了。老人心里暗笑,大虫我都不怕,还怕你们?   有一天,老人正在屋里睡觉,却被一阵狗叫和敲门声惊醒了。他想,他们还 敢找上门来?他穿好衣服,取下墙上的枪,唰地拉开门。屋外站着四五个人,其 中一个挺着大肚子,西装领带,长得肥头大耳,墙似的堵在门口。   老人家,你这是干什么?大肚子笑起来像一尊弥勒佛。   这是拆迁办的王主任,跟在他身后的人介绍说。   什么事?老人收起枪问。   听说你一直不愿意搬,我们来找你聊聊。   有什么好聊的?老人抚弄着枪管问。   你能不能把你的枪先放下,我们不是来找你打架的。   老人把枪靠在身边,指了指凳子,几个人进到屋里,依次坐下。   老人家,你这屋比镇上的新房差多了呀,搬去住新房多好呀。大肚子四处打 量了一下说。   我不搬。   为什么呢?再说你一个人住在这里也不方便,是不是对条件不满意?你有什 么要求尽管说出来。   我没什么要求,住惯了,不想搬。   故乡故土的,是舍不得,可镇上的条件比山里好多了,什么都方便,你很快 就会习惯的。   老人连连摇头。   见老人油盐不进,另外几个人有些急了,死死把老人瞪着。   大肚子使了个眼色,依旧和颜悦色地说,你知道我们要在山里干什么吗?我 们要建一个风景区,开发这里的资源,俗话说靠山吃山,可山里的老百姓却守着 金山过穷日子,我们是来帮助大家过好日子的。   我日子过得挺好的。老人吧嗒了一口烟说。   老人家,你有情绪呀,有什么想法就说出来吧。大肚子不愧是大肚子,里面 装了许多东西,继续开导老人。   你们这么一闹腾,林子里的那些东西怎么办?它们又没有招惹你们,你们来 了,它们就得走,它们可是世世代代住在那里的呀!老人用烟管指了指远处的林 子。   你是说林子里的动物吧?这个你放心,我们会保护的,包括老虎。   它们自由自在的,需要什么保护?老人说,不过听到提起老虎的事,老人心 里颤了一下,一个劲地吸烟。   我知道,你不愿意搬,也有感情上的原因,这个我们能理解。不过,世情都 过去这么多年了,你要看开些,再说,老虎现在可是国家的保护动物,不能随便 杀的。   老人没有吭声,吸烟的手不停地抖。   工程进度很快,过一段时间,这里就要放炮了,你收拾一下,过几天我们派 辆车帮你拉东西。这么大岁数了,到镇上去过好日子,享受天伦之乐哪点不好呀? 大肚子笑着拍了拍老人的肩膀,对自己的工作很满意。   几个人走了,剩下老人一个坐在屋里。天暗下来,老人的身影显得有些孤独。   6.   老人知道离开的日子到了。   这两天,他一直在屋里和院子里转游,抚弄那些他亲手栽种的草木药物,摩 挲挂在墙上的兽皮绳索。许多东西是无法带走的,他只简单地捆扎了一些必需的 用品,冬天的衣物,刀具猎枪,水壶和一口小锅,至于食物只带了几天的干粮, 一袋子米,还有一瓶烧酒,一罐盐巴。就这些打起来也是一个不小的包裹,米袋 子只能拴在腰间。老人取下墙上的照片,轻轻地擦拭了一会儿,揣进怀里。他锁 好门,在院子里默默地吸了一锅烟,招呼了一声,走了,阿黑。黑狗很兴奋,一 个箭步窜出去,它知道老人要去的地方。   树林里已秋意萧瑟,枯叶满地。阵阵山风吹来,摇晃得树木哗哗作响。黑狗 在前面跑着,这里闻闻,那里嗅嗅,一会儿窜进路边的林子里,一会儿又跳出来。 老人的脚步下意识地往百丈崖迈去。他走得很稳很有力,踩得脚下的枝叶发出嘎 吱嘎吱的声音。树林仿佛沉睡过去了,连小鸟的啁啾声也没有,水滴打在岩石上, 像时钟在深夜里的嘀嗒声,听起来格外清晰。一个人在这林子里走着,心里特别 清静,似乎整个世界都与自己无关,什么烦恼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老人大口大 口地吸着林中的新鲜空气,这空气比吃饭还管用呢,越走越觉得身上有劲。   黑狗在前面不远的地方停了下来,往林子深处张望,像在打探什么。它轻轻 地呜呜了几声,接着就抬起头汪汪地叫起来。老人放慢了脚步,顺手抄起猎枪, 他想它不会这么快就来迎接我了吧?   老人警觉地看了一会儿,没发现什么异样的情况。你这家伙,才出门就谎报 军情,不许瞎嚷嚷!老人放下枪,训斥了阿黑一句。阿黑低下头,一副受了委屈 的样子,嘴里哼哼着,像在为自己辨解。就在这时,突然嗖地一声,一个影子往 草丛深处跑了。老人几乎本能地举起枪,枪口迅速地跟着目标移动,随着一声清 脆的枪响,那影子翻了一个筋斗,一头栽倒在地不动了。阿黑欢叫着奔跑过去, 很快就把一只肉嘟嘟的兔子叨到了老人跟前。阿黑望着老人叫着,似乎在等老人 为自己洗清冤屈。老人摸了摸它的头说,是我错怪你了,一只兔子,你也太小题 大作了吧,不过也好,这么快就找到了下酒菜,还练了练手,看来手感还不错! 阿黑受了表扬,摇着尾巴往前面跑了。老人笑着摇了摇头,这家伙,怎么变得这 么小气了!   一路上都没有什么新的发现,因为下过雨,连原先的足迹也荡然无存了。到 了百丈崖,老人取下背包,掏出随身带的饼,大口大口的吃起来,他的肚子已饿 得咕咕直叫了。黑狗站在身边眼巴巴地望着,老人撕了一块饼扔在地上说,你越 来越不中用了,这么大个林子,连自己的肚子也喂不饱!黑狗叨了饼跑到一边一 声不吭地嚼起来。记住,下次可没有了,老人啜了一口酒,半认真半开玩笑地对 阿黑说。一连吃了两张饼,老人心满意足地抹了抹嘴,打着饱嗝,喷出浓浓的酒 气。他从猎夹里抽出匕首,开始拾掇那只兔子。伙计对不住了,你可是一道下酒 的好菜呢!老人说着利索地动作起来。他用匕首先在兔子的脖颈上旋了一圈,然 后在四支脚上各切了一个圆口,接着沿飞关节内侧平行挑开,最后把兔子倒挂在 树枝上,绕尾根切开皮毛。老人用嘴抿了匕首,两手紧抓住腹背的皮毛,猛地一 拉,一张完整干净的兔皮就剥了下来。真是一张好皮呀,可做一副不错的护腕呢! 老人感叹说。后来,老人去林里拣了些干柴,砍了几枝柏丫,在空地上支了个三 角架,熏烤起那只兔子来,而挖出来的内脏则成了阿黑的美餐。老伙计,犒劳你 一下,你的功劳最大呢!老人说。   晚上,老人就打算在百丈崖安营扎寨了。天色还早,他提了猎枪到附近的林 子去转了转。林子里很阴沉,低凹处起了一层薄雾。老人抬头望了望天,几团浓 云正从远方飘移过来,看样子又要下雨了。老人走得不远,顺便采了几朵蘑菇和 一些木耳,木耳是生在青㭎木上的那种,吃起来又香又脆。今天真是有口福,老 人自个儿念叨说。   傍晚时分飞起了小雨,细细密密的,织成一道看不透的丝幕,全然没有一点 声息,只听见树上的积水掉在地上的滴嗒声。老人在一棵榆树下搭好窝棚,解开 衣被铺了张简单的床。有好多年没有在林子里过夜了,老人的心情有些兴奋,他 看了看自己布置好的床铺,真不错,他说。老人又喝了些酒,边喝边和阿黑说话。 你说我们什么时候能找到它呢?它躲了我这么多年算什么山林之王啊?难道它害 怕我这个老头了?说着,老人哈哈大笑,笑声在山谷里回荡,余音久久不绝。老 人喝得很高兴,也喝得有些多了,一倒下去就打起鼾来。   7.   醒来的时候雨已经停了,天蓝得像一块洗过的水晶,太阳也格外明亮,把树 林染成了一幅色彩艳丽的油画。林子里的气氛也一下子变得活跃起来,各种各样 的鸟儿也不知从哪里变魔法似的全都现身了,摆开擂台,比试着各自的歌喉。老 人伸了个懒腰,一骨碌爬起来,这一夜他睡得很好,连梦都没有做过。老人走出 窝棚,听见树上有喜鹊在叫。老人很高兴,问喜鹊,小东西,你给我带来了什么 好消息呀?喜鹊却起身飞走了。老人久久望着喜鹊远去的方向,若有所思。老人 简单地吃了早餐,收拾好行李,指了指南边对阿黑说,跟着它走。   阿黑欢快地在前面跑着,今天的好天气似乎也感染了它的情绪。老人默想着 今天的行程,往北边有人到过的地方最远是孩儿岭,再往前面几乎就无路可走了。 从百丈崖到孩儿岭,要翻两个山头,还要穿过一条深涧,至少有五十公里,这对 他来说是一个考验。一路上老人的步子迈得很快,他得在天黑之前赶到孩儿岭。 当然,最好是还没到孩儿岭就把事情了结了,但老人明白,这只是一个奢望。   深秋的太阳已没有什么威力,懒洋洋软绵绵的,但对行路人来说,走得久了 还是有些发热。走了不到一个小时,老人的背上就湿透了,他敞开衣襟,撩起衣 角擦一把脸上的汗。阿黑也放慢了脚步,不时回头看老人一眼,老人喊了一声, 走你的,我跟得上,似乎在给自己鼓劲。老人时不时地往两边的树林里瞅瞅,这 是多年养成的习惯了,尽管他知道,像这样的天气,大虫是不会溜到这种可能会 有人经过的地方。老人决定今天不动枪,哪怕是遇到其它的猛兽,只要不伤害他, 就彼此大路朝天各走半边,因为他不想在解决这件事上浪费时间,虽然猎物对猎 人来说有着天生的吸引力,可他也必须得忍住。   太阳渐渐升高了,鸟儿们似乎也叫得累了,树林里安静了许多。老人有些累 了,脚步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他停下来看了一眼不远处的山岭对自己说,老头 儿,再坚持一会儿,爬上那道岭,你就好好歇个脚,美美地饱餐一顿,昨天的兔 肉还有呢,不过酒是不能喝了,下午还要赶路,晚上再喝吧,喝得烂醉如泥也没 关系,反正睡一觉就没事了。老人这么说着,突然想吼个歌子。他会唱的歌不多, 又五音不全,平时一开口就惹人笑话,不过在树林里没有关系,没人会听见。老 人清了清嗓子,刚想开口,却想不起唱什么了。老人又想了一会儿,还是想不出 来。你真是老不中用了,装在脑子里的东西都开始丢了,说不定那天你连自己也 不认得了,老人自嘲地说,那就随便唱吧,在这林子里,就算你把天吼个窟窿也 没人管你的。    树深森密那个路途远,    哥哥找妹妹不怕难,    找不见个妹妹心里个慌,    二十年不见我泪眼眼干……   老人唱到这儿一下子打住了。怎么唱起这个来了,不唱了,老人赌气似地说。   老人弓着身子往岭上走,气息一口比一口粗重,地还有些湿,脚下不住地打 滑,好几次老人差点跌到。老家伙,走稳当点,才刚刚开始呢,你就招架不住了? 老人骂自己。太阳快到头顶的时候,老人终于爬上了第一座山岭。他重重地放下 背包,靠在一块岩石上,好好的喘了会儿气。阿黑也跟了上来,站在老人身边吐 出舌头喘息着。老人不禁笑了,肥猪也哼哼起来了!老人摸了摸自己的脉搏,琴 弦似的铮铮地跳,胸腔里像有一面鼓擂得咚咚作响。他闭上眼睛调节自己的呼吸, 他要让那面小鼓快点安静下来。过了好一阵子,老人缓过劲来。他取出水壶一口 气咕噜咕噜喝了大半瓶,又取出那只兔子看了一会儿,只扯了一条腿又塞了回去, 最后还是掏出两个饼,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填饱肚子,身上重新有了力气。老人站起身,手搭了个凉棚往远处眺望。天 不知什么时候阴了下来,太阳才钻出云层又钻了进去,西边也涌起几团黑云,慢 慢腾腾地扯过来。它们也在赶路呢,还有一半多的路,我得赶在它们前面。老人 喃喃地说。   上坡容易下坡难。下坡不费心力,但费脚劲,不能急,得一步一步吃稳了才 能走下一步。不然,一个跟斗栽下去,有可能就再也爬不起来了。老人侧着身子 往下移,这样可以省点劲。他的动作很轻盈,时而抓住一根树枝,时而攀住一挂 藤蔓,猴子似的腾挪跳跃着向涧底靠近。   山涧里荆棘杂草丛生,四处散落着斗大的巨石,年深日久,石头上都披了一 层厚厚的苔衣。两边的山岭如两个毛发直竖的巨人,硕大无比,直棱棱向上夹逼 出一道狭长的天幕。人落在涧底,就如一只蚂蚁般蠕动着。老人拔出匕首分开齐 腰深的杂草,两眼警惕地在草丛里扫视以避免长虫的偷袭。有时候,长虫比猛兽 更可怕,往往一击致命,让人猝不及防。老人小心翼翼地往前走着,黑狗紧跟在 他身后一声不吭。棉絮般的黑云不断涌上山顶,天色一下子竟如到了黄昏。一股 冷风突然从涧里扫过,游龙似的扑打在老人身上,老人不禁打了个寒战。三里不 同天,十里不同季,这涧底陡然变得如十冬腊月般的寒冷了。老人紧了紧衣服, 抬头看了一会天,心里说,天爷,等我走出这山涧再下吧,那时你高兴下刀子也 无所谓了。老人加快了步伐,可阿黑却站着不动了。怎么,耍赖了?老人说。阿 黑望着前方呜儿呜儿地叫,老人踢了它一下,别乱嚷嚷。阿黑还是站着不走。不 管你了,老人继续赶路。这时传来几声哇哇的尖叫,一群老鸹惊慌地从树林里飞 腾起来,阿黑也凑热闹似的汪汪地叫开了。这时老人才警觉起来,他四下里看了 看,只见离他不远的地方,一只狼弓缩着脊背,全身毛发竖立,两只绿幽幽的眼 睛正逼视着他。老人一惊,下意识地摸了摸枪吼道,别惹我,站远点!狼并没有 要走的意思,反而一屁股坐到地上,仰起头嗥嗥地叫起来,紧接着树林里陆陆续 续闪出几双绿幽幽的眼睛。狼怕成群狐怕聚,狭路相逢,老人知道一场恶斗是再 所难免了。老人扔下背包,抽出匕首说,也好,正好先练练手脚,你们都过来吧! 老人向狼群招招手,一股消逝已久的激情在他身上奔涌。几只狼迅速分散开,从 四个方向朝老人围扰过来,裂着嘴露出腥红的舌头和锋利牙齿。老人扎好马步, 拉开架势,随着狼的移动慢慢地挪动身体。来吧,上呀,老人叫道。为首的那只 狼率先发动了攻击,一个跳跃直朝老人的面门猛扑过来,似乎想一招把老人制服。 老人侧身躲过,匕首却直刺向狼的颈部,一股腥燥的鲜血喷射到老人的脸上,只 听一声哀鸣,那只狼扑倒在地,挣扎了几下就再也不动了。老人舔了舔流到嘴角 边的狼血,低沉地吼道,快上啊,别耽误我赶路!剩下的几只狼同时叫起来,像 是为死去的同类哀嚎,而且一点点往后退,大概想溜走。跟你们说别惹我,你们 不信,老人有些得意而不屑地笑起来。可就在这时,几只狼却从上下左右同时向 老人猛扑过来,老人腹背受敌,一时有些招架不住。他试图甩开扑在他肩上的两 只狼,可却感到手臂和脚下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痛。老人大叫了一声,敢偷袭我, 你们这群阴险的东西!老人忍着疼痛向撕咬他腿脚的两只狼一阵猛刺。老人心里 清楚这样是本末倒置的做法,要冒很大的风险,因为肩上的两只狼可能就在这时 会要了他的命。可老人已经顾不得这些了,他必须保住他的双腿,否则他活下来 也没有什么意义。那两只狼到底退却了,拖着血淋淋的身子往林子里跑去,可老 人突然觉得一阵晕眩,脖颈上的血泉眼似的汩汩往外涌。老人捂住伤口,就地向 前一滚,肩上的两只狼被甩出一丈开外。老人立即冲过去,分别踩了,往脖子上 用力一抹,两只狼挣扎了一会儿,眼里的光慢慢暗淡了下去。老人有些支持不住 了,坐在草丛中大口大口地喘气。可他不能停下来,他得把血止住,不然他会没 命的。老人撩起衣襟,用嘴撕扯下一绺布条缠在脖子上,他想站起来,可身上已 没有足够的力气了。老人葡伏在地上,两只胳膊支撑着向放背包的地方爬过去。 阿黑在一边帮不上忙,急得用爪子不停地刨土。老人解开背包,取出随身携带的 止血药敷在伤口上,然后他靠在一块石头上,希望自己快些恢复过来。几颗雨滴 打在老人脸上,冷冷的硬硬的,开始他并没有注意,可雨滴却越变越大越来越硬, 身边的荆棘一根根地折断下去,石头上乒乒乓乓响个不停。老人明白是怎么回事 了,他取过小锅扣在头上,硬撑着站了起来。就是爬也要爬出这条山涧,老人咬 了咬牙齿对自己说。老天爷似乎故意和老人作对,刚下完雹子,豆大的雨点又噼 噼啪啪砸下来,老人一瘸一拐艰难地挪动着,身上的衣服一会儿就像从水里捞出 来似的,一个劲地往下淌水。老人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抬起头朝天上吼道,下 吧下吧,就是下刀子老子也不怕!苍老的声音穿透浓密的雨幕在山涧回响。   老人差不多是爬到孩儿岭的,身上的衣裤全磨破了,手掌和膝盖也血肉模糊。 老人倒了些酒清洗伤口,一阵阵火辣辣的疼痛让他一次次咬紧嘴唇。老头,你得 忍着点,这不算什么,老人在心里告诉自己。老人已无力为自己张罗一个安身的 地方了,就这么靠在树上睡一宿吧,明天就好了,老人说。   林子里的天就像张孩儿脸,说变就变。刚才的凄风苦雨此时已烟消云散,整 个天地仿佛重新换了身装束,一幅霁月清风的祥和柔美。月亮有些羞羞答答地从 东边的山岭上露出半张脸来,透过树林望去,头顶是深邃而高远的星空,雨后的 星星比平时多出许多也明亮了许多,它们有些调皮而诡秘地眨着眼睛,像在诉说 什么。也许天空就是一片树林吧,要不那些星星怎么会和林子的蘑菇一样在雨后 一下子生出来这么多呢?   月亮从云层里游出来,把它的清辉铺洒在林子上。林子里的夜生活开始了。 最先登台的是夜莺,它是林子里最漂亮的女中音,婉转优美,她的独唱拉开了林 中小夜曲的序幕。有一种不知名的鸟儿,发出奇异的金属般清脆悦耳的铛铛声, 白天沉默不语的猫头鹰也有些按耐不住了,不时咕咪咕咪地插上一句,蝙蝠也来 凑热闹扑腾着翅膀吱儿吱儿的叫着。还有一些声音,如高声部中的低音,轻轻地, 细细地,甚至是隐秘的也都逃不过老人敏锐的耳朵:繁殖,交配,追捕,杀戮, 挣扎,反抗,逃亡…..在温柔的幕布下,一切都按照自身的规律有条不紊地进行, 这里和人世一样,有恐惧颤栗,有痛苦欢乐,有悲欢离合,也有生长死亡……   老人闭上眼睛,倾听着林子里的音乐会,感觉身上的疼痛减轻了许多。渐渐 地,那些声音变得忽远忽近,忽高忽低,到后来都慢慢隐去,变成一幅画图在他 面前展开:一个衣裙飘然的女子骑着一只虎,远远地从山道上迤逦而来,在她胯 下,那只虎温顺得如一头大猫。女子时而探身摘下路边的野花,时而用团扇轻轻 扑打身边的蝴蝶。走得近了,老人看见那骑虎的女子竟是若兰。他高喊着奔跑过 去,可那只虎却突然张开血盆大口,眼露凶光朝他猛扑过来…..哎呀…..   老人在自己的惊叫声中醒来,明亮的阳光刺得他睁不开眼,可他却觉得浑身 冷得发抖,脑袋像被捅开的马蜂窝,嗡嗡作响,疼痛欲裂。老人摸了摸额头,热 得烫手。这个臭皮囊真是越来越娇气了,连点风雨也经受不住了。老人打了一个 喷嚏,随手掰了一根树枝支撑着站起来,他拍了拍自己的肩膀说,兄弟合作点, 事还没办呢你就拖后腿了?老人用酒把全身上下涂抹了一遍,又到林里找了几味 草药吃了。我够将就你的了,这下你应该好好干活了吧?老人喝完一锅刚熬好的 粥,又啃了两张饼,轻松地拍了拍手,有些讨好地对自个儿说。   8.   在老人的记忆中,孩儿岭是一个印象模糊而又神秘的地方。他很少到这里来, 第一次还是十几岁的时候跟着村里的老猎人追捕一头香麝,追了一天一夜,可到 了孩儿岭却再也找不到了。老猎人不停地摇头叹惜,可又止步不前了。那时他年 轻气盛,有一股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倔劲,还想往里追,老猎人一把拉住他,黑沉 着脸说,你不要命了?他有些不服气,老猎人说,我打了一辈子猎,不敢越雷池 半步,这是一代一代传下来的规矩。至于什么原因,老猎人却闭口不说。后来他 也曾听到过关于孩儿岭的种种传说,不过在他看来都是些荒诞不经的故事,但也 不知什么原因,他的足迹还是始终没有越过孩儿岭。也许那些传说如一道魔咒, 冥冥之中把他阻隔在了孩儿岭之外?   老人在孩儿岭徘徊,他突然发现,这里的地形如一只昂首怒吼的猛虎,它的 尾巴有力地向西北方向甩出去,而孩儿岭正好就是那高昂的虎头。难道这就是世 代传说的老虎的发祥之地?偶然的发现让老人惊讶兴奋不已,如果真是这样,那 他现在不就是深入虎穴了?但老人很快冷静下来,这大概只不过是个古老的因形 附会的故事罢了,林子里这样的例子实在不少,猛然看去,你会觉得某棵树像某 个人,某块岩石像某个动物,而且越看越像,但其实,它们只是它们自己,所谓 的像与不像,只是人强加给它们的而已。   孩儿岭没有任何特别之处,转了半天,老人一无所获,甚至连动物的粪便和 毛发也没有见到。望着四周茫茫无际的林海,老人想,在这里面找一只虎,无异 于在大海里捞一根针啊,更何况针还不一定有呢!老人坐在岭上,太阳的侧光勾 画出一幅线条分明的轮廓,山风吹乱了他斑白的须发,老人一动不动,如一尊寂 静的雕塑,只是偶尔喷出一道青烟。难道我真的错了?老人问自己,二十年,水 能滴穿一块石头,苗能发成一棵大树,一切都改变了,也许我真是在找一个根本 不存在的东西?老人一下子感到了寂寞,这寂寞如一团水渍不断扩大,慢慢占据 了他的心。老人想念起镇上的孙女儿和茶馆里那些悠闲的老头儿来了,那样舒服 惬意的日子并不遥远,只要他愿意。巨大的诱惑在老人心里蔓延,他可以现在抽 身就走,就当一切都没有发生,也不需要向谁解释什么。有一瞬间,老人差点就 要说服了自己,可另一种力量如潜藏在暗处的伏兵此刻一齐呐喊,水银泄地一般 满山遍野袭来,很快就收复了失地。老人陡地站起来,大叫了一声,不,你不能 半途而废!阿黑被老人的举动吓了一个趔趄,退到一边不安地看着他。走吧,老 伙计,该上路了。老人过去拍了拍阿黑的头说。   老人往甩向西北的虎尾走去。从孩儿岭下来,是一段平缓的林带,大多是杉 木和松树,地上积了一层厚厚的杉叶和松针,踩上去软绵绵的,十分舒服,这是 几天来老人走过的最好的路了。林隙间漏下来的光斑交替落在老人身上,老人的 身影忽明忽暗,如一个定格的中焦黑白特写镜头。阿黑在前面一路小跑着,不时 又停下来在草丛里拨弄一阵,不知在寻找什么。老人的精神很好,他的体力差不 多全恢复了,这一段行程对他来说显得格外轻松。林子里静悄悄的,只听得到他 沙沙的和阿黑沓沓的脚步声。虽然有些单调,可对老人来说却是一种享受。老人 看了看不远处的山岭,翻过去就是斜长的虎尾了。他不知道那道山岭叫什么名字, 也许它从来就没有名字。就叫虎尾岭吧,老人想,他对自己取的这个名字很满意, 就像是给自己的孩子取了个好听的名字一样。自己这一辈子怎么和虎干上了,儿 子叫虎声,现在又有了虎尾岭,想到这儿老人兀自笑了起来。老人停下来想抽会 儿烟,怕阿黑由着性子跑得太远,就唤了一声。可沓沓的脚步声却听不到了,老 人又唤了两声说,叫你跑,看大虫吃了你!说完,老人就点上烟长长地吸了一口, 这时隐约传来急促的沓沓声,老人回过头,看见阿黑疯了似的朝他奔来。阿黑不 停地拱老人的背,扯他的裤角。又怎么了?老人问。阿黑望着前边的林子呜呜直 叫。真不中用,连只兔子都收拾不了。老人边说边往前走,大约走了四五十米, 他猛然看见,在林子拐弯处的一个小草坪上赫然坐了一只大虫,正懒洋洋地晒着 太阳,仿佛已等他很久了。老人以为是自己的幻觉,使劲揉了揉眼睛,此时大虫 也扭过头来,两只眼睛定定地看着他。一时间,四目相对,足足有两三分钟,谁 都没有动,也没有发出任何声息。老人还是有些没反映过来,他没想到自己苦苦 寻觅了二十年的东西会以这样一种突如其来而又如此平常的方式相遇。大虫率先 做出了动作,它缓缓地站起来,来回踱了几步,发出沉闷的吼声。老人注意到大 虫的右前腿着地很轻,落在地上几乎看不出脚印。老伙计,真的是你,二十年啦, 我还以为你死了呢!老人在心里说,同时感觉到全身热血奔涌,似乎要从头顶冲 出来,他紧紧攥住匕首,站稳脚步,随时准备迎接大虫的攻击。可大虫吼了几声 却停了下来,它瞄了老人几眼,慢慢向一边走去。老人以为这是在做攻击前的准 备活动,也随着调整自己的姿势,他想着它可能使出的第一招:扑,剪,扫?但 不论是哪一招,如果应对不当,自己都可能成为它的盘中餐。可一想到二十年的 事情就要在这里了结,老人又不由得兴奋起来,他也禁不住吼出声来,来呀,出 招吧,今天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是该了断的时候了!可完全出乎老人意料的是, 大虫突然调过头,一转身跑了。它的步子并不快,一摇一晃的,黑黄相间的条纹 在阳光下闪耀着,有些眩目。老人一下子愣住了,等他回过神来,那只大虫已没 了踪影。林子里死一般寂静,刚才发生的事好像只是老人的一个梦魇,无论如何 都觉得有些虚幻。阿黑一直没有出声,这时却高声吼叫起来,老人笑了笑说,你 现在来劲了?回头看时,阿黑身下的一摊全湿了。老人捂着肚子笑得直不起腰来。   9.   老人没有急着追赶。   悬在心里二十年的石头终于落地了,老人突然感觉整个人松弛下来,心里一 下子空落落的,甚至连支撑了自己二十年的恨意也荡然无存了,仿佛大虫的出现 把一切都一笔勾销了。他甚至怀疑,自己的恨也是不真实的,时间的流逝已经把 它锈蚀得不堪一击,只是自己从来没有触碰过它,以为它还和当初那样坚固可靠。 可现在的事实证明,它就像一块一直挂在自己心里表面看起来光鲜艳丽而实际上 早已风化殆尽的布匹,轻轻一戮就变成了灰烬。老人的情绪低沉到了极点,虽然 那只大虫还活着,可他觉得它已经死了,而自己也在一点点地死去。   老头,你这是怎么了?老人问自己,你心里的力量哪里去了,你还没有杀死 它,它就从你的眼皮底下溜下走了,你不是一心想杀死它吗?它是你现在唯一的 目标,你必须得杀死它!老人几乎在心里对自己怒吼起来。   太阳一点点沉落下去,西边的天际堆满了厚厚的云层,林子里幽暗下来,夜 晚似乎提前降临了。   老人来到虎尾岭。这座山岭并不高,但十分陡峭,怪石嶙峋,要上去得费些 力气。老人整理了一下背包,割下一截绳子捆扎了衣裤,剩下的绳子挽成一圈套 在肩上,他活动了一会儿身体,往手心里吐了口唾沫,抓踩了岩石往岭上爬去。 老人的身体贴在岩石上,远远看去像一只巨大的壁虎,一点点往上移动着。到半 山腰的时候,老人的身子猛地晃动了一下,一块斗大的石头随之滚落下来,老人 的整个身体悬在了空中。老人大叫了一声,双手牢牢地攀住上面的岩石,心里说, 老头,你太大意了,差点连命都没了。老人屏住呼吸,想凭借双手的力量翻到上 边的一个小平台上,可他试了几次,都没有成功。老人的体力有些不支了,双手 不住地发抖。老家伙,你得想个办法,不然你就完蛋了,老人喃喃地说。老人咬 住绳头,一点点扯开,用嘴系了一个活扣,他看了看不远处一截树桩,右手胳膊 撑住身子,慢慢腾出左手来,嗖地把绳子甩过去,绳扣刚好套在树桩上,老人闭 上眼睛长长地舒了口气。老人上了虎尾岭,阿黑却在下面汪汪叫个不停。老人想 了一会儿,砍了些树枝简单地扎了个筐用绳子放下去,阿黑心领神会摇头摆尾地 跳到里面。老人一边往上拉一边嘿嘿地笑起来,你真成了个狗坐箢兜不受人抬教 罗!   最后一抹霞光只露了一下脸就被天边厚厚的浓云吞没了,夜晚转瞬之间把林 子收进了自己漆黑的大布袋里。就像一个快要揭开迷底的人反而不急于知道答案 一样,老人也不急于赶路了,他准备好好慰劳一下自己,明天可能会大干一场的。 老人砍了些干树枝升了堆火,又到附近灌了一壶水,取出前些天采的木耳蘑菇, 熬了一锅汤,拿出有些发硬的饼子和吃剩的兔肉,惬意地喝起酒来。真舒服呀, 老人不停地咂嘴,他望了望天空,有点可惜地说,要是能看见星星就更好了,你 说是不是?老人扔了一块兔肉给阿黑,对它说。唉,说了你也不懂,你毕竟只是 一条狗呀,要是小兰在身边就好了,她可以陪我说说话,她可真是一个懂事的孩 子,等做完了这件事我可得好好陪陪她……老人的话渐渐多起来,不停地喃喃自 语,手里的酒壶也慢慢滑落到地上,不一会儿鼾声就响了起来。柴燃完了,火焰 暗淡下去,老人被映照得通红的脸庞也暗淡下去。阿黑趴在老人身边就像趴在那 个小院子里,安安静静地,眼睑忽而合上忽而闪开。山风吹来,沙沙声一直传出 很远,风已经很凉了,可老人睡得很沉很香,嘴角还挂着一丝笑意,也许又梦到 了什么高兴的事。   谁也没有注意到林子里异样的响声,那团毛耸耸的东西快冲到身边了阿黑才 发出警报。它焦急地撕扯老人的衣服,老人实在睡得太死了,只微微地动了一下, 呼噜声又高高低低地响起来。那个黑影低着头直朝老人撞过去,还没等老人作出 反映又来了第二下,老人哎哟一声跳起来,只见一个黑乎乎的脑袋使劲抵住自己 往前拱,身上直竖的毛发如一根根钢针扎在老人的腿上,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让 老人差点晕眩过去。老人吓了一大跳,这是一头足有三百斤重的大野猪,它的力 量比一头牛还大。老人站立不稳,一步一个趔趄地往后退。老人想取匕首,可是 已经来不及了,他想抱住一棵树,但那股强大的力量让他根本无法停下来。狼都 对付过来了,没想到会载在这样一头蠢猪手里。老人有些恼怒,一时间又无可奈 何。他明白野猪的意图,先把自己拱到在地,然后用它锋利无比的獠牙致他于死 地。老人一直被拱出了几十米远。老头,你得赶紧想个办法,不然你可能真的要 让这只蠢猪得逞了,你死了不要紧,传出去还不得让人笑掉大牙。老人决定冒一 次险。他顺势倒在地上,抱着头往侧边翻滚,野猪用力过猛,一时刹不住车,直 愣愣往山崖下冲了下去。可侧边也是一个斜坡,老人越滚越快,他试图抓住荆棘 或杂草让自己停下来,可它们却被连根拔起。这下真的完了,老人绝望地想,他 感觉自己像一片羽毛向一个不知道的地方飘去,一切都坠入黑暗之中,一切都陷 入沉寂。   10.   老人看见许多人正在往一辆大卡车上装东西,一只巨大的手臂顷刻间就把他 的小屋夷为了平地。儿子和那个啤酒肚争论着什么,孙女儿在一边哭喊着,你们 为什么要拆我爷爷的房子,我爷爷哪里去了?他叫孙女儿的名字,可孙女儿仿佛 没有听见,还是一个劲地哭喊着。他想阻止他们,可他们根本不理会他;老人愤 怒了,他抓起猎枪扣下扳机,可销烟散尽后,院子里的人依旧在忙碌着,似乎他 们都是刀枪不入的家伙。老人抱着头痛苦地蹲在地上,他还从来没有感到对一件 事如此无能为力过……   明亮的阳光刺得老人睁不开眼,全身上下散了架似的,轻轻一动就钻心刺骨 地疼,老人用舌头润了一下嘴唇,口渴得冒烟,狠不得一口气把一大湖的水全部 喝进肚子里去。   我这是在哪里,我为什么在这里?老人一点点睁开眼睛,望着蓝得透明的天 空,竭力想弄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可他想了半天,脑子里依然一片空白。   老人静静地躺着,周围的一切都那么新奇陌生,自己如同一个刚诞生的婴儿, 似乎什么都没有见过。   树上的几只鸟儿梳理着自己的羽毛,用探究的眼神注视着老人,不时鸣叫几 声。不远处传来滴滴答答的声响,老人似乎想起了什么,一点点挪动身子,向着 那声响爬过去。水从岩缝里渗出来,天长日久,积了满满的清幽幽一凼。老人趴 在水凼边,牛似的呼噜呼噜喝了半天。喝够了,老人有了些力气,注视着水凼里 那个渐渐清晰的影子,他头发蓬乱,胡子拉茬,脸面肮脏,像一个长年生活在深 山老林里的野人。你是谁?你怎么弄成这个样子?老人对那个人说,孩子似的大 笑起来。那个人也跟着大笑起来,老人摸了摸自己的脸,那个人也跟着摸了摸脸。 老人看着那个人沉思了一会儿,喃喃地说,这是我吗?我还活着?我在这里躺了 多久了?老人靠着崖壁坐起来,望着远处的山野。树上的叶子几乎全掉光了,干 枯的草丛上残存着些没有融化的积雪,太阳像一盏桔黄色的灯挂在天空,没有一 点热度。什么时候下过雪啦?阿黑呢,我的猎枪和背包呢?老人鼻子一阵阵发酸, 眼睛有些湿了。你这是怎么了老头,怎么哭哭啼啼起来?老人擤了一把鼻子,笑 着说,你还活着,你的本钱还在,你应该高兴才是。一只鹰在天空独自滑翔盘旋, 雪后空旷荒芜的大地之上,它的身影显得格外矫健苍劲。一股力量很快在老人身 上积聚起来,他突然放开喉咙大声叫喊:我还活着,活着…..声音波浪似的推涌 着在寂静的树林里传播回响扩大,一时间似乎有无数个声音在应合,呼喊……   11.   一进入腊月,镇上就分外热闹起来,空气里弥漫着过年的味道。   店铺里放着喜庆的乐曲,挂满了香肠腊肉爆竹烟花,街上到处都是忙着置办 年货的人;爆米花、转糖人的摊位前挤满了一群群的孩子,不时发出一阵阵欢呼 和尖叫;偶尔,天空会飘过几只不知被谁不小心放飞了的气球,这里那里时常响 起几声爆竹。   这段时间,小兰不喜欢出去玩了,常常一个人坐在屋里看着挂在墙上的爷爷 的照片发呆。   为什么把爷爷的照片挂在墙上?小兰问父亲。   这样爷爷就能看到我们。   是不是爷爷不回来了?   爷爷会回来的……   你骗人,奶奶的照片挂在墙上,奶奶就不回来了。小兰哭起来。   父亲无语,他不知道该怎样安慰这个伤心的孩子。   老人成了小镇上街谈巷议的话题。   活不见人…可怜,连个坟都有。一个老头喝了一口茶,连连砸舌。   说不定还在,也许过年就回来了。另一个说。   在?找了这么久连个影子也没看见?又一个说。   多半是被大虫….唉,第四个叹了口气,不停地摇头。   每天,茶馆里的人都七嘴八舌重复着大致相同的话,一天天消磨着日子。   12.   背包和猎枪都还在原地,保持着原来的样子。   老人坐下来啃了两个干硬得如石头般的饼子,觉得身上暖和了许多。他整理 了一下背包,擦试着枪管上的锈迹,枪里的药已经发潮不能用了,老人装了一管 新药。   阿黑不在了,老人很悲伤。这么多年来,阿黑是他最好的伙伴,早已成为他 的亲人。老人采了路边开得正艳的一朵水塔花插在上衣口袋里。老伙计,算是对 你的纪念吧,老人看着火红的花朵说。   老人一边赶路一边搜索,重点察看岩穴和茂密的草丛,可走了大半天,仍然 没有发现任何大虫的踪迹。林子里阴暗下来,又一天快过去了。老人有些急了, 他的耐心几乎也到了极致。老人拉开枪栓,对着天空放了一枪,震得树叶簌簌地 往下掉,林子的鸟儿受了惊吓,扑腾着翅膀慌张地四处乱飞。有种的你出来和我 干一架,别躲躲藏藏的,你出来呀!老人仰天大叫起来。老人有些绝望地低下头, 后悔当初没有一鼓作气追下去,这下真的是放虎归山了。老人一动不动地站在那 儿,像一截粗壮的树桩。他渴望一场真正的酣畅淋漓地战斗,哪怕一败涂地他也 认了,可对手却迟迟不出现。   老头,你不能这样,说不定它就是想激怒你,你可不能上这它的当,也许这 会儿它正躲在某个地方偷偷看着你呢!老人慢慢冷静下来,告诫自己,下意识地 往四周看了看。这一看不禁让老人惊出一身冷汗,那幅熟悉的黑黄相间的斑纹就 卧在前面不远的草丛中。老人来不及多想,一把抽出匕首,甩下肩上的背包,几 个箭步就冲了过去。可大虫仿佛睡着了,仍然躺在那儿,丝毫没有觉察到有人要 来袭击它。老人也管不了那么多,纵身跳上去骑在大虫身上挥起匕首就刺。可大 虫还是没有反映,而老人却感到手臂一阵阵发麻,老人停下来,才看清那不过是 一块长满苔藓的石头而已。老人抽出匕首,发现刃尖已经折断了。   老人有些沮丧地坐在那儿。这时,树林里起风了。这风声迅速地由远及近, 树叶在老人眼前哗哗地落下来。林中传来隐隐的脚步声,开始像是轻轻地敲一面 鼓,接着那鼓声很快密集响亮起来,震得地面不停地抖动。你终于来了,老人挺 直腰背,屏住呼吸,静静地坐着,如一个高手在等待即将到来的决战。随着一声 长啸,一个身影闪电般落在老人面前,身后的树叶纷纷扬扬地飘舞。老人紧了紧 腰带,站起身,双方相持了片刻,那大虫猛然跃起泰山压顶般朝老人面门扑来。 老人一个劈叉,仰面倒下,挺刀刺去,但那大虫却已跃了过去。老人想一个鲤鱼 打挺跳起来,没想到那大虫的尾巴猛地一扫,如一记闷棍,结结实实打在老人头 上,老人顿时感觉眼冒金星,重重地摔在地上。那大虫又立即掉转头,咆哮着扑 向老人,老人扔了匕首,双手抓住大虫的右前腿,趁势往前一送,大虫一下被抛 出丈余开外。老人就地翻身想站起来,还没等老人站稳,只感觉身后一阵冷风, 一双锋利的爪子搭在老人肩上猛地一扑,老人被大虫死死地压在了身下。老人满 嘴是泥,门牙也被地上的石子磕掉两颗。老人噗地一声吐出嘴里的泥土和牙齿喘 息着说,这才像是个大虫的样子!老人已放弃反抗了,他知道自己输了个干干净 净,老人闭上眼睛说,给我来个痛快的!可大虫却并不急,它像耍弄一个玩物似 在老人身上四处嗅着,不时用舌头舔舔老人的脸,又用爪子拨弄老人的头,似乎 想看清这个一心要杀了自己的老头到底长得什么模样。一种被辱弄的感觉让老人 羞愧难当,这比死更让人难以接受,但这就是一个失败者的下场。老人彻底被激 怒了,他在草丛里摸索着,他摸到了那把冰冷的匕首。老人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积聚起全身的力量,不顾一切地往大虫身上刺去。只听一声凄厉的惨叫,那大虫 触电似地高高跳起,老人顺势翻过身来,就在大虫快要落地的一刹拉,那把匕首 全部没入了大虫的腹部。一股腥燥的热血喷洒在老人脸上,老人伸出舌头吮吸着, 感觉比山泉还甘甜。大虫一路哀鸣着跑了,黑暗中如一团滚动的阴郁的火焰。   13.   一轮下弦月悄然挂上树梢,林子里寒气袭人。   老人继续追赶,一路都能闻到淡淡的血腥味儿。老伙计,你跑不了多远了, 这次我不再也不会让你从我的眼皮底下溜走的,不过你没有我想像的那么老,你 还有力量,就让我们较量到底吧!老人对自己说,他觉得又累又饿,步子也有些 沉重了。   血腥味儿越来越淡,到最后就再也没有了。老人使劲抽了抽鼻子,闻到的却 是一股山林的气息。要是阿黑在就好了,老人叹了一口气,他再也走不动了,一 屁股坐在地上。肚子一个劲地咕咕直叫,老人很想吃点东西,可是带的饼已经吃 完了。你别闹意见,等到天亮就有吃的啦,这么大个林子还能饿着你?老人对自 己的肚子说,他掏出烟杆,卷了一支烟,慢慢地吸着,这样可以减缓一点饥饿的 感觉。   月亮似乎也怕冷,又悄悄地溜了回去,林子里完全暗下来,只有老人的烟头 一明一暗地闪动着。要是在村子里,这会儿鸡该打三更了吧?老人这样想着,一 边打着绳套,他的头一点点地耷拉下来。   老人又看见了那只大虫,眼露凶光,腾跃着向他扑过来,那把匕首还插在它 的腹部,可它好像毫不在乎,还是那么凶猛有力。它张开大嘴,仿佛要一口把他 吞下去….老人一声惊叫醒过来,拍了拍自己的脑袋说,老头你怎么睡着了?   夜色一层层剥落,东方的天际露出了几许鱼肚白,天空的蓝色若隐若现。老 人抠了些蕨根边走边吃,还不时停下来摘几个板栗塞进嘴里。身上又渐渐有了力 气,老人的步子也轻快起来。   越往北走,林子就越发稀疏了,不过地势却陡峭起来,随处可见一处处岩穴 和突兀的怪石。老人也格外小心,也许受伤的大虫就躲在某个洞穴里,趁他不备 的时候来个突然袭击。老人用猎枪拨开一个个洞口的杂草,他的心一次次收紧又 一次次失望,洞里不是跳出来个蛤蟆就是窜出来只野兔。太阳不知不觉就爬到了 头顶,没有风,也没有一丝云彩。老人有些累了,坐在一处洞口边抽烟,虽然一 无所获,不过心里却如同渔人收网时的快乐。老伙计,你一定伤得不轻吧,不过 你却差点要了我的命,第一回合我们算是个平手吧,不过这回你却无论如何跑不 了啦,你肯定就藏在附近吧,听得见我说话吗?老人鼻子里喷出两股青烟,自个 儿喃喃地说,老人觉得自己和自己说话也是一件很快乐的事。四周很静,烟叶咝 咝地燃着,不时发出一两声轻微的毕剥毕剥的爆裂声,直直地往上扯起一根绳似 的焑柱,很快就结了一截雪白的烟蒂。老人正要抖了,却发现烟柱陡地散乱成一 团,一股凉风嗖嗖地从背后吹来。老人回过头,却看见黑幽幽的洞里闪着一双晶 亮如炬的眼睛。还没等老人回过神来,那东西就张开大口朝老人猛扑过来。老人 下意识地就地一滚,顺手抓起猎枪扣响了扳机,一阵青烟过后,老人看见那个黑 黄相间的身影哼哼叫着窜回洞里去了。老人站在那里,胸口剧烈起伏,手里的猎 枪久久没有放下。突然,老人扔了枪,拿了绳套,发疯似的钻进洞里。洞口很小, 需要弓身才能前行,大约走了五六米,折向右边,却是一个葫芦形的大洞,一道 清亮的阳光从洞顶倾泻下来,正好照着一具白森森的骷髅,那是一幅完整的人的 骨架。老人顿时觉得有些毛骨悚然,四处打量了一下,看见洞里散落着些衣服的 碎片,还有一双已经腐烂的鞋子。老人一眼就认出了那双鞋,他再也控制不住自 己的感情,孩子似的号啕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往洞顶爬去。   大虫安详地躺在洞顶上方的一块巨石上,身上的血不停地往外渗,石头上一 片血渍。大虫的眼睛已开始暗淡了,里面的光正一点点退去。老人取下绳套,一 步步走过去。大虫的眼睑一点点合上。老人嗖地扔出绳套,可就在这时,大虫却 猛然跃起,纵身向山涧跳去。阳光下,一道绚丽的黑黄条纹从老人眼前闪过,它 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曲线,迅速向深涧坠落,老人的心也跟着一起坠落下去。   石头上留下一个清晰的虎的血印。   老人久久地站在那儿,望着阳光下连绵起伏的山林,禁不住泪流满面。   14.   转眼到了除夕,小镇过年的气氛也浓到了极致。   人们忙着祭祀祖先,挂灯笼贴春联,准备年夜饭,家家户户都是一派欢乐祥 和的景象。   父亲恭恭敬敬地往香炉里插上香,烧了纸,叫女儿给爷爷磕头。   小兰望着爷爷的照片说,爷爷,今天过年了,他们说,过年了,家里的人就 都回来了,为什么你还不回来呢?   父亲背过身去擦眼泪。   你不回来看我吗?你快回来呀。小兰又说。   街上突然闹哄哄的,像是发生了什么事,许多人都探出头去看。只见一群孩 子跟在一个蓬头垢面的瘦小身影后不停地喊,叫花子,端盘子,没娘没爹没老子, 接着又笑嘻嘻地唱,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个猴子满山走,嫁个叫花子背叉口!   爷爷,是爷爷!小兰欢叫着跑下楼去。   老人也看见孙女儿了,他和往常一样张开双臂等着她扑过来,可小兰却站在 半路上停下了,怔怔地望着眼前这个又黑又瘦头发胡子乱得如一团杂草像个野人 似的老头。   不认识我啦,爷爷回来啦!   你不是我爷爷,你是叫花子!小兰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咬着手指头一步步 往后退,眼泪汪汪地说。   爷爷去杀大虫啦,爷爷把大虫杀死啦!   可小兰却哭着转身跑了。老人双手僵在半空中,两行混浊的泪水顺着脸颊滚 落下来。   他是个疯子!小孩子们也尖叫着四处跑开了,只剩下老人一个人站在街上, 在不绝于耳的烟花和爆竹声中,老人觉得自己是个多余的人。   15.   老人回来了,可他感觉自己成了一个无家可归的人。山里的小院拆了,孙女 儿也和他生疏了。镇上的人更是躲着他,认为他神经有些不正常了,至于他杀死 大虫的事,只是被人们当成一个笑话,风一样四处扩散。老人走到哪儿,哪儿的 人就散了,远远地望着他窃窃私语。   老人还是时常梦见那只大虫,他甚至有些怀念起那只大虫来。老人意识到, 他并没有杀死那只大虫,大虫还活在他的心里。也许他一辈子也杀不死那只大虫 了,如果有一天大虫真的死了,那他也就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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