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      队长轶事    作者:陈义怀      年青时候队长很英武的,当过兵,一去就是四年。四年可是一段不短的时间。 在农村,一个妇女四年可以生养两三个娃,一头母猪可以下八九窝猪崽,一块地 可以耕种十来荐。可在部队,四年好像只有一眨眼的功夫,一个十七八岁的毛头 小伙子一晃荡就成了一个二十二三岁的老兵了。   队长是一个好兵,根红苗正,贫农出身,吃得苦,受得累,无论操行还是军 事训练,样样都是拔尖的。抢险救灾,执勤巡逻,哪里最苦哪里最险哪里总有他 的身影;部队射击比赛,他单手握住老三八式步枪差不多枪枪十环。当兵四年, 队长得了数不清的荣誉,奖章奖状可以装满满一箱。然而,俗话说,铁打的营盘 流水的兵,四年一满,队长还是摘下领章帽微回到大有作为的广阔天地了。虽然 思想觉悟很高,但对于这一点,队长还是有些想不通。因为身边的战友,有的吊 儿郎当的却提了干或者转成了自愿兵。临走前,领导找队长谈话,希望他不要有 情绪,说在哪儿都一样是建设社会主义,现在农村正热火朝天地搞人民公社,正 需要像他这样在部队的大熔炉里锻炼过的人。领导这么一开导,队长的思想就豁 然开朗了,他背起背包,带着他的一大撂奖章奖状高高兴兴地回家了。   解甲归田后,他就当了队长,这一当就是二十年。队长是一个不拿薪水的官, 可事情是却不少。大到队里的出工记分收入分配,小到邻里纠纷家庭矛盾样样都 得管,还有一年到头上面大会小会的一次也不能落下。那时候开会不像现在,只 要带一个耳朵去听带一张嘴巴去吃就行了,开了会还得贯彻传达组织群众学习文 件领会精神。如果说国家就像一个人,国家领导人是大脑中枢,那么队长就是遍 布全身的神经末梢,微不足道却又能缺少。       那时候运动多得象浪头一样一个接一个,真有点让人应接不暇。土地刚分下 去不久,农民的高兴劲还没过,又开始搞互组,接着就是初级社高级社,紧跟着 又成立人民公社,没多久轰轰烈烈的大跃进就开始了。队长就是在这时候走马上 任的。   很多人思想不通,说祖祖辈辈都是立家门各家户,各人在自己锅里吃饭,没 听说几百口人挤在一起吃饭的。队长没有多言语,他率先把自己家里的锅砸了, 把盆盆碗碗搬到了生产队的食堂去。队长都带头了,村里的人再没有话说,于是 集体食堂就热热闹闹地办起来了。开张那天,队长讲了话,他说:这是农村有史 以来发生的翻天履地的大变化,几千年来脸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很快就要过上共 产主义的新生活了。有人问,共产主义就是大家挤在一起吃饭吗?还有人说,饭 都在一起吃了,那什么时候大家在一起睡觉呀?人群一阵轰堂大笑。队长的脸顿 时阴沉下来,斥责说:你们懂个屁,井底之蛙,只见过簸箕那么大个天。共产主 义是你们做梦都想不到的好日子。队长的话不是随便说的,那是上面的精神。上 面还有很多精神,要大家大炼钢铁,大放卫星。于是队长又领着大伙儿修高炉, 每家凡是跟铁沾边的东西都送到高炉里去炼了。炼到最后,柴火没了铁也没了, 队长便动员大伙拆山上的庙子。庙子是古物,有上千年的历史了,四周林木参天, 山门前的石狮子上长满了青苔,里面的神像全都镀了金身的,还有一出戏楼,以 前每逢庙会都要请城里的戏班来唱上一两天。一起去的社员怕得罪神灵,都不敢 先动手,队长抡起大锤就把菩萨的头砸了,还笑着说:一个泥人儿,有什么好怕 的。大伙儿也跟着砸的砸敲的敲,没多大的功夫,庙子就夷为平地了。   钢铁好炼,可这卫星怎么放法呢?报上天天说,这儿放卫星了那儿放卫星了, 一亩地要产几万斤粮食,白纸黑字还有照片,假不了的。队长很为这事犯愁,无 论社员们怎样起早贪黑熬更受夜,可这一亩地还是只能产几百斤。队长去公社开 会,人家都坐在主席台上头头是道地介绍自己的先进经验,可队长没有。他低着 头,如坐针毡。领导批评了他,说他跟不上形势,要好好学习。队长跟着去学别 人的先进经验,可他越看越糊涂。那上万斤粮食怎么能说是一亩地产的呢,那分 明是把几亩地甚至几十亩的粮食堆在一亩上吹出来的嘛。队长也是做庄稼的人, 炼钢不会他可以学,可这种粮食他心里有数,这颗卫星他无论如何放不了。领导 找他谈话,用各种办法启发他。队长说,这种捏着鼻子哄眼睛的事他做不出来。 领导又说大卫星你放不了,小卫星你总可以放吧,几千斤总可以吧。队长只好硬 头皮答应了。他放了全公社最小的一颗卫星,每亩地产二千斤。就为这件事,队 长大会小会挨批,不过他心里觉得好受些。   没过两年,食堂办不下去了。食堂还是火红过一阵子的,开始每天都有白面 馒头隔三岔五还有肉吃,后来变成稀饭青菜,到最后就只能煮树皮野菜了。慢慢 地有人全身浮肿,接着就有人死了。死的人越来越多,不少是青壮年劳力,每死 一个人队长都在本本上记着,记一个哭一次,总共哭了三十九次。有人问队长食 堂还要办多久,队长说他一天都不想再办下去了,可这事上面说了算,由不得他。 生产队有人偷着开火,队长也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觉得自己是一个罪人, 他不想再有人死了。   钢不炼了,食堂也到底关了。可队长心里却有一种负罪感,总觉得自己欠了 三十九条人命。       有一年天大旱,立春后就没有下过一滴雨,全队大春没种小春眼看也要绝收。   天干出怪事,天干起谣言。   有人说是拆庙得罪了神灵,报应来了。有人抬着宋公明的塑像到山上去求雨。   队长没有出来说话,队长也没有阻拦,队长带着几个人四处找水,全村上下 挖了好多眼井,但没有一口出水的。   队长想修一条水渠从河里引水,没有人响应。这也难怪,那条河在三四里外, 还穿山过岭的,渠修通了也不知是猴年马月了。队长便自己带了铁锹铲子一个人 干。   村里来了个神汉,整天装神弄鬼,村民们没事,便围住神汉问这问那。   有的问儿子的病什么时候能好,有的问自己什么时候能娶上媳妇,也有问天 老爷啥时候下雨的。听说还挺准,神汉包里也揣了不少钱财。   队长没管,队长知道这事也不好管。   有一天中午,出工的钟敲了老半天了,地里仍然不见一个人影。队长有些急, 便挨家挨户地敲门,但几乎家家房门紧闭。队长感到奇怪,心想都钻了地不曾? 正要大声喊叫,却听见一家屋里传出一阵锣鼓声。队长一下子明白了,气不打一 出来,跑过去撞开大门,屋里的人都呆呆地看着队长。那个神汉正在闭目作法, 嘴里念念有词,队长冲上去,几个大嘴巴,打得神汉云里雾里。队长问:你说你 神,你怎么不知道你今天要挨打?神汉满脸通红,只恨不能找个地缝钻了进去。 队长又叫神汉退了骗取的钱财,砸了他的家伙,村民们一轰而散。后来,跟着队 长打渠的人便渐渐多了。   不知是队长的诚意感动了上苍还是上苍作弄苍生,就在水渠快要打通的时候, 一场滂沱大雨从天而降。队长跪在雨中,哭喊着说:老天爷呀,你终于下雨了, 你再不下雨我们就没法活啦。村民们看着队长一个个都流泪了。       有一阵子一些村民家中来了好些躲运动的亲戚。   运动的中心在城里,到了农村差不多已是雷声大雨点小了。我们村偏僻,更 有点山高皇帝远的味道。那些躲运动的来了就像鱼儿入水鸟儿归林,自由自在。   不过上面也有规定,如果发现哪个队有窝藏隐瞒不报的,队长撤职,还要追 究责任。   村民找到队长,说这些人在城里被整得可怜,请他高抬贵手。队长说:遭了 你去?村民央求说:只要队长不说没人知道的。队长说,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 我不说你能让别人也不说。村民胆小,便想让自己的亲戚回去。队长又说,回去 也用不着,叫他们别一天没事在村里晃悠,弄得此地无银三百两。村民感激,便 把自己鸡下的蛋自留地里的种的菜蔬水果送到队长家。队长麻下脸说,你家多得 吃不完了,吃不完了全送给我,送这么一点点有什么用?别打肿脸充胖子。送的 人不知道说什么好,就抖抖索索摸出身上的烟递给队长。队长接了,说:这个东 西我喜欢,回去吧。      上面一有风吹草动,队长总要提前通知那些人家,让躲运动的人到山里避避。 等工作组下来,队长便带到自己家里,好吃好喝接待。吃喝完了,工作组便走走 过场,到村里随便转转就撤了。   那些年,来我们村躲运动的人一拨接一拨,但都平安无事。后来,这些人好 多都时来动转,有的当官有的发财。想得到的,还来村里看看队长,不过大多数 是黄鹤一去不复返杳无音讯了。      那时候,在农村能看上场电影可是一件比过年还高兴的事。   有电影的消息总是五六天前就传开了,各家各户都忙着请自己的亲戚朋友。   放电影那天,队上总是提前收工,天还没黑,晒场上就挤满了人。大呼小叫, 呼朋唤友,比赶集还热闹。   放电的人在队长家吃饭。这些人得罪不得,得罪了他就作怪。不是说发电机 坏了,就是说放映机不行了,反正让你看不爽快。队长知道这些人的厉害,每次 来了全家都要忙活半天。那阵吃不起鸡鸭海鲜,可老白干回锅肉还是不可少的。 队长陪他们吃饱了喝好了,就说:能不能加映一部?大伙儿一天忙到晚,盼星星 盼月亮就盼着看电影,一部哪里过瘾呀。放映员也乐得做个顺水人情,反正又不 挑他的腰包。   有一回,放映设备送到我们村的时候,放映员说银幕在路上弄脏了,让队长 洗洗。队长问,怎么个洗法?放映员说,至少要一包洗衣粉才洗得干净。那时候, 好多人家还用皂角,用肥皂的都很少,洗衣粉更是奢侈品了。队长听了,二话没 说便担了一挑红苕上街去卖,买了一大包洗衣粉,把银幕彻彻底底地洗了两三遍。 放映员知道了,就说:他只是开个玩笑,没想到队长当真了。队长说,银幕是脏 了,也该洗洗了。   很多年后,放映员已成为当地颇有名气的老板了,可他还一直记得这事,每 次见了队长总要恭恭敬敬地递上一只烟。       队长有三个孩子,一儿两女,刚好凑一桌牌。那时候,生活单调,白天不是 劳动就是开会学习,晚上没事干没有电视看也没有其它娱乐活动,一入夜全村就 黑灯瞎火死气沉沉的。冬天里,地里的活路忙得差不多了,社员闲散无聊,队长 便想组织一场扑克比赛。有一天晚上,他和三个孩子围坐在床上打牌,一直打到 三更半夜。孩子困了,他也困了,煤油灯被掀翻在床上,等队长醒来的时候,火 顺着蚊帐一直蔓延到屋顶。村里人声犬吠乱作一团,社员们提着锅碗瓢盆纷纷往 队长家跑。火势凶猛,杯水车薪,到黎明时分火才扑灭,结果房子已被烧了大半, 一个女儿也在这场大火中被烧死了。   ?社员们怕队长触景生情,建议扑克比赛取消,但队长坚持如期举行。不过, 从那以后,队长就再也不打牌了。       六十年代末,七十年代初,有一个人红得发紫,红透了中国的半边天。他被 伟大领袖选作接班人,这件事还被写进了党章。如果没有后来发生的事,这个人 就会登上权力的巅峰。   但有一个人不这么看。这个人不是别人,而是我们村微不足道的村民马二狗。   马二狗爱好戏文,还能唱两嗓子川剧。他能把《水浒传》里的一百单八将倒 背如流,还能讲《封神演义》、《三国演义》,那时候,听马二狗讲故事是村里 人的一大消遣。   有一回开社员大会,马二狗照例坐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队长在台上读报纸, 报纸上有篇文章就是那个红得发紫的人写的。开社员大会一般选在雨天,其实就 是想让大伙学习休息两不误。台下很安静,妇女们有的奶孩子有的做针线,男人 们有的低头吸烟有的打瞌睡,但有一个人偏偏听得很认真,这个人就是马二狗。 听了一会儿,马二狗磕了磕烟杆,站起身来说:队长,那球文章就不要念了,我 看他和曹操一样是个白脸大奸臣。队长吃了一惊,盯着马二狗说,你不说话没人 说你是哑巴。可马二狗又补了一句:他迟早要垮台。这一句所有的人都听见了, 大家都看着马二狗。马二狗又说,不信你们等着瞧。队长脱下一只鞋朝马二狗扔 过去,说:你他妈的是不想活了?马二狗这才不作声了。队长又继续念他的报纸。 散会的时候,马二狗捡了鞋送到队长手上,说:队长,你打得好,你把我打醒了。 队长说:醒了就好,以后管住你那张臭嘴。马二狗连声说是是。   可不知怎么的,这事最后还是让上面知道了。马二狗被斗得死去活来,差点 要了他的命。后来,那个人摔死了,马二狗也评了反,可他已被打成残迹,见了 队长就像见了仇人一样。临死的时候,马二狗还耿耿于怀,要找队长当面问个明 白。队长坐在马二狗床前,说:二狗,如果是我,我当时会打你那一鞋掌吗?马 二狗这才笑着慢慢闭上了眼睛,可队长却哭了。       我们村先后来了五六个知青,最后一个是县剧团的花旦,二十出头,长得细 皮嫩肉,鹅蛋脸水蛇腰,天生一副好嗓子,队上的年青人见了个个心痒痒的。   队长没有给她安排什么活路,可工分却不少。她也乐得清闲,一天不是在屋 里吊嗓子就是看书,只在开会的时候才露面,给大家清唱一段川戏,她最拿手的 是《打鱼杀家》。但不少社员有意见,说队长看上人家了,没安好心。   队长的老婆也疑神疑鬼,整天和他吵吵闹闹,弄得队长哑巴吃黄连有苦难言。 这事最后闹到了公社,公社书记找队长谈话。书记说,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是来接 受贫下中农的教育改造的,你却让贫下中农把她养起来,你打的什么主意?队长 说,我们那儿改造不了,我把她送到你这儿来改造吧。书记气得直瞪眼珠子问队 长什么意思?队长说你也晓得炭元烫手了?书记便不再言语。   后来,知青返城,队里开会作结论,让社员们发表意见。许多社员都说不合 格,还要留下来继续改造。女知青当场就哭了。最后,轮到队长作总结。队长说: 你们知不知道在城里看一场戏多少钱?两毛呀,当我们一个强劳动力两天的工分。 三年来她给你们唱了多少回戏你们记不记得?三十回。我们全队是二百六十个劳 力,你们算一算她挣了多少工分?人家的职业是唱戏的,就像我们是种地的一样, 人家回去唱戏是天经地义的事,还改造他妈个什么?社员们都沉默不语,表决的 时候一直通过。   后来,队长每次进城,女知青都要请他去看戏。再后来,女知青就调到省城 没有消息了。       晓得队长肚里也装了不少墨水还是上初中以后的事。那时他已不是队长了, 可大伙儿习惯了一直这么叫他。   有一回,我在院子里读书,背一首唐诗,好像是杜甫的《春夜喜雨》。队长 收工从门口路过,便扶着锄头站在那儿听。听完,他走过来,翻了翻我的语文书, 问:现在也学这些了?以前不学这些吗?我说。队长摇摇头,又说:读过《枫桥 夜泊》吗?张继写的,就凭这首诗,他就千古留名。还有的只凭一句就留传后世, 像“山欲来风满楼”。你要是喜欢唐诗我有一本《唐诗三百首》,你可以拿去看 看。   除了《唐诗三百首》,队长还送给我不少字帖,像王羲之的《兰亭集序》, 欧阳询的《九宫碑》,还有颜真卿的《多宝塔碑》。奇怪的是,以前从来没有见 队长读过诗写过字。   后来我进城读书,再后来我便在外工作,很少回乡下了。每一次回家,都要 去看看队长,他没有什么大的变化,只是越来越老了。最近一次回去,在路上遇 见队长,他越发显得苍老了。他说家里的两头猪半夜被贼偷去杀了,他正和儿子 赶往县城去找。现在乡下的贼凶得很,什么都偷,你们城里可能少些吧?队长说。 我不知该怎么安慰队长,我知道在农村两头肥猪的份量,它差不多相当于大半年 的收入。可是县城那么大,你上哪里去找呢?我问。我养的猪我认识,队长很有 把握地说。   望着队长急匆匆离去的有些佝偻的背影,我的心里涌上一阵莫明的酸楚。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