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dyndns.info)◇◇   牲畜们的一些事   陈礼贤   在我们村,家家都是人少牲畜多。就说我家隔壁的陈小明吧,他家四口人, 却养了六头猪、二十二只鸡、一条牛、七只羊、十一只鹅。他早年修那三间大瓦 房的时候,说的是娶妻生子,男男女女养一大家,结果孩子只生了一个,鸡鸭牛 羊什么的倒是一大屋。其他人家也差不多,你家五只羊,他家八只兔,我家十只 鸭,不足二百人的村子,大大小小的牲畜却有上千数。村里那么多房屋,人只占 了少半,大半是让牲畜们住着。村里那么多地方,到处是牲畜们活动的身影,它 们在田坝里吃草,在村路上打架,在树林里恋爱,鸡飞狗跳,牛哞羊叫,把村子 弄得热闹非凡。   这个村子既是人的,也是牲畜们的。如果没有这些牲畜,我们村子一定是空 荡荡的,看起来就不像个村子了。   现在我就说说牲畜们的事吧。我们长年累月生活在一起,熟悉它们就跟熟悉 自己一样……   一株小桃树   一颗又大又圆的桃核不知从哪儿忽然来到我们院子里。院子扫得干干净净, 桃核躺在地上很显眼。我们有时路过那儿,正好踩上它,嫌它碍脚,一下踢得老 远。过些日子在另一个地方遇上它,又一脚踢得老远。后来,我们干脆把它踢到 院门外边。可是过不多久,它又躺回我们院子里。再踢,又再回来。踢来踢去, 它却总没离开过院子。这让我们感到奇怪。   后来发现,是狗把它给叼回来的。狗从外面叼回一块骨头,这我们能理解, 可一次又一次往回叼一颗桃核,我们就不明白了。不过,既然狗要这样,我们也 就依它,父亲打扫院子的时候,把它扫到院坝角落的土堆那儿。   后来,院子里生满花草的时候,那桃核在土堆上长成了一株小桃树。   那时我们成天在山上忙着地里的活儿,没功夫过问院子里的事,小桃树长起 来我们也没怎么在意。进出院子时,偶尔朝那边瞥上一眼,见小猪在桃树下拱来 拱去,鸡也在那儿乱刨,树根下的土都给掏空了,心想,桃树怕是活不了多久。    等我们忙完地里的活,有时间在院子里闲坐时,才发现桃树还好好地长着, 尺多高了,枝肥叶大的。树下的土也不见猪拱鸡刨的痕迹。   一天,我们看见狗在桃树根下撒尿。狗尿有一股骚臭,猪拱到那儿,喷两下 鼻子,转身走了。鸡刨到那儿也绕开了。   原来是狗养大了一棵树。连我们自己也不大相信。   两只鸡   我们家养了九只鸡,一只是公鸡,其余都是母鸡。白天,它们自己在房前屋 后觅食,傍晚,歇圈之前,我们在院坝里撒些谷粒,算是喂它们饲料。鸡喂饱了, 才会不停地给我们生蛋。给鸡撒谷粒,是我或弟弟的事。   这天傍晚喂鸡的时候,我发现母鸡都在院坝里吃食,却不见公鸡的影子。它 最近老不在家,老往邻居二狗家的鸡群里跑。我到二狗他们屋前的柳树下去找, 见它和二狗家那只母鸡趴在一起,它们互相用嘴在对方身上一啄一啄的,很亲密 的样子。   我拿根树条赶它回家吃食。母亲说了,公鸡不下蛋,喂肥了,好去街上卖了 换钱买盐。   我一挥树条,两只鸡一跃而起,跑开了。我们家的公鸡它跟着二狗家的母鸡 跑,母鸡到哪儿它跟到哪儿。我在柳树周围转了十几个圈子也没把它赶回来。没 办法,我气得只是骂:“不要脸,我们家有那么多母鸡,你还找别人家的。”   晚上,公鸡也没回家,我和弟弟又到二狗家去找,见它歇在二狗家的鸡圈里, 跟那只 母鸡相拥而眠。我们就把它捉回来,塞进我们家的鸡圈里。   第二天傍晚,又不见公鸡回来吃食,正要去找,却见它领着二狗家的母鸡回 来了。它一来,就咕咕叫着驱赶我们家的母鸡;我们家的母鸡被它赶到一边,它 和二狗家的母鸡倒是大大方方吃起来了。   我气不过,撵二狗家的母鸡。二狗家的母鸡咯咯两声走开,公鸡抬头望了望, 也咯咯两声,像在唤母鸡,母鸡就停住,张望着又想回来。我追过去又撵,一直 把母鸡撵回二狗他们院坝里。我以为没事了,回头一看,公鸡不见了,再看二狗 家的院坝,它又跟那母鸡在一块了。   一天中午,我们见二狗手里拿一根树条,在他们院坝里追赶我们那只公鸡, 公鸡一跑一跳地跟他转圈子,一副打死也不离开的样子。二狗说:“你们看,它 成天在我们这边转,吃我们的鸡食,还啄我们的鸡,真不要脸。”   二狗是在骂鸡,可我们听了觉得是在骂我们。我和弟弟就骂他家的母鸡,也 让二狗听了觉得我们是在骂他。   骂架之后第三天,母亲说:罐里没盐了。父亲说:把那公鸡卖了吧。我们就 把公鸡抓住,提到街上换回五斤盐,还有两双胶鞋。   公鸡没有了,我和弟弟省了好些事。可是这天晚上,我们正要栓门睡觉,却 见一只鸡静静地趴在门口,仔细一看,是二狗家的母鸡。   它怎么会在这里?难道是来寻找我们那只公鸡的?   我们把它送回二狗家。   但是,以后的每天晚上,它都来我们家门口静静趴着。   此后,二狗就多了一件事,他每天晚上都要来把他们家的母鸡抱回家。   流 泪   那年夏天,我们家的花狗生了一只崽——那是它第一次生产,只生了一只。   我们家就多了一条狗。别看是多了一条小狗,我们的生活却多了好些趣味。 以前,中午收工回家后,我和弟弟没事可干,就在屋檐下呆坐着。那时,母亲在 厨房忙午饭,父亲还在田坝里转悠没回来;花狗呢,不在家,它还在外面胡走乱 逛;鸡们忙了一个上午,早把肚子填饱了,这时都在远处的空地上静静卧着。满 院都是空洞的寂静。静得让人不知该干点什么,空得连晃眼睛的地方也没有。我 和弟弟就那么不声不响地傻坐着,等母亲做好饭叫我们……现在不同了,有了狗 崽,做了母亲的花狗就不去外面胡走乱逛了,它要在家里带它的孩子,这样,院 坝里就热闹起来,我和弟弟也有了事干——我们可以跟狗玩,或者,狗们玩着的 时候,我们在旁边且看且乐。我们那时才十几岁。那是一个跟狗玩也觉得有趣的 年龄。   跟狗怎么玩呢?拿根树枝在它们身上搔痒,痒得它们在地上打滚;把小狗抱 到母狗背上,让母狗像人那样背着它的孩子在院坝里走来走去。多数时候是拖根 红毛线逗它们玩,小狗没见过世面,它见一条毛线一阵在地上哧溜溜跑,是“活” 的,一阵又一动不动,像是“死”了,觉得奇怪,老在后面追。这种游戏母狗早 玩腻了,不过看小狗高兴,它也跟在后面跑来跑去,欢天喜地的样子。   有时,我们干活很累,不想动,两只狗就自己玩。狗在很多方面跟人差不多, 比如表达感情的方式——高兴的时候,母狗会忽然躺在地上打起滚来,打一阵滚, 它就躺在地上,四脚空空地举着,作出一种张臂怀抱的姿势,并用热切的目光望 着小狗,那意思是叫狗崽去它怀里,它要抱抱它。小狗当然比我们更明白那意思, 轻轻一跳就钻进母狗怀里,这里亲亲,那里舔舔,两个玩成一团。如果母狗卧在 地上半天不动,小狗逗它无动于衷,我们唤它也不理会,过去一看,它一脸的不 高兴——是跟别的狗闹了什么别扭,还是小狗惹它生气了?谁知道呢……   说到母狗生气,我们见过一次。那次,它很生气,不,是伤心,伤心得落泪。   那天中午,我们在地里多干了一会儿活,收工晚了些,回家来的时候肚子有 些饿了,就憨憨地坐在屋檐下等饭吃。狗们大约也饿了,跟着母亲在厨房转来转 去。母亲嫌烦,吼了它们两声,母狗觉得无趣,就带着小狗出来,在院坝边站着, 东瞧瞧,西望望。这时,邻居二狗他们家开始吃饭了,二狗站在门口“狗罗—— 狗罗”唤他家的狗。我们的小狗听见了,不知是装糊涂呢,还是以为也在唤它, 尾巴一摇,连个招呼也不打,就一颠一颠朝二狗家跑去。跟我们一样,母狗也是 一眼就看出了小狗的心思,想把它给追回来,但只追了丈多远,小狗已经进了二 狗家的门,母狗也就懒得追了,退回来,在院坝边卧着。母狗卧下的时候,眼睛 是朝着二狗他们家的。小狗到别人家找吃的,它不放心。我们也不放心。   不久,我们就听见二狗家的母狗“空”地叫了一声,接着又听见我们小狗的 惨叫声——据二狗后来对我们说,我们的小狗吃了他们家小狗的饭食,让他家的 母狗看见了,咬了它两口。二狗跟我们解释的时候,我们觉得气短,怨小狗不争 气。但当时我们不知道这些,一听见小狗的惨叫声,就赶紧吆喝我们家的母狗— —这种狗咬狗的事我们当然不好出面——其实用不着吆喝,我们家的母狗早已翻 身而起,箭一样朝二狗家冲去了。随后,我们就听见两条母狗厮咬起来……   我们家的母狗后来落泪,并不是因为跟二狗家的母狗厮咬时受了伤——虽然, 它那天的确伤得不轻,左腿上有一片毛不翼而飞,嘴角还有血迹。它落泪是为了 小狗。根据二狗的讲述,原因大致是这样:我们家的母狗飞奔而去,跟二狗家的 母狗厮咬起来的时候,二狗家的小狗一直在旁边给它母亲帮腔,呜呜叫着,跳来 跳去,还找了个机会在我们母狗的后腿上咬了两口。而我们的小狗呢,见母亲替 它报仇来了,先是一声不吭地站在旁边闲看,后来竟悄悄溜走了,把它母亲扔在 那儿不管。   小狗垂头丧气先回来了,它拖着尾巴,一副低眉顺眼的样子。它在院坝边的 草堆那儿卧下,我和弟弟赶紧过去,一边在它身上翻来翻去找,看它是否受了伤, 一边不住骂二狗家的母狗狠心。结果没见它哪里伤着。估计它是被吓着了——它 还从来没经过这样的事呢——就抚着它的身子安慰它。   不久,因为二狗他们的呵斥,两条母狗之间的厮打结束,我们家的母狗拖着 伤痕累累的身子回来了。我们从母狗脸色上看出,它似乎一肚子的气。我们让到 一边。它走到小狗跟前的时候,小狗正闭眼卧着,看起来像是睡着了。它站在那 儿盯着小狗看,看着看着,突然张嘴咬了小狗一口。小狗惊愕地抬起头看着母狗, 十分委屈的样子。母狗没理它,一曲腿,挨着小狗也在草堆里卧下。卧下之后, 它歪过头在小狗身上蹭着,还伸出舌头在小狗身上舔,舔着舔着,就有两行泪从 眼角流了下来……   看见母狗流泪,我和弟弟都很吃惊。我们还从来没见它流过泪。   我们站在那儿半天没说话。   两只恋爱的狗   春天的时候,村里发生一件事:陈小强家的公狗跟朱五家的母狗闹起了恋爱。   狗闹恋爱不是什么稀奇事。食色,性也,这道理在狗们也是一样的。村里有 那么多狗,又日日厮混在一起,免不了要闹出些事来。陈朱两家的狗闹起恋爱是 很偶然的事。那天,陈小强家的公狗像一个无所事事的绅士在村道上闲逛——那 个春天的上午,阳光格外温暖,满村的桃树、杏树都在开花,蝴蝶在草丛里翩然 起舞,蜜蜂在花朵上唱歌,它在田野上走着看着,不由兴奋起来,撒着欢在田野 上奔跑,追逐翩翩起舞的蝴蝶。跑到桑园坝一块麦地边时,它遇上了朱五家的母 狗。朱家的母狗正在那儿往麦苗上撒尿。它走过去,它也撒尿。它们共同把尿撒 在一丛麦苗的根部。后来,它们就在麦地边吻颈相交起来了。在此之前,它们只 是互相熟识而已,不曾听说涉及情事。它们闹起恋爱,是这年春天的事。春天是 一个生长万物的季节,它们的爱情就像地里的麦苗一样在无限的春光里猛窜起来。   其实,那年春天村里还有很多狗都在闹恋爱,朱儒家的母狗跟朱山的公狗相 好,陈明家的公狗跟朱三家的母狗关系暧昧,这在村里都是人所共知的,没人惊 诧。但是,陈小强家的公狗跟朱五家的母狗恋上了,这在我们村里却是一件让人 担心的事。   陈小强家与朱五家的关系不好。   两家关系不好,这有好多年了。据说,陈小强在外边打工那几年,他女人跟 朱五好过。但有人说,没那事,是陈家的两条牛夜里偷吃了朱家半亩地的麦苗, 而朱家十八只鸡和十三只鸭偷吃了陈家两分地里即将成熟的稻谷。又有人说,因 为两家的孩子在学校打架,两家大人从此就记了仇。   两家的人处不好,猫狗也跟着受罪。陈家的鸡跑到朱家院子里,朱家像赶瘟 神似地轰,朱家的狗路过陈家房前屋后,陈家见着影子就打。   可是,他们两家的狗却闹起恋爱来了。人们隐隐约约有些担心。   后来,果然就发生了一些事。那天吃早饭的时候,陈家二娃去给狗碗里倒食 子,发现他们家的狗不在了。他站在房檐下对着村里“罗罗罗”地唤了好久也不 见踪影。二娃想,肯定又是朱家的母狗把它勾走了。二娃有些生气,以前,他家 的狗是一向紧守家门的,从不乱跑,现在倒好,被朱家那该死的母狗勾走魂了。 过了半个时辰,二娃扛着锄头去田里干活,走到屋后竹林那儿,就碰见他家的狗 领着朱五家那条母狗朝他家走。二娃对自家的狗“嗨”了一声,它在距他大约五 米的地方停了下来,摇着尾巴望他。朱五家的母狗紧挨它站着,也摇着尾巴望他。 二娃把它们看了一陈,突然弯腰捡起一块拳头大的石子,猛地朝朱五家的母狗掷 去。二娃家的狗在二娃弯腰时就准备逃跑了——它知道二娃要干什么,但朱家的 母狗那一瞬间正在走神,没反应过来,在原地站着没动。那公狗就放弃了逃跑的 念头,回身去护母狗。二娃是村里有名的好眼力,它没能护住,掷过去的石头击 中了朱家母狗的一条后腿。   陈家二娃打伤了朱家的母狗,这事很快被朱五家的人知道了。朱五家的儿子 丑牛当天下午就找了个机会,也把二娃家的公狗打了一顿,打伤了它的前腿。   第二天,二娃跟丑牛骂了一架,还差点动手打起来。   过了两天,陈小强的女人跟朱五的女人不知为什么事也骂了一架。   因为两只恋爱的狗,村里闹得鸡犬不宁。跟陈家二娃耍得好的几个青年恨起 朱五家的人来,他们路过朱家院坝边时,有事没事要朝人家院子里吐几口唾沫。 跟朱家丑牛相好的呢,恨起陈家的人来,他们在村路上遇见陈家的鸡鸭,也要赶 上去追打一番。   这些事,陈家的公狗和朱家的母狗都看见了,但它们没有理会,该干什么还 干什么。它们有时拐着腿相跟着在田坝里散步,有时双双卧在某棵树下的草堆里 晒太阳。当着人们的面,它们想怎么亲热就怎么亲热。   二娃不服气,想干涉。一天,他在后山坡遇见它们正肩并肩在路上走,他骂 了一句“狗东西”,捡一块石头举过头顶就要打,石头正要离手而去,大白狗 “空”地大叫一声,竟然一个箭步跃上来要咬人。二娃原以为自家的狗是不用怕 的,却见它眼里含着愤怒,似乎连他也不认了,就“呀”的尖叫一声,拔腿就逃。   往后,他也不管了,由它们去。   两条狗就越来越好了。   而陈小强和朱五两家却闹得越来越生分了,隔三差五吵一架。   朱家的黄狗咬了人   狗跟狗不一样,各有特性。有的狗咬人不出声,有的狗只是汪汪大叫,却不 咬人。朱三家的老黄狗属于后一类,它在世上活了十几年,连人的裤脚都没舔过 一次。村里人都说它是一条忠厚和善的好狗。   可是这年秋天,它却出人意外地咬伤了同住一院的陈林。   陈林跟朱三在同一个院子里住了几十年,不仅两家好得跟一家人似的,连他 们的禽畜也好得同卧一处,同槽吃食,不分彼此。朱三家的黄狗见到陈林家的人 就跟见到他自家的主人一样,老远就摇尾巴;它给朱家看门守户,也把陈家看得 好好的。多年来,对陈林家的人它一直客客气气,没有失礼的行为。可是现在, 它咬伤了陈林。   它怎么就咬了陈林呢?要不是陈林自己说出来,这事怕没人知道。陈林后来 告诉我们,这事起因于那年夏天。那年夏天的一个深夜,他趁着夜色跑进邻村王 五的山上偷吹了一棵柏树,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把树扛回我们村了,没人发现, 也不见有谁家的狗站出来叫嚣。但当他走到自家院子的时候,卧在院坝边草堆上 的老黄狗却汪汪大叫起来,它一叫,全村的狗都跟着叫起来,村里好多人都被惊 醒了,还有人起来在房前屋后吆喝着巡视。他的偷窃行为虽然最终没被发现,但 那一阵紧似一阵的狗叫弄得他心惊肉跳,心里好久也不得平静,以至后来一听见 狗叫就心虚。   就为这事,陈林恨起黄狗来了。以前,陈林他们吃饭时,自家的鸡狗和朱三 的鸡狗都来抢食落在地上的米粒什么的,陈林是没啥想法的,由它们去吧,谁抢 到是谁的。但从那以后,陈林再见黄狗来抢食,就不高兴了。他想,你乱叫什么 呢?吃了人家的也不嘴软,还狂吠乱叫。他恶声恶气地对黄狗吼:“滚开!狗日 的。”黄狗在这院子里生活了十多年,看得懂陈林的脸色,它默默地看了陈林一 眼,一声不响地退到一边去了。   这年冬天,陈林家杀年猪,村里许多狗都来场子里窜来窜去寻吃的,朱三家 的黄狗也在。陈林很烦,但他对别的狗只是吆喝,对老黄狗却照它腹部狠踢了一 脚,老黄狗疼得在院子里转着圈子嚎叫。   有一回,不知为什么,陈林还打过老黄狗一棒。   再往后,陈林看黄狗的眼神就带着些仇恨,黄狗看陈林的眼神也带着些仇恨。   终于,老黄狗咬了陈林。陈林没想到黄狗会咬他,朱三家的人没想到黄狗会 咬陈林。但黄狗真的咬了。   那天,陈林吃过午饭闲着没事,就串门到朱三家跟朱三说话。朱三正在饭桌 上吃饭。陈林对朱三说:“今天是当场天,我想上街看看。”朱三问:“上街干 啥?”陈林说:“不干啥,就看看。我好久没上街了。”朱三说:“噢。那你去 吧。”陈林正要走,看见老黄狗从门外进来了。黄狗看了陈林一眼,埋下头继续 走它的路。它从陈林和朱三身边走过,看样子是往里边的厨房去。这时陈林又不 走了,他对朱三说:“村里现在有三十几家人养狗,狗养多了也不好。你这黄狗 都养了十几年,老得毛都脱了,弄得满地是狗毛;狗老了也管不上什么事,要是 把人咬伤了,还得花钱给人家治病,不如卖了,要不就杀了吃肉。”朱三听了, 打算说“不卖也不杀”,但朱三的话还没出口,就看见已经走到厨房门口的老黄 狗又回来了。朱三想,又回来干啥呢?陈林也看见黄狗在往回走,他以为它改变 主意了,不去厨房而到饭厅找吃的来了。朱三和陈林都没想到,黄狗是来咬人的。 老黄狗慢慢走着,从朱三身边走过,又要从陈林身边走过了。但是,走到陈林面 前的时候,它突然侧过身子,纵身一跳,扑到陈林身上了,它把陈林扑倒在地, 然后咬起来。这一回,它只是咬人,没有出声。   等朱三反应过来的时候,陈林的手腕已经被咬烂了,鲜血直流。   过了不多时,满村的人都知道陈林被老黄狗咬了。我们听见大惊失色的陈林 在朱三院坝里又跳又叫:“狗日的!它咬人!——狗能听懂人话?我说……狗日 的!它咬人!”   杀 猪   陈云贤要杀猪了。这是年底,杀年猪。村里好些人家已经杀过了。   杀猪不是一个简单的事,需要一些人帮忙。陈云贤请我们几个去帮他杀猪。 把猪杀死那是屠夫的事,我们只是帮着把猪拖出猪圈、抬上屠宰台,猪杀了,又 帮着脱皮、解肉。这些都不难,我们可以一边说着闲话一边干活,轻轻松松就能 完事。这种事我们干了几十年了。   陈云贤家里一共养了一头大猪、五头小猪。要杀的当然是大猪。陈云贤他女 人喂的猪真叫肥,肉滚滚的,我们三四个男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它拖出圈门。 可能知道要挨刀了,它嚎的那个声音,简直要把天撑破。圈里那几头小猪也嚎叫 起来,像有谁要杀它们一样。它们这边一叫,邻近几家人的猪也跟着叫,后来就 弄得满村的猪都嚎叫起来,听得人心里发毛。   我们把猪抬上屠宰台,死死地按着,等屠夫来杀。这个时候,猪动弹不得了, 叫声也让我们给扼住,像要断气似的,破声破气很难听。屠夫早把自己武装好了, 他是个杀猪不眨眼的,一手摁住猪脖子,一手握着刀,准备朝那地方捅进去了。 刀捅进去的时候当然不是好看的——我能想象到,刀子进去之后,接着就是一股 冒着热气的鲜血随之涌出,咕嘟咕嘟响——血越流越多,猪就慢慢死去了。这情 景有点怕人,我就偏着头,不去看。其实,除了屠夫,陈云贤他们也把头偏到一 边去了。   谁也没想到,这时候出了意外。我刚刚偏过头,就见一个黑影倏地飞了过来 ——那黑影是一头小猪,它从圈里跳出来,嚎叫着,射箭一样朝这边来了。事情 是突然发生的,我们眼看着它像一条狗一样气势汹汹地扑过来,还死劲按着猪, 一点反应也没有。屠夫却让这阵势弄得乱了手脚,他把举刀的手放了下来——放 在挨大腿那儿——正准备歪过脖子去看,可能是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屠夫还没把他的脖子歪过去,那气势汹汹的小猪已经像狗一样扑到他跟前, 一口咬住他手里的杀猪刀,横叼在嘴里,转身就跑——跑到屋后树林里去了。   整个过程不到一分钟。太快了。我们望着屠夫,屠夫望着我们。我们觉得奇 怪,这么一个小东西,居然在这个时候来夺刀,一尺长的刀……屠夫说,他一辈 子杀了几千头猪,从来没遇到过这种事。   没有刀,这猪当然没法杀了,我们又把猪放下屠宰台。它一下地,就抖着一 身肥肉朝猪圈那边跑,很快跑进圈里去了。   这时候猪都不叫了,满村的猪都不叫了。村里一时静得没人似的。   我们隔了一阵才回过神来。我们去找小猪,找它要刀。   陈云贤带着我们去他屋后的树林里。那是一片杂树林,又荒又乱。我们分头 行动,在树丛中东刨西敲找了好久,最后才见它在一丛茅草里蹲着。   刀还叼在它嘴里。看见我们去了,它也不动,只拿眼晴瞪着。两个眼睛睁得 很大。小小的一头猪,叼着长长的一把刀盯着我们,那样子有些怕人。   我们一边“罗罗罗”地唤着,想麻痹它,一边围过去,打算合力将它捉住。 但是,相距五尺远的时候,它“呼”地一下跑了,跑到一棵树下站着,警惕地盯 着我们。   我们又向那边围过去。它又跑了。   它叼着刀在林子里窜来窜去。我们跟着它在林子里窜来窜去。   我们累得直喘。它也直喘,肚皮大起大伏,还有,它嘴里开始流血了。   我们觉得老跟它转圈子不是办法,应该尽快把它抓住才对。于是我们认真起 来,把这当   成一件事来干。我们很快抓住了它。   抓住它的时候,它满嘴鲜血淋漓了。但它还紧紧咬着杀猪刀不放。陈云贤就 把它抱在怀里,让张屠夫去取。张屠夫费了好大工夫才把刀取了出来。   陈云贤抱着小猪,张屠夫提着血淋淋的刀,我们往回走。   半路上,张屠夫问,这猪还杀不杀?陈云贤说,不杀了。   这猪就没杀成。   少了一只鸡   这天早上,村里少了一只鸡。   我说过,这个村子既是人的,也是牲畜们的,大家长年累月生活在一起,抬 头不见低头见,彼此的行踪谁不清楚?村里某一天少了一个人——外出了也好, 病在床上起不来也好,大家都知道;少了一只鸡——卖了也罢,给野物叼走了出 罢,大家也知道。   这只鸡是陈林家的。早上,太阳刚把村子照亮,陈林就提着一只大红公鸡朝 过街楼走——过街楼是距我们村最近的场镇。他从村东走到村西然后出村,一路 上碰见好几个在地里干活的人,于是大家都知道陈林这天上街卖鸡去了。在我们 村是这样的:什么消息都像一阵风,一件事,只要有一个人知道,就等于全村的 人都知道了。   但人们知道的只是这么一回事:陈林卖了一只鸡,一只鸡从此离开了我们村。 至于少了一只鸡之后,村里在某些方面是否有所变化,连想也没人去想(这太鸡 毛蒜皮了,谁有闲心去想这种事呢?)。但事实上,因为少了这只鸡,村里在某 些方面的确发生了变化,变化之大,令人吃惊。   知道这变化的,最初只有陈林的儿子陈羽——他肯定知道,因为他从头至尾 经历了这场令他刻骨铭心的变化——我后来之所以知道,是他告诉的。   陈羽那时是个初中生,这天正好是星期天,他从学校回来了,他娘分给他一 项任务:剥玉米。这天早上,他就坐在院坝里剥玉米。陈林家这年的玉米丰收了。   变化首先是从陈羽他们家的院子里发生的。陈羽发现,这天早上他们家的鸡 都在院坝里呆着,没去外面觅食。以往,它们早上一出圈门就跑到外面去了,在 房前屋后的林子里刨来刨去,或在离家很远的田坝里转悠,直到中午时分,吃得 饱饱的才回家。但是这天早上,它们都心事重重地在院坝里东张西望。最躁动不 安的是那只麻公鸡和那只漂亮的白母鸡,其他鸡偶尔还在地上啄一嘴什么,它们 却一直昂着头在院坝里走来走去,焦急地四下张望。陈羽明白,它们在寻找那只 大红公鸡。它们不知道大红公鸡被提上街卖了。   后来,陈羽看见鸡群忽然大乱。是那只麻公鸡在制造混乱,它在追赶那只白 母鸡。陈羽这时就想起邻居陈仕国的话——陈仕国是个顶有趣的人,他有一次开 玩笑说,根据他的观察,麻公鸡一直在打白母鸡的主意,但白母鸡跟红公鸡是一 对恩爱的“夫妻”,总不理它;何况,红公鸡太威猛了,它不是对手。两只公鸡 为这事争斗过好多回,每次均以麻公鸡失败告终……以往,陈羽觉得陈仕国是信 口雌黄,鸡也闹争风吃醋这种事?笑话。但现在陈羽觉得陈仕国的话很有道理。 你看,红公鸡没有了,白母鸡果然就像失去“丈夫”的“妻子”那样焦急不安。 而麻公鸡呢,它从来不放过任何机会,这么久不见红公鸡的踪影,它就立即行动 起来了,公开向白母鸡发起进攻。它要在光天化日之下实现它的爱情梦想。它一 次一次凑近白母鸡,张开翅膀,敞开胸怀,无所顾忌地向白母鸡表达它的爱意。 但白母鸡不干,一跳跑开了。它追上去,白母鸡一跳又跑开了。麻公鸡锲而不舍 地追着,弄得鸡群大乱,咯咯直叫……   陈羽一边剥玉米一边看着麻公鸡不屈不挠地表达爱情。看着剥着,不知什么 时候他的思想跑马了,他想起了自己的心事。陈羽后来认为,这天早上院子里太 静,他独自一人在院子里干活(他爹上街了,他娘在后山种洋芋),而鸡在他眼 前毫无顾忌地进行爱情表演,这很容易让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陷入幻想之中。陈 羽的心事就是由麻公鸡追求白母鸡引起的。他想起了他的初恋。陈羽是个性格内 向、多愁善感的孩子,他因此过早地涉足了恋爱。他半年前就爱上了班里一个女 孩,但这还是一个秘密,一直藏在他一个人的心里,那女孩也不知道……她的皮 肤多细多白,眼睛多亮啊,嘴唇红润得……这天早上,陈羽把那女孩的美丽又在 心里描画了好几遍。这天早上,陈羽想到最后,他做出一个决定:他要把自己的 心里话告诉给她,越快越好。   两天以后,陈羽按他想的那样做了。他没有面对面地亲口告诉她,他写了张 纸条偷偷塞进她的书桌里。   但是结果很糟,他被学校开除了。老师说他写在纸上的话太肉麻,跟一个流 氓差不多。   陈羽就此离开了学校。他原本是一个很不错的学生,运气好的话,说不定以 后能考一所像样的大学,那样的话,我们村就有一个大学生了。可是他从此离开 了学校,到现在还是个农民,跟我们一样,种田。   多年以后,有一次我跟陈羽在他家喝酒——那时我是一个木匠,他请我去给 他做家具——我们喝醉了,陈羽才把这天早上发生的事告诉我。他当时说,他的 命运跟那只麻公鸡有关,也跟那只卖了的红色公鸡有关。   “少了一只鸡……”最后一句话还没说完,他就伏在酒桌上睡着了,还打起 了鼾。   吃 鱼   羊吃鱼,这样的事你见过吗?   我们见过。村长陈子墨家那只白羊就喜欢吃鱼。   奇怪是吧?我们也觉得奇怪。   我们村里的人喜欢养羊。养羊的历史可能有几百年了。我们知道,羊这东西 从来就是吃草的——它们像啃大地的睫毛一样啃着浅草,技巧是那样熟练,动作 是那样优美,简直令人惊叹。这是它们终日训练的结果。当然,除了草,羊们偶 尔也偷吃一点别的,譬如麦苗和豆草之类。冬天大雪封山的时候,也可以吃吃我 们为它们准备的豆子。但这些都是素食,不沾一点荤腥。从来没有哪家的羊吃过 鱼一类的荤食。现在,村长家这只白羊在野草、麦苗和豆子之外,竟吃起鱼来。 这确实有些稀奇。   陈子墨家现在共有十只羊。陈子墨没当村长的时候,他家的羊不多,三四只, 当村长后,羊就一年比一年多了,六只,八只,现在他当了两年村长,羊的数量 是十只。看样子,他家的羊还会继续增加,再过几年,也许就是二十只了……这 是题外话,我们还是说说那只吃鱼的羊吧。   这件事我们是今年夏天才知道的。最早的目击者可能是梦生。八月的一天中 午,天气十分炎热,满村的狗都卧在房檐下直吐舌头,鸡们在竹林里或树阴下打 盹,人都躲在屋里不敢出门。这时候,梦生的爹担心他们家的牛渴着了,叫梦生 提一桶水回去让牛饮。梦生就去屋边他们家的鱼池里提水。他刚到池边就看见村 长家那只白色的羊,它正低着头在地上吃什么。梦生“呵呵”地吼了两声,它像 没有听见一样,理也不理,依旧低着头在那儿忙着。梦生走拢一看,它在吃一条 鱼。那是一条两寸来长的死鱼。因为惊奇,梦生光着脑袋在阳光里站了很久,直 到它把那条鱼吃完。梦生后来跟我们讲述的时候说,它的嘴和爪子十分灵巧,吃 鱼的技巧也不错,骨刺和有苦胆的内脏,它都一一剔开,只择肉吃。吃完鱼,它 伸长脖子在池里喝水,喝足了,抬起头来,舔了舔嘴唇,看了梦生一眼,然后走 了。   这事很快就在村里传开了。一只羊一改吃素食的习惯,吃起荤来,这是从来 没有的事,大家议论纷纷。   以前,它跟别的羊没什么两样,向来也是吃草的,怎么忽然吃起鱼来了?什 么时候开始吃的?谁也说不清。陈子墨的儿子明娃每天放羊,经常跟它在一起, 他该知道吧,问他,他也说不出所以然。   过了几天,和明娃同住一个院子的丑牛悄悄跟人说:肯定是跟明娃他们学的。 他的理由是,整个夏天明娃他们家几乎天天在吃鱼,煮鱼汤、熘鱼片、煎鱼肝…… 他们把吃过的鱼骨、鱼刺这些东西扔在院坝边一个泥坑里,那只羊经常到那儿闻 呀舔的,舔来舔去也就喜欢吃鱼了。丑牛说他亲眼看见的,说得很肯定,但人们 还是将信将疑,因为陈子墨家从来不养鱼的,连鱼池也没有,他们家怎么会天天 有鱼吃?我们就旁敲侧击问明娃,明娃说这倒是真的,他们家天天吃鱼。于是大 家得出这样的结论,陈子墨家的羊是天天闻着鱼汤的香气、舔着鱼骨上的肉,慢 慢学会吃鱼的。   但村里人都纳闷:陈子墨家天天吃鱼,那么多鱼是哪里来的?总不可能都拿 钱买吧,村里还没有富到这种地步的人呢。就有人猜测,说是别人送的。这种可 能性很大,村长嘛,这样的好处总有的。但是谁送的呢,没人知道。   因为觉得稀奇,人们就注意起那只羊来。村长陈子墨家有十只羊,吃鱼的只 有那只白羊。我们看见,它确实在陈子墨家的院坝里舔鱼骨,红红的舌头伸出来 缩进去,滋儿滋儿响。一次,它跟一群羊从陈明海家的鱼池边路过,公羊都径直 走了,几只母羊把水面当镜子,照了照也走了,它却不走,在池边转来转去找鱼 吃。明娃告诉我们,它还常常离开羊群单独活动,有几天中午,别的羊都在圈里 睡觉,它竟跳出圈门,独自跑到梦生他们家的鱼塘里吃鱼去了。有一回,明娃和 梦生跟在后面看,发现它在吃一条活蹦乱跳的鲜鱼,舔嘴咂舌,吃得香喷喷的— —难道它还能从池塘里抓活鱼?如何抓住的?——人们越发觉得奇怪了。   一只羊竟然吃鱼,而且吃上了瘾……   照我们想来,村长陈子墨家的人应该对这件事发表一点看法的,但是除了明 娃,没人说任何话。陈子墨有一次看见他的羊在梦生他们鱼池里抓鱼吃,他也一 言不发,只是笑了笑就走了。   还有一件事村里人也一直没闹明白:村里有那么多羊,为什么只有村长陈子 墨家的羊喜欢吃鱼?他家有十只羊,为什么只有这只白羊喜欢吃鱼?   是不是它觉得鱼的滋味比草好?难道只有它觉得鱼的滋味比草好?……   真是一只奇怪的羊。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dyndns.inf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