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dyndns.info)◇◇ 后 山 陈洪金 1 后山是一个寂静的名词。当它长满了杂草,掩住了一些往事,我便会把它当成一枚银白 色的别针,放在胸前靠近心脏的地方。怀想起我的家族,那长长短短的沾满了泥土的历 史,把我的梦想挤压着,吸纳爬行的蜥蜴,缓慢的马群,飞翔的蜻蜒。后山隐藏在我的 村庄后面,它对滇西北的阳光里繁忙着四处奔波的人们,熟视无睹。一些离开村庄的人 ,烟迹一样的行程,没有给后山的灌木丛留下一些纪念。但是,村人老去的时候,他们 往往便会久久地站立在后山凝望高低不平的丘陵,寻找一个归宿。于是,后山长满了坟 墓。 其实,我的童年和我最初的记忆,是从后山开始的。高高的天空,把它的蔚蓝色覆盖在 后山的野地里,零乱的岩石紧紧地靠着陈旧的坟墓,长辈们停止了最后一声呼吸,密密 麻麻地聚集在后山的树林里、溪流边、山道两侧、崖洞前的平地上、南瓜枯萎了的藤叶 之间。他们的坟墓,还是守着一些春花秋实的庄稼。在春天到来的时候,叶子和花朵把 后山铺张成一首遥远的歌,而那些土地里埋藏着的灵魂,却用碑文来守望着一个个家族 的根。在我的童年里,我把每一天的时光,都紧紧地贴在后山的草丛里,在蓬勃的叶片 上寻找栖息的蜻蜒、螵虫、蛄蝼,还有玉米地边上没有燃尽的纸钱。后山的死亡气息避 开了一个孩童的眼睛,呈现的却是遍地的柴胡、续断在它们成为中草药之前的细小的花 蕾。那些日子是在1980年以前,在1972年之后。在那一段时间里,后山让我看不见村子 里铺天盖地的漫画和标语,以及族人在深夜里低低的哭泣。村里人整天在村庄周围大片 大片的田地里劳作着,他们心不在焉地劳动,他们心不在焉地唱歌,零零星星在散布在 庄稼地里的耕牛,并没有带领他们走向丰衣足食,却让每一年的春节时刻,携了空旷而 稀少的祭品,在后山的丘陵上燃起了烛火,低语,祈祷。沉默的面色里隐藏着愧疚。 一群人抬着一个死者,在沉重的棺材里缓缓而行,沿路漫撒的纸钱引着一条路,向着后 山而来。我坐在高高在山坡上,静静地看着他们的队伍越来越近,甚至看到了其中一个 抬着棺材的人,当他走在河边的乱石丛里的时候,他的脚被散乱的石头拌了一下,微微 地起伏着的棺材便晃动了一下,被捆在棺材上的深红色羽毛的那只公鸡,也随着棺材的 晃动,吃惊地扑打着翅膀,尖叫起来。死者来到后山,人们就地取材,从山脚下的河里 抬了质地坚硬的石头,为死者建造一处朴素的居所。人们挥汗如雨的劳动,被我看见 了。我坐在高高的山坡上,静静地看着那些村里人为了一个死者的最后归宿而忙碌着。 此时的村庄里,升起了青烟,一家人,死者的亲人们,肯定还坐在刚刚存放过死者尸体 的灵堂里,低着头哭泣着,一声长一声短地诉说着死者生前的种种往事。死者能够居住 在后山,应该算是一件很体面的事,他可以和他的先祖们在一起,接受纸钱燃烧时的温 暖,注视着村子里的每一个孩子的降生与成长。新鲜的泥土覆盖着他的躯体,夜色到来 了,村庄里的人们架起了高高的望乡台,摆渡他四处奔波的灵魂。这时候,我看见村子 里的火光,闪动着,跳跃着,一些词语对他说:回来吧!还有一些词语对他说:去吧。 坟墓关上了沉重的石门,死者从此居住在后山,让我的足音惊动他的沉睡。 2 在后山,漆黑的夜里,有人说我看见了鬼魂。于是我离开了后山,回到村里,隐没在村 庄附近的水稻们起伏的波浪里,我肤色黝黑。我不知道,在后山里,寂寞的灵魂与谁在 一起。 后山长满了树木和杂草,长年累月里连绵不绝的风吹雨打,使那些隐蔽在藤蔓与叶子之 间的岩石变成了漆黑的颜色。在村子里,有人在清晨的时候,赶着马匹或者矮小的驴子 到山里去,在那些坟墓之间割草。肥沃的泥土总是会滋长出一些深绿色的草,可以驮回 村子里,给牲畜们做成一个温暖的床,让它们在夜色来临的时候,悄悄在咀嚼着,做上 一个好梦。只是散布在后山的丘陵上的那些坟墓,每天都要面对露水的侵蚀,守望着一 片了无生机的土壤。当我回到村子里的时候,后山便没有了居住的人。我曾经居住过的 那间茅屋,在风雨里渐渐破败,最后倒塌了。滇西北的阳光把茅屋后面的牛厩暴晒着, 原来,还可以闻到那里面散发出的牛粪味道。但是后来,牛群回到了村子里,它们在村 子外边的村道上低头着吃着青草。当它们在阳光里沉沉睡去的时候,蜻蜒栖落在它们粗 壮的牛角上,把村庄点缀得宁静而安详。此刻的后山在牛的梦外面,被滇西北的阳光蒸 发出腾腾的水气。牛厩里早已没有了散发出青草和苦艾气息的牛粪,只有蛇在牛厩旁边 的马桑树茂密的枝杆上缠绕着,蜥蜴在阳光里迅速地爬过,最后消失在草丛里的岩石缝 隙中。 这时候,后山成了一个意象,让我渐渐地把它忘记。我有时也会把它想起来,并且让它 成为我的文字里的追溯往事的河流。我躺在村庄侧畔的稻田埂上,手里拿着一本书,静 静地阅读。在村庄外面的田埂上,我读了很多书,它们曾经是:《德伯家的苔丝》、《 红与黑》、《静静的顿河》、《猎人笔记》、《艾青诗选》、《绿化树》、《昭明文选 》、《南行记》、《雪山飞狐》。我在田野里阅读那些书的时候,经常会犯困。于是我 就把书翻开,随意地盖在脸上,遮住从池塘边的柿子树圆圆的叶片之间漏下来的阳光, 做上断断续续地一个凉爽的梦。书页被风吹起来,我可以看到后山远远地在我的视野里 ,与我对视。我的目光随意地眺望后山,整个山坡寂静得象一个沉默的老妪。在那斜斜 的坡地上,我可以隐隐约约地看到如丝的山路,把后山笼罩着。叶脉一样的山路构成了 一张网,我对它们向着每一个方向的延伸,都了如指掌。当我在睡梦中醒来,惺忪的目 光里,我看到了一些山路,开始回忆的童年时在那些路上发生的往事。 我还会想起一些人,他们大多数已经死去了,有的甚至于我还在后山上的时候,就已经 死去了。我在后山上的时候,也曾经跑到那些林子里去。被阳光晒干了苔藓,覆盖着墓 碑上的字迹,模糊的文字被树上滴落的水珠打湿了,粘住了偶然经过的蚂蚁艰难的行 踪。它们在林子里整齐地排列着,一队一队地可以让人辨认出一个家族的脉络。旧坟的 衰落,使得墓碑倒塌在草丛里,藤蔓一天天生长起来,缠绕住了那些字迹,再也没有人 能够看清楚那些文字,究竟记载了多少辛酸与劳顿。没有阳光的林子里,光线幽暗。我 坐在那幽深的林子里面,想象着鬼神与仙女们在树枝头飞舞着,战斗着,哭泣着。孩子 的心里,没有成人对坟墓的恐怖。 还有一些坟墓,虽然经历了雨水的冲刷,但是还站在时间里。潮湿的林子掩藏了它们的 存在,深绿色的苔藓正慢慢在向着墓碑的顶端延伸,碑石整齐的楞沿,还在告诉一个孩 子,一个生命刚离去不远。我在林子里的一座坟墓前的石台上,看到了残留的深红色的 烛泪。几滴烛泪粘在墓台上,杂合了细微的尘埃,凝结着某一个屋檐下面生活着的人们 ,对逝者的怀念与想。也许,村里人还会想起死者,把他在村庄里的快乐与忧伤,在不 经意的时候谈起,并且在黑夜里,向着后山的方向,燃起一炷香,燃起一堆纸钱,泼撒 一碗水酒,与那居住在冰凉的墓碑后面的鬼魂,悄悄地对话。 我在水稻田埂边上的半梦半醒,经常会想起这样的情景来。后山的沉默,其实并没有让 我忘记它,一个特殊的地方。 3 后山居住着死者,它必定会与我的怀念紧紧地连在一起。1993年的盛夏,这是一个我多 次提起来的时间。我在后山与坟墓的重逢,让我感受到了一种挥之不去的忧伤。从此, 我每一年的滇西北阳光炽烈的时候,就会想起后山。雨水淋湿了的后山,我的母亲在那 一块潮湿的泥土里躺了整整十年。2003年的初春,我写下了一组诗《三川》。这一组诗 的最后一首,我用后山上的母亲来结束我的抒情。《三川》的最后一首诗,我取名叫做 《与母亲相伴的苦难墓地》,在诗里,我说: 母亲给了我一个简单的姓氏 能过它我笔划和指向 我在一个缓缓的山坡上 找到一个串零乱的族谱和一些名字 她的长眠不醒 拉长了一段 让我用尽一生也走不完的路 我被那特定的距离抽打 在梦里痛苦 在诗里眺望 母亲的山坡注定要成为三川 最让我牵肠挂肚的地方 一条公路在给了我姓氏的墓地经过 我每一次沉痛的凝望 都会有一些荒草 把我的视线轻易地挡回来 母亲的坟头的我的目光里一晃而过 却在我的心里抛撒了无数往事 不仅是我知道 母亲一生经历了许多苦难 而她的墓地座落在公路旁 那独特的位置 浓缩了三川的一个侧面 每一年的春节,我们都会去那一片遍布着家族亡灵的墓地里去扫墓。众多的名字,让我 想起了村子里层出不穷的故事。人们在村子里曾经争吵过,有的人甚至在那些瓦檐下吵 了一辈子,到了最后,他们还是来到后山,在泥土里肩靠肩地栖居着,沉默无语。两个 世界的隔绝,使村子里的人继续下来的争吵,他们再也听不到了。村子里的合解,甚至 是结为婚姻,他们也看不到了,我的母亲,在她在世的时候,也曾经被村子里的另一家 人追骂着。如今,彼此对骂的人都躺进了棺材,被人们抬到后山的祖坟地里来,近在咫 尺地躺在后山的尘土中,彼此的坟头之间只隔了几步的距离。在后山扫墓的时辰,墓地 里燃起了香烛,坟头上的野草被清除。新一年的纸钱压上去,又一年过去了,村子里有 人不断地出生,后山上不断地在棺材里被抬上来。满山遍野的忧伤,牵挂着村子里每一 个人的思念、怀想、追悔、埋怨。后山承载了家族的血脉和庄严,也收藏着苟且与妥协 ,站在母亲的坟前,我常常想起母亲生前的软弱,想起因为她的软弱而引发的族人对她 的侮辱。然而,随着时间的流逝,这一切又归于尘土,我只会更多的记起她的一生辛 劳。 我把后山上那缓坡上母亲的墓地,一直存留在心里。后山远远地离开了我生活和工作的 地方,很多时候,我只能通过记忆再现母亲的面容,通过文字来回忆她在村子里的生活 场景。后山的草丛和石头掩盖了我的生命之源。我的婚姻生活因此付出了相对应的代价 ,没有了母亲的关心与操持,我曾经冒着与家族决离的危险,不顾一切阻拦自己为自己 举行婚礼。这首诗在2003年5月的《星星诗刊》第5期上发表以后,新的事件又发生了。 后山又出现了一座新的坟墓。那是另外的一个栖居,我目睹了爷爷的离世。夏天的一场 雨,在爷爷离世的那天晚上,在深夜里与我遭遇。我病了,头痛笼罩着我的忧伤和疲 惫。村里的人们抬着爷爷片后山一路走去。我跟在送葬的人群里,把一条从村子通往后 山的路,走得异常艰难。 在后山,人们挥动着锄镐,为爷爷掘墓。我坐在一边,高烧和头痛,使我失去了所有的 力气,只能坐在一旁看着村里的人,把我爷爷的墓坑挖好,砌上石头,把那朱红色的棺 材放到墓穴里去。后山的阳光暴晒着我的病,高烧使我浑身发抖。后山上又添了一座新 坟,我在它还没有建好的时候,离开了。爷爷还没有下葬,他的棺材被放在墓穴旁边的 空地上。后山上的人们还在忙碌着,新挖掘出来的泥土,在我们家族的坟里,压住了正 在滇西北的阳光里飞快地生长着的野草。爷爷在后山的墓地,我没有去看过,时间长了 ,他也便经常到我的梦里来,与我谈起家里的一些事情,淡淡的语气,还是他生前的形 色。从梦里醒来,遗忘也便开始了,我不能完全地记住他在梦里对我说的话。梦的出现 ,说明我还是在深深地想念着他。 亲人们进入后山,他们的坟墓在后山的存在,使我对后山有了更深的感受,我的身体里 流动的血液,来自于母亲,母亲的血液来自于奶奶。奶奶还在村子里生活着,总有一天 ,她也会去后山,结束她白发人送黑发的人历史,与母亲在一起,彼此相伴。那时候, 爷爷、奶奶和母亲,他们三人在后山,应该算是有几个说话的伴了。 4 后山在我内心深处的存在,其实远远不在于那里埋葬着我的亲人。后山是一块埋葬着死 者的坟地,那些坟墓把消失的躯体收藏着,让离去了的灵魂有了一个归宿,让活着的人 们,使他们的思念找到了表达与倾诉的场所。 一群人在漫长的山水之间流浪着,遍地的黄土都可以埋葬死去的人。人们一路上的跋涉 ,把生活扛在肩上,把孩子牵在手里,四处寻找着一片水土,借以耕种,并在那一片土 地上生活、嫁娶、生病、吹奏、谩骂、殴打、欢笑。低矮的屋檐下的泥土,被两扇门关 闭起来,一个天井里的天空,呈现出生活的千姿百态。但是身体衰老的时候,生命就会 渐渐在从身后的阴影里渗漏出去,留下了一个没有了生机的躯壳。 死者的身体不能与孩子、牲畜、庄稼在一起,后山也就呈现出了它的风水。风水特别讲 究生前身后的时运,它让死者在死后没有停下来歇息的机会,还要全神贯注地为了村子 里的尚存者,守着一段气数,使其连绵不断,并且风调雨顺、人丁兴旺、财源悠长。在 后山,人们无数次跪拜在阳光弥漫的坟前,摆上酒水,点燃香烛。低声的诉说里,还是 为了村子里的庄稼、牲畜、孩子、路途、收成。于是,后山上的每一寸土地都与它周围 的水流、树林、石头、悬崖、高低、坡度有关。在后山上,可以不在乎坟墓的大小繁简 ,却不能忽视它的位置、地形和朝向。一块坟地选定了,它便决定着一个家族在未来几 十年甚至上百年的时运。后山对于村子里的人来说,那是何等的重要! 任重道远的后山上的人们,仿佛把守着城池的士兵,他们敢轻易地睡去吗? 在后山的草丛与岩石之间,我看到一些人,开着银白色、深灰色、朱红色、黑蓝色的汽 车,带着礼品,从很远的地方,经过几天的行程来到后山。他们光鲜的衣着,告诉土地 里的人们,托了他们的福,远方的生活水草丰茂。沉静的后山,响彻山野的鞭炮声,让 紧闭着眼睛的死者,在初春的时候睁开了眼睛,看着一些发胖的人、生了病的人、脸庞 红润的孩子、还没有躺进后山的长者,远远地从村子里走出来,手里拿着纸线,心里回 想着远远近近的往事,三三两两地向后山走来。 在坟前,所有的跪拜都依次进行,只有长者们,围绕着坟墓举行一年一度的仪式,把纸 钱、银两、衣服、酒水、果品摆到坟前的墓台上。这时候,乡村里最具神性的词语,便 花朵一样绽开了。后山上的话语掌握在长者的心里,他们的诉说来自远古,来自在抵达 后山之前曾经居住过的遥远的故乡。长者在他们的话语里,断断续续地描述着一个家族 的流浪过程:出了老家门,离了繁华城,过了千道水,爬了万重山,生了数场病,结了 几门亲。村庄似乎是没有历史的,只有后山,在它的每一片土地里,都有说不清的悲欢 离合。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dyndns.inf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