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 史密斯·维森式手枪 蔡应律 明明知道,在这寒冷的冬夜趴在桌子上假寐要着冷凉,但我抵挡不住瞌睡的 袭击,一伸手,把原本勾着的台灯脑壳往下一按,连笔帽也顾不上套,就打算先 睡它一小觉再说。 不过终没睡成。那样强大的睡意,竟然被突如其来的撞入者吓跑了。 先是听见有人敲门,笃、笃、笃,三响,不轻不重。我没有理。接着又是三响。 不重不轻。这么夜深了会有谁来造访呢?从生命意识里,我极够份量地挤出一个 呵欠后,才一推藤椅站起身来。 拉开门,是三名穿戴齐整的警察。两但燃着烟。马路对面的水银灯光远远投 射过来,把三人雕琢得棱角分明,一身清冷。半明半暗的脸孔,则有如神秘的、 既有镇妖神力其本身也无端地教人骇怕的太极图。 即使是天生就需要警察保护的善良人家,在毫无精神准备的情况下黑更半夜 有警察撞入,也是要被吓一大跳的。何况,在手搭门把手就要拧开门的瞬问,我 即明白:出事了。 这样倒好。好多天来的烦躁和不安,终于可以结束了。 “请吧。”像事先约过一样,我点点头,并向左后侧退了半步,做出个邀请的姿 态。 进了屋,我请他们坐床上,随便坐。其中两个在床帮上坐下了。我发现他俩 坐下前习惯性地顺了顺自己的腰部。很明显是有短枪在那里撑着,不顺顺坐不舒 服。另一位大块头不坐。大约是看出了那床的腐朽而不堪一坐,但我实在不想让 他的大屁股去坐我刚才还坐着的唯一一张藤椅,便将藤倚拖到自己身后,而将大 半盆洗脸水端到地上腾出那只长满霉灰的独凳,并在上面垫张报纸,让他坐。 他坐下前,我见他也顺了顺自己的腰部。跟着,又听得独凳悲惨的一声呻吟。 三杆炮火!这就小题大做了。为稳定情绪,明明晓得暖瓶早已空了,我还是 做模做样找出只肮脏的、怀沿上留着我的口形的瓷盅要泡茶。直待拿起暖瓶摇了 摇,又拔开塞子瞄了一眼,才放回原处。 “你认识吴必雅吧?” 我坐回对藤椅里。突然地,为自己艰苦卓绝把烟戒了而深深悔恨。 是坐在独凳上的大块头警察问我。 “认识。” 我说。 其实我完全应该问问:吴必雅?哪个吴必雅?这里没有个吴必雅呵。接下来 对方肯定要说吴必雅,R县的吴必雅你会不认识?那时我再说,是R县的吴必雅么, 那么倒是认识的。不过我毫不犹豫地就回答说认识。既然一切都不可避免,我不 想拐弯抹角,倒希望尽快结束这桩案子。我由此而突然悟出,电影里小说中提审 人犯的情节之所以往往安排在夜半三更人静时,实在不是出于作家们毫无缘由的 想当然,而是有其生活依据的。因为这时的被提审者尤其缺少耐性而喜欢直截了 当。 “是怎样认识的,你跟她?” 还是大块头警察问。我于是认定他是三个中的头儿。这使人服气。 “说吧你跟她是怎样认识的?” “怎样认识的?不就是——哎哎,是出了什么事么?” 我觉得确实有必要问一下。 “是出了什么事。下过现在是要你回答你跟她是样认识的。” 我顺序审度三张脸孔。二张脸孔被排除在压得很低的台灯的直接光照之外, 因而晦暗,因而阴沉,因而缺乏沟通的前提基础。这不公平。我于是将台灯压得 更低,让我这张脸孔也排除在台灯的直接光照之外。我觉得我们应当扯平。 “先告诉我出了什么事罢。” 我说。 他三人相互看看,也就是相互沟通了一下。 “还是你先……”大块头警察说。 我说:“我不过想证实一下,她很可能已经死了。” 他三人又沟通了一下,很深入的那种。 “你怎么知道她已经死了?” 几乎是三张嘴同时问。 “猜的。”我说,“随便情的。” “根据呢?你这样猜的根据呢?” “是一种感觉,没有根据。”我说。 “那么,这感觉是怎样产生的呢?” “突然就产生了。” “何时何地在何种情况下?” “就在刚才拉开门看见你们三位那忽儿。” 他三位思索带沟通地静默了一下,还是大块头警察问: “好了,现在来说你们怎样认识的。” 我于是认定吴必难确实是死了。这跟我有直接关系。吴必雅因了我的某种举动而 自杀身亡,这结果无论如何违背了我的原意。现在警方出于对吴必雅生命的负责 任而向我询问,我没有理由不配合。 “东方红”号长江轮顺流而下。 船舷外有鸥鸟在翻飞,一只,两只。使的是一支双色圆珠笔,在三等仓,他 的铺位。 他和她,坐在床帮上,他手里拿本书,《潜流与漩涡》,青年学者王晓明所 著,从创作心理切入,对中国现当代十二位有代表性的小说家进行剖析,论述了 二十世纪中国知识分子悲剧性的深层文化心理变迁,她手里拿本杂志,属旅游消 遣性质。有一迭由地找出的洁白的十六开书写纸在他们手中传递着。而他们手里 的书或杂志,只是用来衬垫那薄薄的几页纸,以便在上面写字。 给29一31这三天取个名字。 她先在那迭纸上,用蓝色,写下这句话后,嗒、嗒用拇指按动笔挂一端两下, 让蓝色缩进去红色伸出来,然后将纸和笔递给他。 你取。 还给她纸笔。 她说:“你还没按笔呢,”拒不接那笔。 他嗒、嗒按两下,她接过来。 不,你取。 跟着是嗒、嗒两响。 他本来想来点恶作剧仍写“你取”的,不过最终放弃了。 这是长江的天,它属于长江。 她接过来,端详良久。 为什么? 长江的天是流动的。 这解释仍让她迷惑。 流动美吗?你认为流动是美丽的吗? 当然美丽,因为它是活的,有生命的。 他的字写得真是潇洒,尤其是“生命”这些字眼。 不过,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写下这句话后递给他,却又立即拿回来再写一句,且在下面加了浪线。 你一直忘了按笔。 按完嗒、嗒两响后,递给他。 生命就是意义。 坚持仍不按笔。 能讲得更明白一点吗? 他接过来就要往上写,她惊叫:“还没按笔呢!”但这喊声把她自己都吓了 一跳,赶忙用拳头把嘴塞住。见他仍不按笔就要往纸上写,只好抢过来按。 嗒、嗒两响。蓝的缩进去红的伸出来。她把笔塞回他手里。 因为长江再长,也有尽头。 他写完,看着斜对面那张床上。那床上坐着位姑娘,很肥大的一个,穿一件 用惨白膨体纱钩织的十分宽大的衣服,自前胸至双肩,还用绿色钩了个恶狠狠的 “V”字。她一直盘腿坐在床上看一张南京市区旅游交通图,看得深入而持久。 南京是此行的下一站,一会儿就要到了,看来也是即将弃船登岸。那图就摊开在 她腿上,腰勾得很厉害,鼻子几乎与地图相触。那么,她其实不是在看,而是在 嗅,如一条狗那样,在嗅那些经络般纵横交错的路径。 见地又送过来纸笔,他看也不看就写: 结束这种方式 我们出去走走? 她接过纸笔的手脱臼般垂下来,双肩也塌了。以这种“方式”交谈,是她夜 里想出的主意。她曾为想出这种方式而兴奋得久久失眠。还同时为这方式的开头 一句话而长时间睡不着觉。吃早饭时她告诉他夜里失眠了,以为他会问句为什么 或都想了些什么,这样她就可以向他诡秘一笑,然后说不告诉你或一会儿你就知 道了。然而他没问。男人的粗心真是既讨人爱又讨人恨。而这会儿,刚开了个头, 他却要“出去走走”了。 他一撩风衣站起身来,觉得这仓室里的空气实在难以忍受。 她艾怨地看着他,一只手撑着床帮,另一只手将面上那张仅仅被红蓝圆珠笔 耕耘了大半页的纸缓缓揭起,折好,很乏力地揣入了兜里。“带相机吗?”她问。 “随你。”他说,看着她收拾床上的一摊子东西。那主要是厚厚薄薄几本书, 全是人家送的。那几本书他随手翻过,其中一本里居然选有他好几年前写的一首 诗。他做得满不在意地指给她看。她比较在意地看了,却说不上对它喜欢。因为 那种自由如口水话的形式, 与她的欣赏习惯分了岔。诗,在她心里,不说是四四方方的,起码应当是对称押 韵的。末了,她指着那诗题下的名字说:“这名字好拗口,是你的笔名还是真 名?”他笑笑,终没作答。 “带不带苹果,或者梨呢?” “随你。”他说,但跟着又说:“带吧。” “还有这些核桃。”她说,把相机、梨之类往一个响着核桃声的幽深的口袋 里装。是一个自做的口袋,很薄很暗的花绸,如自动伞那种。她说她曾用这种布 料给自己做过一件旗袍,他随口表扬过她一句:你很能于的。这口袋,大约就是 她用做旗袍剩下的料做的。 装好物品,她将口袋扔在床上。“稍等一下,”她说,“我去去‘一号’。” 他看看那位坚持嗅路的胖姑娘,欲笑不笑踱到门口站站,开始用门椅角卡破 那些核桃。核桃不算很铁,但要在船上找个家伙敲它们还真找不到。他就用牙咬, 用手捏,以显 示自己的力量。倒也能不时制造出一些核桃破碎的声响来。但她不让他咬,不让 他捏,而 坚持要自己蹲在地板上,用核桃捶核桃的方式进行破碎,捶出一片碎响。她居然 捶破了几个,并要求他如法炮制。他好歹捶开一个,便不再捶,宁愿用皮鞋后跟 踩,哪怕一脚下去那核桃便碎在地上捡下起来。 那么,现在用门犄角卡,就好办多了。只是,这表面上看去十分光滑又厚实 的门,原来是用层板做的,-卡,就凹下去个坑。并且,核桃碎裂的声音靠了这 木板门的放大和扩散,竟这么地响亮,简直具有一种震聋发聩的性质。尤其是, 据她说仅仅一斤核桃,他们在后甲板上吃了很久,怎么还剩下这么多呢?他看看 房间那端上铺上睡得像死猪样的乘客依然鼾声如雷,而那位盘腿嗅路的胖大姑娘 也依然在嗅。哼,真有意思。他想。 她去“一号”还没回来。他想,她是有些麻烦。昨天在顶甲板上,他和她,当然 还有其他一些人,趴在栏杆上看风景,聊点什么或什么都不聊。她也说要去“一 号”。其实就她和他目前乃至以后的关系说,谁要去“一号”,都用不着向对方 通报的。萍水相逢,谁也不对谁存有什么义务或责任么。她去“一号”回来,便 有些吞吞吐吐。“……怪尴尬的……”她说。他问她尴尬什么,她说来例假了。 他想到来例假了有什么可尴尬的,并且压根儿就没有必要向他披露这种极端个人 的事么。当然出于礼貌也出于某种骑土遗风,他还是问了句“要不要紧的?”她 说不要紧,只是没准备。“那—-”他说,“是不是需要到小卖部买纸?”她看 着他的脸,慢慢地点了点头,然后就坠着他的膀子,离开了顶甲板。可惜小卖部 没有卫生纸卖,说卖完了。他真正着急起来。还能想什么办法呢?她说不用想了, 真的不用想了,没关系的,真的没关系的;又解释到了这个年龄。即使“来了”, 也不会很多的。他说怎么就一点准备没有呢?她说在这个年龄已没有了规律,而 这次又提前得很多。末了,她说;“我不该对你说的——就当我没有对你说吧, 啊?”“好吧,”他说“就当你没有说,就当我没有听到。”他这时感到了她更 深地坠着自己的膀子,便问:“那就——赶快回房间里去?”好的,她说,但又 坚持要给他照几张相。她带了台比较高级的相机,据说照相技术也不错,并且似 乎是这会儿才发现这空蒙的江面上有着那样多的“最佳景点”。 他想了想,只好随她。 女人身上所蕴藏着的韧性与耐性,你怎样估计也不为过。当然啦,例假一般三四 天就完,这他是知道的;但却不知道“到了这个年龄”已无规律可循的人一般要 几天才完,因为他妻子离“这个年龄”尚有一段路程好走。女人总是不幸,有这 样一类麻烦事。他继续用门犄角卡核桃,因而继续制造些震聋发聩令人心碎的声 音出来,继续把门侧上那个凹坑弄得更凹,直到她回来,只剩下一个特别小却特 别死硬的姜疙瘩核桃。 他们拎上口袋,俺上门,来到甲板上。江风把他的米色风衣的下摆高高扬起, 把她的一点也不漂亮的头发吹得银乱。 “我今天一点也不喜欢这风。”她说,“其实,我们在房间里谈话一点也不 碍事的,那胖姑娘一上船就只顾嗅那地图,四天来一直就是这样。” “不过还是随便走走吧,外面阳光这么好。” 其实外面阳光一点也不好,还吹着风,晚秋的长着骨头的风。 三楼后舱内在放录相,美国惊险枪战片,神探什么的,一屋子的枪弹呼啸, 警车长鸣,一塌糊涂。 船右侧发现一具尸体,引出几位上了年纪的人出来看。有人说是具女尸,因 为死者衣着艳丽;反对者则说是男尸,且口气咄咄逼人:“你不见尸体是趴着的 吗?”见对方做声不得,才耐心解释:但凡浮在水里的死人,在一无所挂的情况 下,女的总取仰式,男的总取俯式因为男女做爱就是这个姿式。至于衣服是否艳 丽,已不能作为判别男女的依据了,君不见如今男的比女的穿得还俏,头发比女 的还长一—不了解这一点可要犯错误呢同志!于是没人再出来与争,看来是臣服 了上述理论的权威性。而那尸体,不屑于听这些高论般早自船尾消失了。 太阳在云层里挣扎,下午五时的太阳。 后甲板上,一个男女莫辨的瞎子在给人算命。汽笛长鸣,船马上就要靠岸了, 瞎子却不紧下慢地说着。他背靠栏杆,饶有兴味地看着瞎子那张翕动着的、棱角 分明的铁嘴。 对着江面、船栏,她很快照了几张相,要他自选一个姿式照一张。他不照, 他要她把帽子戴上。那帽子连着外套领口,平常就背在背上。她却坚持不戴,宁 愿让江风把稀疏的头发吹得更乱。理由是船上的人都没有戴帽子,人家看着会— —。他一下激动起来,朝她喊:“你首先是为自己活着!不是为别人,不是!” 吼完却又为这激动好笑。 她盯着他的脸,欣赏这激动,并鼓励他更激动点。 他却把脸掉向别处,支唔道:“真怪,不瞎的人要瞎的人来指点迷津。自己 的未来自己不知道要别人,并且是陌生的、不健全的人才知道……” 她看着他,希望他继续说下去,他却说: “看,船靠岸了。” 大块头警察问:“这么说,故事中那女的就是吴必雅,那男的就是你了?” “正是这样。”我说。 “那你们怎么认识的呢?” 怎么认识的?我说,那天下午,她坐在尾甲板的缆桩上唱歌,一直地唱,小 小声声,一首接一首,全是些早年间在中国大地上流行一时的抒情歌曲,一些难 忘的旋律。她唱得很投入,很地道。我趴在船舷栏杆上听她唱,一直听。那个时 候,江面上有好几只鸥鸟在飞逐,紧紧追随在船尾之后,捡食船上的丢弃物。但 也许这些丢弃物是由水里的鱼儿在追着捡食,鸥鸟们所觊觎的又正是这些鱼儿…… 总之,我听她在左后侧唱歌,眼睛则看着江里的风光。 终于我就回过头说,你的歌唱得好呵。而这之前,事实上我也已经忍不住开 始在唱,在哼,在吹口哨,总之是于无意间,在和着她的那份旋律。音乐的感染 力由此可见一斑。它唤起我们对一些过去了的长光的温馨回忆,对自己倏然飘逝 了的青春的不尽追思。这个 时候她就说,你的歌也唱得好,唱得比我还好。我说我这是乱唱,瞎哼,反正是 不成名堂的那种。 那么后来,很自然地,我们就伙在一起唱了。并且倘若那曲子是二部合唱曲, 她便总是去唱第二部。第二部曲子往往怪怪的,该高的地方它低、该低的地方反 而又高,并且半音又多,很不好唱,能唱的人少,唱得出味儿的更少。她便是这 极少数唱得出味儿的人。这使我惊讶。我于是猜测她年轻时受过专业训练,或有 过耀眼夺目的一段时光也难说。事实上我的这种猜测是时的。当我们唱得不想唱 了到小卖部吃冷饮时,她告诉我,她曾在一个市级文工团工作过,还曾经被列为 林家父子的选美对象。 大个子警察问:“这话你相信么?” “哪话?” “关于选美的话。” 我说:“我没法相信,也没法不相信。” 我没法相信,是因为我实在没法从她身上找到任何一点残存的美来,虽说是 岁月无情,总不至于到这一步吧?我没法不相信,是因为她曾经那样细致入微地 向我讲述选美的全过程。初选、复选、淘汰。身高、臀围、牙口、头发的光洁度、 乳房的坚挺度,甚至于掰开肚脐眼儿看,既温情脉脉文神秘兮兮严酷无情。只说 是选一批人到中央执行外事任务。将整一个人和身体的各要害部位露在摄相机前, 各种的尺子和仪器,在身上比过来量过去,直把人弄得紧张不已又神往不已。 “等等,” 大块头警察说:“听吴必雅讲这些的时候,你想到了什么?” 我想了想说:“我想到的第一个问题是,这其实是比强奸还要侮辱人的做 法。” “想到的第二个问题呢?” “是觉得,茫茫人海中,有幸听这样一位差点成为王妃的异性讲她昔日的艳 美故事,无疑也比较有趣。” “你想过她为什么要讲这些给你听吗?” “没想过,不过现在倒想到了。” “那是为什么?” “因为人需要倾诉。而最安全又理想的倾诉对象,正是我这样偶然走在一道 的路人。” “安全?”大块头警察问,“至今你认为你于吴必雅是最安全的吗?一—好 吧不讲这个,你回答,吴必雅向你讲过她的个人生活吗?” “讲过,” 我说。”她说她很晚很晚才嫁给一个男人,但后来还是离了。 此后就一直独身。” “对这个问题你怎么看?” “很明显,这是选美的结果。虽没有被选上,却吊高了自己的胃口,东不成 西不就,等着急了,凑合弄一个,又终于没法过日子。” “你把这想法告诉她了吗?” “不,是她自己这么说的。我只是在她的活后面添了一句:四人帮的祸害 确实是馨竹难书。” “你倒是很原则的。” “不是原则,而是事情明摆着。” “后来呢?” “后来我们就天天凑在一起,随便说些话,唱些歌。反正船上也无聊得很。” “你向她讲了你的个人生活吗?” “自然要讲。我说我迄今谈了三次恋爱,成功了三次,也失败了三次。可以 想见这里面有很多的故事可以讲。” 下过,这些故事讲过之后,也已经变得十分地没有意思了。我长长大大地打 了个呵欠。 大块头警察说:“好吧,现在请你回答一个问题:吴必雅要你给你们接触的 这几天取个名字,你知道她要你取的是个什么名字吗?” “知道,”我说,“吴必雅曾告诉过我。不过我觉得,那名字十分地牵强, 非常地牵强—一她把那几天称作‘蜜月’。” “有那么牵强吗?你们,就没有做出过什么越轨的举动?” 我笑起来:“就在那样一艘轮船上?在那样一座旮旮旯旯都夹满了人的孤岛 上?” “那么后来呢?” “后来我们就分手了,我在南京上了岸,她去她的上海。” “分手前你们约过什么吗?比如说留地址什么的?” “她将她的地址留给了我,却不要我也留地址给她,目的是要我给她写信。 她说,收到信后她知道照着信封上的地址给我复信。”顿了顿我补充说:“女人 就是这样地多着心眼儿,又不自信。” “你照着做了吗?” “照着做了。”我说,“不过寄去的不是一封信,而是一张明信片。因为我 实在觉得没啥写的,无非是一种礼节,表示自己没有食言罢了,没想到……” “没想到什么?” “没想到这么一张明信片,竟把你们给引来了。” 三位警察迅速沟通了一下。好像他们要的就是这样一句话,等的也就是这样 一个结果。 坐床上而十分年轻的一位警察唰、唰、唰拉开手中的三倒拐公文包,取出一 张明信片示我: “是这张吗?” 正是这张。棕褐色的画面上,一支漂亮的史密斯?维森式小手枪。它确实太 精致漂亮了,与其说是一种杀人武器,不如说是一件艺术品。极短的枪筒缩进枪 身里,枪身与枪把等量齐观,因而整支枪看上去几乎是圆的,如女人丰腴漂亮的 小手掌。有一天路过书摊碰到一位朋友买贺卡式明信片,要我给参谋一下,因为 他实在被众多精美的明信片给撩昏了。我说我忙,朋友说有报酬的,不白帮忙。 我顺手抓了一套,打开来看全是枪,各式手枪,一张一种样式,长长短短,单筒 双筒。但我一眼看上的,就是这种样式,也就是说就是这一张。我觉得人能够把 武器造成这般模样,实在令人伤感,也实在令人称奇。试想,军械师和艺术家, 杀人武器和艺术品,战神和美神,血腥与温馨……朋友说就送这张给你吧,你这 么忙。我说谢谢。朋友说整个这套明信片的彩被你剪了,你总是剪彩,走到哪里 也剪彩。我再次说声谢谢,想到这位朋友是心疼了。我把这张明信片带回来,反 复欣赏,把玩,觉得它实在是个尤物。当然,这支枪再好,也不过是画上的东西, 而画片本身,并不是做得十分精美。认识到这一点的直接结果是,我对这张明信 片的兴趣的减退。这个时候,我想起了对吴必雅的承诺,觉得该给她写封信,毕 竟有过一面之交么。但又觉得没有什么可 写的,毕竟只是一面之交么。于是就决定把这张明信片寄给她,且觉得,明信片 这东西的发明,于我这类笨嘴拙舌却又知书识礼信守诺言的家伙,实在是件功德 无量的事情。然而—一 “然而什么?”大块头警察立即叮上一句。 “然而,”我说,“然而,当我把明信片填好之后,我迟疑了。我想到了吴 必雅的不幸,想到了她的敏感、艾怨和眼泪……” “吴必雅,她在你面前哭过?” “哭过。” 我说。 “在什么时候?为什么哭?” “在临分手的时候,为我讲的一个小故事而哭。”我说。 临分手的时候,我随着人流朝码头上涌,我看见她情绪激动有些不能自持,便想 到讲这么一个小故事转移她的注意力,也轻松一下空气。我说,事情发生在十几 年前,也是乘下水船,船靠武汉,汹涌的人流正在从船上泻下码头,我的一个朋 友竟恶作剧地,爬到顶甲板上,朝下面的人流捏腔拿调,高喊了两声“人民万 岁!”且用手中的帽子,由左到右又由右到左,挺胸凸肚地招摇挥舞。我说,那 个时候“文革”才刚刚结束,人们一下子还没有从领袖崇拜的狂热中走出来,听 见这自天而降的喊声,仰起头来,见到这熟悉的气度和做派,或以为今天有幸跟 一位什么领袖同乘一船,并于这会儿出来跟群众见面,短暂的凝然判断之后,便 都欢呼跳跃起来。并且正因为辨认不出是哪位领袖而愈发地踮起脚尖欢呼跳跃得 狂热。我的几个朋友见那场面也吓了!尤其是看到汹涌的人流因一部份人放弃了 登岸而倒转身往轮船上涌而开始大乱,他们赶紧一缩脖颈从甲板上溜下来,迅速 混入了人群。我讲完故事去看吴必推,发现她竟哭了。我好生惊讶,问她那天是 不是就在人群里欢呼,这会儿知道了真相特别感到委屈。她说不是,只是心有所 想而哭哀哀地看着我说,我们活得好可怜呵。我说这说不到可怜下可怜,那个时 代么.那个时代的人么。我说现在你爬到顶甲板上去喊了试试,不把你当神经病 处理才怪哩。之后,我就登上了码头,这个时候,我看到她艾怨的目光。 “说下去。” 我说:“正是这目光,使我在寄明信时产生了迟疑。总之我有一种下祥的预 感,觉弄不好她会误解了我的意思,以为寄这样一支‘枪’给她是给她某种暗 示。” “什么暗示?” “比方说自杀之类。” “你当时就这样想的?” “不是我这样想,而是吴必雅在那种心境下有可能这样去想。事实上这个时 候,我才品出了她那歌声里的凄美——是的,是凄美,一种刻骨铭心的凄艳之美, 凄绝之美。正是这凄美令我感动不已。彼时,船正过鬼城丰都,天上的太阳呈豆 绿色,不由使人想到人间生生死死的一些事情。 所有这些,都加重了我的那份 不祥之感,尤其是在明信片寄出之后。” “这么说,你是在对明信片所能引起的后果早有预见的情况下,把它寄出去 的啦?” “我想是这样。”我说。 “很好。”大块头警察说,“你很老实。” 另两位警察站起身来,他们早已经坐得不耐烦了。 “你很老实”。大块头警察说。“那么,现在.就请你跟我们走一趟吧。” 这是早料到的。或者说这结果既然必然要来,还不如让它早点来的好。但我 还是忍不住问:“是传讯,拘留,还是逮捕?” 我站起身来穿大衣。 “是为了对事情作进一步的核实。”大块头警察说,也最后站起身来。 而就在他起身的当儿,他屁股后面的那只独凳很响的一声倒在了地上,并且 散了架。 我突然被惊醒。 睁开惺忪的睡眼,桔黄的台灯下,那张几天前就填好收件人地址姓名的明信 片正躺在玻板面上,而我跟警察临出门前伸出去关台灯的右手,正握在台灯开关 上。 压得很低的台灯脑袋,做沉思状。 我突然感到身上很冷。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