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   白乌鸦   卜谷   一   没有到过五指峰的人,总以为天下乌鸦一般黑。   五指峰山区有条老街,农历三六九为圩,日中为市。一逢圩,老街两边堆满 了木耳香菇、草药土纸,也有卖山牛麂子白鹇的。这天,护林员杨老表弄了两只 好鸟,举着个鸟笼挤在人群中叫卖:“卖白乌鸦呀卖白乌鸦,世界上少有的白乌 鸦呀--”周围看热闹的人不少,却没有人问价,觉得他是个骗子。   杨老表喊了半天,看着就快散圩了,迎面碰到一个矮矮黑黑的人,急忙拦住 说:“何工程师,何工程师,这些老表不识货,硬要说我这是两只白鹊子,不是 白乌鸦,你来帮我做证,看这两只是不是白乌鸦,值多少钱一只。”   “何工程师”是省禽鸟研究所的高级工程师何华阙,他每年春天就像候鸟一 般飞来五指峰禽鸟观察站,一个人在原始森林住上半年8个月。何华阙脾气好有 学问,特别是口哨吹得神,“啁啁啾啾”经常与大森林里各种鸟对话,倒也不寂 寞。当地老表都叫他“鸟专家”,捕到什么好鸟、怪鸟,都来请他辩别。每逢圩 日他常来买点胃药,看看报纸。   听说白乌鸦,何华阙眼睛发亮,一把接过鸟笼子,对着天光仔细观察。两只 白鸟被捕了不知多长时间,一身弄得灰扑扑的,肚子上几道乌黑斑块,不知是伤 还是肿,两翅软遢遢地张开,头搭拉着,双眼紧闭像在等死。虽然鸟没有什么神 彩,但从形体外观看,倒也确实是两只白色的乌鸦。何华阙嘬起嘴唇,婉啭响亮 地来了几下鸟叫。   “啁啁,啾啾--”。   “呱,呱呱--”   一只鸟强睁开眼,无力地与何华阙打了个招呼。   “在哪里捕的?”何华阙问。   “就在我管的那座山上,叫雷公岩的树林里,还多得很。”   白乌鸦,这可能是禽鸟繁衍时出现异化变种所致,是世界禽鸟研究中遇到的 “新大陆”,是无价之宝呀!如果当圩做肉卖还不抵猪肉价,但要从学术价值上 来为其标一个价格,开价应该在60万至200万元之间。何华阙是个老实人, 就实打实地告诉杨老表:“初步看,这两只鸟有可能是白乌鸦,你不要告诉别人, 如果卖到外国研究所,起码值100万元一只。”   四周等着看热闹的人楞了一下,“轰--”地笑起来一哄而散。   杨老表一个人呆呆地还楞了许久,突然回过神来,把鸟笼举起来往地上一扔。   鸟笼子携着白乌鸦的惊叫声在地上滚了几滚,何华阙赶忙上去,捡起笼子, 只见有几根白羽毛沾着鲜红的血色飘落下来。何化阙心痛了:“这么好的鸟,你 不要就放回树林,也是两条命哩。”   “你要就拿去,白乌鸦白乌鸦,白惹了一场气!”杨老表面红耳赤地离去。   何华阙也不管杨老表生气,提着鸟笼子“啁啁,啾啾--啾啾,啁啁--” 一路抚慰着白乌鸦回森林。   弯弯山道旁,缀满了绯红粉白的色彩,那是蓬蓬勃勃的继柴花。   二   五指峰是花岗岩山体,五座山峰如同五个手指直插云霄连成崎岖的山脉,群 峰壁立,峰峰险峻,峰顶云雾缭绕,令人眩晕。五指峰是以崎岖、险峻保护了自 己,才成为如今南方最主要的原始森林之一。从圩场沿山道曲行二十里,树木掩 映之中有一座荒弃的古庙,这就是省禽鸟研究所五指峰禽鸟自然观察工作站所在 地。   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由于何华阙的加入,五指峰森林里的鸟王国就更加 热闹。何华阙象鸟一样晨出暮归,“啁啁啾啾”说着鸟语,在深山老林里转悠, 身上凝固着一股鸟味。十几年了,何华阙什么鸟没见过!可是他也没见过白乌鸦。   真是两只不可多得的好鸟呵!   回到森林住地,何华阙用水细细地给白乌鸦洗了个澡,把鸟笼子挂在门前的 一棵树杈上,一边为白乌鸦喂食、疗伤,一边观察它们的生活习性。真是越看越 喜,越看越爱。两只白乌鸦简直是两只奇鸟,远远看去白得象两团雪一样,脱毛 处洁白的羽毛下,粉红色的肉身似一种透明体,清晰地分布着丝丝缕缕网状般蓝 色的血管与褐色的骨架。与黑乌鸦身上的黑肤色截然不同,判若二鸟。黑乌鸦怎 么会变白呢?是白乌鸦变成了黑乌鸦,还是黑乌鸦变成了白乌鸦,还是白还是白 黑还是黑?这是学术上久论不决,缺乏依据的事,现在好了,何华阙想,证据就 在自己手中,慢慢来。   雷公岩距观察站约有5里远,却只有山牛、麂子和采药人踩出的路。雷公岩 一带,半坡上是一大片蓊蓊郁郁的樟树,大樟树下便是一片悬崖绝壁,万丈深渊。 何大鹏摸索了两个多小时,捡了一大把白乌鸦羽,捡着捡着突然就找到了雷公岩。   其实,雷公岩也不过就是一个可容4、5人的小岩洞,碗口粗的雷公藤从悬 崖上垂挂下来,枝枝蔓蔓似一道绿色网罩把洞口密密麻麻地遮掩了。何华阙是弯 腰捡一根白乌鸦大羽时瞧见岩洞的。   拨开雷公藤,何华阙伸长脖子小心地往前探了探头。“呼--”地一声一只 麂子从里面冲出来,何华阙一侧身子被撞昏在地。“呼--”地又一只麂子冲出 来踏着他的肚子逃命。   不知过了多久,何华阙从昏迷中慢慢苏醒,感觉胃痛得厉害,一看手表已经 下午三点多。还好,洞里有一股清泉,尝了尝,是一种草药的清香,便从包里拿 出方便面,坐下边吃边等。   落日衔山,一群白乌鸦连袂为一朵彩云,拍打着晚霞载歌而归。刹时,寂静 的森林就沸腾了,白乌鸦围绕着一株大樟树婆娑起舞,飞腾起落。这株大樟树实 际上只是半株樟树,另一半不知何时被雷电劈掉了,深褐色的树杆半围是早春樟 叶的新绿。何华阙用高倍望远镜在枝叶间仔细观察白乌鸦们,这群白乌鸦,共计 25只,其中7只大鸦18只小鸦,无论大鸦小鸦,只只乌鸦晶莹似雪,洁白如 玉。   暮色愈浓了,高倍望远镜里已是黑白不分。何华阙突然感到非常饿,俯身又 喝了一肚子凉水,匆匆离去。   从此,雷公岩就成了何华阙新的办公室,每天都要来办公,进行观察分析记 录,还正正规规为白乌鸦们建立了档案,悄悄地就干开了。   三   五指峰既是省禽鸟研究所的一个禽鸟自然观察工作站,又是该研究所的一个 科技扶贫挂勾点。钟诚、蔡旭海、蓝海萍等七个人,被派来五指峰原始森林禽鸟 观察站扶贫,已经是一个半月后的事。下了火车乘汽车,下了汽车步行,直到残 阳如血光景,一队人马加上何华阙下岗的妻子洪小玉,总算风尘扑扑气喘吁吁爬 上五指峰山腰。   其时,赭红的古庙正沐浴在金色的晚霞中,一束明红色的余晖从树叶间透下 来,正罩在鸟笼上象为鸟笼打了一圈金红色的追光,两只白乌鸦象两团滚动的白 雪在笼里跳上跳下十分引人注目,在城里人眼里这无异于两只神鸟,特别爱人, 特别美丽。   “哎--禾雀养了两只白鸟呀,这么好看的两只白鸟不是。”   “禾雀”也就是何华阙。何华阙是山里人,从小爱鸟。研究所的人见他生得 瘦小,与每年水稻扬花时的禾花雀谐音,就唤作禾雀。   禽鸟研究所的人好用鸟名为人取外号,不含褒贬。钟诚也有个鸟名,因他才 三十六岁已一头白发,就顺口给他一个“白头翁”的外号。蔡旭海经常愣头愣脑 地说出一些富有斗争性的话,便被大家叫做“鹌鹑”。白头翁比那帮年青人吃得 苦,虽然步行了十来里山路并不觉得累,远远地就嚷叫。   “呱呱叫,呱呱呱呱叫--”   两只白鸟听到赞美声也赶忙表示认同。白头翁一伙人被逗得笑了,顾不上休 息就围着鸟笼子观赏两只好鸟,城里人看的鸟不多,懂行的也不多,这几个看鸟 是专业,大家屏声静息地看,越看越仔细,越看越激动。   “哇--这可是世界奇迹呀!”   “白乌鸦,这不是国际玩笑吧。”   “国际玩笑,这是世界级的科研项目呀!”鹌鹑把高压汽枪往地上一搁,夸 张地叫:“美元的干活,诺贝尔的干活。”   两只好鸟承包了他们的话题,一直“白乌鸦白乌鸦”地谈到吃完晚饭。   五指峰山高林密接收不到电视,一入夜,只能听到哗哗的溪流声,间或在阵 阵林涛中还可以听到一两声猿啼,或是山麂的长啸。晚饭后,大家从包里箱子里 拿出果脯瓜子糖果等摆了一桌子,聚在饭厅里请禾雀两夫妻吃。一面吃,大家一 面就缠禾雀要他讲原始森林的故事,讲解白乌鸦的身世和他的观察分析记录,谈 他本人对白乌鸦变异的一些独到见解。   禾雀其貌不扬,又总穿一身乌溜溜的紧身衣服,所谓的紧身衣并不是时髦装, 而是一套学生装穿小了舍不得丢。禾雀家里经济紧张,不是讲究衣着好打扮的人, 何况在原始森林穿给谁看呢。他给这伙年青人的总体印象与山里的护林员没什么 区别,人贫志短嘛,档次就上不去。每年总呆在山里也有泡野外津贴的嫌疑。年 轻人与禾雀疏远还有一个原因,他身上有一股怪怪的鸟味。   禾雀看见自己的鸟被人喜欢,一种爱屋及乌的心情油然而生,接过老婆端过 的杯子,用开水吞了几片胃药就开讲。   “这群白乌鸦,究竟是新近变异的呢还是历史上遗留下来的呢?经过一个时 期的观察,我个人观点倾向于是变异,是由于大自然的影响造成乌鸦群中偶然出 现的一种罕见的基因变异……”   禾雀说话慢声慢气没精打彩的样子,话一出口却不谛是放了一颗原子弹,把 所有的人震慑了。在坐的七个人不是大学本科生就是研究生,对生命的基本构成 简直是如数家珍。谁都知道:脱氧核醣核酸(DNA)是生命的基本分子。而细 胞染色体中双股螺旋状长条,两个长条之间的“横梯”是遗传物质的基本成份。 基本成份只有四种:腺嘌呤、胸腺嘧啶、鸟粪嘌呤和胞嘧啶,合称ACGT,这 四种基本成份的无数组合就构成了基因,而基因之间的相互作用决定了生物的生 长和发育。几百个基因就可以组成简单的生命,如细菌,几千个上万个基因就可 以组成鸟类,十万个以上的基因以某种方式组合在一起,就能制造出高级的生物, 如人类……   除白头翁外,蔡旭海等6人步出校门有的只四、五年,最多才七、八年,虽 然搞的项目不多,学术上却都是在暗地里较着劲。他们认为白乌鸦课题研究具有 双重的重大意义:一、白乌鸦数量极少,总共仅25只,比国宝级动物--朱环 还少一只,其价值肯定不在朱环之下,应该是超国宝级动物;二、自然环境影响 基因变异是当今世界最热门的研究课题,而动物界自然形式的基因突变研究不是 举世无双,至少也是国内仅有。这项目叫人羡慕得免不了有几分嫉妒。难怪何高 工年年主动要求一个人到大山深处来出差,原来藏着副这样的底牌。   这一行七人,是从各科室抽调来的。白头翁原任所里的组织部副部长,说是 分流就分到了这里,算是个临时小组长。副部长当小组长很没面子,把上山的时 间拖了又拖,直到所领导谈了几次说到“组织”的份上才勉强上山。没想到这鸟 叫了两声,白头翁就想通了,也不知这思想工作是怎么做的。   “不错不错,确实不错呀。何高工,一条科研战线上扎扎实实的老黄牛不是? 学识渊博、思想敏锐、吃苦耐劳、钻研精神特别强不是?这值得我们年青人好 好学习。不过,我们要把眼光放远一点不是?绝对不能再像过去那样不是?白乌 鸦研究不但关系到为当地老区人民脱贫致富,而且关系到为所争光为国争光的大 事,我们一定要按照现代科学研究的方式,作为一个系统工程来做不是。何高工 你一个人变成三个人也干不过来呀不是?我们来了,就应该分工协助你,你也该 带带徒弟了不是?起早摸黑的事让年青人干,困难的危险的事让共产党员上不 是。”   “雷公岩不好走,没有走惯很危险的。”何华阙说。   “越是艰险越向前。危险对年轻人也是个考验不是。何高工,你长年累月地 在一线战斗也该休息休息,陪陪嫂子不是。另外,我觉得白乌鸦研究的课题应该 是一个多学科,综合性的研究课题不是。我们这么多研究生、本科生就玩不转这 几个白乌鸦不是。我个人的意见,我们应该抓紧立项,立了项,就有充分的资金 保障不是。”白头翁没说完,立即赢得一致拥护。   “勇攀科技高峰。”自称超现代派青年鹌鹑连连叫好:“人民币的干活,诺 贝尔的干活。”   “早出的成果不是?快出的成果不是?不是,不是,”气氛活跃了,蓝海萍 开心地学着白头翁的口头惮。   何华阙一副好牌,缺了资金、仪器也没法打,便觉得钟诚说得不错,都说二 十一世纪了,还能靠野外观察上档次出水平!如果能加上点分子遗传学什么的, 还真能弄出点大名堂来。几天后,小组打了个课题研究立项报告送到研究所,当 然,项目组长还是高工何华阙。   四   野生禽鸟研究是最辛苦的事,要求24小时全天候观察。刮风下雨,毒蛇猛 兽,原始森林里无遮无拦,无灯无火,连路都没有,不知什么时候,熟透了的果 子或者枯枝就砸在头上,长着蘑菇的大树背后,说不准就蹲着一只山牛野猪…… 美丽总是危险的,诗情画意的五指峰就成了和平年代最恐怖的地带。   因为情系“诺贝尔的干活”,年青人开始都抢着干,轮着干,时间一长,便 没有了最初的激情。话说回来,要坚持在五里鸟道上每天来来往往,坚持在雷公 岩上独自观测,也确实艰难。时下正是雨纷纷的清明时节,蜇居的蛇虫也开始纷 纷出动,大森林里松软的落叶枯枝中,总像散发出什么阴谋的气味。热闹了一段 时间,能天天耐下性子在雷公岩上蹲着,蹲得心平气顺不急不躁的又只剩禾雀了。   日子久了,人们对什么都习以为常。经人一提醒,这正常又似乎有些反常。 说禾雀不正常的是他妻子洪小玉。洪小玉从工厂下岗,组织上关心,说到山上陪 陪蓝海萍,一个女同志不方便,另外帮大家做饭吃挣点伙食,也省点生活费用。 洪小玉不是说禾雀不正常,而是有几次正儿八经地跑到小组长白头翁的屋里,说 禾雀有精神病,要求送他去精神病医院治疗。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事,白头翁问有 什么证据,洪小玉想说点什么,但没说出来就先脸红了。白头翁像很知情的样子, 意味深长地“奥”了一声。   原始森林对于年青人来说首先是个猎场。这天晚上,鹌鹑又耐不住寂寞了, 就扛着锃亮的高压汽枪拉白头翁去打鸟。森林里的鸟都是傻鸟,电筒光一照,就 像被咒语定住了,一动不动地让你打,鹌鹑一伙人试过几次了,战果都很辉煌。   鹌鹑知道有鸟的林子不多,一出门就往雷公岩方向领。雷公岩方向没有路, 全是在树林、冬茅丛和灌木丛中钻来钻去,白天一不留心就钻错地方,晚上谁也 没有把握。走出约摸三里远终于进入一片低矮林子,每个人手上的电筒都朝上往 树上照,漆黑如墨的夜象会汲光似的,三节手电筒照在树上象只萤火虫什么也看 不清楚。   刚走几步,“扑啦--”一只趋光的大鸟一头撞着了蔡旭海的电筒。   “哇呀--”。“哇呀--”。   大鸟先叫了一声,鹌鹑跟着怪叫一声跌坐在地。所有的电筒都灭了。   “哇呀--”。“哇呀--”。   “扑啦啦,扑啦啦--”   人们似乎踏入了鸟阵,四下里到处都是大鸟的声响。大家摸到电筒慌慌张张 夺路而逃,就不知道逃到哪里去了。   磕磕拌拌,跌跌爬爬,几个人手上脸上都划出几道血痕,好不容易找全了自 己,才发现丢了枪。狼狈不堪地回到营地时,雾蒙蒙天有点亮了。   洪小玉正在那儿大着喉咙嚷。她没有文化,以前的性格就急,下岗后到这里 来烧饭让烟火一薰脾气更坏,训丈夫就象训孩子似的:“你这个神经病,又是一 夜不回去捉蛇,就不怕蛇咬死你……”   远远看到禾雀正蹲在树下面剥蛇皮,大家悄悄地就散了。   吃过晚饭,蓝海萍正和鹌鹑在练准备考“托福”的口语,一身鸟味的禾雀不 知什么时候就挨近了蓝海萍:“钟部长到那里去了?”   蓝海萍知道白头翁去向,信口便来了句英语:“to answer the call of nature,回答自然的召唤了”。   禾雀鸟语不错外语却不太好,不知道这句委婉语的确切意思,一楞间,还是 一脸不快的蔡旭海告诉他:“拉屎去了”。   古庙原先只有一个方便处。洪、蓝二位上山后,一个方便处就不大方便了。 绅士风度总是在不方便处显示的,一讲“女士优先”,先生们就纷纷跟着禾雀出 庙,在溪中方便。   山溪多石,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石块布满了河滩。禾雀一个人生活时就在此 方便,方便后顺手用水洗洗,干净利落连纸都省了。现在,人多了名堂也多。大 家选了三个造型别致适于作业的石头作蹲位,分别取名叫做“伦敦”、“开普敦” 和“休斯敦”。   夜的山涧在黑森林中划出一道深槽,像月亮拽着一条银色的飘带,泠泠淙淙 散发出淡蓝的水雾。   白头翁蹲在“开普敦”上琢磨三支高压汽枪失踪的事:就那么大小一块地方, 几个人寻了一天怎么会找不到呢!是谁把枪弄走了,难道是禾雀?白头翁一抬头 见禾雀来了,便说:“何高工,过来过来,我们一起看看鱼吧。”   禾雀就过来蹲在“休斯敦”上,见溪流清浅春月下,有一群小鱼一边戏月一 边在等着人们“施食”,并不害怕人们的交谈和足音,看来大自然的鱼和人更容 易达成某种默契。   禾雀无心观鱼,一蹲下就说:“钟部长,对不起,我犯了个错误,给组织上 增添了麻烦”。   见“开普敦”方面没吭声,“休斯敦”便继续说:“你不要告诉别人,昨天 晚上我去捉蛇时碰到你们打鸟,我也知道这么大的林子打几只鸟算不了什么,可 实在是受不了别人当着我的面打鸟,就把那几支汽枪收起来全部丢到雷公岩下面 去了”禾雀一边说一边看着白头翁的脸色,看着看着话言就有些支唔,声音几乎 听不见:“……钟部长,要不,要不,下个月起就从我工资里面扣、扣钱,赔偿 他们的损失。”   “嗯,嗯。”白头翁印证了对禾雀的“神经问题”的猜疑,难怪昨晚一下子 来了那么多大鸟,白天几个人寻找了一天也找不到枪。满心里装的不高兴却不便 回话,就在肚子里使劲运气。   “叮咚、叮咚”,一溪明月被敲碎,鱼们欢快地争抢起来……   山里的春夜,风很香,也有点凉意。白头翁问:“要纸不?”   禾雀不好意思地说:“水很好。”   “那我先走了。”   五   白乌鸦研究课题很快就批准立项,有了专项资金,各种仪器设备包括世界最 先进的“激光扫描观察仪”和“卫星定位系统”也都购置齐全。信息时代可不能 没有信息,白头翁就购置了一台笔记本电脑和一部诺基亚手机。项目组长何华阙 没学习过五笔字型,普通话说不好也就无法拼好音又没有“鸟语输入法”不是, 老婆就在身边也没有什么电话可打,这手机和笔记本电脑就由白头翁掌管。   野外津贴也发下来滋润喉咙,愉快的歌声很滋润地飘荡着,从原始森林飘荡 到五指峰圩场,从圩场飘荡到原始森林。   全天候都在捕捉社会热点、焦点的各种媒体和非媒体很快捕捉到了白乌鸦。 起初,有张小报发了百十个字,报道成立白乌鸦课题研究组的消息,立即炒成了 社会热点。不少部门很感兴趣,科委又要开评科技进步奖,几届的一等奖都白空 了,就催促他们快点报成果;科协要评优秀论文;环保局来人考察后要他们报材 料申报成立“白乌鸦自然保护区”;杂志期刊编辑部纷纷联系约稿;报社记者频 频要求采访……科研小组虽然地处南方深山,被炒作的人们心里有一个共同的兴 奋点时时受到撩拨,寂寞之中常常呈现出一种亢奋。   集体的研究成果没有出来,个人成果却频频见报。蓝海萍创作的组诗《五指 峰放歌》在《江南报》上首先发表,引起不小轰动;其他人创作的散文诗、特写、 随笔、通讯等频频见报,各具特色。钟诚那几年的副部长也不是白当的,发表了 一组书信体系列散文,为强调真实性他每次都把从GPS上的经纬度标入散文。 他的作品在笔记本电脑上写好后,用手机直接上网一个E-Mail就到了编辑部, 有种“现在进行时”的味。蔡旭海发表了几篇日记体散文,鹌鹑没有卫星定位 系统确定方位,但每篇纪实散文后都有一个小小的标注:“构思于开普敦”或 “匆匆于伦敦”,让编辑部莫名其妙了好一阵,直到最后《休斯敦畅想》才爆出 谜底。   白乌鸦的名气大了,从城里一直大到了五指峰。护林员杨老表就来古庙找何 高工商量讨回那两只“值钱的”,正逢禾雀不在,杨老表提着白乌鸦就走。   白头翁慌忙伸手拦住:“慢点慢点,我们花钱买下来,总可以吧。”   “好哇,多少钱?”杨老表笑得很古怪。   “你开个价!”白头翁底气很足。   “就一百万,按何工程师讲的。也不多要。”杨老表说得很有出处。   “你拿走!国宝级动物,少了根鸟毛就捉起你来!”实在听不下去的鹌鹑大 吼:“良民的不是!良心大大的坏了!”   杨老表却并不计较,提着笼子一路下山一路笑着:“你们数清楚来,自己有 几多根鸟毛。”   都是些君子动口不动手的知识份子,眼瞪瞪地看着杨老表把白乌鸦夺走了, 大家才七嘴八舌地想办法,说要写一篇批评稿到报纸上与杨老表见高低。说着说 着一股凉气噎了嗓子眼,就听到山风送来禾雀唱得很土气的山歌。   “风吹树叶跌落窝,   甘久唔见我亲哥,   今日见我亲哥到,   当得画眉来唱歌--”   歌声过后是一串婉啭清丽的画眉鸟叫(口技)声。   大家知道禾雀和杨老表混得好,就又起劲地说杨老表怎么怎么的粗鲁、野蛮、 下作,怎么看都不是个好鸟。如果我们的枪还在的话,一枪就把这鸟嘣了……。 一身鸟味的禾雀不吱声,从人缝里斜进厨房,“咕嘟咕嘟”灌了两大杯凉水下肚, 才磨磨蹭蹭地插嘴。   “我看还是写篇表扬稿给报社。白乌鸦首先是杨老表发现杨老表捕到的,人 家又是护林员,保护国宝级动物也是人家的职责范围,论公论私人家都有理,我 们凭什么批评他。”   对于禾雀胳膊肘往外拐的态度大家不服,动了动嘴皮没说出什么。还是白头 翁转得快,崐一下笑了起来。   “有道理,禾雀说的话有道理不是。这篇表扬稿我来写吧,与林业部门搞好 关系有利于今后科研工作不是!”   除了禾雀夫妻,七个人在原始森林里异化成了深入实际,体验生活的作家。 五指峰原始森林负氧离子丰富,是个激发灵感的好地方,大家常骄傲地宣布: “入世”后如果不好混饭吃的话,就干脆当个作家算了。不过,写作归写作,人 们并没有忘记自己的“写作”主题。   虽然白乌鸦变异研究还没有出大成果,但有关论文和科技成果鉴定报告却已 开始拟定。论文和鉴定报告的撰写进度比研究的进度要快得多,写着写着就不小 心把鉴定意见都写出来了。讨论鉴定意见时,大家模拟了一回专家组,鹌鹑过了 把专家组组长的瘾,白头翁则作为被鉴定方专家进行答辩,挺谦虚的。模拟结论 是评省科技进步一等奖,大家开心地展望:然后评国家科技进步二等奖绝对没问 题。时间赶得合适,明年大家都理所当然可以破格评职称的干活了。   想到职称,白头翁就觉得闷心。自己要学历有学历,要关系有关系,在组织 部专给人家弄职称怎么就忘了有朝一日自己也用得着这东西。什么体制改革机关 精简,说白就是没有职称才分流的不是?在科研单位没了职称就什么也没有,当 个什么“长”不说今后,今天人家就没把你当回真事。   白头翁沉浸在过去未来之际,鹌鹑又一本正经地问:“请回答,白乌鸦染色 体变化的成因是什么的干活?”   论文虽然写好了,但还缺一个最核心的主体部分--白乌鸦染色体变化的成 因。   白头翁突然想起自己需要答辩,但这个问题确实没有解决,便说:“喂,鹌 鹑,这个问题我们大家都明白不是?就缺它不是?”   白乌鸦染色体变化的成因怎么还没有找到呢?大家就把眼睛投向一身散发着 鸟味的禾雀,好象这是他的责任。   半天不吭声的禾雀开腔了:“白乌鸦染色体变化的原因是外因引起。”   “废话,这等于没说。”蔡旭海笑了起来:“外界原因可以上溯到几十年、 几百年甚至几千万年,物种进化、宇宙演变那也是外因。”   大家也跟着笑了起来。   “是的,确实是废话。”何华阙象欠了大家的,低咕一声:“找不找得到原 因,怎么才能找到原因呢?”   “刚才我说着玩,不算。”蔡旭海怕打击了禾雀的积极性,赶忙解释:“何 高工是我们公认的学科带头人的干活,一定会带领我们奔向斯德哥尔摩,诺贝尔 的干活,美金的干活。”   虽然科研小组中就数禾雀文凭最低,只是个工农兵大学生,不知为什么大家 心中都把希望寄托在一身鸟味的禾雀身上。一想到这个成果还真得靠他,大家就 觉得何高工一个人成年累月在大森林里与风雨雷电、蛇虫猛兽为伍,就算是泡野 外津贴也值得同情。   山中无日月,研究也像通往雷公岩的小道,在逝水流年中慢慢就踩出来了。   一天半夜,白头翁被洪小玉急促的捶门声惊醒。门一开,洪小玉挟裹着狂风 和零碎的树叶闯进屋来惊魂未定地说:“钟部长,快带人去救老何,快带人去救 老何,老何的神经病又犯了。刚才老何从床上爬起来就走,说要去雷公岩看打雷。 钟部长,快带人去救老何,快带人去救老何,要不他这条命就完了--”   白乌鸦课题研究正在紧要关头,这时哪个出问题都可以就是禾雀不能出问题。 关键时刻,白头翁立即拽起鹌鹑带上雨具、电筒等上路。几个月来来往往,人们 对雷公岩的道路已经了如指掌,虽然天空开始下雨,但脚下还没有湿透,紧赶慢 赶3个人半个多小时就来到了雷公岩。   “呼--”一阵狂风袭过,暴风雨追着人们的脚后跟同时到达雷公岩。雨鞭 狠狠地抽打着人们的手脸、背脊,生痛生痛,只有一秒钟时间,所有人的衣服全 部湿透浑身冰凉冰凉。根本还来不及叫冷,刹那间眼前突然亮如白昼,人们意外 地惊愕住了,他们见识了雷公岩的雷神。   原始森林里的暴风骤雨才是真正的暴风骤雨。山体就象被无形的巨神拽着头 发拼命摇晃,高高的树木象要被拔起来似的大幅度摇摆,山体酒醉汉子般东倒西 歪。一团火球贴着树梢从山上滚下来,慢慢地从人们面前滚过一直掉落到大樟树 下的万丈深渊。不知何时雨停了,浓黑如墨的夜又笼罩着整个世界。   “何华阙--”洪小玉尖声鬼叫了一句。   象回应她似的,山头上应声又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火球,然后又出现了一个巨 大的火球。两个火球象被无形的人撩拨着在山上滚过来滚过去,又象两个调皮的 小孩做游戏,然后顺着山体往下滑来到3人附近,绕在人们头顶上逡来逡去。3 人屏住呼吸一动不动,生怕惹怒了雷神。只见一只火球忽地飞腾起来上了樟树顶 端,另一只火球则摇摇晃晃朝人们头顶扑过来“辟啪--”一声爆炸,白光闪闪, 雷声就在身上轰轰隆隆地炸响。   3个人猝然失去知觉。   六   “呱呱呱叫--呱呱呱叫--”   白光似针一般刺着眼睛,却已是太阳光。雷雨后的森林无比清新,白乌鸦们 在树枝上飞来飞去地追逐,欢快地戏嬉着。白乌鸦虽然是白乌鸦,叫声与黑乌鸦 其实是一样的,但一样的叫声从漂亮的白乌鸦口里发出来就显得更动听。黑乌鸦 的叫喊象是哭丧,白乌鸦则是在表扬与自我表扬相结合:“呱呱叫,呱呱呱呱叫 --”   白头翁首先苏醒,一动不动地听了会儿白乌鸦的发言才爬起来,然后将另外 三个一一弄醒。大家想起了头天夜里的事,做梦似的清晰、奇怪,拍拍身子,除 了裆部浑身并无一块湿处。既然没有什么人伤着,就先到雷公岩再说吧。   雷公岩洞口中端端地坐着何华阙,远远地看去像尊佛。洪小玉怕出了什么事, 喊着“何华阙”赶忙爬了上去。   污头垢面的何华阙没有理睬他们,眼睛里流着泪,紧身服有几处破碎布块象 翻翘起来的书页。他两眼直勾勾地盯着来人却又视若无睹。   “何高工,出了什么事?”气喘吁吁的白头翁上来。   人一多,光线暗,禾雀更显得鹄形鸠面有点鬼气,中了邪似的一动不动,脸 上反射青灰的光。   洞中鸟味很重,有嗖嗖凉风袭过,令人不寒而栗,大家有点害怕正要往外退。   “哇--”何华阙狂叫一声站了起来,喃喃地说:“找到了,终于找到了!”   “什么找到了?”   “找到了什么?”   “找到了白乌鸦染色体变化的原因。”何华阙异常激动。   奇迹在一夜间发生。   精瘦的禾雀散发着一身鸟味突然宣布:已经找到了白乌鸦染色体变化的原因, 这个原因就是雷击。禾雀初步肯定,乌鸦的第17对染色体的存在有与羽毛和肉 体颜色有关的基因,上面共有6000万个碱基对,碱基对位置的变化可以受电 流的影响而改变。不知是什么年代的一天夜里,一群乌鸦由于雷击引发了染色体 的变异,于是诱发了基因变异现象,黑乌鸦突然孵出了白乌鸦。   “找到了--”大家一起喊了起来,好像就可以用这种方式向全世界发表自 己的科研成果;   “找到了--”山谷也传来一片回应。   “呱呱叫--呱呱呱呱叫--”白乌鸦们象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一起腾飞起 舞,“呱呱叫呱呱呱呱叫”地歌唱庆贺,零碎的树叶下雨似的“稀里哗啦”落了 一地,好久好久大樟树才平静。   这完全是一个假想。为了证实自己的观点,禾雀讲了几个有关环境导致基因 变异的例子。这些例子使年青的科研人员大开眼界,后来全部被科研小组成员们 组合成散文、诗歌随笔等作品,分别搬到各式各类报刊上。   1944年二次大战时期德中的汉诺威,一个妇女在盟军的轰炸下跌倒在路 边人行道上。9个月后,她生了一个女婴,奇怪的是这个女婴有与母亲一模一样 的指纹、血型和其他生理指标。这位妇女一口咬定说,她从未与任何人交媾过, 医学检查结果也证实了她说的话。那么这个孩子又是从哪里来的呢?给她作了检 查的医生们推测,轰炸的震荡可能使子宫内的一个体细胞受到震动,因而诱发了 克隆,结果导致了无性生育。   一位叫皮科克的医生找到370克隆繁殖海胆的方法,其中包括45种生理 “刺激”,93种化学方法,64种生物方法以及169种综合方法。还有热击 诱发雌兔的卵子受胎;热击诱发蛙类、鸟类、鼠类变异……   够了,足够了,对于这伙具有系统专业理论知识的大学生、研究生们,禾雀 只要点个题,提个醒,他们可以把所有的长篇大论做得比任何人好。白乌鸦变异 的论文和科技成果鉴定报告当天都写好了,几经校对,完美无缺,连错别字都没 有一个。不过,论文、科技成果鉴定报告和鉴定意见表写好了并不等于最后完成, 它们还缺一个最最重要的部分--署名。   一项科技成果根据其获得奖项的级别,有不同数量的获奖证书,大家叫做 “红本子”的。在一些重要时刻红本子是硬件,只有红本子才能说明问题。按大 家猜测,这项成果会有七个红本子,那么排在第八个的人可以说与这项科研成果 没什么关系。谁是第八个呢?大家你望望我我望望你谁也不承认自己是第八个, 谁都知道,第一个是禾雀,第八个是谁就很难说了。   关键时刻,谁也不会提什么方案,傻瓜才会随便说话呢!   几天过去,僵局没有打破。鹌鹑却忽然来了灵感,说:“国际著名鸟类学家 ZM?Deng有一个结论,就是世界上人口与鸟口是总数平衡的,人多了,鸟就少了, 许多鸟化装成了人。”   人人都觉得这话不中听,象在说自己又似在说别人,大家就忍着不开口。   女诗人蓝海萍就天真地说:“干脆,我当第八个吧。”   话没说完,对她很有点意思的蔡旭海瞥了她一眼:“你没少干一点工作凭什 么当第八个,评职称评先进你在先进集体之外的事不说,到时候你对发表的那些 诗都无法解释!”   蓝海萍对鹌鹑一嘟嘴,算了。   七   夏天也就跟着来了。   野外津贴换了成箱成箱的啤酒,沉在瀑布下的深潭里,天光云影中,那简直 是一个天然冰库,想喝时就潜下去摸几瓶上来,不喝时,就是看看波光中静静的 酒瓶也一样惬意。   轰轰隆隆的瀑布处于“伦敦”、“开普敦”和“休斯敦”的上游,也一样的 是花岗岩巨石,被亿万斯年的激流冲刷,圆润光滑平坦,如船如床,大家便叫它 们“巴基斯坦”“吉尔吉斯坦”“乌兹别克斯坦”的。每天下午,大家就脱得光 光的晒太阳、喝啤酒、游泳,放肆地躺在这些叫“斯坦”的石头上说一些关于鸟 的事,很有点国际学术研讨会的味。白头翁年长一些又长年在机关泡着,不习惯 这种全盘西化的天体运动,每次总穿一条游泳裤。   天很闷热,白头翁看看大树枝桠间的云层,很有经验地说晚上可能会下雨, 大家不信,白头翁就打开手机问天气预报,对方果然说晚上有雷雨。白头翁笑起 来说:“又猜对了不是?”然后滑到深潭去摸啤酒。   鹌鹑叹了口气:“要枪还在,打点野味就好了。”接下来就有人说是啊是啊, 口里陆续又谈出鸟来了。   日头已经落山,天边还嵌着一道宝石的绽蓝。洪小玉幽灵般出现在瀑布边。 水声很大,光线很暗,谁也没注意多了个人。不知谁一抬头看见有个黑影在面前 竖着,一声怪叫“有鬼”就往水里钻。大家也都跟着蹲在水中,从一簇一簇的水 花泡沫中露出一个头来。   洪小玉也吓了一跳,四周看看知道是自己吓了大家,怯怯地说:“钟部长, 我找你。”   白头翁倒是穿了短裤,有备无患,大大方方上来:“你呀,又有什么事不 是?”   “还不是那个神经病,把蓝海萍带去雷公岩看雷神闪电看白鸟去了。钟部长, 你看要不要去找他?”有前几次的教训,洪小玉这次的口吻比较有商量性。   一想到漆海无边的黑森林,简直令人不寒而栗。既然是商量,黑灯瞎火有前 车之鉴,白头翁就觉得完全没有必要再冒险。可是鹌鹑一听禾雀把蓝海萍带去看 鸟,却着了大急,从水中站起来:“什么什么,这么黑的天带一个女孩子去看鸟! 看什么鸟要晚上去呀。真是神经病!”话没说完,才想起自己的鸟露出来了,又 赶忙矮下身子去。   洪小玉听了比蔡旭海还急,伸手就拉白头翁要上山去,对方是游泳的打扮没 处拽,只好一把拽住裤头:“钟部长,老何老是犯神经病这样下去不行呀,我求 求你一定要送他去住院,一定要送他去住院,县医院不就有个精神科吗。”   “送去住院?那影响可不太好。何高工就会被人说是精神病不是?”   鹌鹑在水中愤怒地呼喊:“不把神经病治好,要是天天晚上带女孩子出去看 鸟,那影响就更不好。”   “求求你,求求你了,钟部长,明天就送禾雀去住院,你要不答应我就死给 你看!”洪小玉拽白头翁裤头的手越拽越紧,把白头翁一个人都拽斜了还在拽: “你要是再不答应我就死给你看”。   “好好好,裤子不经拽再拽就破了不是,”白头翁弯着身子赶紧答应:“就 明天吧,就明天吧。”   五指峰这一夜无雨,白头翁和天气预报都猜错了。   八   从野外观测营地的古庙到县城只有一条小路,伴着弯弯曲曲的溪涧在云雾中 飘动。山道虽然狭小,却也是一块块青石、麻条石铺砌而成,上上下下,高高低 低很有韵味。   有溪流一路作伴,便没有热的感觉。正是江南新谷初黄时节,百十成群成阵 的禾花雀翩集于田中,一听人语便哄地腾空而起,惹着一阵笑声。何华阙倒像见 故友,又说起了禾雀的正宗鸟语。   半年多来禽鸟观察站倾巢而出,说去县城检查身体,实际上是送禾雀去县医 院精神科。9个人中有8个人都知道下山的目的,9个人有8个人都在衣着等方 面或多或少地修饰了一下自己,要把平日与自己相处的人送进精神病院,心情毕 竟不轻松,这8个人就有意无意地观察禾雀。   禾雀不知道他们的“险恶”用意,心情很好,没有修饰自己,仍是那套百穿 不厌的乌乌溜溜的紧身服。相形之下,他就显得有点邋蹋,象个捡破烂的。不过, 他的服装与他的行为以及行动路线倒也相符。在山道他比谁都走得快,象箭一样 往这边射一下往那边射一下,成不规则矩形状前进,像在作“布朗运动”。多年 来,上山下山他都是“啁啁啾啾”说着鸟语,一手提一只编织袋一手拿着一根竹 杖,不断地捡拾路旁、灌木丛的塑料纸、塑料袋、易拉罐、白色泡沫盒,山脚下 有一个大坑是他的仓库,积多了就带到圩镇废品收购站去卖钱。   禾雀的举动确实有点怪,且怪得有趣。   鹌鹑控制不住,突然说了声:“何高工可以叫做‘布朗?禾雀’,读起来就 像‘比尔?盖茨’一样。”   没等他说完,蓝海萍就抢白他:“我看你可以叫做‘颠子?鹌鹑’”。   这种场合,白头翁觉得应该出来息事宁人,把气氛搞活跃点是对的,但绝对 不能开禾雀的玩笑,便说:“我们在‘伦敦’‘开普敦’‘休斯敦’蹲点不是, 应该列入可持续发展战略来研究不是。”   遭到蓝海萍的抢白,蔡旭海立即修正自己对禾雀的态度:“不过,何高工的 办法最科学,又卫生又养了鱼又节约了纸又保护了环境。”   ……   说说笑笑,二十里山路很快走完,一上公路换了汽车就直奔县城医院。   禾雀年纪大第一个体检的当然就是禾雀,白头翁对医生说话很委婉,尽量避 免带刺激的语言:“我们何高工身体可能不太好,今天特意来你们医院检查,看 是否需要住院治疗。”   医生稍微给禾雀检查了一下,皱着眉头就开了住院证说:“很麻烦,何华阙 同志的身体确实不太好,肯定要住院治疗一个时期。”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大家听了医生的话心里仍一沉。   住院要交现钱,一个疗程就是三个月要交四、五千元。禾雀本身工资不高, 洪小玉又下了岗,缺的就是钱呀。洪小玉摸摸索索凑了一晚上只凑了八百多元。 还好,此一行大家都是有精神和物质准备的。   白头翁说:“禾雀带病坚持科研工作,贡献很大,我们大家应该为他献爱 心。”   在此,捐钱就是献爱心。捐多少钱呢?多了怕多,少了又怕少,一时没有人 开价大家看着白头翁,你出多少我们出多少的意思。白头翁知道年青人在撬自己, 这里除了禾雀就是白头翁年纪大负担重些,又没有评上职称也不富裕呀,他挠了 挠白头一狠心,说:“66顺吧,每人出6百元怎么样?”   象是顺口说的,人们心里一算:很准,刚好够禾雀住一疗程。白头翁看没人 吱声,知道大家在割肉,平白无故出钱就是放血啊。   “8这个数字更吉祥,还是8百元吧,要不洪师母在这里照护他还是不够 呢。”   “8就是发,又不是做生意还讲究发财。”白头翁一看是蓝海萍就想冲她几 句,但终于忍住。这种事就这样,自己出面做坏人大家得利,然后大家都卖乖说 想多献爱心就因为某人阻拦怎么的,那自己连6百元都白出了。   无人反对就纷纷掏钱,白头翁应接不暇怕有人少掏,当众一数竟多出2百元。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哪个搞错了多掏了2百元?   问了几句没人吭声,就见蓝海萍通红着脸勾着头,好象多献爱心有什么错似 的。蔡旭海见状立即又掏2百元搁在白头翁手里,一来二去……结果人平献爱心 一千元。   一把禾雀送进病房,集体忘记检查身体的事,就打道回山,县城有什么可逛!   献出了爱心的心情很好。回来路上,七个人谈起禾雀的神经病就无所顾忌了, 大家陆续补充了不少情节。有的人说自己怎么有先见之明,早就肯定禾雀有精神 病,如何如何的越说越玄。也不知是谁怎么的就说到了白乌鸦变异的论文和科技 成果鉴定报告,很显然,禾雀一得精神病,排名问题就迎刃而解了。因为没有谁 会坚持把一个精神病患者的名字与自己连在一起,何况这个项目肯定要拿大奖, 领导肯定要接见、合影什么的,让精神病患者去被接见被合影,首长的安全就很 难说了。一路聊下来,竟为首长担了一阵闲心,现在讲究安定团结,大可不必拿 首长的生命安全去冒险。总之,大家觉得既然都献了爱心,心理上也平衡。说得 最不好听,等于大家把稿费给了禾雀,他一个人得了全部实利,大家不过是分一 个虚名,也算够公平合理的。   排名的事就这么定了。白头翁打开电脑连上手机就下载了份《科研成果鉴定 表》,他坚持发扬民主一定要每个人亲笔鉴名。有人注意到,蓝海萍鉴名时犹豫 了一瞬还是鉴了名。   九   白乌鸦虽然是白乌鸦,评奖的事不可能因此而停止。   省科技进步奖评定工作在省政府会议室如期进行,经激烈评审评议全部工作 已接近尾声。这次考察评审评议结果与前几年一样,由于缺乏价值特别重大的科 研成果而使一等奖空缺。评不出一等奖的评委们好像是自己不够一等,情绪就不 太高,会场气氛有点沉闷。   这时,白头翁风尘扑扑闯入会议室,突如其来的原始森林气息使评审会场轰 动了。他沙哑着嗓子描绘科研小组如何克服困难,在毒蛇猛兽的威胁中冒着生命 危险守望,全天候地在南方原始森林艰苦生活,艰苦奋斗的经历,没有厕所的难 堪,半夜里到溪流中方便,差点被蛇咬了,一不小心,就掉到冰冷的水里,特别 是在那些雨夜坚持观察,4位同志被雷电击中差点葬身雷公岩的栩栩如生的描绘 深深地打动了与会评委,所有的评委都是含着泪听完他的介绍。   “各位首长,各位专家、学者、教授……”白头翁适时地从手提包里拿出一 个大信封:“我从山里来,也没有准备什么礼物不是。白乌鸦比朱环还珍贵也不 敢送,这里,只准备了点白乌鸦羽不是。俗话说‘千里送鸿毛,礼轻情义重’不 是?务请大家笑纳。”   专家看着手中洁白的羽毛,有的用它梳理自己的头发,有的顺着光眯起眼睛 想看出点什么,有的就当场将它处理成了“鸦毛笔”练习着签名。是啊,多么感 人的事迹,多么不易的科研成果,这是来自科研第一线的同志用生命换来的成果 呀!我们的评委会难道不应该想方设法为他们办点实事吗。虽然申报时间已过, 但由于该成果价值特别重大,而且早已在各新闻媒体炒得火一般热,副省长兼评 审委员会主任当即决定特殊情况特殊处理,马上组织专家组进行鉴定。   ……鉴定会进行得很顺利,这也得益于在五指峰进行的多次模拟。   白头翁虽然只是专业不是专家,在非专业们面前却对答如流与专家无异,特 别是引经据典谈到白乌鸦的基因脱氧核醣核酸(DNA)异变成因时,理论依据 和自然环境叙述得特别细腻:“虽然没有做过分子水平的遗传学研究,但是,我 们的研究初步肯定,乌鸦的第17对染色体的存在有与羽毛和肉体颜色有关的基 因,上面共有6000万个碱基对,碱基对位置的变化可以受电流的影响而改变。 雷公岩为什么叫做雷公岩呢,因为那儿是个多雷区……”他洋洋洒洒说了一个半 小时,其中不乏惊险、生动、有趣、感人肺腑的场景。至于白乌鸦的发展方向, 更让人倍受鼓舞,如果能来个白乌鸦大繁殖,至少把五指峰这个扶贫点扶出了新 意。另外,还可以要求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国际环保组织和国际“爱鸟”组织等, 提供经费建立国际性的“白乌鸦自然保护区”,源源不断向世界各国研究机构提 供试验用白乌鸦换取外汇,等等,等等,说前景无限也并不算夸大。   会开完了,兴奋没有过去,与会者还在不停地各抒已见。副省长兼评审委员 会主任拍着白头翁的头:“多好的同志啊,你看看,年纪轻轻的头发都熬白了。 局个油吧,明天还要去省扶贫办呢,我也帮你打个电话。”   白头翁异常感动,想这关心该是禾雀所得,声音不禁哽咽起来:“……原始 森林里衣食住行都困难。省长,我们何华阙同志硬是在艰苦的环境中累病的呀, 过去他没有时间,没有钱,没有心思,实在是看不起病。现在他在住院,公费医 疗又取消了,他的治疗费住院费怎么办呢?”   副省长就拿几分湿润的目光看所领导们。   所领导们立即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当然全部报销,这是十几年坚持战斗 在一线的同志啊!”   十   从五指峰归来,白头翁还带回来一批大家的稿件。省内各家报刊、电台、电 视频频刊出,又配发了许多评论、群众来稿,以及白头翁的专访、答记者问等。 白乌鸦变异科学研究再次成为人们谈论的热点。正如全省人民期望的那样,半个 月后,该项成果由省科技进步奖评审委员会全票通过荣获省科技进步一等奖。   喜讯传到五指峰,科研小组的成员都沸腾了,在那么艰苦的生活、工作环境 煎熬中,多么盼望生活的回报呀。大家情不自禁地大声笑啊、跳啊、举杯相庆, 幸福的泪水夺眶而出,溅湿了古刹。   局过油的白头翁就成了黑头翁,兴高彩烈地组织人们有条不紊地把古庙打扫 得干干净净,甚至“伦敦”“开普敦”“休斯敦”也被细心地用水清洗过。天气 转凉了,不能到“巴基斯坦”去喝啤酒开庆功会,便张罗在庙里开个“白乌鸦派 对庆功会”,也算结束本年度野外观测工作的总结会。   听说科研小组要走,在报纸上受到表扬然后又受到层层上级表扬的护林员杨 老表,拎着几样野味来送给大家品尝算赔礼道欠,并把夺回去的那两只白乌鸦又 提来了,说是贡献给国家让科研小组继续搞科研。   鹌鹑就将白乌鸦挂在殿堂正中作为“白乌鸦派对庆功会”的会标。   真是喜上加喜呀,有了白乌鸦才是名符其实的“白乌鸦拍梯庆功会”。会场 上的人们说呀笑呀,唱呵跳呵,激情和欢乐似澎湃的大潮一浪一浪要掀翻古老的 庙宇。正当庆功会上升到最高潮时,突然,红火的热情和欢乐如红火的铁块浸入 凉水猛地冷却--禾雀回来了。   在欢乐中,每个人内心都有一块隐病,就是将如何面对禾雀。庆功会后,人 们就将象候鸟一样飞回去,那时再说白乌鸦,就已是非常遥远的事了。谁也没有 想到何华阙会以突然袭击的方式出现。人们看着禾雀不知如何是好,竟然没有一 个人想到要与他打招呼。   二月不见,禾雀老了瘦了,气息奄奄,紧紧巴巴的衣服在他身上竟显得宽大 空旷。疲惫不堪的禾雀由洪小玉慢慢搀扶进屋,整个身子垮了似的塌入藤椅里, 只有一双眸子炯炯地盯着白头翁不放。一句话把大家的心都揪痛了。   “白乌鸦变异的鉴定报告发出去了吗?!”   喧哗的寺院,蓦然寂静无声。   “老何,您病得这么重怎么出院啦。”白头翁恢复常态,上前握紧禾雀的手 转移话题:“身体要紧呀,家里的工作您就交给我们吧!”   禾雀却不睬白头翁的关心,说出的话象要拼命的意思。   “身体不身体已经无所谓,什么都无所谓了,我就是放心不下白乌鸦。”   “这个成果的事,……”白头翁赶忙解释。   禾雀摇摇头,洪小玉从衣兜里缓缓地掏出一张“疾病治疗结论书”给白头翁, 白头翁一见大惊失色,眼泪夺眶而出,泣声惊叫。   “胃癌晚期,怎么会是癌症呢,怎么会是癌症呢!”   禾雀根本没有什么精神病,而是患了胃癌。   “轰──”犹如当头一棒,刚刚松口气的人们僵住了,蓝海萍已发出嘤嘤的 啜泣声。   “最近半个多月来我就睡不好,一直在想白乌鸦的事。”还是禾雀开口,话 从嗓子眼挤出来,似金属划破玻璃那种令人心悸的声音:“想来想去,我总觉得 每次白乌鸦飞出去飞回来,那只领头乌鸦不那么纯白,它的头部似乎变黑了。这 说明白乌鸦的变异仍在进行,我们还不要忙着下结论呢……”   “呱呱叫--呱呱呱呱叫--”   禾雀的话,两只白鸟首先听懂,兴奋得大声鸣叫,把人们的心都叫碎了。   刹时,四下里,漫山漫谷的鸟都叫了起来。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