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freedns.us)◇◇ 《 抓“强奸犯”》 张晓虎 1976年夏天,自从攀上王部长后,我各方面都起了变化。社员认为我通了天,生产 队疤子队长不敢再随意为难我,大队的头儿们更愿意跟我说话,大队的知青更尊重我, 到公社中学代课的机会也来了。经常在党政权力集中的乡上出没,可以吃带油腥味儿的 素菜,调出去的机会更大。全公社两万多人,经常出没公社的人并不多,不超过二百人 ,这意味某种特权。公社斗争地富反坏右分子时,叫我背枪站在台子旁,地主老太婆的 头低得不够时,过去按按她的头。夏天的一个晚上十点多钟,村民捆来一个光着上身呻 唤的精瘦农民,说他跟人吵架,冒火点燃别个的房子。对手是大队有权势的人,叫民兵 把他捆来。农民汉子浑身油汗神智昏乎,带着哭腔呻唤,房子没有烧成,倒挨了不少的 打。押他来的人中有我认识的知青,平时蛮敬重我。他讨好地跟我说:“打嘛,打抹合 过手瘾噻。”我有些诧异:“算了,打他啥子嘛?”他说:“打噻。不打白不打。我都 练了锭锤的。”好象打人是一种过瘾享受,可以随便送人的礼物。平白无故的,我啷个 下得了手打人家呀?虽然在暴力中长大,我没养成打人取乐的习惯。经常出没公社的人 ,意味打人捆人或其他看不到的特权。稍微懂点儿江湖规则,懂得自保的人,碰到我们 这种场面上混的人,都愿意客客气气打个招呼套套近乎。黄启发就是其中之一。他三十 来岁,矮小个头,在前进大队小学教书。我跟他并不熟,间或路上碰到点个头,接受他 热诚友好的招呼。跟在场面上混的人打招呼或者交往,可以赢得等级更低农民的尊重, 扩张个人影响,聪明人蛮注意开发这种资源。热情跟高社会级别的人主动招呼,问候递 烟点火,给对方留下一些受人敬重的好印象。以防将来有难,多个朋友多条路。 不久黄老师出事了,因为强奸嫌疑,遭停课审查。他在审查劳动期间碰到我,急切 述说自己的祸事。指望有人帮他说话,解除厄难或减轻处罚。如果定性为通奸,可能啥 事没得,仍可以教他的书。教书在艰苦的乡坝算难得的美差。两厢情愿的偷情,农村经 常都有。这种事可大可小,说大就大说小就小,全凭办案一支笔。 手抄本《少女之心》在城市暗中流行了五年,早已见怪不怪。传到农村后,杀伤 力仍然很大。黄启发教书的小学校,新增一个本大队的代课姑娘。她高中毕业后,在家 耍着没事儿,家里弄她来代课。学校上课强过下地挣工分,干干净净旱涝保收。姑娘跟 他谈得拢,交流切磋日久,生出好感来。匮乏平淡的环境里,男女困觉算人生最大的乐 趣。新婚夫妇晚上没得耍事,往往是:“来哟,困咯!”抱到一起滚,结果搞出很多娃 儿。有家有室的黄老师,偷偷搞来这本第一淫书,给黄花小妹仔看。小妹妹长得高大匀 称三围浮突,内心空洞无所寄托,不看淫书已心似小鹿到处乱撞,看书后更按捺不住, 轻而易举就遭又矮又瘦、身高只有一米六的黄老师掳获。为了证明偷情的两厢情愿,他 连细节都反复叙述:“我两个脸挨脸的一起看书,她的脸又红又烫,气揣得厉害。我就 摸了她的胸。她的胸脯高得很,又大。依我们农村说的口气:‘上面一摸,下面就听得 到水响。’我一摸,她下面就流水了。我们就‘那个’了。后来,经常悄悄‘那个’。 ”他说的“那个”就是困觉。我问:“在哪里‘那个’呢?”“教室没得人的时候,有 时候也在办公室,间或到外面竹林角。”他吸了一口嘴角唾沫,摇摇头叹口气:“后来 ,她屋的人发现了,估倒她说:‘是我强奸她’,如若不然,就要打死她。”我理解: 在中国女娃儿的名声重要得很。尤其乡下女娃儿,名声一坏,怕一辈子都嫁不出去。她 屋妈老汉是当地有头有脸的人物,不然女儿也进不了学校代课。如果女儿坏了名声,妈 老汉都难得活。必须咬死黄启发强奸了她,把名誉损失减到最低。我晓得这单案子由公 社中学搞。校长派了人,神神迷迷地搞。我们这些在公社窜的知青人微言轻,完全插不 上嘴。沉吟地听他讲冤情,听了就听了,象看黄色小说一样,意淫联想一阵。他作重强 调:“你想嘛,她生得牛高马大,象个高马门,我啷个强奸得动她?何况我们耍了恁个 多次。”我帮不上他的忙,但相信他说的是事实,希望学校能够实事求是地定案。 两个多月后,没有公开审理,没给他辩护机会,全凭上报材料一面之词,县法院判 决通知下来:黄启发按强奸罪逮捕法办,判刑三年。虽然理解:保护那个小妹妹的名声 很重要。这么颠倒黑白任意判刑,还是令我心惊。真真切切地感到:高高大大仪表堂堂 的校长,作为当地强权人物。为保护一些强者的利益,冷酷地牺牲了另一些弱者。在这 块绿油油的土地上,权势人物们建立了一张看不见的网,相互关照相互保护。出了啥事 ,总可以按照利益原则,照长官意志处理下去,真假对错对他们并不重要,维持眼前的 特权利益才重要。老百姓认这个理儿,遇事喃喃喊“青天”,乞求上天特赦开恩,可怜 可怜小老百姓。公社干部分工不清,抓捕本该公安员管,啷个由武装部搞呢?王部长吩 咐:“去把黄启发带来。”我唯唯领旨出来,心头矛盾:明明可能是冤假错案,我却要 助纣为虐。但我不敢说“不”,不敢拂逆部长命令。他是公社里唯一帮我说话的人,想 早点调回城,只有象奴才一样乖乖听话。不能有异议表示,更不能说:这么做为虎作 伥。这是基层政府行为。唯一自我解释安慰的是:我不去,他很容易派别人去。在另外 两个知青羡慕和协助下,我们分别背了一杆破冲锋枪和三八大盖长枪,都是没有子弹老 旧空枪,拎着绳子出发了。大中午的,我们顺着石子公路,到一里多外的地方去逮他。 乡下人怕枪,看到我们三个人背枪提绳的正经样子,吓得笑都不敢笑。看他们畏惧的表 情,我有些虚荣满足,呵呵大人娃儿怕我们呢。我们知青并不只是时时怕社员农民,处 处争取他们的好印象,为将来推荐外调做准备。我感到:依附当地权势后,背负的强大 力量,足以提升知青地位。真是狐假虎威,乐在其中了。 找到黄启发时,他刚刚干完挑土的活路。敞开衬衣一头汗水,洗完手一路摔水,准 备收工吃饭。一看我们这付阵仗,他马上明白:灾难到了。他摆出革命烈士被捕的姿态 ,从容镇定地整理一下衣领,平静地说:“等一下,我拿两件衣服就跟你们走。”跟电 影里的台词没得两样。他转身进里屋,取衣服出来时,身上已换好庄重厚实的中山装。 这么热的天,穿深兰色的咔叽布衣服,连风纪扣都扣死了。旁边的几个妇女苍白着脸, 同情地嘟哝:“这会儿都吃饭的时间了哦,雷都不打吃饭人。总得让他吃了饭走噻。” 我们没反对这个说法,黄启发就坐下来吃饭。我板着脸掩饰自己的尴尬,本来是他的点 头朋友,听他叙述冤情,是他指望得到帮助的人。现在倒好,不但没有帮到他,反而抓 他来了。在围观等待中,他尽量从容镇定地吃着稀饭咸菜,用安闲舒缓表示对命运不公 的轻蔑,表示对陷害他的所有人的蔑视。我们三个人背枪提索,屈尊俯就地站着。他在 桌前正襟危坐细嚼慢咽,在周围妇女同情的注视下,动作尤其慢,表情平和无辜,象演 一幕无声抗议的哑剧。一道去的老知青,下乡久了残酷见得多,江湖摆杂见得多,容不 得他做戏。终于忍不住,跨上去伸手夺过饭碗,“当”地往桌上一磕:“吃啥子饭哟? 走哦!起来!站好!”他顺从地站起来,老知青三脚两爪把他五花大绑。捆得太紧,不 一会儿他的手就淤血发乌了。押往公社的途中,好多中小学生放学,走在回家的石子公 路上。他们默默地惊讶地看着:衣着庄重的黄老师遭紧紧绑成犯人模样,昂首挺胸面无 惧色地走来。真是天大的事儿。他们不明白发生了啥事?以他们小小年纪,在刻意压制 情欲的乡村,多数孩子都体会不到发生了啥事。 押到公社后就热闹咯,三层干打垒的办公大楼旁边,几十上百的人聚在公路上看闹 热,街面几乎闸断。全是附近的娃儿和居民,粮站油厂供销社卫生院的职工们。平日里 难得有啥好看的,捆绑奸污犯当街示众,是多年难得一遇的场面。桃色事件好刺激哟, 大家纷纷赶来观赏议论。不少人象过节一样,眼睛闪亮脸上挂着喜气。到王部长的卧室 兼办公室里,对他简单宣读逮捕法办的文件,押到外面路边等车,准备送到县上监狱 去。黄启发仍然高昂脑袋,侧脸仰望远处桉树梢,双眼空朦寄托幽远情思。他站到楼旁 的小斜坡上,等家里人拿衣物用品来。他紧抿薄薄的双唇,脸颊僵硬地绷着,脸堂上布 满油汗,闪耀着不屈的光芒,眼里看不到恐慌和羞耻。那年头,通奸或者偷人是乡坝头 脏死人的事儿,只能阴悄悄干,不能拿出来大家说,更不能这么捆起来当街示众。可能 他原先设想:学习班呆一段后就无罪释放,最多不再教书。现在却突然遭逮捕法办。意 想不到的惩罚使他悲愤难抑:“不是恁个的!”这个简单念头使他不顾一切在心头大声 抗议,圣徒一样昂着不屈的头颅,抗拒整个不公的世界,仿佛在说:相爱不可耻,偷情 没啥错,我不可耻,陷害我的人可耻!羞辱我的人可耻!迂腐陈旧的封建道德可耻!支 撑这个弄虚作假制度的人可耻!这种不屈造型,这么激烈呼喊的身体语言,足以抵挡众 人的讪笑羞辱。不久,他黑黑瘦瘦的婆娘哭哭啼啼地赶来,头发凌乱地沾在脸上,汗水 眼泪鼻涕揉成一团,暗红蜡黄油黑地分布在花脸上,象混合油彩抹乱了色。她拿来坐牢 用的衣物被盖,家里主要劳动力抓走了,以后几年的日子肯定难过。当着众人,她哭不 敢大声哭,怨不敢高声怨,呆呆站在男人身边,忍受别人怜悯讪笑同情的目光。矮小轩 昂的男人,只顾维护各人的悲壮形象,昂着头几乎不理她。当街之上,众目睽睽之下, 私房话也没法说。婆娘在旁边嗫嚅着嘴唇,泪花花儿地不住望她男人,丈夫只是不理。 她逗留一阵儿,象陪着当街示众,颜面十分难堪。她等不得送男人上路,凄凄艾艾埋头 先走,回家去独自哭泣。王部长反倒嘻儿哈儿轻松得很,为黄启发捆得发紫的手松了绑 ,再重新捆上,只绑住手肘。这样手腕不会死血,没有五花大绑难受,更多身陷刑法的 象征意味。部长似乎有些人情味儿,比较照顾犯人。长期为官一方的人,都尽量避免跟 草民当面对凶,以免结死怨,乱世遭报复。文革造反中,各级官僚挨批挨整,叫人记忆 犹新不敢忘怀。 我的老式冲锋枪装了一颗子弹。戴上部长给的“民兵值勤”的红布袖章,把手一伸 ,路过的货车就停下来。乡村公路上,凡是背枪戴值勤袖标的,可以任意拦车,一般车 子都不敢违抗。我和另一个知青站上车尾厢接着,下面的人七手八脚甩货物似的,把无 法自己爬上车的黄启发甩上来。他傲世的姿态,肯定包含了对我这等角色的鄙视。在我 分裂的人格中,看到他遭麻袋一样甩上来,产生出邪恶的快感:“你傲嘛?这么甩你, 看你还傲不傲得起来?”再有尊严的人,被人东倒西歪地甩上车,失掉重心后任人摔摆 ,都很难体面地维持尊严。他的衣物铺盖包裹,当作光秃秃车厢里的坐垫,我俩押送人 员轮流坐。当别人心头对抗,你便顾不得对错,首先激发个体的心理对抗。希望他怕我 而不敢恨我,将来不至于敢来报复。他很不舒服地卷坐在车厢地板上,因为捆绑和躬身 ,中山装领口上的风纪扣扣死了,颈子勒得太紧,他的脸憋得渐渐胀红,颈子和额头上 的青筋鼓了起来,我不但不同情反而幸灾乐祸地想:“做戏嘛?你扮李玉和嘛?刚才上 路前故意庄严地扣好衣领,现在晓得难受啦?”他的手肘绑在后侧,手指够不着领口。 憋一阵他终于憋不住了,要求帮他松松风纪扣。我们替他解开后一路无话,眼睛尽量往 别处看。这时候,我不敢再跟他有朋友或人的眼神交流。作为人,我在他眼里肯定怯弱 而可鄙,为一己私利依附暴力机器,甘当欺负人的打手。他有足够真实理由,独立不羁 的人格鄙视我。我只能面无表情地扳起脸,演好眼下专政机器的螺丝钉,把他当作机器 挤压的物品。这么一调整,“人”不见了,我和他变成物与物的关系,我当螺丝钉,他 为下脚料。心头反倒轻松多了。车到城关附近分路转去别处,只好下车另外拦车。拦到 一辆短途客车,押着他挤上客车的人群中,吓得车里乡民一动也不动,叽呱聊天的车厢 内突然安静下来。大家闭气屏声,几十双眼睛齐刷刷地盯着他,猜测想象:这个不幸的 人犯了啥事?为啥要受磨难?…… 到县中队监狱交完人,我们赶紧回来交了差。几天后听说县里召开公判大会,贴了 宣判布告,全县城游了街。黄启发跟别人一样,剃光脑袋站在游街车上,胸前牌子上写 着:强奸犯黄启发,判刑四年。我晓得:他把憋屈写在脸上,愤愤不平地对抗情妹妹的 家族势力,对抗强大的地方势力,对抗不公的命运,进而对抗整个国家专政机器。这种 态度,遭加刑一年。进了专门收拾草民的地方,任何不服的表情都是加重处罚你的理 由。权力在别人手里,任何时候看你不顺眼,随时加重刑罚。所谓态度刑罚,流行了几 十年。 二十多年过去,我逐渐明白当年抓他的实质,不过维系封建贞操观念,维持乡坝权贵统 治秩序。维护基本人权,没有程序正义,绝无实质正义。庆幸自己现已摆脱身不由己的 状况,黄老师怕也老咯,背着强奸犯的罪名垂垂老去。我为临时充当专政机器捕快,向 黄老师深深地忏悔!深深地请罪!我和你一道翘首等待:司法独立公开公正,真正民主 法制社会的到来。 张晓虎 2003.6 于重庆蜗居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freedns.u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