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freedns.us)◇◇   覆水   ■野川   生命像水,泼出去了,就收不回来。   ——题记   1   手机响了,合弦声,很美。   还是《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呢!坐在对面的钱大勇一脸肥肉上开了一朵花。 老婆发痒了,还不快接,当心你的膝盖,又要跪肿!   已经晚上11点了,还打手机,真他妈烦人!我没理,深吸一口烟,拇指在上, 中指在下,摸起一张牌,细细一审:哇,三条!心,一阵狂跳。   一把青一色条子终于下叫了,而且是二、五、八条。   我佯装平静,把桌面的牌认真环顾一周,又故意将手上的牌颠来倒去,最后 拿起仅剩的那张九筒,捏了几下:九筒。声音很低,出自丹田。然后把头转向窗 子,月光很朦胧,从高处徐徐洒下,那些树被月光涂抹,显得非常静谧。   糊了!钱大勇一拍桌子,强盗一样把那张“九筒”抢过去,放在自己的牌边。 一脸肥肉跳来跳去,我真担心会掉几砣下来。   慢……坐在钱大勇上手的“谢眼镜”把眼镜弄了弄,轻轻把牌反扣在桌上: 哎,钱胖子糊了,我也糊了。极不情愿似的,声音很女,像太监。然后把头探到 钱大勇那边:这龟儿子,又是青筒子,还带一根!转过头,暗自黠笑。   我没吭声。只是感到屋里很热,额头上冷汗直冒。就看最后一家了,我想。 但日怪的是,刚摸一圈,唯一的一张八条又被白小强逮着了。   我气急败坏地拉开抽屉,把钱甩给钱大勇:拿去买棺材吧,大一点的,不然 装不下你这头肥猪!   钱大勇“嘿嘿”奸笑几声,把钱叠好放进抽屉,上厕所“放水”去了。   这时,我打开手机:一个未接电话。   按动显示:一串陌生的号码。   最近真他妈倒霉,我经常接到一些打错的电话。回过去,别人还凶巴巴地问: 你找谁啊?你有神经病啊!特别是前天晚上,12点过了,刚把手伸向老婆起伏的 胸脯,手机响了,一个女人娇滴滴的声音:喂,是张哥吗?怎么这么久不过来玩 呢?最近在忙些啥子嘛!我好想你哦!   滚他妈的鸟蛋,我姓沈,怎么会是张哥!结果被老婆盘问了很久,解释清楚 了,身体内的洪水也退下去了。   不过我还是按动了那个号码。   我经常这么想:如果是朋友打的呢?不接就对不起朋友。如果朋友真有急事 呢?出了状况,就更无法向朋友交待了!   虽然这个时代,朋友已经变味了,肉朋友,酒朋友,钱朋友,牌朋友,嫖朋 友……太多,太杂,太滥。但我一直坚信朋友是存在的,是可靠的,是千金难买 的,很多不能对老婆说的事都可以对朋友说,很多忧愁朋友都能替我分担。   我最喜欢的歌就是《朋友》,不管是藏天朔唱的,还是周华健唱的,或者谭 咏麟唱的,我都能唱,并且唱得非常投入。一进歌厅,这些歌都是我的保留节目。 一唱,我就会感到周围温暖了很多,好像每一个人都向我伸出了友善的手,把内 心的忧郁、烦燥和痛苦,掏得一干二净……   手机终于接通了。一个女人的低泣:是,是,是沈实吗?我是荆小潞……能, 能,能过来坐坐吗?   我的心突然“咚咚”直跳:荆小潞,你真是荆小潞?你在哪儿?你在哪儿啊?   我,我,我在黑漩涡咖啡厅。   黑漩涡咖啡厅在市区的东面。刚刚完成旧城改造,街边一些地方还堆放着旧 砖、石头和沙子,但与簇新的高楼大厦相比,这些瑕疵完全可以忽略。特别是新 安的街灯整齐地站在50米宽的大街两旁,柔和的灯光照耀下的绿化带,好像接通 了春天的心脏。这条昔日小偷云集、三教九流混杂的“柳东巷”,已被现代文明 浸染得面目全非,而且有了一个很有时代感的名字:“奔康大道”!   黑漩涡咖啡厅就座落在“奔康大道”的中段。   以前这间咖啡厅设在一座三层楼房的底楼,一开张就十分火爆,据说是这个 名字取得好:神秘,暧昧,充满诱惑,容易让人产生联想。后来虽然有一点降温, 但还是有很多小青年天天往里面钻。   其实这是一家很正规的咖啡厅,那老板是一个四十来岁的文化人,为取这个 名字,他呕心沥血,熬了好几个晚上,真有点“字字看来都带血,十年辛苦不寻 常”的悲壮。   但外界一直不这么认为,一些老大爷、老太婆甚至一些中年人,总觉得里面 藏污纳垢,有很多见不得人的东西。   当然,这种偏见,也是这间咖啡厅之所以能够长期开下来的原因。   现在那座三层楼房也拆了,拔地而起的是一座11层的现代化高楼:“钻云大 厦”!   黑漩涡咖啡厅就开在“钻云大厦”的四楼。   荆坐在进门右手边最末的一个座位上。咖啡厅灯光虽暗,但我还是看见了她。 不,应该是感觉到了她。我进门的时候,她也抬起了头,仿佛她也感觉到了我的 出现。   先生,请问几位?一个高挑的女领班微笑着猫上来。   找人。我答得很淡,眼睛扫了扫她旗袍开叉处露出的纤细光滑的大腿,再看 了看角落里蜷缩一团的荆小潞,对领班指了指:两位。   落座的时候,荆没有吭声。过了一会,她轻声问我:有香烟吗?声音像一只 只缓缓飞翔的蚊子。不过,我的耳朵特别灵敏,或者太关注于她,我仍然从萨克 斯吹奏的《回家》曲中听出了她的声音。   我从上衣口袋掏出那包抽了几只的软云烟,抖出一只,递给她。   她从桌上拿起打火机,“啪”地点燃。这时,我看见那只烟灰缸,已经堆满 了长短不齐的烟头。   一个服务生走过来:请问要茶,还是咖啡?   我把目光转向荆,她摇了摇头。   来两杯菊花茶吧!在我的记忆中,荆最喜欢喝菊花茶。我曾经问过她为什么 喜欢菊花茶,她笑而不答。以至于到现在,我也不知她究竟喜欢茶,还是菊花。   还好吗?我小心翼翼地问。当然只是对荆,如果对别人,哪怕是老婆,我也 会大声地问:有啥子事嘛,快说!   她没回答。只是一个劲地抽烟,好像要把什么东西吸进身子关在笼子里,又 好像要把什么东西吐出来扔进夜色中。烟头红亮,一截烟灰长长的,偶有细小的 碎片飘落。   我也抖出一只烟,点燃。   两只烟互相燃着,两个人默默坐着,两杯菊花茶的热气静静袅绕着……   时间一晃就是凌晨1点过。   手机又响了,合弦声,很美。   接听,老婆的,声音有些迷糊:怎么这么晚了还不回来,我都睡了一觉了。   我压低声音:有点事,和一个朋友在谈点事,你睡吧,我马上回来。   她终于把深埋的头抬了起来。乌黑的披肩长发遮蔽着脸,她向两边拂了一下。 我看见她的眼睛,红红的,肿肿的,闪烁着一点点晶亮。   他,他……她欲言又止。   他怎么了?我轻声地问。   她没回答,只是摇了摇头,便缓缓地站了起来,整理了一下黑色的长裙:谢 谢了,沈实,已经两点过了,你还是回去吧。   我送她到楼下,叫了一辆的士,把她送上车。她说了声:谢谢!   她走后,我叫了一个三轮,回家。   2   我叫沈实,是“跃兴市”建设局办公室副主任,享受正科级待遇。工作不是 很忙,也不是很闲。由于我性格外向,喜玩笑,爱调侃,人缘关系处得还不错。 平日里人们有的叫我“省时”,有的叫我“省事”,更有甚者叫我“损失”,我 从不介意,反正他们没有恶意。   十六、七年来的机关生涯没给我带来什么。权力不大,金钱不多,老婆一房, 儿子一个,生活倒很平静。我像一块棱角分明的石头,已被时光之水磨得圆滑。 少欲少求,延年益寿。是我一直的信条。但长时间坐在办公室撰写那些不署自己 姓名的文章,使皱纹过早地出现在我的额头上,像一群蚯蚓,蠕动着,扭曲着, 提醒我:你已不再年轻!   不再年轻是很残酷的!   它意味着我能得到的东西可能越来越少,能做的事可能越来越少,我与死亡 的距离正一天天拉近。不过这是自然规律,我无法违背。人从一出生就走向死亡, 过了三十四、五岁,这种感觉一天比一天真切。对死亡这个问题,近年来我想得 特别多,越想越可怕,越可怕越想,结果经常弄得碾转反侧,夜不能寐。   但奇怪的是,今天早晨起来,我竟在洗手间里破天荒地照了一次镜子。   这是很多年都没有过的事情了。以前早晨起来,我都是匆匆跑进洗手间,捧 着水,往脸上几抹,用帕子一擦,再草草地梳理一下头发,完事!   镜子,这个词我都很少用到,更不用说照了。   但我的确照了一次镜子,而且还非常认真。镜中那个人我差点认不出来:暗 淡无光的额头,纵横交错的皱纹,浮肿下垂的眼袋,微微发黄的胡须……特别是 那双布满血丝的小眼睛,不管砸多少石头进去,都不会起一点波涛。   这是谁呢?这究竟是谁呢?理智告诉我:他就是你,现在的你——沈实!   这就是我吗?我真的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不知我在自己面前究竟呆了多久,只知我的脑子突然有点晕,胸部突然有点 闷,心口突然有点痛……   昨晚怎么那么晚才回来。吃早饭时老婆淡淡问了一句。   打麻将嘛!古灵精怪的儿子总是抢先发言。   我摸了摸儿子圆乎乎的脸,对老婆说:和钱大勇一起谈了点事,一个朋友乡 下的表弟想去建筑公司打工,叫我给他说一声。   我说谎的技术还是很不错的,眼不斜,心不跳。何况,这是善意的欺骗嘛! 如果照实说了,我这小心眼老婆一定打翻醋缸。她对男女之事很敏感,在这“家 里红旗不倒,外面彩旗飘飘”的年代,老婆的担心是正常的。   老婆没再问什么。出门的时候,她嘱我记着去把这个月的电费缴了,今天是 最后期限。   我住在市区南边“跃升路”我们单位三年前集资修建的宿舍楼。这里是跃兴 市最繁华的地段,商业集中区,餐饮一条街,体育馆、电影院、新华书店、菜市 场都开在这里。而单位在北边,也是三年前响应市委、市政府号召搬过去的。每 天,我都是8点出门,坐6路公车,8点45分左右到达单位门口,进办公室的时间, 一般是8点55分的样子。   跃兴市这几年发展很快,就像它的名字一样:飞跃发展,兴旺繁荣。作为一 个跃兴人,我时常为自己能参与这个城市的建设感到自豪。当然,摸摸干瘪的口 袋,我有时也会感到这个城市的不公,埋怨给我的东西实在太少。不过只要有风 吹过,这一缕不快很快就会消失。   从车窗外望:高楼林立,人车如织,巨幅广告铺天盖地……我最喜欢“七星 大厦”顶部的那幅广告,说准确一点,我喜欢那幅广告中那个清纯的女孩:一身 白色连衣裙,扬起的手臂间,飞翔着一群白色的鸽子……每天路过,我都要看一 看。每次一看,我都会感到这个世界并不是很脏,还有很多美好的东西。   今天是个例外。我没有看那个女孩,我在想荆。   荆是我的初恋,也是插在我心上的一把刀。不过已过去了很多年,那把刀已 经慢慢变软,软成了清露,软成了月光,软成了一缕脆弱的薄雾……   认识荆是十六、七年前的事。那时我刚从跃兴经贸学校中专毕业,以年级第 一名的成绩被选入现在的单位。在当时,这可是一件很大的喜事。我乡下的父母 在乡亲面前不知夸了我多久。那时世道还不是那么黑,甭请吃,甭送礼,只要成 绩好,老师就喜欢,单位就需要。   在经贸学校的时候我年纪最小,不过也模糊懂得男女之事。但我们班就三个 女生:一个身高与腰围大约相等,我们叫她“冬瓜”;一个骨瘦如柴,偏又有 1.78米高,我们叫她“竹杆”;另一个倒不胖不瘦,虽模样一般,但身材很好 (这是我们当时的眼光),走起路来一扭一扭的,我们不得不叫她“美女”了! 一大群男生围着他,别的年级、别的班的男生也来争夺。哎,我这个小不点,就 只有看的份了!   出了校门,美女就多了,多得目不暇接,多得你喘不过气来。我经常和单位 那个早一年分来的“死耗子”上街溜转。这个“死耗子”,其实叫史昊,比我大 三岁,大学毕业,学园艺的。我刚来的时候叫他“史老师”,这或许与刚从学校 毕业有关吧。后来人熟了,加上史昊这人也和我一样,整天就喜欢开玩笑,说 “荤话”,单位其它同事叫他“死耗子”,我也开始这么叫他。   我们单位就我和“死耗子”最年轻,性格相近,也谈得来,并且那个时候的 确没什么好玩的东西,加上领导对年轻人不放心,重要的工作都不安排给我们做, 这对两条血气方刚的“小公牛”来说,机关生活实在是太没劲,太无聊!   不管上班还是下班,我都和“死耗子”混在一起。“死耗子”早出来,懂的 事自然比我多。但他经常给我讲的不是工作上的事,而是他的“泡妞经”。比如 怎么写情书啊,怎么约会啊,怎么讨女人欢心啊……当时我听得津津有味,毕竟 老师从没给我讲过,现在想来,他那一套真不是东西。   不过,我听说我们单位陈副局长的女儿喜欢他,陈副局长曾找人向他说过, 他推了。后来我问他为什么,他说那女子眼睛有点斜,并且脸上有一块暗红色的 疤。就因为这事,他成了陈局长心中的一根小剌。   话说回来,我经常和“死耗子”上街溜转,的确看到了不少美女,过了很多 “眼瘾”。荆,就是我在街上溜转的时候发现的。   那天是个阴天。六点下班后,我和“死耗子”一起在门口小餐馆吃了碗面条, 便沿着“跃升路”一直向前走。天色灰暗,像要下雨似的。我叫“死耗子”早点 回去,到王科长那里看电视。他坚持要把“跃升路”走完。没法,我犟不过他。   在快把“跃升路”走完的时候,一个小巷子里突然转出一个女孩:一身白色 的连衣裙,披肩的长发又黑又亮,乖巧的脸蛋,清亮的眼睛,微微上翅的鼻子透 露着一缕傲气……我一下子愣住了:多么清纯的女孩啊!我差点叫出了声。   几乎就在我看见她的一瞬,我就认定了她就是我今生要找的人。她曾经在我 的梦中、冥想中出现过很多次,我喊了她不知多少回。到今天我才知道,她就在 我们的城市,就在“跃升路”,就在我的旁边。我的心跳得特别厉害,当她从我 身边走过的时候,我感到自己的脸刷地红了,我根本不敢看她的眼睛,而是把头 故意转向另一边,等她过去的时候,才转过身子,紧紧盯住她渐小渐远的背影……   3   那天夜里我失眠了。   我没把这事对“死耗子”说。我在床上翻过来又翻过去,脑子里全是那女孩 的影子:一身白色的连衣裙,披肩的长发又黑又亮,乖巧的脸蛋,清亮的眼睛, 微微上翅的鼻子透露着一缕傲气……   次日上午我心神不宁,坐在办公桌前,满脑子都是那个女孩晃来荡去。张局 长叫我写一个简报,我撕了十多张纸,都没一个满意的开头。只好谎称感冒了, 有点发烧,找到“死耗子”,请他帮忙。然后故意去买了一点药拿回来吃,倒水 的时候,手一滑,又打碎了一只杯子。   “死耗子”似乎感到我不大对劲。中午吃饭,他问我怎么了,我没有告诉他。 吃完饭,“死耗子”叫我去看录象,香港的,警匪片,好像是周润发演的《江湖 情》,我没去,回寝室睡觉去了。   到了下午就特别想下班。在办公室外转了二十多次,进了十多次厕所,看了 一百次墙上的石英钟。5点半,我就走了,说去看另一个单位的同学。“死耗子” 想跟我一起去,我没答应。   当然不是去看同学。我径直去了“跃升路”末端那个小巷子。这时我才知道 这个小巷叫“石桥巷”,因为巷子里有一条河,河上有一座石拱桥,小巷因此得 名。   那时经济还不发达,小巷又弯又窄,路面凹凸不平,长着一些叫不出名字的 杂草。加上昨夜下了雨,小巷泥泞,到处都是水洼。我在小巷走过来又走过去, 心里像困着一只小花豹,它嗷嗷叫着,把栅栏弄得“吱吱”作响。   但我失败了!到了晚上十二点,她都没有出现。风冷冷地吹着,我的心空荡 荡的。昏暗的灯光下,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时不时踩进水洼,泥浆溅满了裤 子。我开始想:她是住在这里呢,还是碰巧经过呢?我甚至怀疑昨晚看到的她, 是不是一个白色的幻影!   我的确形容不出当晚糟糕的心情。   失魂落魄地回到寝室。同室的“死耗子”正和邻居的三个小伙子打扑克。一 屋子烟雾缭绕,很呛人,很烦人。我一句话没说,倒在床上,紧闭眼睛。但脑子 里还是那该死的白色连衣裙,上下翻飞……   连续九个晚上我都在“石桥巷”转来转去。   连续九个晚上我都以失败告终。   “死耗子”感觉到了异样。他以为是那天我请他帮忙写简报时,他推搪了一 下,我呕气了。星期天,他约了几个男男女女,骑车去“清溪河”耍,叫我同去。   我这几天下来已精疲力竭,不停地失败,不停地反思,心也平静了一些。不 是我的就不是我的,我自己宽慰自己。   就跟他们去了“清溪河”。   “青溪河”离市区十公里左右。河宽二十多米,在青溪山的山脚。青溪山海 拔不高,但树木葱郁,特别是有很多上百年的古树,名字怪诱人的,什么“树中 树”、“痴心情长树”、“夫妻交拜树”……更神奇的是有两棵需三人合抱的古 树,相对而立,一棵树落叶的时候,一棵树却发新叶,引来很多专家、学者研究, 并列这国家重点保护文物。青溪山四季常青,从远处看很像一块绿色的翡翠,绵 立于天地之间。一想到青溪山,就会感到轻风拂面,绿凉入心,神清气爽。   到“青溪河”其实是上青溪山。   我们把自行车停在山脚一个茶馆。一群男女像囚禁多年的鸟,向青溪山飞去, 栖落在绿叶轻曳的枝头上。   我没跟他们一起疯。选了一处长满青草的平地,我躺了下来。青溪山不愧为 青溪山,那些草很软,湿津津的,缕缕清凉,从后背浸入,一下子就抵达心灵。   “死耗子”不知何时来到了我的身边。   “省时”,怎么不一起玩,有事吗?他的样子很关切。凭心而论,这个朋友 还是很不错的,工作上总帮助我,领导批评他总为我说好话,平日里有什么好东 西都与我分享,还把自己什么时候遗精的事都说给我听。   反倒是我自己,这几天就因那个白色连衣裙的事对他爱理不理,他何罪之有 呢?我的心里,突然产生一丝歉疚。   没什么事,只是想静一静。我坐了起来,递给“死耗子”一支烟,我们俩默 默地抽着……   一个上午很快就过去了。   一群男女又吵闹着下山,去茶馆吃午饭。   刚到茶馆门口,我突然呆了!   我看见了她,那个我找了九天的女孩。此刻她正和几个女孩坐在一起,还是 一身白色的连衣裙,还是又黑又亮的披肩长发,脸蛋还是那么乖巧,眼睛还是那 么清亮,只是微微上翅的鼻子不再透露一缕傲气,她很平和地与其它的女孩谈着 什么,一脸的笑容很甜。   “死耗子”推了我一下。我才反过神来。反过神来的我,像被谁打了一支兴 奋剂,沉寂的血一下子涌了上来。我突然感到天亮了许多,青溪山美了很多, “死耗子”可爱了很多,仿佛这个世界倏地变了样子,那些阳光是为我洒落,那 些轻风是为我吹拂,那些花朵是为我绽放……   还没走拢桌子,我大喊一声:老板,来一瓶酒!   “死耗子”吃惊地望着我。   这个中午我最兴奋,喝酒最多,话说最多,笑声最多,声音最大。这是后来 “死耗子”给我总结的“三多一大”。   当然我的眼睛总时不时地盯着那张桌子看。她们几个可文静多了,慢条斯理 地吃着,间或说点什么。我坐东,那个白衣连衣裙坐南,我只能看见她的侧面, 加上中间隔着五桌,我的目光必须把一些人搬开,才能看见她。不过够了,上帝 已对我不薄。我苦苦寻找的她,就在距我十多米的地方。我似乎能感觉到她的呼 吸,闻到她的芳香,听见她跳动的脉搏。   吃完午饭,我争着结了帐。虽然我知道这个月又要勒紧裤腰带过日子,但心 里很爽,很甜,很想对着青溪山嚎叫几声,像一只出笼的花豹。   我故意从她们桌前经过。   几个女孩正在喝茶。她喝的是一杯菊花茶,一根细管插在里面。我走过的时 候,脚被一根凳子绊了一下,我差点跌一跤。我不知道是酒的作用,还是做贼心 虚,或者心存故意……不过我很快止住了跌跤,在这一瞬,我看见她望了我一眼, 想笑又没有笑出来。   我建议下午不上山,就在茶馆打扑克。“死耗子”同意了,两个男的不同意。 另外三个女孩经过“死耗子”反复做思想工作,有两个勉强同意打一会儿。两个 男的就和那个“假小子”女孩上山去野了。   其实我对扑克这玩意儿并不喜欢。我喜欢的是可以看那个白色连衣裙。打扑 克期间,我的眼睛总往那张桌子望,出错了很多牌,挨了很多骂,我都微笑以对。 打到中途,和我打对家的“细妹”已忍无可忍,吵着不打了,要上山去。“死耗 子”便和她换了位置,“细妹”和另一个女孩打对家。这时,“死耗子”似乎发 现了我转来转去的眼睛。   他的笑,很诡!   下午四点过,白色连衣裙那一伙女孩站了起来,像是要回了,我心一紧。她 们刚走三分钟,我就吵着不打了,要早点回去。“细妹”不同意,和“细妹”打 对家那个女孩气冲冲地说:怎么这么扫兴,才四点钟,回去干啥吗?“细妹”也 意犹未尽:是嘛 ,“假小子”他们还在山上呢!   “死耗子”好像看懂了我:哎,回就回吧,下次再来玩。   结果是“细妹”和另一个女孩留下,“死耗子”和我一起回去。   我们很快就追上了白色连衣裙。   我们与她们保持着50米左右的距离。   嘿嘿,你小子叫春了,看上了哪个?“死耗子”开我的玩笑。   我想“死耗子”已经怀疑我了,反正纸包不火,他早迟都会知道的,便一五 一十地交待了这几天来的情况。当我说起那晚在“石桥巷” 看到的白衣连衣裙 时,“死耗子”拍了一下脑袋:哦,我记起来了,是有那么一个女子。   那个女子也没什么特别的啊!“死耗子”嘀咕着。   你不懂,那么清纯的女子,我还没看见过。我说这句话的时候,“死耗子” 的自行车脱链了。   我们一起弄了五分钟。   我们加速前进。太阳正在西移,霞光满天。“跃兴市”在霞光中慢慢凸现, 多么美丽的“跃兴市”,多么温暖的家,为我们敞开着大门。   4   跟踪的结果让我惊喜。   那个白色连衣裙果真就住在“石桥巷”那座石拱桥旁边一座四层高的楼房里。   当天夜里,我做梦了。   我梦见她从碧绿的草地向我跑来,挥着手里的白纱巾,嘴里喊着我的名字。 那条白纱巾,忽然变成一群白色的鸽子,从她手中腾空而起,在天际缓缓飞翔…… 阳光静静地照着柔软的草地,碧绿的草叶在爽风中轻摇,她的头靠在我的肩上, 我们望着湛蓝的天空,仿佛在聆听天堂的乐曲。   之后的三个月,我几乎是为她活着的。   我天天都去“石桥巷”,不管晴天还是雨日,不管上班还是下班,有时一个 人去,有时和“死耗子”一起去。庆幸的是,三个月时间我碰见了她十二次。没 碰见她,我也会沮丧,但从不泄气,我坚信我会再次碰见她。   只要碰见了她,我就会感到特别幸福,特别兴奋,就会请“死耗子”去喝酒, 看录象,在公园冰冷的长凳上兴致勃勃地谈到天明。   “死耗子”很够哥们,也神通广大。他朋友托朋友,用了一周时间,终于弄 清了白色连衣裙的底细:她叫荆小潞,高中毕业,在自来水公司上班,会计,正 在读电大,学的是会计专业。她的父亲荆昌海,部队转业到自来水公司,副经理, 管业务。母亲(姓名不祥),在一家商场当营业员。   最重要的是荆小潞还没男朋友。   在“死耗子”的怂恿和鼓励下,我冒昧地写了有生以来第一封情书:   荆小潞同志:   你好!   首先请原谅我的冒昧和不敬。   在你眼里,我肯定是一张白纸。在我眼里,你却是一个清纯、倩丽、可爱的 女孩。自从看见你之后,我就想认识你,和你交一个朋友。   我叫沈实,今年从经贸学校毕业分到建设局工作,和你一条街,都住在跃升 路。   我是通过我的朋友了解到你的姓名和单位的。请放心,我不是一个坏人。我 刚从学校分出来,朋友不多。那天在青溪山的时候,你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我很想交你这样一个朋友。   我是鼓了很大的勇气才写这封信的。请相信我的诚意。   如果因为这封信给你带去不适,这里我先说一声:对不起!   我等着你回信,用一年,三年,哪怕一生!   祝   工作顺利,天天开心!   沈实 11月6日   “死耗子”帮我看了一下,认为还可以。但我不敢去交,我怕这封信相反会 给荆小潞留下不好的印象。在口袋里放了三天。后来“死耗子”知道了,骂我无 能,这么个小事都不敢做,不像个男人!   最后,还是“死耗子”帮我塞进了邮箱。   等待是一桩揪心的事情。   从信交出的那一刻起,我的心就一直咚咚乱跳。每天下午四点,我都要去收 发室,假装拿报纸。一天,没有;两天,没有;三天,还是没有……   我一直等了七天。   好在我事先也“一颗红心,两种准备”了,心想回不回信并不重要,反正我 把自己的想法说给她听了。至于她怎么想,怎么看这个问题,就只有听天由命了。   第八天下午上班的时候,陈副局长叫我到他办公室。   小沈啊,工作了三个月感觉怎么样啊?陈副局长的头后仰靠在椅背上,眼睛 微微眯着,脸上的笑若隐若现。   还不错啊!我说。   年轻人一定要认真钻研业务,把学到的东西运用到实际工作中去,这样才会 有出息。陈副局长一本正经地对我说。   我递了一只烟过去,陈副局长接了,我给他点火的时候,他扬了扬手:等一 会儿抽,喉管的点不舒服。随即,他干咳了两声:听说你常跟史昊在一起?   我急忙说:没这回事!然后又立即补充:哎,陈局长,你也知道的,我们同 一个办公室,又同一间寝室,在一起的时间是要多一些。   哦。陈局长轻轻哼了一声。这才叫我坐下。   不知咋的,我这个人坐在领导的办公室很不自在,好像藤椅上有很多钉子。 陈副局长似乎看见了我的紧张,连忙说:小沈啊,没什么事的,没什么事的,不 要那么不自在嘛!   他掏出打火机把烟点燃,吸了一口,又干咳了两声,从喉管挤出一小砣痰, 吐在地上,用脚擦了擦,若无其事地问:小沈,你认识荆小潞吗?   我一怔,不过很快就反过神来:不,不,我不认识。他怎么知道荆小潞的事, 难道是“死耗子”告了密?   哦,没什么,我只是问问。陈局长站了起来,把身后的窗子开大了一点,屋 子里烟雾很浓。   去忙你的事吧。陈局长淡淡地说了句,又坐下来,把头后仰靠在椅子上。   晚上就这事我问了“死耗子”,他坚决地说:没有!   他的眼睛让我不得不相信他。   我们从傍晚7点研究到凌晨2点50分,分析了很多种可能,最后的结论是:最 大的可能是陈副局长认识荆小潞,或者她的家人。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死耗子” 和我一致认为:这件事就有一丝希望!   第十五天是一个阴天。下了一上午的雨,我给一份文件盖了两百多个公章, 手软软的、酸酸的,吃午饭的时候拿筷子都乏力。下午两点上班时,雨停了,机 关里湿漉漉的,那两排万年青苍翠欲滴。   张局长叫我参加局务会,作记录。会议室很小,八个领导坐在一张椭圆形的 会议桌上。我坐后面一把藤椅上,很孤单。会议的内容我一点不感兴趣,好像是 研究西河路的拆迁问题。我一边听他们讲,一边把重要的东西记录下来,这是不 敢懈怠的,会后要写纪要。但就是这样,我还是想到了荆小潞,想到了她乌黑的 披肩长发,清亮的眼睛,白色的连衣裙……   每个人发言都又长又闷,重复啰嗦,四点过了,还没进入正题。恰好这个时 候,“死耗子”从门缝探进头来,向我招了招手,又立即缩回。   我轻手轻脚出去,故意提了提裤子,向领导们暗示要去厕所。   “死耗子”一把把我拽进办公室:今晚请我喝酒!   你疯了,我在开会啊!我转身想走。   “死耗子”突然从背后拿出一封信,在我眼前一晃:你看,这是什么?   一种预感让我喜出望外:肯定是荆小潞的。我抢过来,一看,脸刷地红了: 寄信人的地址:不就是……   我在厕所里洗了个冷水脸,把头发整理了一下,轻手轻脚回到会议室。张局 长看了我一眼,没说什么。我坐下来,打开记录本,胡乱写了几句。在意识到领 导没把目光扫过来的时候,我撕开了信封:   沈实同志:   你好!   你的信我收到了。谢谢你对我的夸赞。我是一个非常非常普通的女孩,没你 说的那么好。   我们现在都很年轻,精力都应该放在学习上。我正在读电大,有些事还不想 考虑。不过我也喜欢多结交一些像你们一样有学问的朋友。   祝   工作顺利!   小潞   11月21日   我的心像一只充满气的皮球,被人重重地打了一拳,在胸腔里狂跳着,快要 蹦出来了!   但我必须克制,我反复提醒自己:现在正在开会!   我又在记录本上胡乱写了几句,看了看张局长,他听着其它人的发言,目不 转睛。便又打开信,一字不漏地重看了一次、二次、三次……   5   第一次面见荆小潞是“死耗子”陪我去的。   那是我收到信后的第四天下午三点钟的样子。其实我想第二天就去找她,但 “死耗子”说心急吃不得热豆腐,要我先冷一冷。   “死耗子”的确比我胆子大。走进自来水公司,他就问门卫:请问荆小潞在 几楼上班。   门卫是个老头,看样子是从农村来的。他用目光把我们扫从头到脚扫了一遍, 直到认定我们不是坏人,才指了指对面那幢楼房:三楼。   走到楼下,我突然感到腿发软,心特别慌乱,不想上去。   “死耗子”拉着我:走吧,来都来了,怕啥子嘛 !   我坚持不上去。   “死耗子”没法:那我上去看看,你等着,不要走开。   不一会儿,三楼上探出了一个头,是荆小潞。   她叫我上去。   我惴惴不安地上去了。   财会室只有荆小潞一个人。   进门的时候,“死耗子”对荆小潞指了指我:这就是沈实。我看见她的脸红 了一下,进里屋拿水壶给我们倒水。   “死耗子”倒像跟荆小潞很熟似的,在办公桌上翻来翻去,仿佛这里是他的 家。我坐在一把木制椅子上,拿了一张报纸看。当然不是看,是掩饰自己的慌乱 和心虚。   荆小潞提着水壶出来的时候,我才把她看了一看:今天她没穿白衣连衣裙, 已是深秋了,不可能穿裙子的。她穿了一身浅灰色的套装,看上去像一个公司职 员。不过披肩长发还是那么乌黑,脸蛋还是那么乖巧,眼睛还是那么清亮……   她把杯子分别递给我和“死耗子”,便在我的对面坐下。   你们单位还这么宽啊!“死耗子”在窗口望了望,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荆小 潞:你们谈一会儿,我去楼下转转。   “死耗子”这人就是聪明。   财会室就只剩我和荆小潞。   你们下午不上班啊?她看了看我。   没什么事,给领导请了个假,就出来了。我也看了看她。其实我们是偷跑出 来的,领导都去西河路现场办公了。   你们工作忙不忙啊?我喝了一口茶。   一般化。她说话的时候把头发拂了一下。   听说现在自来水厂效益很好,是不是啊?我实在不知应该说什么。   一般化。她也喝了一口茶。   这时我又看见,她喝的茶,是菊花茶。她喝茶的时候动作很好看,轻轻端起 茶杯,用小嘴把表面的茶花吹到一边,小心地喝一口,再把茶杯放下。   你爱喝菊花茶。我终于找到了一点话题。   她笑了笑:喜欢嘛。   之后,是很长的沉默。我看报纸,她整理报表。   “死耗子”终于上来了。   哇,你们单位真不错啊,绿化那么好,还有那个喷泉和假山,弄得很美啊! 他一进门就大声嚷着。   荆小潞又笑了:是啊,是很美啊,喜欢就调过来嘛。   我调过来干什么,把沈实调过来,你们就可以……说到这里,他突然止住, 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荆小潞,一脸怪笑。   说好没有?“死耗子”看着墙上的钟,轻轻问我。   我没回答。一看手表,啊,都快五点了,就说:史昊,五点了,走吧,我们 不打扰了。   其实我是想说“不打扰小潞了”,但没说出来。   荆小潞没有挽留。她站了起来:欢迎经常过来坐坐。   欢迎谁啊?“死耗子”酸了一句。   荆小潞和我的脸都红了一下。   荆小潞把我们送出财会室。   我说了一句:再见。   荆小潞也说了一声:再见。   我和荆小潞的声音都很小。   下楼的时候,“死耗子”问我约了没有。我说没有。“死耗子”又数落了我 几句:你这个人怎么这么笨,像个懦夫,连个女子都不敢约,她会把你吃掉啊! 磨蹭了很久,我终于又回到财会室。   小荆,今晚有事吗?我的声音是抖出来的。   哦,对不起,我今晚要上课。荆小潞的回答也有些慌乱。   我一听,完了!刚准备转身走的时候,荆小潞接着说:明天晚上吧。   血,灼热的血一下子涌遍我的全身。我终于把荆小潞约到了,我感到自己终 于成功了,但我还是压住了上涌的血潮:好吧,明天晚上7点半,我在“石桥巷” 口等你。   我是跑下楼梯的。内心的小花豹上下跳动。   她答应了!!!我真有点喜不胜收。“死耗子”还没问我,我就脱口而出, 声音很大。以至从门口进来的那个干部模样的中年人把我盯了好几眼。   走出门口,我觉得天是那么宽,地是那么阔,人间是那么美好。骑车刚拐入 “跃升路”,我差点把一个老太婆撞倒。好在自行车刹车很灵,我避免了一场乐 极生悲。   回到单位,已经4点23分。办公室守电话的赵大姐告诉我,说陈副局长找我, 好像在问会议纪要的事。赵大姐四十来岁,长了一张很有亲切感的脸,时常都是 笑容可掬,对我们这些年轻人很关心,常把买来的水果分给我们吃。我们都很尊 敬她,叫她“赵大姐”。   我这才记起会议纪要。跑到打印室,还好,已打出来了。我赶忙校对,然后 输了一份,又骑着自行车,赶到西河路,把纪要交给了陈副局长。   陈副局长问我到哪去了,我说到国土局问了一个事。   他把纪要认真看了一遍,对拆迁安置那一段作了一些改动。在上面签了一句: 已核,送张局长审发。   我又骑车赶到市政府,在会议室找到张局长,把纪要交给他。他没立即看, 而是把纪要装进公文包:回去吧,明天早上给你。   这时,已是下午5点48分。   6   我和荆小潞的初恋就这样开始了。   至于这叫不叫初恋,我说不准。反正我很喜欢她。   是不是真的像罗密欧和朱丽叶那样相爱,我也说不准。   至于她喜不喜欢我,爱不爱我,我更不知道。现在我也不知道。   就叫她初恋吧,初恋这个词,很美!   那时夜晚的“跃升路”没这么美丽,这么灯火辉煌。   秋深了,天气一天比一天凉。整个一公里多长的街上只有三盏街灯。行人不 多,汽车就更少。一个市政府机关才三辆吉普车。我们建设局,就更甭说了,最 好的交通工具:自行车。   那晚我没骑自行车。   我是走到“石桥巷”的。比约定时间,提前了半个小时。   7点36分的样子,荆小潞来了。她穿了一件银灰色的风衣,裤子是蓝色牛仔。 凉风吹过,银灰色的风衣下摆向后飞扬,她的披肩长发向后飞舞。   奇怪的是,她却推着一辆自行车。我不知她是怎么想的,又不去好远的地方, 推车干吗?   小荆,你来了?我快步走上去,把车接过来,帮她推。她很自然地把车交给 了我。   唉,不好意思,晚了几分钟。她把风衣靠近胸口的那颗扣子扣上,拂了拂披 肩长发。   去哪?我问。   你说吧。她答。   我们便沿着“跃升路”走。我推着车走右边,她和我并排,走左边。   一公里多的“跃升路”一会儿就走完了,我们折回。很快就回到“石桥巷” 了,我们又折回。后来我计算了一下,那晚到10点30分我送她回到家门口,我们 一共把“跃升路”走了11个来回。   不过还是富有成效的。我知道了她上班做些什么事,正在读电大二年级,还 有一年毕业。他的母亲叫谢秀兰,在红旗商店上班。她的下面有两个弟弟,一个 读高二,一个读初三,成绩都不大好。更大的收获是我们的陈副局长还是她父亲 的战友,一起转业回来,关系很好,常在一起喝酒。   我这才明白那天陈副局长为什么问我认不认识荆小潞。原来荆小潞收到我的 信后,心里忐忑不安,晚上一个人坐在椅子上发呆。他父亲感到女儿不对劲,一 再追问下,她就拿出信,坦白从宽了!   在那个年代,我这样从学校直接分到机关的人并不多。铁饭碗,很多人还是 羡慕的。她父亲认为她还小,应该先拿一个文凭。母亲却认为女儿也十七、八岁 了,况且我是一个中专生,单位也不错,先交个朋友,能发展就发展,也没什么, 建议她父亲去问问陈副局长。   想了一夜,第二天早上吃饭的时候,她父亲认真地说:小潞啊,不要忙回信, 我去问问再说。   这一问,就让我苦等了十多天。   荆小潞是个很听话的女孩。   她按父亲的教诲,认认真真地上班,认认真真地学习。我们每周见一次面。 有时到公园去转转,有时也去看看录象、跳跳舞。   当时我的确有点笨,有点傻,我竟然也恪守了这一规定。   有时很想看看她,也不敢去找。只好一个人躲在“石桥巷”对面,看她出来 了,还不敢上去打个招呼。我怕她误认为我不爱学习,成天想男女之事,我不想 被她看扁,我要做一个上进、自强、有出息的好青年!   一晃三个月就过去了。   这期间,为了配合荆小潞,我也参加了汉语言文学专业专科的自学考试。见 面的时候,我们谈得最多的,就是学习。我的文化底子比荆小潞好,很多时候, 荆小潞不懂都问我,我都耐心给她讲解。特别是她弄明白的时候,那双眼睛里闪 烁着一种敬重之情。我也从这种眼神中,感到了一种自豪和骄傲。   春天不知不觉来了。   “跃升路”两旁的街树开始迎风吐绿。我沉浸在初恋的幸福之中,工作越干 越出色,多次得到陈副局长和张局长的表扬。在新年伊始的全县建设工作表彰会 上,我还获得了先进工作者的荣誉。   “死耗子”可没这么走运。其实他的工作很不错的,很多我做不好的事,他 都能做好。问题在于:他是陈副局长心中的一根小剌。每次开机关干部会,陈副 局长都会不点名地批评“死耗子”:有些同志,整天吊儿啷铛的,没一句正经话, 上班不是迟到就是早退,一点组织纪律性都没有!不要认为自已是大学生就了不 起,大学生多的是!   我们单位只有“死耗子”可以称为“大学生”。批评谁,一听就知道。   现在反过来是我经常安慰“死耗子”。   好在“死耗子”这人是个乐天派。始终把那些话当耳边风。说就说吧,当领 导不说人,哪像个领导!   这段时间我和“死耗子”上街溜转的时间少了很多。我顾忌陈副局长,我怕 她在荆小潞的父亲面前说我的不是。   “死耗子”表示理解。   但他还是很关心我和荆小潞感情的发展。   有天夜里,他躺在床上忽然问我:省事,你们在一起已经好几个月了,你吻 过她吗?   我感到脸一阵阵发热。说实话,我很想。录象里面这种场面很多。两张嘴咬 在一起,是一种什么滋味呢?我不知道。只是一看到这种场面,我的下面就会硬 起来,很久都蔫不下去。和荆小潞在一起的时候,也时常有这种冲动。   “死耗子”,你想到哪里去了,我们才没你那么坏!   那,你牵过她的手了吗?“死耗子”的声音很色。   我回答得很肯定:没有!   上星期晚上在“金海公园”那条泥路上走的时候,荆小潞被石头绊了一下, 我一把抓住了她的手。不过,她一站稳我就松了。   荆小潞的手又细又嫩又柔,握上去像一团棉花。就那么拉了一下,我的手心 直出汗,下面的东西又蠢蠢欲动。   我不知道这算不算牵手。现在想来,真是无知、幼稚、可笑!每次听苏芮唱 《牵手》,我都会想到这件事,我都会摇摇头:哎,年少无知!   后来“死耗子”就开始给我进行情感启蒙教育:这个耍朋友,光靠嘴说是没 用的,要有行动。你首先要牵她的手,习惯了,她就会主动挽着你的手。怎么才 能牵她的手呢?你总不能说把手拿来我牵一下吧。你最好在晚上找一个最黑的路 段走,并给她讲一些诸如《一双绣花鞋》之类的鬼故事,再把手伸过去,她就会 心甘情愿让你牵着。这个“吻”嘛 ,要复杂一些,首先要盯着她的眼睛看,再 说一甜言蜜语,让她感到你真的深爱着她,然后就用手轻轻抚着她的脸,再把手 滑到脖子,用力一拉……   我一边听“死耗子”的教育,一边大笑不止:“死耗子”,你牵过女娃儿的 手吗?你吻过吗?   “死耗子”没有回答。他只说了一句: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便放下罩 子,睡了。   我可没睡着。我在想“死耗子”的话,虽然可笑,不过细想还是有一些起道 理。   我想找个时间试试。   7   星期六,是五四青年节。我们单位准备晚上在机关食堂搞一个舞会,由我和 “死耗子”负责。我们在单位门口贴了彩色海报。向经常有工作联系的单位团委 去了电话。“死耗子”特别通知了“细妹”、“假小子”一伙,并叫她们带点女 舞伴来。我也告诉了荆小潞,叫她和她的朋友都来凑个热闹。她答应了。   晚上7点半,荆小潞很准时出现在我们单位门口,一个人。   由于舞会8点才开始。我带她到机关转了一圈。虽然才7点半,天已经很黑了。 我们机关有一条小径,3米宽的样子,两边长满万年青。在夜色中,万年青丛很 阴暗,好在旁边有一盏灯,让小径隐约可见。走了一段,我问她:小荆,看得见 吗?   她说有点模糊。我轻轻抓住了她的手。她很顺从,没反抗。好像那双手本来 就是生给我握的。开始是我的手抓着她的手,后来是我们五指交叉。我们的手很 温热,我感到她的手在冒汗,我想她也会感到我的手也在冒汗。再后来,我们握 着的手就像录象中一样,开始甩来甩去的了。   小径很短,没几步就走完了。当然这是我此时的感觉。如果心情不好,这条 小径就很长,几个小时也走不完。   走到食堂门口,“死耗子”窜了出来,一脸汗水和笑容:荆小潞,你来了, 请里边坐。   史大哥,你好,不要这么客气嘛。小荆回答得很从容。   不过“死耗子”的目光,很迅速地滑到了我们握着的手上。我们才意识到, 我们的手一直握着,没有分开。   “死耗子”诡异地盯了我一眼:哦,有情况了!   我们的脸又红了,手,慌乱地松开。   食堂不大,人却越来越多。和荆小潞跳了几支舞,又请“细妹”、“假小 子”,还有国土局一个比较熟的女孩,分别跳了一曲,身上已经大汗淋漓。   荆小潞的舞跳得不错。“死耗子”和她跳了一曲就开始吹捧她。   是不错啊,我的朋友嘛,舞当然跳得好!我很自豪,不过,我没说出来。   9点过一点,人更多了,好像又来了一群针织厂的女工。我看荆小潞好像有 点累了,心想,“死耗子”正忙着,何不带她到寝室坐坐。   她没反对,跟我到了对面楼上我和“死耗子”的寝室。   20多个平方,两张单人床,两个书桌,两把旧木椅子,两个洗脸盆,两根毛 巾……另外,就是满桌子和满床的书。   我把“死耗子”的椅子搬过来,请她坐。然后给她倒了一杯白开水:我这没 菊花茶,只有白开水,你将就喝一点吧。   她接过,喝了一口。   我挨着她坐下。她的脸上香汗津津,浑身发散着一种很好闻的味道。说实在 的,她不算什么大美女,但很是乖巧,尤其是那双会说话的眼睛,清亮,水灵, 看着她眼睛的时候,我真想跳进去,像一条鱼,潜在深处,永远不再出来。   我又握住了她的手。她的手,很烫。随后,我按“死耗子”教的,把手伸向 了她的头发。当然我伸过去是找了一个借口的,因为她有几缕头发垂在了脸上, 我帮她向后拂了一下,就把手停在了她的脸上。她的脸,也是很烫的   再后来,就是脖子了。我的手刚到脖子,她笑了,说有点痒。她笑了我的胆 子就更大了,用力一拉,我的嘴就开始逼向她有嘴。这时她开始反抗。不过,我 的力量远远大过她,反抗了一阵子,她的嘴就贴在了我的嘴上。当时,我的牙齿 是闭着的,她的也是,至少那时我还不知道舌头的妙用。   结果是我和她都把牙齿弄出了血。   我们呆坐了一会儿,都没说话。   从她的眼中,我没看见敌意。相反,我看见了一种隐隐约约的兴奋。   我又吻了她一次。   这次,她很配合。但我和她的牙齿还是弄出了血。   我们是手拉着手出门的。   下楼的时候,被邻居那个丁师傅看见了。他问了一句:小伙子,耍朋友了?   我嘿嘿笑了一下。   舞会还在继续。10点半才结束。   我看了看表,10点5分。我问她还跳不跳,她说算了,人太多,跳也跳不开。   我便送她回家。   出机关大门的时候,本应向左拐,她的家在左边。但我却向右拐,她竟然没 有反对。我们把“跃升路”又从头到尾走了一遍。这次的感觉与以前大不相同。 以前我们并排着走,这次是她挽着我走。   我感到自己很幸福。   幸福,哪个人不想幸福呢?   但有了幸福就想更幸福。人,总是这样。我也不例外。在送荆小潞快到“石 桥巷”的时候,我很是依依不舍,把步子放得特别慢:小荆,明天是星期天,我 们去“青溪河”玩玩。   明天啊,我要和几个朋友到付小芸家玩。荆小潞说话的时候,手把我抓得更 紧了一些。   付小芸是她的同学,很要好。这一点,她曾经对我说过。   但不知咋的,我的心突然有点痛。付小芸是你同学,你们又一起上电大,经 常在一起,还没玩够!我是你的男朋友啊,一周只见一次面,难得一个星期天, 我们都不能呆在一起,这像是在耍朋友吗?   这是我心里想的,我没有说出来。如果当时说出来了,今天,或许我过的不 是现在的生活。可能更好,也可能更糟。   当时,我的作法很简单:脸上突然布上了乌云,并把手从她的手臂里抽了出 来。   她愣了一下,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不过很快,她的脸上也布满了乌云。   我们不吭一声地走到“石桥巷”口。   我停住,她也停住。她望着我,想说什么,但没有说。   我咬了咬牙,转过身子,头也没回,就消失在夜幕之中……   那天晚上,我再一次失眠。   “死耗子”问我怎么了。我把今晚的事对她说了,但省略了在小径和寝室里 的事。   没事的,等几天去找她,说声对不起就烟消云散了。“死耗子”安慰我。   我也觉得我是有点不对。她去同学家玩,很正常嘛。说不定是同学的生日呢, 也说不准同学家有什么喜事呢……越想我越觉得对不起她。   但我这个人天生就是一副牛脾气,做错了事,也不愿低头认错。其实心里还 是想去找她,说点好话,请她原谅。但反过来一想,她也不对啊!和同学玩就有 时间,和我这个男朋友就没时间,把我放在了什么位置!   一场冷战就这样开始。   我以为等不了几天她就会来找我。但我错了,不到三天,她就给我寄了一封 信:她说对我很敬重,但和我在一起她感到很压抑。她说她不想被我改变成我心 中的完美恋人。她说她不想作我的学生。她说我们分手吧,现在还陷得不深。她 说我一定可以找一个更好的,她会在心里为我祝福……   我顿时感到五雷轰顶。女人怎么这么小心眼!说我想改变她,我只不过说了 说她在学习上还要努力;说她很压抑,只不过我说话的时候,为了她不反感,嘴 巴不油,舌头不滑,每个字每个词都中规中矩;说现在还陷得不深,我的心全融 进去了,她的一个眼神,都会让我魂牵梦萦……现在说完就完了,女人啊,怎么 这么绝情!   失魂落魄地坐在办公室:天空灰暗,四周雾蒙蒙的,找不到方向。内心的花 豹突然之间变成了一万只蚂蚁,叮咬着我的心……   我一拳就打烂了桌上的玻璃。血从掌缝淌出来,沿着桌面滴落在地。   从此,我变得很忧郁,很低沉。成天一个人呆在办公室里,眉头紧锁,怨天 尤人。   以后的几年,我给她写过十多封信,结果都是泥牛入海。   当然也在“跃升路”碰见过她几次,但她对我仿佛早已陌生。只有一次,我 向她打招呼,她点了点头,一字不说,扬长而去……   我的初恋就这样不明不白地结束了。   真正的原因究竟是什么,我不知道。但我的心上从此多了一把刀。夜深人静 的时候,那把刀就会在心上划动,钻心的疼痛,就会让我从床上跳起来,跑到屋 子外面,像一只受伤的花豹:冲天长啸!   8   今天上班我迟到了十五分钟。   不是6路公车出了问题,而是我出了问题。我想荆的时候神思恍惚,多坐了 两站才回过神来。   进大门时门卫小周给了我一封信。一看就知是一堆材料,我放进公文包。   这个小周是我们李副局长的一个乡下亲戚,也是部队退伍的。个子很敦实, 穿上保安服,还像那么回事。李副局长管行政,聘一个乡下亲戚守守门,是很正 常的事情。何况,这个小周对工作也很负责。   现在的建设局机关可鸟枪换大炮了。占地60多亩,没有万年青的小径,但除 了两条8米多宽的水泥通道,全是绿色草坪、盆花和各种各样的风景树。如果不 看那座六层高的办公楼,这里很像一个花园。   办公楼的两边停放着很低多轿车,黑压压的,一大片。   我刚进办公室,陈芹芹就拿了份文件走过来。她就是那个陈副局长的女儿。 市上换届张局长任副市长后,陈副局长升了局长,女儿也就从物质局调了过来。 陈芹芹的眼睛真的有点斜,不过脸上的暗红疤已经动手术除掉了。   沈主任,孙主任说这个文件今天要发出去,请你再把文字看看,把把关。陈 芹芹的屁股很大,腰杆却纤细,走起路来和我财贸校那个女同学一样,扭来扭去。   孙田是办公室主任,年龄比我小一点。嘴巴很会说,交际面很宽,是从一个 县上调来的。据说是市里某个副书记的小舅子。   孙主任去哪了?我把文件翻了翻,很多领导都签了字。   他好像和蓝局长到小兴县去了。正在上网的黎怡把头转向我。她是今年选调 来的优秀大学生,1.7米高,很瘦,模样还算可以。只是下巴上那颗黑色的痣, 有点破坏形象。   小英也去了。她见我没出声,又补充了一句。   田丽英比黎怡早工作两年,学规划的,但据说文秘不错,就到了办公室,我 们一般都她“小英”。小英可称得上一个美女了,是美中带着娇媚的那种美女。 身材婀娜,里面有一条水蛇在扭。爪子粉脸,轻轻一弹就要破。嘴唇宽厚,性感 撩人,有一点像电影演员史可。特别是那双娇媚的眼睛,好像藏着很多小小的钩, 一旦与你的眼睛对接,那些小小的钩,就会把你钩住。当然还不止这些,她这个 人很开放,素的荤的都能说,酒量特大,每次陪领导吃饭,都会弄得领导晕头转 向。而领导每来一次,都会问:你们那个酒量很大的女子小英呢?   说“小英”的时候,领导们都会笑,因为他们会把“小英”意会为“小阴”。   我泡了一杯茶,坐在办公桌上,修改那份文件。文件已被改得密密麻麻,看 不清楚。我便叫小黎,在电脑上给我重新输一份再改。   正在这时,孙主任给我打来一个电话。内容和小黎给我说的一样。他这人很 细心,怕出差子。我说孙主任请放心,文件我正在看,今天就可以发出去。   小黎把重新输的文件递给我。手机又响了,是钱大勇的。   他叫我中午请一下质监站的于站长、小高、小石、小孔一起吃个晚饭。他为 农机局修建的宿舍楼主体工程已经完工。这小子,又想通关系。   钱大勇是我初中同学,人很匪,胆子很大,在学校时就经常和社会上的“鬼 二五”混。不过人很聪明,很讲义气,加上他老爸是个做生意的,有一点钱,所 以他的屁股后经常跟着一大群人。初中还没毕业就出来混了,20来岁就当小包工 头,小打小闹。后来通过请客送礼包了一桩800多万元的建筑工程,赚了一笔钱, 从此滚动发展。特别是这几年“跃兴市”搞旧城改造,这小子如鱼得水,把“大 勇房产”搞得很火,成了大款。他一共有三个老婆,同住在他自己修的一幢别墅 里,一个老婆一套三室一厅的房子,生了两男一女,老婆之间互称姐妹,处得还 非常和谐。这还不够,据说他还经常出去鬼混。这年头,只要有钱,这些事也没 人管。   我给于站长打了个电话。他中午没空,说改在明天晚上。我给钱大勇说了。   这个忙我不得不帮。毕竟是初中同学,虽然在校时我不太喜欢他,但自从他 知道我在建设局工作,提着两瓶“五粮液”来找过我之后,我渐渐就被他骨子里 的铜臭味吸过去了。   好不容易把文件改完。我站起来,伸了一个懒腰。   隔壁政工人事处的副处长张旭过来。一看就知道又“麻”了一个通宵。我递 给他一支烟,又帮他点燃。他抽烟的时候露出了黑黄黑黄的牙齿。   省事,昨晚手气怎样。他说这话时眼睛略为睁大了些。   又背“输”包啰!我叹了一口气。   你小子最近怎么老是背“输”包,是不是女人玩多了!他掏出烟,甩给我一 支。   今晚我约了钱大勇和工行的贾行长,你来不来?他始终对麻将忠贞不渝。   我说钱大勇没空啊,他刚才已经约了于站长晚上吃饭呢!我没告诉他晚上的 饭局已经改期。   人多着呢?到时再约,像“谢眼镜”这些人,随叫随到。   我说改天吧,今晚有事。   今晚我有事吗?   我也不知道。反正我觉得今晚应该有点什么事情。   中午在伙食团吃完盒饭。我便掏出手机,给荆打了一个电话。手机占线,等 了几分钟,我又打过去。   荆接了。   我问荆昨天有什么事情。她说没有,只是心情不大好,想找个人聊聊。听她 的语气,比昨晚正常了很多,平静了很多。我舒了一口气,便挂了手机。   文件印出来了。小黎盖完公章,就到组织部她一个同学那里去了。   办公室就我和陈芹芹两个人。我和陈芹芹谈不到一块,她嘴边成天挂着的全 是儿子怎么怎么的,哪一间超市的东西便宜怎么怎么的,哪个男人又和哪个女人 胡搞怎么怎么的……很烦人。   许多时候我都在想,如果当初她嫁给“死耗子”会是什么样子呢?会不会像 现在这样啰嗦、无聊、乏味,完全一个更年期家庭妇女的模样!如果“死耗子” 娶了她又会怎样呢?我实在是不敢深想。   “死耗子”这个绰号已经很多年没人喊了。或许人们已经把这三个字遗忘了, 或许时光之刀把这三个字从我们的生活中剔去了,或许这个世上根本就没有“死 耗子”这个人。   但不管怎样,“死耗子”这三个字对我来说,意味着一段简单真挚的友情, 意味着一段刻骨铭心的记忆。   9   我做梦都没想到,这只“死耗子”现在竟是省建设厅的“史处长”,手中还 掌握着一大笔资金。偶尔到“跃兴市”来转一转,建设局的领导就不说了,市政 府的领导还经常出面接待他。   说来也是,“死耗子”的官道本来就像梦一样迷离。   那是陈副局长升为局长之后,对“死耗子”这根剌越看越是扎眼。大有不拔 出来就不罢休之势。刚过两个月,“死耗子”就被“充军”到了绿化队。谁叫他 不选好专业呢?别的不学,偏偏学什么园艺。   在全局职工会上,一脸笑容的陈局长讲得多好:我们“跃兴市”正在创建文 明卫生城市,绿化工作非常非常重要。绿化搞好了,形象就出来了,城市的品味 就出来了,市外、省外、国外的客商就来了,经济也就发达了。我们一定要统一 思想,把绿化工作作为创建工作的重点,切实抓紧抓好。为此,我们局务会研究, 把史昊同志调到绿化队工作,他是学园艺的,专业对口,对人才我们就是要用其 所长,发挥他们的专业优势……   局务会,什么时候开的局务会。当时和蔼可亲的赵姐轻声问了我一句。   我没回答。我知道“死耗子”是一根剌,拔出是早晚的事。   凭我对“死耗子”的了解,我想他一定会找陈局长大闹一场,说不定还会用 刀砍他。但“死耗子”反应很平淡,好像是预料中的事。   绿化队嘛,有什么不好!虽然只有点干工资,经常拖欠一下,但总会发给我 的。我请“死耗子”喝酒的时候,他像没事一样。   第二天,“死耗子”就到绿化队上班了。   绿化队设在“金海公园”里,与我们办公楼相距6公里。不远。但我们在一 起的时间极少。加上没多久我就与现在的老婆结了婚,婚后一年,又带了儿子, 见面的时间就少得可怜了!   不过,我们偶尔也通一通电话。   “死耗子”调到绿化队六个月之后,竟然在跳舞的时候,结识了一个背景很 不简单的女人。那个女人叫唐心玉,一看就知道是个贵妇人,一双手上戴着三枚 亮闪闪的戒指,有一颗还是铂金钻戒。   她是市人大原唐主任的三女儿,嫁给市外贸公司一个姓李的副经理,后来李 副经理成了总经理。再后来,李总经理因为贪污几十万元公款犯罪,唐主任已从 位置上退下,没保住,李总经理就进了监狱。   唐心玉离了婚,有一个3岁的女儿,由她带。“死耗子”结识唐心玉的时候, 唐心玉二十八岁左右,比“死耗子”大一些,是一个很有风韵万种、春光乍泄的 少妇。   其实“死耗子”这人长得还是不赖,1.75米的个子,如果把胡子刮了,细看 还有点英俊。人也挺幽默,特别是在女人面前,他的嘴巴很会说话,像抹了油。 要不陈副局长的女儿陈芹芹怎么会瞧得起他?只可惜身子偏瘦一点,不那么强壮。   “死耗子”和唐心玉裹在了一起。   没多久,这对“狗男女”竟然结婚了。唐心玉的女儿不叫他爸,叫他叔叔, 他说没什么关系。   他们结婚的时候,没摆宴席。   当时我正在外地出差。回来,老婆给我说了。我打了个电话,祝贺他又娶老 婆又得女。   他“嘿嘿”地笑。   又过了一年,有天下午“死耗子”给我打电话,说要去重庆读什么研究生。 叫我晚上出去聊聊。   原来这几年“死耗子”工作很闲,就埋头读书。我猜他埋头读书的原因,不 光是工作很闲,一定是有所企图。但我没想到的是,他竟然考上了重庆某大学的 研究生。   起初,陈局长不同意他去读。唐心玉的父亲便给陈局长打了个招呼。虽然陈 局长心里很梗。但唐主任以前在位时也帮过他一些忙。再加上把“死耗子”弄到 绿化队后,陈芹芹也调到了建设局,并且和国土局一个大学生结了婚。陈芹芹对 他说过,那件事就算了,不必计较了。陈局长碍于情面,也就勉强同意了。   就这样“死耗子”到了重庆,在职读了两年研究生。   唐心玉的父亲毕竟为官多年,虽然不在位了,但关系网还是很广。唐心玉也 的确有钱。关系加上钱,就不只是“糖衣炮弹”,而是美国鬼子的“集束炸弹”, 什么防线炸不开?再加上“死耗子”是研究生,在那时这样的文凭已经很高了, 全市数不出多少个。   “死耗子”从学校一毕业,就直接调到省建设厅某处工作。一切手续都由唐 心玉办理。   不知“死耗子”在重庆学的是什么专业,我倒觉得他不是在读研,而是在读 关系学。在建设厅工作刚刚两年,他就升了个副处长。我到省城办事见过他,此 时的“死耗子”一身名牌西服毕挺,头发后奔,油光发亮。据说手腕上的表,也 是进口的,五千多元。他妈的,当时我的工资奖金加完不到三百元。   又过两年,“死耗子”就升为处长了。   升为处长了,“死耗子”也与唐心玉“拜拜”了,仿佛是蓄谋已久的事。   人们骂他是现代“陈世美”。他一点反应也没有:当陈世美有什么不好!人 家陈世美好歹也是个状元,和一个目不识丁的农妇,哪有共同语言,哪有爱情可 言,哪有幸福可言!   “死耗子”说得振振有词。不多久,就听说他和一个漂亮的女大学生弄得火 花四溅了。   他和唐心玉离婚的时候,我问过他:好好的,怎么离了?   他又是“嘿嘿”一笑:你想想,我怎么会爱上她呢?她只是一座桥!   10   说到桥,我又想到了“石桥巷”里那座石拱桥,想到了荆。   荆是不是一座桥?   我想也是。荆这座桥把刚从学校毕业参加工作的我又渡到了什么地方呢?   荆与我分手之后,我感到自己丢了。以前那个上进、自强、想有出息的好青 年,从此情绪低落,工作得过且过,烟一天比一天抽得多,酒一天比一天喝得多。 陈局长曾语重心长地开导过我:年轻人啊,要看远一点,日子长着呢?不要受一 点小挫折就一蹶不振嘛 !   赵姐也心平气和地劝过我:小沈,没什么的,一棵树上吊不死人。你人年轻, 又有文化,前途远大呢。以后我帮你介绍个好女孩,保你中意。   赵姐是一个很守信的人,的确给我介绍了很多女朋友。只是我一个也没喜欢。 不是她介绍的女孩不好,有两个不论从模样、文化水平还是工作单位都很不错的。 但我的心被荆占据着,没有空隙。   还是时间好。   几年下来,我对荆的爱和恨随着时光的流逝也慢慢淡了。   如果说荆是长在我内心的丛丛荆棘,那么时光就是一把镰刀,每天割一根, 每月割一捆,也剩得不多了。   这时我结了婚。那女孩就是我现在的老婆,顾小青,在建设银行营业部工作, 对我很好。我们只相处了三个月,就闪电似地结婚了。   结婚的前一天,我还傻傻地给荆写了一封信。告诉她我结婚了,还说以前的 那份感情会埋藏在心底,希望来生可以发芽。我不知道她收到那封信没有,看过 那封信没有。反正我写那封信时,是用自己的手狠狠地扯掉了内心惟一的一丛荆 棘,我是用那只被荆棘剌伤的手牵着小青走进结婚礼堂的。   荆没有回信,我也想到她不会回信。   结婚了才是一个真正的大人。结过婚的人都这么说。我不同意。结婚过后感 觉真的不一样,有人洗衣煮饭了,有人嘘寒问暖了,屋子干净了,晚上睡觉也要 洗脚了……但烦心的事也接踵而至,晚上耍晚了老婆要管,和哪个女人话说多了 老婆也要管,听说工作上出了差池老婆更要管。然后就是油盐柴米,就是三姑六 婆,就是票子、位子、儿子……   不过这也好。生活的内容一下子多了很多,内心反倒充实,不那么空洞。荆, 这个我爱我恨的女孩就不那么容易轻易溜进来,把内心搞乱。   我开始老老实实地工作,勤勤恳恳地做事。   陈局长调走的两个月前,我升官了:办公室副主任,副科级。我老婆比我还 高兴,特地买了酒菜,叫小舅子过来,陪着我喝。   升官了,其实并没有改变我什么。我做的还是那些事情:写,不停在写。改, 不停地改。印,不停地印。只是出去应酬的时间多了一些,不给钱的烟多抽了一 些,不给钱的酒多喝了一些,不给钱的饭多吃了一些。身体,比以前差了一些!   当然,也开始有人请我办些事情。在他们眼里,我毕竟是个副主任。钱大勇 就是在这个时候来找我的。我也帮人办了一些事,只不过是牵牵线,搭搭桥什么 的。具体的事是比我官更大、权更大的人办的。   我想当更大的官!   我想有更大的权!   我拼命地工作,夜晚加班,星期天加班,从不叫苦叫累。领导交办的每一件 事,我都做得妥妥贴贴。领导一时没想到的事,我都想到了,陈局长还经常夸我 心细。有时我想:哎,领导,也就那个水平!   但是我错了。   而且是大错特错。   时代发生着深刻的变化。特区经济迅速崛起,沿海经济飞跃发展。“跃兴市” 当然也不例外。经济发展了,人们的观念也变了。解放思想,更新观念。这条标 语在中国大地四处高挂,迎风飘扬……   人们的思想真的解放了,观念真的更新了。以前那个“甭请吃,甭送礼,只 要成绩好,老师就喜欢,单位就需要。”的时代也一晃就过去了。   我们单位的领导走马灯似地换。陈局长走了,又来了廖局长。廖局长走了, 又来了申局长。现在的蓝局长已是第五任了。副局长就换得更多了,有的是别的 部门调来的,有的是县区提拔的,有的是省厅下派的。主要领导换了几任,办公 室主任也换了几任。而办公室副主任就我一人,原地踏步,承包着一揽子业务工 作。好在蓝局长考虑到我工作多年,孙田来后挤了早该我坐的位置,向市上争取 了一个主任科员的名额,开恩似地给了我。并找我谈了一次半个多小时的话:叫 我支持孙主任的工作,团结一致,把办公室工作推上一个新的台阶。   对我的问题,蓝局长说他们会研究的,叫我放心。   蓝局长不知道,但我知道,像这样的话,几任领导都是这么给我说的,一点 也没有新意!   但我就是不相信:天下难道真的没有一只白乌鸦?   我等待着,我渴望着,我祈祷着。用出色的工作和严格的组织纪律性,用一 颗诚挚、善良、宽容的心灵。   当然也有朋友劝我:沈实啊,拿点钱,疏通疏通关系。这年代,不这样是不 行的。你看某某,把“求”写成“来”,还不是升了。光工作是没用的,关系才 是真正的生产力。   我的回答很坚定:不!如果用自己辛辛苦苦挣来的血汗钱去填那个永远填不 满的“黑窟窿”,还不如买一大群乌骨鸡,慢慢炖着吃。身体好了,比什么都好。   我也曾经动摇过。   但只摇了摇,那种信念没有倒下!   11   小黎终于从组织部回来了。   小黎回来了,办公室才多了一点生气。   她说组织部明年要选一批干部到县区和镇乡任职。问我去不去?   县区和镇乡有什么好呢?又穷又落后,打死我都不去。我在网上看新闻,把 头转向她,她正目不转睛地望着我。我的目光扫过去的时候,她的眼睛惊慌闪开。   过了一会儿,小黎又向我和陈芹芹讲现在大学里的生活,不是哪个女生为情 跳楼,就是哪个男生拿刀砍人,并问我们那时的情况。还把网上的娱乐新闻读给 我们听,她对港台那些明星的生活了如指掌,对他们的名字如数家珍……   陈芹芹不喜欢听这些。   我也不是很感兴趣。但我要听,并时不时附合几句,以示尊重她的热情和天 真。   听了一会儿,我去室外走了一圈,看表:4点12分。   回到办公室,我给孙主任打了个手机,说文件已经弄好了,县区的已寄出, 市级部门的已送到市政府收发室,请他放心。他好像喝了不少酒:一个劲地说辛 苦了,谢谢!从手机声中,我听见隐约的麻将声和嘻笑声。   孙田也不是一个什么坏人。一张猴子脸,下巴有点尖,身子很瘦削。从他那 两只鹰一样的眼睛中,你会看见他的精明和果断,也会看见与他年龄不符的圆滑 和世故,还能看见他的孤傲和不屑。他的人际关系很广,协调能力很强,很多需 外单位帮忙的事他都能摆平。   但他是市领导的亲戚,在一般人面前说话有些猖獗,很多人都说他狐假虎威。 可他对我还是不错的。县局送的东西,他一般都要分一份给我,我有什么事,他 都会尽力而为。当然,我知道他也想我把业务上的事弄好,以便他腾出时间,多 陪陪领导,多做做另外的事情。   下班时间总算到了。我把茶渣倒了,用水洗了洗杯子,收拾好公文包,正准 备出门。   手机响了,是荆的。她问我晚上有没有空。我说晚上没事。她约我在“望江 楼”一起吃个晚饭。我答应了。   便给老婆打了个电话,说晚上有一个饭局,陪上边来的领导。老婆问我电费 缴了没有,我才记起出门时她的叮嘱。我说这会儿收费的人已下班,明天上午就 去缴。老婆在电话那头嗔怪我:你这个人啊,就是记不起正经事!   我是坐6路公车到“跃兴路”口,再转15路公车到“望江楼”,用了20多分 钟时间。   “望江楼”位于西河路中段,它的后面100来米有一条沧江。以前,上游有 纸厂、农药厂、氮肥厂,可谓浊水横流,江两边垃圾遍野,是乞丐和蚊蝇云集之 地。后来,市政府痛下决心,关厂治污,修筑江堤,现在的西河路宽敞、整洁、 干净。   “望江楼”我只去过一次。好像是两年前钱大勇请我去的,当然他不是专门 请我,而是要我当个陪客,他想把一个单位的建筑工程弄到手。   那晚我喝了很多酒。   那晚我来不及站在窗前,看一看美丽的沧江。   走到“望江楼”前,我给荆打了个电话。   她说她在三楼7号。我径直上去了。推开门,只有她一个人。   她还是穿着昨天那条黑色长裙,看上去却判若两人。他对我笑了一下,起身, 示意我坐。   我和她坐在米黄色的三人沙发上,中间隔了一些距离。   我这才仔细地看了看她。她比我小一岁多,也是三十三、四的年龄了。但时 间对她似乎很友好,她几乎没什么改变:脸蛋还是那么乖巧,只是多了一层薄薄 的粉,多了几粒小小的雀斑;眼睛还是那么清亮,只是添了几缕细小的皱纹,细 看有一点红肿,但淡淡的眼影模糊了它;鼻子还是微微上翅,只是少了一点傲 气……   她的话打断了我的目光:昨天真对不起,那么晚了还麻烦你。   我急忙说:没事,没事,朋友嘛……说到这里,我突然感到是不是说错了, 停了一下:大家都是老熟人嘛,没事的。   吃点什么呢?她的声音很轻,也很软,像浸水的海绵。   是啊,吃点什么呢?我们那时在一起的时候,我只有三十多块钱工资,和 “死耗子”喝酒用去一些,只够在伙食团吃饭、买一点廉价烟和日常用品,从没 请她吃过什么,连一包爪子都没有。现在生活好了,只要有钱,想吃什么就可以 吃什么。吃多了,还真不知吃什么好!   还是你说吧,我很随便的。我抠了抠脑袋,几根头发掉了下来。   那就点几个菜。听说这里“泡菜鱼”不错,来一个小盘的。她的样子像在征 求我的意见,语气又像已作出了决定。   我说:就按你的意见办吧。   她笑了,我也笑了。   这时,我站了起来,走到窗前:蓝色的沧江静静流淌,紧贴着美丽的“跃兴 市”蜿蜒东去。江的两岸,绿树成荫,灯火通明。一幢幢高楼沿江而立,射灯射 出的彩色光柱在高楼上交叉着,缓缓移动。江风拂面,清爽的气息沁心,还有什 么忧愁不能忘记……   不知何时,荆也站在了我的身边,轻轻地说:“跃兴市”的夜景还真美。   我说是啊,真美!   我说这话的时候,弄不清是在说“跃兴市”的夜景,还是说她,或者说我和 她相处的那段时光。   菜上来了。   她没问我,就叫了两瓶啤酒。我有点吃惊。   这张桌子本来是八个人坐的。现在只坐了我们两个人。   我们对坐。   她把酒杯斟满。端起来:沈实,我敬你一杯,然后一饮而尽。我也一口喝了。 就在这时,我感到她肯定有什么事。   果然,两瓶酒还没喝完,她的话匣子就打开了。   她说她男人跟一个女人跑了。她说她男人和那个女人搅了三年多她一点不知 情。她说她男人走的时候什么都没留,只有一套房子和一封冰冷的信……   12   她结婚我是知道的。   她结婚比我晚了三年。她二十八岁左右才结婚。听外面的人说她耍了很多男 朋友,但始终高不成低不就的,最后跟市里一个画画的人结了婚。   那个人我不认识,我也不想认识。   后来又听说她男人画出了一点什么名堂,在全国获了一个什么大奖,报纸上 还专门登过他一版。接着,她男人就开了一家广告公司,据说生意很好。   我听别人说的时候,心里很不是滋味:哼,画画的人,画画的人有什么好! 那些搞艺术的,一肚子坏水,天天当新娘,夜夜作新郎。这些人,怎么靠得住啊!   其实,我对艺术这玩意儿一窍不通。   只是,有一点愤恨,有一点妒忌。   她说了很久。   我静静地听。   她开始说的时候眼睛有点湿,说着说着就抽泣起来。我感到她竭力控制着自 己,不想哭出来,但还是没有忍住,泪水大滴大滴的,从眼眶涌出来,抹了脂粉 的脸,隐现出一条条小溪。   我这个人很害怕女人哭。女人一哭,我就会心慌,就会手脚无措,找不到合 适的语言去安慰。   我只有呆呆地坐在那里,听她讲,听她哭。嘴里反复说着一个词:没事,没 事,没事。   她终于还是止住了哭泣,或许那些伤心、委曲、愤怒已被泪水带了出来,渗 入了地面的水泥。   对不起,我有点失态。她用纸擦了擦眼睛和鼻子。   我急忙摆手:没事,没事,没事。   沉默了一会儿。我故意把话题扯开,问她那个同学付小芸现在在干啥?   她想了很久:好像跟他丈夫到琛圳去了。   我问她你们还有联系吗?她说没有。   我问她你们家那条“石桥巷”已经搞了旧城改造,你父母现在住哪?她说她 父亲三年前患肝癌去世了,母亲住在自来水公司宿舍,和她二弟和二弟媳住在一 起。   我问她你三弟现在在做什么?她说三弟西安交大毕业后,在西安一家公司工 作,收入还可以,正在恋爱。   我还想问的时候,她抢先问我:你现在还好吗?   我说还可以。   听说你夫人很娴慧?她望了望我的眼睛。   是啊,她对我很好的。我望了望她,心想:她怎么会知道我的夫人,难道她 也关心我的境遇?   她又倒了一杯酒。我说不要喝那么多。她说没关系,这点酒喝不醉她。   我们又碰了一杯。   哎,当年我们真的什么都不懂!她好像是自言自语。   但我还是深有感触地回了一句:是啊,什么都不懂!   隔了一会儿,她突然问我:当年我与你断交,你恨我吗?   这个问题真不好回答。说不恨她吧,怕她认为我当年用情不深,没有恨哪有 爱啊!说恨她吧,又怕她误会我对她有怨气。男人嘛 ,应该大度一些吧。   我没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只是说:当年是我不对。   桌上的菜没怎么动。   吃点吧,光喝酒,不吃点菜对肠胃不好。这是老婆对我说的话,我搬了过来 对荆说。   她夹了几根青菜,放进嘴里,慢慢咀嚼。   你寄来的信我都收到了,也看了,想回,又不知说什么好,就没有回。荆好 像若有所思。   我说没关系,其实当年我写信只是想告诉你我的一些想法,你知道就行了。   哎,当年我们真的什么都不懂!她又说了一次。这次,声音是从心底发出的。   我没回答。   那时太幼稚了,什么东西都想是完美的,这世上哪有什么是完美的呢?她接 着说。   年轻嘛,年轻的时候,都是这么想的。我与她很有同感。   如果当初我们继续交往下去,你说会是什么结果?她的眼睛柔柔地望着我。   我笑了笑:嘿嘿,这个事,说不清楚。   她把头转到一边,看了看墙上那幅山水画:哎,不过一切都过去了。   我说是啊,一切都过去了,像一阵风一样。   我掏出香烟,抖了一支递给她,她摇了摇头:我是不吸烟的。   我便一个人点燃,深深地吸了一口。她喝了一口茶,不是菊花茶。接着就站 起来,拿手提包,像是要去买单。   我叫她坐下。说哪能要你买单,今天我请你。   她说那怎么好意思,我请你来,还要你买单,怎么行呢?   我说老朋友嘛,不要客气,这次我请你,下次你请我,好吧?   她没再与我争。   我付了钱,回到雅座。   坐了两分多钟,她站了起来,准备离去。   我让她先出门。下楼的时候,她滑了一下,我拉住她的手,很自然的。她的 手,还是很嫩,很软,很柔。   我们打了个的士回去。   她住在“怡雅小区”的电梯公寓,三年前买的。与“跃升路”隔着三条街, 离“奔康大道”很近,难怪昨晚她约我到“奔康大道”中段的“黑漩涡咖啡厅”!   我把她送到公寓门口。她下了车,轻轻地挥了挥手:拜拜。   我也挥了挥手:有事就打电话给我。   13   早上八点,真有人打电话来了。   不是荆,而是钱大勇。他叫我把订在晚上的饭局要弄落实。我说没问题。他 说他上午就去订桌子,到时再告诉我具体地方。   上班的时候我想先缴电费,把老婆交办的任务完成,便给孙主任打了一个手 机,问他回来没有,他说回来了。我说请一会儿假,有点小事。他说你去忙吧, 有事我跟你联系。   收电费的是一个脸蛋圆圆的女孩。她说过期了,要给什么滞纳金。我说才一 天,就通融一下吧,并陪了张笑脸。她给我办了,我觉得这个女孩是个好人。   出了收费大厅,刚走10来米,就碰到政工人事处的副处长张旭和“谢眼镜” 从一座茶楼中钻出来,头发很乱,脸色腊黄,面容憔悴。一看,就知道又奋战了 一个通宵。谢眼睛看上去略微兴奋一些,肯定口袋胀了,他也难得胀一回。张旭 的表情就差多了,像刚刚抽了血,萎靡不振。   这个“谢眼镜”我不是很熟,只打了几次麻将。钱大勇和陈旭常与他在一起 混。好像是建设局下属一个公司的员工,父亲在某局当副局长,家里有钱。这小 子麻将打得孬,手气很差,偏又“麻有独钟”,一年下来,是要输一、两万元。 对他我没有多少印象,公子哥儿嘛,是这样的。不过他的声音很特别,像个女人 的声音,好像父母把他按在“罐蜜子”泡了很久,把声音也泡软了。   沈哥,你哪儿去啊?“谢眼镜”给我打招呼。   上班啊!昨天又麻了通夜?我问。   “谢眼镜”点了点头:哎,腰杆都坐痛了!   陈旭也看见了我,指了指“谢眼镜”:这龟儿子,昨天晚上抢人!   我和陈旭一起打了一个的士,上班去了。   “谢眼镜”一个人去吃早饭。   今天没什么事情。上午,分管行政的李副局长把我叫去。   李副局长很矮,但很壮实,脸有些黑,原在市中区一个镇上当过镇长。我们 暗地里叫他“李张飞”,不过他没张飞那么火爆。   李副局长说机关的草坪很久没修剪了,有些花也应该换掉。我便给绿化队的 小何队长打了个电话,他们明天派人来。我又给李副局长作了个简单汇报。   剩下的时间,就听小英讲昨天在小兴县的趣事。中午怎么喝酒,哪个喝多了 说了哪些话,下午怎么打麻将谁又耍赖,晚上唱歌的时候谁的声音左之类的东 西……   很明显,小英有一些夸张。   小英说得津津有味。她的媚眼波光荡漾。   小黎很专心地听着,一个劲地笑。陈芹芹一脸漠然,整理着一堆文件。我听 了一会儿,没趣,到陈旭办公室闲聊去了。   下午三点,钱大勇打手机告诉我饭局订在“水月轩”,晚上6点半钟。   我这才记起,急忙走到办公室外面,给质监站于站长打了个手机。于站长很 爽快地答应了。我请他通知一下小高、小石、小孔。他说小孔就算了,把银会计 喊上。我说你定就是了。   又给钱大勇回了个话。钱大勇连说谢谢,够哥们儿!我说我就不去了,这几 天“虫体欠安”,想回家休养休养。其实我是两个晚上都没回去吃晚饭,怕老婆 不悦。   钱大勇说你一定要来,帮我陪一下。并说帮忙要帮到底,才够哥们儿。他跟 于站长还不是太熟。于站长是质监站以前的副站长,刚“转正”。   没法,只好答应他。   6点35分的时候,小高和小石来了。钱大勇给每个人发了包“玉溪”。便下 楼去,等于站长。   7点钟,于站长和银会计一起坐了一辆“桑塔纳”过来。   于站长40来岁,个子很高,偏瘦,戴了一幅眼镜。白色“T恤衫”扎在浅黄 色裤子里,人很精神。银会计矮了一截,很胖,肚子外腆。一张圆脸上,耸立着 一只大鼻子。走路的时候头微微后仰,左臂夹着一个棕色小包。不管怎么看,银 会计都比于站长更像个领导。   人到齐的时候,我给他们互相介绍了一下。其实他们以前也认识。寒喧了一 阵子,上桌。钱大勇把于站长拉到上座,于站长谦让了几下,就坐下了。   只上了一些凉菜,钱大勇就叫服务员把酒斟上。起身,从黑色公文包中拿出 四个信封。于站长、陈会计、小高、小石各一个。钱大勇是最后给于站长的,于 站长那个信封看上去要厚一些。   一点小意思,没什么的,感谢多年来的关照了。钱大勇又是点头又是哈腰, 一脸肥肉上堆着笑。   于站长推都没推一下,就微笑着收了。   桌上的气氛一下子热闹起来。   酒,酒,酒。干,干,干。笑声,怪话,金钱,女人交织。这时,我感到自 己是多余的,当然不是因为钱大勇没给我信封,而是我感到自己与他们隔着一段 很长的距离。   这顿饭吃了两个多小时,六个人喝了四瓶“五粮液”,10多瓶啤酒。小高还 嚷着要喝。于站长看了看小高,笑着对钱大勇说:别管他,他又喝多了!   下了楼,钱大勇拉着于站长的手,说去洗个脚,再按摩按摩。于站长没有回 答,也没有想走的意思。   “水月轩”所处的这条街叫“红袖街”。到处都是“美容院”、“洗脚房”、 “按摩房”和“茶楼”,人们暗地叫这里“红灯区”。   钱大勇问于站长到哪家。于站长说随便。   那就到“丽春美容院”去,可以洗头,可以洗脚,也可以按摩。钱大勇好像 很熟一样。   到“白夜”吧,那里好些。于站长终于发话了。   钱大勇忙说:好,“白夜”的女子漂亮些,就到“白夜”去吧。   我说我有事,就不去了。   钱大勇他们没有挽留。   14   七月是我们市很热的月份。人们都喜欢呆在空调屋里,不愿出门。   市政府决定搞全市安全生产大检查。原因很简单,因为某省一个市有座楼房 正在修的时候坍塌了,砸死了十多个民工,伤了三十多个。中央很重视,正组织 专案组调查。为此,省上专门召开了安全生产电视电话会。   我们局一共抽了6个人,我在其中。全市分了四个组,我在李副局长那一组, 有市政府督查处的小景,市安全办的小丁,以及乡企局一个30多岁的女同志,负 责安平县和大通县。   第一天,我们到安平县。上午听了两个多小时的汇报,李副局长讲了讲话。 中午在“安平宾馆”吃饭,喝了一些酒。下午,到几个企业和建筑工地转了转, 回宾馆的时候已经6点过,又开始吃,又开始喝。   酒足饭饱,李副局长、小景被县上的同志拉去“麻”了。乡企局那个女同志 找同学去了。我和小丁便决定去街上逛逛。   安平县很偏远,离市区有120多公里。好在前几年在市上帮助下修了一条二 级水泥路,现在只有一个多小时的车程。安平县70多万人,没一家像样的企业, 财政很穷,负债累累,经常拖欠干部教师的工资。县城不大,街道不宽,街灯不 亮。乱停乱放,脏、乱、差的现象十分严重,据说正在抓紧进行综合治理。但从 我的感觉来看,成效不大。我的理论是:物质文明上不去,精神文明上去了也管 不了多久。   安平县我来过三次,对那些主要街道还是比较熟悉。   在北新路中段,我和小丁到新华书店转了一圈。小丁比我小十岁,前年毕业, 参加工作。他说他喜欢文学,这年头,喜欢文学的大都有病。陪他在一排排书橱 走了十多分钟,没什么让我心动的书。大多是《中学语文辅导》、《小学数奥 100题》、《尖子生题库》之类的,现今学生的钱很好赚。另外的书不是暴力, 就是色情,就是《爽了就喊》、《呻吟的床》、《新婚之夜我没有出血》之类的 东西,只有这些才有销路。真正的纯文学就少得可怜了,不过还是有一点,堆在 几个书橱的底格,看上去是几年前的,粘满灰尘。   我把小丁叫出来,说没什么看头。小丁不想走,但我毕竟是沈大哥嘛,他多 少要给些面子,也就从书店悻悻地出来了。   这时,街对面突然闪过一个熟悉的身影。我心一紧:是荆?   细细一看,果然是她。她牵着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小女孩的手上拿着一 只红色的汽球。   小荆,怎么会在这里啊?我走上去,很诧异地问。   荆一看是我,也感到意外:沈实啊,你哪天来的?   我说是今天上午,来检查安全生产。边说边看那小女孩。   她连忙说:这是我表妹的女儿。说着,用手摸了摸小女孩的头:晶晶,叫沈 叔叔。   小女孩很乖。睁着大大的眼睛望了望我:沈——叔叔。声音很甜,很嫩。如 果荆不介绍,我还以为那小女孩是她的。   荆说已经来安平三天了,她表妹的弟弟结婚。   荆问我什么时候回去?我说明天上午总结,下午到大通县,两天过后回市。 她说他可能明天早上就要回去。   并叫我回去后给她打手机。我答应了。   不知咋的,我突然对上街没有了心情。但安平县小丁没来过,他还想转一会 儿。何况,这时回到宾馆,除了看电视,又能够做什么?   我们便又去了黄桷街。刚到街口,一个农村来的中年妇女牵着一个骨瘦如柴 的小姑娘走来,我刚侧身想让过去,那个中年妇女“扑通”一声给我跪下:行行 好吧,我女儿两天没吃东西了。行行好吧,我们是外地来了,钱被小偷偷走了。   我迟疑了一下。那个妇女又拉住我的大腿,可怜巴巴的,眼中充满乞求。小 姑娘抽泣着,不停地用手抹着眼睛,那双手很脏。   我给了她们五块钱。小丁说那肯定是骗子,现在很多,行骗,也能发家致富 的!据说还有一些男的,白天扮瘸子四处要钱,晚上还弄得油光发亮的,去美容 院耍小姐。   我也知道这些。但那个妇女很是烦人,他拉着我不松手。你想,一个大男人 在光天化日之下,被一个女人死死拉着,会是什么滋味,不知情的人会怎么想? 没法,只好给钱走人。   黄桷街中段,有一个20多亩大的休闲广场。   其实也不叫什么广场。只是这里有两棵两百多年历史的黄桷树。两棵黄桷树 都用石条砌了个1米左右高的正方形的石围,抹了水泥。一到夜晚,很多老年人 都来到这里,乘凉,谈古论今。   我和小丁有点累了,便在石围上坐下。正是夏天,黄桷树虽老,但枝繁叶茂, 让这一块小天地,清幽凉爽。   小丁很健谈。他给我讲他们单位的情况,讲他们领导如何偏心,讲他在学校 耍女朋友的事,讲他的理想和抱负……好一个热血青年!从他的身上,我似乎看 到了从前的我的一些影子。   我很少说话。只问了问他现在有没有女朋友。他说,学校那个毕业就分手了。 听他的口气,好像他很爱她。   七月的夜来得很晚。坐了一会儿,夜色还是从四周缓缓地围了过来。街上人 来人往,来这乘凉的人越来越多。他们慢慢地走着,很悠闲,很自在,不像沿海 那些人,从早到晚都在奔波,一个劲弄钱。   我和小丁把座位让出,两个六十来岁的老大爷又坐上去。看样子,他们关系 很好,像我和“死耗子”。   我们从另一条街回到“安平宾馆”。   走着走着,小丁突然拉了我一下:看,那个骗子在那边。   我转过头,看见刚才拉住我的那个妇女又跪在一个中年男人面前,手伸得很 长。那个骨瘦如柴的小姑娘,站在一边,还是不停地抹着眼睛。   哎,我长长地叹了一声。   回到宾馆,才10点过。打开电视,只有十多套节目,选来选去,我选中了中 央6台的电影频道。那是一部美国片,译名叫“魂断蓝桥”,好像获过奥斯卡金 像奖,很出名的。我看了不下十次,每看一次都会感动一次。我特别喜欢那个女 影星,很美,很诱人。我曾经梦见自己与她搂在一起睡觉,她的名字,我却忘记 了。   迷迷糊糊地躺在床上,脑子里一会儿是荆,一会儿又是那个女影星。我感到 很奇怪,那一丛丛荆棘多年前不是已割了吗,为什么我还要想她?   我弄不明白。   凌晨1点过了,房间里的电话突然响了。是宾馆“桑拿部”的,一种很肉麻 的声音:先生,请问要按摩吗?   说真的,我很想要。但我怕染病,更怕被逮着。便把电话挂了,把话筒甩到 一边,话筒里传来“嘟嘟嘟嘟”的忙音。   真想不到,安平县这个穷地方,也有这些东西。   15   大通县的检查和安平县差不多,只是方式作了些调整。为了压缩听汇报的时 间,我们一到大通县,就先去企业和工地,下午听汇报,作总结。   其实安全检查也就那么回事,走一走,看一看,听一听,说一说。全都是浮 光掠影,蜻蜓点水。最大的收获,就是敲了敲警钟。反正检查一过,一切依旧, 也不会有什么大的变化。   当晚,我们就回到了市上。   家的感觉就是好。   冲了个凉,人的精神好了很多。再把老婆冻在冰箱里的西爪吃了一大块,整 个人就舒服多了。躺在床上,看了半场“英超联赛”,老婆就开始摸我的头发。   和老婆已有五、六天没做那事了。虽然有点累,但还是很想。说良心话,我 的老婆还是有一点姿色,清秀,乖巧,端庄。生了小孩后,身子有点微胖,反倒 很有风韵。   下午,我给她打了个电话,说晚上回去。   老婆好像特意准备了一下,穿了件很透明的白色睡衣,身上还喷了一些香水。 那味道,我喜欢闻。她摸我头发的时候,我感到下面动了一下。我关了灯,我不 喜欢在灯光下做那件事情。今天老婆很主动,我也配合得很热情、很火爆。   十多分钟过后,老婆开始呻吟,很快感的那种。绷紧的身子突然松驰,波浪 一下子就涌遍全身的每一个角落……   她吻了吻我的额头:早点睡吧。   我搂着她,睡了。   第二天上午,我们在李副局长办公室汇总情况。乡企局那个女同志有事,没 来。最后决定把我们组的检查写一个总结,由我执笔。   其实用不着写什么总结的,反正市上还要召开专门的总结会,听各组的汇报。 李副局长却认为写一个好,说明我们的工作很认真负责。我知道他的用意,有个 书面总结,他好汇报。他的口才不怎么样,我是知道的。   这个“李张飞”,看上去粗枝大叶,心眼还很诡。   回到办公室,我立即着手写总结。孙主任和小英、小黎正在说什么,很高兴 的样子。陈芹芹不在,好像儿子感冒了,她在家守儿子。   我始终静不下心来。   没过多久,李副局长打电话下来,叫我立即上去。   他的办公室在我们楼上。我一只脚刚跨进门,就听见李副局长颤抖的声音: 沈实,出事了,出大事了!   边说边拿公文包:蓝局长打电话说大通县一个火炮厂爆炸了,死了很多人。 快,通知小丁,哦,还有乡企局那个女同志,我们立刻赶到大通县去。市上的领 导和蓝局长已经去了。   把人找齐已快到12点。到大通县的时候已经下午2点过。再从大通县城赶到 青石镇那个火炮厂,就是2点40多分了。   一下车,就闻到浓浓的炸药的味道,很呛人。   厂里挤满了人,黑压压的,大都是妇女、老人和小孩。有的哭,有的叫,有 的骂,闹得不可开交。两、三个干部模样的人正在做劝说工作,但效果不佳。   我们向站在厂门口一个光着上身的小伙子问了一下,说受伤的人已拉到镇医 院治疗,死了的还在半山腰放着,殡仪馆的车来了,但家属不准拉走,说不把事 情解决好,就把死人摆在那里。   这时,有一个干部模样的人看见了我们,便走过来,问我们干什么?李副局 长说我们是市安全生产检查组的。   那个人把我们看了看,说领导们都到镇政府开会去了。   我们又赶到镇政府。   市委钟书记、分管安全的副市长和相关部门领导,大通县的书记、县长、副 书记、副县长和很多部门负责人全都来了。会议室坐满了人,烟雾弥漫。   蓝局长看见我们来了,从会议室走出来:老李,进来坐。   我们便在后排找了个座位。   市委钟书记样子很严肃,其它领导也神情紧张。青石镇的书记、镇长低着头, 一脸焦虑、不安和惶恐。   是啊,在全市正在进行安全生产大检查的时候,火炮厂爆炸了。初步统计, 死了13人,伤了28人。这责任追究下来,谁承担得了?安全责任重于泰山啊!   不过会议没有研究责任问题。而是怎么尽快把伤重的转到大通县医院,把死 人拉到殡仪馆,把新闻报道的口径统一……   一些市、县领导和部门负责人发了言,会议的气氛很压抑。   最后,钟书记作了重要指示:一是不惜一切抢救伤员,该转院的马上转,不 能再死人;二是大通县和青石镇领导连夜做死者家属的工作,死人不能摆在山腰 上,天亮前必须全部拉到殡仪馆;三是耐心做好家属的思想工作,安抚他们的情 绪,积极解决他们生活中的困难和问题;四是注意宣传报道口径,电视台和报纸 要尽量保持低调,由市政府办公室向省委、省政府作一个紧急汇报;五是大通县 成立专门的事故调查处理小组,及时认真地解决死者的抚恤问题,并查清事故原 因,专题向市委、市政府汇报。并请市安全办的石主任留下,协助做好工作。   然后,市、县领导去医院看望了伤员,叫他们安心治伤,要相信共产党,相 信政府会把这件事情处理好。   市安全办石主任,小丁也就留下了。   回去的路上,李副局长很忧虑。昨天才检查了,今天就出事,真他妈倒霉! 要出事,你过一段时间再出嘛!   我坐在李副局长后面,看不见他的脸。我想,那张脸一定是紧绷着的,布满 愁云。   其实也不关我们的事,我安慰李副局长说: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我们是阻 止不了的。这个责任主要在大通县和青石镇,对火炮厂这样的重点部位管理不力。   李副局长没说话。   回到市里,我提议一起去吃晚饭,李副局长坚持要回家吃。   我的肚子咕咕直叫,只好默默忍着。   16   祸不单行,福不双降。这句话不知是谁发明的,很准!火炮厂爆炸的事还在 紧张的处理之中,我们单位又出了一件大事。   那是三天之后,星期天下午6点左右。我正和钱大勇他们“麻“得热火朝天。 我的手气特别好,做了三个“极品”,把“谢眼镜”弄得直冒虚汗,一个劲地说 空调温度低了。   这时,我突然接到了一个让人震惊的电话,是蓝局长打来的:孙江主任出了 车祸!你立即赶到市人民医院。   我扔掉手中的麻将:出事了,出事了!   冲下楼,打了个的士,直奔市人民医院,跑上住院部三楼,那里已围满了人。 孙主任的老婆小程哭得像个泪人似的,瘫在过道的长椅上。   我问小黎怎么了,小黎很紧张,竟哭了起来。   原来孙主任驾车在从南坝水库回来的高速路上,与一辆东风牌大货车相撞。   这已够让人震惊了。   但更令人震惊的是,车上还有一个人:田丽英。   孙主任的车开得很好。   孙主任喜欢自己开车。虽然市里发了文件,不准领导干部开车。但孙主任说, 他只是一个科级干部,不算什么领导。况且,他学会开车已经六年多了,很专业 的。   孙主任不仅自己开车,而且还经常酒后开车。他曾经还在办公室夸过自己, 喝了八两多白酒,竟把车从一个离市170多公里的县上开了回来。   我记得好像劝过他,说单位有驾驶员,还是少开为好,你毕竟不是专业的驾 驶员。他笑着说:开车是一个领导的基本素质,和会电脑、会英语、会普通话一 样。况且自己开车也方便一些,想到哪里就到哪里!   我说不怕一万,只怕万一。他说我多虑,路上那么多车子,不都是人开的!   孙主任被抬进医院时,还有浓浓的酒味。小黎哭了一会儿,把脸转向我,颤 抖着说。   那小英怎么在车上?星期天孙主任是没什么公事的,昨天我还问过他。   小黎说不知道。   我感到很奇怪。不过我后来还是知道了:原来是孙主任带小英到南坝水库耍。 南坝水库管理局的局长是孙主任的“铁哥们儿”,中午款待他们。孙主任喝了很 多酒,下午还呕吐过,晚上又喝了一些葡萄酒。他哥们儿叫他住一晚,孙主任说 没事,硬着要回,结果出事。交警队的结论是:“东风牌”货车没有违规。   孙主任为什么带小英去耍,外界传闻很多,说他与小英有一腿。更有甚者, 说曾经看见孙主任带小英去“七星大厦”开过房间。   不过,这已经不重要了。   因为,孙主任经抢救无效,刚推进手术室不久就死了。   他老婆小程哭得呼天抢地,但人死不能复生。   田丽英渡过了危险期,生命没问题,但右腿高位截肢。她苏醒的时候,我去 看过她,那双眼睛已经浑浊,里面的小钩荡然无存。从此以后,她将多一条假肢, 并且还要背负一块沉重的石头,在人间苦捱。   我忙了整整三天,给孙主任筹备追悼会。   这个追悼会原计划是不开的。酒后驾车出事,影响已很不好,何况还带个女 的。但后来蓝局长还是觉得应该开一个,毕竟孙主任还是做了大量卓有成效的工 作,人死了,那些过错也就和他的身体一起火化了。当然,也有一些其它的原因。 但蓝局长还是定了一个调子:简单,低调,不要声张。   这三天,我又是写悼词,又是通知人,又是和孙主任老婆小程商量,还几次 到殡仪馆联系。   虽没声张,追悼会还是来了很多人。孙主任生前的确交了很多朋友,可惜, 他没机会再和这些朋友对酒当歌了。   忙完追悼会,我感到精疲力竭,整个人像被“恐怖天使”穿过了一样,很虚, 周身软软的,像被什么取了骨头。   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下子就不见了。命运真的难测。记得有人说过,生命是宇 宙的一个奇迹,一定要珍惜生命,善待生命。可我们又是怎样对待自己生命的呢?   明知吸烟有害,还是吸!   明知喝酒伤身,还是喝!   明知熬夜不好,还是熬!   哎,生命像水,泼出去了,就收不回来……   几天后的晚上,我梦见了孙江。他穿着一套很新的西服,微笑着向我走来, 一把抱住我,向一条很长、很黑的小巷走去,我越是挣扎,他越是抱得很紧……   大叫一声醒来,我一身冷汗,独坐到天明:推开窗,夜色缓缓消散,一缕缕 光线从高处落下来,远山露出模糊的轮廓。太阳从地平线上缓缓升起来,把城市 从黑暗中拉出,树上的鸟叫了,街上的人多了,大地一瞬之间就充满生机了!   清风吹过,我用自己的左手握住右手,仿佛在说:珍惜生命吧,她只有短暂 的一瞬!   从衣柜最底层翻出那套运动衣,已有点霉味。   沿着楼下的公路跑了40多分钟,我遇到很多老年人,他们有的在跑步,有的 在练剑,有的在打太极……那些年轻人到哪去了?   一身大汗回来。老婆很吃惊:老沈,你是不是中邪了?   17   孙主任终于入土为安了,她老婆程静和一个快满9岁的儿子却留在了茫茫人 世。虽然单位给她们解决了一些钱,但这点钱,能用多久?何况钱,能医好她们 心灵的创伤吗?   青石镇火炮厂爆炸事件也得到了妥善的处理。事故原因,有关部门的结论是: 天气太热,工人操作不当。是不是这个原因,我也不知道。死者家属平均每人领 了2.5万元钱,据说参照了什么赔偿标准,还略高了一点,因为是“关键”时期。 如果不是“关键”时期,每个人只领得到1.8万元。中国人的命,就这么贱,就 这么不值钱!   火炮厂被责令关闭。青石镇镇长行政记大过,调到了另一个小乡任副乡长。 分管安全的副镇长就地免职。大通县委、县政府集体向市委、市政府作了书面检 讨。市委、市政府和市纪委对大通县分管安全的副县长作了行政记过处分,并要 求大通县限期整改。   生活又恢复了以前的平静和闲适。   就在这时,分管人事的包副局长找到我。这个人成天笑眯眯的,眼睛很小, 脸庞很大,眉毛有点淡,向两边微微下弯。包副局长很老道、圆滑,不论何时何 地,你都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包副局长说:沈实啊,孙主任死了,但办公室的工作不能放松,我给蓝局长 请示了一下,他的意思是叫你暂时主持一下办公室的工作。   听他说话的口气,在这事上他好像出了很大的力。   我说了声谢谢,并极不情愿地说他的恩情我会记住,请他放心,我不是忘恩 负义的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什么的。   后来,在老婆的反复劝说和陪同下,我给他送去了两条“玉溪”、两瓶“五 粮液”。包副局长坚决不要,但我老婆还是很会说话,把这事说得非常合情合理, 不收的话,反而有些对不住人了。最后还是包副局长的夫人陈孃识大体,代他收 下了。   说真心话,孙主任死后我很难过,不过心里也有一缕莫名的高兴。在整个局 里,不论从工作实绩,还是工作资历,这个位置应该轮到我了。我的哥们儿也认 为,是铁板钉钉。我还感觉到,陈芹芹似乎向我靠近了一点。小黎这女子在我面 前,已不像以前那么随便和放肆。   但这些事谁也说不准。我们局里,是蓝局长说了算。   我老婆也曾叫我去找找蓝局长,说一说自己的想法,表示一下“诚意”。我 死硬不去。老婆没办法,只好说等正式提了,再一起重谢。老婆始终认为,在这 个年代,不这样什么事都办不成。   主持办公室工作后,我搬到了隔壁原孙主任的办公室,一个人坐。   这时才知道,办公室的事又多、又杂、又乱,像一团乱麻。有时我想,孙主 任是怎么撑过来的呢?但孙主任死了,他无法告诉我。   我尽心尽力地工作,勤能补拙嘛。何况我这个人智商并不低。没多久,办公 室的工作我也弄得平平顺顺的。从蓝局长在全局职工会上的讲话中,我感觉到他 对办公室的工作还是比较满意。   我对自己充满了信心。   荆给我打了一个手机。她问我回到市上这么久了为什么不给她打电话?我说 这段时间太忙,单位里出了点事。她很紧张:你出事了?我说不是我,是我们办 公室的孙主任出车祸死了。我听见她出了一口长气。   荆很闭塞,这么大的事,闹得满城风雨,沸沸扬扬,她竟然不知道。   这段时间确实太忙,我真的把给荆打电话的事忘记了。不过,我还是想过她。 那天路过“七星大厦”,我看广告上那个白衣女孩时,就想到了她,还想到了小 英:她真的跟孙主任去上面开过房间?   我和荆聊了一会儿。大多是最近怎么过的。后来,她说她们单位正在改制, 要买断工龄,给钱走一部分人,不过钱很少,问我怎么办?我说这事还是你自己 作主,关键是下岗了,你做什么,你要认真考虑。   沉默了一下,荆突然说:沈实,这段时间我很想你,你想我吗?我的心一颤, 不过很快我就保持了冷静:荆,你就不要跟我开玩笑了,你怎么会想我呢?   荆说是真的。我说我不相信。   这时,我脑子里突然钻出一个问题:荆真的想我该怎么办?   我老婆很爱我,这一点不用怀疑。很多时候,我老婆都说我爱她没她爱我深。 我们认识时,我很穷,她们家很富裕。但她义无反顾地嫁给了我,混了十多年我 也没混出个什么名堂,她还是无怨无悔。我问她为什么当初要嫁给我,她说是看 中了你这个人,老实,心眼好,靠得住,加上还有那么一点点学问。   我真的靠得住吗?我为什么还要想荆?这个让我痛心、让我消沉、让我一蹶 不振的女人,当初弃我而去,好话都没一句,现在被男人甩了,就出现在我面前, 我竟然还经常想她,还想在她已经被篡改的身上寻找昔日美丽、忧伤的回忆!   我开始怀疑我对老婆的爱和忠贞。   我和荆说了三十多分钟,荆还没有停下的意思。刚好,办公室电话响了。小 黎说是找我的。我对荆说,改天再聊吧,我还有点事。   她说,好吧,改天再聊。不过加了一个尾巴:哪天出来坐坐?   我说好吧,等空闲了,我再约你。   18   主持办公室工作后,我与蓝局长接触的时间多了一些。   其实蓝局长还是很随和的,不像平日里看见的那样高高在上,不可接近。他 个子高大魁梧,两道眉毛又粗又黑,还有一个小漩,耳垂肥大,很有官相。他平 日里脸上少有笑容,局里很多人都怕他。   那天蓝局长到省厅办事,也叫上了我。   刚上车的时候,我很不自在,心里怕怕的,气都不敢出大声了。没一会儿, 蓝局长回过头来,给我甩了一只烟。他的烟瘾很大,这我是知道的。   蓝局长没问我工作上的事,而是问了问我老婆在干什么,儿子多大了。并且 还笑我,说我结婚很早,儿子也生得早,早生儿子早享福。他说他二十八岁才结 婚,三十岁了才带上孩子。   我感到与蓝局长的距离近了一些。   省建设厅机关比我们建设局又大了很多,车也多了很多,并且大多是高档车。 开车的小杨对这里很熟悉,把车径直开到了停车场,并和守车的一个老头亲热地 打了个招呼。   蓝局长到四楼办事。   上到三楼的时候,一个从办公室钻出的人突然叫我:沈实,你怎么来了。说 着,笑容满面地走过来,与我握手。我一看,原来是“死耗子”,不,是史处长。 我马上介绍:史处长,这是我们“跃兴市”建设局的蓝局长。   “死耗子”看了看蓝局长,从衬衣口袋掏出一包“中华”烟:哦,是蓝局长 啊,走,到我办公室坐坐。   蓝局长问“死耗子”胡副厅长在不在,“死耗子”说刚才还看见他,可能在 办公室。其实,蓝局长在路上就给胡副厅长通过电话。   “死耗子”把蓝局长和我带上四楼。在走廊上,蓝局长用眼神暗示我不要进 去。我拉了拉“死耗子”:史处长,到你那里坐一下,好不好?   “死耗子”的办公室不大,但装修得不错。深褐色书桌上摆着一个小文件柜。 旁边是一部联想电脑。书桌后面,是一套与书桌颜色很搭配的大书柜,里面整齐 地排列着很多厚厚的、从没翻过的新书。屋子里有一套棕色真皮沙发,屋角有两 盆1米来高的盆景。   “死耗子”还是那样春风满面,高档白衬衫扎在灰色长裤里,人很精神。与 上次见他不同的是,他的手上多了一颗铂金戒指。不过,时间还是没有宽恕他。 他额头上的皱纹明显深了很多。   谁能躲得过时间呢?不管乞丐,还是总书记,时间总会蹂躏他、折磨他、删 改他,总会把一些印记刻在他身上、灵魂里。   时间让我们诞生,让我们成长,又让我们消亡。生命,只不过是时间一声短 短的叹息!   沈实,这几年过得怎样?“死耗子”甩了支“中华”烟给我。   不行哦,比起你老兄来说,一个在地狱,一个在天堂。我吸了口烟,看见 “死耗子”的目光在我身上扫动。我问“死耗子”有烟缸没有,他从电脑桌上给 我拿来一个。   “死耗子”说了说他的近况,去年调到后勤处,负责行政后勤事务,管了四 十多个人,六十多部车,天天都泡在酒缸里,很烦。   烦当然烦,后勤处的油水大大的,谁都知道。   但我就是不明白,学园艺的研究生,怎么又管起后勤来了。他笑了笑:这个 位置,争的人很多,我不知做了多少工作才谋上了这个职位……   “死耗子”问了问我的情况,我坦白交待了。他抖了抖烟灰:到时给蓝局长 说说,把你提成办公室主任,让你也了个心愿。   我想,蓝局长不是来了吗,为什么要到时再说?但我没说出来,而是轻轻说 了声,那就谢谢你了。   不知咋的,“死耗子”还问起了唐心玉的情况。我说不大清楚,好像唐心玉 又结婚了,跟一个什么公司的经理。   “死耗子”没什么表情:结婚了就好,她适合跟那些人在一起。   我笑他:你是不是又有什么企图?他摆了摆手说:没什么,只是随便问问。 看来这个“死耗子”,绝情,但还不寡义!   令我奇怪的是,“死耗子”还问起了荆:沈实,你痴迷的那个荆小潞现在在 做什么?你还在想她吗?   我说她现在还是在自来水厂上班,不过他男人把她抛弃了,这段时间她很苦 闷!   其它的事情,我就省略了。   那不是有机会了?“死耗子”的语调阴阳怪气的。不过,他又劝告我:其实 你老婆对你那么好,不要负了她。   蓝局长在四楼坐了一个多小时,终于来到史处长的办公室。“死耗子”站了 起来:哦,蓝局长,请坐,请坐!   蓝局长坐下,“死耗子”泡了一杯茶端过来,他突然想起什么:哎呀,蓝局 长,其实我们以前见过,在平阳市开建设工作经验交流会的时候。我们一桌,还 喝过酒呢!   蓝局长好像也记了起来:哦,有印象,有印象的。   “死耗子”便说我是他的“铁哥们儿”,请蓝局长多多关照。但他没说提我 当办公室主任的事。   中午,“死耗子”坚持要请吃,蓝局长说我们请他。他不依:你们难得来一 次,来者是客嘛,今天我请,下次到跃兴,再吃回来。   “死耗子”叫了他的几个朋友,在“金瑞大酒店”,我们狠狠地“海鲜”了 一盘。   蓝局长喝了六、七两白酒,一点醉意都没有。   我喝得少些,脸有点红。   19   一场细雨下了五天,空气凉了很多。   还没作好入秋的准备,秋天已钻进了“跃兴市”的每一个角落。天空阴沉沉 的,像一个跑了老婆的男人的脸。   但这段时间我过得很实在,心情也不错。我感到局里向我打招呼的人多了, 包副局长、李副局长等领导的笑容多了,外面请我吃饭的人也多了……   看来这个办公室主任,还有些名堂。   荆给我打了几次手机。谈的内容大多重复。她约过我,我推说有事,其实我 是不想被她扰乱了心情。   我每天早上起床都要鼓励自己:好好干吧,干好了就有前途。我明显减少了 “麻”的次数。上班我比以前提前了十分钟,下班我晚了十分钟。我老婆与我配 合得很默契,她把分给我的家务活全揽了过去。仿佛她从我的身上,看到了希望, 看到了自己隐藏多年的梦想。   从“七星大厦”路过的时候,我还是要看那幅广告中的白衣女孩,但想得最 多的不是荆,而是孙主任。我想从孙主任身上汲取一些教训,经常提醒自己:不 要重蹈覆辙。   元旦前两天的下午,我正在策划庆祝的事:大门口挂什么彩灯,写什么对联, 庆祝晚会的舞台怎么布置,哪些领导参加,等等,事情很多……   包副局长打电话叫我上去一下。我心中暗喜:分管人事的包副局长在这时找 我,难道……   他还是笑眯眯的:小沈,最近工作不错嘛。   我急忙回答:哪里,都是领导的指导和大家的努力。并给他散了一支烟,他 摆了摆手:我不抽烟的。   我这才记起,他是不抽烟的。   上次怎么会给他送烟呢?我有些汗颜:连领导的嗜好都不知道,多丢人!   包副局长站了起来,拿了只一次性纸杯,好像要给我泡茶。我急忙走过去: 我来,我来,怎么能让您给我泡茶呢!   包副局长回到座位:小沈啊,你在建设局工作多少年了?   我说十七年。他用手抠了抠脸:哦,十七年了,时间很长啊。他前年才调过 来,当然不能和我比。   他的眼睛眨了几下,神色似乎严肃了一些:小沈啊,今天找你来是想给你说 一件事。   我想肯定是那事了,便佯装不知地问:什么事啊?   他沉思了一下:小沈,你的工作我们都是知道的,你为我们建设局是作了贡 献的,你的问题我们局党委很重视……我看见他的眼珠转了一下:不过——   我脸上的笑一下子没了,心里开始紧张起来。   他接着说:你的问题,我们可能要迟一些解决。这次局党委研究,决定把城 管处的夏云飞同志调到办公室,作办公室主任。他人年轻,又是研究生,协调能 力很强。你没意见吧?   我一听,心中的怒火猛窜:什么,把夏云飞调过来,他算什么东西!   说完就夺门而出。   我径直去了蓝局长办公室,他正和一个外单位的人谈事。   我大步走进去,脸色很难看:蓝局长,找你说个事。   蓝局长没理我,我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掏出一只烟,猛抽。   外单位那人见我不走,就站了起来:蓝局长,那个事就那么说,拜托你了。 蓝局长也站了起来:我给他说说看,你等我电话。   那人还没出门口,我就气愤地问蓝局长:为什么把夏云飞调到办公室来?   蓝局长很严肃:什么为什么,这是局党委集体的意见。   滚他妈的局党委,谁都知道,这是蓝局长的意思。在建设局,他是老大,谁 敢不听他的!   我连声斥问:我究竟哪点得罪你了,蓝局长?我办公室工作哪一点差了?在 建设局工作了十多年,我做错了什么事?   蓝局长见我很气愤,声音软了一点:小沈,冷静点,冷静点,有事好好说嘛。   不知咋的,我竟然哭了:蓝局长,我在建设局辛辛苦苦工作了十多年,没有 功劳也有苦劳啊,我的能力哪一点差了?孙江过来,我没说什么,还是巴心巴肝 支持他的工作。孙江死了,我没日没夜地干,埋怨过一声没有?现在,你们又把 夏云飞调过来,你们还有没有一点公正之心?   蓝局长声音又提高了一点:沈实,这是组织的决定,你必须服从。你是党员, 下级服从上级的规矩都不懂了?   我说我就是不懂,你是党员,还是领导干部,怎么就可以乱来呢?!   ……   吵了一会儿,包副局长过来:走,小沈,蓝局长还有事。你先冷静一下,找 个时候再说。   边说边把我往外拉。   我推了他一掌,用手指着蓝局长和包副局长:你,你,你们好样的!   我的牙齿咬得直响,我的拳头捏得直冒水。   我很想冲上去,狠狠地揍那个“蓝污官”几拳,但理智阻止了我。   我没回办公室。   我冲到街上,晕头转向地乱走。   街黑黑的,人黑黑的,楼房黑黑的,整个“跃兴市”黑黑的。天下乌鸦一般 黑啊,哪有什么白乌鸦!   心闷得发慌,像在一瞬之间被人倒进一大筐石头。那些石头尖尖的,很硬, 被一种愤恨疯狂地搅拌着……   我一口气喝了一瓶矿泉水。   掏出手机,给钱大勇打电话,关机;给陈旭打电话,一个劲占线;给不是很 熟的“谢眼镜”打电话,话费没了……他妈的,什么麻友,什么朋友,没事的时 候天天都在眼前晃,有事的时候全他妈死光了!   六神无主的时候,我突然想到荆。   还是荆好,一拔就通,一通就接,一接就答应马上过来……   20   荆打了个的士过来。   车门还没完全打开,我就急不可耐地冲上去,把额头碰了个青包,很痛。   小心点嘛。荆心疼地说。   我揉了揉额头,还好,没碰出血。真他妈倒霉!不过,痛,相反让我冷静了 一些,内心的火堆上,仿佛下了一场小雨。   我第一次去了荆的家。在“怡雅小区”电梯公寓的八楼。   在电梯里的时候,荆碰了碰我的手:发生了什么事,你的脸色那么难看?   我没出声。   进了门,我竟一把抱住荆,嚎啕大哭。荆像个母亲一样摸着我的头,她柔软 的手仿佛一阵阵微风,吹拂着我身体,吹拂着我的心灵……   几分钟过后,我推开了荆,把头转到另一边:对不起了,荆,让你看见我这 个倒霉样!   荆说没关系。   我钻进洗手间,把头埋在水龙头下,狠狠地冲。凉凉的水从头顶散开,穿过 发丛,在脸上哗哗直流……从镜子中,我看见自己狼籍无比:满脸苦相,眼睛红 肿,神色萎靡。这哪是沈实啊,简直就是一个从头到脚的“窝囊废”!   荆用毛巾给我擦了擦头、脸和颈部,从洗手间把我拉出来,给我倒了一杯水, 我一口就喝了。   坐在沙发上,我像一根蔫了的“秋茄子”,低垂着头。   荆挨着我坐下,柔声地问:出什么事了?   我点燃一支烟,默默抽着。没吸几口,烟就完了。我把烟头丢进烟缸里,向 下按着使劲扭了十多下,又点燃一支。   那个烟头,就是那个“蓝污官”。我感到自己把他按在脚下,狠狠地踩了一 百多下,心中的恶气才缓缓呼出。   我把事情从头到尾给荆说了一遍。   荆仔细地听着,没插话。   只是用手轻轻摸着我的头发和后背。   荆又给我倒了一杯水,这次,我只喝了一口。   她说,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你要想开点。当不当官没什么,那么多人没当 官,还不是活得好好的!   说话的时候,她的眼睛盈满关切。   她说,不要怄气,心要放宽点,把身子怄坏了,吃亏的是你自己。   一只小拳头,在我背上轻轻捶着。   她又说,你的能力我是相信的,我一直佩服你的才华。现在被埋没的人很多, 不止你一个。别人都挺过来了,相信你也会拨开乌云见青天的。   这些话,我都懂。   不过经她的口说出来,我感到这些话如一股股清流,慢慢淌进我的心田,我 的心被浸润着、洗涤着,那些不快、阴影和愤怒,开始慢慢消散……   但一想到那个“蓝污官”,我内心的怒火又会冒出来:我不服,我不服!当 官就可以这样不公正吗?当官就可以这样任人唯亲吗?当官就可以这样胡作非为 吗?   我不服,就是把我枪毙一百次,我还是不服!   外面的街灯亮了。夜色从窗口飘了进来,在屋子里慢慢堆积。   荆起身,打开电视:沈实,你坐坐,我去买点吃的。   我没说话。   荆走后,我便在沙发上躺下,闭着眼睛。心里的怒火,又烧了起来……这个 世界,怎么这么黑暗!这个年代,怎么这样不公!这个人生,怎么这样凄苦!   我喝了很多白酒。   荆买回来的菜堆在桌上,几乎没动。   还没喝到十杯,我就晕了。这时,我的手机响了,好像是老婆的,问我回不 回去。我没接听,把手机关了,又嚷着要喝。   喝着喝着,我便说起了以前的事情。说我怎么爱荆,说荆走了我多么痛苦, 说荆是如何如何美丽、清纯,说我还打碎桌上的玻璃划伤了手……   很多话,平日里我是说不出来的。   后来说了什么,我记不清楚。反正话很多,反正自己像一个疯子,胡言乱语 了很久很久……   那天晚上,我没有回家。   醒来的时候,已是次日上午十点多钟。   我光着身子,荆也光着身子。我从被窝里弹了起来,跳下床,把扔在地上的 衣服慌乱地穿在身上,一脸羞愧地看了看荆。   荆很不好意思地看着我,眼睛睁得很大,充满疑惑、不安和一种莫名的幸 福……   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电梯上下来的。   总之,我感到自己是贼,心很虚,脚无力,不敢正眼看人。   走上大街,我叫了一辆的士。   司机问我到哪去?   到哪去呢?回家,还有什么颜面回家!回单位,还有什么颜面回单位!我想 了很久:随便去转一圈吧。   世间的事真他妈无奇不有。   的士偏偏转到了“七星大厦”。那幅广告还在那里,那个女孩还在那里,只 是穿着的不是白色连衣裙,而是一件红色的大衣,像被殷红的血,浸染了很久……   21   下午,我惴惴不安地回到了办公室。   如果说昨天下午是局领导做得不对伤害了我,那么昨天晚上就是我做得不对 伤害了荆,同时也伤害了我的老婆。虽然我不知道荆是怎么想的,虽然我的老婆 还不知道这事。   两相比较,我觉得我对荆和老婆的伤害更大。我还有什么理由怨恨别人?   上午,我的头很痛,周身无力,心里乱七八糟的,有很多多脚虫在里面爬着。 我在沧江边的石椅子坐了很久。蓝色的沧江静静流着,像时间,也像我的生命。 我想起了孔夫子的话:逝者如斯乎。   的确,昨天让我经历了太多的愤怒、痛苦、失落和疯狂……仿佛十多年来平 静生活中沉淀的那些不平静的东西,突然聚集在一起,从心的深外,一下子闯了 出来,把我打翻在地。   但我还不想死。刚到沧江的时候,我真想跳下去,一了百了。但我没有勇气。 江风吹拂,我的头发纷飞,思绪万千。一只只蚂蚁在石椅子下的草丛慢慢地爬动, 搬运着细小的、被人忽略的粮食,我的脚轻轻一踩,它们就会死于非命。   明知活下去很难、很痛苦,我们为什么还要活着?   人,就是这么奇怪。   生命,就是这么迷离!   陈芹芹和小黎看上去和往日一样。   但不管她们怎么掩饰,我还是感觉到她们已经知道这事。话又说回来,这么 大的事,白痴都会知道的!   沈主任,上午青姐打电话找你。小黎把一份文件拿给我,小声地说。   这时我才记起昨晚把手机关了。   你还是给她打个电话吧,青姐很着急的,找了你很久,说你昨天一晚上都没 回去。这个小黎,还挺懂事的。   我没打电话,坐在办公桌上,我一声不吭地看着文件。至于文件里写的什么, 我不知道,只感觉文件里的字黑麻麻的,一大片,像咬着菜叶的青虫。   电话响了,陈芹芹接听:沈主任,找你的。   我想一定是老婆的,磨蹭了很久,我走过去。是包副局长的,他叫我通知一 下各处室的人,四点半开一个职工大会。   我原本不安的心更加不安了:突然开职工大会,肯定与昨天的事有关,难道 这么快就要批斗我?   以前听人说过,蓝局长这个人整人很有一套。据说他在一个县作建设局长的 时候,有个职工顶撞了他,他不仅给那个职工穿了一双夹脚“小鞋”,还连续几 年都把那职工弄成不称职,最后终被扫地出门。那个职工气急败坏,拿刀砍他, 后被公安局抓了,拘留了十五天。   我虽然不安,但也不怕。不就是开个会嘛,管他说什么,官字两个口,不说 嘴就痛,我装作是耳边风就对了。   但是我的估计错了。   其实会议内容很简单,包副局长宣布了一个任职通知,调夏云飞同志到办公 室作主任。蓝局长讲了讲最近的工作和年底的安排。对我昨天的事,只字未提。   会后,几个局领导和我们办公室的干部一起吃了个饭,欢迎夏云飞同志到办 公室工作。   蓝局长有事没来。   餐桌上我很少说话,他们轮番敬酒,我只喝不敬。最后夏云飞给我敬酒:沈 哥,你以后要多多支持我哦!   其实夏云飞我很熟,只是在一起玩的时间少。这个人很滑的,有事没事都要 向领导汇报工作,经常跟在领导后面,很像领导的一根尾巴,摇来摇去。局里很 多人都不喜欢他:哼,什么研究生,简直就是一只“跟屁虫”,不知那书是怎么 读的,中国人的奴性全学会了!   我和他碰了碰杯:夏主任,你说到哪里去了,你是我们主任,是我的上司, 还请你多多关照才是!   我说话的时候没有看他。   夏云飞还是笑着。我自己都感到我的话里有一根尖尖的剌,但他一点都没计 较。这个人,虽然比我小,但是很沉得住气,不简单啊!   晚上回家的时候,我特意买了一只卤鸭子。   老婆一脸不满,问我昨晚跟哪个女人去了?   我说心情不好,跟钱大勇他们喝酒,最后喝多了。他们在茶馆打通宵麻将, 我在沙发上睡着了。   那怎么把手机关了?我老婆步步深入。   我说我也不知道,可能是醉酒的时候按错了键。边说边进书房,打开电脑, 胡乱看一些东西。   老婆紧跟进来:那我问钱大勇,他怎么说不知道你哪去了?   我一惊,但又一想:他不可能知道钱大勇的手机号。便笑了笑:不可能吧, 钱大勇整个晚上都和我在一起的。   老婆还想问。   我便把昨天和蓝局长吵闹的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她。我本想过几天再给她说 的。   不过,我省略了与荆的事。这件事,我想最好的办法,就是和我一起进入棺 材,让她终生都不知道。   老婆的脸色好了很多,有一点点愧疚:老沈,这么大的事,你早点说嘛。有 啥子呢?不就是个主任,没当主任,我们不是活得好好的!   老婆还用手把我脸上的汗水擦了一下:你看你,一脸的汗,去洗一下吧。   说完,就煮饭去了。   晚上睡觉的时候,老婆又开始摸我。   一股很愧疚的感觉一下子涌出来,我吻了吻她的额头:睡吧,我今天有点累。   老婆睡了。她的腿搭在我的身上。   我睡不着。我在想,对老婆,我该怎么交待?对荆,我该怎么处理?   22   上午九点十多分,我坐在办公室。   该不该给荆打一个电话呢?打电话又说些什么呢?我翻来复去地想,拿不定 主意。   荆却突然给我打了个电话。她问我怎么样了?语调很平静的,像往常一样。 我说,已经想通了,没事的,谢谢你的关心。她说不要这么介外嘛,我们是朋友。   现在我与荆还是朋友吗?还仅仅是朋友吗?   是啊,发生了那种关系,荆会怎么想?我该怎么办?这些问题,我很不好面 对。   我很想对荆说一声:对不起。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一句对不起,就把 那事给解决了?   最后,荆反复叮嘱我想开点,把不顺心的事忘记,好好过日子。   她好像忘记了昨天晚上,忘记了我和她之间发生的那些事情……   夏云飞是包副局长带过来的。   今天,夏云飞穿了一套“巨人树”深灰色西服,里面穿了一件纯黑色毛衣。 他长着一张国字脸,两道剑眉,脸很白净,看上去挺帅气。包副局长笑眯眯的, 他也笑盈盈的,人逢喜事精神爽嘛!   办公室的人夏云飞都认识,包副局长还是一一作了介绍。在介绍我时,包副 局长特别细致:这是沈实,沈主任,在办公室干了十七、八年,是几朝元老了, 经验丰富,能力很强,人品也很好。小夏啊,工作上你还要多请教沈主任。   夏云飞一个劲地点头:是的,是的,我一定多多请教。   包副局长介绍我时,故意省略了一个“副”字。我知道他的用意。包副局长 的心,真细!   夏云飞就这样坐在了孙江的位置上。   我心里想,坐吧,这个位置那么好坐啊!孙江说不定还要从这个位置上,拉 一个人下去陪他呢!   我倒忽略了,这个位置,我曾经很想坐!   下午,办公室开全体人员会。打字的、开车的、守门的、倒水的、扫地的除 三个人请假,全来了。   20多个人挤了一屋子,叽叽喳喳的。   主持工作的时候,这样的会我一次都没开,孙主任也很少开。夏云飞一来就 开这样的会,可见他蓄谋已久。   夏云飞会前安排我在会上讲一讲最近的工作,他说他还不熟悉。我没答应。 我说没什么讲的,春节前的事以前已经作了安排。   其实,我是在故意刁难他。   会上,夏云飞说了一些客套话,不外是到办公室工作后,要向同志们好好学 习、多多请教之类的。同时,他也宣布了几条纪律:一是要按时上下班,树好形 象;二是有事要请假,不能不假外出;三是上班时间不准打麻将,搞娱乐活动; 四是注意保密纪律,不该说的话不能说,不该传的事不能传,等等。   没一点创意!   会后,我从原孙主任的办公室搬出,把钥匙交给了夏云飞。   其实我也没搬什么过去,我的东西大多放在原来的座位上。搬东西时,小黎 问我需不需帮忙,我说谢了,只有一叠文件材料。   小黎做出很欢迎的样子:沈主任,人民群众是欢迎你的,你终于又回到了人 民群众心中。   陈芹芹抿嘴直笑。   夏云飞走过来,叫我到他办公室坐坐。   我迟疑了一下,跟他过去了。   他给我递来一支烟,并给我点火。我没让他点,而是掏出自己的打火机,拔 了四、五下,才拔出火焰。   他不抽烟。   我不知道,一个不抽烟的人把烟带在身上干什么!   沈主任啊,办公室工作我一窍不通,你要多费点心,帮帮我啊。他做出很谦 虚的样子。   我没吭声。   他又看了看我,说:沈哥,我知道这次没给你安好,有些事说不清楚。这个 位置原本应该是你的,现在我坐了,这也是领导的意思,他们找我谈,当初我还 不大愿意,但没办法,最后只好同意了。   这个土匪,好假。我在心里冷笑。   其实你也应该想宽点,蓝局长说了会给你考虑的,只是时间问题。他假惺惺 地安慰我。   我有些坐不住了:夏主任,究竟有啥子事,没事我就去改文件了。   他说没什么事,只是想和我谈谈。   我起身出门。他看留不住我,脸上的笑有点不自然:那好吧,你去忙,待你 忙完了,我们再聊!   聊,谁跟你聊!你简直是无聊!   还是小黎这个女孩好。   我回到座位上,她就过来给我倒水:沈哥,想开点,没什么事。船到桥头自 然直。你的能力我们都是知道的,只要有能力,你怕什么?哪个地方找不到一口 饭吃!   小黎开始叫我“沈哥”,很亲切。   接着小黎就开始跟我开玩笑:沈哥,昨天晚上耳朵被扭了几圈啊,是不是又 睡在床底下说:男子汉大丈夫,说不出来就不出来啊。   陈芹芹只是笑,她笑的时候,那双斜眼睛看着窗外。   这时,守门的小周上来向我请假:说他的表妹明天结婚,要耽搁一下。   我指了指隔壁:找夏主任去。   小周愣了一下。以前小周有事都是向我请假的,孙主任在位时在会上宣布过, 办公室人员有事,就向沈主任请假。   看来,小周的记忆力很好。   小黎笑着说:沈大主任,你就给批了吧。人家小周那么虔诚,你就不要东支 西支的了。   我的心酸了一下。   小黎继续发挥着:表妹啊,是小周的表妹啊,青梅竹马啊,两小无猜啊,现 在要结婚了,天啊,怎么办啊!   陈芹芹笑得前仰后合。   小周也笑了笑:小黎,你也是我表妹啊,看到表哥,还不过来让我抱抱。   呸,谁是你的表妹!小黎吐了一口口水。   他们经常开这样的玩笑。   办公室一下子热闹起来。那个“夜鬼”陈旭也溜了过来,逗小黎耍。   我也笑了笑,但笑里卡着一些东西,很硬!   23   工作一下子轻松了很多,但我的心却很不轻松。   我像一夜之间被偷去了辛辛苦苦积攒的所有东西,心中空荡荡的,只有风, 吹得呜呜直响。   前段时间的热情骤然消失,上涌的潮水迅速后退。我的上班时间也作了相应 的调整:上班晚了十分钟,下班提前了十分钟。   “麻”的时间又多了起来,因为麻将能让我忘记很多东西。   麻将这玩意儿不知是谁发明的,筒、条、万,三种,各三十六张,但玩出的 花样千变万化。谁的一生打过两次相同的牌呢?   我一直认为麻将里面隐藏着很多玄机,这和人的命运有很多相似的地方。为 什么一段时间老是输,而另一段时间又老是赢,我想,谁也说不清楚。   没用多长的时间,我和我亲爱的“麻友们”又恢复了以往的“情谊”:下午 “麻”,晚上“麻”,上班时间嘴上“麻”!   但有一点是无法恢复的:那就是我的身体里,已有另一个人的身体。那个人, 是荆。   我一直觉得对荆心里有愧。   我一直想找个机会和她好好谈谈。   我自认为虽然在人世的急漩里旋转着,肉体已被改得面目全非,但灵魂有一 部分还是没有改变。至少我还有善良之心、悲悯之情、隐忍之意。说实话,我一 生很少杀过什么动物,除了蚊子、蟑螂。有时在路上看见一只狗被碾死,我的眼 睛都是湿湿的,心里一阵阵难过。   但面对荆,我又该说些什么?我又该做些什么?   这个问题我前几天想过,现在还在想,始终没有答案。   有时我也想过,就这么算了,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她过她的,我过我 的。我与她,十七年前就分开了,一直没有见面。而前段时间发生的事,纯粹是 一场梦,再美、再恶、再丑的梦都是可以忘记的。毕竟是梦嘛,谁会把梦中的事 情当真!   但我又清醒地意识到,这不是梦,而是活生生的现实。现实不是梦,不管怎 么残酷,我都必须面对。人一生下来,就是要面对和解决一个又一个问题。否则, 你最好不要出生。   而谁又能选择生,选择死呢?   我被这个问题困扰了很久。如深陷在一个迷宫里,左冲右突,没有出口。上 帝也没有给我一点暗示,我自己旋转着自己,却不能将自己停下来。   荆又给我来了电话:沈实,最近忙吗?   我说不忙,就那么回事。   那你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呢?她又问。   我说,没什么心情。   听了这话,荆的语调似乎变了一些:哦,对不起,我没想过要破坏你的心情。   我急忙解释: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工作上的事。   沉默了一会儿,荆的声音又好转了一点,这一瞬间,我猜她肯定想了一些事 情。她轻声地说:你相信吗?昨天晚上我梦见了你。   我不好回答。说信吧,也信!梦见了我,有什么奇怪,我还梦见过我和毛主 席、江总书记、克林顿一起喝茶呢!说不信吧,也不信,我也会被人梦见?那为 什么十七年前你又不梦见我?   但我还是流露出了不相信的意思:不可能吧,你怎么会梦见我?   话一说出,我又感到有一点违心:不过,你能梦见我,我很高兴。   荆的声音一下子充满了柔情蜜意:沈实,你能过来坐坐吗?我们好好聊聊。   我想了一下:好吧,今天晚上,你约个地点。   她好像也想了想:那还是在“黑漩涡”吧。   还没到下班时间,我就下班了。   回到家里,我煮了一小锅稀饭。老婆和儿子回来后,我又炒了两盘小菜。   一家人吃得很开心。   儿子对老婆说:好久没吃老爸炒的菜了,真香!不过这这菜啊……他故意拖 长了嗓音:盐——放得太多了。   我摸了一下儿子的脸:小中啊,最近学习如何?   他仰起头:老爸都那么聪明,我会是“笨猪”吗?今天下午,我还帮同学做 作业挣了一块钱呢?   这小东西,人虽小,但鬼得很。   当初生下他的时候,是个“带把儿的”,一家人乐得合不拢嘴。我用了几夜 时间,翻遍字典、词典,参考了很多怎么为儿女取名字的书,最后综合各方意见, 取名为“定中”。沈定中,好大气的名字,我们的意思是希望他长大后能“平定 中国”。   看着儿子一天天长大,我又高兴又忧虑。现在的孩子真不好带,钱就不说了 嘛,可以拼着老命挣。但世风日下,我们以前十七、八岁才知道的东西,现在八、 九岁的孩子就知道了。还有那些游戏厅、舞厅、网吧什么的,门敞开着,虽然门 口贴着“未成年人不准进入”,但哪个地方不都是稚气未脱的学生?并且,小学 里就有收什么保护费的,十三岁的小男孩竟然让十二岁的小女孩怀孕……   好在我这儿子很乖,聪明,懂事,成绩优异。我很少操心。   吃完饭,我打开电脑看了一下新闻。我不喜欢看中央台的新闻联播。我觉得 网上的新闻更真实,更像新闻。   当然,看新闻只是做给老婆看的表面现象。没过一会儿,我就走到客厅,对 正在看电视的老婆说:老婆啊,我要出去一下。下午,我们约好在“天香居”打 麻将。   老婆有点不悦:又要去啊,天天都在“麻”,还没“麻”够!   我摸了摸老婆的脸:哎,我真的不想去,但下午就说好了,我不去,他们就 “三缺一”,会说我不守信的。   老婆没理我。只要她不理我,说明她是同意了。   早点回来,你又通夜不归嘛!出门时,老婆叮嘱我。   我连声说:好,好,好,我尽量早点回来。你洗个澡,在床上等我。   老婆骂了我一句:这么大个人了,还一点都不正经!   不过,她是笑着骂的。   24   冬天很冷,坐在三轮上被北风吹着,更冷。   “黑漩涡咖啡厅”却很暖和,这全是那四个3P立式空调的功劳。   虽然很暖和,但来的人并不多,好像只有两桌:一桌是四个学生模样的小青 年,两男两女,在说笑。另一桌是一对很亲热的男女,看样子不是夫妻。   荆还是坐在上次那个角落里。穿了一件长大衣,一根白围巾放在桌子旁边。 灯光朦胧,我看不清长大衣是什么颜色。   好冷哦!我坐下的时候,缩着脖子,搓着手,直打寒颤。   荆笑了一下:没那么夸张吧!说完,就叫服务生再来一杯咖啡。   我一看,她的杯子里,黑色的咖啡还剩多半。   我感到很奇怪,她为什么不喝菊花茶,而改喝咖啡了?   在我正绞尽脑汁想话题的时候,荆开始说话了:沈实,你们单位新来的主任 叫什么名字?   说真的,我不喜欢话题从这里开始。   夏,叫夏云飞。我的语气有点冷。是啊,我的位置是他抢去的,我怎么热得 起来!   荆很聪明,一下子就听出了我的不悦。   停了十多秒,荆突然问我:你以前叫的那个“死耗子”现在在做什么?   这个话题,我喜欢。   我说“死耗子”早就死了,已经变成了“史处长”。并把“死耗子”的事细 致地讲给她听。   那唐心玉现在怎么样?荆关心的问题并不是我关心的。   我说能怎么样呢?听说又嫁人了。   荆幽幽地“哦”了一声。   其实“死耗子”这人还是不错的,幽默,随和,热心。荆好像很了解似地对 我说。   我感到荆正想把话题引到十七年前。   我的猜测没错,她喝了一口咖啡:那些年真好,年轻,单纯,什么都可以想!   是啊,什么都可以想,就是不敢做。我叹了一声。如果那年我胆子大一点, 死死缠住她,结果又会怎么样呢?女人最怕的就是男人脸皮厚,死缠烂打!   荆也叹了一声:现在回想起来,当时真有点傻!   我问:你哪一点傻了?   她答:把你这么好的人错过了,你说傻不傻?   从她注视着我的眼睛中,我发现她说这话时很认真。   我这个人,只知吃饭,睡觉,好什么啊!我不敢看她的眼睛。她的眼睛里, 有一束火苗在上窜。   她又喝了一口咖啡,把杯子放在桌上,手把杯子摇来摇去。   我赶忙转移话题:你们改制的事怎么了?   她好像还没从十七年前走出来:你说什么?   我说我问你你们单位改制的事怎么样了?   她淡淡地说:听说正在订方案,可能明年上半年才搞。   那你准备怎么办呢?我想把她从回忆的深谷中彻底拉出来。   到时再说吧。她好像甘愿被回忆中那些藤条缠住,不想钻出来:沈实,你那 天晚上说的话是不是真的?   什么话啊?声音发出之后,我才醒悟:那晚,她说的那晚,不就是那天晚上? 那天晚上我说话了吗?说了什么话呢?   愧疚之情又涌了上来。   那天的事,我真的对不起你。我像一个犯了很大过错的小学生,头埋得很低, 声音有点发抖。   没事,只要你真心对我。荆的话里饱蘸柔情。   一听这话,我就知道自己完了。   这时,荆把手伸过来,轻轻放在我的手上。我的手向后缩了一寸,又马上停 住了。荆的手就紧紧地抓往了我的手。   多么细嫩、柔滑的手啊,真的没有一小块骨头。   我的手,不知不觉地加了些力。   那四个说笑的小青年走了。咖啡厅就剩下那对亲热的男女,剩下我和荆。   悠长的“萨克斯”停了,周华健从音箱里钻了出来:   爱到尽头,覆水难收,爱悠悠,恨悠悠,为何当初无法挽留,才又想起你的 温柔……   多么伤感的旋律啊!我和荆都沉溺了进去。是啊,为何当初无法挽留,现在 又想走到一起?   难道这就是所谓的“缘”!   缘啊,让多少人擦肩而过,让多少人天各一方,又让多少人柔肠寸断,抱憾 终身!   我和荆相逢是“缘”,但更是“孽缘”!   我们可能在一起吗?荆问我的时候,眼睛里闪过一丝忧虑。   不可能的。我摇了摇头,目光从她脸上收回,停在桌上的咖啡杯上。   那我们就这么算了?荆有点伤心。   是啊,我们就这么算了吗?我们能这么算了吗?我能把这事装作没发生吗? 我还有一点良心吗?   但一想到屋里那个温柔、娴慧、深爱着我的老婆,一想到我那聪明、懂事、 成绩优异的儿子,不算了,又怎么向她们交待啊!   但我的手还是被荆握着。我也没有抽出的意思。   那对亲热的男女走了一会儿,荆也站了起来:1点过了,我们回去吧!   我把桌上的白色围巾拿起,递给她。   她挽着我的手走下楼梯,她的头,时不时靠在我的肩膀上。这时,我闻到一 种很好闻的香水味。那味,我从没闻过。   街上很冷,已寂无一人,只有一些的士,停在街边,等人。北风刮得很大, 那些黑森森的街树“哗哗”作响,树叶在街面低飞,好像被风紧紧追着,抓住了, 就要被撕碎……   荆把围巾围在脖子上,又挽住我的手臂。   她的身子紧挨着我,似乎要从我的右侧挤进我的身体。   我被她挽着步行到怡雅小区的电梯公寓门口。   上去坐坐吧。她恋恋不舍地说。我听得见她的心跳。   改天吧,这么晚了。我把手抽了出来,看见她的眼睛里已有泪滴。   她哽咽着说了声:晚安。就跑进了电梯公寓。   她没有回头,黑色的披肩长发在风中甩来甩去……   25   陈芹芹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正在6路公交车上坐着。一看表,已经9点34分了。   昨天晚上2点左右才回家。电梯公寓和“跃升路”我的家相距3公里多。天虽 然很冷,风虽然很大,但我没叫的士。走在路上,风把我吹得歪歪倒倒的。   我喜欢风这样吹着我,将蚀骨的寒冷灌进我的身子。我想把心冷冻起来,让 她保持鲜活,又不砰砰跳动。这时,如果突然出现一个人,我一定会认为他是一 个疯子。我想,他也一定会认为我是一个疯子。   轻手轻脚地宽衣上床,温暖的被窝里老婆竟一丝不挂,真的洗了澡,在等我。 不过,已在漫长的等待中睡着了。   侧身而卧,背对老婆,我又一次失眠了。我的心里,老婆和荆交替闪着,说 真的,两个女人我都喜欢。究竟喜欢那个多一点,我也弄不清楚。两个女人把我 拉过来又拉过去,仿佛要把我撕成两半。   我知道自己已经陷入一个黑色的漩涡。那个漩涡湍急地旋转着,把我旋下去 又旋上来。我在无休止的旋转中,渐渐丧失了自己……   陈芹芹叫我快点到办公室去,说夏主任找我有急事。   找就找吧,有什么大不了的。不外领导又安排了什么工作任务!况且有急事 的话,你夏云飞为什么不打我的手机,却叫陈芹芹打电话给我。   我的心里很不高兴。   这段时间,我经常迟到、早退。没什么,就是心情不好吧。不过办公室的事 情我一点也没含糊。毕竟工作了这么多年,毕竟我一直对工作尽职尽责。我给自 己定了个调子:工作上不出漏子,对得起那份工资就行了。   我对那些所谓的光明前途,已慢慢失去了信心。   走进办公室,夏云飞正坐在我的座位上等我。见我进来,他马上起身让坐。   我毫无表情地说你坐吧,没关系的。   他没有坐。   我坐下后,夏云飞问我:沈主任,昨天请你改的那份文件在哪?蓝局长正在 列席市长办公会,要向领导汇报。   我一听:糟了!那份文件我本想昨天晚上改的,晚上又出去了。2点左右回 家,竟把这事忘到九宵云外了。   那份文件还没改出来。我故作镇静地说。   那份文件在哪里,快点找出来,我给蓝局长送去。夏云飞很急,一脸乌云, 好像大祸将临。   我抠抠了脑袋:好像放在家里了。   夏云飞更急了,真的像热锅上的蚂蚁:走,到你家去拿!   夏云飞给驾驶员打了个手机,急匆匆地下楼。我慢慢走在后面,心里着急, 但样子很悠闲。   我们办公室有一辆“桑塔纳”小车,一般情况是主任坐。就是孙江出事的那 辆,已经修好了。   坐在车上的时候,夏云飞一声不吭,我也没说话。这是我第一次和他同坐一 辆车。   到我家门口,我上去拿文件,夏云飞在楼下等。   看我不慌不忙地上楼,夏云飞很着急:沈主任,请你快一点,蓝局长正等着 呢!   到二楼的时候,我才快步冲上6楼。打开门,满屋都找不到那份文件。我立 即给老婆打了个电话,问看见一份文件没有。老婆说被她放在睡房的床头柜里了。   我舒了一口气。   马不停蹄地赶到市政府。   市政府门口围着黑压压的一大群人,并拉着 “相信政府,还我工作”、 “社会主义万岁”、“惩治腐败,振兴工厂”等标语。   原来是市纺织厂的下岗工人又在集体上访。   车进不去,夏云飞便跳下车,快步走进市政府大楼。   他出来的时候,一脸愠色,一定是挨了批评。   我心暗喜,但也感到惴惴不安。   回办公室的路上,夏云飞问我怎么了?   我反问:什么怎么样了?   夏云飞说:你的工作一直很细心的,为什么会把这事给忘记了?   我说不知道。   奇怪,夏云飞并没有责备我:沈主任,还在怄那个气啊?   我说没有。昨天晚上被几个朋友叫出去,很晚才回家。   上楼的时候,只有我和夏云飞两人。夏云飞劝我:沈哥,有些事过去了就算 了,心放宽点,不要钻牛角尖。   我说没什么,那事我早已忘了。   他回他的办公室,我回我的办公室。   陈芹芹把头抬了起来:沈主任,那份文件找到没有?   我说已经送去了。   小黎神秘兮兮地走过来,嘴贴着我的耳朵:夏主任找你的时候很不高兴,还 骂你以老卖老,不守纪律什么的。   这个小黎,对我倒忠心耿耿。   我又清闲下来。   给钱大勇打了个电话,问这几天在干啥子?他说这几天在工地上,主体工程 质检已经过关,正抓紧收尾,争取春节交付使用。   又到隔壁陈旭的办公室,他不在。据说他今天没来,手机是关着的。   我实在是闲得发慌,便把屋角堆着的旧报纸抱出来,一张一张地翻,并把一 些过时了的娱乐新闻读给小黎听。   真是冤家路窄。下午在楼梯上,我竟然和那个“蓝污官”相遇。   他还是那个老样子,一脸严肃,像谁欠了他很多钱不还似的。   我没招呼他,他反倒招呼我:小沈,你出去啊!   我说我去收发室拿点东西。侧过身子,让他先过。   那你等会儿到我那里来一下。他从我身边经过时,看了看我。   我想夏云飞肯定把文件的事对他说了:不就是挨批嘛,怕什么!   硬着头皮走进了“蓝污官”的办公室。   他示意我坐,甩了一支烟给我,自己也点了一支:小沈啊,还在生气吗?   你们是领导,我敢生什么气嘛。我的语气不很友善。   年轻人,遇事要沉得住气。他吐了一口烟,脸上的严肃退了一点,多了些长 者的味道:其实人是要经历很多挫折的,关键是面对挫折,你该怎么办!   我一个劲地抽烟。   就说你吧,在局里工作了这么多年,表现也很不错,是该解决一下你的问题。 在办公室主任这个问题上,对你是有点不公正。但你要知道,我也是有压力的。 在这件事上,希望你不要背上“包袱”,你今后的路还很长啊。   我第一次听他用这样的口气对我说话。   一定要从这件事上振作起来,像以前一样,踏踏实实地工作,相信你的能力 是不会被埋没的……   对文件的事,他一字未提,好像根本就不知道那份文件是在我这个环节上出 了差错。   出门的时候,我给他递了一支烟。   我感到我对他的仇恨减少了一些。   26   还有一周就放假了。春节的喜气已经在“跃兴市”的大街小巷轻溢。   机关很多部门都在忙着请客,送礼,买年货,发奖金。办公室也一样,不过 我没有参与这些事,虽然夏云飞很多事都要给我通气、商量。   我的心还是很烦。   荆的电话差不多一天一个,有时三个。翻来复去就是一个意思:想我。   我想见她,又怕见她。最终还是没有见她。   钱大勇的建筑工程已经竣工。   他一连几天都在请客、送礼。   星期二下午,钱大勇给我打手机,说晚上请几个“麻友”吃个饭,少喝点酒, 好好“麻”一次,算是对今年的麻将工作作个总结。   我答应了。   我们的“麻友”很多,但比较固定的只有四个:我、钱大勇、“谢眼镜”和 “尖脑壳”。“尖脑壳”其实姓张,叫张波,二十六岁,在电信局工作,待遇很 好。人很狡猾,牌算得精,滴水不漏,但为人耿直,桌上借的钱,第二天一定找 上门来双手奉还。   我们四个在一起,才能“麻”出麻将的味道。   还是在“红袖街”的“水月轩”吃饭。说好只喝一瓶酒。但几杯酒一下肚子, “尖脑壳”的“酒虫子”就爬了出来。“尖脑壳”酒量很大,据说可以喝一斤半 白酒。   我们最先想把“尖脑壳”弄翻。每个人跟他喝了六杯,他还是不倒桩。每人 又跟他喝了三杯。“尖脑壳”终于有点晕了,我们其它三个也有点晕了。晕了, 人就控制不住自己了。我们便开始互敬,你一杯,我一杯,喝得天昏地暗。   我们歪歪倒倒走下楼梯。“麻”,看来是不行了,钱大勇就说去按摩。在 “红袖街”晃过来又晃过去,最后我们还是走进了钱大勇提议的“丽春美容院”。   “丽春美容院”的老板四十来岁,一身脂粉味,看上去很风骚。我们一进去, 他就拉着钱大勇的手:钱大老板,怎么这么久不来光顾,那些妹子想死你了。   我看了看那些“妹子”,不,是那些小姐。眼皮蓝蓝的,嘴唇乌乌的,正直 勾勾地望着我们。   钱大勇点了几个,像在“水月轩”点菜一样。   按摩房在里边,一共两排,互相对着。屋子很窄,只有一张长条形的单人床, 房顶吊着一盏灯,瓦数很低,是红色小彩灯。墙上贴了一张画:一个外国金发女 人跪在一个裸着上身、胸毛漆黑的外国男人面前,正用手拉那个男人牛仔裤上的 拉链。   我躺了下来,一身酒气和房子里的空气清新剂的味混在一起。   一个大约二十来岁的小姐扭进来,长头发,爪子脸,单眼皮,薄嘴唇,样子 还不错,像一条“乌嘴鲤鱼”。   她坐在床边,用手摸了摸我的胸口,声音娇滴滴的:老板,请问做什么按摩?   我的头很痛。你,你,你给我按按头,头部吧。   我呕出一大口酒气,闭上眼睛。   我问你是做正规按摩,还是耍?那小姐怕我听不清楚,又弄了弄我的头发。   除了正规的,还有什么按摩?我醉晕晕地问。她说:你连这个都不知道,就 是做那种事嘛!   我的脑袋很晕、很胀,酒精已经深入身体的每一根神经:你,你,你先按按 头部,再,再说。   那个小姐从旁边拉过一根凳子,开始为做我做头部按摩。   没一会儿,隔壁就传来一个女人“哦,哦,哦”的呻吟声,很撩人,我一听 就知道是假装出来的。不过,下边竟突然硬了起来。   我看了看那个小姐,她一点反应都没有:看啥,有啥看的?她的蓝眼皮眼睛 水汪汪的,还是很诱人。她见我看着她,就又走过来摸我的胸部和下身。   摸着摸着,我就不能自控了,一把拉过那个小姐,剥“桔子”一样剥开她的 衣服,把身子压了上去……   没几下就完事了。   我穿好裤子,人好像清醒了一些:你有病没有?   她穿衣服的速度很快:没事,你放心,我们天天都在洗,没病。   然后把扔在地上的纸团拾起来,出门去扔。   回来之后,她向我伸出手。   我听钱大勇说过,现在耍个小姐,只要100元。我给她扯了一张钞票,她接 过,很有礼貌地说了声:谢谢!   按摩完了,我们四个人走出“丽春美容院”。   “谢眼镜”就开始骂了:那个死婆娘,骚得很,一进去就骑到我的身上,把 我压得气都出不上来。   “尖脑壳“一阵大笑,把“谢眼镜”推了一掌:是不是又是一、二、三,就 买单啊!   “谢眼镜”踹了“尖脑壳”一脚:滚你妈的,你这个阉人!   我没说话。   冷风吹过来,我打了个寒颤,又清醒了一些。   不知咋的,我突然感到无地自容。   钱大勇、“谢眼镜”和“尖脑壳”经常来这些地方。在“麻”的时候,又经 常说起这些事。我不赞成,也没反对。只是笑着骂他们:你几个龟儿子,最终要 死在女人身上!   死在女人身上总比死在和尚身上好!“谢眼镜”在这个的问题上有一大套理 论:哪个皇帝不是三宫六院,哪个当官的没“包情妇”、“养小蜜”,乾隆皇帝 都去过妓院,皇帝是天子都能去,我们为什么不能去?   是啊,在这个年代,那都是司空见惯的事。一个男人不出去“飘”,谁会相 信?女人,这个上帝精心设计的尤物,让多少男人欣喜若狂,又让多少男人一蹶 不振!让多少男人魂牵梦萦,又让多少男人孤寂终生!让多少男人平步青云,又 让多少男人铤而走险、身败名裂!   可是男人又离不开女人,离开了女人,男人就不叫男人,世界就不叫世界。 造物弄人啊,造物弄人!   但我的确从没出去“飘”过,除了今晚。虽然钱大勇等人喊过我很多次,我 都没去。我认为那些地方很脏,那些小姐是“公共厕所”,我是一个有文化、有 修养的国家干部,怎么能钻到苍蝇堆里去?!   但我还是钻进去了,没有想象中的臭味,我只闻到一种酒气和空气清新剂混 合的味,怪怪的,令人作呕。   我开始觉得酒这个东西真的会害人。以前有人说过,酒是毒药,也是解药。 我不懂,不过今天晚上我终于领会了这句话的含义。   回到家的时候,酒意已经淡了。我洗了个澡,躺在床上。老婆以为我在想那 个事了,也关了电视,从客厅走进来,宽衣上床。   她摸了摸我,见我一点反应都没有。又穿上上衣,打开睡房的电视,接着看。   她的样子,有点失望。   27   第二天早上,我小便的时候特意看了看下面,没什么异样的变化。我紧张的 心,才慢慢松驰下来。   不过,我对老婆和荆的愧疚更深了。我开始不敢看老婆那双温柔的眼睛。   站在窗前,“跃兴市”正在快速地发展着,高楼又多了十几幢,那幢30多层 的“天梯大厦”耸立在我的正前方,真的像一架天梯,登上顶楼,我就可以摸到 天堂的门。   但我不敢想什么天堂,天堂不是我这种俗不可耐、虚伪自私、丧失良心和人 格的人去的。我想得最多的是地狱。书上说地狱有十八层,我想这么多年了,那 么多坏人下去,一定不够用,肯定又修了几层,像“跃兴市”的高楼一样。而最 末的一层,就是我要去的地方。在那个地方,酷刑将让我赎清所有的罪孽。我将 被重组,像一个倒闭的企业一样,几世轮回之后,再到人世,继续面对和解决一 个又一个问题。   老婆叫我吃饭的时候,我愣了很久才反过神来。   老婆问:有什么心事啊?   我说没有。出门的时候,老婆再三叮嘱:要过年了,还是少喝点酒,注意身 体。   公交车的上人比以前多了一些,一些在外地工作的人看样子已经陆续回来了。 冬天的“跃兴市”虽然雾朦朦的,但很旺的人气让这座城市还是呈现出一派兴旺 繁荣。上车的时候,我看见三个贼眉鼠眼的人,两个用身子挡着一个中年妇女, 另一个正把手伸进中年妇女的包。我装着没有看见,很多人都装着没有看见。   过了一站,那三个贼眉鼠眼的人下车去了。有人才告诉中年妇女,一看,她 的包已被刀片划了一个长长的口子,几百块钱全不见了,便哭闹着下车去追。而 那三个小偷,已跑得无影无踪。   路过“七星大厦”的时候,我依旧看了看那幅广告中的白衣女孩,却发现她 的嘴是乌黑的,手上方的鸽子,也是乌黑的,和那些小姐的嘴一样。   上午,建设局机关开始发奖金和这样费、那样费的。办公室内部也发了一些。 我报了一些帐,一共领了一万多元,加上前些时候几个单位和建筑老板请吃饭时 收的“红包”,还是有厚厚一叠。我用一个大信封装好,这些钱是不能动的,要 上缴老婆这个财政部长。   我们家是老婆管钱,我管用。大的开支,都是我说了算。平时打麻将的钱, 是来自老婆为我建的“麻将基金”。去年年初建基金的时候,一共有5000元。现 在,那卡上估计只剩了1200多元。   去年开张大吉,经营有方,年底我的卡上有8600元。今年运转不好,亏损严 重。但我不想用其它的钱去填这个“窟窿”。我准备明年再从老婆处争取一些资 金,狠抓扭亏增盈,让基金的经营状况好起来,实现持续、快速增长。   走进办公室,我发现小黎脸色不对,坐在座位上扯纸。她把纸对折、撕开, 又对折、撕开,再对折、撕开,然后一把抛到空中,纸屑落满了她的头发。   怎么了,小黎,是和男朋友吵架了,还是男朋友被哪个富婆勾走了?我想逗 一下她。   没想到她竟然哭了起来。   陈芹芹赶忙告诉我:沈主任,小黎来的时候,说工资、福利按副科级干部对 待,这次发的时候又把她当作一般人员,少领了一千多元,小黎认为欺骗了她。   我一听,这的确是个问题,小黎选调来时,市委的政策是这样的。   我找到夏云飞,把这事给她说了。夏云飞立即找蓝局长作了汇报,蓝局长马 上就纠正了这一失误。   我突然觉得这个夏云飞,对下属还是挺关心的。   我回到办公室,给小黎说了,她一下子破啼为笑:沈哥,谢谢你。我说不要 谢我,你该谢谢夏主任,这是夏主任给蓝局长说的。   下午,办公室内部开了一个总结会,简短地总结了一年的工作。并决定晚上 办公室全体人员团年,要求把家属都带上,有老婆的带老婆,正在耍朋友的带朋 友。开车的小杨问:可不可以带情人?夏云飞说:可以,只要你有胆,就带起来。 弄得一屋子人大笑不止。   夏云飞这人,还不那么死板!   我和夏云飞分别请了在家的局领导,他们都答应来。但快下班时,几个领导 都说有事不能来,只有包副局长同意晚一点过来,叫我们不要等他。   我和夏云飞坐在同一桌。开饭之前,他端起酒杯简单说了几句:感谢大家一 年的辛勤努力,感谢家属的大力支持,春节来临之际,祝大家身体健康,合家欢 乐。干杯!   整个宴会厅就闹了起来。   干部职工轮番给我和夏云飞敬酒。他喝酒要上脸,没几杯就成一只“红公鸡” 了。   不知咋的,我竟端起杯子给夏云飞敬酒:来,夏主任,我敬你一杯!   夏云飞有点吃惊,急忙站了起来:敬什么啊,我们是兄弟,来,共饮一杯。   我和夏云飞碰了碰杯,一口就把酒干了。   晚宴之后,除少部分人有事回家以外,我们又去“蓝色时光”唱歌。   我老婆回家去了,儿子晚上有很多作业要做。   夏云飞显得特别兴奋,这是我很少看见的。他一连唱了三首歌:藏天朔的 《朋友》,周华健的《朋友》,周华健的《让我欢喜让我忧》。   这个夏云飞,在歌曲的选择上与我竟是那么雷同。   爱到尽头,覆水难收,爱悠悠,恨悠悠……当他唱《《让我欢喜让我忧》》 时,我突然想到了荆,这时荆在做什么呢?   这个让我欢喜让我忧的女人,也许正在大街和朋友溜转,也许正陪着母亲在 江边散步,也许一个人呆坐在家里,正被孤独、寂寞和空虚慢慢地叮咬着……   有时我想,如果荆生一个孩子,或许她的生活会充实很多。男人跑了,有孩 子陪着她,她的生活至少不会这么寂寞。   这事,我曾经问过荆,她说她的男人不想要。现在这个年代,人们的观念变 了,生活方式也变了,不带孩子的人很多,独身的很多,一夜情很多……人们对 短暂生命的诠释就是:快乐和自由。   28   我控制着自己,不给荆打电话。   那天“丽春美容院”的事发生后,我觉得自己已经是一个肮脏、下流的人。 但不管怎么肮脏,怎么下流,人还得活下去,况且那么多去过那地方的人不都还 活得好好的。有事没事,还在往里面钻。   存在就是合理的嘛。她之所以存在,就说明人们有这方面的需求。我总是这 样为自己找一些开脱的理由,反正也没几个人知道,最多以后不去了。毛主席也 说过嘛,允许人犯错误,也允许人改正错误。况且我只有一次,还是醉酒之后!   这样一想,也觉得就那么回事。就像夏云飞对我说的一样,钻什么牛角尖呢? 可我这个人的羞耻之心还没被完全湮没。很多时候,我还是心存羞愧和内疚。   放假的那天,我还是给荆打了一个电话。   虽然我内心非常矛盾,但荆毕竟现在孤身一人,对我又是那么好,我又和她 发生了那种关系。不管怎么说,打个电话,关心关心她,也是应该的。当然,内 心深处也潜伏着另一个原因,那就是荆真的很好,我一直都还爱着她。不管是过 去那个清纯、乖巧的“小女孩”,还是现在这个成熟、忧郁的“大女人”!   我问荆春节是怎么安排的。她说春节不想去哪里,就在“跃兴市”过。   听她声音,她非常高兴。   我说了几句“祝春节快乐”之类的话,叫她凡事都要想开一点,并说有时间 会去看她。她说她很好,每天都看小说,有时和几个女朋友上街溜转,只是有点 寂寞,想我陪陪她。   我是想陪陪她的,但我陪了她,又怎么陪我老婆呢?   春节越来越没什么意思。   记得小的时候,天天都在盼过年。因为过年了,就可以吃腊肉,放鞭炮,穿 新衣,拿压岁钱。现在生活好了,天天都像在过年。   回老家去了两天,在市区的几家亲戚朋友互相请着吃了一圈,整天晕乎乎的。 我的肠胃不知吃了什么,也弄得很不舒服。   大年初四,老婆和儿子到另一个市我老婆的叔叔那里去耍,我肠胃不好,没 有去,一个人在家当“守门员”。老婆和儿子走后,屋子一下子空了很多,心一 下子也空了很多。我们那一伙“麻友”也各有各的事,聚不拢。我呆在家里,不 是睡觉,就是上网聊天。   初五下午,实在是闲得无聊。我便一个人到街上去转。春节的“跃兴市”, 与平时还是大不相同。单位门口大多挂了灯笼,贴了对联。街边上摆的大都是花 炮、汽球和各种各样的年货。   我从“跃升路”往“黑漩涡咖啡厅”方向走,一个小男孩甩过来一个“甩 炮”,把我吓了一大跳。   这是,我看见荆也和两个女人一起说笑着走过来。我转过头,想溜之大吉。 不想荆也看见了我,快步走上来:沈实,一个人转街啊?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没事,出来走一走。   荆说话的时候和我挨得很近。其它两个女人与我们保持了一些距离,在一边 笑嘻嘻的,好像在说荆什么。   她问我什么时间上班,我说初八。她说她们十五过了才上班。她问我老婆、 儿子怎么没一起上街,我说她们走亲戚去了。   她说如果没事,就去她家坐坐,语气像在恳求。   我看了看那两个女的。她似乎心领神会:哦,她们两个是刚才在街上遇到的, 没什么事。   她对那两个女人说了几句,就和我走了。   荆的家布置得很有艺术气氛。墙上很有讲究地挂了一些油画和装饰物。客厅 很大,有30多个平方吧,放着一套看样子很不错的家电。茶几上摆了一个花瓶, 里面的花已经蔫了。   一进屋子,荆就突然从身后把我紧紧抱住:沈实,我好想你啊!   我没有挣扎。我又一次闻到那种很好闻的香水味,感到血在上涌。我转过身 子,紧紧地把她抱住,她湿润的嘴,很配合地抬了起来。   这一次,我体会到了舌头的妙用。这一次时间很长,但我们的牙齿都没有弄 出血。   她是被我抱着走进睡房的,她是被我摔到床上去的!   我们像在炎热的撒哈拉大沙漠苦行时,突然掉进一汪绿潭。清凉、透澈、晶 亮的玉液包围着我们。我们身子紧贴身子,灵魂紧贴灵魂,在玉液中不停地下沉, 下沉,再下沉……呼吸急促起来,身子紧绷起来,抑压在内心的爱,像岩桨一样 突然之间喷射而出……我们的身子轻轻上浮,我们的灵魂轻轻上浮,天空是那么 高远,云朵是那么蔚蓝,阳光徐徐地洒在我们身上,天堂的大门隐约可见……我 们就像两只白色的鸽子,我绕着她,她绕着我,飞翔着,嘻戏着,在“跃兴市” 的上空,在世界的上空,在人类的上空……   荆的头枕在我的胸口。她黑色的披肩长发摩挲着我的心。   这时,我才知道自己苦苦寻觅的不是钱,不是名,不是那个“办公室主任”, 而是一个女人,一个我爱的女人!所谓的钱,所谓的名,所谓的“办公室主任” 都只是一种手段,而不是目的。我的目的,就是让荆爱上我这个深爱着他十七年 的男人!   荆用指尖在我的脸上轻轻划动,她说她在写她的名字,她说她想把她的名字 写在我的身上,写进我的灵魂。   多么让人心动的一双眼睛啊,虽然不像以前那么清澈,揉进了岁月的沧桑, 有一丝丝忧郁。但这样的眼睛更让人魂牵梦萦。她的里面有一个漩涡,把你吸进 去,浸着,旋着,让你不知不觉就成了她的一部分。   望着荆的眼睛,我的血又涌了上来,我的手又摸了过去……   从初五下午到初六早上,我和荆都在床上纠缠着。晚饭也是在床上吃的,一 盒方便面。   我已经很多年不吃方便面了,老婆说没有营养。但和荆一起吃方便时,我感 到方便面原来是那么的香……   29   上午10点左右,我回家。一上6楼,就发现我家的门是敞开的。   老婆不会这么快就回来了吧,明明说好是初七回来。我记得出门时我还特意 把门拉了一下,确认已经锁好才下楼的。   糟了,我心一紧。   果然不出所料,我不在家的时候,小偷光顾了我的家。   屋子里乱糟糟的,客厅的沙发垫子被摔在地上,冰箱的门大大敞开;书房里 满屋子都是书,书柜的抽屉被拉了出来;睡房里更糟,被子被扔在地上,踩得很 脏,床头柜大开着,衣柜大开着,就连“席梦思”也被掀了起来,上面还被划了 几条口子……   好在老婆有先见之明,把钱存了,把存折、卡用信封装着,藏在了阳台角落 一个旧箱子里面,并和其它箱子堆在一起。   她走的时候很不放心,她知道我这个人不是一个好的“守门员”,还把自己 的项链、戒指和贵重物品包好,一起放在了旧箱子里。   我把那个旧箱子从箱子堆里找出来,那些东西都还在。只是放在睡房床头柜 里的三百多块钱被偷了。我松了一口气,不然我和老婆一年的辛苦钱就“救济” 小偷了!我该怎么向老婆交待?   这个“跃兴市”,经济这么发达,还是什么全国综合治理先进模范市。不知 是怎么弄虚作假批下来的,到处都有小偷,经常出现抢劫、杀人。前不久一次被 杀了六个人,至今还没破案,对市民给个说法。不过强奸犯少了很多,这不是综 合治理的效果,而是“按摩房”、“美容院”的功劳。   我没有报警。   我从自己口袋里咬牙掏了三百多元钱,放在床头柜里。用了五个小时把弄乱 的东西恢复,并打扫了清洁卫生。这时,我才感到做家务活还真累。以前老婆总 说做家务活累,我就是不信,现在不得不信了。   坐在沙发上我腰酸背疼,很想到“按摩房”去按一下,但一想到那些小姐, 那些“乌嘴巴鲤鱼”,那些酒和空气清新剂混合的味道,就感到恶心,就感到羞 愧!   老婆和儿子是初七下午回来的。   回到家,她就问我初五晚上哪去了,怎么不接电话。原来她没打我的手机, 只打了家里的电话,目的很明确:查夜。   我又撒谎说和钱大勇他们“麻”去了。   老婆马上说,你不是说钱大勇回乡下去了。我一想,好像是对老婆说过。赶 紧狡辨:钱大勇回去,只耍了一天,说乡下很闷,就开车回来了。   我没有告诉她家被偷之事。反正只有“席梦思”被划破了,上面垫有棉絮, 她看不出来。就是以后看见了,我也会说不知道。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   老婆去睡房休息了,她说她坐了几个小时车,很累。   儿子进他房间,说要赶做作业。儿子进房不久就出来,说那两支钢笔不见了, 问我拿没有。我说没有,就帮儿子找,始终没找着。我想肯定是小偷偷去了,便 又上街给儿子买了两支同一牌子的钢笔。   家里很安静。   我一个人坐在沙发上抽烟。这段时间,我的确经历了很多事情。   “办公室主任”被人挤了,我也慢慢想通了,或者说习惯了,最近和夏云飞 的关系也不像刚开始那么僵。工作嘛,就是上班挣钱,养家糊口,当不当官并不 重要,不当官也不会死人!   倒是荆突然回到我的生活中,回到我的肉体中,我该怎么办呢?我感到我和 荆已经陷得很深了,像两棵长在一起的树,要分开只能用锯子、斧头和刀!这血 淋淋的场面,我和荆都不想看见。如果我把荆这个刚被男人抛弃的“弃妇”又抛 弃了,她会怎样?我甚至想到,她会不会从电梯公寓的楼顶跳下去?   如果和荆在一起,我的老婆又怎么办?儿子又怎么办?我的老婆会不会用刀 割腕,在一个夜里死在我的身边?   至于“丽春美容院”的事倒好办,装着没发生就是了。   ……   我真的不敢深想。   最后我只想到一个折衷的办法:对老婆不离,对荆不弃!过一天算一天,一 切到时再说。   晚上10点过就上床睡觉了。   昨夜折腾了一夜,今天又忙了一天,我很累,心绪也不宁。我害怕老婆的手 伸过来。不知咋的,自从和荆发生那事后,在老婆面前那种冲动突然少了,是愧 疚?还是失去了激情?我说不清楚。   好在老婆也很累,她的手没有伸过来。   早上七点,我被老婆弄醒了。她的手摸着我的身子,也用手指在我的肚子上 划着什么,就像荆在我脸上写字一样。   老婆见我睁开眼睛,就把睡衣脱了,把有点干涸的嘴凑了过来。紧接着,光 溜溜的身子就移到了我的身上了……   我没有多大反应,好像在例行公事一样。   而老婆却很兴奋,好像登上了珠穆朗玛峰的山顶。   30   办公室像一架机器,开关一按,又运转了起来。   上班的第二天,“死耗子”给我打了一个电话。问我春节是怎么过的?我说 回了一趟老家,其余时间都在‘跃兴市”过的。他说他和老婆、女儿到上海去转 了一圈,说上海发展得很快,特别是浦东。他老婆不是那个女大学生,而是女大 学生后他认识的另一个女人,不很漂亮,但很有气质,好像姓马,叫马芸。我不 认识,他们结婚的时候通知了我,但我有事没去。   “死耗子”问我工作上的事解决了没有?我说没有,便把情况如实向他说了。 他很为我鸣不平,叫我想想办法,挪动挪动,换一个环境,从头再来。   换一个环境那么容易啊,我说:我在建设局工作了这么多年,单位的人很熟, 情况也很熟,况且工作上也还过得去。要换一个地方,不知又要费多大的劲。   不一会儿,“死耗子”又给我打了一个电话,说他问了问蓝局长我的事,蓝 局长说夏云飞的一个远房亲戚是省委组织部的什么副部长。   我,终于懂了。   我还是和春节前一样上班下班,有事做事并且尽量做好,没事就玩并且尽量 玩高兴。至于和夏云飞的关系嘛,不远,也不近。   我仔细而耐心地处理着老婆和荆这两个女人。   每周都和荆幽会一次,时间大多是晚上8点半到11点。这段时间里,老婆的 “探照灯”一般不会扫过来。   而我也争着做了一些家务,给儿子辅导作业,并给老婆买了一套很好看但价 钱不贵的春装。老婆很高兴,说我终于像一个有良心的人了。   结婚以后,我还是第一次给老婆买衣服。   不过老婆不知道另一件事,我给荆也买了一套,比她的贵300多元。而且老 婆的衣服是我给荆买的时候附带给她买的。   这件事如果老婆知道了,不知会不会咬断我的喉管!   当然,正常情况下,老婆是不会知道的,我用的钱是“麻”出来的。   三月一般是会月。市上和局里都开了很多会。   我的工作,一般就是会务,写写文件、讲话稿之类的,也不很忙。夏云飞就 忙得团团转了,他对办公室工作毕竟还不熟悉,加上在工作上又好强,什么事都 想做得完美。   我看在眼里,喜在心上。   三月上旬,有一天蓝局长叫我到他办公室。说市委组织部正在选一些干部到 县区和镇乡任职,时间三年,问我去不去。这件事,办公室小黎曾经对我说起过。   蓝局长说我才三十六、七岁,风华正茂,正是做事的时候。并且我本来就是 建设局办公室副主任,而且是正科级,下去安正职的机会很大。   如果是以前,我一定不会考虑。但现在不是以前了,况且“死耗子”也对我 说过换换环境。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我答应考虑一下。   我征求了很多哥们儿的意见,也问了老婆和荆。哥们儿的意见是如果离市近、 作正职,还是可以去的;老婆的意见是反对,人都快四十了,还到县区和镇上去 干什么,就这样四平八稳地过日子,有啥不好;荆的意见与老婆恰恰相反,她鼓 励我去,说在办公室没什么意思,人,应该多换一下环境,多换一下工作,说不 准有更大的作为。   最后,我还是决定采纳荆的意见。   我给老婆做了几天的思想工作,说自己对办公室工作已经厌烦,说我和夏云 飞合不来,说下去了很快就能上来,说不定还有升的希望。   老婆有一些动摇。   最后我们达成一致意见:如果远了就不去,离市区近,才去。   很显然,老婆不在乎我当什么官,而是想经常看见我。   我给蓝局长回了话,并写了申请。   不知咋的,这件事很快就传到局里很多人耳里。有人说我傻,有人说我聪明, 有人说我是被夏云飞挤出去的……我没管这些。   连小黎对这事也很感兴趣:沈哥,这事是真的吗?你也写了申请?   我没回答。   你不是说县区和镇乡又穷又落后,打死都不想去吗?小黎还记得我去年说的 话。   我说没什么的,在办公室久了,想出去透透气,反正时间不长的。   沈哥,你走了我该怎么办哦?小黎的样子好像很舍不得我走。   怎么?男朋友不要你了,你开始打沈哥的主意?我喜欢和小黎开玩笑。   小黎打了我一拳:好哇,我给青姐说,罚你跪在床边上,三天三夜不准起来!   夏云飞也问过我这事:沈哥,是不是我得罪你了,你要走?   我说没那回事,你放心,我走纯粹是我自己想换换环境。   他又说很多事情还要请教我,如果我走了,他就等于断了一只手臂。言词恳 切,好像我真的就是他的右手。   我说办公室的事其实很简单,就是把领导安排好,领导舒服了,办公室工作 也就好了。   我说这话的时候有一点点违心。   不过这话,也虚假不到哪里去。领导不舒服,你工作再卖力,领导也不会高 兴的。   31   结果是四月上旬出来的。   我被派到市中区南坝镇,任党委副书记,镇长。不过镇长要等明年三月人代 会选举后再正式任命。   全市一共下派了十个人。安排在全市各县区的部门和镇乡,八个副职,两个 正职。十个人中我的年龄最大,其它都三十岁左右。   南坝镇距市区不远,大概30多公里,全是水泥路,20多分钟就可回来。还有 一个市委组织部的小伙子也安排在市中区一个镇上,任职和我一样,离市区只有 12公里,更近。   对这个安排,我很满意。后来,听人说蓝局长在这事上很费了点心,还专门 找了市委管组织的副书记。   对蓝局长,我充满内疚。我曾在心里骂过他“蓝污官”,没想到他对我还这 么关心!   这个结果还是包副局长告诉我的。   他参加了市委组织部召开的会议。回来之后,他就打电话给我:小沈,我有 事找你,你到我办公室来一下。   走进他的办公室,他依旧笑眯眯的。这个人,我真的看不透。   小沈啊,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市委这次给你安排在市中区的南坝镇,那里离 市区近,条件不错,很多人都想去呢。   我笑了一笑:感谢包副局长的关照,我不会忘记你的。   其实我知道这件事与他没什么关系,他不可能说什么话,帮什么忙。但他毕 竟这么热心,说点好话给他听听,也没什么。   当天晚上,夏云飞就召集办公室部分人员,给我洗尘。除蓝局长和两个在外 开会的副局长没到外,其它的副局长都来了。饭桌上说的那些话谁都想得到:什 么舍不得我走啊,什么要经常回来啊,什么以后在南坝有事要帮帮忙啊……   这天晚上,夏云飞给我敬了三杯酒。三层意思:一是祝贺我的荣升;二是感 谢工作上对他的支持和关照;三是为我洗尘,祝在新的地方有新的发展。   不知咋的,我越来越觉得夏云飞这人还是有很多优点的,如果他不到办公室 抢我的位置,说不定我们还会成为好朋友。   我也给他回敬了三杯。我没说什么意思,只说了一句话:日久见人心,我们 干一杯。   这天晚上,我和夏云飞喝得最多,话说得最多。如果让不知情的人来看,他 一定会认为我和夏云飞是“铁哥们儿”。   第二天,市中区建设局一个认识我的朋友就给我打电话祝贺。当然,他的目 的不在祝贺,而是南坝镇村镇建设管理所的所长托他请我晚上吃饭。   我想认识认识人也好,就答应了。真想不到,一个小小的镇长,这么快就有 人巴结。我更加相信自己的选择是正确的。宁为“鸡头”,不为“牛后”嘛。镇 长虽小,但毕竟有个“长”字!   走进“新越大酒店”,他们早已等在那里。一共四个人,我的建设局那个朋 友张诚,村建办主任刘志昆和村建办另外两个人,一个姓王,一个姓沈。我一进 去,他们齐刷刷站了起来,张诚一一作了介绍。   刘志昆看样子有40多岁,脸胖腰圆,肚子鼓鼓的,像怀了一个七个月大的孩 子。从他的穿着看,是一个地道的农村干部。我和他握了握手,他满脸堆笑,一 个劲点头,一看就知道是个拍马屁的高手。   饭桌上,他们轮番给我敬酒,我没有推。第一次嘛,别人敬酒你不喝,让人 多没面子。他们说的话,我没有多大兴趣,都是吹捧我的:什么沈镇长年轻有为 啊,什么南坝镇有了你一定大发展啊,什么你是建设上的行家里手啊……虽然不 感兴趣,但听起来也顺耳,我这一生还没听多少表扬我的话呢!   当然,在吹捧我的同时,他们也不忘夸夸自己,在南坝工作了好多年,是如 何尽心尽职,是如何如何与领导保持一致,等等。最后的落脚点只有一个,就是 请领导多多关照。   饭后他们问我去哪娱乐一下,我说还有事。刘志昆便在“吧台”上拿了一条 “玉溪”给我:沈镇长,这几天你应酬多,这条烟你拿去招呼朋友。   这个刘志昆,巴结人还真有一套。   次日,我就开始收拾办公室的东西。在建设局工作了十七年,我的办公桌里 大多是公家的东西,属于自己的只有几本书、两支笔和一本词典。我把该处理的 文件清好,交给夏主任。又把那本词典,送给了小黎,叫她写情书的时候用。   小黎好像有些难过:沈哥,你走后还回不回来?   这个问题我想过,还回不回建设局呢?还能不能回建设局呢?   但我还是说:怎么不回来,三年后胡汉山又要杀回来,你等着吧。   小黎送了我一个很精美的笔记本,并在上面写了一句话:不管走到哪里,只 要你回头,就会看见小黎。   看着这句话,我的眼睛有些湿。小黎的眼睛也有些湿。   陈芹芹看我们这个样子,就笑了起来:哎,又不是生离死别,那么悲伤干什 么嘛,小黎,如果你舍不得沈主任走,干脆你也调到南坝去,不就可以天天呆在 一起了?   小黎瞪了陈芹芹一眼:陈姐,开什么玩笑啊,沈主任对我们这么好,明天就 要走了,你一点感觉都没有?   陈芹芹笑得更灿烂了:有,怎么没有,只是那感觉啊,没小黎那么深。   小黎不想和她斗嘴,就到打印室去了。   第二天就要到南坝镇去了。吃了晚饭,我叫老婆出去转转。老婆很诧异:我 的沈镇长,怎么不去“麻”呢?你不是以“麻”为生么?   我说我想去建设局看看。   建设局有什么看的,你天天都在看,还没看够?老婆坐在沙发上,目不转睛 地看着电视,一部现代都市言情剧,几对男女的分分合合,胡编的。老婆认为很 真实,很感人,还时常掉眼泪。   我说明天就要走了,想去转转,毕竟在那里工作了这么多年,还是有些感情 的。   想不到你这个人还有感情,我以为你的感情全部都给麻将吃了呢。老婆边说 边站了起来,轻轻地挽住我的手:走吧,沈大镇长,今晚我陪你,你说到哪儿就 到哪儿。   这时儿子从房子里钻出来:我也要去。   你去干什么,快点把作业做好,早点上床睡觉。我们回来还没睡觉的话,当 心你的屁股。老婆对儿子的要求比我严格。   儿子脸上的笑一下子就不见了:每次你们出去都不带我,一个人呆在家里, 一点都不好玩!   我赶紧走过去,摸了摸儿子的脸:小中,听话,星期天我带你到公园去玩高 空缆车。   这话你都说了几百遍了,每次都是骗我的,我才不信呢?儿子嘀咕着,极不 高兴地回房去了。   我们还是坐6路公车去的。到建设局的时候,大门已经半掩,小周坐在门卫 室里,慢慢地翻着报纸。   夜色迷离,我们在建设局的绿色草坪边走着。这条路我不知走了多少次,今 晚走在上面,我的心酸酸的。   不知不觉就在这个单位工作了十七、八年,我的青年时期全交给了这个局。 应该说,这个局给了我快乐,也给了我痛苦,但不管快乐还是痛苦,它都是我生 命的一部分。现在我要走了,我很想听听建设局对我说点什么,它却缄默不语。   我望了望耸立在夜色中的办公大楼,只有一个屋子亮着灯。那个屋子是蓝局 长的,我没有上去。   我只是呆呆地望了很久,那盏灯微弱的光,静静地泻在我的身上,暖暖的, 像一只宽大厚实的手,正拍着我的肩膀……   32   我是由市中区组织部一个姓徐的副部长和我们局的包副局长送我去的。   一下车,南坝镇的党委书记吕梁就快步走上来:徐部长,你好啊,这么久不 见,你又年轻了许多了啊!边说边握手,散烟。   哎,年轻什么哦,黄土都快埋到胸口子了。徐副部长快五十岁了,头发很少, 有点秃。吕梁话一说完,他就笑盈盈地回应,好像很喜欢听人说他年轻。   吕梁的后面,跟着几个人,大概是党委和政府班子的成员。   徐副部长赶紧介绍包副局长:这是我们市建设局的包局长,对我们市中区帮 助很大的,是个老领导了。   吕梁又和包副局长紧紧握手:包局长啊,你要多来哦,我们还等着你的大力 支持呢。   包局长今天就是来支持你们的啊,徐副部长指了指我:这就是沈实,建设局 下派到你们这里,以后你们就是战友啰,要多关照关照。不然,包副局长就有意 见哦!说完看了看包副局长。   我赶忙笑着伸出手:吕梁书记,今后还要多多关照。   吕梁的手很粗糙,一握就知道做过重活。   吕梁直接把我们带到会议室。   会议室坐满了人,全体机关干部、场镇单位负责人和村书记、主任都来了。 整个会议室闹嚷嚷的。我们进去后,会议室突然安静下来,一道道目光齐刷刷地 集中到了我的身上,紧接着就是小声的议论。他们说什么,我听不清楚。   徐副部长宣读了文件,介绍了我的基本情况。我在会上表了态,说的不外就 是要好好学习,扎实工作,清正廉洁,艰苦奋斗,和大家一道把南坝建设好之类 的套话。   徐副部长请包副局长讲话,包副局长说你们讲就是了,今天主要是来送送小 沈,没什么讲的。但在徐副部长的再三请求下,他也没再推了。看得出,他心里 还是很想讲话的。   包副局长讲话用的时间最长,他讲得慢条斯理的,首先对我在建设局的工作 作了充分的肯定,勉励我在新的工作岗位上要再接再厉,做出更大的成绩。接着 又说我对镇乡工作不熟悉,请南坝镇的领导和干部要支持我的工作。最后,他也 对南坝镇今后如何发展的问题,提了一些意见。   他讲话的时候还是笑眯眯的,好像对镇乡工作非常熟悉,并且还举了很多生 动的例子,说明发展经济的重要性和必要性。   包副局长一讲就是半个多小时。   离12点还差5分钟了。吕梁简单地说了几句,他代表党委、政府欢迎我的到 来,要求全体机关干部、场镇单位负责人和村书记、主任要多多支持我的工作, 同心同德,顽强拼搏,把南坝镇的工作推上一个新的台阶。   吕梁讲话用词非常简洁。   然后就是共进午餐。   开饭之前,吕梁把人大主席、副书记、副镇长、纪委书记一一给我作了介绍。 他们争着和我握手。一些村干部在另外的桌子上,也望着我。我看他们的时候, 他们就对我点头、微笑。   就在这时,饭厅门口突然钻进一个头发乱糟糟的老头子:谁是沈镇长,谁是 沈镇长,我那个事到底好久才解决?你们是什么政府,比国民党还污!   刘副镇长马上站起来,把那个老头拉出去,边拉边说:张大爷,你那个事我 们正在研究。今天沈镇长才来,等一下再说嘛。   刘副镇长四十五岁左右,脸圆嘟嘟的,是个“酒糟鼻”,红红的。几个机关 干部也涌上去劝。那个老头拉着门框,死活不走。最后还是派出所那个牛高马大、 样子很凶的杨所长冲上去,一把就把那个老头推了出去。   没什么事,这老头有精神病,整天疯疯颠颠的,不要理他。刘副镇长看了看 我,笑着对我说。   我的心沉了一下,南坝镇的干部怎么会是这么个样子?   然后就是喝酒,不停地喝酒。我们那一桌,坐着包副局长、徐副局长、吕梁、 我和镇上几个领导。他们每人给我敬了一杯,我一口干了。我也给包副局长、徐 副局长、吕梁单独敬了一杯,给其它几个一起敬了一杯。   我给吕梁敬酒的时候,吕梁也站了起来,并抢先说话:来,沈镇长,我们两 兄弟干一杯。   我急忙说:这杯酒是我敬你的。   吕梁说:敬什么嘛,相逢是缘,大家在一起就是兄弟,兄弟之间不说敬,我 们干就是了!   杯子一碰,我们就一饮而尽。吕梁这个人,倒也爽快、耿直!   其它桌子的人也争先恐后,前来给我和其它领导敬酒,毕躬毕敬的。我每杯 只喝了一小口,这么多人,如果一人一杯,我马上就会“现场直播”。好在他们 也不介意,敬了酒看都没看我喝了没有,就回座位上去了。   轮到派出所杨所长敬酒的时候,他站在我的面前,硬是像一座铁塔,但说话 却很幽默:报告沈镇长,小杨给你敬酒,今后我一定给你扎起!说完还敬了一个 军礼。   我还是只喝了一小口,他不依:沈镇长,干了嘛,第一次见面,就这么不给 面子啊。说着又把我的杯子端起来,递给我:其实我早就认识你,你是钱大勇的 朋友,我和钱大勇也很熟的。   我看说不过去,再说下去也没意思,就干了。   杨所长嘿嘿笑了几声,好像“占领了上甘岭一样”。   吕梁提议我们党委、政府一起去给那几桌的干部敬一杯,我去了。我们敬酒 的时候,他们全都站了起来,红红的脸上笑容可掬,异口同声感谢吕书记、沈镇 长。那些干部又嚷着要回敬,没法!吕梁便说:那就每桌推荐一个代表,只敬一 杯,表示表示意思就行了。   这天中午,据说喝醉了四个人,有两个人没下桌子就“现场直播”了。   送走了徐副局长和包副局长,办公室的蒋主任就安排我在一个还没结婚的小 伙子寝室休息一下。   蒋主任说我的寝室已经腾出来了,在二楼,两室一厅,在吕书记下面,是以 前那个汪镇长往的。我问那个汪镇长提拔到哪去了,他说被调到了另一个镇乡作 一般干部,什么原因他没告诉我,我也没有问,我想一定不会是什么好事。   蒋主任这个人四十六、七岁,人很瘦,一脸的络腮胡子,不大修边幅,但人 很热心,一个上午都跑上跑下的。   把我领进那个小伙子的寝室后,蒋主任就说:沈镇长,你休息一、两个小时, 到时我来喊你。说完就和那个小伙子出去了,并把门轻轻关上。   33   不到三点钟,我就下了楼。   南坝镇机关不大,就两幢相对的楼房。一幢是宿舍,一幢是办公楼。宿舍四 层,好像是新修的,不到三年时间。办公楼只有三层,很旧,从颜色上看,少说 也有七、八年历史。   宿舍和办公楼之间是一块空地,水泥路面,一些地方已经翘壳,露出沙和石 子。中间有一棵两人合抱的黄桷树,正抽着新叶,而枯叶就掉了下来,停在水泥 路面上,看样子几天都没人打扫。   旁边有一张水泥乒乓台,落满树叶和灰尘,中间没有球网。很明显,已很久 没人用过。   蒋主任看我下楼了,就从办公室跑出来:沈镇长,怎么不再休息一会儿,时 间还早啊!   我说睡不着。蒋主任便带我到我的办公室。我的办公室在三楼,最末尾靠右 的那间。对面是吕梁的办公室。吕梁还没来,酒喝多了,正在休息。   我的办公室有一张深棕色大书桌,一把高靠背黑色转椅,一个白色的铁皮文 件柜,一组黑色沙发,一张玻璃茶几。这些好像都是不久前新买的,与陈旧斑驳 的墙壁比较起来,显得很不协调。   书桌上已经清空,只是抽屉里还有一些纸片。文件柜里堆着一些已经清理过 的文件,蒋主任说那些文件还有用。   在办公室翻了一会儿文件,吕梁就上来了,他到我办公室看了看:沈镇长, 你看还需要什么,叫蒋主任买就是了。   我说这些东西已经够了,并请吕梁坐。   吕梁四十二左右岁,比我大五岁多。他比我矮一点,但要胖些,肚子有点外 腆,但不明显。他的脸是油脂性皮肤,看上去像涂了一层油。左边眉毛上有一个 小疤痕,据说是小时候摔的。   他是从农村一步一步走上来的,当过生产队队长、村主任、村支书、副镇长、 副书记,四年前作镇长,两年后作书记。   吕梁和我闲聊了十多分钟,便问我下午还有没有事,我说没有。那我带你到 镇上去转一圈,熟悉熟悉一下镇情。吕梁边说边站了起来。   我们坐吕梁的“桑塔纳”到镇上转了一转,又沿着公路到几个村看了一看。 办分室蒋主任作陪。   上车的时候,吕梁问蒋主任:老蒋,沈镇长的车回来没有。蒋主任说可能晚 上才会回来。   听这话,好像我也有一辆专车。   吕梁便从前排座位上回过头问我:沈镇长,你会开车吗?并甩了一支烟给我。   我说不会,还没有学。突然之间,我想起了孙江,想起了他血肉模糊、酒味 弥漫的身子。   那就叫小林给你开。吕梁喷了口烟雾,接着说。   我说好吧,听吕书记的安排就是了。   今天晚上你坐我的车回去,明天早上小林就去接你。吕梁叫蒋主任记着给小 林说,不要忘记了。   蒋主任说:吕书记,你就放心吧,我不会出漏子的!   南坝镇在市区的南面,幅员面积60多平方公里,总人口2.8万人,其中农业 人口1.9万人。土地以坝地为主,一共二十个村、两个场镇居委会,十三个村是 坝地村。   南坝镇场镇大概有2平方公里,有四条街道,两条是水泥路面,两条是碎石 路面,都不宽,最宽的也只有15米的样子。沿街摆着一些小摊,街上到处都有纸 屑、果皮、泥土和垃圾,很不干净。场镇上的楼房新旧交错,有的贴了外墙砖, 有的没贴,露出泥红色的砖,靠公路一边张贴着一些标语和广告。   与市区相比,这里真的差多了。   不过听吕梁说经济还比较发达,主要是有30多家乡镇企业,全部改制了,卖 给了个人,成了民营企业。虽然偷、漏税的情况比较严重,不过每年还是要给镇 财政贡献160多万元税收。   车到新桥村的时候,我们下车看了看了一个家具厂,规模不大,年产值2000 多万元。那个厂长姓薛,五十多岁,头发已经花白,据说以前是杀猪的。   薛厂长很热情地接待了我们,又是散烟又是倒水。他的办公室非常简陋,一 张旧书桌,一把旧藤椅,一个台式电风扇。给我们喝水用的还是瓷盅。   没想到一个民营企业家,挣了那么多钱,还这样简朴!   我心想,有时间把钱大勇拉来看看,接受一下艰苦奋斗的再教育。   我们到生产车间去看的时候,新桥村的会计赶来了,一个三十来岁的小伙子, 很黑,很壮实。他说村书记和主任还在镇上没回来,请我们到村办公室坐坐,他 马上通知村书记和主任。   吕梁说算了,我和沈镇长只是来看看,很快就要回去,下次再来。   回到镇上已是下班时间。   我们回自己家吃饭吧。吕梁对我说,像在征求意见。他的家也在市区,离市 建设局只有一公里多。离我的家要远一些。   我说好啊,就回家吃点稀饭,中午酒喝多了,头现在还有点晕。   吕梁便停了车,蒋主任下去,又把头弯进来:沈镇长,明天你只带被子、床 单和洗涮用品就是了,其它的我已经买了。   吕梁开车很熟,也很快,一般都在100公里左右,不一会儿就到了市区。   吕梁把我送到“跃升路”我的家楼下,便开车回去了。   我看表才6点20多分,就给老婆打了个电话,说晚上镇里有事,要晚一点回 来。老婆说要少喝点酒,她给我煮点稀饭,等我回去吃。   我便给荆打了一个电话,说过她那里去。荆很高兴,她说她在门口等我。并 问我晚上吃点什么,她好买,我说你自己看着办吧。   到电梯公寓时,荆还没回来。等了十五分钟,她终于打的士过来了,手里提 着两个白色塑料袋。   一进电梯,荆就拉往我的手:今天去南坝,感觉怎么样?   我说没什么感觉,就是喝了很多酒。   她摸了摸我的头:是啊,还有点烫。不过要应酬,不喝酒也是不行的。   我和荆没做那事。虽然荆紧紧地拥抱了我一会儿,我也有一点冲动。但不强 烈,很快就蔫下去了。   我把今天经历的事情给她讲了讲,吃了一点她买回来的卤制品,坐在一起喝 了一杯毛尖茶,就回家去了。   荆没有挽留我。   荆知道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的道理。   34   晚上十一点过,我的手机响了,是小林打来的。他问我明天早上几时走,我 说就8点吧。他说他准时在我家楼下等。   老婆还没有睡,她合衣坐在床上看电视。那个连续剧10点多就播完了,她调 到另一个台,看一部古装剧,剧里的人物傻傻的,不是哭就是闹,一点意义都没 有。   只有那个女主角,好像是香港的,叫什么名字不记得了,演技虽差一点,但 人还长得不错。我喜欢她那双眼睛,大大的,亮亮的,像两个清幽幽的水潭。比 我们办公室田丽英的眼睛更勾人,经常让我想入非非。   你看明天带的东西齐了没有?老婆边看电视边问。   我说就是那些。老婆已把被子、棉絮、床单等东西全部准备好了,一起放在 书房里。我这个老婆,在这些问题上很细致,我一般都不操心的。   上床,陪老婆一起看电视。老婆的头靠在我的肩上:你还带不带个电视机去, 晚上没事就可以看看。   我说不用了,我一周最多在那里往两个晚上,其它时间都可以回来。镇上给 我配了个车,很方便的。   你还有专车?老婆一下子兴奋了:是个什么车,你晚上是不是坐这个车回来 的?   我说那车我没看见,今天车被开出去了,晚上才回来。   老婆用手摸了摸我的头发,把目光从电视机上收回,停在我的眼睛上:沈实, 你现在当镇长了,会不会不要我和小中啊?听人说很多镇乡干部一当官就不要老 婆了,你会不会啊?   你想到哪里去了,这么可爱、温柔、娴慧的老婆现在打起灯笼都找不到,我 怎么会不要呢?能娶到你是我前世修来的福份!我亲了亲老婆的嘴。   哼,你又骗人!老婆推了我一下。看得出,老婆听了这话心里很高兴,她的 脸上荡着笑,那笑泄露了她的心情。   不过我说的是真心话。   但一想到自己和荆的关系,又觉得自己真的骗了她。但女人就是喜欢被人骗, 你越骗,她越高兴。你就是说你五百年前就爱上了她,并且还要爱她一万年,她 也会高兴。如果你说现在都老夫老妻了,整天嘴上都挂着爱啊爱的,多难为情, 一起安安心心过日子就行了。她一定会翘起嘴,三天三夜都不理你。   你看,老婆听了那句话,身子里的骨头一下子就不见了。她一只手关了电视, 另一只手已在我的身上游离……   小林比约定时间来得早些,我一下楼就看见一辆“桑塔纳”小车停在楼下, 一个小伙子靠在车头上,默默地抽烟。他一看见我就走上来:请问你是沈镇长吗?   我点了点头:是小林啊,你怎么这么早!   小林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赶紧从我和老婆手里接过那些东西,小心地往车上 放。这个小伙子,手脚还挺麻利的!   小林二十出头,高中毕业,是个临时工。他笑起来很好看,有些腼腆。在车 上他说他原是汪镇长的驾驶员,汪镇长调走了,这个车就在机关打急用。   我问他汪镇长为什么调走?他好像想了一下:听说是在经济上出了问题。看 来我的猜测是正确的。   刚到机关,昨天那个“疯老头”又从一个角落里冒了出来,好像在那里潜伏 了很久:沈镇长,你们这些当官的还管不管我们百姓的死活啊,你们住新房,开 小车,用的都是我们的血汗钱啊!   我叫他到我的办公室再说。   刚上三楼,蒋主任就拦住“疯老头”:张大爷,不要天天都来闹,你那个事 我们会研究解决的。走,到我办公室,我给你说。   “疯老头”不跟蒋主任去。   我说没事,就让他到我办公室,我听听他说什么。我对蒋主任说。   走进办公室,我给“疯老头”倒了一杯水,请他说说究竟有什么事情。   他喝了一口水,好像平静了一点,他说:沈镇长啊,七一年的时候,我的儿 子为生产队砍树子修保管室,滚到山沟里摔断了腿,当时生产队只给我赔了一百 多斤谷子。我儿子不能劳动了,就靠我把他养起,现在我老了,不能做活了,你 们总该给我解决一下问题吧。我听说现在死一个人都要赔五、六万,我儿子你们 只赔了一百多斤谷子,你们就该给我补起。   我一听,条理这么清楚,这哪像个疯子说的话!   但这的确是个不好解决的问题。七一年我才几岁啊!   我找到蒋主任,问民政上给他解决钱没有。蒋主任说每年民政上都给了钱。 他就是横竖不依,要叫政府给他赔几万元。政府怎么赔得起,就是赔得起,像这 种事多得很,你赔得完吗?   我第一次就碰了一颗尖尖的钉子。   最后还是蒋主任和刘副镇长把“疯老头”拉出去的。   没过一会儿,又来了一群老同志要医药费。   这些都是南坝镇以前的领导,为首的一个姓赵,以前还是这里的党委副书记。 一进门,赵老头就作了自我介绍,并说明了来意:沈镇长,我们这些老同志的医 药费已拖了两年了,每次来都说等一下,究竟要我们等好久,是不是要我们等到 死了才给报啊!   赵老头说话很有煸动性,毕竟是共产党的干部,毕竟当了几年官!   一群老头一哄就嚷了起来。说什么现在的干部只会享受,不会做事,他们那 时下村走路,你们现在车来车去;说什么现在的干部只会骗人,不给群众解决实 际问题,天天打麻将,夜夜进歌厅;说什么现在的干部只知道成天弄虚作假,跑 官要官,浮在面上,不下深水……我的脑袋一下子就胀了。   我找来财政所的谢所长,问这件事是怎么回事?谢所长说镇财政现在是空的, 要等六月份收了双提才有钱。   他妈的,不是说这里经济很发达吗?那么钱呢?钱被用到哪里去了?我在心 里骂了几句。   我问谢所长解决他们的问题要多少钱?谢所长说四万多元。   我想了想,就对那伙老头说:各位老同志,你们不要着急。你们医药费的问 题,是应该及时解决的,这么吧,你们等三天,三天后你们来领。   谢所长吃惊地望着我,嘴张得大大的,露出一颗“银牙齿”。好像在说:三 天,三天能弄到几万块钱吗?   赵老头也有些吃惊:沈镇长,你说话可要算数哦,这次再骗我们,我们就要 上访到区上、市上去。   我说请他们放心,三天后政府一定解决。   那一伙老头走了,我呆坐在椅子上:哎,这是一桩什么鬼差事!   35   吕梁是11点来的。他一到办公室就过来和我商量,说下午开个党委扩大会, 研究一下当前的工作。我说是该开个会,我也好了解一下当前做什么。   吕梁在上楼的时候好像听说了刚才的事情:沈镇长啊,不要着急,镇乡的工 作就是这样千头万绪,渣渣草草的事很多,不过久了就会习惯的。   我笑了一笑:哎,没想到镇乡的事还真多,真不好处理。   没什么,你会习惯的,那个“疯老头”你不要理他,你如果理他,他会天天 跟着你,甩都甩不掉的。吕梁好心地提醒我:至于那几个老同志的事嘛,你已经 表了态,你就想点办法,解决了也好,免得成天找上门来烦人。   我说你刚才没来,没跟你商量,我就表了态,请你原谅。那些钱,我到朋友 处借。   吕梁赶紧说:这些事你说了算,我是不管钱的。说完他就过他的办公室去了。   这个镇的干部传消息的速度还真快,我想。   下午两点,召开了党委扩大会。   吕梁再一次向班子成员介绍了我,要求班子成员要支持我的工作,团结一心, 共同完成今年的目标任务。   接着,吕梁请班子成员讲一下最近的工作。   首先发言的是党委副书记李玉清,是个女同志,三十岁的样子,短头发,身 材适中,脸蛋长得还不错,只是鼻孔有点上翻,眼睛里隐着一股杀气。她看了看 吕梁,又看了看我:我们党建上四、五月份主要抓村干部兼任社干部、减少干部 职数这项工作,目前正在三清村、新桥村和玉龙村搞试点,成效还不错,下面反 应比较好……她说话的时候眼睛四处转动,时不时盯着我的眼睛,我不敢和她对 视10秒钟。   分管农业、计生、国土、城建等工作的刘副镇长摸了摸那个红红的“酒糟 鼻”:五月马上就要到了,我们主要要做好大战红五月的工作,机关干部要全部 下去,帮助和指导农民抢种抢收……城建上还有一个问题,就是两条街道打水泥 路面,党委、政府去年就定了要搞,方案也出来了,什么时候动手,钱在哪里, 要认真研究一下……   接着是分管工交的马副镇长发言。马副镇长已快50岁,以前是一个企业的厂 长,他的两鬓已经花白,但很有精神,说起话来声如洪钟,有人说他老婆是计生 站的,经常炖胎盘给他吃,身体一向很好:我们乡镇企业发展这方面没什么大的 问题,就是地毯厂改制还欠10万块钱,要想办法尽快解决。另外就是适当的时候, 请吕书记和沈镇长到企业去现场办公一次,给他们鼓鼓劲……   刘副镇长话音刚落,分管民政、教育、政法、社会事业的王副镇长又开始发 言:春荒的问题,钱已经拿下去了,个别村有挪用现象,最近我们已经作了处 理……王家沟村的小学经鉴定是危房,必须下决心整改,但费用村上向农民集了 一点,还差二万多,镇上是不是……说着,他望了望我。王副镇长年龄和我差不 多,脑袋很大,他说话的时候总把那个大脑袋晃来晃去。   ……人大主席、纪委书记、武装部长等班子成员都发了言。   吕梁看了看我,我请他先讲。他双手抱着,放在会议桌上,清了清嗓子:同 志们,这个会议很重要。刚才大家都讲了当前和今后一个时期的工作,同志们都 想得很细,准备得很充分。这里我再强调几点:一是要集中精力大战红五月,机 关干部分成组,都要下去解决实际问题;二是要切实抓好企业的发展,这是我们 财政的支柱,下周我和沈镇长要去所有的企业调查一下,搞一个现场办公;三是 场镇建设要花大力气抓紧抓好,现在沈镇长来了,他是专家,我们场镇建设一定 会有新的变化……   吕梁很会讲话,我从心里很佩服他:年龄只比我大五岁,想的事可真周到, 工作重点抓得很准,看来在镇乡工作还要好好向他学习一下。   吕梁又看了看我,下面请沈镇长讲话。   我第一次在这种场合讲话,心里还很紧张。为掩饰紧张,我点了一支烟,同 时给吕梁散了一支:同志们,我才来,情况还不熟悉,也没什么好的意见。刚才 大家都发了言,我感到都很好,吕书记也讲得很细了,工作上的事就请大家按照 会议定的,扎扎实实抓好。我一直在建设局工作,对镇乡工作很不熟悉,同志们 都是我的老师,还望今后多多指教……我们要按照吕书记讲的,团结一心,共同 完成今年的目标任务。   会后,我请几个副镇长到我的办公室,又把他们各自分管的工作作了个了解, 并把他们反应的问题记在了笔记本上。   这时李玉清走了进来:沈镇长,又在开会研究工作啊!   我说不是开什么会,只是了解一下情况。   她用那双隐着杀气的眼睛望着我:沈镇长,区委组织部在催干部培训的经费, 能不能解决一点?   我问她还欠多少?她说大概一万多。   一万多啊,能不能分两次给?我的确感到钱太紧张了,啥子都要钱,而我又 不是开银行的。   李玉清说:那我问问,争取一下应该可以吧。   她在我的办公室给组织部打了个电话,说这段时间钱紧张得很,只能先付一 部分,余下的等钱松动一点再给。组织部的人答应了。   我就说:三天后,先给你支4000元吧。   李玉清有点着急:沈镇长,要等到三天啊!   我说有啥办法呢?钱,财政上没有,你应该是知道的,这4000元,我还要去 借,还不知借不借得到,就只有请你理解了。   也是,镇财政早就空了,我是知道的。李玉清摇了摇头,对我苦笑了一下。   我终于有时间去寝室看了看,蒋主任陪我去的。寝室里,小林和一个女孩子 正在给我铺床。   见我进去,女孩子有点紧张:沈,沈镇长,你来了。   我看了看她,蒋主任马上给我介绍:这是办公室的小孙,叫孙玲,是去年分 来的中专生。   孙玲20来岁,人长得乖巧,看上去清清纯纯的,也是黑色的披肩长发,个子 比荆矮些,眼睛比荆小些,但也很清亮。   我看了看寝室,比我想象中还好。毕竟新修不久,墙壁上还没有多少污渍和 蛛网,只是被划了一些奇奇怪怪的画,写了一些歪歪邪邪的字,大概是汪镇长的 儿女所为。   蒋主任四处望了望:小林,你把阳台那个烂纸箱子拿下去,再去日杂店买个 扫帚和垃圾桶。   蒋主任的确细心。   床很快就铺好了,蒋主任和小林、小孙也就下去了。我在床上躺了一下,软 软的,很舒服。   站在窗口,我望着远处连绵起伏的浅丘,正被夕光镀亮,蜿蜓着伸向一片苍 茫。而街上的人们走来走去,脸上沾满汗水和灰尘,好像在寻找,又好像在期待 着什么……   36   晚上我没在南坝镇住。我带着财政所的谢所长回到了市区。   财政所在二楼,我进去的时候,他正在和财政所几个人谈论着什么,一见我 进去,他们就站了起来,给我让座、递烟、倒水。   谢所长原是个村会计,后被聘用,三年前才聘转录。他的老婆在家务农,有 一儿一女,儿子读高中,女儿读初中,家境比较困难。   在车上,我给钱大勇打了个电话,说有急事,叫他等我。   谢所长问我:沈镇长,那钱的事有没有着?   我说我已约了,到时才知道,应该不会有什么大的问题。   谢所长笑了笑,又露出那颗“银牙齿”:哎,现在镇乡很不好搞,我们镇财 政收入才300多万元,供养的干部、教师等吃财政饭的就有280多个人,还有几十 个吃民政定补的,还要向市中区财政上缴60多万元,压力很大,经常入不敷出, 财政所只能玩“空手道”!   我一听,还真的吃了一惊:那这个事区上领导知不知道?   怎么不知道!反映了很多次,就是没人理。说财政体制三年不变,区上财政 也紧张,就只有过一天算一天了!谢所长做出一幅很无赖的样子:这还不说,乡 镇企业改制,支付了很多改革成本,现在镇财政还负债2700多万。这笔债,不知 哪年才还得清!   我感到心被什么剌了一下,很疼。   我又问他:那镇上买车的钱是哪来的?   他说那钱是吕书记到区上要了一点,镇上出了一点。没个车子,办事很不方 便的。   我没有再问。   钱大勇坐在办公室等我。   见我进去,就开始数落我:哦,现在当镇长了,就把朋友忘了,这么久都不 打个电话什么的,真是“见官忘义”啊!   边数落边给我和谢所长倒了杯水,看了看谢所长,钱大勇问:这位,这位 是……   我急忙介绍:这是我们财政所的谢所长。   哦,是财神爷啊,快快请坐。钱大勇又开始散烟。   我直截了当说明了来意,钱大勇二话没说,拍了拍胸口:沈兄,这个事没问 题,没问题,什么时候要?   我说明天,并说这钱最多三个月就还,利息可比银行略高一点。   钱大勇说没什么关系的,兄弟嘛,不必这么计较。他马上给他老婆打了个电 话:小华啊,我的心肝宝贝,又跟谁在“麻”呢?快点想办法,给我取十万块钱, 我明天有急用。   她老婆说银行已经下班了,只有明天早上去取。   他问我行不行,我说那就明天早上吧。   谢所长又露出了那颗“银牙齿”:钱老板,真的谢谢你了!钱大勇轻轻说了 句:帮朋友嘛,是应该的。   从谢所长的眼睛里,我看到了他对我的敬佩。   我请钱大勇吃个晚饭,钱大勇坚持要他请,说我请他就不去了。这个钱大勇, 虽然是个奸商,但对我这个初中同学,还是挺讲义气的。   钱大勇又约了“谢眼镜”和“尖脑壳”在“红袖街”那家“水月轩”吃饭, 说要给沈镇长洗洗尘。   一上桌,我就说好只喝一瓶酒,谁要喝就一个人喝,果然还很凑效。   这顿饭只吃了一个小时。   “谢眼镜”又提议到“丽春美容院”按摩。   我第一个反对,建议去“麻”。一想到那个地方,我的心就不舒服,就想吐。   上次你还不是去了?没玩好啊?那里小姐不行吗?“谢眼镜”一个劲地反问 我。   我看了看谢所长,对钱大勇眨了眨眼睛。   钱大勇不笨:我说“谢眼镜”,人家是南坝的镇长,去那个地方干什么?沈 兄这样正统的人,就不要拖他下水了!   “谢眼镜”马上也就意识到了,抽了抽眼镜:也是,也是,那我们去“麻” 一会儿吧!   我们找了一个茶馆打麻将。谢所长一直跟着我们。   钱大勇叫谢所长上,我说他不会打麻将。谢所长也立即说:我不会,你们玩, 我在旁边给你们倒水就是了!   我们“麻”得比较大,谢所长看得手抖一抖的。   “麻”的时候,钱大勇对我说:沈兄啊,以后你们镇上有什么建筑工程,不 要忘记了兄弟哦,你知道我是靠那个混饭吃的!   我说不会,怎么会忘记你呢?你在“跃兴市”搞建筑这么出名,不知道看不 看得起我们那些小工程!   钱大勇脸上的肥肉又开花了:大的当然要,小的也不能丢,大小一起上,才 能发嘛!   “谢眼镜”马上接住话头:是啊,你钱胖子,又有大老婆,又有二老婆,还 有三老婆,三个一起上,不弄死你才怪!   把我们笑得直呛。   12点,我们准时收场。   钱大勇涨了水,“尖脑壳”背了书包。我和“谢眼镜”持平。   今天终于把“尖脑壳”踩扁了!钱大勇数着钱,故意在“尖脑壳”面前挥了 几下。   “尖脑壳”一脸汗水:一次不能定终身,下次把你踩成一堆牛粪!   我给小林打了个电话,叫他到“水月轩”来接我。   不一会儿,小林就来了。   钱大勇有车,但他要去接老婆。我就说我送“谢眼镜”和“尖脑壳”回去。   他们交换了一下眼神,说要去街上转转,我知道他们所说的街上是哪里。便 和谢所长坐车去了“跃升路”离我家很近的一个宾馆,让谢所长和小林往下。   我走路回去。   在门口,我竟然碰见了田丽英,她坐在一个轮椅上,被她的父亲推着,人瘦 了很多,那双眼睛像一口枯井。可以想象,这段时间,她每天晚上以泪洗面,是 多么痛苦!   我走过去:小英,这么晚了,还在街上转?   她的眼睛亮了一下:哦,是沈哥啊,你从南坝回来了?   我说刚回来。   我问了问她的情况,她苦笑了一下说:恢复得还可以,医生说再等几个月就 能装上假肢。   你会好起来的,一定要多休息休息,少想那些不愉快的事。我像个大哥哥一 样劝她。   她说了声谢谢,泪水差点就滚了出来。   37   老婆听说我给镇上借钱,心里很不高兴:还指望你当镇长了给我拿点钱回来, 你还到别人那里给公家借钱,这是哪门子的道理?别人两年都没解决的事,你才 去两天就想解决,是不是吃错药了?   我摸了一下老婆的脸:就是刚去嘛,才想给镇上的人留一个好印象,那钱也 用不了多久的,等双提款收了,就还给钱大勇。没事的,我的好老婆,你就一百 个放心吧。   老婆脸上的不悦褪了一点,我便把今晚打麻将“谢眼镜”说钱大勇的话,摆 给她听,她扑哧一声就笑了出来:这个“谢眼镜”,弱不禁风的样子,还挺幽默 的!那个钱大勇也是,接三个女人累不累啊!我真不知道三个女人之间是怎么处 的,要是我啊,肯定会杀了其它两个!   看着老婆的眼睛,我感到后背发怵。   这段时间我叫副镇长们分别陪我到下面调查了一转,走了20个村和16个企业, 对下面的情况作了个大概了解。全镇20个村只有场镇周围6个村情况好些,其它 的村都有负债,几万、几十万、上百万不等,最多的是西华村,当年大办企业, 借了很多钱,后来企业经营不善,纷纷倒闭,那些厂长们大都发迹了,但600多 万沉重的负债就甩给了集体。镇上的企业虽然进行了改制,但现在是市场经济了, 很多企业都不适应,加上经营和资金短缺等问题,真正赚钱的企业并不多。但又 不敢停,停了机器生锈,厂房废置,损失更大。三、四百工人下岗,社会问题将 十分严重……   我头皮子天天都是皱着的。借来的10万元钱没几天就用完了,又在区财政预 拔了8万元,丢进去泡都没有冒一个。几十个退休教师又到区上去闹,说拖欠了 工资。区信访办的打电话叫我们书记、镇长去领人,吕梁叫我去,我就和分管教 育的王副镇长去了。   在区政府门口,几十个教师也像下岗工人一样闹嚷着,看来为人师表这句话 不灵了。嘴都说干了,他们才答应到信访办接待室坐下说。   一说起话来,就是齐嘴八舌的,像一盘菜倒进煮沸了的油锅。特别是那个白 老头,一开口就骂:现在的政府像他妈个什么政府,连人民教师的几个血汗钱都 要欠,你们不想想,你们还是教师教出来的啊!   王副镇长晃着他的大脑袋,讲了很多镇上的实际情况,说我们机关干部已经 三个月没发工资了,一些机关干部还借钱过日子,这个月镇上真的没法子解决, 请他们理解。   理解个球啊,谁来理解我们呢?你们说得倒好听,说穷,那你们为啥子还天 天大鱼大肉呢?另一个老头又站起:你们现在这些官就只知道整农民和我们这些 人,简直太污了!   我也说了几句,就是没人听。最后,我只好说先请大家回去,我想点办法, 争取月底解决。   马上就有一个人站起来,用手指着我:骗人的,不要相信他,他才来几天, 什么都不懂,解决不了问题!   下面又闹了起来。   我把那个白老头请出去,说想跟他单独谈谈。我感到他在里面影响很大。我 给他散了支烟,拍着他的肩膀:老同志,你说的都有道理,教师的工资是不应该 欠的,上面也有政策,但这几天财政上一分钱都没有,你一定要体谅和理解。我 再想想办法,去借点钱,争取把这个问题在月底前解决好。   什么,你说争取解决,那就是不敢保证?白老头钻着我的字眼子。   我说那就保证4月30日前解决。   白老头半信半疑地望了我一眼:你是镇长,说话可要算数,我们已经被骗得 什么都不敢相信了。   我说你放心吧,你就认我,我是跑不掉的。去给那些人打个招呼,回家去等。   白老头想了一想:那好吧,不过你要给我们写个书面的东西,到时你不认帐, 我们怎么办?   我苦笑了几声:好吧,好吧,我给你们写一个东西,你们拿着到时来找我!   ……   我又找钱大勇借了5万元。这一次,钱大勇梗了一下:沈兄,那天的还没还, 今天又借,我的现金不多啊。   我说:谁叫你是我初中同学呢?谁让你发了呢?不找你,我找谁啊!   钱大勇笑得很勉强。   我一边忍辱负重地工作,又一边处理着老婆和荆的关系。人累,心更累,但 也还相安无事。工作累了,老婆又是给我捶背又是给我熬汤的,荆也经常给我排 解忧愁。   不过世事真的难以预料。   那天晚上回家,我老婆突然问我:沈实,为什么我们的“席梦思”上划了几 个口子?   原来老婆感到天热了起来,想把垫絮取一床,“席梦思”就露了出来,那些 口子就露了出来。   我假装平静:不可能哦,“席梦思”上怎么会有口子?   老婆便把我拉进去,掀开“席梦思”让我看。   我真的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你想想,我把“席梦思”弄烂干什么嘛!   惟一的办法,就是抵赖,说不知道这事!   老婆自言自语地说:那是怎么回事呢?我去年底换棉絮的时候都还好好的, 是不是小中干的?   她又去问小中。   小中说没有。老婆又反复开导小中,说划了就要认帐,不会打屁股的。小孩 子要说真话,说了谎话要长个猪耳朵。   小中发火了:我又没到你们床上耍,我划你们“席梦思”干什么?你们大人 什么错事都说是我做的。是我划的,又怎么了嘛!   说着“哇”地一声哭了,跑进房子,把门反锁,死活不开门。   我老婆就认定是小中干的。教育了几天,也就算了。   我背着老婆对小中说:小中,我知道不是你划的,你不可能说假话的,你妈 就是那个样子,不要生她的气。   同时,我给小中买了一只小乌龟,让他养着,算是作了补偿。   这件事总算告了一个段落。   不过我从这件事上感到一种不祥的预兆:我和荆的事她早迟会知道!   38   五一节。我们和市里一样,放七天长假。镇上把领导和机关干部统一分了几 个组,轮流值班。我安排在5月6日,吕梁5月7 日。   5月5日上午我睡了一个懒觉,11点才起床。喝了杯牛奶,啃了个面包。正在 上厕所的时候,荆来了个电话,问我有事吗?我说今天没事。她就叫我下午过去 一下,商量商量她们单位改制的事情。   我答应了。   中午,南坝镇的马副镇长在区上办事,吕梁打电话说一起吃个饭,我去了。 马副镇长人虽快50岁了,但酒量很大,据他说是在办企业的时候炼出来的。吕梁 和我的酒量差不多,马副镇长喊来的教育局那个周副局长不喝酒。   吃饭的意图一点也不复杂,就是马副镇长老婆的妹妹的儿子在一个比较远的 乡镇教书,想挪近一点,也不到区上,到区上很难。   周副局长在吕梁和我的游说下基本同意想想办法。   正和吕梁喝酒的时候,老婆打来电话:说她一个多年不见的女同学小雪从广 东回来了,约好下午到另一个女同学家聚一下,晚上可能要晚点回来。   我一听,正中下怀,马上同意。   我问小中怎么办?她说他在家做作业,叫我回去守着。   我说下午我也要回镇上去一下,老婆就说叫小中到他奶奶那边去。   小中的奶奶他们也住在市区。离我们家只有三公里左右,小中经常过去玩。   荆在家里只穿了一件睡衣,薄薄的。我进去的时候,她伸出双手一下子就抱 住我的脖子,声音很温柔:哎,你看你这几天人又瘦了一圈,我心痛啊!   说着就在我的脸上亲了一口。   她给我泡了一杯茶,并放了一盘CD。是古筝曲,很好听。   我问她改制的事怎么了?她说单位上已经定了,七、八月份实行。我问她准 备怎么办?她说她在那个单位搞了那么多年,也没什么意思,不想搞了,想出来 自己做点生意什么的。   你要想清楚。我喝了一口茶,站起来在屋里扭了扭腰:现在条条蛇都咬人, 生意也不好做,你要有心理准备。   她好像很自信:没什么大不了的,你不试试,怎么知道自己能做什么?   我说我们年龄都不小了,能选择的事已经不多了,况且水公司还是不错的, 至少工资没问题。   那我再想想。她给我的杯子里加了点水。坐过来,躺在我的怀里,手指在我 脸上划来划去:沈实,你干脆把我供起来吧?   我一惊,一看她又像是在说笑话,就轻轻掐了一下她的脸蛋:我连自已都供 不起,怎么供你呢?我还想你把我供起呢?   她又掐了我一下:好哇,我把你供起,你搬过来,看看我会不会把你饿死!   我们便又抱在了一起。   晚上在荆家里吃饭。她自己煮的稀饭,炒了两个小菜。她的手艺,比我老婆 就差远了。但我仍夸她至少是个二级厨师的水平。   然后就坐在一起看电视,她和老婆一样,喜欢那些情啊爱啊的东西。我没兴 趣,就在她的电脑上看新闻。   不到半个小时,她就进来了,从后面紧紧地抱住我。   又想那个事啊?我问。   她说,你不想吗?说着就开始摸我。经她一摸,我的血又涌了上来。这个女 人,在这方面还真有一套!   纠缠了一阵子,我有点累,便去冲了个凉,然后在床上躺了一小会儿。   荆坐在我的旁边,很深情地望着我。   我们还是出去走走吧,这么久了,天天都呆在屋子里,像一对“囚犯”,你 不觉得闷吗?荆看我睁开眼睛就对我说。   我说出去被熟人看见了怎么办?荆说这个时候都11点了,街上应该不会有很 多人的。   我想老婆这时都没打电话来,肯定在和她的同学耍。就说那到沧江边去转转 吧,了你一个心愿。   沧江离我家比较远,晚上了我老婆她们肯定不会去的。   最近上游一些地方下了几天雨,沧江的水面又高了一些。   蓝色的水静静地流淌,两岸的垂柳抽着新叶,在晚风的吹拂下,显得婀娜多 姿。   我们沿着江岸的水泥小径慢慢地走着,荆挽着我的手,她的头靠在我的肩上, 我的手搂在她略粗但软绵绵的腰上,真像一对初恋中的情人。   那一排路灯看着我们,不知多么羡慕!   走了不到二十分钟,我突然看见我老婆和两个女人你推我攘、有说有笑地走 了过来。我一下子慌了,抽开手,把荆往旁边推了一下,急忙转过身子。   荆很奇怪:你干什么嘛?   我没开腔。刚跨出一步,就听见老婆的怒吼:沈实,沈实,你给我站住!   没想到老婆的眼睛这么尖!   老婆冲过来,二话没说就打了我两耳光,眼泪如倾盆大雨:你不是说你回镇 上去了吗?怎么和一个狐狸精搂在一起?   荆见事不妙,转身想走。老婆又冲到荆的面前:到哪里去,你这个狐狸精, 勾引人家老公,你要不要脸啊!   说着举手就要打荆。我见事不妙,把老婆的手抓住,说我们回去再说。   没想到老婆哭得更凶了,又打了我几个耳光:你这个死男人,这个时候还帮 着那个狐狸精,我,我,我不想活了!   说着就要往江里跳。我和那两个女人马上冲过去,把她抱住:小青,是我错 了,你千万不要做傻事啊,你死了,小中怎么办啊!   小雪也说:是啊,青姐,把事情弄清楚再说,你就看在小中的份上,千万不 要想不开啊!   老婆一下子蹲了下去,头发披散着,哭得河对岸都听得见。   这个时候,荆悄悄地走了。   我的脸涨得通红,羞愧万分想把老婆拉起来:小青,我们回去吧,回去再说。   老婆看都没看我一眼,把头埋在膝盖里,边哭边嚷:你滚,你滚远点,我不 想看见你,你跟那个瓜婆娘滚吧!   说着又要往江里跳。   小雪和另一个女人紧紧拉住老婆:沈哥,你先回去,我们劝劝她。你现在说 什么她都不会听的。   我想也是,就走了。不过我没有走远,我躲在150米远的一个矮树丛里,我 想看着她们一起回去。   39   晚上老婆没有回家。她去了她妈那里。我跟在她们后面,他们没看见我。   后来小雪在岳母家里给我打电话,说小青已经回了,在她妈家里,叫我不要 担心。   整个夜晚,我都没睡:不想发生的事终于发生了,我该怎么办呢?   我用手狠狠扯着自己的头发,脑子里一蓬乱草,心口子很痛。   完了,一切都完了!我一支接一支地抽烟,满屋子乱窜,怎么办呢?怎么办 呢?   一个好好的家就要完了,一个苦心经营多年的家就要完了,而我就是毁灭这 个家的罪魁祸首!   我甚至想到小中从此就会郁郁寡欢,就会像一些单亲家庭的孩子一样,天天 逃学,天天进网吧,天天跟一些二流子混在一起!   我越想越乱,便拿了一瓶酒,骨碌骨碌地喝下,倒在地上……   第二天十点过,我醒了,头昏脑胀,眼睛血红。一看手机,十多个未接电话, 有三个是吕梁的,三个是小林的,六个是办公室的。我刚想拨过去,手机就响了, 是办公室孙玲打来的,她说吕书记说叫你马上赶到玉河村,那里出事了!   又出他妈什么事了嘛!我吼了一句。   一想,今天该我值班啊,我竟然忘记了!   赶紧给小林打电话,小林说找了我很久,他正在我楼下。   上车,小林就告诉我,说玉河村和小庙子村几百个农民在打架。   我脑子一晕:出大事了!叫小林开快点,直接到玉河村。   玉河村是坝地村,小庙子村是山地村,两村接壤。我一想,肯定是为了争水 的事情。   我们这里,灌溉用水都来自南坝水库,就是孙江带田丽英去玩的那个水库。   南坝水库虽然在南坝镇境内,但管理权在区上,成立了一个水库管理局。从 南坝水库修出了三条渠,分别经过我们镇10多个村,再流到其它镇乡。玉河村必 须从小庙子村的“小庙子渠”上的水闸往下放水。   按理说,我们用的不是尾水,应该不会太紧张的。前几天我还到玉河村去看 了看,村支部兰书记说用水没有问题。那究竟是什么原因呢?   车到玉河村和小庙子村的交界处,一眼就看见两、三百人围在那里。小林把 车停在200多米远,说不要停近了,那些农民气急了说不定要砸车。   我快步走过去。吕梁和镇上领导、值班干部、驻村干部都来了,正站在两团 人之间,玉河村的兰书记、小庙村的谢主任、刘会计满脸汗水和泥土,正在向各 自村的群众做工作。   玉河村的人比小庙村的人多一点,两边的人手里都拿着锄头、木棒、钢钎和 石头,气势汹汹的,一场肉搏战一触即发。   我也快步走到两团人中间,与吕梁和镇干部站在一起。   两边互相骂着,特别是那些女的,骂得更凶,更野!   我刚和吕梁说两句话,玉河村一个老头子就掀开村上的兰书记、派出所一个 干警和生产队长,想往前冲:滚你妈一转,南坝水库老子也去修了的,你凭啥子 不准老子放水!老子今天就是要放,看你们那些龟孙子敢把老子怎么样!   小庙子村的人也不示弱,一个三十多岁光着上身的小伙子握着木棒又冲着要 出来:放你妈的狗屁,老子都不够用,还给你龟儿子放,要放,老子就给你放血!   两边你戳我的鼻子,我戳你的眼窝,闹得不可开交。   吕梁和我叫两个队的队长去做一做工作,两个队的队长就是不来气:我也没 有办法啊,他们不听我的,我也是农民,我也不知道怎么办!就各自操着手,站 到各自生产队的那边,偶尔劝几句,对要冲上去的人勉强拉几下。   兰书记、谢主任、刘会计和镇上的干部便分头去劝那些比较熟悉的人,叫他 们不要闹,要相信政府会解决的。   吕梁把我叫到一边,一脸焦虑:沈镇长,怎么办啊,这事区上也知道了,不 处理好交不了差,出大事了,谁负得起这个责任啊!   见我拿不出意见,他又说:现在只有把两边的人劝住,不要打起来。   我说是不是叫他们选点群众代表,在一边给他们讲一下。   吕梁说,现在说啥子他们都不会听的。   又僵持了半个多小时,区上分管农业的夏副区长、分管政法的何副区长、公 安局马局长带着30多个警察终于赶来了。   两边的人却闹得更凶了。玉河村的人叫嚷着:公安局老子也不怕,就是把老 子枪毙了,老子还是要放水!   小庙子村的人叫嚷着:就是天王老子来了都不准放,公安局就是把我们全抓 光了,老子还是不准放!   叫是这么叫,但对公安局的警察那些农民还是有点怕!   公安干警分两排站在两团人前面,一边劝说,一边把那些想冲出来的人推回 去。   夏副区长、何副区长向我们了解了一下情况,脸上很不高兴。是啊,正在放 假,却出了这等事,谁会高兴呢?   夏副区长问了问情况就走到两团人中间,拿了个电喇叭:父老乡亲们,大家 要冷静。你们想用水的心情我们是理解的,我们政府一定会把用水的问题解决好, 请你们放心……请你们两个村各自选出10个代表,我们听听你们的情况,其它的 人就回去,请大家相信我们,我们会给你们一个满意的结果。   讲完就叫我们镇上的干部和村上的兰书记、谢主任、刘会计、两个队长分头 做群众的工作,并提醒我们要重点做带头闹事的人的工作。   不知磨了多少嘴皮子,那五个带头闹事的人四个答应派代表谈,只有小庙子 村刚才想冲出去打人的那个小伙子不同意,还在闹。   这时走出一个公安干警,把那个小伙子拉往:七娃子,你闹啥子?是不是还 想进去!   那小伙子一看,气焰一下子蔫了,原来这个小伙子在市区偷盗被这个干警抓 过,还拘留了七天。   小伙子见事不妙,就被迫答应了。   40   经过那几个带头闹事的人做工作,玉河村和小庙子村的两个队分别派出了10 个农民代表,其它的农民大都骂骂咧咧地回去了,并扬言这个事没处理好,还要 闹,要弄死几个才算数!   会议就在玉河村办公室召开,屋子很窄,40多个人挤在一起,满屋子汗味。   吕梁主持会议。他先叫两个队的代表分别说说今天的事情。   那些代表不听,还是一个劲地闹,只是比刚才要冷静一些。   何副区长点了支烟:大家不要闹,一个一个地说,满堂子都说,怎么听得清 楚嘛!   几个带头闹事的人又分别打了打招呼。会议室安静了一些。   原来是今天早上7点过,玉河村的一家人去把小庙村那个水闸撬开了。这几 天南坝水库还没有放水,“小庙子渠”积了里有一些雨水,那家人想放出来泡秧 田。   这事被小庙子村的人发现了,便上来阻止,结果发生了争执。小庙子村的人 把那家人的男人鼻子打破了,并把那家的女人推下了1米多高的地坎。   这家男人不服,就纠集了一帮人找小庙子村的人讨说法。这两个队本来就不 和,每年都要为水的事发生争斗。结果两边的人越来越多,就对峙了起来。   玉河村闹得最凶的,就是那个鼻子破了的男人的爹。小庙村闹得最凶的,就 是打那个男人的小伙子。   经过反复做工作,最终还是把这个问题解决了。   夏副区长答应回去跟南坝水库管理局打招呼,今年提前10天放水;小庙子村 给那个男人赔医药费,并让那个女人去医院检查,有问题就医,费用也由小庙子 村出;叫小庙子村那个打人的小伙子给玉河村那家人道歉。   小伙子不依,公安局那个干警就把他拉出去教育了一番,回来小伙子就在会 议室,勉勉强强给那个男人道了个歉。   然后,我们用车把那个男人和女人送到了镇医院。   我刚准备上车的时候,小庙子村的谢主任找到我:沈镇长,那个医药费我们 是该赔,但村上哪有钱呢?   我看事情已经这地步了,就说:你们先垫一下,到时镇上给你们想办法解决 一些。   谢主任紧绷着的脸才松了一点。   这时,已经是下午4点过。   吕梁和我请夏副区长、何副区长、公安局马局长在镇上吃点饭。他们异口同 声地说:算了,回去吃。   吕梁就和他们一起回去了。   我留了下来。值班的干部和我回到机关,我叫孙玲给每人买了一盒方便面。 其它的干部回各自的家,继续过“五一”。   在办公室孙玲问我:打了那么多电话怎么不接呢?   我说昨天晚上和朋友一起酒喝多了,回家很晚,睡过头了。   孙玲笑了笑,露出一口整齐、洁白的牙齿:沈镇长,你还是少喝点酒,听说 西华村一个人喝酒喝成了肝癌,弄进医院不到一个月就死了,很可怕的!   这个孙玲,人不大,还很会关心人。   坐在我办公室的椅子上,我才点燃今天的第一支烟。   想想今天发生的事,真有点后怕。如果不是区上领导及时赶来,后果不堪设 想。农村工作真的难搞啊!   回想起来,在市建设局那些年就真的轻松多了,工作单纯,矛盾虽有但不尖 锐,还经常有时间去“麻”。现在呢?成天忙得团团转,时时都有事情缠,东家 鸡被偷了要找你,西家草被扯了也要找你,按下葫芦起来瓢,忙完殡葬又过来计 生。那些工作啊,真不是人做的!   我喝了一杯冷水,那凉从喉管直达脚心。   我突然想到:老婆现在又怎样了呢?还在哭吗?荆现在又是一个什么模样呢? 是不是也在哭?   我给家里打了个电话,没人。看来老婆没有回家。   本想给岳母家打一个,又怕老婆不接,又怕挨岳父岳母的骂!   我就给荆打了个电话,很久她才接。   我说昨晚的事真是对不起,我也没想到会发生那种事情,请她原谅。   她说她没事,叫我认真处理好这件事情,这段时间她不会烦我的。听她的声 音,很忧郁,很痛苦。我能感觉到,她的眼睛里一定含着泪水。   晚上我什么都没吃,晚上我没有回家去。   在镇上的寝室里,我躺在床上,那床不再是软绵绵的,而是很硬,好像下面 放着一些尖尖的碎瓦和石头。   又是一夜失眠。脑子里迷迷糊糊的,理不出个头绪。   这天夜里,我竟然想到过死了算了,勉得这样活受罪。但我又怕死,我还不 想死。不想死就只能承受那些痛苦,那些自己制造出来的痛苦。而那些痛苦我能 承受吗?我承受得了多久?   好在天很快就亮了。   一天的工作又摆在了我的面前。刚走进办公室,吕梁就过来了:沈镇长,区 上领导看样子很不高兴的。   我摊了摊手:那有什么办法呢?这些事,我们怎么控制得了,总不能天天每 个农民后面都跟个人吧!   吕梁说了几句,就过去了。不一会,他又过来对我说:明天上午我们开个村 三职干部会,再讲一讲。   我说好吧,再讲一讲也好。   吕梁过去不到三分钟,刘副镇长就和国土村建所所长刘志坤过来了。看他样 子昨天折腾了一天,晚上也没休息好,他的眼睛和“酒糟鼻”一样红。刘志坤与 我上次看见的一样,还是脸胖腰圆、肚子鼓鼓的,一个劲给我点头哈腰。   刘副镇长把两条街道打水泥路面的方案给我看了看,一共要180多万元。   怎么要这么多钱啊?我问。   刘副镇长便一笔一笔算给我听。并说,沿街的单位和住家户可以筹10多万元, 还可以在区上建设局争取一点,去年区建设局林局长曾表态给15万元,现在你来 了,看市上能不能争取一些,再请企业赞助一点,镇财政再出一点,建筑老板垫 大头,这两条路六月就可动工。   刘志坤在一边附和:是啊,是啊,应该没有问题的,已经有老板愿意垫钱修。   我问他愿意垫多少,他又吱唔着说不出来。   我想了一下,就对刘副镇长说:这个方案还要再细一点,你们再思考一下, 到时拿出来党委会上研究。   刘副镇长摸了摸那个红红的“酒糟鼻”,略微迟疑了一下:好吧,好吧,我 们再想一下,再想一下,然后给你汇报。   41   上午开三职干部会,中午又喝了些酒。   下午,农具厂的胡厂长又来说他们厂的事情,想请我出面帮他们贷20万元。 最近农具市场行情好,供不应求,但货款回收慢。我便找信用社的主任过来,当 着他们的面说了说。信用社主任答应给区联社汇报,他们的权限只有5万元。   胡厂长走后,我立即叫小林把车开出来。   我沿着公路转了一大圈。不是想了解什么情况,也不是想解决什么问题。我 只是想转一转,吹吹风,想一想个人的一些事情。   下班的时候,我没回机关,直接回了市上的家。   家里空无一人,只有我吐的那些东西还堆在客厅里,散发着让人发呕的臭味。 我把那些东西扫了,扔进垃圾桶,又用拖帕把客厅拖了很久,打开所有窗子,那 股味道还是很浓。   我便下楼把垃圾扔了,而那味始终扔不出去。   这还是个家吗?冰箱里是空的,饮水机里只有一点水,厨房里乱七八糟,睡 房里零乱不已……老婆在的时候,哪会是这个样子呢?!   我还是硬着头皮拨通了岳母家的电话,毕竟是我做了错事。   电话是岳母接的。   我说:妈,小青在吗?他说还没下班。以前对我非常疼爱的岳母,声音突然 变得生硬。   我说那个事情是我不对,是我辜负了小青,请你们原谅我。   岳母很生气地说:你现在才知道错了,我女儿哪点对不起你,我们家哪点对 不起你,你竟然和别的女人鬼混,你到底还有良心没有?!   说完就挂断了电话。   过了一会儿,电话响了,是岳父打来的。   岳父的声音要平和些:沈实,你也不小了,做事也应该想想后果嘛,小青对 你那么好,你还做出那样的事情,小青怎么会不痛心呢?   我说是我不对,我想找小青说清楚,这个事情她怎么想,作出什么决定,我 都会尊重她的,但我们也得谈谈才行啊!   岳父叹了一口气:你们夫妻的事我也不想多管,你过来把小青接回去,自己 的事自己解决。至于她跟不跟你回去,就看你自己的了。   放下电话,我就冲下楼,打了个的士,直奔岳母的家。   走进屋子,小中一下子扑过来:老爸,你到哪里去了,我怪想你的。   我勉强笑了一下,理了理儿子的衣领。   岳父和岳母坐在沙发上,岳父拿着老花眼镜,埋着头正在看报纸。岳母一脸 怒气,盯着侧面的墙壁。他们明显又老了很多,特别是岳父,身子瘦弱,头发花 白,树皮一样的脸上已长了一些老年斑。   见我进去,岳父指了指沙发左边的椅子,示意我坐。岳母气愤地盯了我一眼, 她的眼睛里有一只拳头,紧紧捏着,随时都可能打出来。   我一看,小青不在,就小声地问:爸,妈,小青还没回来吗?   儿子对我眨了眨眼睛:妈在奶奶的房子里,妈不高兴。   老婆躺在床上,一脸怒气。她的眼睛红肿,昨晚一定哭了很久。见我进去, 她坐了起来:你滚,你还来这里干什么?你配来这里吗?   我陪着笑脸坐在床边:对不起,小青,我们回去说嘛。   她一掌推过来:你滚,你这个不要脸的东西,滚出去,我不想见你!你滚到 那个狐狸精那儿去,免得刺我的眼睛!   岳父走了进来:小青,你就不要再闹了。有啥子事情,你就回去,跟他好好 说嘛!   老婆又哭了起来:没什么说的,你滚,我不想见你!   岳父突然生气了:你们硬是要把你妈气死啊!你们要闹就回去闹,要离婚就 快点离!   停了一下,岳父的语气又软了下来:小青啊,你还是跟他回去吧,好说好散 嘛,听话!   这时儿子也进来了,她一看见她妈在哭,就跑过去,拉着他妈的手:妈妈, 你怎么了嘛,为什么哭呢?   老婆这才收住了哭声:小中,没事的,你出去玩,妈妈没什么事。   儿子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老婆:妈妈,我们回去吧,我想看看我养的那只小 乌龟还在不在。   老婆说:今天就在奶奶这里睡,那只乌龟死了算了!   说完,狠狠地盯了我一眼,她的意思很明显:我就是那只乌龟!   儿子的小嘴嘟了几秒,就“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老婆赶紧把儿子抱在怀里:小中乖,不要哭了,那只小乌龟不会死的。   儿子敛住哭声,拉了拉小青的手:妈妈,那我们回去吧。   岳父也说:小青,回去吧,你们好好谈谈。说完,用眼神扫了扫小中,意思 是看在小中的面子上,先回去,别又把小中弄哭了。   老婆的脚往地上伸了一下,又缩了回去。   我赶忙又陪笑脸:小青,是我不好,是我该死,我们回去说,好吗?老婆甩 开我伸过去的手,很不情愿似的下了床。   回家的路上,老婆一句话都没跟我说。   倒是小中,一会儿说这,一会儿说那。他问我“孔子是什么家?”,我说是 思想家。他说错了,孔子是“老人家”。   又问老婆“为什么流氓坐车不用给钱?”,老婆说流氓没钱,他又说错,因 为那是一辆警车!逗得老婆轻轻笑了一下。   回到家里,老婆一个人进了睡房,把门反锁。我敲了十多次门,她就是不开, 也不给一点声音。我知道,一场冷战已经开始。冷战后将会发生什么,我不敢想 象。   42   这段时间我大都泡在村上。农民忙完抢种抢收,我们就组织机关和村、社干 部开始收农业税,催“双提”款。现在税务部门一般是不下去收农业税的,他们 只管坐在屋子里,等镇、村干部收起来交给他们。   这项工作很不好做,硬的不敢用,软的不起作用。中央、省、市、区都在讲, 不准这样,不准那样,就是不说该怎么样!动辄就要摘“乌纱”什么的,我们这 些乡镇干部,心里很有怨气,但不敢在领导面前发,当然发了也不起作用,这是 上边决定的事。   在牛家湾村,10个生产队就有3个从1994年起就不缴农业税、“双提”款。 原因是当年修村小占了几家人的地,村上给他们调了一些地出来,他们认为那些 地孬了、远了,这几家人就拒缴农业税、“双提”款。后来镇、村干部去催收的 时候,想把猪牵走、粮担走,就争执起来。治安室的人就捆了一个老头回去,好 像打了一顿,关了一天。回家那个老头喝农药死了,区上追究下来,处理了很多 人。   这几家从此分文不缴,镇、村没有办法,然后一个队的人都不缴了。其它队 的人也纷纷效仿,说这没解决好,那没解决好,把五、六十年代的那些陈谷子、 烂芝麻的事都搬了出来,作为不缴的理由。没法,就只有算了。谁想再去为公家 的事情,挨上面的处分呢?   我和刘副镇长、牛家湾村的干部到几个队转了一下,那里的农民很是嚣张, 一看见干部就日妈连天地骂。一个四十多岁的的男人竟把一叠钱从衣袋里掏出来, 在我们面前晃来晃去:老子有钱,老子就是不缴,你能把老子怎么样 ?你们这 些龟儿子,吃我们的,穿我们的,还天天问我们要钱,我又不是你们的爹!   哎,真是没办法!   很想冲上去扇他几耳光,踢他几脚,又想到自己是一个干部,群众再不对, 干部怎么敢打群众呢?   到了六月底,农业税和“双提”款只收了40%。而区上天天都在催,要上缴, 要入库,跟“牛头”、“马面”催人命似的,弄得我整天眉头紧锁。   工作太忙我大部分时间就住在南坝。当然这不是主要原因。主要原因是老婆 不理我,饭她只煮她和小中的,并不准我进睡房,骂我脏,骂我是个臭男人,骂 我不要脸,骂我没良心。   每次回去,她的脸都像“包公”似的。不管我怎么陪笑脸,赔礼道歉,她都 是那句话:你给我滚远点,臭男人,我不想看到你!   好在小中时不时跑到我的书房里,跟我说话,给我讲他们学校一些有趣的事 情,还把一些她妈做不了的题拿来向我请教,我心里才略微好受一点。   “六一”节我给儿子买了一个大的摇控汽车,她给儿子买了一个件新衣服。 儿子提议出去吃“麦当劳”,她答应了,但就是不准我去,并恶狠狠地说:你去, 我就不去!   我又一个人呆在家里,整个晚上都魂不守舍。   荆给我打过两次电话,问我那事处理得怎么样了,我说我不知道。老婆一直 不吭声,她究竟在想什么,我不是她肚子里的虫,我怎么会知道!   荆说这段时间她过得很苦,白天茶饭不思,晚上睡不着觉,一躺在床上,闭 上眼睛,就看见一个女人拿着刀,从阴暗的屋角冲出来,把她砍得浑身是血。   我劝她不要再想那件事情,她说她也想忘记,但是越想忘记越要记起,一记 起那天晚上的事,她的心就很乱,就很痛苦。   荆叫我过去陪陪她,我说现在这个时候,老婆在想什么我都不知道,如果我 又去陪你的话,实在有点不好。   荆没有勉强。   打水泥街道的问题党委会议原则通过了:投资150万元,争取年内完工。   至于钱的问题怎么办?吕梁叫我想点办法。   说真心话,我是不想搞这事的。就是要搞,我认为现在也不是最好时期。这 个问题我也思考过,现在镇上拿不出钱,暂时放一放也没什么不可,这么多年都 过了,不打水泥路,还不是没死人!我想从有限的资金中挤一点出来,把以前沉 淀的那些小问题解决一下,至于大的问题只好留在那里,让后来的人慢慢解决。   但党委会议已经通过,我必须服从。于是我开了个镇长办公会,作了个简单 的分工:场镇单位和住家户的钱由刘副镇长负责,企业的赞助由马副镇长负责, 区上和市上争取资金的问题由我亲自负责。至于镇财政拿一点的问题,只有等年 底根据实际情况再考虑。   吕梁没有意见,说向区上和市上争取资金他和我一起去。   当天晚上,我正在南坝的寝室里看报纸。刘副镇长就和国土村建所的所长刘 志坤带着一个老板模样的人来找我。   一进门,刘副镇长就给我介绍:沈镇长,这是“大兴建筑公司”的包经理, 他想拜访一下你。   包经理40出头,脸盘大、颈项短、身子粗,但肚子挺起,和刘副镇长差不多 一样鼓,只是没有红红的“酒糟鼻”。   我叫他们坐,我问包经理有什么事情?   包经理满脸堆笑地给我散烟:没什么事情,没什么事情。沈镇长来了这么久, 都没来拜访,还请镇长大人多多原谅,多多原谅!   坐了一会儿,包经理就切入正题:沈镇长啊,听说镇上要打水泥街道,我也 想来报个名。   刘副镇长接住话头:包经理这人不错的,我们镇以前的街道很多都是他打的。 “大兴建筑公司”在我们这一带还是很有名气的!   我问:我们楼下的水泥路面也是你打的?   包经理连连点头:是啊,是啊,是我们公司打的。   包经理不知道我话中有话,刘志坤却听出来了:沈镇长,楼下的水泥路面已 经打了几年了,经常被一些重车压,现在是有些翘壳。   又坐了一会儿,刘副镇长和刘志坤说去一下厕所,屋子里就剩我和包经理两 人。包经理从公文包里掏出一个信封,厚厚的:沈镇长,第一次见面,一点小小 的心意。说着就往我的口袋里塞。   我说我坚决不要,他说不要就是不给他面子。两个人在屋里推来推去,弄了 好一阵子,最后包经理就把那个信封放进了我书桌的抽屉。   这房间不大隔音,再推下去,我怕被隔壁住的人大顾主席听见,就没再管这 个事儿。这个顾主席原是这里的党委书记,官运不济,经常牢骚满腹,看什么都 不顺眼。我想,如果让他知道了,又会到处乱说,反而对我不好。   刘副镇长和刘志坤又钻了进来。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包经理,包经理微笑着 点了点头。   闲扯了几分钟,刘副镇长起身:包经理,这么晚了,沈镇长白天很累,还要 休息,我们还是走吧,不打扰沈镇长了!   包经理赶忙站起来:是啊,是啊,沈镇长,你早点休息,早点休息。   三个人走了,看上去很高兴。   43   第二天早上,我把那个信封交给了办公室蒋主任。   蒋主任今天刮了一下络腮胡子,人精神多了。他有点惊异地望着我:沈镇长, 这, 这是什么意思。   我说你交到财政上,让他们作个记录。我没说是谁送的,只是反复交待要注 意保密,不要把这事张扬出去。   接连几天我都在找钱。   我没有先到区上,而是和吕梁一起去市建设局找到了蓝局长。他还是那个老 样子,一脸严肃。   我把吕梁介绍给他认识。他和吕梁握了握手:哦,是吕书记啊,请坐。   坐在他的办公室,我还是有点不自在。   蓝局长,非常感谢你对我的关心,这么久了都没去看你,你不会怪我吧?我 故作镇静,但声音还是有慌乱。   蓝局长说:没事的,你们镇乡也很忙的,我在镇乡也工作过,镇乡工作不好 弄啊,天天都要面对农民,有做不完的事情啊!   接着蓝局长问我:小沈,今天你和吕书记来找我,有什么事情,就直接说吧, 我等一下还要去开一个会啊。   我和吕梁便你一句我一句把打水泥街道的事给他说了。   他的样子有点为难,靠在椅子上,闭着眼睛想了一想:这个,这个事情…… 小沈啊,那你们打个报告来,我们研究研究,看能不能给你们解决一点,镇乡的 场镇建设,我们也该支持的。   我和吕梁紧绷的心弦一下子松了:谢谢,谢谢,有您老领导的支持,我们一 定把那事办好,请老领导放心!   这时,我开始有点得寸近尺了:蓝局长,还想请你给区建设局的林局长说一 下,他去年表态说给我们15万元,看能不能尽快落实?   蓝局长盯了我一眼:小沈啊,你到挺用心嘛!好吧,我打个招呼,他们的资 金也很紧张,行不行,我也说不准。   吕梁请蓝局长吃午饭,蓝局长说还有事。   我知道,蓝局长这个人,不喜欢吃请,便说:吕书记,蓝局长说了的事,一 定不会有什么问题,你放心吧!   没过几天,市建设局就派了几个同志下来,了解了一些情况,并实地看了看。 次日下午,蓝局长给我打电话:沈实,我们研究了一下,就给你们30万元吧。   我和吕梁乐得合不拢嘴。   而几个副镇长负责的事情却进展很慢。单位说上半年资金紧,住家户说打不 打水泥街道没什么关系,企业说运转非常困难。几天下来,只筹集了不到10万元。   开工日期马上就要到了。   我和吕梁又马不停蹄赶到区建设局长找林局长。林局长正在开会。好不容易 等到会议结束,林局长又说中午有一个早就订了的饭局。   下午三点,我们终于等到了林局长。   吕梁说了说意图,林局长脸颊绯红,看来是酒喝多了。想了很久:哦,是有 那么回事。不过,现在局里资金太紧了,恐怕……   我马上说:林局长,这个事蓝局长给你说了吗?   说过,说过,我也给蓝局长说了说我们局里的压力。林局长边说,边用手把 头发向后梳,林局长的“花尖子”特别高,一定很聪明的。   吕梁又把那个事情的难处说了一遍,请林局长看在我们是省级小集镇建设试 点镇的份上,多多支持一下。   林局长喝了一大口水,摸出一支烟点燃。   吕梁给他散烟的时候,他摆了摆手,我还以为他不吸烟。   吐了一口烟雾,林局长站起来,背着手,像在演电影一样,在屋子里走来走 去:我考虑一下,我考虑一下,考虑一下再说,考虑一下再说。   坐了一会儿,吕梁示意我们该走了。   我们站起来,吕梁又给林局长散了一支烟,他接了。吕梁说:林局长,晚上 一起吃个饭吧。   林局长摆了摆手:算了,算了,中午酒喝多了,晚上想早点休息。   吕梁马上说:不喝酒,不喝酒,就简单吃一点,给您好好汇报汇报工作。   林局长思忖了一下:好吧,你们镇上的同志也难得上来,就陪陪你们吧!   下午,我和吕梁回了各自的家。   5点,吕梁打电话说饭局订在“天梯大厦”三楼8号,已经给林局长说好了。   我6点准时赶到。吕梁和财政所的谢所长已经到了那里,正在说什么。   见我进来,谢所长又露出那颗“银牙齿”,对我笑了一笑。   吕梁把我拉到外面,嘴凑到我的耳朵上:老沈,我们还是给林局长表示表示, 不然这个事可能要泡汤。   我说就按你说的办吧,这个年代,不这么办,又怎么办呢?不然就只有“凉 拌”!   林局长6点半到的,一个人。   吕梁叫服务员拿了一瓶“五粮液”和三包“玉溪”,给林局长和我发了一包, 他自己留了一包。   然后,吕梁示意谢所长出去。谢所长很知趣地出去了。吕梁拿出一个厚厚的 信封:林局长,一点意思,感谢您对我们镇的大力支持。   林局长很假意地推了推:这不好吧,这不好吧,不要这么客气嘛。在推的时 候,又故意把裤子的口袋亮出来,吕梁轻轻就塞了进去。   这顿饭吃得很热闹,林局长从不推杯,很兴奋。   来,吕书记,沈镇长,我们一起干一杯!林局长的脸又红了起来。他一口把 酒吞下:你们那个事,没问题,三天之内,我给你们办好!   说完就叫我和吕梁喝酒:你们书记、镇长是一条心嘛,来,你们互敬,你们 喝一杯我给5000元。   我和吕梁被迫喝了近二十杯。我喝第十九杯的时候,实在是忍不住,“哇” 地吐了一地,裤子上弄得很狼籍。吕梁看样子也已经晕了,他望着林局长,一个 劲地傻笑。   林局长这才作罢:好了,好了,你们俩工作很尽心、很卖力啊!不错,镇乡 有你们这样的干部,何愁不发展啊!   ……   吕梁叫小林把林局长送回去,他和我在8号雅间坐了很久。   一周以后,区建设局果然给了我们15万元钱。   为这钱,我和吕梁在家睡了一整天。第三天上班的时候,我们都无精打采, 吕梁问我:老沈啊,为什么弄了个兔子眼睛?   我看了看他:你还不是个兔子眼睛?   吕梁说,那你看看我这只兔子是公的,还是母的?   我佯装认真地看一看:好像是一只母的!   我们相视一笑,那笑,比黄莲还苦。   44   7月9号,是我岳母的生日。   下午,我四点过就回到了市区。和小林在商店转了一个多小时,买了一个棕 色的按摩椅,作为生日礼物。岳母这几年经常喊背痛,又查不出原因。   钱,当然来自我的“麻将基金”,1600多元,我很心疼。   每年我们都是要去给岳母贺寿的,她不准我们买东西,说浪费钱,回来吃个 饭就是了,大家热闹一下。   岳母以前对我很好。人们说女婿是半儿,岳母可把我当成亲生儿子一样疼。 有好吃的东西,我不在的话,都要叫老婆给我端一盅回来的。岳母一共有三个女 儿,老婆是幺女儿,又聪明又懂事,深得岳母喜欢。加上我又是一个有点文化的 人,国家干部,心地也还可以。   我没给老婆说要去,老婆也没打电话叫我去。我想,我和老婆虽然正在一套 房子里分居,但还没离婚,我也不想离婚。特别是岳母对我实在是很好,就想抓 住这个机会,一来表示一下作女婿的孝心,二来看是不是可以缓和一点关系。   好不容易把按摩椅弄上楼。一进门,屋子里有说有笑的,很热闹。大姐、大 姐夫,二姐、二姐夫,大侄子、小侄女都来了。老婆和小中也在屋里。   他们一看见我,脸上的笑倏地没了。只有小中扑了过来:老爸啊,怎么这么 晚才来?说着就在按摩椅上摸来摸去。   岳母坐在三个女儿中间,正一起理菜。脸色有点不悦,但比上次稍微好些。   妈,今天是你生日,我买了个按摩椅给您,祝你生日快乐,身体健康!我有 点不自然地说。   岳母没吭声。   老婆干脆到跑到岳母房里去了,不想看见我。   我把按摩椅放在客厅角上,接通电源,按动开关,按摩椅就动了起来:妈, 你过来试试,看合不合用?   岳母看都没看一眼,就和大姐、二姐到厨房弄菜去了。   小中和侄儿、侄女马上跑过来,轮流坐在按摩椅上:好好玩哦,好好玩哦, 把身子弄得痒舒舒的!   小中跑到厨房里叫他奶奶出去坐,他奶奶说:有什么好坐的,小中,奶奶有 事,快点出去和哥哥、姐姐耍。   岳父心胸要宽些,他看我忙得一头大汗,就放下老花眼镜:沈实,你过来坐 一下再弄嘛。   我坐了几分钟,感到是有点不对头。我坐在这里,反而会破坏他们的心情。 就知趣地站了起来,看了看岳父和大姐夫、二姐夫:爸,我还有点事,晚上在外 面吃饭。   说着就走了。   当然,没有人留我。   一个人很不开心地回家,在楼下买了10多桶方便面。回到家里,用开水泡了 一桶,吃了一半,就扔了,闷坐在客厅抽烟,看电视。   老婆和小中10点过回来的。   回到屋子,儿子就跑过来,抱住我的头:老爸,你怎么不在奶奶那里吃饭? 奶奶弄的菜可好吃哦!   老婆径直去了睡房,边走边说:小中,快点去把剩下的几道题做好,早点睡 觉!   哦,知道了。儿子噘了噘嘴,对我扮了个“鬼脸”,学着“兔跳”,进了自 己的房间。   儿子11点上床睡了。老婆就走了出来,坐在客厅那个单人沙发上,看样子, 雨季并没有过去。   坐了两分钟,她就走到电视机前,把电源扯了。   又坐回来:你说,那个女人是谁?   我看她终于肯说话了,就又陪了个笑脸。然后一五一十把那个事情作了个坦 白交待。其实,荆她是知道的。我们结婚没多久,我就对她说过我和荆的事。当 时,她还问我是她漂亮些还是荆漂亮些,我说两个都漂亮,她还把我的手臂狠狠 地揪了一下。   她把头埋着,听我说。我说完的时候,她抬起头,眼睛里泪花闪烁:沈实, 你摸着心口子想一想,我么多年,我哪一点对不起你?   我给她拿了几张卫生纸,她没接,自己去拿了几张,擦了擦眼睛。我很内疚 地说:是我不对,你一直对我很好,是我辜负了你。   那你说怎么办?她盯了我一眼,很气愤地说。   我说这事是我的错,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我尊重你的选择。   她刚低下去的哭声又高了起来:我说怎么办?那我说我们离婚!   我的脑子嗡嗡乱叫。   泪水不由分说地从眼睛滚出来:小青,我们就这么完了吗?   她有点生气:完了不是更好,完了你不就可以和那个女人天天抱在一起了?   ……   老婆到屋里为儿子盖了盖被子,又走出来,坐在沙发上。   我给她倒了一杯水:小青,我知道这件事严重地伤害了你,我知道这是不可 饶恕的错误,但我是一时糊涂,你就看在这么多年夫妻的情份上,看在儿子的面 子上,再给我一次机会吧。   老婆还是没理我。   我又说:小青,我知道你是爱我的,你也应该知道我也是爱你的,我们好不 容易才把这个家弄成现在这个样子,就这么完了多么可惜!   老婆喝了一口水:沈实,这段时间我也想了一下,我真的想离了算了,但我 爸我妈都劝我要考虑清楚 。我们都是三十好几的人了,小中也七、八岁了,我 不想这个家破碎,给小中造成不好的影响。你必须和那个女人一刀两断,否则就 是小中变成流氓,我也会坚决离婚!   我看情况有所好转,马上发誓:我会和她谈清楚的,从此不再来往,请你放 心!我一定会痛改前非,重新做人,好好爱你和小中,不再惹你生气。   说着就向老婆那边移了移身子,老婆却站了起来,瞪我一眼,回睡房去了。 那眼神里,已少了一些恨意。   不过她还是把门反锁,不让我进去。   我只好回到书房。这一夜,我总算睡着了。   45   两条街道打水泥路面的钱筹了60多万元,比我的想象要好一些。   我想如果场镇单位、住家户、企业能多筹一点,工程开工后再有一定的资金 支持,进展会更加顺利。虽然老板可以垫资,但我知道那些老板,只要工程到手 了,他给你弄一段就又会向你要钱,不给的话,他就给你摆个烂摊子。虽然签了 合同,但这个年代,谁愿意打官司?   于是我叫几个副镇长到我办公室专门又研究一次。   我正在说话的时候,蒋主任带了一个人进来。我一看:哎哟,是钱老板啊, 怎么舍得来我们这个穷乡僻壤,是哪阵风把你吹来的?   沈大镇长,老朋友来了,不欢迎啊?钱大勇一进来,就给每个人散烟。   我给他倒了杯水,请他坐下。几个副镇长见我有事,就出去了。   我和钱大勇聊了一些闲事,他说“谢眼镜”的下面得病了,天天打针吃药, 滴酒不沾。我大笑起来:这个“谢眼镜”,活该!我早说过他要死在女人手上的!   聊了一会儿,钱大勇突然问我:沈兄,听说你们有个什么工程?   我一惊,好个钱大勇,这么点事都知道了!但反过来一想,钱大勇这些年认 识了很多人,知道这事,也没什么奇怪的。   我说是啊,是想把两条街整一下,打成水泥路面。   钱大勇脸上的肥肉又抖了起来:沈兄啊,我那个工程已经完了,这段时间闲 着没事,你是不是把你们这个事交给我做,弄几个小钱,把三个婆娘供起?   我看他很认真,就说:钱胖子,工程你当然可以做,我们也欢迎你来做,但 按照规定是要招标的。   钱大勇递来一支烟:我知道,我知道,就招标嘛,还不是你们决定!   这时,吕梁回到办公室。   我便把钱大勇带到吕梁办公室,介绍他们认识。并说,钱大勇对我们支持很 大,我刚来时那些钱就是向他借的。   吕梁和钱大勇握了握手,坐下来,谈得还非常投机。   这时,财政所谢所长在门口叫我。   我出去了,原来是小庙子村的谢主任来找我说医药费的问题。   我叫钱大勇在吕梁那里坐坐,我处理个事,马上回来。   吕梁说:你去忙吧,你的朋友,我会安排好的。   下午四点,夏云飞给我打了个电话,说发了半年奖金,问我什么时候过去领。 我说你给我领了,放在你那里,以后碰面再给我就是了。   他说好。他又问我晚上有没有安排,办公室的同志们打算聚一聚,问我能不 能参加一下,很多人都想我。   我想了一下,晚上也没事,也是该看看那些老朋友了,就答应过去。   夏云飞很高兴:你来了,我们会更热闹!6点,在“红袖街“的“重庆火锅 城”。   我说,一言为定。   在“重庆火锅城”,我们建设局办公室一伙人喝得很高兴。就连平时滴酒不 沾的陈芹芹都端起杯子,每个人喝了一小杯。   夏云飞看上去更精神了一些,更帅了一些,应该是办公室工作更顺了,心情 好了的缘故吧。   我给他敬了三杯酒。三层意思:一是谢谢还记得我,还把我当兄弟;二是有 事情还要多多关照,现在镇上工作不好搞;三是请到南坝作客,让我尽尽地主之 谊。   他也给我回敬了三杯。一层意思:不管怎么样,我们都是朋友!   小黎看上去更成熟了一些,她走到我的身后:沈哥,小黎敬你一杯,现在当 官了,可不要忘记了小黎哦!   我马上站起来:小黎怎么一下子就长大了,是不是很快就要结婚?   小黎的脸马上红了,满桌的人都在哄笑。   正在这个时候,我看见了钱大勇,刚想喊,又看见了吕梁和副书记李玉清。 一个服务员正在给他们安座位。   我悄悄地走了过去,拍了一下钱大勇的肩膀。钱大勇一回头,大吃一惊:沈 兄,是你啊!   吕梁一看是我:沈镇长,你怎么也在这里?刚从镇上回来,钱老板就打电话, 说要一起聚一聚。   李玉清有点不好意思地看了我一眼,她的眼睛里少了那股凶气,好像很心虚: 沈镇长,我们明天在区上开会。   我说我们建设局办公室一伙朋友在这热闹一下,也没什么事。   吕梁便跟我一起过去,每桌分别敬了一杯酒,欢迎大家到南坝作客。   我也在他们桌上坐了一会儿。   吕梁问我:钱老板想打水泥街道的事,你的意见如何?   我说最好还是搞一个招标,这样程序更合法一些。   吕梁说现在镇乡一般都没搞招投标,钱老板很有实力,又是你的朋友,他垫 一些资金来修肯定进展顺利。   钱大勇是我很多年的朋友,搞这些工程的确很有实力和经验,他来修,不管 怎么说,都比那个包经理强。况且镇上又在他那里借了钱,虽然要还的,但也是 对我和镇上工作的大力支持。   想到这里,我说:吕书记,我没什么意见,但你最好还是开个会,把这个事 情给班子成员通报一声,毕竟钱老板是我多年朋友,我不想被人说闲话。   李玉清眼睛里凶气又渐渐显露出来:是啊,吕书记,沈镇长说的也有道理, 还是开个会说说好些。   好吧,只要我们三个达成了一致意见,就没什么问题!吕梁把酒斟满:来, 大家干一杯,祝我们合作愉快!   我又回到我们建设局那一桌。   不知咋的,我感觉我们建设局那些朋友更真诚一些。他们有啥说啥,不做作, 不虚伪,也不会说一些高深的话,让人去猜迷。   我给每个人倒了杯酒:兄弟姐妹们,沈实敬你们一杯。虽然我们暂时分开, 但我还会回来的,和大家一起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有麻同“麻”、有歌同唱的!   夏云飞便提议我们还是去“蓝色时光”唱歌。   这天晚上我比夏云飞更兴奋,一个人把那几首《朋友》都唱了,每唱一首, 他们都给我鼓掌。我真很感动,擦了很多次眼睛。   歌毕,夏云飞就嚷着要跟我喝啤酒,我跟他连干了十多杯。   夏云飞问我:沈哥,你唱的歌,为什么都是我喜欢的?   我说,朋友嘛,心有灵犀,一点就通!   46   夏云飞把我送回家里,我已经醉了。   我敲老婆的门,她没理睬。我便用脚踢。老婆骂了一句:是哪条疯狗嘛,这 么晚了还敲门!   我没说话,我瘫在了睡房的门口。   过了一会儿,老婆感到是有些不对,就打开门。看我瘫在那里,吐了一地。   老婆一下子紧张起来,把我扶到睡房的床上,帮我脱去衣服,让我躺好。又 赶忙到厨房为我兑了一碗醋汤,端给我喝。   我迷迷糊糊,脑子又昏又胀,胃里翻江倒海。但我还是抓住老婆的手:小, 小青,是,是我不对,你要原,原谅我,我,我以后再,再也不敢了。   老婆很心疼地看着我:沈实,你睡一觉吧,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好吗?   说着说着,我就睡着了。   早上醒来,我发现自己躺在睡房的床上,心里很奇怪,又惊喜。   走到饭厅,我看见那张熟悉的桌子上,终于多摆了一个碗。   水泥街道工程交给了钱大勇。   刘副镇长有些不满,但这事是党委会上集体定的,大多数人没有意见。他的 火再大,也只能窝在心里。   这段时间一直没有下雨,很多村、社干旱十分严重。   水泥路面的事确定之后,我便带着刘副镇长和农办的同志到受旱严重的村社 去看了一看。   三清村是一个山地村,用不到南坝水库的水,旱情十分严重。我们去的时候, 满山的苞谷叶子枯黄,地里裂开很多的缝隙。一些农民从山下的小河里挑水上山, 浇灌着那些已经奄奄一息的庄稼。   走上山腰,一个光着上身、胡子花白、满脸皱纹的老头听村书记说我是镇长, 扑通一声就跪在我的面前,浊泪横流:沈镇长啊,我们怎么活啊,苞谷、红苕全 干死了,我们吃啥子哦!   说着,一个劲地给我磕头。   我的心很痛,作为一镇之长,在如此严重的干旱面前,我能够做些什么?我 也是农民的儿子啊!这个时候,我的父母可能也像他们一样,正冒着烈日,挑着 水,在崎岖的山路上艰难地走着……   我掏了一百块钱给他。但一群人又围了过来,我又拿得出多少钱呢?   回去的路上,我心情十分沉重。   当天晚上,我主持召开了一个全体机关干部会:全体人员明天分组下到村社, 切实解决农民抗旱中的问题。水泥街道工程暂缓,镇上拿出一部分资金,立即购 买一部分种子和肥料,待雨后补种。同时,协调好村社用水,机关和村社干部轮 流值班守护……   开完会,蒋主任找到我:沈镇长,我看水泥街道的问题你还是和吕书记商量 一下,这件事吕书记很重视,如果暂缓的话……   我知道蒋主任的意思,我给蒋主任倒了一杯水:这事我知道,我会跟吕书记 说的。   第二天上班,吕梁就找到我:沈镇长,水泥街道的事,你怎么说暂缓了?   我把村社的旱情给他作了汇报:吕书记,现在是非常关键的时候,老百姓都 在看着我们,如果我们还打水泥街道,群众肯定会有意见的。   水泥街道和抗旱没有矛盾嘛,我们可以一手抓抗旱,一手抓水泥街道建设, 镇乡工作要突出重点,也要统筹兼顾!吕梁明显有些生气。   我心里也有火:抗旱不需要钱吗?财政上除了市上、区上给的那点钱,还有 别的钱吗?吕书记,我们做事总要从实际出发嘛,不能只搞那些“面子”工程!   水泥街道是“面子”工程吗?你们建设局不也很重视吗?老沈啊,镇乡工作 你还不熟悉,不能单打一,要综合考虑问题,要齐头并进嘛!吕梁也不肯示弱。   我说这个事政府已经决定了,党委当然可以纠正。但我个人是不同意的,不 管怎么样,必须拿出钱来帮助村社和农民抗旱。我的立场很坚定。   ……   最后,吕梁作了些让步,同意水泥街道工程暂缓一下,旱象一解除,马上动 工。   晚上回到家里已经10点过,老婆正在给儿子辅导作业。见我回来,她就问我: 沈实,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晚啊?   我知道她还在怀疑我。   我没吭声。   老婆转身就进了睡房,又把门反锁。   正在这时,钱大勇突然打来电话:沈实,怎么这样不够朋友?   我问哪里得罪了他,他说你为什么把水泥街道工程暂缓了?   我急忙给他解释,说水泥街道工程只是暂缓,天一下雨就可开工,叫他不要 着急,煮熟的鸭子是不会飞的。   钱大勇口气缓了一下:沈兄,我们可是多年的朋友啊,这事吕书记都没意见, 你何不顺水推舟,你放心,这份情我是会算在你的头上的。   接着钱大勇就问:听说你和小青在闹别扭?   我问他你听谁说的,他没回答我,只是笑了笑:小两口闹闹是正常的,现在 合好了吗?   我说你就不要操这份空心了,我们没事的。你倒要注意一下,你有三个老婆, 一人啃你一口,你都要痛三下!   钱大勇说:那你要不要,我给你介绍几个?   晚上我又只能在书房睡。   躺在床上,我始终要想起那些挑水上山的农民,那个给我下跪的老头,那一 片片奄奄一息的庄稼。我今天做错了吗?为什么吕梁会不高兴呢?为什么蒋主任 要提醒我呢?   翻来复去想了很久。   心绪很乱。镇乡的干部还真有点复杂,一张笑脸的背后,可能藏着一把刀, 也可能藏着一包毒药!   47   我给荆打了一个电话。为打这个电话,我徘徊了很久。   这是一个不能不打的电话,也是一个让人心痛的电话。因为我要作出一个决 定!   这个决定,就是一把锋利的刀,要斩断十八年来纠缠在我和荆之间所有藤蔓。 要把两棵长在一起的树,活生生地砍开,让殷红的血涌出来,在时间的斜面结成 黑色的痂。   我问荆什么时候有空?荆说随时都有空,只要是我找!   我说那就今天晚上吧,9点,在你家,我们好好谈谈。   荆似乎很高兴,她问我到时吃不吃点什么东西,她好准备一下。   我说不用了。   在谈话地点的选择上我也思考了很久。   最先我想选在“黑漩涡咖啡厅”,那个地方是我们十七年后重新相逢的地方, 没有那天晚上,就没有后来的一切。“黑漩涡咖啡厅”是一个蛮有情调的地方, 灯光朦胧,很适合两个人之间,谈一些心里的事情。   但我又觉得这件事太残酷,如果在那里谈,荆和我吵起来了怎么办?一个大 男人,在一群小青年们面前与一个女人吵起来,说不定还要被这个女人狠狠地扇 几耳光,那是多丢面子的啊!   想来想去,还是荆的家比较好。她一个人住,不管发生什么事,外面的人都 不会知道的。况且那个地方,曾让我们充满激情和幻想,沐浴了爱的滚滚波涛, 体验了心灵的潮起潮落……   荆还是像往常一样,我一进去,就用两条细长的手臂搂住我的脖子:沈实, 你终于来了,我好想你哦!那声音让人心动。   如果是平时,我一定会一把搂住她的柔腰,紧紧地,把她抱进自己的身体, 让一阵阵狂潮,冲击心灵的堤岸。一群群白色的水鸟尖叫着腾空而起,把我们带 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但这不是平时。   我推开了荆缠绕在我脖子上的手,声音很冷:小荆,我想和你谈谈。说着就 往沙发上坐。   小荆一怔:怎么了嘛,是不是心情不好?   我点了一支烟,没吭声。   荆今天穿了一套白衣的连衣裙,像十七年前一样,只是腰略微粗了一些。她 没戴胸围,坐下的时候,我看见她已经松驰的乳房在抖动,时间早已夺去了她的 丰满和坚挺。   我想了很久,我们还是算了吧。我冷冷地说,那声音很细,像针。   荆似乎没听清楚:沈实,你说什么?   我说我们分手吧!我把头转到另一边,不敢看她的眼睛。   不会吧,你不是说你是爱我的,十七年前是,现在也是吗!荆的眼睛睁得很 大,我感到她已经明白了我的意图。   我说我老婆真的对我很好,我不想辜负她。如果我们还在一起,对我老婆很 不公平,我不知道老婆会怎么样!   那对我公平吗?我对你又不好吗?荆的泪水奔眶而出:沈实,你是爱我的, 是吧?我也是爱你的,是吧?那我们为什么不可以在一起呢?   我说我知道你爱我,我也爱你。但是我已经结婚,而且还有孩子,我不想这 个家毁在我手上,你知道吗?   荆哭得更凶了:你结婚了,你有孩子了,那为什么又要和我在一起?难道就 是想从我的身上夺回你曾经的损失?现在夺回了,你就把我抛弃,像丢垃圾一 样?!   我说不是那么回事,我不是想从你身上夺回什么,我是爱你的。但相爱,不 一定就能够在一起,这是现实,不是想怎么样就能怎么样的!   荆双手紧紧抱在胸前,泪水和鼻涕交织:不管怎么样,你都应该对我负责。 我对你付出了那么多,总不能说走就走,说完就完,说分开就分开,把我当成一 本书,翻完了就扔掉啊!   那你要我怎么负责呢?我总不能把我砍成两半,分一半给你!我感到脑子快 要爆了:不管怎么说,我们必须分开的,请你原谅。   荆不说话了,只是一个劲地抽泣。   哭了一会儿,荆就到洗手间去了。我想她是去洗洗脸,冷静冷静。   十五分钟过去了,荆都没有出来。   我心里一惊。跑进洗手间,不幸的事终于发生了。荆披头散发,瘫在洗手间 的地上,手腕的血直往外涌,那身白色的连衣裙,已被鲜血染红……   我惊恐万分,急忙扯了一根布条,把她的手腕缠住,抱起她快步向楼下冲去。 荆用残存的力想搬开我的手:让我死吧,让我死吧,我不想活了,活着有什么意 思!   我一边跑,一边安慰她:小荆,没事的,没事的,你千万不能死,有什么事, 等你好了我们再说。   我抱着荆站在街的中间,拦住一辆已经载人的的士:师傅,请你行行好,快 点送我们去市人民医院!   车到市人民医院门口,我又抱起荆向急救室冲去。很多人退到一边,呆呆地 望着我们,没有一人上来,帮我一把。   把荆送进手术室。我立即打电话找钱大勇,叫他快点给我送钱来,说要救命。   站在手术室的门口,我一个劲地搓着手,来回不停地走动。   思乱如麻,心如刀割。   钱大勇急匆匆地赶来了:沈兄,发生什么事了,是不是小青出事了?   我说不是,是一个朋友。   等了很久,荆终于被推出来了。医生说没什么大碍,但叫我一定要注意病人 的情绪,不能再刺激她!   躺在病床上,荆还在哭。   我的眼泪也潸然而下:荆,你不要哭了,好好睡睡吧。我低声下气地哀求她。   钱大勇站在旁边,也一脸紧张:荆小潞,你要想宽点,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听沈实的话,睡一觉吧。   荆不开腔,只是哭。泪水从眼眶大颗大颗地涌出来,沿着脸颊滚到脖子上, 又滴到病床上,床单濡湿很大一片。   钱大勇站了一会儿,看也帮不上什么忙,况且荆小潞他也不熟悉,安慰不了 什么,就走了。走时他问我:给不给小青说一下。我说:不,千万不要说!   48   我在病房守了一个晚上。   早上六点,老婆打电话找我,问我昨天又到哪里鬼混去了。听口气,她还没 有真正原谅我。我说昨晚和区上几个领导打麻将,区上领导手气不好,不好意思 说走,就打到这个时候了。   她说那怎么听不到麻将的声音?我说这个时候刚完,正准备走。   她问我还回不回家吃饭,我说不回了,我在外面吃点,直接到南坝,今天要 开村干部会。   我只能撒谎。   荆醒来时比昨晚平静了很多,一脸憔悴,精神萎靡。她见我还在那里,虽然 有点高兴,但还是坐了起来:沈实,你走吧,我没事了。   我说昨晚的事很对不起,就当我没说过。你千万不要再做傻事了!我把她脸 上的头发拂了一下。   那,我们还分开吗?她小声地问。   我说不分开了。我说话的时候心里很痛。   她竟然笑了起来:沈实,我就知道你是爱我的,我们在一起,才有幸福和快 乐。   我说去给她买点早点。她急忙说:不用了,你一夜没睡,还是早点回去休息。 我叫一个朋友来就行了。   我想,她也没什么大碍了,只要说不离开她,她就不会再冲动的。况且白天 很容易遇到熟人,这事如果传出去了,对我影响很不好。要是让老婆知道了,我 的处境会更惨!   等荆给她的朋友打通手机说好后,我就走了。   我直接去了南坝。   还在办公楼过道上走,刘副镇长就追上来,那个红红的“酒糟鼻”上闪着几 颗汗珠:沈镇长,包经理那个事,你可不可以再考虑一下?   看来我把信封交给财政所的事,他还不知道。蒋主任这人做事,还真牢靠!   我说没什么考虑的了,党委已经定了,就按党委的意见办。   刘副镇长失望地走了。   到了办公室,刚准备倒一杯水,清醒一下紧张了一夜的脑筋。说真的,我很 想打一个盹儿。但我是镇长,上班时间怎么能这样呢?   李副书记来了,一进门就说:沈镇长,区委组织部又在催那笔钱,你想想办 法,我想今天之内给他们送去。   我拍了一下桌子,火了:我想想办法,我还要怎么想办法?你们也是领导, 也长了脑袋,你们为什么不想想办法?   不要发火嘛,沈镇长,我也是为了工作。李副书记的脸一下子变色。   为了工作,哪个不是为了工作?一天都是钱,我又不是造钱的!   我的火发得很大,很凶。   那就算了,我只有给区委组织部汇报一下!李副书记瞪了我一眼,她眼睛里 那股的凶气,让人恐惧。   快点去汇报吧,你就说是我不给钱。就是他们把我这个镇长撤了,还是没钱! 这些部门,就知道向镇乡伸手要钱,究竟帮我们做了什么事情?说完,我拿起公 文包,下村去了。   走在路上,小林小心地问我:沈镇长,为什么发火啊?   我没吭声。   太阳火辣辣的,两边的土地一片枯黄,农民们赤裸着上身在地里忙碌着, 我心如汤煮。   在玉龙村,一百多个农民正在淘河,男的挑,女的担,满身都是泥浆。看我 走去,他们充满希望地望着我,好像我就是他们的救星,我就是一场从天而降的 倾盆大雨。   我当场表态,给玉龙村淘河清淤补助3000元。   村书记和主任激动得热泪盈眶:乡亲们,镇上给我们补助了3000元,我们要 抓紧时间,尽快把河道淘出来,以实际行动感谢镇党委、政府的关怀!   在石磨子村,二台土以上的庄稼全部死完,只有山脚下的土地,还有零星的 绿意,但也被太阳烤得蔫蔫的,一点火即燃。   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太婆在地里,一瓢一瓢地灌着没死的苞谷,看见我们的车 子,就跑过来,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老天爷啊,我们怎么活啊,我们怎么活啊, 粮食全干死了,我们吃啥子啊!   支书、主任从田埂上跑过来,满头大汗:沈镇长,我们硬是没办法了,村里 的塘全干了,井也干了,我们要走十多里山路,才能去王家沟村挑水,而他们井 里的水也不多了,不准我们挑。   我给他们散了一支烟:你们辛苦了,不要着急,政府正在和区上联系,请消 防车送水来。   我又表态给了3000元,叫他们安排好困难群众的生活,在这个节骨眼上,绝 不能饿死人!   回到镇上已是晚上9点过。   小林在饭馆给我买了一碗面上来,我太累,太焦,只吃了几口。   在屋子里呆了很久,才想起荆还在医院里。   我打了个电话过去,问她还好吗?   她问我现在在哪里?我说事情太忙,今天就不回市了,叫她好好休息。   她轻轻地说:没事了,过几天就可以回去,叫我不要担心。   她那个女朋友又抢过电话:沈实啊,我是荆小潞的朋友,你还是来看看她吧, 她流了很多血,身子很虚,一整天都念着你的名字。   我说我今天还有事,请你好好照顾一下小荆。   接着又给家里打了个电话。   是小中接的,我问:小中啊,你妈在哪里?   小中说妈在睡房里,很不高兴,刚才还骂了他一顿。   我说去叫你妈接电话,我想给她说点事。   小中去了三分多钟,才回话:妈说不接,叫你自己去耍自己的,不要管她。   我挂断电话。   一个呆在椅子上,神思恍惚,不知何去何从。   下了楼,外面很闷热。   我一个人在场镇上转了一圈。一些人坐在门槛上,扇着扇子,或吹着电风扇; 一些人光着膀子,正津津有味地“麻”着;一些人推着没卖完的货物,正往家走; 一群小孩在街上追逐着,嘻闹着,一点都不觉得累……   我却感到很累,每走一步,都步履艰难。很想找个地方休息一下,但那个地 方究竟在哪里呢?   49   雨,终于从天而降。   豆大的雨点,把路面干燥的灰尘,打出一个个湿湿的窝。镇上的男女老少呼 叫着奔出门来,在雨中疯狂地奔跑,小孩子们在雨中手舞足蹈:下雨啰,下雨啰!   我急忙推开窗,雨水倾盆,天地之间一遍灰蒙。一股股凉风拂面而来,清凉 的雨水飘在脸上、脖子上、手臂上,我的心里凉幽幽的。   早晨上班,我和吕梁立即开了一个机关干部会:全体机关干部继续下到村社, 把提前购回的种子、化肥送给农民,抓紧时机,切实抓好补种,力争把干旱损失 减少到最小幅度。   会议一完,我就赶往我联系的西华村和天龙村。   在路上,我看见二十多个老太婆虔诚地跪在一个土地庙前,又是烧香,又是 磕头,双手合拢,嘴里念念有词:感谢菩萨,感谢天老爷,终于下雨来救我们, 多下几天吧,老天爷,我们的庄稼快要干死完了!   她们不知道,那些雨,是区上组织人员用几门高射炮,打了很长时间,才从 天上打下来的。   西华村和天龙村都可用上南坝水库的水。田里的水稻损失不大,但旱地作物 几乎颗粒无收   我们去的时候,农民们十分忙碌,正把旱地死了的庄稼扯掉,打厢种苕,挖 窝补种玉米和蔬菜。   农民们见了我们,还是抑制不住内心的喜悦:下雨了,下雨就好了,我们可 以再种一些庄稼,补一补损失啊!   这是一种什么喜悦啊!就是能再流一些汗水,再流一些血,多收几颗粮食, 把肚子填饱,把命延续!   望着那些躬腰驮背的农民,我的心很痛。他们的一生,面朝黄土背朝天,终 日忙碌,就是为了吃上饭,为了让儿女读上书,为了让儿子娶一个媳妇,为了死 后有一些人在他们坟前,给他们跪一下,瞌个头,烧一点纸钱……而我们呢?衣 着华丽,大鱼大肉,住在高楼大厦里,嘴上还成天挂着郁闷、痛苦和忧愁!   我一身泥浆回到家里,老婆问我:怎么周身都是泥巴啊,快点脱了,快点脱 了!   说着就从衣柜里给我取了一套衣服。   我洗了个冷水澡,把衣服换上。老婆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还是有点不高兴。   我叹了一声,把最近镇上发生的事给她讲了一遍,老婆一下子拉住我的手: 沈实啊,你还是要注意身体,自己的身体才是最重要的,工作上的事永远都是忙 不完的啊!   说着很心疼地望着我,给我捶了捶背。我看儿子不在,就一把抱住老婆,吻 她的嘴。老婆大笑着推着我的手:老不正经的,小中还在屋里做作业,他出来看 见不好!   我说我就是不正经,双手一搂就把老婆抱起进了睡房。老婆笑嚷着,两只脚 甩来甩去:疯子,你真是个疯子啊!   我说我就是个疯子,就是要疯!   我关上睡房的门,向老婆扑过去,像一只来自北方的狼!   我和老婆也像遭受了百年不遇的干旱。   我们紧紧地抱着,在一场暴雨中转动、转动、无休止地转动!清凉的雨水湿 透全身,我们合成为一个绿色的人,在暴雨中狂奔,在暴雨中吼叫,在暴雨中呻 吟……最后我们飞了起来。在繁星密布的夜空,我们飞翔着,身子上星光灿烂, 月亮在我们下面,圆圆的,地球在我们下面,也是圆圆的……   小青,还生我的气吗?我的手流浪在老婆的胸口上。   老婆没说话,她用嘴捂住我的嘴。   我紧紧抱着她光溜溜的身子:小青,你放心,我绝对不会辜负你了。我会好 好爱你,好好爱我们的儿子,好好爱我们这个家。   老婆的眼睛波光荡漾,沉溺在快乐和幸福之中。   这时,儿子在外面“咚、咚、咚”地敲门:妈,老爸,你们关着门在干什么 嘛,快开门,我有道题做不了。   我和老婆相视一笑,迅速穿好衣服,走出睡房,儿子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我 还以为你们在打架呢!   旱情解除了,水泥路面工程也按照我和吕梁的约定开工了。但帐面的钱只剩 了32万元,还不够给首期预付款。   钱大勇找到我和吕梁:吕书记,沈镇长,这点钱怎么行呢?按合同你们首期 应付50万元,还差这么长一截,我怎么开工啊!   吕梁说:你先动工嘛,我们会想办法的。   钱大勇很不高兴,脸上的肥肉僵僵的:我说吕书记,沈镇长,这可是你们违 约啊。上次工程暂缓我就不说了,这次又骗我,这么做事,还像个政府吗?   我把钱大勇拉到一边:钱胖子,我们是兄弟哥们儿,你会害你吗?你先动工, 我等几天再到“死耗子”那里去一趟要点钱,这钱都给你,你说好不好?   钱大勇这才竖起拇指:这么说还像是人说的话,是兄弟说的话,我相信你。 他知道“死耗子”,我在“麻”时候经常给他提起这个人,并说“死耗子”很厉 害,在建设厅很有实权。   喂,沈兄,那天晚上割腕那个女人跟你是啥关系啊?钱大勇看钱有着了,就 问我那天的事。   我淡淡地说:是我一个朋友。   不是朋友这么简单吧?钱大勇用手指着我,脸上的肥肉又抖了起来:沈兄, 是不是有情人了?   我赶忙递眼色,示意他声音小些,被吕梁听见就不好了。   钱大勇阴阳怪气地说:世道变啰,世道变啰,正人君子都经受不了诱惑啰!   我打了他一拳:你“龟儿子”少管闲事!   钱大勇很诡地笑了几声:那女人还蛮漂亮的嘛!沈兄,你艳福不浅啊。   吕梁和我陪钱大勇到那两条街实地看了一下。一些街上的人也跟在我们后面, 指指点点,小声地说着什么。   那个胖子是沈镇长的朋友,都是市上的。   不是吧,听说那是吕书记的亲戚。   你一定听错了,他怎么会是吕书记的亲戚呢?他肯定是那个姓沈的朋友。   这两条水泥路听说要几百万,不知他们又要吃多少回扣啊!   那是肯定的,现在当官的心都是黑的,哪个不贪污哦,啥子工程都要吃一点 的,你说是不是?   ……   我回过头去,他们就不说了,把头一扭,假装看后面的东西,好像是一群 “盯哨”的国民党特务。   50   荆是我晚上去接的。   白天,我怕被人看见。我对小林说,我一个朋友的老婆要出院,叫我用车去 接一下。小林便把车开到了市人民医院。   我打了个电话,不一会儿,荆和她的朋友就出来了。   荆看上去憔悴了一些,脸色还有些苍白。几天时间都呆在医院这个鬼地方, 没病的人都会弄出病来的!   在车上我们都没有说话。   荆明白,我不想这事让更多的人知道的。   车到电梯公寓,荆那个朋友就走了。   小林问我还有事吗?我说没事了。小林就回南坝去了。   进电梯之前,我和荆保持着一些距离。   进电梯之后,我看没人,就用手扶着她的腰。荆的样子很开心,好像这个院 住得很有价值。   房门都还没关好,荆就一下子抱住我:沈实,对不起,那天是我太冲动了, 但我真的很爱你,我不能没有你,没有你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说着就开始吻我。   我轻轻推了推她:小荆,你才出院,身体还没恢复,先休息休息吧!   没事,没事,只要有你在,我什么都好了。一只手搂着我的脖子,另一只手 已开始解着我衣服的扣子,舌头在我的嘴里搅动着,湿湿的,滑滑的……   荆把我拉到沙发上,软绵绵的身子在我肚子上疯狂地扭动着……   我给荆煮了一点米粥,晾凉,小心翼翼地喂她吃完。   把她抱到床上,把空调调到合适的温度:小荆,你好好睡一觉,明天晚上我 再来看你。   荆拉着我的手:沈实,你不走行吗?留下来,陪我说说话。   我说老婆还在家里等我,如果不回去,她又会怀疑我。我不想再和老婆闹别 扭了,那个家,我必须维持下去,这样对老婆才有良心,对儿子才负责任。   荆有点失望:哎,也是的,你有家,有老婆,有儿子,是该回去。哎,如果 我们十八年前不分开,就不会有这些事情了,真是天意弄人啊!   是啊,谁知道十八年后的事呢?上帝造人的时候,为什么只给人回忆,不给 人预知未来的能力呢?   小荆,好好睡吧,我会经常来看你,我不会离你而去的!我吻了吻荆的额头, 拍了拍荆的肩膀,轻声对她说。   我和吕梁一起找到了“死耗子”。   “死耗子”正在办公室上网,和一个“美眉”聊天,谈得很火热。   沈镇长,我还以为你把兄弟忘记了呢?这么久都不上来看看我?“死耗子” 把电脑关了,转过身子看着我和吕梁。   最近忙得很,没有时间,今天闲了一点,不就来看我们的史大处长了?我给 “死耗子”甩了一只“玉溪”。   哦,鸟枪换大炮了,当镇长了,烟都高了很多档次嘛!“死耗子”取笑我。   我和“死耗子”开了一会儿玩笑,才把吕梁介绍给“死耗子”认识。   是你的搭档啊,年龄比你大不了几岁嘛,一定合作得很好吧?“死耗子”看 了看吕梁:吕书记,我这个哥们儿,你可要多多关照啊!   吕梁说:是啊是啊,我和沈镇长配合得挺默契的,我们班子也很团结,你就 放心吧,沈镇长在我们那里,没一点问题,没一点问题!   我把意图给“死耗子”说了。   在“死耗子”面前,我一向说话很直,从不拐弯抹角。   “死耗子”想了一想:哦,这个事情我不敢保证,但我可以给秦副厅长说说。 这方面工作他在分管,可是不直接对镇乡,行不行,我也说不准。   我说史处长,这个忙你一定要帮我,我现在真的很难,你总不能看着哥们儿 受苦受难,手都不伸一下吧?   “死耗子”又想了一下:应该说问题不会很大,我和秦副厅长私交不错。说 着就给秦副厅长打了个电话,把事情说了,并一再说我是他那几年最好的哥们儿, 请秦副厅长务必要帮一帮。   我和吕梁的心都很紧张。   当“死耗子”说到“那就感谢了,我到时找人给你弄一套好的邮票的时候”, 我和吕梁都松了一口气。   “死耗子”挂上电话就对我和吕梁说:秦副厅长基本上同意了。不过要市局 打个报告来,我们补给市,再由市上补给你们。   我说没问题,没问题,蓝局长这个人好说话。   吕梁暗示是不是给“死耗子”表示一下,我摇了摇头。我知道“死耗子”这 个人,对哥们儿他可以两肋插刀、赴汤蹈火!   晚上还是“死耗子”办的招待。   吕梁出去上洗手间的时候,我把荆的事简单告诉了“死耗子”。   “死耗子”很吃惊:真的啊,这简直是一个美丽而忧伤的爱情传说!   如果你老婆又知道了,你怎么办?“死耗子”很担心。   我摇了摇头:现在还没想,只有走一步看一步。尽可能不让老婆知道,否则 后果不堪设想。   “死耗子”叹了一口气:哎,沈实啊,纸是包不住火的,你还是要有一个心 理准备,不然的话,到时你会手足无措!   ……   吕梁进来后,我问了问“死耗子”现在混得如何?   “死耗子”还是很自信,说他在建设厅说话还是有人听的。不过有个姓赵的 副厅长好像对他有点意见。不过,这个人在局里也没什么地位,用不着管他。   坐在车上,吕梁说那个史处长很不错,问我他有什么背景。   我说“死耗子”也是一个农村娃儿,家族里最大的官,就是一个生产队长。   吕梁问:那他是怎么混出来的?   我说这就是运气,运气好了,走路也能踩到黄金。   我没告诉“死耗子”调到省厅的那些细节,我认为他用不着知道。   吕梁没继续问。   只和我谈了谈下一步我们还要做些什么工作。我说蓝局长那里我去跑,肯定 没有问题的。   谈着谈着,我就在车里睡着了。   51   眼睛一晃,秋天就到了。办公楼和宿舍之间的水泥地面上,落满了金黄的黄 桷树叶。风一吹,那些落叶簌簌作响。   我和吕梁站在黄桷树下,商量着宿舍楼下的门面拍卖问题。   钱大勇开了一辆“本田”进来,好像是新买的。一下车就笑逐颜开:吕书记, 沈镇长,怎么在这里商量事情啊?   钱老板,又换车哪?吕梁和钱大勇握了握手。   哎,那个旧车没办法开了,弄个“本田”来玩几天,还不错,你试试看?钱 大勇有点炫耀的味道。   吕梁摆了摆手:不是坐“本田”的命,算了,算了!   钱大勇给我一份请示,他们公司的。我一看,原来又是要钱的。说水泥街道 已经打好一条,按合同约定又应该支付20万元。   钱老板啊,你不是又在为难我吗?这几天帐上是空的,等几天再说嘛!我一 听到“钱”这个字,心里就会产生条件反射,就会很烦!   吕梁也帮腔:是啊,钱老板,等几天再说嘛,你先把另一条水泥街道修起走, 我们想想办法,好吗?   钱大勇很耿直地说:好吧,我先修,不过钱的事你们可要早点给我想办法哦, 最迟不要超过月底,月底我要给别人付水泥款!   我说没问题,就月底吧。   这段时间,我和荆又恢复了来往。   当然老婆是不知道的。   我在南坝镇有寝室,老婆是知道的,到荆那里去,我就会说是住在南坝的。   有时老婆不打我的手机,打我寝室里的电话,我就说我当时在办公室。打办 公室的电话,我就说我当时在寝室。反正她不会到南坝镇查的。   但我的心里并不轻松,“死耗子”说过,纸是包不住火的。我想很有道理, 但为了包住火,我只得处处小心。反复给荆打招呼,不能到南坝镇来,不能对外 人说,不能打我家里的电话,甚至不能提我的姓名……   虽然荆很想和我结婚,也或明或暗提了几次。我都一口拒绝。并达成了口头 协议:与我交往的前提,是不破坏我现在的家庭。   荆看我心意已定,结婚之事就没再提起。不过她要求增加和她在一起的时间, 以前一周一次,现在一周两次。我原则上同意。   结果还好,两边都处得比较平顺。   钱大勇刚走,荆就打手机给我。   荆白天很少给我打手机的。她一般都在我下班或者晚上的时候才会找我的。   我关好办公室的门,按了按“接听键”。   沈实,你在哪里?我说我在镇上。   沈实,我想告诉你一个事情。我问什么事情。她说她下岗了,单位改制给钱 走人,按工龄计算我可以领了一次性费用5.6万元。   我说你想清楚没有,不要盲目作出决定。   她说她已经办了手续,只是告诉我一声,明天就可以不上班了。   我突然发现,荆这个女人并不简单。事前她只给我提过几次,我叫她好好想 想,没想到她做事这么果断和突然。昨天晚上,我们还楼在一起,她都没说这事, 今天就说明天可以不上班了!   我真的吃了一惊。   不过下岗就下岗吧,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现在下岗的人多的是,也没发现有 谁饿死在街头!   我问她下岗了准备做什么?她说她想了很久,也问了一些朋友,准备开一家 服装店。并说我认识的人多,叫我帮她找个好点的门面。   我答应了。   我马上给钱大勇打了个手机:钱胖子,想请你帮一个忙!   钱大勇嘿嘿一笑:沈镇长,又有什么事嘛?   我说就是有事,没事找你干吗?   钱大勇说你那个事先不说,先说说我的事,我那20万元钱你打算什么时候给?   我心想,找门面的事很重要,如果完不成任务,荆定会认为我无能。而我对 这些一点都不熟悉,只有靠钱大勇,他是搞房地产开发的嘛。   我便对钱大勇说:钱胖子,你的钱我保证月底给你。   你哪里去找钱?钱大勇有点不相信。   我说我已经给“农具厂”的胡厂长说了,在他那里借20万元。我曾经帮他协 调过贷款,胡厂长已经答应帮我。今年农具厂效益很好,赚了40多万元。   那好吧,你究竟有什么事情?钱大勇一下子就高兴了。   我说你还记得那个荆小潞吧?他说知道,不就是你那个很漂亮的小情人嘛!   我说她下岗了,想找一个门面开个服装店。   钱大勇一听:没问题,没问题,“奔康大道”中间有六个门面是我的,你随 便挑就是了。   晚上我到荆家里去了。   我装着很失败的样子对荆说:小荆,门面的事我问了很多人,他们都说不好 找,特别是人气旺的门面!   荆并没怪我:不是吧,听说现在“跃兴市”有很多空门面的,租金也不高。   我笑了一下:小荆,我是骗你的,我已经给你找好了,就是那晚在医院你看 见的那个钱胖子的门面,有六个,你随便挑。   荆像小孩一样跳了起来,抱着我的脸,一个劲地亲:还是我们沈大镇长面子 大,人缘广,不到10个时就把这么重大的事情搞好了。   我找了张纸,写了钱大勇的电话号码,递给荆:明天,你就给钱胖子打电话, 他带你去看门面。   说完又给钱大勇打了个手机,约好明天上午十点,荆给她打电话。   钱大勇说上午有事,改在下午三点。   我问荆,荆说就那么决定。   晚上,荆在床上很卖力。   这个女人,花样很多,总把我折腾得神魂颠倒,我的身体好像是一团胶泥, 被她充满魔力和幻想的手,捏成各种各样的形状。   捏一个形状,她和我就会痛快地呻吟一次。   在这方面,老婆根本无法与她相比。   老婆是一个传统的女人,虽然和荆年龄相仿,但她在这方面缺乏创造精神。 她总是被动地爱着,被动地接受着爱。有时也会疯狂一些,但那种疯狂,缺少了 艺术和想像力。   有时,我甚至怀疑自己,究竟是爱荆的身体,还是爱她的心灵,或者是爱她 充满想象力的性?   52   荆的服装店开张了,名叫“潞非路男装”。   这个名字是我帮她取的。“潞非路”是什么意思,我也不清楚。反正我觉得 这个名字怪怪的。这个年代,只有怪怪的东西,人们才感兴趣。   荆也问过我:沈实,这个名字是什么意思嘛?   我说这个“潞”有三点水,那个“路”没有,就是“潞”非“路”了。你叫 荆小潞,不是荆小路。如果是荆小路,就成了一条长满荆棘的小路了!   荆打了我一记“粉拳”,笑着说:我本来就是一丛荆棘,要剌人的!   我便一把抱住她:那你就过来剌吧!   我一抱,她就往我身体里面钻,好像要去一口很深的井里汲水。   卖男装就是荆的主意了,她说男人的钱好赚,不像女人那么斤斤计较。而且 衣服是男人的面子,象征着男人在社会上的地位。男人的衣服不在多,而在是不 是名牌、高档货。   我认为她的意见是对的。我买东西的时候经常就是这样,另人开价600元, 我说少一点吧,别人就说那就450元,我就掏钱了。结果呢?那个东西只要200元 就可以买到手。为这些事,老婆经常说我,以后我就很少上街买什么东西了。   开张的时候我没去。   不是有什么事,而是不敢去,怕被老婆和熟人看见。但我还是送了一个花篮, 钱大勇帮我送去的。   不过晚上我到了她的家里,为她祝贺。   我特意买了一瓶红葡萄酒,一些精美的糕点。荆很兴奋,毕竟有了自己的一 份事业,毕竟不会再那么空虚,毕竟有事情做了。   她故意拉灭电灯,在桌子上点了两支蜡烛。   烛光中的荆真的很美。小小的雀斑不见了,细细的皱纹不见了,她的笑容愈 显娇媚,她的嘴唇愈显性感,她的鼻梁愈显挺拔,她的眼睛愈显清亮……   我和荆一句话一杯酒,把那瓶红葡萄酒干了。   最后一杯酒她是从我的嘴里喝的,一喝完,两张嘴就粘在一起了,两个身子 就重在一起了,两颗心就叠在一起来,两种呻吟就融化在一起了……   我和荆都去冲了个凉。   然后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听那盘古筝。   荆把手搭在我的大腿上:沈实,我服装店还差点流动资金,你可不可以想点 办法?   我的钱都在老婆那里,那次给岳母买按摩椅后,“麻将基金”里也只剩700 多元。这么久没“麻”了,又没有收益。   但我还是问荆:还差多少?   荆说可能要1.5万元。我想了想:好吧,我去想点办法,等两天给你送来。   荆看了看我:如果不行,就不要勉强。我和你在一起,并不是为了钱。   我说你想到哪里去了,1.5万元钱,又不是很多,我有办法的。   第二天,我就给钱大勇打手机,说我私人借1.5万元。他问我干什么,我说 你不要管,年底还你,还可以算利息。   钱大勇说没有问题。   下午六点过,我找到钱大勇。他早已准备好了,从抽屉里取来出来,甩给我: 沈兄,拿去吧,这钱是不是帮你的小情人?   我没理睬他。   这个钱胖子,就对这些问题很感兴趣。   我把钱给荆送到“潞非路男装”,我没有下车,只是把车窗开了一点,把钱 递给了她。   荆问我还要到哪儿去?   我说这个时候了,当然是回家去。   荆看了看小林,没再说干什么,就忙她的去了。   为了缓解资金压力,党委、政府决定把宿舍楼下的门面全部拍卖。   几天下来,12个门面,有30多人报名。   明天就要正式拍卖了,吕梁却找我商量,是不是留两个出来,解决一下镇乡 干部的问题。原来副书记李玉清和国土村建办的刘志坤想买。   我说这个事已经公布出去了,场镇和村社大部分人都知道这事,如果留两个 门面出来,恐怕群众有意见。   吕梁说不论怎么样,群众都是有意见的。我们留两个出来,就说是政府要用, 也不会有什么大的问题。   我说干部也应该与群众一视同仁,不能搞特殊,这样传出去,上面追究下来, 谁来负责?   吕梁的脸一下子变了:这个事,如果真的追究下来,责任我一个人扛,不会 牵连到你。   我也一下子变脸了:这件事是政府在操作,我是行政负责人,我至少有这个 权力吧!   吕梁转身就走了。   晚上李玉清和刘志坤都给我打了电话,我叫他们一同参与竞价,政府不会把 门面留两个,低价买给内部的人。   第二天竞争很激烈。   门面按口岸编号、定底价,每个门面的底价:3万至4万元。   拍买结果出人意料:每个门面的拍卖价:5万至7万元。   整个拍卖过程,吕梁都没有来。我知道,他对我有意见。   刘志坤买了6号门面,位置好,价也很高:5.2万元.。李玉清买了9号门面, 位置更好,价更高:6.4万元。   一百多名群众参加了拍卖会,会后很多人都说:这才叫公平,这才叫公正, 政府好多事都该这么做。   我感到心里很踏实。   会后,我到吕梁办公室,把拍卖的结果向他作了汇报。   吕梁说,好啊,这也是政务公开的好途径,看来党委的决策是正确的。   但我感觉得到,吕梁的意见还是很大。   我想了想,就笑着对吕梁说:吕书记,昨天是我不对。我不应该在你面前发 火的。但我们都是为了工作,为了把南坝的事情弄好。   我坐了下来,给吕梁甩去一支烟:你说那个事,我昨晚也考虑过,你也是为 了调动机关干部的积极性。你看这么办行不行,李副书记和刘志坤买门面的钱, 政府给他们减一部分?   吕梁一下子就和颜悦色了:沈镇长,昨天是我先不对,你说的话很有道理。 你说减一部分的事,你决定就是了!   我说吕书记你总要定个幅度吧?吕梁想了一想:就这么办吧,李副书记给4 万元,刘志坤给3.8万元,你看如何?   我心想,怎么会减这么多啊!但考虑到他是党委书记,我不想把关系弄僵, 就说:好吧。就按吕书记你说的办,不过这事,一定要保密,不要传出去了。   吕梁看了看我:你放心,我会给他们打招呼的。你也给财政所的人说说,钱 是要经过他们的!   53   钱大勇把20万元钱拿到手后,对我很是感激。次日早晨7点过就打电话:沈 实,今天晚上的时间一定要留给我。我说留给你干什么?他说把“谢眼镜”、 “尖脑壳”叫到一起,喝喝酒,再麻一麻。   下午4点,他又给我打手机,说人已约好,还是在“水月轩”。   “水月轩”其实并不怎么样,那些菜的味道很普通,没什么特色。我想最主 要的原因是“水月轩”在“红袖街”,“红袖街”好耍而已。   几个“麻友”喝了一阵,又“麻”了一阵。最大的收获,就是听说“谢眼镜” 下面的病刚好,又去了“丽春美容院”。   我们把“谢眼镜”批了一个晚上,批得他四个小时输了1600多元。   我赢得最多:1360元。我计划往“麻将基金”里注入800元,拿500元给老婆, 让她去买一件新衣服。   回到家里,我把500元钱从口袋里掏出来,在老婆面前一晃:老婆,今天涨 了点水,这500元给你,你去买件好看的衣服吧!   老婆把钱接了,但并不高兴。   过了一会儿,她突然问我:沈实,听说“奔康大道”新开了一家“潞非路男 装”店,你知不知道啊?   我一惊:她怎么知道的?一想,也很正常,老婆的爱好之一就是在服装店转。   我故作镇静:最近我很少上街,没听说过啊。   老婆看了看我的眼睛:你也去买套西服嘛,现在是镇长了,还是要穿得体面 点才好。明天晚上我陪你到“潞非路”去看看,听说那里的男装很不错的!   我知道老婆的用意:算了,我还有几套衣服,都是去年才买的,今年就不买 了,明年再买吧。   老婆没再问,去睡房看电视去了。   这个晚上我没有睡好。   我想老婆肯定又在怀疑我了。难道“死疯了”说的话真的就要变成现实?   过了一个星期,没什么动向。   又过了一个星期,还是没什么动向。   我想老婆可能只是随便问问,她的话没什么别的意思。何况那天在沧江边上, 灯光不亮,她不可能把荆看得很清楚的。   但我的估计又大错特错了。   那天下午5点过,荆打我的手机说感冒了,头有点发烧。吃了药后,胃很不 舒服,还很想睡觉,叫我下班后去“潞非路”接她回家。   我从不去那里接她的,但这次却鬼使神差地答应了。   回到市区,我就叫小林回去了。   我打了个的士,到“潞非路”门口,只停了三分钟。荆看上去是有些不舒服, 脸有点红,额头上直冒虚汗,还不停地咳嗽。   在电梯公寓门口,我搀着她下了车。   下车的时候,她差点跌倒。我看她浑身无力的样子,就扶着她进了电梯。   在她家里,我给她倒了一杯水,让她把药吃了。又把她抱上床,她拉着我的 手,不准我走。   一坐就是两个半小时。   我看时间也不早了,出门时老婆叫我下午早点回去,说晚上一起去给小中买 个新的书包。便吻了吻她的额头:荆,你好好休息,我回去了,你有事的话就给 我打手机。   荆说今晚就不走,好吗?   我说我给老婆说好要回去的,你总不能让老婆又怀疑我吧!   出门的时候,我差点瘫倒在地。   我老婆一脸怒火站在荆的门口,一看见我,就是三记耳光。打完就冲进电梯, 我想进去,她使劲把我掀出来,一个人冲下去了。   我的脑袋彻底炸了。   这下完了,这下“死定”了!我在心里惊慌地叫着。下了楼,冲出电梯公寓, 老婆已经无影无踪。   我晕头转向地走在街上,好几次都差点被的士撞倒。有两个的士师傅还对我 破口大骂:哪里来的疯子,不快点走开,把你“龟儿子”撞死算了!   回到家,我的脑袋又痛又胀。   走进门,我发现老婆正坐在沙发上。小中不在,估计是老婆送他去他奶奶那 里了。   老婆好像哭过,脸上还有泪痕。但此刻她已经没哭了,她叫我坐下,并给我 倒了一杯水。   沈实,今天是怎么回事?老婆的声音出奇地平静,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   我说一个朋友病了,我去看了看。   那个朋友是谁?老婆盯着我。   那个……那个朋友……我还没说出来,老婆就接上了:是荆小潞吧。   我点了点头。   你们又在起了?老婆问。   我说我们没在一起,只是她打电话说感冒了,叫我去送她回家。   老婆突然冲过来,又打了我几耳光:你们没在一起,你以为我不知道,我一 直跟着你们,你们又搂又抱还说没在一起?!   说着就哭了起来。   老婆去洗手间,我跟着去了。   我怕她像荆一样想不开。   老婆没做傻事,只洗了洗脸,就出来了,坐到沙发上。   我给她也倒了一杯水。   老婆接过,喝了一口,很平静地说:沈实,我们离婚吧!   我一听,心就裂了。   我说老婆是我对不起你,是我不好,是我又伤害了你,你就再给我一次机会 吧,看在这个家,看在儿子的面子上,再给我一次机会吧!   接着我又把荆割腕的事告诉了她。   老婆摇了摇头,苦笑了一声:沈实,说实话,我这么多年来一直都很爱你。 为了你,我真的牺牲了很多很多。我喜欢跳舞,我放弃了;我喜欢画画,我放弃 了;我喜欢和朋友一起出去旅游,我也放弃了!我承认你对我也好,对小中也好, 对这个家也好。但我的确没办法,让另一个女人来分享我的丈夫。我是人,我有 人的感觉,我是个女人,我更有女人的感觉。你在意过我的感觉吗?   你没有在意过我的感觉,你没有!那次在沧江边我发现你和荆小潞的私情后, 我很痛苦,也很矛盾。我二十多天都没睡好觉,我想了很多很多,我不想这个家 毁灭,我需要一个家;我不想儿子缺少爱,我需要一个身心健康的儿子;我不想 你离去,我需要一个体贴我、疼爱我、呵护我的丈夫!老婆的眼泪又滚了出来, 每一滴都像一颗针,扎在我的心上。   老婆接着说:最后我原谅了你。我想你不是一个没有良心的人,我想你一定 是一时糊涂,我想你会从此以后更爱我、更关心我,你会用更深的爱,洗去我对 你的怨恨。但我又一次失败了,你不仅和荆小潞混在一起,而且还经常骗我,沈 实,如果是你,你会怎么想,你会怎么做?   我知道荆小潞是你的初恋,我知道你对她一往情深。刚结婚的时候,有几次 你都在梦中叫她的名字,我没有对你说,我反而认为你有情有义。我想,时间久 了你就会忘记她,我想时间久了你就会爱上我。我知道结婚时你并不是很爱我的, 我没有计较,我相信日久生情,我相信只要我作一个好妻子、好母亲,你就会被 感动!   但我还是失败了!沈实,既然你爱的是荆小潞,我就退出来,这样对我们都 有好处。我成全你们,不是很好吗?请你尊重我的选择,看在我爱过你的份上, 好吧?!让我自己选择一次,好吧?!   我刚想说话,老婆就打断了我:沈实,你就不要再说什么了。我不想离开你, 但我不得不离开你。这件事我想得很清楚,这是我的决定,你就给我这一次作决 定的机会,好吗?   说完,老婆去了睡房:沈实,你也早点休息吧,明天还要上班!   今晚,老婆没有把睡房的门反锁。   我在门口站了很久,但没有进去。   54   我和老婆的婚姻是无法挽回的了。   这一点,我很清楚。从老婆漠然的眼神中,我已经看懂。但我还是心存幻想, 作了很多最后的努力。   我找到岳父和岳母,但话还没出口,岳母就转身进了她的房间,她的表情已 经不是愤怒,而是讨厌,而是对我的鄙视。岳父虽然没有走开,但他根本不理我, 只顾埋着头用老花镜看报纸。不管我说什么,他都好像没有听见。   但我知道,岳父、岳母的心很痛。   我又请来乡下的父母。一听说我要和小青离婚,我妈就狠狠地骂了我一顿: 沈实,你的心交给狗吃了啊?小青对你那么好,对我们那么孝顺,这样好的媳妇 现在到哪里去找?!   我妈恳求小青再给我一次机会:小青,这件事是沈实错了,是沈实对不起你, 你能不能不离婚啊?   小青哭着说:妈,真的对不起,是小青没福待候您老。请你们原谅,我和沈 实的婚姻已经完了,我已经给了他机会,我不能再给了!   我妈“咚”地跪在小青面前,浊泪直流:小青,就算是我求你,你再给沈实 一次机会吧,你不离婚行吗?   小青还是摇了摇头……   我又给老婆最好的女朋友们分别打电话,请她们做一做小青的工作,但结果 是一句话: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啊!   一个月后,我和老婆顾小青协议离婚。   儿子小中归顾小青,我和顾小青共同支付生活费、教育费和其它费用,我支 付70%,顾小青支付30%,每周我可以见小中一面;跃升路的宿舍归顾小青;家里 存款12万元,儿子小中4万元(由顾小青代管),顾小青4万元,我4万元。   协议条款是我提出来的,顾小青没有意见。   从民政办出来,我们一人拿了一本绿色的离婚证书,心情都很沉重。   我突然记起当年我们领结婚证时的情景:   一出民政办,小青一脸娇羞,挽着我的手,身子紧紧地挨着我:沈实,我已 经是你妻子了,你可要对我好啊!   我春风满面,楼着小青的细腰,得意妄形地走着:老婆,你放心,我一生一 世只对你好,我要关心你、爱护你、疼惜你,让你的日子每一天都充满阳光。   说着就拉过小青的脸:来,老婆,亲一个!   小青开心地推开我:谁是你老婆啊!但还是含羞地把脸抬起,让我亲了一 口……   沈实,晚上还是回来吃顿饭吧!小青两眼含泪,把头低着。   我叹了一声:好吧。   然后小青上班去了,我也去了南坝。   今天南坝镇赶集。整个上午我都昏昏沉沉的,批了很多报销单,签了很多字。 办公室人来人往,嘴里都是一个字:钱!。   那个疯老头又来找我,一进门就嚷:你们这些“污官”,老子那个事你们真 的不管了吗?老子要搬到你们镇上来住,你们吃啥子,老子也要吃啥子!   我说张大爷,你那个事情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了,当时也作了处理,给你赔 了谷子。那个时候有那个时候的标准,你不能和现在比。你生活困难,但民政上 每年都给了你钱,你回去吧,这件事就不要说了。   民政上那点钱还不够塞牙缝,大头都被你们这些“污官”吃了。不得行,你 不给老子解决,老子今天就不走了。   说着就把手抱着,一屁股坐到沙发上,不走了。   我只好又叫来办公室蒋主任,把他拉了出去。   中午吃了一小碗米饭。想休息一下,这段时间我每天晚上都心神不宁,睡不 着觉。   刚走进寝室,计生办的宋主任就上气不接下气地跑来,一身肥肉晃来荡去: 沈镇长,出事了,出事了!   宋主任40多岁,人很胖,有点像香港电影演员沈殿霞。她神色慌张地告诉我: 我们弄了一个“大肚皮”回来,正在做手术的时候,那个“大肚皮”死了!   这还得了!   我赶紧跑到镇医院,那里已经人山人海。一个老太婆瘫在地上,嚎啕大哭: 我的天啊,你怎么这么狠心啊,你把我的媳妇弄死了,又把我的孙儿弄死了。我 怎么活啊,我怎么活啊!   说着就向宋主任冲来,一把抓住宋主任的头发,一个劲地扯:你这个死婆娘, 是你弄死了我的媳妇和孙儿,我要你赔命!   一些镇干部和医生把她拉开,她就发疯一样大哭大闹:镇上这些龟儿子又打 人啦,打死人啦,老天爷啊,快来救我啊!   又冲过去,在宋主任身上和脸上一个劲地抓。宋主任的衣服被撕破了,露出 白花花的肉,胸口上那软绵绵的两大砣东西也滚了出来。她“哇”地哭了起来: 我不搞了,我不搞了!这是什么“鬼事情”嘛,我不搞了!   闹着就分开人群,走了。   吕梁过来以后,我们简单商量了一下。   便叫分管计生的刘副镇长找人把那个老太婆拉到镇小会议室,又叫计生办的 小徐,骑摩托车去喊那个“大肚皮”的男人和村、社的领导。   “大肚皮”的男人没来,她男人到山西挖煤去了。但来了一大群人,大多是 妇女和小娃儿,还有几个老大爷和老太婆。   会议室闹嚷嚷的,不管怎么打招呼,就是没人听。   最后还是那个队长镇住了堂子:闹个球啊,你们这么闹,就不解决了。等你 们闹完才解决!   人群安静下来后,那个老太婆还是又哭又闹又骂。那个队长去劝了一下,她 不听。队长就火了起来:哭个球啊,人死都死了,你哭得活吗?你还想不想解决, 不想解决,就把那婆娘拖回去埋了,我看你能搞个啥子名堂出来!   那个老太婆还是很怕,他儿子不在,男人也死了好多年,就她一个老太婆和 媳妇,现在媳妇又死了,就只剩她一个老太婆和三个正在读书的娃儿。   老太婆的哭声小了,只一个劲地抽泣。   刘副镇长讲了处理意见:先把尸体拉到殡仪馆,由镇上给钱请市卫生局派出 人员对尸体进行检查,结论出来后,把责任弄清楚,再解决,该作赔偿就作赔偿。   老太婆不依,说人拉走了,你们就不会解决了,你们政府经常骗人,我不相 信你们这些乌龟王八蛋。   后来我们叫村社干部和老太婆的熟人去轮番做工作,说尽好话坏话,最后老 太婆才勉强同意把尸体拉走。但有一个前提:镇上马上给她2000元钱,算是保证 金。   我和吕梁同意了,老太婆领了钱,又把三个读书的娃儿带来,扔在了镇机关 里。三个娃儿哭得像个泪人似的,很可怜。我就叫蒋主任先安排一下,给他们买 饭吃,找地方住。   回到家,已经晚上10点过。   55   小青和儿子正在客厅的沙发上坐着下棋。   我把公文包放进书房,走出来,儿子就跑了过来,嚷着叫我教他下棋。   我看桌子上摆了很多我爱吃的菜,还有一瓶“五粮液”,是钱大勇送的那瓶。 就对小青说:对不起,今天计生上死了一个人,闹了很久,回来晚了。   小青没什么表情。她把象棋收了起来:小中,你去玩吧。说完就把桌上的菜 拿进厨房热。   然后我们一家人坐在桌子上吃饭。   小青给我倒了一杯酒,她自己也倒了一杯。小青伤心地说:沈实,我敬你一 杯,以后你要多多保重!   我一口喝了,没有说话。   小青又给我倒了一杯。这时儿子嚷着他也要喝酒,并来抢我的酒杯,小青打 了儿子一巴掌:讨厌,小娃儿怎么能喝酒呢!   儿子很不高兴,哭着跑进他的房子,不出来了。   小青又给我敬了一杯酒:沈实,你以后要多多注意一下自己的身体,不要太 操劳,那些事你叫下面的人去做嘛,何必什么事都自己亲自做!   我的眼泪实在是包不住了。   小青给我夹了一块鸡腿:来,沈实,这是你最爱吃的。这顿饭以后,我就不 能煮饭给你吃了,你自己要注意一下,少吃方便面,方便面是没有营养的。   说着小青也哭了。   我拍了拍小青的肩膀:小青,不要哭了。我真的很感谢你,你对我这么好, 我不会忘记你的。以后有什么事,一定要给我说,毕竟我还是小中的父亲!   小青含泪笑了一笑:沈实,没事的。小中你可以经常来看,我知道,你很爱 小中,小中也很喜欢你。   我们又碰了一杯。   我和小青商量了一下,儿子这么大了,也懂事了,还是应该把这件事告诉他。 但时间已经很晚了,就决定明天早上给他说。   明天是星期天。   吃完饭,我便清理自己的东西。   我的东西不多,只有一些衣服、鞋子和书籍。小青走过来问我:你马上就要 搬走啊?   我说反正都要搬的,明天是星期天,正好有时间。   小青说你的东西,想放在这里就放在这里,你在南坝,不必把东西搬到南坝 去。等以后回来了,再搬走也不迟。   我说还是明天就搬走吧,也没什么东西的。   小青没再说什么,在一旁默默地帮我整理那些东西。   凌晨1点过,那些东西清理完毕。   小青去了睡房,她的门,还是没有反锁。   我进了书房,躺在床上怎么都睡不着。   这时小青走了过来:沈实,今晚你到睡房里来睡吧。   我过去了。这一夜,我们没做那个事情。我们静静地躺在一起,直到天明!   早上我和小青叫来儿子。   儿子还想睡,是小青把他从床上抱下来的。   搞啥子嘛!儿子睡眼朦胧。   我摸着儿子的头:小中,我和你妈要给你说点事情。   说嘛,搞快点,我还想睡一会儿!儿子闹了起来。   小青又想打他,被我止住了。   我说小中啊,你知道离婚这个事吗?   这个事我怎么不知道,就是爸爸和妈妈不在一起了嘛,我们班上有三个同学 的爸爸和妈妈都离了婚,我们还骂他没有爸爸呢!   那我和你妈如果也离婚了,你会怎么想?我问得很小心。   小中笑了起来:不可能吧,你们这么好,怎么会离婚呢?说着望了望我,又 望了望小青:老爸,老妈,没事我睡觉去了。   我说小中,我和你妈真的离婚了。   儿子脸上笑一下子不见了,望着小青。小青点了点头:小中,你爸爸没骗你, 我们真的离婚了。   儿子还是不相信,小青就把离婚证书拿给他看。   儿子一看,“哇”地大哭起来:不,不,不!你们怎么会离婚呢,你们不能 离婚,我不准你们离婚!   我说,儿子,我和你妈离婚了,老爸还是会经常回来看你的,给买很多好玩 的东西。   儿子边哭边嚷:不,不,我不要什么东西,我要爸爸,我要妈妈,我不要什 么鬼东西!   儿子哭了很久。   我搂着儿子,小青摸着儿子的头。一家人就这么抱成一团,哭成一团……   过了一会儿,儿子伤心地问我们:爸,妈,你们是不是不要小中了,是小中 不乖吗?是小中惹你们生气了吗?   我和小青把儿子抱得更紧了:不是的,小中,不是的!爸爸爱你,妈妈也爱 你,你要听话,不哭了,好吗?   小中停止了哭闹,一双小手,紧紧抱着我和小青的腿。   小林帮我把东西搬到车上。   站在屋里,我看了看这个曾经给我欢笑、给我幸福、给我安慰的家,看了看 面容憔悴的小青,看了看眼含怨气的儿子,我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感到万蚁钻心, 只感到悔恨万分。   我轻轻说了声:小青,多多保重!说完,转身就往门口走。   儿子一下子扑过来,死死抱住我:老爸,你不要走,你不要走啊!我今后一 定会听你话的,你不要走啊!   我亲了亲儿子的脸:小中,我的好儿子,你一定要听妈妈的话,知道吗?   儿子点了点头,被小青拉了过去,搂在怀中……   56   我没把和顾小青离婚的事告诉荆。   我把借钱大勇的1.5万元还了,在市区租了一间房子,每月租金120元,很便 宜。我把那些东西搬了进去,顺便添置了一些东西,又过起了单身汉的生活。   我没和荆住在一起,也没到荆那儿去。   但只过了一周,荆就打手机来了。   荆问我:沈实,你和顾小青离婚了?   我说你怎么知道?她说是钱大勇告诉她的。这个钱大勇,还真多事!   荆叫我晚上过去,她有事和我商量。   我说真对不起,我晚上有事,住在南坝。   有一段时间我没和荆见面了。   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一想到小青,我就觉得是荆破坏了我的家。有时我 甚至对荆充满怨恨。   荆也没急着找我,自从“潞非路男装”开业之后,荆就忙了起来。虽然请了 一个小女子帮她看铺子,但她还是放心不下,经常守在那里,晚上还要亲自去省 城拿货。   我也很忙。   处理“大肚皮”那件事,政府赔了近8万元。造成死亡的原因,是“大肚皮” 本来就有严重的心脏病,做手术的时候非常紧张和恐惧,心脏病突然发作所致。 但这件事惊动了区上和市上,各方媒体也大肆炒作,我们的压力很大,只好给钱 买安定。   接下来镇上又利用农闲,实施了村干部兼任社干部、减少干部职数工作。这 项工作难度很大,社干部大多不愿意下来。我和吕梁各带一个工作组,成天泡在 村社,耐心做思想工作,组织干部开展村社财务清理,并对清查出的问题一个个 作出处理。总的来说,进展还算顺利。   那天我正在西华村开会,荆突然给我打电话说她来了南坝。   我一惊:她来南坝干什么?   自从和小青离婚的事传开后,南坝就有很多风言风雨,说我生活作风有问题, 说我和一个女人鬼混被老婆当场从床上抓住,两个人光溜溜的,我老婆还拿起菜 刀砍伤了那个女人的手臂。更有甚者,说我身边有很多女人,经常在宾馆开房间, 还被公安局抓过,罚过款,最后还是找朋友把事情抹平的。   我没理会这些。   但我从心里真的感到了人言可畏。作为一个镇长,被人说成那样,影响多大, 可想而知!   我说我很忙,叫荆马上回去。荆不肯,说见不到我就不走,就在南坝住下来, 直到我见她为止。   我问她究竟有什么事,她又不说。   我气得没有一点办法,只好答应晚上去她家里。   从西华村回到镇上,已经下午六点过。荆打了四、五个手机,催我回去,而 吕梁却说要开一个会议,听一听各组的工作情况,研究下一步该怎么办的问题。 副书记李玉清说话又慢又长,她一人就说了一个多小时。汇报结束后,吕梁又细 致地讲了下一步的安排。   会议结束,已经晚上10点过。我饭都没吃,叫小林直接把我送到电梯公寓。   荆还是坐在沙发上,津津有味地看着电视。   我进去后,她就把电视关了,拉我坐在她的旁边。   沈实,你和顾小青离婚的事怎么不告诉我?   我说我想等一段时间再给你说。   荆有点不高兴:为什么要等一段时间,你是不是还想复婚?   我说你想到哪里去了,我不告诉你,是想一个人在一边静一静,想一想一些 问题。   荆把头靠在我的肩上:沈实,我们结婚吧!   我一惊,结婚!这个问题我不是没思考过,但要我这个时候结婚绝不可能。   荆见我没回答,又说:其实我们在一起也有一些日子了,你对我也应该了解 很多了,我是爱你的,你也是爱我的,不是吗?我们互相爱着,就应该结婚嘛!   我说现在谈这个问题还早了点,我刚离婚,又马上结婚,别人会怎么想?别 人会怎么说?   你这个人就是这么婆婆妈妈的,别人说什么,说让他去说嘛,我们结婚关别 人什么事?荆说。   我说这个事就不说了,以后再商量。我肚子有点饿了,有什么吃的没有?   荆给我泡了一碗方便面。   吃完方便面,我就问荆:你今天来南坝究竟有什么事情?   荆反问我:没事就不能来吗?   我说也不是不能来,只不过让别人看见了不大好。   为什么不好?荆用手把我嘴角的一小块“面渣”擦去。   我就把那些风言风语给荆说了。   荆笑了起来:现在的人还真多事,自己的事不管,专管别人的私事!   我又问荆:你到底有啥子事嘛?   荆说等一会儿再告诉你。   说着就钻到我的怀中,摸来摸去。经她一摸,我的感觉一下子上来了,顺势 把荆按倒在沙发上,荆却说:那个来了!   我问哪个来了?   荆说是大姨妈来了。   我说大姨妈来了,我正好去看看她,是胖了还是瘦了!   惹得荆一个劲地笑。   有很长一段时间没碰过女人了。   和荆一阵疯狂之后,我浑身都是汗水。压抑已久的岩浆喷射而出,那感觉比 手淫的确好得多。男人为什么需要女人,也许与这点有很大的关系吧。   我把头靠在荆的胸口上:荆,那种感觉真好!   荆佯装不知:什么感觉?   我指了指下面。荆捶了我一拳,很色地大笑起来。   57   钱大勇的水泥路面工程全部竣工了。我们搞了一个简单的竣工仪式,请了区 上的领导和一些部门负责人参加。   我特地请了蓝局长,也给“死耗子”打了个电话。“死耗子”的电话是另一 个人接的,他说“死耗子”不在,我叫他转告一声,他没回答就挂了电话。   我又打“死耗子”的手机,他的手机已停。   由于时间很紧,我也来不及去省建设局请他。   竣工仪式只搞了三十分钟,就是几个领导讲了讲话,然后就是喝酒、吃饭。   吃饭前,蓝局长找到我:小沈,你们这两条街弄得还不错啊!   我很感激地说:这都是您老领导的支持,没您的支持,我们可能还开不了工 呢?   蓝局长拍了拍我的肩:年轻人就是要做点实在的事情,踏踏实实,一步一个 脚印地干,才会真正有出息。你认识的那个省建设厅的什么史处长,不就栽了!   我一惊:什么?你说史处长栽了,究竟是怎么回事?   蓝局长说那个史处长利用职权贪污了40多万元,挪用了120多万元,已经被 判了10年有期徒刑。   这是我做梦都没想到的。“死耗子”这人虽然有了些变化,他的本性还是好 的,人总的来说还是正直的,他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情?   我不相信。   但蓝局长的话,我又不得不信!   过了两天,我就去了省城,到建设厅问了问,建设厅的人说史昊已经被送到 了双燕山劳教所。   我坐了十多个小时车,赶到双燕山劳教所。给劳教所的所长意思了一下,终 于见到了“死耗子”。   “死耗子”头发乱得像一个鸡窝,粘着灰尘和草茎。一脸胡子又黑又乱,好 像很久都没有刮过了。那双眼睛暗淡无神,充满忧伤和绝望。瘦弱的身子更加虚 弱,风吹大一点,都会倒下。   他一见到我就向我要烟抽,活像一个“瘾君子”。   一支烟没几下就完了,我又给他点了一支。   我问他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说的经过和蓝局长说的没多大差别。   我说,你也不缺钱用,弄那么多钱干什么嘛!   他说钱这个东西,哪个人会嫌少?在这个年代,没钱什么事都办不成。况且 很多人都变着法子在弄钱,你不弄,别人还会认为你是一个傻瓜!   我问他是怎么翻船的?   他叹了一声:大意失荆州啊,我一直没把上次给你说的那个赵副厅长放在眼 里,没想到他把我告了。   说到赵副厅长这个人,“死耗子”牙齿咬得直响:老子要是能活着出去,一 定找人,把这个龟儿子杀了!这个龟儿子才是一个大贪官,弄的钱不下1000万元, 只是很狡猾,找不到证据!   我把和顾小青离婚的事也给他说了,他笑了笑:这是早迟的事情!那你和荆 小潞打算怎样?   我说我还没考虑。   他说千万不要结婚,只要能在一起睡就行了。女人这东西是不可靠的,我那 个婆娘,还在审我的时候就跟人跑了,还带走了女儿。   说着,“死耗子”竟哭了起来。   我给“死耗子”买了三条烟,并给了他1000块钱。烟他收了,钱他没要,他 说这里面不需要钱。   我走的时候,“死耗子”紧紧拉着我的手:兄弟,谢谢你来看我,谢谢你还 记得我,出来的时候我请你喝酒。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兄弟,我等着你,我买好酒等着你回来,我们一醉方休!   “死耗子”走后,我在原地站了很久:人的一生真的说不清楚啊,几个月前 的“史处长”,几个月后竟成了“阶下囚”!   我把那1000元钱又送给了那个所长,一再恳求他多关照一下“死耗子”。   那个所长得人钱财,倒也很讲信用,“死耗子”在劳教所里,没有被人欺负。 这是后来“死耗子”出狱后给我讲的。   还在从双燕山回去的路上,钱大勇就给我打来了手机,问我哪里去了?   我把“死耗子”的事简单给他说了一下。   钱大勇说今天晚上找我有点事,要和我一个人面谈,问我会在哪里?   我说在我租的房间里。   刚到市区,小林正把车向我的房子开去。   荆又来了电话,叫我过去。   我便叫钱大勇到荆那边来。   在荆的房子里坐了十多分钟,就有人按门铃。我打开门,钱大勇笑嘻嘻地钻 了进来:哇,房子弄得挺漂亮嘛!   荆给钱大勇泡了杯茶:钱老板,请坐,莫嫌茶孬哦!   钱大勇瞟了一眼荆:哪里,哪里,这茶很好嘛。   我问钱大勇有什么事,这么急,还要和我单独谈?   钱大勇笑了笑,脸上的肥肉上又开了一朵花:沈兄啊,那个工程已弄好了, 真的非常感谢你,这是一点心意,你必须收下。   说着就摸出一个厚厚的信封往我包里塞。   我说钱胖子,你给我还来这一套啊?把钱又塞给他。   钱大勇急了:沈实,这就不够朋友了,你帮了我的忙,我应该感谢你,如果 你不收的话,就是不认我这个朋友了,你看人家吕书记,比你就耿直多了,没你 这么婆婆妈妈的!   我还是不接。我想起了“死耗子”,他就是栽在钱上,钱这个东西,虽然好, 但我不敢惹!   钱大勇见我油盐不进,就把钱递给荆:嫂子,你帮他收下吧,沈实这个人, 就是一个死脑筋!   荆看了看我,我说不准收。   她就又把钱还给了钱大勇。   钱大勇把钱拿过来,放在了茶几上。   聊了一会儿,钱大勇就走了。他走的时候,我叫他把钱拿走,他拿着钱出了 门,又突然把钱丢进门框,就冲上了电梯。   这个钱大勇,人那么胖,冲上电梯的身手还真敏捷!   钱大勇走后,荆把钱拣了起来:沈实,人家也是一番心意,你不领情,他会 呕气的。   我说这钱不能要。   荆说:钱大勇是你的朋友,你帮了他的忙,他不感谢你,他的心里怎么过意 得去?况且他搞你们工程赚了一大笔,这点钱,你就收下,也没啥子!   我想荆说得也有点道理,就把钱交给了荆。   58   眼看着大年三十就要到了。   这半个月,我一直在为过年钱操心。我简单算了一下,过这个年至少要120 万元才行,而能够收起来的最多68万元。剩下的几十万哪里去找?我很伤脑筋!   那天副书记李玉清又找到我:沈镇长,区委宣传部在催辅导读物的钱,你看 是不是给解决了?   我说稍等一下嘛,反正欠了这么久了,再等几天也没什么的!   李玉清急了:沈镇长,这个事我给吕书记已经说了,吕书记叫我来找你的, 吕书记说今天就给宣传部送去!   开口一个吕书记,闭口一个吕书记,听到就烦:那你找吕书记,叫他给你不 就行了!   我有点生气。   李玉清怒火中烧,眼睛里那股凶气,像一把利刀在我面前晃动。   这个李玉清真的很烦人,也很自私。上次拍卖房子,给她减了2.4万元,很 多机关干部都有意见,只是没说出来。她竟然连那4万元也没交清,只交了3万元。   我给吕梁说了这个情况,吕梁却说:等一下嘛,李副书记可能手头有点紧, 她是我们班子的领导,有困难我们应该体谅体谅。   我真的有点怀疑:吕梁和她有一腿!这不是空穴来风,很多机关干部都在暗 地里说,吕梁和她几年前就睡在一起了,只是我没有看见。   腊月二十八,我总算找了一些钱回来。不是向钱大勇借的,我是找到马区长, 诉了很多苦,说了很多好话,才从区财政预拨了35万元。又从新桥村家具厂借了 20万元。   机关干部看见钱有着了,心里都很高兴。一连两天,我都在批条子,签字, 发奖金。   我把啥子算尽,包括一些部门的小“红包”,一共有7600多元钱,比在市建 设局少了很长一截。我还是用信封装好,准备拿4000元给小青,作为儿子的生活 费;拿1000元给乡下的父母;剩下的留着过年用。   下午我给小青打了一个电话,我说已经腊月28了,晚上想请你和儿子一起吃 个饭。   小青说她有事来不了,叫我6点半去她妈楼下接小中,晚上10点前送回去。   我有点失望。   儿子好像瘦了一些。   一看见我,儿子就跑了过来:老爸,要过年了,你送我什么礼物啊?   我亲了亲儿子:你要什么,老爸就给你买什么!   我要一辆自行车。儿子拉住我的手,边走边说。   我说好吧,明天老爸就给你买一辆。   我问小中晚上吃什么?他想了一想:我想吃“肯德基”。   这段时间,“肯德基”连锁店的生意不怎么好,我和小中去的时候,里面只 有两个人:一个小女孩,一个女人,看样子那个女人是小女孩的母亲。   儿子要了两份鸡腿,两个“巨无霸”,两杯“可乐”。   我和儿子吃得很开心。   小中啊,最近又惹你妈生气了吗?   儿子嘴里嚼着鸡腿:没有,我很听妈的话。   你妈这段时间在忙啥子啊?我想了解一下小青的生活。   还不是和以前一样?不就是上班,然后下班,然后吃饭,然后睡觉,然后又 上班!儿子说话很趣。   我说你妈在家里提过我吗?   儿子摇了摇头:你和妈离婚了,她提你干什么?   是啊,我是她什么人,她提我干什么呢?   我牵着儿子到城西广场去转了转。   夜色中的城西广场彩灯迷离,巨型喷泉喷出的水雾如一朵正在绽放的花,引 来一群群围观的人。   我和儿子刚过去,一个摄影的就跑过来:师傅,照一张,留个纪念吧。   我想儿子我每周只能看见一次,走的时候也没带儿子的相片,就抱起儿子, 照了一张快照。   正在这时,我看见小青和一个男人从草坪那边走了过来。   那个男人很高,略瘦,戴了一幅眼镜,穿着一件深灰色的长大衣,看上去风 度翩翩的。   我竟醋意大发,很想冲上去,把那个男人揍一顿,但我不敢,我对自己说: 你和小青已经离婚了,小青有重新选择的权力,你凭什么去管小青?   我带着儿子从另一个方向走了。   走到路上,我给小青打了个手机,问她在哪里?   她说她在外面。   我说我把儿子送过去,叫她快来接。她说好吧,我在“跃升路”宿舍楼下等 你。   我故意在街上多转了一阵子。   然后打了个的士到“跃升路”。走到宿舍楼下,小青一个人站在那里。   没想到她的速度还真快!   我把儿子交给她:小青,明天我给小中买个自行车,晚上给你送来。   小青看了看儿子,轻轻说了声:好吧,明天晚上你给我打手机。   说完小青就要走:小中,给你爸爸说拜拜。   儿子挥了挥小手:老爸,拜拜,祝你天天开心,天天打针!   我和小青都被惹笑了。   我叫小青等一下,就把4000元钱递给她:小青,这是小中明年的生活费。   小青说不要这么多,我说没事,这是今年的奖金。   59   春节一晃又过了。   我和荆还是保持着一种约定:一周只见一次面。其它时间,我一般都住在南 坝,有时回市区办事,就住在租赁的房间里。   三月上旬一天,我正在区上参加经济工作会议。   荆打手机,说有急事找我。   我赶到“潞非路男装”店,她正在收拾那些衣服。我问她有什么事?   她说生意一直不好,亏损了2万多元,想把店子关闭了。   我问她想清楚没有,她说已经把门面退了,剩下的衣服也低价卖给了另一个 开服装店的。   她的决定,仍是那么果断和突然。   我说也没用,就没有说什么。   荆就在家闲着。上午睡觉,下午就和她的一些朋友打麻将,晚上就给我一个 劲地打电话,叫我去陪她。   我想这么过也不是办法。人不找点事做,就会空虚,人空虚了就会寂寞,人 寂寞了就会去做一些不该做的事。   我和荆商量了一下,她也想找个事做。   做什么呢?她一直都在自来水厂上班,只对财会工作比较熟悉。我托朋友问 了几个单位,都说不需要人。我就想到钱大勇,在他公司找点事情做,应该没有 问题。   我一说,钱大勇就同意了。   荆也没有意见。   钱大勇便把荆安排在他公司办公室上班。   南坝镇去年的工作总的来说还是不错的。在区经济工作会议上,我和吕梁领 了七、八块先进的牌子。   马区长在给我们一桌敬酒的时候,还单独给我和吕梁敬了一杯:小吕,小沈, 去年你们的工作起色很大嘛,比那个汪镇长在时好多了,今年要再接再厉,争取 更大的成绩啊!   我和吕梁受宠若惊:马区长放心,我们一定按照您的指示,努力工作,把南 坝建设好,不辜负您的期望!   在今年工作的安排上,我和吕梁发生了激烈的争执:吕梁说今年要把南坝场 镇到东盛村的公路改建为10米宽的柏油路。东盛村是吕梁在联系,东盛村是吕梁 母亲的老家。   吕梁认为东盛村乡镇企业比较多,村也很富裕,老百姓也有钱。那是我们镇 的一个亮点,市上、区上的领导经常去参观考察。但道路凹凸不平,影响了我们 镇的形象。   我不同意。我认为去年打水泥街道的钱都还没付清,也没有新的税源,财政 很吃紧。同时去年又遭受了几十年未遇的旱灾,老百姓需要休养生息。东盛村的 路虽然不平,但大小车都可以通行,应该推迟两年再修。   争执了很久,最后吕梁就说在党委会上进行表决。   表决结果:9个党委成员,6个赞成,3反对。   我知道吕梁在开会之前动了一些手脚。但实行了表决,我的意见只能保留。 柏油路的事就这么确定了:五月初开工,年底完工。由我挂帅,分管工交的马副 镇长具体负责。   六月中旬,我大部分时间都和吕梁在城里找钱。   柏油路开工后,吕梁从相邻的高升县请来的那个三建公司,天天都给镇政府 打报告要钱,并扬言不给钱就停工,造成的损失全由我们镇上负责。   五月三号柏油路开工,镇上首期给三建公司拨了30万元。这30万元的构成是: 沿途农民集资21万元,镇财政3万元,借东盛村集体经济收益6万元。沿途农民集 资的总额是78万元,但一些农民计划年底缴,一些农民只缴了一半,10%的农民 根本不缴,说加重了负担。   修了一个多月,还没看见一寸柏油路,三建公司就说钱没了,并把人撤了一 些回去。按合同规定,柏油路主要以垫资为主,首期资金到位后,修到一半我们 才支付后一期的30万元。我本想停下算了,到法院起诉三建公司违约,追回经济 损失。但吕梁不同意,他说沿途的路基已经大部分弄好了,不管怎样都要迎难而 上,把这块硬骨头啃下来!   没办法,就只有天天又去当“乞丐”了!   那天下午,我和吕梁从市交通局出来,一眼就看见钱大勇的“本田”车。荆 坐在车的前排,正和开车的钱大勇笑嘻嘻地说着什么,一只手还在钱大勇身上抓 来抓去。   我很气愤。   晚上我去了荆的家。   荆还是像往常一样,一进门就搂着我,手在我的身上摸来摸去,嘴在我的嘴 上磨来磨去,想和我做那个事。   我推开了她:小荆,下午你到哪里去了?   荆的回答很自然:下午啊,我和钱老板到西河干道去了,听说那里有个工程, 钱老板想弄过来做。   我看荆的样子不像撒谎,心中的疑云顿消,手从她衬衣下面伸进去,蜗牛一 样向上爬着……不一会儿,荆就欢叫了起来。   这个晚上我没有回去。   我和荆坐在床上,荆把她的相册一页页翻给我看。   第一本相册里,我看到的是十九年前的荆:一身白色的连衣裙,披肩的长发 又黑又亮,乖巧的脸蛋,清亮的眼睛,微微上翅的鼻子透露着一缕傲气……   最后一本相册里我看到的是现在的荆:体态丰腴,神色忧伤,微微下陷的眼 睛如一口深井,一条条纤细的鱼正向井里游去,而上翅的鼻梁小斑隐约,让人想 到时间的无情和残忍……   在中间的相册里,我看见荆以前的那个男人,一头微卷的过颈长发,满腮美 髯 ,牛仔裤,花格衫,浑身散发着浓郁的艺术气息。他的手紧紧搂着荆的细腰, 正指着一抹黛色的远山,对荆诉说着遥远的未知……   我问荆:你爱你以前的男人吗?   荆很迷惑地望着我:你怎么问这个问题?   是啊,我怎么问这个问题呢?这个问题,究竟与我有多大的关系!   我摇了摇头,又问:荆,那你真的爱我吗?   荆淫淫一笑,合拢相册,就把胸口子亮开,往我的嘴上捂:来,你问她吧, 她会告诉你我爱不爱你!   一只细滑的腿,已把我的一只腿紧紧绊住……   60   东拼西凑,总算又弄回了30万元。   吕梁很高兴,说三建公司胥老板请我喝酒。我硬着头皮去了,发现李副书记、 马副镇长、财政所谢所长、工交办的人全都在那里。   这顿酒我喝得很多,但全是闷酒。   吕梁首先给我敬了一杯:沈镇长啊,这段时间真的辛苦你了,你为了柏油路 建设,天天都在奔忙、找钱,这份功劳南坝人民是不会忘记的。来,我敬你一杯!   然后一桌的人都轮番给我敬酒,我来者不拒。   没几下就有点头晕脑胀。   这时三建公司的胥老板又来敬酒:沈镇长,其实我是一个很重义气的人,你 可能对我不了解。来,我再敬你一杯,久了你就会知道我胥某人的为人了!   我一口喝下后,他又给我斟了一杯:沈镇长,你看那个钱,我们什么时候来 转?   我一听就火了:钱,钱个球啊!我家又没开银行!   弄得胥老板下不了台。   吕梁赶忙打圆场:胥老板,你不要多心。也是的,人们天天都嚷着向沈镇长 要钱,是很烦人的!并看了我一眼:沈镇长,这杯酒我作陪,你就给胥老板一个 面子,干了吧?   不知是醉了,还是心中不满,我竟把酒杯“啪”地摔在了地上:你们喝吧, 喝死几个我好来收尸!   说完就东倒西歪地走了。   财政所谢所长马上跑过来,把我扶着,回了寝室。   酒醒之后,我觉得自己是做得有些过头。就找到吕梁,说那30万元明天就可 以转给胥老板。吕梁很高兴,赶忙给胥老板打了电话。   柏油路终于复工。   八月下旬,15公里柏油路才修了三分之一。   那天上午太阳很大,我戴着草帽和马副镇长在柏油路上处理一些事情。柏油 在阳光的照耀下融化,很粘鞋子,每走一步,都要费很大的劲。   办公室孙玲打来电话,说区纪委叫我马上去,有急事。   我一想,区纪委怎么会找我?他们有事应该找李玉清和吕梁嘛!便又把电话 打回去确认,孙玲说肯定是区纪委找你,通知的人还反复交待,叫你一个人去。   在区纪委一个小会议室,坐着三个纪委的同志和两个检察官模样的人。   纪委那三个人我都认识,胖的那个是纪委副书记张志钢,戴眼镜那个是党风 廉政室的小余,理着浅平头那个是党风廉政室的小魏。那两个检察院的,我不认 识。   一坐下,纪委张副书记很严肃地对我说:沈镇长,今天和检察院反贪局的同 志找你,主要是有群众举报,说你行贿受贿、生活作风不正。   一听,我的脑袋就像被人重重打了一记闷棍。   但我很快就镇静下来:张书记,我在南坝认认真真工作,一直很严格地要求 自己,哪有什么行贿受贿?至于生活作风问题,我和老婆不和,离了婚,离婚就 是作风不正吗?   张副书记盯了我一眼:沈实同志,我们已经作了调查取证,掌握了很多证据, 你应该积极配合,争取宽大处理。说着就和反贪局的人一起向我列举了证据:   一、 向区建设局林局长行贿6000元;   二、 收受“大勇房地产公司”总经理钱大勇贿赂8000元。   三、 和原市自来水公司职工荆小潞长期保持不正当关系.。   这三条证据如三把利刀,捅在我的心上。我的心,鲜血直冒。   但我还是仔细地说明了情况:向区建设局林局长行贿是为了争取资金,并且 是吕梁的意见;收受钱大勇的钱是实,但钱大勇是我的好朋友,他是想帮助我, 不是贿赂;和荆小潞虽然有私情,但荆小潞是我的初恋情人,十多年相逢彼此还 爱着对方,这是感情问题,不是作风问题。   张副局长看我还在狡辨:沈实同志,向林局长行贿的确是为了争取资金,但 行贿是事实,你说是吕梁同志的意见,但我们向当晚在场的财政所谢所长取了证, 他确认是你出的主意;收受钱大勇贿赂的事,钱你是收了的,这也是事实,你说 是为了帮你,但在此之前你把水泥街面工程不经过招标就给钱大勇做,这就是一 种交易,不是受贿是什么?至于你和荆小潞的关系,我们也查了,你说的情况是 真实的。但你已经和顾小青结婚,在没离婚的情况下和荆小潞保持不正当关系, 难道还不是作风不正!   ……   在笔录上签了字,我一下子蔫了,仿佛内心的血已被放完,奄奄一息地走出 纪委大门,腿里的骨头变成了沉重的铅。   回到租赁的房间,委曲的泪水奔眶而出:这是什么世道啊!在市建设局,我 任劳任怨地工作,哪件事情没有做好,但一个又一个人抢走我的位置;在南坝镇, 我以民为本,呕心沥血,忘我工作,在那么困难的情况下,取得骄人的成绩,却 被小人诬陷;我十多年来深爱着荆,虽然有违道德和良心,伤害了小青,但那份 爱又有什么过错?和一个自己爱的女人在一起,怎么会是作风不正!   我在床上躺了很多,也想了很久,张副局长的话也很有道理,那些证据大部 分都是事实,我不认也得认。   栽了就栽了吧,反正不会被判死刑,最多贬为一介草民。草民有什么不好, 泱泱中国10多亿人口,绝大多数不都是草民吗?   下午三点,我去了荆的家。   打开荆的门,我就听见睡房里有男女在嘻笑,进去一看,我呆了:钱大勇正 赤身裸体骑在荆的身上,一身肥肉来回闪动,荆细滑的双腿像绊着我一样,绊着 钱大勇,身子很有节奏地上挺……   我冲上去,一拳打在钱大勇的鼻子上,血,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荆惊慌失措地坐了起来,用一床毛巾被遮住光溜溜的身子,目瞪口呆。   我冲下楼去,跳上一辆的士,就往沧江边直奔。   太阳还是很大,那些柳条的绿已经很深,在无风的空中低垂着,像在哀悼那 些远逝的流水。   我没有跳下去。   我只是捧了一捧水,把脸上的汗和灰尘洗了洗。沧江的水是灼热的,它的下 面好像有一个巨大的火炉,正冒着幽蓝的火焰。   水泥小径上没有人,只有阳光和一片片阴影。只有我,失魂落魄地坐在小径 上,让太阳晒着,让太阳烤着,让太阳烧着,我想成为一串很香很脆的烧烤,让 流累了的沧江停下来,美美地吃掉,然后打一个饱嗝,继续奔流……   61   区纪委的处理决定出来了:我被留党查看,撤销南坝镇党委副书记、镇人民 政府镇长职务。   从此,我成了一介草民。   我厚着脸皮找了区委向书记和马区长,找了市委组织部,并给蓝局长说了很 多好话。最后我调回建设局办公室,作一般办事员。   我是夜晚去南坝镇的。   我去的时候没坐小林的车,我租了个“桑塔纳”,和镇上那个一模一样,只 是牌照上的数字不同。   机关里很安静,我蹑手蹑足上了宿舍楼,打开里屋那盏灯,收拾那些衣服、 被子、床单和书籍。   没想到人大顾主席突然钻了进来:沈镇长,这么晚了收拾东西,马上就要走 啊?   我说是的,纪委的处理意见已经宣布了,我也该走了,还呆在这里干什么呢?   顾主席拍了拍我的肩膀:沈实啊,官场如战场,本来就是这样的。我知道你 是一个好官,心里始终装着老百姓,也为老百姓办了很多实实在在的事情,去年 抗旱,要不是你,不知道那些重灾区的老百姓会弄成什么样子!我也知道你是被 人整的,但你要相信,这些不安好心的人最终是得不到好报的。哎,哪个人不犯 错误呢?沈实啊,你不要灰心,重头再来吧,我相信你是好样的!   说完,顾主席就走了,他穿了一件白色的背心,手里的纸扇慢慢地挥着,微 微躬着的背影,让我眼眶湿润。   不一会儿,办公室蒋主任、小孙、小林和镇上一些机关干部来了,他们帮我 把东西搬到车上,眼中含着泪水。   蒋主任还是胡子巴渣的,他送了我一个样式陈旧、已经有点发黄的笔记本, 上面写了一句话:走吧,不要回头。我们会在后面,看着你的背影,并为你默默 祝福!   字很潦草,像刚才匆匆写就。   我上车的时候,他们都没说话,只是轻轻地向我挥动着手。   这时,我看吕梁和李玉清把头从阳台上伸出来,看了看,又缩了回去,像两 只一大一小、一高一低、一公一母的黑色乌龟!   一周后的早上,市建设局办公室的同胞们全都在机关门口等着我,夏云飞带 队。我从公交车上走下来,他们就跑过来,围着我,小黎还专门为我献了一束很 美的鲜花。   夏云飞拉着我的手:兄弟,我们欢迎你回来!   我热泪盈眶,和他紧紧拥抱在了一起。   陈芹芹笑着拉开我们:两个大男人抱在一起干什么嘛,快走,回办公室去。   我的座位还是空的,快两年了,建设局办公室没有调人。   办公桌上一尘不染,一个新的文具盒站在办公桌上,仿佛在说:沈实,快把 你的笔放进来吧,我想看你在一张洁白的纸上,写下你以后的日子。   陈芹芹给我拿来一叠材料纸,很诡地对我说:省时,你知道那办公桌为什么 那么干净吗?小黎每天都为你擦了三次!   我看了看小黎,她还是那么纤瘦,那颗黑色的痣闪烁在下巴上,竟是那么美 丽、迷人!   我对她说了声谢谢,小黎的脸竟然红到了耳根。她把头转到另一边:沈哥, 没什么的,我只是顺便擦了擦,你不用谢的!   我到蓝局长办公室坐了坐,蓝局长还是那个老样子。   我说蓝局长对不起,我给你丢脸了,请你原谅!   蓝局长把我从头到脚看了看,没有说话。   我说我会重新开始,改过自新,做一个堂堂正正的人,请蓝局长放心!   蓝局长叹了一声:小沈啊,事情都过去了,你就在建设局好好干吧!说着向 我挥了挥手,示意我回去。   这时,我看见他的眼睛有些湿润。   在市建设局办公室,我还是做着以前那些事情,只是他们不再叫我沈主任, 而是叫我“省时”、“省事”或者“损失”,我喜欢他们这样叫我,我觉得这样 叫我,显得很亲切、很自然、很有人情味。   我认认真真地工作着,一步一个脚印,好几个月都没出一点差池。   有一天,陈芹芹突然说以前那个沈实又回来了。   我竟然问:在哪里?   陈芹芹和小黎笑出了眼泪。   我每周都把儿子带出去耍,我和儿子的关系非常亲密。儿子什么事都给我说, 就是不说她妈的事情。   我有时也到“七星大厦”去看那幅广告,那个女孩还是那个样子:一身白色 连衣裙,扬起的手臂间,飞翔着一群白色的鸽子……   只是,我觉得那个女孩,已没有我想象中的清丽和单纯。加上风吹、雨淋、 日晒,她那身白色的连衣裙,已经蒙上了一层灰色……   今年的冬天终于下雪了。   我站在办公室的窗前,看朵朵瑞雪从天而降,为人间带来天堂的信息。那些 雪,覆盖了楼顶,覆盖了树草,覆盖了落叶,覆盖了大地,我的视野白得一望无 垠……不过太阳很快就要把雪融化,生活最真实的一面又要露出来,那些尖尖的 石头,那些折断的树枝,那些浅飞的灰尘,那些缓移的阴影,又要露出来,并慢 慢进入我们的心灵……   正在看雪的时候,门卫室的小周打来电话:省时,门口有人找你。   我走下去,一眼就看见小青牵着儿子,静静地站在洁白的雪地上。   儿子一看见我,就张开双臂,欢叫着扑来:老爸,老爸,妈妈叫你陪我们去 “天梯大厦”的楼顶看雪!   [ 2004年4—6月 写于四川三台]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freedns.u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