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freedns.us)◇◇ 小说:无处转身 烟子   1   阿贵的牛被人偷走了,他现在每天在外面找他的牛,拖在地上的影子看上去 要比他本人厚实得多,以致于村里村外的那些孩子经过他身边的时候,都小心翼翼 地盯着自己的脚下,生怕踩疼了他的影子.因为太专注于地下,反倒将活生生的人 撞了个蹑趄.孩子们忽然发现他踉跄的姿势特别有趣,像只充气不足的皮球,便兴 致勃勃地捡起来作了一件临时的玩具.阿贵从这个孩子的身体上弹出去,又弹回到 那个孩子的身体上,大多数时候,他都无动于衷,仿佛睡着了一般无知无觉.说不清 什么时候他突然嗷嗷嚎叫一声,孩子们便像受惊的小鸟,拍拍翅膀四下逃散.于是 很长一段时间里,孩子们都不会再来骚扰他,见了他,都紧贴墙根倏地一下就没影了.   阿贵立在那里,天地迅速从他衣角四周的缝隙扩张开去,孤零零地将他一个人 圈在了中央.他走一步,那圈就跟着动一下,所以无论怎样,他都在圈内.   倚着墙跟晒太阳的老头老奶奶眯缝着眼,瞅着阿贵的眼神,混浊而倦怠.太阳 似乎并没有暖和他们记忆,眼前这世界仿佛与自己无关,他们耷拉着头,又无力捡 起一丝昔日的蛛丝马迹.   村子里一片死寂,浮在水塘上面那一层层紫红的水藻不仅掩盖了曾经清澈的水, 也捂住了人脸上的生机.   人是越来越少了,腿脚稍有点气力的都奔城里去打工了,剩下的除了羽翼未丰 的娃娃,就只有阿贵这样的傻子和墙跟下那一排老头老奶奶.   阿贵往墙跟下望了一眼,眼里空荡荡地空出了一块,那是他奶奶的位置,可是 奶奶已经死了.   2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死亡比生命的繁衍更勤快.公鸡照常打鸣,母鸡照旧下蛋, 婆娘们的肚子却一直扁扁平平的,迟迟不下崽.男人经不住老人的盘问和旁人的眼 睛,夜深时分便不安分地试图在女人身上有所成就,女人的奶子一翘,挺到男人的 眼皮底下,哼哼道:连老娘我跟着你都要自己抛头露面到外面去刨食,生一个你养 得活吗?   男人被噎得说不出话来,理不直气不壮地摸索出一个软塌塌的套子,一群小蝌 蚪游了过来,阿贵看见他爸爸从邻县的老寡妇身上倒下来时,那群小蝌蚪被他爸随 手卷成一团,扔在了墙旮旯里.   阿贵不声不响地抱来一罐清水,这罐头瓶子还是奶奶临死前别人送的,奶奶吃 了一口罐子里的橘子,就哼哼叽叽地坚决不肯吃第二口.阿贵拿过罐子的时候,还 有一大半橘子肉瓣泡在水里百无聊赖地荡漾着.他仰起脖子,将那罐水吸干,然后 伸长舌头,把一瓣瓣橘子卷进嘴里.   猫着腰,阿贵偷偷地从墙旮旯里把套子捡了出来,他翻来覆去地看了又看,小 蝌蚪都没有了.他不甘心地将套子放进水罐里,摇晃了两下,罐子里的水很快变成 了乳白色.   小蝌蚪死了,小蝌蚪死了.阿贵伤心地嚷嚷着,带着哭音.床上的阿贵他爸猛地 弹起身子,恼羞成怒地大吼一声:傻子,快给我扔了!   愣了片刻,阿贵便嗷傲地咆哮起来,像头受伤的野兽.在十岁之前阿贵与哑巴 无疑,村里人及他的家人都叫他傻子。通常阿贵的嘴里只会发出三种声音,他高兴 的时候就呵呵,哭起来的时候便嚎嚎,不高兴了就嗷嗷地叫。为了能持续欣赏阿 贵这三种不同的音调,村子里的大人小孩都绞尽了脑汁,想方设法惹急了他再让他 哭然后又逗他乐.   开关操纵在别人的手里,一般情形下,阿贵都很配合大家的需要,像个听话的 电动玩具.这时候,总是阿贵的奶奶挥着一把大扫帚,踮着一双小脚呼啸过来,围在 阿贵四周的孩子们才像受惊的麻雀一哄而散.   3   奶奶的身体被推进火化炉的那一刻,傻子阿贵石破惊天地突然叫出了两个字, 大家才意识到阿贵并不是天生的哑巴.可是,奶奶的丧礼过后,阿贵就再也没有说 过一个字.   他爸把阿贵带到城里的大医院去检查,医生没有发现器质性的病变,最后只是 说:这是心病,带他回去吧,什么时候想说话了他自然会说.   折腾了大半天,钱花了好几百啥事都没有,他爸心有不甘地朝阿贵的脑袋重重 地拍了一下,谁知手刚触到阿贵头皮就被一股力量震飞了.   阿贵?他爸狐疑地揉着自己微微发麻的手,冲口而出的傻子二字在嘴边又硬生 生地憋了回去,他小心谨慎地换了一个称谓.话一出口,心里一股酸水直往喉咙口翻. 他妈的,老子怕儿子.他狠狠地将一口唾沫砸到地上.第一次当爹,半夜里睡不着, 乐不颠颠地痴人说梦般列出了一大串名字,最后还是忍不住往俗套上赶,心想非富 即贵,庄户人家也就是土里的一把泥,别人不金贵咱们,还不兴自个儿金贵自个儿. 自己的女人死得早,他又当爹又当娘地拉扯这孩子容易吗?他都不敢病,这小破孩 从娘胎里出来就能添心病了!   阿贵无动于衷.一个时髦女子身着露背装,牵着一条狗走了过去,阿贵却忽然 梦醒一般,紧撵了几步,冲着人家的背影呵呵地乐个不停.   村里人刚听见他爸叫阿贵的时候,都不约而同地笑了.   阿贵!阿贵!孩子们觉得这个名字比傻子两字更滑稽好笑,他们成群结队地跟 在傻子后面,此起彼伏地叫着.   阿贵的脸上流露出惊恐,他嗷嗷地叫着,像驱赶苍蝇一样挥舞着双手,他已经 习惯了别人叫他傻子,突然换了一个名字他都不知道怎样反应.好在叫的人多了, 他渐渐也就听顺耳了,阿贵还呵呵地笑,仿佛十分受用的神情.   4   但此刻,猛然听到他爸一声傻子,他整个人就又有些转不过弯来了,他扯着脖 子嗷嗷地叫,脖子上的筋纠结欲崩裂.寡妇轻笑着掩上敞开的胸口,张着肥硕的两 条大腿从阿贵他爸的头上跨过,阿贵的眼光粘在寡妇的腿上,随着她的走动也跟着 她腿肚子上的肉一颤一颤的,他的嗷嗷声越来越弱,竟至张大了嘴却发不出一点的 声气.寡妇抿着嘴笑着,翘着兰花指从水罐里拈起那套子,抖落精神了,放在了阿贵 的唇齿之间.阿贵学着她的样子鼓起腮帮子,软塌塌的套子就鼓胀胀地挺了起来. 寡妇实在忍不住,前仰后合地大声笑出了声.男人开始还骂了女人一句什么,但眼 光一接触到阿贵嘴里的那玩意,也笑了几声.阿贵不知道他们在笑什么,也跟着呵 呵地笑开了.   去,阿贵,放牛去!他爸敛了敛脸上的神色,干咳了两下,故作威严地摆摆头.阿 贵瞟了寡妇一眼,怏怏不快地往牛棚里去.寡妇来的时候,他就得去放牛.   阿贵赶着牛,其实每次走得都不远,草色青青,巴掌大的空地只要沾点泥土星子, 也能疯长出一大片,从自家门前出发,绕村子一周,牛在前面的草丛里清扫出一条 路来,阿贵就左右晃荡着身子在后面慢慢地跟.一个圆圈跟下来,天与地之间就像 被掏空了一大块似的,愈加显得空荡荡地,使人看上去感觉它们的距离越发远了. 好在马瘦毛长,人少草就茂盛,经过一夜的露水,第二天清早屋前村后又是蔚然一片.   但是,牛却不在了.   墙跟下,有颗花白的脑袋顶着一头乱蓬蓬的头发,动了动,瘪着空洞的嘴嗫嚅 了一句.紧接着,几颗脑袋几张嘴都一齐动了,然后流传出一种说法,说城里的人都 换了口味改吃牛了,说城里人不吃牛肉只稀罕牛骨头,连那些斯文娇滴滴的小女子 都知道用一根粗大的吸管去吸牛骨里的骨髓,阿贵的牛说不定都化作香汗从她们 的毛孔里逃走了.   阿贵不信.牛和锄头镰刀一样,是他吃饭的一件农具,好端端的人怎么会去吃 一样东西呢,他呵呵地笑出了声,口齿清晰地骂了一句:牛日的,当我是傻子呢!   所有的脑袋又齐刷刷地一起耷拉了下去,远远望去,像一串秋后挂在藤上干老 而未来得及摘下的葫芦.   阿贵继续在寻找他的牛,渐渐的,连孩子都懒得搭理他的询问了.草越长越高, 高得让阿贵疑心,他干脆匍匐在地上,扒拉着每一株草惊喜的叫着:快出来,我看见 你了,再躲我就不理你了.   一双皮鞋挡住了阿贵的去处.阿贵仰起头,利马跳起来,一双沾满泥土的手在 胸前的衣襟不停地来回擦,一边擦,一边呲着牙嘿嘿地笑.   5   阿财回来了.他一脚踹开筛糠一样抖动的房门,就坐在了门槛上,直勾勾地盯 着床上的人看.寡妇经不住他轻挑上翘的唇角缝里乍现的一丝笑,只好当着他的面 穿上衣服,头都不抬地侧着身从他旁边溜走了.   傻X!阿财嘴里吐着唾沫,人已经走到了床边,他将手中的皮包重重地撂在床上, 床上的他爸弹了起来又跌了下去,始终面无表情.阿财打开皮箱,他爸的脸色就变了, 嘴张开得都可以放进一个鸡蛋,阿财将一沓钱扔在床上,随手将皮箱合上.这个动 作很轻,但是他爸还是又弹了一下,身子一激灵,嘴里的鸡蛋就活生生带壳吞了下去, 嘴便顺势合拢了.   2年前阿财出狱的时候,他爸带着阿贵千里迢迢去接人,他们在监狱的大铁 门外等了好几个小时,才壮着胆子问了问门前站岗的同志,同志打了一个电话然 后告诉他们,阿财已经出来了。   他们心急火燎地往家赶,看见自家的门上还是一把大锁,他爸腿一软,几尺 高的汉子当时就坐到地上呜咽得像个孩子,隔壁左右的围来一圈,他爸赶紧抹一 把泪,问:“看见我家阿财了吗?”   “阿财是谁呀?”老头老奶奶一脸茫然,张着空洞的嘴,连问了几声,他爸 将头夹在两膝盖中间,忽然懒得再说一句话。   “你?你去哪儿了?”他爸终于迟疑着把目光集中到阿财身上。   “甭管,反正没饿死,还发了。”阿财不冷不热地边说边往外走,经过阿贵 身边的时候,他揉了揉阿贵一头杂草似的枯发,说,“兄弟,等着瞧好吧,这地 方以后就是咱家的天下,谁也别想再欺负你。”   “牛——不——见——了。”阿贵觉得不舒服,于是缩了一下脖子,退后了 两步,结结巴巴挤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嘿嘿,嘿嘿,哈哈哈——”阿财兀自笑了起来,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远, 回荡在村庄的上空。   村子里忽然热闹起来,推土机开进来后,草便如多米诺骨牌一样倒下了,在 它们倒下去的地方,一幢幢别墅式的小洋房春笋般拱出了地面。阿财指着它们对 村长说:“下好了套子,不愁没猎物上门。”   “城里人能来给咱们种地?”村长半信半疑。   “嘿嘿,种地算什么,还得叫他们花钱求着给咱们种。”阿财胸有成竹摊开 一张纸。   村长便从裤腰带上摸索出一枚漆黑的公章,凑近嘴边呵了两口热气,然后摁 了下去。阿财的手抖了一下,纸上的红印就拖出一道浅浅的痕迹,村长瞅着有些 遗憾,连连叹息了几声,直说可惜。   6   没有了牛,阿贵整日无所事事,家里的田被城里的建材老板认领了,阿财说 这是时尚,有钱连孙子都可以认一个来养,别说这几分地了。阿贵他爸做了顾问, 听了这话就重重地干咳了两下。阿贵觉得无趣,走出门来,想四处溜达一圈,走 到水塘边,刚换一口气,一位身着大红旗袍的丫头就走过来,柔声细语地招呼: “先生,请买票。”随着丫头的走动,阿贵的眼光便直了,丫头大腿边那撩开的 一道缝里细皮嫩肉地白。阿贵木木地看得发呆,人家走近身又说了好几遍他才半 张着嘴指了指自己。确定自己就是丫头嘴里的“先生”,阿贵“呵呵”地笑了, 一双手在裤兜里搓了半天才意犹未尽地离开。他恋恋不舍地一步三回头,走到山 脚下,忽然吓得一哆嗦,转身就跑,气喘吁吁跑回家,阿财还在。阿贵心里一急, 猛地憋出一句完整的话来:“今天遇见鬼了,那些丫头咋都一个样啊?”阿财和 他爸盯着阿贵,神情也像是遇见了鬼一样惊异。还是阿财先缓过神来,上前打听 详情,阿贵这才又结结巴巴起来。好不容易问清了,阿财哈哈大笑,纠正道: “那不是丫头,也不是鬼,那叫小姐。”   无处可去的阿贵这天走到墙跟下,便在奶奶的那个空挡蹲了下来。还正好, 阿贵的身子镶嵌进去刚刚合适,仿佛是奶奶为他特意预定的一样。   阿贵眯缝着眼,一只手握空拳罩在眼睛上,手曲成的望筒很小,比一枚硬币 大不了一圈,可是远远地望去,“休闲农庄”几个字却分外硕大。   阿财正在派发自己的名片,墙跟下的老头老奶奶每人都有一张,包括阿贵。 阿贵看了看,立即指着名片“啊啊”地叫了起来,阿财明白他的意思,拍着他的 肩膀淡淡地说:“作门面,还是才字好看。”然后转过身就招呼别人去了。   一道长长的影子倒了下来,拖在阿财的身后,阿贵看着,忍不住蹑手蹑脚地 跟了过去。他藏在阿财的影子里,尽量不发出一点点声响。   地上便黯淡了下来,天色也渐渐晦暗不明,只有星星点点像萤火一样的白光 跟在阿贵的脚尖前在移动,阿贵看清了,那些是阿财的名片。   他觉得这挺好玩的,便将手中的一张也扔在了脚下,脚下的路隐隐约约就亮 了几分。   《游走的鱼》   活在世间的生命,通常都是脆弱的,敏感且易伤。所以刺猬选择了刺,蜗牛 选择了壳,她选择了海洋。   几千年前,她把自己倒挂在一棵银杏树上,仿佛一切的春夏秋冬都与己无关, 自己只是一个隔岸观火的看客。树太高,地上的人便如若蚂蚁。   一个孩子躲在树阴下玩陀螺,他不停地抽动着那方圆头圆脑的木头疙瘩,那 木头疙瘩踮着一只细脚,像跳芭蕾舞似的做着360度的旋转。孩子的小脸上汗津 津的,热腾腾地洋溢出稚嫩的快感。她饶有趣味地欣赏着,一边吮吸着树叶上残 留的夜露,没多久,忽然感觉眼晕,恍惚之间,一滴露水从她的嘴角流了下去, 滴在了孩子的头顶上。   孩子仰起头,阳光从枝叶间漏出来,刺疼了他的眼睛。他收回目光,懊恼地 抬手摸了摸头顶,以为会摸到一坨鸟屎,见手上干干净净的,脸上便不可抑制地 流露出一丝幸免之后的窃喜。于是,他用五只手指梳理了一下被自己搅乱的头发, 然后继续抽打着陀螺,他没有注意到一道细线似的白光从自己的头上坠到了地上。   树根下的蚂蚁注意到了,它一直警觉地在等着一个机会,这丝微弱的光亮使 它的心禁不住怦怦地跳。它踱着细碎的步子,假装不紧不慢地过去探了探,嘿嘿, 那掉下来的真的是一粒白米饭啊。   蚂蚁倾巢而出,为一粒白米饭。孩子沉浸在自己的快乐里,对周围的事情根 本无暇旁及,他的脚步不时地辗转腾挪,所到之处,一排排的蚂蚁顷刻间便碾为 尘埃。但是,那粒米饭还是白的,白得发亮,让蚂蚁欲罢不能。陀螺看见一只蚂 蚁在自己的脚下气息奄奄,苟延残喘,一颗木头的心也泛起几分酸痛。然而,它 停不下来,它身不由己。   她在树上,躺在一片浓阴之中无动于衷。这是一场宿命的游戏,在自己的角 色里,谁都在挣扎,但谁也逃不脱各自的命运。也许谁都需要救赎,可是,谁是 谁的上帝呢?   正这么想着,一只猴子爬了上来,它嗤牙咧嘴地咆哮,说这棵银杏树是它的 地盘,她不以为然地轻言细语:“凭什么呀?”猴子冷笑一声,拉开一只腿,射 出一股热熏熏的尿水,它一边尿一边乜斜着眼,说:“不信,你闻闻,这树上还 有我的骚味呢!”   “不错,很香啊,你闻闻我这一身的腥味。”她慢慢走近前去,低下头,耸 耸鼻子,笑靥如花地回答。猴子愣住了,向后翘起的那只腿怏怏地耷拉下来,几 滴尿顺着它的腿滴了下来。猴子看了看,又抬头瞅了瞅她,然后落荒而逃。   然后她才“哇”的一声,呕吐出一滩污秽不堪的东西和几滴墨绿色的胆汁。 然后她用露水漱了漱口,摘一片鲜嫩的绿叶将猴子的尿迹和自己的秽物遮掩起来。 然后她若无其事地拣一处枝桠间,重新躺下。   “好!好!好!”这时,她听到了一阵喝彩声。但刚刚躺下,她懒得起身, 只是将头略偏了偏,便看见一位猎人模样的男人。他身上背着猎枪,手上却举着 一只高脚的酒杯。杯里的水红红的,似血一样的浓,但却比血透亮。   “你在那上面做什么呢?”猎人大声问。   “看风景啊!”她悠然自得地回答。   “下来吧!”他举杯相邀,“我也看你老半天了。”   “凭什么?你上来!”她瘪瘪小嘴,冲他做了一个鬼脸。   “那就看天意吧!”他呵呵地笑了,笑声未落,风声顿起,她就不偏不斜地 正掉在了他的酒杯里。她小心地咂了咂唇,很香啊,于是她放心地畅饮起来,很 快她便醉了。烂醉如泥的时候,不知为什么,眼泪就不自不觉地流了出来。   醒来的时候,猎人若有所思的一双眼睛正望着她,她嫣然而笑,望着他将酒 杯握在指间,送到自己的唇边。她看见他的眉倏然跳了一下,猎人放下酒杯,说: 好淡。   一只酒杯原本就不是鱼该待的地方,鱼也不该在别人的酒里轻易落泪。猎人 告诉她,他已经好多年没有尝过眼泪的滋味了,他说,天亦有情天亦老,人间正 道是沧桑。   而她是一条爱流泪的鱼,泪是咸的,海水也是咸的,游走在海里,才明白, 多少年的寻寻觅觅,也只为了这一处可以任凭脆弱的海洋。   散文《夜风》   同在一城,十几分钟的距离,却是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素昧 平生。   在网上,借文字的折射光,揣想光影下的人,无非是活色生香。   徐娘未老,廉颇能饭,每个名字,都如分子般裂变成繁花,多的是天涯知己。   却与身边的人无缘,兜兜转转之间,错过的都是距离自己最近的人。   杯盏频举,致意的是自己眼底的风景;玫瑰相约,邀的是梦寐的佳人。   很远的她,不意认识了两个很近的孤男寡女,便以为自己是银河上的彩虹, 可以渡你和我在七夕,修得百年好合。   写字的人,以文字相见。看我,是热血沸腾的江湖豪客,观你,是曾经沧海 不甘湮灭的余烬。   心已知,我不是你的春药,你也不是我的萱草。   循序渐进地铺垫,终究不能免俗,转入正题时的含蓄,竟模棱两可得让我无 所适从。   圆滑是懂的,但忽然之间懵懂起来,不知自己的用词该是向左滑还是向右滑。   终不敌你三言两语的问询,遂将一份表格端送你的眼前,作为求职的简历, 用于此时此地,亦是天衣无缝的周全。   一生的经历,填写在空格里,简单明了,省了你的疑问,略了我的解释。   这样的直截了当,料你阅尽群芳,也是闻所未闻。   正如你每月上千的手机费于我是天文数字,我与父亲3个月共开销500元对你 也无异于天方夜谭。   所以你必须扮雄心勃勃的斗士,我尽可以做胸无大志的女子。   你所能给的,注定不会是我最想要的。   笔底乾坤,终不堪疲惫,我昏然而眠,半梦半醒,听得手机铃声,亦只摸索 着凑近耳边,眼并不曾睁开。   你问何处可以共醉,听“杏花村”三字就权当是我的呓语。你当然不知,那 是我家楼下的一间小酒坊,亦是我与陌生人接头的专场。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上, 怎样的酒,也是云淡风轻的茶。   生性慵懒,无事决不肯出门半步。本该是丫鬟的命,自己却为自己筑了一座 小姐的绣楼。   男人倒不避讳,来者都是客,只分缘深缘浅。缘深者,我往;缘浅者,他来。   这便是我的规则。   絮絮叨叨半天,话越说越罗嗦,顿时睡意全无,张开眼,便随了你的意。   露肩的贴身短衫,黑色的,在床上碾得皱巴巴,也懒得换,只是为了照顾它, 换了一条大摆的黑色丝裙。非常个性的式样在一个循规蹈矩的人身上,倒也宣泄 得相得益彰。   十分钟的车程,在站台却等了20分钟,叫一辆出租车也不过是十来元钱吧, 可对于身份未明的陌路人,即使是十元钱,我也认为是一种奢侈和浪费。   人心如称,全凭感觉来掂量爱与不爱,喜欢或不喜欢。对自己的所爱所喜, 我决意付出,不问回报。反之,也是不留余地的漠然。   念异域的青鸟,殷勤探问,系咫尺的你我,于今夜的酒杯。   好在不是某个偏僻拐角处的黑店,卖的也不是月黑风高夜的人肉叉烧包。   我姗姗来迟,彼此一望,便知是自己要见的人。你迎上来,一边将我往店内 引,一边责备我的步履阑珊,仿佛不是初次的相识,而像是比邻而居了几十年的 同事街坊。   坐下来,皆无意风月,言谈中都是商机韬略。   至此,郎情妾意洞若观火,身份即明,说起话来也是直来直去,也别有一番 惬意。   菜单在手,满目山珍海味中,一眼瞥见三个梦寐难求的字,大喜,乐不颠颠 地连声嚷:“南瓜叶尖,清炒一大盘!”   又意犹未尽地问:“有南瓜花炒鸡蛋吗?”   心心念念的小菜,遽然在此得遇,其间快意,胜过你的七盘八盏。   无花,但有这一叶,此行不虚。   有此绿油油的清香暖胃,一切过去的沧桑及未来的宏图都只是佐餐的味碟。   金风玉露乍相逢,是诗人的风花雪月事,我要的无他,只是这一叶的藤蔓和 花开。   这样简单的花语,种瓜的人都不得而知,他们拈不上筷子的东西,于我,却 成了一种奢侈的享受。   心满意足,出得店来,华灯已上,夜色弥漫。五彩六色的霓虹在玻璃橱窗里 点缀着丰富多样的物品,向经过的路人散发着一种诱人的温柔。   只是与我无关。   风是免费的,它吹动了我的头发和裙裾,飘起来,我感觉自己如在云端。   这一刻,恨不能将所有隐在文字背后揣测的人拉过来,让他们见证风来时我 满心的欣喜。   就像严冬过后,我的双手又滑若凝脂时,总忍不住要举到父亲弟弟和亲朋好 友眼前,一遍遍地追问:好看吗?好看吗?   其实要的并非答案,而是享受那样一问时由衷的窃喜。   想这样轻悠悠地走,一个人走到疲惫的尽头。   可是你在身后,礼貌的相送成为我肆意游走的累赘,我却也不得不浅笑着照 单全收。   见车来,手一招,头也不回急急而去,你会怎样地想,亦是不顾。   回到家,打开电脑,挂在线上,又是莺歌艳舞。我一一作答,淡淡含笑,于 现实的日子,却挪不动一分半毫。   夜静心凉,电脑却燥热难当,没有空调,嘎嘎作响的电扇也是一宿良宵。   风起,字已成行。   若是想悔,轻敲一键,便是山长水远,又是明日天涯。   终究是人影各自,任凭阑珊。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freedns.u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