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freedns.us)◇◇   头 颅(中篇小说)    作者:许也(笔名)   头颅,是人类区别于动物的首要标志。    ——题记   1   老古像一截雕塑,老古只剩下头是好的了,四肢已经枯萎,几近皮包骨头, 不再听头颅的摆布,四肢也不能把冷热痛痒传递给头。   老古的头颅如光杆司令,孤零零。然而,那头的眼睛仍然骨碌碌地转动,闪 烁着生命的奇光;那嘴仍能张翕,说话也还算流畅,尽管说话时有点底气不足, 像哪漏气了似的,带着一种掩饰不了的悲怆。   老古有如生命之河被拦腰闸断,“上游”波光潋滟,“下游”已干涸一片, 露出河床、淤泥和披着青苔攀着贝类的河石。   一种没有活够,对人间依依不舍的留恋,一种与死神决战到底的信念超然于 老古瘫痪躯体的涅槃。   老古幸存的头颅是一种奇迹,居然能在没有四肢配合的情况下二十多年坚守 着他极限人生的最后阵地。   清晨,窗外一片鱼肚白的曙色,施阿寅悄悄从自己暖乎乎的胸窝里卸下老古 两只骨瘦如柴的腿,起床。岁月已经不知觉在她脸上镂下皱纹,她五十擦边的样 儿,和老古年纪相仿。她听见老古咳了两声,估计也醒了。   她顾不得穿外套,俯下身去,两只耷拉着的瘪乳磨挲着老古那细瘦的手臂, 她把老古抱了抱,有点吃力地将把老古从侧身翻成仰身,尔后习惯地在老古久压 的臀部、腿部洒上些消毒粉末。   老古体位的变换,使他觉得一阵轻快。仰天躺着,便看到了帐顶贴糊着的那 张象棋盘,那是他叫施阿寅贴上去的,这样,仰躺着就可以很舒服地看到棋盘。   安静地看看棋盘,呆呆地望着那纵横交错的线条,一种浓浓的棋瘾就蠢蠢欲 动起来,想象的野马便开始在帐顶棋枰的线条间开始纵横驰骋、奔腾……   老古已经渐渐习惯了这样独自对着帐顶想棋,自己和自己下。老古可以用自 己的想象力假设账顶的棋盘里有红子、黑子,那些子儿都在老古的统一安排下一 一活跃起来,在作战,在千变万化的呈现许多美妙的奇迹。   施阿寅重复着老习惯,给老古按摩一会四肢,她下意识把动作放得轻柔一些, 以免打碎老古的棋思。她看看手表,该到今天第一次小解的时间了,她小心地解 开他的内裤,给老古套上尿壶,熟稔地搓揉、轻拍他的膀胱,一按,尿壶就响了 起来……   听见老古又咳,喉咙沉闷得令人心烦,施阿寅索性扶老古坐起来。老古在她 的支撑下坐起,在床栏上斜靠着坐。施阿寅轻轻拍打老古的背,老古默契配合着, 涨脸用力一咳,终于吐出了那口有点令其窒息的浓痰,感到一阵松解的惬意。老 古常常这样痰卡在喉口,进退两难地阻塞着,令他好闷好闷,一吐出来就像解放 似的浑身轻爽。老古不能独自坐,身后没有依靠一放手就会倒下,他必须背后有 依靠才能坐。老古那样靠床坐着看去有如一截雕塑,沧桑而严峻,坚毅而顽强。   施阿寅在老古背后塞入厚毯子,这样可以使老古靠得舒服些,斜倚着床栏会 坐得持久些。屋里空气弥漫着些许腐臭,施阿寅推开窗,将新鲜的晨风放了进来。   施阿寅说,我去了,喔。老古说,嗯。施阿寅这才放心去菜场,门吱呀一声 就把她吞没了。   老古独自坐着,仍然想棋,他凭记忆开始对最近下过的棋作追思复盘,车、 马、炮便一一在他的脑屏里清晰了然、复活起来。复盘复到有些回合记不清时, 只需仰头就看看帐顶,心里就会马上明白。老古借助于帐顶的棋盘几乎可以从头 到尾地想一遍近日才下过不久的棋局,这似乎是常人所不及的,老古四肢功能的 消失使他的大脑变得更加善记能动。   老古自从高位截瘫后,他生命的时间就凝固般的减速了,有种度日如年的那 种难熬。只有下棋可以使他忘记了一切烦恼与忧愁。下棋,他有时和病友下,有 时就这么自己和自己靠想象力来下。下棋,时间又稀释了,欢快地流动,使他能 打发掉漫长而苦闷的日子。   施阿寅一去菜场,屋,就倏地静下来。现在一只苍蝇嗡嗡作响时起时落,在 老古的鼻尖、脸颊上嬉戏、爬动,老古好痒好烦,欲举手还击,那手却不听使唤。 他朝鼻尖喷了口气,苍蝇才逃走。听见响,老古歪头看,原来老鼠也壮了胆,窜 到房中央,作一次冒险的丑剧表演。老古苦笑一下,原来还有这些小生命陪他玩, 他想:施阿寅一走,这些小精灵就开始吊儿郎当调皮捣蛋了,欺负他卧床一点也 不能动。   香烟在床头柜上炫耀着鲜红的躯壳,老古枯萎的手臂,僵硬卷曲的手指,徒 劳地动弹了一下却不能拿到烟。老古会吸烟,但吸得很少,一天三支,或五支。 医生说最好不要吸,高位截瘫肺部功能本身很差,吸烟更是雪上加霜,弄不好随 时还有窒息的危险。但老古不从,仍然要吸,只是吸得少。   老古的生命可以说已到了极限,在生命与死神的边界线挣扎,高位截瘫使他 四肢失去活动和知觉的功能、形同虚设,有腿不能行,有手不能拿,连翻身、二 便均需护理。施阿寅就那么一天天地坚持下来,精心护理着他。   昔日的自由,现只是老古精神世界里一祯可望而不可及的美丽画卷了,生活, 无时无刻给他设置着常人所没有的障碍与羁绊。他的生命,随时随地可能划上一 个沉重的句号!但是,他奇迹般地活了下来,从出事落难到今天已经活了整整二 十五个春秋。   2   老古是因公致残的,他是军人,曾服役于一个军工厂。负伤时的老古是小古, 一轮初升的太阳。   那次运兵器,在盘山公路上,军用卡车拐弯时不慎打滑扎入几十米深的山涧。 六个战友,殉职了三个,轻伤两人,独独老古最惨。当时车厢在山崖上弹跳着滚 下去,车厢内的小古与战友们被剧烈地摔来摔去,小古的脖子遭到一种外力的挤 压,扭转过度,昏死了过去。   惨祸,死神似乎一下接纳不了太多个,又把他推回了人间。   现场抢救中,他被从车厢里拖出来时,医生发现:已经颈椎骨折,送医院抢 救,医生果断地切开他的喉管输氧,命才保住了,但四肢却已瘫痪、叛变,从此 不再为他的头颅服务了。   那时,小古年仅二十六岁,仪萍和他同在一个军工厂服役,他们正双双坠入 爱河,谈得火热,并订了婚。谁知福兮祸所倚,小古偏偏却在此时出事了。   仪屏闻讯赶到医院时,扑了个空,小古恰好前一步转到上级医院去了,后来 才知道,去了很远,那是远在上海的一所解放军大医院。   母亲后来千里迢迢地赶到上海去探望,看着小古变成了一滩泥似的一动不动, 顿时声泪俱下。母亲整日守候在病榻旁,时不时握起小古松软下去了的手看啊搓 啊,搓啊看啊。那手不好端端在吗?怎么就不能动了,没知觉了呢?那脚不也在 吗?怎么就不能走路?母亲在祈祷,向慈仁的上苍祈祷,愿神保佑她的儿子。   多少次母亲的泪滴落在小古那日渐枯萎了的手臂上。   仪屏隔三差五的来信,问小古手脚能不能动了?小古已经不能捧读。信,只 能由母亲念给他听。听着仪屏句句恳切的关心,小古仿佛又回到了军营,回到了 仪屏身边,闻到了她那一身奇特的体香。看到她正在朝他笑着,向他款款走来, 有了她在心中,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死。   一落千丈,死神,在与生命作着激烈的搏斗,小古很难有适应这种残酷灾难 的能力,稍微一软弱就可能被死神唤去。这个时候是心中的仪屏给了他力量,他 仿佛听见遥遥传来一阵呼唤,使他被一种巨手举托着!有股新生的力量注入他的 灵魂。那呼唤在他心灵里轻轻地抚摸着,给他温馨给他安慰。他在死亡的隧道里 弹过来跳过去,终于冒出了黑色的洞口,豁然望见一片光芒耀眼的奇光,令他从 未有过的豁然开朗。   那呼唤不断隐隐约约地萦绕着,不绝于耳:小古,我是仪屏,我就在你身边, 你要活着!活着!你还没活够;活着,活着!我在等你呢。   可是,小古却发现自己已不是过去那个健壮自如的自己,除了头,手脚都被 恶魔捆住不能动了,只有一颗头颅可以动弹。自己就靠一颗头生存着了!他不敢 相信这是真的。   活着,活着,只要仪屏还给他写信,还惦记着他,他就要活着,他要打破生 命的纪录,去创造生命的奇迹。   不久,小古的手就枯萎得皮包骨头了,这意味着他将永远也不能握笔写信。   这太残酷,现在,他要抓手帕擦泪也不能了。   时间,凝固般的难熬,三个月,被痛苦放大了很多倍,显得漫长而抑郁。仪 屏还是照样来信,在最近的来信中,她还说她有了身孕!是小古的,是他生命的 延续!这些天就要启行来看他。   母亲又惊又喜又忧,小古还留下了古家的香火。母亲想,一个女人最怕在这 样的妊娠时刻遭受残酷的打击与刺激。可小古全瘫在床,命运未卜,她不能随便 离开小古回去,小古也不可能去照顾仪屏。   谁能去关心一下仪屏?家里她只有小古一个独生子,丈夫早已作古多年。古 家香火,使母亲几夜难眠,母亲怕仪屏真的来,最后,母亲决定还是自己回去照 看仪屏。   那天早上,母亲就把小古托付给院方,医生都很同情,决定由院方派人全日 候护理。母亲就这样含泪别了小古,匆匆地赶了回去。   后来,仪屏始终没有来。   仪屏没来,小古也知道,那准是娘的主意。娘都说了,落难见真情,大难之 下,仪屏还守着他们的爱情,守着古家的香火,不能累赘人家姑娘。   小古想:现实是残酷无情的,高位截瘫,自己不得不面对这样的事实。自己 就剩一颗头了,好端端的姑娘能和一颗头恋爱下去吗?能和一颗头结婚吗?哀莫 大于心死,还是忘了她,不要再想起她。   理智,使小古懂得忘却。仪屏,已经代表着昨天,像翻过去的一页。   仪屏音讯渐断,忘记她,使小古的心由紊乱变得释然、明净。   小古想:自己是一个没有四肢听命的灵魂,失去了自由、爱情和常人的种种 快乐,但作为一名军人,就要活着,为人生的美好而留恋,为人的顽强不屈去证 实,不愧对那么多热情之手的救护与期望。   他想:人的头颅是区别于所有动物的,所有的人生涵义都在于头颅,头在, 人的意义在,他不愿轻易逃进那万籁俱寂黑暗一片的死亡……   3   母亲走后,小施就窜进了小古的生活。她作为院方雇用的一名护理女工,天 天来病房里拖地板、换暖瓶,她那轻盈如飘的体态,利索灵巧的动作,热情微笑 的小脸,组合成一缕绚丽的阳光,照耀在小古心灵的荒原,让那里的生命都发芽 起来!   看到小施,不能不让小古想起仪屏,许许多多对仪屏美好记忆又死灰复燃。 一天,小古终于鼓了鼓勇气,叫小施帮他读床偷柜上那叠尘封的来信,小施欣然 同意了。小古就像听母亲念信一样聆听小施读信。   古怀:时间过得真快,不知不觉我已经好几天没给你写信了,你母亲回来后 总劝我多休息,不让我动笔。   古怀,你一个人形单影只的在外求医,我们真的放心不下,据说你可以自己 走动了,你的病才有好转一定要注意别太累了,医生的药要按时吃,那么远,我 们也难以赶到你的身边,你自己多加注意,好吗?   听着听着,小古就哭了起来,他还能走动?这肯定是母亲的一个善意的谎言。 要是他真的如信中所说该有多好啊。小施读到这里也不禁唏嘘不已。   小施被全日候分配在小古的病房,专门护理小古。她给小古脱衣、擦身,接 尿、挤尿。她每日要定时给小古翻身五六次。半夜小施也得定时起来,她得爬上 床,双手托着小古的腰身,一点一点地慢慢地才能帮小古把沉重的身子翻过来。 她帮小古洗脸、喂饭,她将牙刷伸进小古口里来回刷牙,她端镜子给小古照。有 时便秘,她还得帮小古打开塞露,她把口罩会橡胶手套戴上,靠开塞露来为小古 导便……日子就这样在病房内一一天艰难地消逝。   一天,小古忍不住大声哭了起来。小施拿手帕给小古擦,小施说你为什么这 么伤心?越问,小古哭得越厉害。看小古擦着泪擦着泪,小施似乎明白了,小古 不是为他自己的伤残而哭,他知道小古的坚强,再大的伤残他都能忍受,绝无为 自己哭的理由。他一定是为仪屏哭的,为了他心中那爱情的金字塔。小施说,你 别哭了好不?小古就真的不哭了,一字一字地说,我,我是一名军人。小施鼻子 就不禁一酸。   空闲的时候,小施常常呆呆地守候在小古身边,凝神看着小古,小古一脸安 详而满足的样子,不时对她笑笑,她就把小古的手放在手心搓搓,问道:知道我 的手么?小古摇摇头笑笑。她看着他的领章,那么红,红得像团火,隐约可以感 到一种热,在她的心底就多了一份殷实。那叠厚厚的仪屏的来信就摆放在床头柜 上,很扎眼,仿佛横生出一双眼睛在注视着他们俩。她想,她所做的一切仪屏知 道了一定会很高兴。   解放军在小施心里一直是个神圣的名字,因公重残的小古常使她将他与电影 里的英雄重合起来,使她那涉世不深的心里感到能为一颗这样坚强的头颅做些什 么,除能得到生活报酬之外还有精神上的收获。小古,就剩一颗头颅了,她还能 和她说话,微笑,甚至……甚至热烈地亲吻,在以前她是从未想过的。   小施是农村来沪的一名打工女,当她把一个咿呀学语、踉跄学步的婴孩带扯 成一个活蹦乱跳的顽童,也就宣告了她的失业。她像小鸟扬扬小翅,飞向另一个 去处去觅食。   她没想到会在这所大医院里和小古相逢,这或许就是缘。   小古一点也离不开她,她知道,她一走开,小古就会念着她,很不安静。有 次出去买东西好几个钟头,回到病房,小古哭了,但什么也不说,直是那么深情 地望她。她从小古的眼神里捕捉到一种让她无以形容的感觉。她知道,那就是一 种爱。   她打心里悄悄地喜欢上小古,舍不得小古,一种神奇的力量如胶似漆将她与 他粘在一起……   4   老古孤自坐着,想施阿寅该回来了。耳朵就竖起来听。突然,他捕捉到一个 熟悉的脚步声,由远渐近,在门口顿住,然后响起一阵钥匙的铿响,门吱呀一声, 施阿寅提着菜篮冒了进来。   待施阿寅琐碎打理完毕,老古说,点一支烟吧。施阿寅便抽出一支小古家乡 东北的人参牌香烟,点燃吸旺了递进老古嘴里,等老古把烟喷尽了又递过去让他 吸。她说,早上还咳得厉害,少抽两口,就熄了烟。   粥已熬好,施阿寅将一块塑料布铺在老古胸前,便开始一口口喂老古。饭热, 她吹着吹着在唇边试一下再递过去。夹菜时她报一下菜名,油条?老古没吱声, 就往老古口里送油条,酱菜?老古说花生,她便改花生喂。   太阳已经暖暖的舔进窗来,墙根脸盆里几条鲫鱼不时扑打着水花,老古心里 就像也有一条鱼,他说,去体育馆吧。   施阿寅开始帮老古穿衣、套鞋、系鞋带,又像抱大娃娃似的把偌大的老古端 抱起来,安放进轮椅。施阿寅推着老古的轮椅缓缓地走,那副特大的象棋斜搁在 老古的大腿旁。老古一路上闻着汽车的油香味,呼吸着户外的新鲜空气,被太阳 照得暖洋洋的,心情如阳光一样的灿烂。沿途遇见不少早起载客挣钱的残友开着 残车,正迎面向他招手示礼,老古欲举手却不能,只憨憨的点头微笑。施阿寅便 替老古一一招手还礼。   施阿寅索性将轮椅前轮翘起来推,这样会省力些。轮椅的外胎已经磨得光亮 光亮,她推了二十多年轮椅,已经不知道换了多少条内外胎了。她总是这样推着 老古去这去那,上医院看门诊,上残友家串门,或上街转转,或在上海万人体育 馆的广场和残友相聚。   今天,万体馆广场又已聚集了三五辆残车、轮椅,老古一到,残友就聚拢过 来。施阿寅把那副大棋盘搁在轮椅和轮椅之间,摆上大象棋,在旁边看他们对弈。   老古下棋不动手只动口,却能说出一个个口下败将来。他双手卷曲僵硬如鹰 爪,不能抓子动子,他只报出哪只棋动,着落的位置,由对方代为移动。老古从 来说走啥就走啥,咋走就咋走,斩钉截铁。老古死车丢炮送马都面不改色心不跳, 却总能弃子抢先或先弃后取,在损兵折将中出奇制胜。   老古的棋风令残友们佩服,棋艺也略高一筹,这与他平时床上的帐顶之战磨 练有关。   不觉一连下了三盘,老古全赢。残友棋瘾更足,缠着老古不放,老古也不厌 战。施阿寅却一把推起轮椅,向大家告辞,她担心老古坐久了太累,压坏臀部会 长褥疮。施阿寅最怕老古屁股长褥疮,以前老古多次坐久了什么时候磨破了屁股 都不知道。一长褥疮,她得天天忙乎着给包扎屁股换药,没几个月半年也不会好。   5   将老古推到家,施阿寅已汗津津一身湿。拉开窗帘,推开窗,屋子豁然亮堂 起来。阳光金黄金黄的探进窗抚摸着案台上那对花瓶里的万年青,她给万年青洒 上一些水。   万年青翠绿翠绿的,翠绿了二十多年……   记得当年小古在那所大医院住了一年,大夫就建议他出院。大夫说,截瘫, 当今世界还没有特效药。小古只好准备出院,他让小施给军工厂拍了电报。   军工厂来了个排长,一来就带来了五个战友。大家你一包他一箱就把小古的 坛坛罐罐全搬出了医院。出院,小施心里一下若有所失的空旷起来。小古走了, 她的心也被带走了,她无法在这所医院再呆下去。她决然辞了院方合同,死心跟 小古出来。   小古在离医院不远处租赁民房。   负责安排事宜的排长考虑到小施半夜得起来给小古翻身一两次,只能安排小 施和小古住一间,这样房钱也可以节约一半。排长问小施这样合适不合适?小施 说,不住一起小古自己一个人哪能行?排长笑了笑,夸小施,说她不容易。战士 们也不禁偷偷的笑,战士们一想就明白,小古有福气。   小施问,你们都在笑什么啊?有个俏皮小战士就说:大,大,大嫂,我,我, 我们什么时候笑啦。小施顿时脸红了说,你也真是的,再乱喊,担心我半夜跑了。   次日,战士们从里弄居委会借来一辆黄鱼车(三轮板车),准备载着小古上 街去看看,把大上海诳个遍。   早上,小古连人带轮椅就被搬上板车,小施守护在旁,紧挨着小古坐。战友 轮流蹬车,边说边笑,漫无目的满街游荡起来。   小施坐在板车上看着步行的战士,军徽领章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给她一种温 馨的感觉。她想,小古什么时候康复了也能像战士一样行走该多好。五六个军人 护送的板车很特别,一路引来了不少路人的注目礼。   他们从淮海路到南京路,从城隍庙到外滩的胡逛。闹市区的交警遇见他们, 开始还一本正经的拦下来,近前一看,三轮车上的轮椅上坐着的一名军人,双手 垂无力地在垂在一边,像一截雕塑倚在轮椅上,严峻而深沉,就知道是怎么回事 了,便致个标准的军礼,让道,给予特殊的礼遇,例外的让三轮板车进入闹市区。   有位小战士弄来五彩的纸片纸屑从背后洒向小古和小施,笑着逗着说,两个 头靠近点、靠近点啊!白头到老,白头到老啦!小施听了,心突突地跳,脸羞赧 赧的红。小施从战士的笑脸和飘来的彩色纸屑联想到新娘出嫁,心里又喜又怕。 她不禁脱口而出说,你们神经病啊。战士们扮扮鬼脸,一阵哈哈哈地笑。   她和小古之间没有一见钟情的冲动,也没有卿卿我我的花前月下,仅仅是日 复一日的护理,仅仅是一间毫无生气的病房,仅仅是小古的头颅、雕塑般的身胚 在潜移默化着她的心灵,使她和他变得那么亲近,没有你我之分。他们的相爱在 医院的病房里就已悄悄萌发。也不知哪一天开始,神使鬼差,她就那样乖乖地当 了俘虏,半夜悄悄地爬上了小古的病床,骑在小古的身上……   战士的笑脸、五彩的纸屑不能不令她有种陶醉感。可一想到小古的重残,她 就怕。除了怜悯,也有种疲惫,一种力不从心的忧虑。如果要她牺牲一辈子的青 春、生命,她犹豫,她不知道自己该如何面对。   然而,如果与小古分手也成了她一种难舍,她觉得她的心灵和小古已融为一 体。小施茫然了,是什么使她和小古变得如此亲和,是什么把她的命运与小古连 接在一起?她抬头时,五彩的纸屑又飘过来、飘过来。她笑,看一眼身边雕塑般 的小古,又扑嗤一笑……   数天后排长和战士们都走了,临别,大家合买了一对花瓶,插上万年青放在 小古的案台上。   现在,施阿寅给那对花瓶擦着灰尘,这万年青一晃都二十余年了!还依然那 么青翠。   6   小施见老古已经开始打呼噜,把手脚放轻,她站上凳子拿干布擦墙的镜框, 镜框里的她和小古并排坐在院子里,阳光很明媚,他们的微笑很灿烂。镜框很精 致,镀真金的,施阿寅索性取下来擦。   镜框的背面还清晰可辨的留着六个残疾朋友的签名,李丰、小冯,大林[、 老干……   小施三十岁那年,几经周折,拗不过小施的固执,家中勉强同意了这门婚事。   小古特地请来了六位残友,他要为自己的婚事好好庆贺一次。上午,残友们 个个高兴地从各个分散的住处开残车赶来。虽然来了六个,每个残友都带着一个 护理员,六个残友一下子就变成十二个人,加上轮椅残车很占位置,小院子顿时 变得拥挤不堪。说笑声在小院里沸腾开来,房东看得奇怪,开始有点不快,一问 是小古和小施结成百年之好,便挤出笑来说,你们朋友还真不少嘛。小施照例拿 出小古的大象棋,又买了副扑克,再向房东借麻将说,今天你们也一块吃午饭吧。 房东说,我有班,要看能不能赶回来了。   大伙分成三堆玩,那些护理员都是来自周边农村的姑娘,小施和她们有的是 只相隔几十里的老乡,聚在一起显得无拘无束。她们常常一同带着各自的病号上 医院看门诊,路上、医院里也时有碰面。有个叫莱英的还是和小施一个村庄的, 她们根本没想到会在这种情况下碰面。这些来自上海周边浙北、苏南、皖南一带 的打工妹,离开家乡的黑土地出门挣钱,对任何歧视的目光尤为敏感,最受不了 的是城里人那种居高临下把她们当使唤的作派。比较起来,护理伤病号不单报酬 高些,还因为他们没有架子。少胳膊缺腿的伤病号不仅人没什么脾气,肢体残疾, 样样还得顺从她们的安排,拿样什么东西,上个轮椅残车,寄个信,进个商场, 甚至,拿个钱包点钱都得她们代劳,给她们当家作主的感觉。她们有的和这些伤 残者相处了许多年后就产生了感情,难分难舍的,心一横就和伤残者谈上了。今 天来的六个已经有三个都跟自己的病号结了婚,有的还生了孩子。   跟来的两个调皮孩子都五六岁的样子,分别是小冯和大林的。小施拿出糖果 来说,你们叫我什么呀?孩子争着叫:小施阿姨!小施笑得哈下腰说,乖乖,别 看我们的病号坐轮椅,生的孩子还个个生龙活虎的,还都是男孩子。小古说,那 还不,这一辈子我们遭苦受罪,我看下一辈子啊,就降生到白宫去,至少投胎中 南海,起码弄个团长当当。   两人陪小古下棋,四人挫麻将,另四人打扑克,在院子里玩得不亦了乎。   老干也是截瘫,还少了条胳膊,玩扑克需要人帮着抓牌,老干的护理员也是 护理护理就和他睡觉了的。那护理长得真不错,此时正帮着老干抓牌,把她丰满 的胸脯紧贴着老干的背。她发现自己牌好还抓了一个大飞机,便兴高采烈地大喊, 你们全完啦!哈哈。小冯看着他们俩的默契,就打趣说,大飞机都认识你,可能 昨晚和老干“坐飞机”坐出惯性来了。   十二个人中独独多下莱英闲着,她挤进小厨房来和小施一起烧煮。小施说, 也没什么事的,菜昨天就备好了的,今天我们俩包完这些饺子馅就是了。你小冯 也是北方人肯定喜欢吃辣,我放了不少辣椒呢。   莱英说,他呀,喜欢吃辣,人也是一副火辣辣的暴脾气,昨晚还吃醉了酒, 差点把电视机都给砸了。现在脾气变得越来越坏了,和前几年大不一样了,他把 我骗到手就暴露出原形来,想想都后悔。小施说,当年我问你真的喜欢他?你是 怎么说的?嘻嘻,好了,都有个这么大的男孩了,这就是福气。我想还想不到呢。   莱英说,所以,你也就想嫁给小古了么?哈哈,今天我一定喝个够,一醉方 休。小施红了脸说,看看你们一对对的,我有什么不行的呢,我那小古可是个绝 对的好性子,要是他伤轻一点,有一只腿能走就好了。   莱英轻轻地问,姐,你家里怎么同意你的?小施说,你姊妹六个,嫁一个还 怕什么。我就一个姐哩,家里开始一直不同意,后来弟弟到了结婚时还拿不出钱 来,怕吹了女友,家里才勉强同意了我。小古人就是好,我不跟他,他也一样肯 帮我的,并不是说他给我弟弟一点经济援助,我才跟了他。   莱英说,解放军待遇又好,伤残军人名声也好听,嘻嘻。   小施说,只是我那老对象老缠着我不放,那是我妈早年给定的亲,我第一眼 看到他就反感,大咧咧的,和他一点也谈不来。可他家有钱,我妈拿了人家的彩 礼,由不得我愿意不愿意,硬把我当东西硬给买了。我妈说,你都二十多岁的大 姑娘了,不嫁出去,弟弟将来拿什么结婚?有本事就自己过!我当时就是为了这 事呕气出来的。莱英,你知道,当时我为这事真的恼死了,和乡下那个结婚,总 觉得少了份感情,这么多年下来,我心里确实扔不下小古,他也是一步离不开我 的,我一走小古怎么办?可那边原先定过亲的,天天上门催得紧,家乡人什么闲 话也说得出。后来小古也知道我的情况,他拿出存折要我去退了彩礼。他说,钱 只能帮助我一点小忙,要我自己趁快再找一个,只要帮他找个接替的护理就行。   莱英说,是啊,小古这人不错。   小施说,小古一点也不是虚情假意的,我和他这么多年,我心里最清楚,所 以,再找一个,我就找他了,我高兴跟他。   莱英说,嘻嘻,这样我就不孤单了。   小施说,怕什么,总比那些薄情郎好。   莱英说,这辈子和小冯这样一个重残人过,我以前也是想也没想过的,人就 是这么奇怪,时间长了就难分难解,人生都是缘,谁叫我命苦遇上小冯呢。   小施说,我相信缘,有缘千里来相会,嘻嘻。小古总一直劝我找个好点的, 可小古越这么说,我就越舍不得他了,真的。说着小施悄悄抬手擦了把眼。   莱英和小施在厨房边说话边包饺,不觉一个多小时过去,饺子也包好了,继 续做了几道菜,小施又去买了几瓶啤酒就准备开席。   小施本想借房东的大桌子用,但房东都去上班了。小古的小月桌只能容下六 七个人坐,房间也就这么大,吃饭还得分两趟。小施决定让这些伤残的病号先上 席,她说,大家都是自家人,不要见外,地方小,还是你们男的先上吧。   小古说,还是你们这些“警卫员”要紧,你们先,我们棋还没下完。小冯也 说,我们一个个还得麻烦你们背进去,也太麻烦了些,你们先,我们哥们无所谓, 就在院子里将就着坐在残车上也能吃。   其他几个残友马上附和道,在外吃一样,来上海这么多年,在饭店吃饭还不 是照样让别人端了出来都在外边吃,还是把菜饭端出来吧。   知道自己残疾的处境,这也是小古不去饭店预定酒席的缘故,大家行走不便, 所以小古选择这种随意的形式来为自己的婚事助兴。   就这样大家里里外外的吃了起来。会喝的小施发给每人一瓶啤酒,李丰大林 都不拘小节,拿了啤酒就整瓶直接往嘴里灌。小施莱英忙着端菜进进出出,端着 盘挨个让大家夹,给他们斟酒。李丰敬小施说,这可是你的结婚大喜,不干不够 意思。小施很高兴,头一仰就干了,不一会儿就满脸酡红起来。   喝多了的,大家都难以在残车上久坐,纷纷扔下一个礼金红包就发动了残车, 带上各自的护理赶回去。   小施打开那一百两百的红包,心里涌过一种难言的滋味。   客人走尽,小施今天可能多喝了点,满脸通红的。小古也没少喝,可能酒精 刺激的作用,小古的双腿直打颤,痉挛得厉害。小施就将小古从轮椅抱上床,弄 热水给他擦把脸。   擦脸时,小施看到小古两眼潮红潮红的,问:你这是怎么啦?   小古说,今天我们结婚了,我简直不敢相信这就是我们的婚礼,你就是新娘, 做新娘还要护理新朗。   小施说,你别想多了,我愿意。   晚上,小施和小古睡在一起,一边是一个丰满、结实、光洁的女身,一边是 个枯萎、干瘦、瘫痪的躯体,然而他们热烈地接吻,爱抚……   小施把小古的头揽进怀里说,大馋猫一个,真个大傻瓜。小古说,你才傻, 好端端的姑娘跟我过一辈子。   小施苦笑道,傻瓜跟傻瓜正好一对么。   小古说,陪伴我这么多年,我已很知足了,没想你真的留了下来。小施调皮 的说,我就喜欢你这颗头,和好人比更厉害。说完,吻遍小古的耳朵、鼻子、眼 睛、嘴、胡须。小施看着这颗孤零零的头颅,忽然发现那里面装着一种不同寻常 的力量,正是这种人格魅力多年来一直左右着她,使她难分难解。她感到小古身 上有着一种超越肉体的东西,那是一种精神,让她为之所束缚。   7   中午,施阿寅做了红烧鱼。鱼刺被一点一点地剔干净再喂进老古的嘴里。喂 饱老古,施阿寅拿毛巾擦了老古的嘴才开始自己吃饭。她也吃鱼,只吃鱼头、鱼 尾。   老古仰躺着,帐顶的棋枰很快车行兵进、炮轰马跃起来,老古陷入一种酣战 的忘我之中。   自己和自己下棋,仰躺久了也难受,老古说,我要坐一会。施阿寅忙撂了手 中的家务活儿,扶老古倚着床栏坐。遥控器就在床头边,老古却无能操纵。施阿 寅倒像个遥控器按老古的意图开了彩电,翻到想看的频道。   老古像一尊雕塑,一动不动地坐着。银屏上开始播放午间健美操,外国女郎 正尽情炫耀着她们的优美曲线,这就使老古起朵英。   朵英长得靓,也有漂亮柔美的曲线。朵英就是那个婚后五六年肚子还大不起 来的朵英,就是和她老公吵架逃到她同乡阿姐这里来的那个朵英。   当年,那是个夏天,朵英来了,带着个花布挎包轻轻便便的来。她看了看小 施的脸色轻轻地说,叫姐夫?小施拿肘碰她一下,瞪她一眼。朵英不明白小施为 什么瞪眼,也不知道到底该叫什么好,就改叫叔叔,看着小古的军服怯怯的叫。   小古朗朗的笑了说,解放军叔叔,对不?   朵英也笑,孩子般的又叫,叔叔。   朵英是来找活干的。朵英在小古家一住就半个月,工作还没影儿,朵英心里 可急啦。小古看出来了,就说,工作慢慢找,不急,面包总会有的。   朵英和小施聊起来样样说,丈夫如何埋怨她生不了孩子,如何喝酒揍她,如 何兀自傻笑傻哭都说了。朵英说,鬼晓得谁不会生呢,又附在小施耳畔轻轻地说, 姐,你和小古这么多年了,喜酒也喝了,手续也办了,还不让我叫姐夫?小施说, 去去,去你的,谁不让你叫啦,再调皮我捏你嘴巴。朵英就真皮了,又附近小施 耳朵悄悄说,姐,你和姐夫很幸福是吗?姐夫肯定行,你快生个小宝宝呀。小施 先是一阵高兴,尔后马上不快了。她感到这半个多月里,她给小古翻身、擦身、 小解朵英都在场看着。朵英说小古行,她准看到小古的了。小施心里清楚,正如 医生所说,那只是高位截瘫的一种病理反射,有时甚至可以长时间异常坚挺,但 小古自己却没有知觉和感受。她为此感到遗憾和惋惜,这么雄壮的身胚,仿佛被 抽去了精髓,只剩下一幅可看不可支配的形状。她也感到小古身上有着一种不屈 的人性,在生命没有最后终结之前不甘投降。   此后小古小解,小施就先看一眼朵英,朵英仿佛明白了什么,就到门外站着, 有时朵英听到小施似乎有意把门关得很重。   一次,小施和朵英在房里剔菜剥豆,小古说要翻身,小施去翻,翻好身习惯 地给排次尿,朵英见了赶忙底下头剥豆。这次小施忙完见朵英没出去,心里似乎 不舒服,她觉得朵英不该站在里面。她拐弯末角对朵英说,朵英,我好久没回家 了,想回娘家看看,你来帮我照看小古一段怎么样?朵英心细,听出醋味来,脸 差点红了,噎住,什么话也说不出。   朵英老盼着早点找到活。朵英知道姐对小古好,多年来,连回家一次都没有, 始终形影不离守护陪伴着小古,她的到来,多少有点尴尬。她看出姐是很认真敏 感的人,这恰恰说明姐爱小古。   朵英说,工作找不着我也得回去了。小古说,丈夫气还没消尽,你回去不自 找苦吃啊,还是多住段日子,慢慢找。小施也劝,住着,住着,陪姐聊天说话儿。   没几天,朵英总算找到工作了,是给一个港商做家务打杂。   那天天很热,小施洗过澡,朵英就接着洗。小古只租一间房,洗澡,当屋摆 上一个大浴盆就洗开了。此时,小古被翻身朝里面向墙壁,小古自己不会翻身, 朵英尽可以放心地洗。   洗着,洗着,朵英想工作有了,明儿就将告别,这里的一切顿时变得亲切起 来,包括这浴盆也是最后一次洗澡,不知怎的心里就有种失落。看着小古侧身朝 里一动不动静静侧卧的背影,看着小古枕边的那顶军帽,朵英有点发呆,她想: 小古也是人。   香皂搁在对面窗台上,朵英一时忘了自己赤身裸体,她没多想什么就那么走 过去了,她要去拿香皂,她感到很安全,她亭亭玉立地裸露在小古的视线里就像 裸露在婴孩的视线里无忧无虑。小古看着那纤毫毕露光泽柔滑的胴体,看着那柔 美的凹凸曲线勾勒出一幅楚楚动人的风景,心尖跳跳的,他想,我,我是一名军 人,便强行命令自己阖了眼。朵英拿了香皂没有很快走开,又哈下腰俯身拿起小 古那顶枕边的军帽,那当儿她的双峰像两座大山向小古压来,紧挨着飘过小古的 面颊上空,令小古心跳加快,有点晕眩和越过山峰的腾飞之感。小古缩了缩头, 机智灵活避开了那种碰撞和摩擦。   然而,朵英却一直哈着身子没有立即起身,仿佛故意那样,仿佛某种潜意识 里的欲望在萌动。小古闻着一股醉人的女人体香,默默地看朵英,看她的裸体, 那对大乳丰满而浑圆。朵英也注视着他,用一种眼神与他对话……小古那道精神 防线开始节节溃退,朵英一送,小古一迎,小古就轻易含住了朵英一只大乳头, 血液开始沸腾。   朵英轻轻说,嗯,就这样,不要慌,我心里崇拜你,嗯,就这样,我愿意。 朵英捧着小古的头说,如果你没有伤残多好,我佩服你的毅力……   在强大的本能与诱惑驱使下,在一股浓烈的女人气息的笼罩之下,小古感到 现在他已不受理智控制,他想伸手摸朵英的另一只大乳,却不能如愿,他徒劳地 抬了下那枯萎了的胳膊,动弹了一下。   朵英说,我明天就得走了。把另一只乳房塞进小古的嘴里……   小施在门外喊,好了吧,好了吧。朵英慌忙抽了出来,俯身吻吻小古的面颊, 轻声说,我以后会来看你。她故作镇静地拿起那顶男人汗味十足的军帽挂到墙钉 上。然后,朵英就慌慌的洗,快快的洗。   门终于开了,小施看看朵英,看看澡盆,水里飘浮着一个个诡密的肥皂泡。   半夜,朵英被一阵响动吵醒。看看窗外,月色朦胧,窗格上显示出小施骑在 小古身上的剪影。她用被子把头蒙了个严实……   翌日,朵英背着她那只花布挎包走了。   朵英走的当晚,小施和小古好象可以自由了许多,没了那种有第三者在场的 别扭,又可以随意地自然地相处。小施发现,小古的精神变得特好,“病理发射” 比以往更加坚挺、持久。虽然中枢神经的损伤使小古无法感受到小施给他的那种 温热、滋润,但她可以从小施面部表情的亢奋里体验到性爱的美妙,看到小施的 缱绻缠绵,他为自己能参入这种欢爱而感动。他闪出一个念头:希望在那股强大 的电磁刺激下,神经能日渐复苏再生,然而那只能是想象。   朵英的再来是若干年以后,她很惊讶,小古已不再穿军服,也老了点。那是 全国裁军一百万以后,小古的军工厂随之撤销,并入地方企业,不造枪炮,只生 产民用机器。小古的残后保障,一切按地方规定的工人劳保条例实行。   朵英买了很多吃的给小古,朵英在那个港商家里干活似乎发了点小财。那港 商利用主雇之便动过朵英的脑筋,加上小恩小惠的,使朵英轻易自愿就犯。后来 港商把朵英搞大了,朵英要求赔偿青春损失,港商怕太太知道,偷偷让她打了胎, 给了她一笔不小的营养费和保密费。朵英这才知道原来不会生孩子的毛病在自己 的丈夫身上。后来,朵英带丈夫去检查,查出来真的老公有问题。她还把丈夫带 到上海男性康复医院去治疗,很快她就怀上了孩子。   8   下午,施阿寅又要去医院给老古拿药。临走给老古翻了个身,帮助小解一次, 她问道,还有什么要做没有?老古侧身躺着,看见那只红色的洋娃娃坐在桌子上 睁着一双童话般的大眼睛朝他微笑,就说,把娃娃拿过来。施阿寅将洋娃娃放在 老古枕边,这才匆匆往医院里赶。   屋,静静的。红色的洋娃娃陪着老古睡,老古一点也睡不着,他闻得出洋娃 娃身上依稀还散发着玲玲的乳香,眼就潮红了。   玲玲就是朵英的女儿。朵英的丈夫经治疗后重扬雄风。朵英生产后,他又嫌 朵英不争气,会生,却偏生个丫头,对朵英很不称心,常无故和朵英吵,甚至动 手。   朵英在玲玲一周岁的时候就把玲玲抱来小古家。朵英哭哭啼啼地咒老公没良 心,生男生女谁吃得准。   小古、小施看着玲玲乐得合不拢嘴,逗着抱着。小古让玲玲坐在他的膝盖上, 用带子扎住轮椅固定好,让小施推着他和玲玲去外面玩。在街边的小百货摊铺, 小古毫不吝啬的点出一样样玲玲需要的东西,拨郎鼓、气球、玩具汽车、玩具青 蛙、奶瓶、对了,还有就是这只红色的洋娃娃。小古报什么,小施就买什么。   回家,朵英看到那么多东西,一下子归玲玲所有,不住地笑,又红了眼圈说, 我那死老公就晓得传宗接代,没有女人拿什么传,他还不是他妈生的?小古说, 你们女儿这么可爱,还嫌弃?不要?千万不要送给别人,要送就给我。   这一说倒让朵英大为窃喜,是呀!把玲玲给了姐做女儿,自己再去生个男的, 岂不不两全其美么。她听姐说过,小古已经不会生育,精液送去化验了好几次都 不行,全是死精。毕竟高位截瘫多年,极少活动,全身都在枯萎,悄然衰退、病 变。   朵英说,你们那么喜欢玲玲,条件也比我们农村好,我把玲玲留在你们这里 倒很放心的,玲玲也断奶了,不用依赖我。为了玲玲我和丈夫常常吵闹,被丈夫 冷落,对我和玲玲都不利,不如就把玲玲给你们做女儿。好在姐是自己本族,更 会疼爱玲玲,那我就把玲玲留下了。我回去,丈夫若不要玲玲就不会来接了,你 们当女儿把玲玲养大就是。   小古听了喜出望外,叫小施拿些钱给朵英带回去。小施倒也大方,拿了一千 元塞给朵英说,朵英,这就算姐给的一点营养费,你怀上玲玲,又奶得这么大, 这么漂亮,玲玲给我们做女儿总得有点表示。朵英横竖不收说,同村本族的,玲 玲也是姐的亲宝贝,收钱那就见外了。小古说,要的要的,再加点。朵英抽了五 百元说,哪的话,钱,我拿一半意思意思,只要你们永远对玲玲这么好。   朵英住了两夜舍下玲玲就回家了。临走泪汪汪的,提出要玲玲玩的那个红色 的洋娃娃。她说看到洋娃娃就像看到了玲玲,这样她心里会舒服点。   朵英走后,玲玲那对大大童稚的眼睛流露出一种异样,似乎也知道母亲走了, 喜欢哭闹。在小古听来不论是玲玲的哭声还是笑声都是一首诗,让小古听出了其 中无穷的美妙和魅力。   小古和施阿寅把玲玲照顾得体贴入微,玲玲长得很快,不久就可以在童车上 学站立了。玲玲喜欢把玩具从童车上一一扔得满地,小古想帮玲玲拾起却不能, 只好喊小施代劳。有时小古想,玲玲还能拿玩具,把玩具扔到地上,而他呢?他 连玲玲都不如,不由心里一阵酸楚,可一想到玲玲将来长大了,是他和小施一点 一滴的抚养成长的,是他的女儿,将把美丽、欢笑、幸福带给他,来补充这个家 庭的凄凉、寂静与苦难,给他重创的身心以慰藉和寄托,小古又感到了一种热烈 的希望和欣喜。   玲玲的到来,使小施更忙,更累。她要照顾小古,又要像个母亲似的给玲玲 弄奶糕、奶粉,换尿片,洗这洗那。但她没有怨言,玲玲哭了,小施总是放下手 头活一把揽进怀里抱着哄着。玲玲高兴时,她也被感染了,一直陪着开心。   小施瘦了一圈,似乎却更有精神。她乐意,她心甘情愿。她渴望有孩子,和 小古结合后渴望了一年又一年都没能如愿。玲玲就是她的梦想,给她遂愿以后的 那种感动,一种深埋于心灵深处的母爱终于得以开发,焕发出金子一般的亮丽。   一种行将泯灭的希望,突然有了意外的补偿,小施太爱玲玲了,再说她与多 英一个村子,同祖同宗,本来玲玲就是她的骨肉。小古感到小施能干,不雇人帮 忙,一个人竟能把两个人照顾得非常周到,他沉醉在一种家的温馨之中。   小古常起来坐在轮椅上充当看护玲玲的角色,看到玲玲拉屎拉尿,马上喊小 施。小施就撂下手上的家务,来给玲玲换一块尿片或喂点牛奶。   小古教玲玲妈妈、爸爸、吃饭、睡觉一些词的发音。玲玲啊啊的叫,闪动着 一双大眼睛,天真而有趣。   天晴,小古出去总把玲玲搁在膝上,让玲玲枕着他的胸。小施就缓缓推着轮 椅,到处走走。小古仿佛胸前搁着一团火,暖哄哄的,他不时俯首看看玲玲,亲 一下玲玲的头发。   小古把棋子给玲玲玩,教她发音,车、马、炮。小古除象棋外,有了一个更 好的精神寄托。玲玲的童趣会令他一整天都陶醉于一种快活之中。   玲玲长出了几颗白玉般的小牙,玲玲真的会叫小古爸爸,喊小施妈妈了。   这时候,朵英来了,她和老公一起来的,还带着上回那个红色的洋娃娃。朵 英说,姐,我一看到这洋娃娃,就想玲玲,没想到玲玲这么大了,长得真快。朵 英的老公看了玲玲就一直抱着不放,默默地抱着抖着。小古感到一种不祥的预兆。   朵英果然说出了令小古小施大惊失色的话来,她说她这次是来抱玲玲回家的。   小施说,那可不行。朵英说,姐,原谅我吧,我需要玲玲,怎么也忘不了玲 玲。现在老公也想玲玲了。一句话把小古和施阿寅说得如坠万丈黑谷。   原来,朵英虽然怀上一个新的,下地干活太累,给流产了。住了院,医生知 道她生过孩子,就顺便给朵英放了环,不许再生。生了,也得罚。夫妻俩万般无 奈,丈夫后来慢慢也想通了,就来要玲玲。   好说歹说都没用,丈夫是个倔强性子,想要,主意已定就没商量。丈夫把八 百钱元钱扣在桌上说,这算是玲玲费用,不够再补。小古看看朵英老公那副九牛 二虎之力拉不回头的样,只好退步了。小古说,钱你拿走,只要玲玲以后常来作 客就行。   玲玲的走,小古和小施都当场痛哭了一场,他们俩情绪沮丧低落了好长一段 时间。屋子一下子冷清了起来,每天仿佛从屋子的不可知的某个角落隐隐约约传 来玲玲的笑或哭,小古多次悄悄地哭了,小施也一起哭,仿佛心头被割去一块肉。   朵英带走玲玲时把那个洋娃娃还给了小古……   现在,红色的洋娃娃就依偎在小古的头边,不知怎的小古一看到洋娃娃就会 想起玲玲,令他久久遐思,久久木然凝神。小古想,自己能生一个多好,可医生 已宣判了他的生殖能力的丧失,这是一种怎样的冷酷!尽管医生讲,可以人工授 精。可是,那不可知的种子来源会有什么结果?一下子哪里去筹措一大笔的费用? 小施听了就摇头,要接受那种科学生育方式更需要不凡的勇气,况且,小古又不 能如一个正常人那样,帮助小施走过怀胎的岁月。   在思念玲玲的时候,老古偶尔也想到了仪屏。仪屏怀了他的孩子,算起来如 今也该长成二十几岁的小伙子了。可他已下誓,今生坚决忘记仪屏,为了爱而忘 却。   老古想玲玲一定长得很大很漂亮了,他恐怕都不认得了玲玲了。据朵英信上 所说,玲玲已上了初中。光阴似箭,日月如梭,真快,老古对着枕边的洋娃娃吻 了吻。   9   小施就那么地陪伴着小古,看门诊抓药,推轮椅出去转转,烧饭烧菜,打理 家务琐碎。一年又一年,岁月无情地在小古和小施的脸上刻下了皱纹,小古和小 施都逐渐变为老古和施阿姨。社会也在潜移默化地改变,商品化的社会在逐步形 成,由于裁军政策,军工厂被撤销,人员退伍的退伍,调动的调动,部分指战员 则分散到地方企业去。老古按他的常驻户口被划分到当地市政府民政部门,再分 配插入一家工业部门下属的企业。和老古一起划过去的还有原军工厂包括仪屏在 内的几十名战友,而原车间樊主任则被调任为那个厂的厂长。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无可避免地被物欲金钱所左右,世风日下,尽管老古是重 残,但待遇问题一直是老古的一块心病。新的厂子给老古寄医疗费变得很不稳定, 效益好时可以按时汇款,厂里资金紧张,有时一拖就是三四个月甚至半年不汇款。 老古让施阿寅多次去电去信催促也无济于事。老古多年积攒下来的那点备用金眼 看也一天天地坐吃山空,令老古感到心慌,施阿寅更是心急如焚。可急又有什么 用,单位负责人来信说,现在许多时候连在职职工的工资都发不下,也是拖欠几 个月才能兑现,不是厂方不给寄钱,而是根本没有钱可以寄。   施阿寅在与厂里的长途电话交涉中,樊厂长的口气是很温和的,他说,最好 还是回来治疗为好,在外什么都不方便,开销又大,让施阿寅与老古协商一下。   当施阿寅与老古提到这件事时,老古也说,回去就回去呗,谁要在外边受苦, 现在病反正都这样定型了,在家乡也能看。施阿寅说,回去可以,那要看厂里住 房问题能不能解决。   施阿寅没少打长途,结果那边都说住房眼下十分紧张,得等一两年才有可能 分配,回来先租房住就是。施阿寅就犹豫了起来,没房回去那也太糟糕了,万一 一两年后也分不到房那是很尴尬的。   老古只好决定稍微等一段时间再说,厂里一有住房分配就跟施阿寅回家乡去。   厂里已经有半年多没汇款了,再下去老古和施啊寅可能就连每月一百多元的 房租费都交不出来。这给施阿寅很大的打击,她跟老古这么多年,精心照料,付 出了她的整个青春的年华和辛勤的劳动,老古是因公致残的军人,单位总该负责 到底。不能按时支付老古在沪费用,就必须分套房把他们带回去,岂能抛给她不 管?没有钱在上海要生存简直是做梦,他们辛辛苦苦一点一滴积累起来的一点钱 已经越来越少了,什么时候花光什么时候就得断粮,就会被房东碾出去,卷铺盖 走人。   写了不知多少封信,打了不知多少次长途。厂方的负责人总是用那两句老话 来搪塞或推托,使施阿寅感到疲倦不堪。有次是樊厂长亲自接的电话,口气倒非 常的委婉温和,在电话那头说了很多安慰的话,一说到回厂的住房问题,还是一 时无法兑现。施阿寅只好对樊厂长说,单位不能马上分房,那就等些时候再回去 吧。   施阿寅下午去菜场买菜的路上始终在想自己和樊厂长通话时所说的最后那句 话,“那就等些时候再回去吧。”,这可是她自己说的,说的容易,但每一天都 不能少一元钱维持生活的。她和老古十多年来才存了张定期十年的存款,也不过 一万元,不到期提前支取,那些利息都会化为很底的活期利息。眼下,看来真的 到了要吃尽老本的时候了。   买菜回家,路上碰到了大林。大林正开着他那辆摩托车改装的崭新残车在马 路上跑拉脚载客的生意。大林见了她就停下车来与她说话。   施阿寅好象找到一个可以倾诉的对象,叹息地把单位半年多没汇款的事和盘 托出,问大林该怎么办?给出点主意。   大林说,是啊是啊,现在我们这些病号可不如前些年了,很多单位都差不多 的糟糕,我出来拉客赚钱也是单位没钱,只好自力更生了,到时候再找单位算帐。   施阿寅说,你说实话,这样出来跑车听说一天也能挣个百八十元的呢,不会 假吧。大林说,哈哈,这要看自己肯不肯跑了,肯跑,一天挣个百八十块该没问 题,我今天已经赚了六十多块了,继续再跑几趟今天赚个一百元可能不成问题, 但我已经很累,准备收工回家休息算了,钱赚不完的,我够用就算了。   施阿寅听得很入神,一天赚六十元,一个月下来也可以有近两千元,维持生 活绰绰有余了,单位再好也给不了这么多。施阿寅说,要么我也跟你们一样,买 部车来开开,你说行不?   大林说,怎么不行?你健全的,开车比我们这些瘫痪的要好多了,我们刹车、 挂档、加油、龙头方向全都在手上掌握,坐都坐不久,好累好累,你来开车拉客 起码比我们多挣。   施阿寅说,是吧,那我也去买车。   大李说,这车只有残疾人可以开,但你是残疾人的家属,也可以以老古的名 义办到车牌照。开啊,这钱不赚白不砖,上海那么大,现在到处都是扩建工程, 马路处处在修建,交通难,拉客好赚钱。   施阿寅说,那也是的,过了几年,上海的内环线,高架桥公路,地铁、隧道 都建设好了,要开这种车赚钱恐怕就没机会了。   大林说,是啊是啊,再过几年这种破烂车肯定不能开了,快去买车啊。   也真是应了那句车到山前必有,天无绝人之路的俗话。施阿寅思考再三还是 决定,破例提前支取出她的十年存折,在大林的帮助下很快买了一辆六千多元的 新残疾人专用车,每天出车跑生意拉客。   老古就不能每天再由施阿寅推着轮椅出去走动晒太阳了。早上施阿寅早早地 烧好稀饭,喂老古吃,洗好了碗筷,再出车。老古只好一个人躺在床上休息,无 聊时就盯着账顶的象棋盘自己跟自己下棋解闷。他本来需要每隔两三个小时翻一 次身的,自施阿寅出车后也只好四五个小时翻身一次,等到施阿寅收工回来再翻。 虽说这样难受了一点,但老古知道施阿寅都是为了他,为了维持生活。老古每天 都那样静静地孤独躺着,只等施阿寅中午回家了,再帮他翻身一次。   施阿寅也能和大林一样每天赚到几十上百元,老古高兴,感激。   施阿寅说,你如果这样一个人在家里呆着难受,翻身又没人,还是找个保姆 来吧,我开车能挣到钱,雇个人也不成问题。老古说,我这么几十年都躺习惯了, 你每天中午回来帮一下我就行,有时邻居和病友也会来看我,陪我下棋,你顾自 己好好拉车做生意吧。   施阿寅每天早上把老古料理好,出车,中午回来烧菜煮饭,帮老古翻身、洗 脸、擦身,喂饭,稍作小憩,又忙着开车出去。傍晚回来,第一件事就是给老古 翻身,帮老古扶起来靠床拦坐。一边马上又开始烧火热菜热饭,时间紧凑,几乎 没什么停歇。   施阿寅累是累,当她点着那些大张小张的票子时脸上就露出了微笑。那些票 子虽然杂七杂八,大小不等,但每一张都是她开车挣的。   一个月下来,施阿寅对老古说,我这个月挣了一千九百多元呢,照这样下去 车本只要三四个月就可以回来了。老古说,哈哈,开车辛苦,路上车多人挤的, 安全还是第一啊。施阿寅说,大林说他上个月还挣了三千元呢,开这种三轮比自 行车还容易,我会注意的。   施阿寅一边照料老古一边在外跑车,老古一人呆在屋里会显得寂寞些。孤独 躺在床上,老古常常想象着施阿寅在外拉客载客的种种情形,想着她如何约跃过 红绿灯,如何与客人讨价还价,如何开开停停地问路或看地图辨别方向位置。晌 午和傍晚就竖起耳朵听,等盼施阿寅快归来的摩托车的引擎声,默默地祈祷,愿 神保佑她一路顺风,安平归来。   施阿寅放心不下,还是劝老古找个保姆。她说,我挣的钱足够你找保姆的。 老古说,怕我寂寞,你去叫李丰来陪我下棋就行。   李丰也是个棋迷,棋下得可以,几乎与老古水平不相上下,有点棋逢对手的 感觉。施阿寅就去看李丰在家不在家。   李丰属于煤矿工伤的一名青工,来自西北,也是慕名上海之大名来求医的, 见施阿寅特意开车来邀,棋瘾顿发,便上车跟来了。   施阿寅把李丰请到家,自己又忙着去跑车。   李丰二十多岁的样子,虽然截瘫,但没那么严重,拄一小拐就可以自己走路, 走起路怪怪的,有点太空行走的味道。单位效益好,待遇也不错,他除了看病吃 药只会混混,下棋打牌样样爱不释手。   李丰和老古的棋艺很接近,每次总下得难分难解。和李丰对弈,老古还是那 么躺在床上,侧卧着,报出棋子着落的位置,由李丰代为移动。   李丰烟吸得凶,满屋子都乌烟瘴气的,把老古的烟瘾也诱发起来,老古问, 你吸的什么牌子。李丰说,牡丹,老哥也来一支?老古点点头说,好的,抽一支 吧。李丰点了烟,把烟夹在老古的食指和中指之间,老古勉强可以自己伸到嘴边, 但那枯萎的手臂就是不太听话,烟就到嘴边了,可还差那么一点,怎么也吸不到。 李丰只好动手助一点力,按住老古的手,让他吸好再收回。可能一口烟吸得太重, 老古呛了起来,咳嗽了一阵。   下棋时间过得快,两人一点感觉不出时间是怎样在他们举棋落子之间流逝的。 天,不知不觉已经转暗,然而,此时施阿寅却没有回来!   老古感到了一种不详的预兆。   又等候了半个多小时,李丰有些等不住,他瘸着腿帮老古收拾象棋又收拾房 间。   李丰说,我陪着你,你别担心。   老古说,天晚了,要么你还是先回。   李丰说,恐怕你一个人不行,还是等阿寅回家。   天,已经很暗,屋,更加冷清,李丰静坐着吸烟,老古转动一下有点麻木僵 硬了的脖子,心里越来越慌,他说,按往日习惯,施阿寅这时候肯定要到家了。   李丰说,会回来的,或许她车子路上出点小毛病也可能。   听着这话,一个可怕的念头便在老古的脑际里闪现:会不会出了什么差错? 老古强迫自己不要往坏的方面去想,却偏偏越往那种可能性去想。   老古竖起耳朵听,希望冒出施阿寅收工归来的摩托车引擎声,可今天那熟悉 的车声就是不肯出现。老古的脑袋有点发账,心里想:不要,千万不要,再不要 有什么祸难降临。   正这样想的时候门口终于传来了突突突的车声,李丰脱口而出说,来了,这 回阿寅真的回来了。   施阿寅的车子在门口停下时,从后座上也下来一个陌生中年人,他紧跟着施 阿寅走进屋来,好象怕施阿寅逃脱似的。   李丰和老古看看就知道有些不妙,老古问,这是怎么回事?   施阿寅说,今天倒霉死了,算我倒霉。   那男人跟进屋自己拉了把凳子坐着,溜转着一双眼睛东张西望,表情冷峻, 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烟点着了说,你车撞人,你就得赔偿,你说你自己打算怎 么赔?   老古这才听清,看来路上阿寅的车真的不慎碰撞了人。   四双眼睛彼此互相看看,屋里暂时一片沉寂……   施阿寅说,躺在床上瘫痪的是我的丈夫,我真的不是有钱人,我不是故意撞 了你爸的。你爸岁数那么大了,上街没人陪伴,他自己靠倒我的车子后箱上的, 我看他倒地了,就主动下车去扶起,他说痛,我就带他去医院看,我帮你爸挂号, 找大夫,再根据他口袋里的电话号码给你们家打电话,你们来了没说句好话,就 一口咬定是我撞了你爸。   李丰听得很不服气,插道,你是她电话叫你到医院的,前后经过都没看见怎 么能说她撞了你爸,你想想她真的撞了,还会打电话给你吗?   中年人若有所思的说,你说的也有道理,可她自己都承认是车尾撞的,不是 她撞,她能那么好么,还不是怕出了人命才送医院的。我当时在医院就问,是私 了还是公了,她如果没撞就不怕公了,我可以去叫交警来处理,她说私了,我才 坐她车到你们家里的。   老古仰躺着问:现在你爸到底怎么了,公了私了先慢点说。   中年人说:现在正在急诊室室里吊针,手摔得一踏糊涂,皮肤都擦破了,血 流了不少,还得继续观察和医疗。我已经先付了三百多元。   施阿寅说,我也给你爸垫了五十元了,说着拿出几张医疗收据来。   李丰说,如果没什么大伤,皮肤破了点,包扎一下,能早出院就好,也别难 为人了,私了,大家好好商量。   中年人说,这些医疗费你们起码得先付了,是她撞的,如果交交警处理肯定 要扣车,就没这么便宜。   施阿寅说,我老公瘫痪在床,我白天出车,收工还得护理他,我真的没撞你 爸,是他自己走路不谨慎碰到我的车后箱,我送你爸去医院完全是凭良心,正好 被我遇上了,我不能不那么做。   中年人说,那么我叫你找警察来处理你为什么那么怕?还不心虚?至少这三 百多元你得付了,我爸没事了我也不来找你,还要花医疗费就还得找你。不管去 哪说都是你没道理,撞人就得赔。别当我傻瓜,我是上海人你们懂不懂。   李丰说,这样吧,关键你爸没什么大事就好,我先走了,希望好好谈,大家 互相谅解。就凭帮你爸送医院,也要好好谈。   施阿寅不禁抽泣了起来说,我知道,我知道,我怕找警察是因为我才买的新 车,万一被扣了,我明天就没生意做,生活就没法维持……   李丰先告辞了,屋里安静了下来。老古在床上叹气,施阿寅在捂脸抽泣。   这时老古说,帮我翻个身。施阿寅便走过去,很吃力地翻,让老古从仰身翻 成侧身,把枕头垫在老古的肩下。   中年人看了有几分惊讶,问,怎么会这样的?施阿寅说,我们是工伤来上海 治疗的,你没什么事情就还是谅解一些吧。   三人一直僵持着,屋里静静的。中年人不再言语,施阿寅泡了杯水放在桌上。   中年人说,我也是没办法的,撞人总得赔偿,医疗费还不知道要多少……   隔了会儿,中年人又说了一句,你看怎么私了吧,我又不是勒索你们,至少 各出一半,不然的话我们找警察处理。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三人默默无语。   施阿寅抽泣着说,我不该多管闲事,   老古说,你既然这么说,也只好按你的意思了。大家各出一半,以后看病的, 你也凭发票来我这里报销一半。关键你得凭医疗发票,行不行?   中年人说,那也好,就这样定了。   整整拖了近两个小时一场私了才算结束,中年人拿了一百多块钱方起身走了。   施阿寅和老古都舒了口气,晚饭吃得很简单,热了热剩饭剩菜。吃饭时施阿 寅没滋没味。老古说,你还是在家呆着算了,开车真的危险,好在这人也不是太 敲诈。   施阿寅说,车没扣就算命大,车本还得赚回来再说了。   几天过去,那中年人再也没找上门。   10   午休刚醒,老古就听见院子里响起一阵摩托的声响,李丰又来找他下棋了。   施阿寅用轮椅把老古推到院子里,摆上大象棋,让他们俩静静的对弈。   李丰说,后来怎么处理了?那个人没勒索吧?   老古说,哎,他爸没什么事也就没来了。真吓得我们够厉害。李丰说,我看 就不像有什么事。   两人下棋时施阿姨寅又要出车了,老古说,还是别去了。施阿寅说,我不跑 远就是,习惯了,去跑两趟就回来。老古说,才出了麻烦,也得避避邪几天再出 车不迟。施阿寅说那就听你的。   话说厂长樊新民正出差开会途经上海,记起厂里的老古还呆在上海看病,就 顺便踅进来看望老古。   樊厂长以前出差上海曾来看过一次老古,凭记忆摸着小巷寻了进来,忽地眼 前一亮,现出一坪小院,只见老古坐着轮椅正和人正在专心下棋,就悄悄在旁观 战。   樊厂长也是棋迷,看着那一招一式的妙着暗暗叫绝,尤其老古动口不动手的 口弈更令他感动。   老古极妙的一招回马枪便将到李丰,樊厂长不禁脱口而出道:好棋!   老古回头一看,知道来了贵客,忙叫施阿寅。施阿寅见是樊厂长好不惊喜, 李丰见来了稀客则起身告辞。   聊天、叙旧,浓浓的乡情感染着老古,老古仿佛随着乡音回到了阔别的故乡。 樊厂长刚才看了老古身手不凡的棋招,心里痒痒的,提出和老古玩两把。   棋盘,就摆在床头的方凳上,老古侧身躺着和樊厂长厮杀了起来。老古报出 走法,施阿寅代替动子。   不知咋的,樊厂长在老古面前总是失去主动权,走得很吃力,酣战下来,竟 连输三盘。樊厂长业余对象棋颇有研究,家乡的棋界也算个人才,少有遇到强敌 能战败他,还没有碰到谁能连着轻取他三盘。现在却碰到了,看着侧身而卧的老 古,他不能不佩服!他说,甘拜下风了!   晚饭,拗不过施阿寅的盛情,樊厂长只好留下吃。他看着施阿寅一口一口喂 老古,不时用毛巾给老古抹一下嘴,心里涌上一阵感伤,长长叹了口气说,大哥, 有困难尽管提,我会尽力的。   老古沉默有顷,说,物价涨了,公伤的待遇却没什么长,厂里有半年没寄钱 了。樊厂长说,这个我晓得,会计讲过几次,这次我给你带来了医药报销款和工 资。待遇有文件规定我们都会考虑加,我回去会和副手说说。   樊厂长当即填写了一张八千元的支票,递给施阿寅说,你去银行拿就行了, 谢谢你对老古同志的照顾,我和老古原来在军工厂就是战友。   老古和施阿寅怎么也没想到他们一直久盼的事情会这么顺利的解决。   施阿寅不断在樊厂长碗里夹菜。樊厂长说,好面熟,我上次来也是你,在这 里陪伴老古很久了?施阿寅默不作答,只吃吃的笑。   老古说,二十五年了吧!我一负伤,她就一直伴着我。樊厂长说,真不容易 啊,二十五年,天天这样,你们真诚地守望,这才是真正的感情呢。   樊厂长对老古和施阿寅早已一清二楚,当他亲自面对面交谈时,更觉得别有 一种别样令人动心的东西。他对施阿寅说,要不要城市户口?你们的二十多年朝 夕相处,真的很感人,我可以设法照顾一个农转非给你,到我们的家乡去吧,那 是一座新兴的好城市。   施阿寅只是吃吃地笑,那笑声已说明一切。   临走,樊厂长自己拿出一百元捂进老古那枯萎的手里说,物价上涨,对你们 是有许多冲击,你的要求我们会考虑。厂里原来我们军工厂的老战友还很多,大 家都记着你。樊厂长双手裹住老古那鹰爪般的枯手,很久很久说,古兄,仪屏也 惦着您和施阿寅哪,特别问您们好。   老古心里顿时紧了一下,欲言又止。仪屏?怎么回事?难道仪屏和樊厂长?   樊厂长说,那我走了,以后来看您们,多保重!   老古艰难而缓慢地把头扭向门,目送樊厂长消失在暮色里。   窗外,秋声沙沙。   11   半个月后,老古受到一封挂号信,施阿寅看了看署名,竟是仪屏写来的。施 阿寅捧着信,依着老古肩膀,读了起来。   古怀:   写下你的名字,时光仿佛一下就倒流了二十多年,二十多年里我多少次想写 信给你,有时写好了,看几遍,却没有勇气发出去。语言,在你面前会显得多么 渺小、苍白。   我们订过婚,而且我告诉过你,怀了你的孩子。   你想过你的孩子吗?我们爱情的结晶,你我生命的延续。   他能安然降临人世,健康成长,唯有这一点才使我一直愧疚的心得到一点抚 慰。   得感谢你那慈祥、善良、睿智的妈妈给我的呵护。当年,妈妈说,也不瞒你 了,小古全身瘫痪了,你去了也没用,日后的生活也一样没法过下去。她要我生 了孩子再说,说生了孩子就是对古家最大的慰藉。   妈妈整天形影不离,看护着我。我只能把爱寄托在孩子身上。   我分娩时,妈妈知道是男孩,香火有续,她老人家很高兴。   后来在妈妈的撮合下,我次年就和樊新民结合了。樊新民就是我们军工厂二 车间那个樊新民,也即现在的樊厂长。   读到这里,施阿寅和老古都不禁一愣,老古迫不及待地让施阿寅继续读下去:   古怀,我知道任何语言都是苍白无力的,我多么无奈,原谅我的自私,若有 来世,再给我们一次新的机会。   我们没有生第二个孩子,老樊把孩子当作自己亲生骨肉,奉献着父爱。我们 给孩子取名叫古义新,用仪屏的仪,和古怀的怀,各取一半组成的。   义新现在省医科大学攻读神经外科研究生。但愿,随着医学进步,有一天, 义心能亲手为你治好病。   老樊多次和我谈到施阿寅,这次,老樊去上海出差,我也不知道要捎些什么 给你。我觉得自己在阿寅显得多么渺小!在这里,让我向她深深地鞠上一躬!   阿寅二十多年如一日守护在你的身边,承担了本该属于我的那份艰巨与重负, 与你患难与共,相依为命,我感谢不尽。   厂里不少都是军工厂转过来的老战友,都想念你,都感谢阿寅。   古怀,四肢瘫痪,重残之下,你以惊人的毅力和伤残搏斗了二十五年!今天, 你有一个大学生的儿子了,这是真的,你应该活得更有信心。   想念你们,春节,老樊和我、义心和妈妈都一起去看你们,祝您和阿寅安康、 愉快!   仪屏写于灯下X月X日   念完信,施阿寅已泪流满面。老古强忍着心中翻翻江倒海般的激动。原来, 原来如此……   直到晚上施阿寅还双眼红红的。临睡,她帮老古翻身,老古说头朝里,她就 帮塔他朝里翻。老古面朝里静静侧卧着,才开始悄悄流泪。他哭,他要对自己一 个人哭。   施阿寅听见饮泣,就说,你身体不好,不能太伤心。老古止不住,一声接一 声的抽泣。   哦,儿子,古义心。   老古想,在分别的二十五个春秋岁月里,仪屏在另一个地方,妊娠、分娩, 一点一滴地抚养教育,才有了一个这样的儿子。   老古想,儿子,他还有这么个好儿子,真不敢想。   老古想,现在他才感到自己是对的,在死神的重重包围中,他没有投降,他 坚守着生命的最后阵地——头颅,活了下来,他将有幸看能到自己的儿子!   施阿寅随手拿起闹钟,将定时定在深夜一点,她将在那个时刻醒来给老古翻 一次身。   翌日,老古让施阿寅从箱底取出一套老军服穿上。这是一套洗得褪色久日不 穿的旧军服,然而,军徽军章依然鲜亮。老古顿时显得年轻了不少,他说,我, 我是个军人!   施阿寅说,真像,和过去一样。   施阿寅把轮椅后翘,悬起前轮,缓缓地推着老古。沿着那条长长的水泥路上, 一点一点地前行、前行。身后的路那么长,已经走过了多少坎坷、艰难,前方, 还有很遥远的一段路铺展着……   轮椅缓缓地碾动着,显示出一种人生苦旅的坚韧。   轮椅、老古、施阿寅是个多么美妙的生命组合,和谐,宛若一人。老古孤零 的头颅,发出的指令和信息,由于颈椎中枢神经的损坏、阻断已无法传递到四肢, 通过语言却能传递给施阿寅。于是她的四肢便按老古的指令去穿衣、套鞋、漱洗、 帮老古坐起来、上轮椅、推轮椅,帮老古拿这拿那,代笔写信,使老古头颅的生 命得以伸延,自由得以补偿。   施阿寅推着轮椅,不时朝前俯首看看老古,说些什么。   一切自动的车辆都有动力装置,然而,老古的轮椅没有。施阿寅用她的执着 驱动着轮椅,驱动了二十五年,还不知疲倦。   科学家试图对人作头颅和躯体的移植,却十分渺茫。老古和施阿寅却成功地 实现了头颅与躯体的对接!(完)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freedns.u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