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freedns.us)◇◇   一只人猿的经历   吴岳伟   某年,从某动物园逃出一只人猿。经警方和动物园当局多方调查取证,社会 各界的大力协助,几年后的一天,终于在某大学的讲坛上将其一举擒获。嘿,你 真不知道,说起来也算是人类历史上的一个奇迹了:这只混迹人类社会多年的人 猿,抓获时其头衔竟然已经是某大学的人类学教授了,正在给学生们上课呢。而 且据说它的课还讲得生动有趣;一门原本十分枯燥乏味的理论课,被它一讲让人 听起来倒有一种耳目一新、如临其境的感觉,颇受学生们青睐。擒获之后,动物 园当局坚决要求将其归还,而人猿教授本人和学校当局自然不愿它再回笼子里去, 这就引起了一场官司。办理这宗案子,既无现成的法律条文可套,历史上又无旧 例可循,让法官们伤透了脑经。为此,他们要求人猿先生本人提供一份书面说明 或者答辩之类的材料,以供裁决时参考和酌情考虑。以下就是这份答辩书的内容:   各位尊敬的法官先生:   您们要我提供一份书面材料以供裁决时参考,尽管这宗案子在我看来该怎么 判是一目了然的,但为了表达本人对您们的敬意,信任您们的公正和耐心,我还 是尽我的记忆力之所能及,为您们提供一份详尽的说明,以满足您们的要求。因 为我深知,这一判决无论对我本人的生活还是对人类的未来,都必将产生深远的 影响;因而,如何保证这样一个有历史意义的案件得到公正合理的审判,这不仅 是您们,也是我本人的一份责任。   首先,我想向尊敬的诸位指出的一点是:我现在是人,而不再是人猿。我有 人的感情,人的思想,人的尊严,总而言之一句话,人所固有的我无不具有。我 过去是只人猿,这一点本人并不否认;而且动物园当局和它的代理律师声称,我 是他们花了五十万元人民币从非洲高价购买来的——尽管我对这其中的细节不是 太清楚,不过我也暂且予以承认。但我想提请诸位法官和原告注意的是,我已经 不再是过去的我了,这些年来我已经脱胎换骨了。过去,我是关在笼子里任人买 卖的可怜的人猿;但是现在,站在您们面前的,是一位成绩斐然的人类学教授, 深受学生尊敬和爱戴的人类灵魂工程师中的一员。我有人的修养和人的尊严,要 我脱下衣服和裤子,回到笼子里去供人观赏,我想无论如何是不合适的。   我在上面的声明也许让诸位听起来有狡辩、强词夺理的嫌疑。因为您们会说, 如果都像我这样,那任何一名罪犯在判决时都可以声称自己现在的我已不再是过 去犯罪的我,从而逃避应得的惩罚了。为了让您们打消这个疑虑,知道我不是随 随便便说这句话的,在这儿我打算把自己整个从人猿变为人的经历讲述给诸位听。 我不会向您们隐瞒什么,这一点敬请放心;另一方面,当然记忆力所造成的缺陷 也在所难免。总而言之,我准备像卢梭那样,在诚实准确地叙述了事情的真相和 来龙去脉之后,把自己推到您们的宝座前,说:“瞧!这就是我,我的过去的全 部历史,现在您们裁决吧!”   我是被人强行绑架,然后装到笼子里,飘洋过海,进了该动物园的。从这一 点上说,进动物园并非吾之所愿。我在家乡本来过着幸福美满的生活——至于我 的家乡是在非洲还是南美洲,我至今还不清楚。在被绑架前,我是三个孩子的父 亲,有自己可爱的妻子,而且正是为了保护他们,我才做出了牺牲。我是在进入 人类社会之后才听说这种行为算得上是一种“牺牲”的,至于当时,我保护他们, 只是出于本能罢了,没什么值得夸耀的。说清楚这一点,我想多多少少能抵消您 们对损失五十万块钱所产生的普遍的同情,——我知道,在我们这个年头,丢条 命算不了什么,但只要你一说损失了多少多少钱,立刻就会有一大班人围上来替 你唏嘘叹气的——因为很明显,这是一笔非法交易。一笔非法交易,就是损失掉 半个地球,在法律上也是得不到保护的。当然您们又会说我那时还只是只人猿, 所以即使与我有关的交易也不需要征得我本人的同意;好,那咱们也把这项争议 搁置一边,让我把故事继续说下去。   一到动物园,我就被关进了牢笼;是的,既有牢,又有笼。这种特殊的建筑 想必您们大家在动物园里都见过:一边是一间小屋子,供动物们吃住,屋子边上 开了一个门洞,洞外接出一个四面用铁丝网围成的笼子,供白天我们赶出来让人 参观用。不论刮风下雨,还是大热天,毒太阳当空照着,我们都会被毫不客气地 赶出来,一赶出来门洞就闭上了,然后在笼子里饿着肚子一直呆到天黑。直到动 物园关门了,门洞才会再次打开,这时饲养员才过来给我们喂食和打扫卫生。这 种日子算什么日子,这样的生活算什么生活,您们自己想想吧。比较起来,我在 被捕前真可算是生活在天堂里了,尽管那种环境里充满了种种致命的危险。不过, 我知道我这样抱怨是没有意义的,因为我现在是在人类的法庭上,面对的是您们, 可敬的法官们,而不是在动物保护协会;您们也没必要过问动物的权利,因为当 时我还只是一只人猿。因此,在这一点上我也准备打住。   哦,我一回想起自己在新环境里的最初日子,至今还感到毛骨悚然,浑身战 栗。过去,在草原上或者在森林里,我凭自己的勇气和智慧,——对,人猿也有 智慧——追逐野兽,与最凶猛的敌人搏斗,与大自然共呼吸,既接受她的全部恩 赐,也不回避她的种种灾难,我从未感到过厌倦;而一到这里,情况就完全不同 了。在笼子里,不需要你有勇气和智慧,这儿引起人们兴趣的只是你粗陋的形体, 如果会几个下流动作,那就更好。这儿不需要你去追逐什么,克服什么,战胜什 么,逃避什么;这儿有的是千篇一律的生活,每天你只要在人们面前一站就是了; 如果你无聊得要死,打个哈欠,那就更好,更会博个满堂彩;我最后甚至无聊到 连个哈欠都不想打了。诚然,我的笼子里装了两个秋千;工作人员在设计的时候, 也许心里在想:“嘿,我知道你会无聊的,因此我给你点玩艺儿消遣消遣。”可 这有什么用!玩这种玩艺儿毕竟没有在大森林里挂在树上、藤蔓上来得舒服过瘾。 由于失去了自由,过着这种单调乏味而又看不到头的生活,不能按自己的意愿做 事情,我痛苦极了。我开始忧虑起来,身体也瘦弱下去;我很快成了一个梦想家, 成天在笼子的一个角落里发呆,梦想着外面的世界,过去的生活。就这样,在很 长一段时间里,我心不在焉地活着,只有当参观者用细木棍狠狠戳我一下,或者 用烟头烫一下我的屁股,我才会猛然惊醒,才明白过来自己是在笼子里而不是在 自由的天地里。可过不了多久,我还是陷回到沉沉的梦境中去——对一只本来自 由,而今失去自由的人猿,有什么比做梦更有诱惑力的呢?除了做梦,他还能做 什么呢?——于是在邻居们中间,我得了个“呆猴”的绰号。有一阵子,为了改 掉这个不好的习惯,我开始一心一意地观察起我的观众,也就是您们人类来。我 想:“他们看我,为什么我就不能看他们?”可这么一看倒更让我绝望。本来在 同类中,我也算得上是个佼佼者;而在大森林里和草原上,对于有些动物,我更 是它们的主宰。可是在这儿,跟这些“人”一比较,我算得了什么?什么都不是! 我只是一只毛茸茸的招人笑的可怜的低级动物;比起人类来,我只是他们在进化 的道路上业已摆脱的一个羞耻罢了。人是一种多么与众不同的动物啊!有别于以 往我在森林里、草原上遇见过的任何一种。那相貌堂堂的仪表,优雅的举止,聪 明的头脑!真可谓宇宙的精灵,万物的灵长!尽管他们残酷地对待我,为了自己 的一点微不足道的消遣跟我开残酷的玩笑,可我还是不得不承认他在一切方面都 优于我,也优于我的同类。他们中哪怕一个白痴,也比我同类中最漂亮者好看, 比最智慧者聪明百倍;而我们人猿哪怕努力一辈子,也达不到他们中一个白痴的 水平。在他们面前,我只感到深深的自卑。是的,我自卑极了。而现在我就落到 这样一伙动物手里了,这怎不让我绝望?出路是没有的。如果说过去在森林里和 草原上,我还凭着自己的一点小聪明能轻而易举地摆脱追击我的敌人,那到这儿 来我就无计可施了,真是无计可施了;除了绝望,还是绝望。   不过在起初,我心里还是存有一线希望的。我看到我与人之间外形上最主要 的区别是:我毛茸茸的,而他们都是白白净净的。因此我想,只要想办法让自己 身上的毛褪掉,我就会像他们一样仪表堂堂,头脑聪明了。有了这种想法,我就 开始付诸于行动。一有空我就拔头上、脸上、手上、身子上的毛;一有机会就往 墙上蹭,想把身上的毛蹭掉;每个暗夜里我都偷偷地用瓦片刮身子;为此,我把 自己弄得浑身上下血淋淋的。这一现象后来被饲养员发觉了。于是在那之后,只 要一发现我有这种动作,他就扬起鞭子狠狠地抽我,害得我在一段时间里再也不 敢造次。不过后来我自己也渐渐明白了,这种外形上的差别根本不是最本质、最 主要的,我的这种想法只是猿类的皮毛之见罢了。至于我是怎么明白过来的,在 这儿三言两语说不清,我就略去不提了。   这样一来在我面前什么路都给堵上了,我彷徨在无路可走的境地。我的忧虑 和痛苦在加深。我开始恨自己,对自己充满了恶意;我经常臭骂自己,抽打自己, 有的时候还故意惹事生非,借饲养员的鞭子惩罚自己。在这种自我惩罚、自我折 磨中,我既尝尽了苦头,也体验到一种毁灭的快感和乐趣。(因为生活中要是没 有乐趣我是活不下去的,所以从某种意义上对我来说,无聊、无所事事是世界上 最痛苦、最可怕的事情,哪怕从毁灭中寻找乐趣,也总比完全没有乐趣要好。) 有一回,我爬到笼子的最顶端,——顶上也是铁丝网——挂在半空中,对自己说, 何不就这样掉下去一死了之?于是我闭上眼睛,松开了手……当然我没死成,但 是摔成了重伤,之后在屋子里躺了好几个月。这是我对自己惩罚得最严重也是最 后的一次。那几个月里,我躺在我的稻草铺上,想了很多。我觉得我好歹也得活 下去,因为过去的生活是那样深深地吸引着我,我想只要能活下去,就断不能说 回到过去生活的希望是完全没有的,难道我在这个世界上就这样完了么?“从此 刻起,把自己先当作是零,然后试着去改变这一切吧”,我对自己说,“能改变 多少算多少,哪怕从现在这个零的位置上朝前挪一步也成。”我还这样劝慰自己: 希望毕竟要靠自己去创造啊,要有耐心,要学会忍耐。而在希望到来之前,—— 如果还真有希望的话——我应该做点准备;比如我何不妨学一学人类的语言和举 止呢?因为如果真有一天,老天爷开恩,让我逃离了牢笼,摆脱了这梦魇般的生 活,走在城市里,大街上,要是被人发现了举止猴模猴样,那还是会照样被抓回 来的。再说,我不是无事可干,无聊得要死么?那就把这种学习当作一种消遣吧。 这样想着,我的心情就平静下来。等我病愈,我就把我的思想付诸行动了。每个 白天,我还是照例要到笼子里站着,对着指指点点的人群——但这对我来说恰恰 是个学习的好机会啊。我仔细观察他们的表情,琢磨他们的话语,模仿他们的举 动。这种模仿后来不仅让我自己十分开心,同时也引得他们哈哈大笑,他们以为 我只是一只轻佻的、爱巴结讨好人的猴类。当然我自己并不这么看。我有我的理 想,我的打算,对自己有更高的要求,也有着比猴类高得多的评价。就这样,日 复一日,我学会了很多东西;我学会的越多,对自己越有信心,渐渐地也就摆脱 了最初那种苦恼绝望的情绪。   正如一切处境稍有改善就忘乎所以,以为自己的经验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 并迫不及待地想拯救别人的人类中的书呆子一样,在自己的生活有了这么点起色 之后,我也迫不及待地想把自己的体会和思想传授给我的邻居们,特别是我隔壁 的水獭小妹妹。因为我觉得她的头脑是那么简单,好像从来没去思考过生活真谛 之类稍微深刻复杂点的问题,真是可怜见的。于是一天晚上,当月亮当空挂着, 把清辉洒进我们笼子的时候,我俩之间发生了这么一场严肃的谈话:   “小妹妹,我看你每天都这么快快活活的,可你不觉得这是一种多么可怜、 多么悲惨的生活,其实是一个很大的不幸么?” 我说。   “不幸?我?……你这是什么意思?”我的可怜的邻居眉头一皱,吃惊得几 乎跳了起来,仿佛我用胳膊肘狠狠戳了她一下……而这种效果正是我所希望的。   “嗯,是这么个意思,水獭小妹,”我想趁热打铁,就赶紧说。“恕我冒昧, 把自己的心里话全讲出来。我看你每天不停地绕着笼子又跑又跳,在遇到水池的 时候,就‘吱溜’一声钻进去,然后冒出来,再跑,再钻……你不知道这一切给 我造成一种什么印象么?我总觉得你是在把自己往滚热的油锅里一煎,跑开,再 一煎,又跑开……而你竟然在这样一煎一蘸的过程中寻到某种乐趣,在我看来真 是不可思议!”   “你别说得那么凄惨,好不好?” 小妹妹好像是生我的气了。她一屁股坐 起来,尾巴垫在屁股底下,耷拉着脑袋,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看起来真像一个 粗重的问号。这么说她的小脑袋开始思考了,这很好啊!……沉默了一会儿,她 接着说:“事实上我是过得开心,但这种开心全然不是你说的那么回事。你知道, 我们水獭习惯于在水边生活,没有水我们就受不了,而且还要是那种干干净净的 水,脏水、臭水我们也无法忍受。可是在这个世界上,当今要寻到一处干干净净 的水源是越来越难了……且不说由于季节、气候的原因,水源会干涸;即使不会, 平时也会有脏水、臭水混进来,堵都堵不住,把好端端一池清水给玷污了,让你 简直没法活……可现在好了,这儿每天都会自动地有鲜活的水补充进来,你也压 根儿用不着担心这种状况会有一天中断;这岂不是让我心头的一块石头落地了? 踏破铁鞋上哪儿去寻找这么一个好去处呢?”   我见她这么天真,这么知足,目光这么短浅,心里暗暗好笑,于是一本正经 对她说:“落地是落地了,但同时你也失却了自由;要知道自由是无价的,有的 动物甘愿为它牺牲,有的给他整整一座城市作交换他都不要(说这话的时候,我 当然是暗指我自己),可难道你的自由就只值这么一点么?换了我,至少也要为 此索要高得多的报酬,要他们付出更多的代价……而且你说的情况也仅仅局限于 靠近城镇的地带,要是在乡下,比如说在我们家乡,那里的水永远是干干净净, 冰凉冰凉的。紧邻着人类生活对你有什么好处?难道你祖祖辈辈在那儿生活,你 也非得在那儿生活?瞧,你不是被逮起来了么?看你现在还有什么可说的……”   “你们家乡那一带野兽多么?”她掉转话头,向我提了这么一个天真的问题, 而且看起来还提心吊胆似的,生怕我给予肯定的回答。嘿嘿,亏她问的!自己也 不过是只野兽,——当然,是只美丽可爱的小野兽罢了——只是靠近人类,多受 了点教化,就开始讨厌起兽类来了。我得教训教训她。   “当然多,那还用说,比这儿动物园里还多呢!山上有老虎、狮子、蛇,水 里有鳄鱼、水蛭,空中有老鹰、吸血蚊子。你见过老虎张开血盆大嘴的那副模样 么?你知道当狮子的爪子摸到你身体的时候是什么感觉么?你能想象一下么,当 你走在路上,一条蛇突然昂起长长的脖子,伸出开叉的舌头,挡住你的去路?你 尝过吸血蚊子死死叮住你,你走到哪,它就跟到哪的那种滋味么?还有那水蛭, 像鼻涕一样粘糊糊的,一看就恶心,可它居然还要往你身上爬……在人类到来之 前,那儿几乎全是这些兽类的天下。”   “哎呀,那多危险呀!”我的这番话把小妹妹吓坏了,她倒吸了一口气。   “危险?……危险自然是免不了的。什么地方没有危险?谁不在危险中讨生 活?……可那样的生活自由啊,你能按照自己的意愿去做事情……有危险说不定 还更刺激呢;那样的话,你就得时时保持机警,展示自己的力量和智慧了,而不 是像现在这样无聊得要死,有力无处使……生活中处处是危险,处处是深渊!不 是在物质方面,就是在精神方面,谁都逃避不了危险。有的时候,你在生活里也 许衣食无虞,可与此同时,精神上却非常痛苦,痛苦得几乎要发疯,——比如现 在在这笼子里的生活——难道这不是一种危险,一种深渊?可我的好些同伴是不 这么认为的,——他们为什么老是对生活抱这么一种肤浅的见解呢?——只要不 愁吃住,他们就认为没事了。精神上的追求对他们来说是没有价值的,所以因它 而引起的痛苦也毫无意义。可是在生活中我分明看到他们中很多因这样那样精神 上的苦恼发了疯……是的,抱着一个西瓜,或者一棵果树牢牢不放,可与此同时, 却发了疯。这岂不是咄咄怪事?难道一枚果子都比他们整个的存在更重要?难道 他们是为了果子生的,而不是应该反过来,果子为他们而生?我真是想不通…… 可他们才更想不通呢。当有一天,你下决心告别那种可怕的生活,去寻找新的出 路的时候,他们就围上前来,告诉你说这是要不得的,这种举动很幼稚,那样的 话会很危险,等等。后来我都懒得再去理会了。”我一口气说了这么多,我的同 伴静静地听着,仿佛入了迷。这一刻,我注意到她的小脸蛋是多么的迷人,越看 越可爱;我想,要是我能同她一道离开这儿那有多好!将来我们要在清澈的小溪 边搭个漂亮的小窝,生一大群活蹦乱跳的孩子。不知将来的孩子像她还是像我, 喜欢在水里钻还是喜欢在树上爬,不过管它呢,反正都一样……幸福在向我招手, 我得试试。   “有危险那我可受不了!”我的邻居蓦地清醒过来,然后以加倍的果断斩钉 截铁地说。我的心也随着格登了一下。她欠起身,用前爪趴在铁丝网上,脸对着 我,——天哪,上哪儿去找这样一个可爱的小脸蛋呀!——露出一副受了委屈的 样子,仿佛在想象中已经被老虎咬了一口了。“你知道我们水獭特别胆小。过去, 上这儿来之前,我们自然是生活在危险之中,每天都过得提心吊胆的,可那是不 得已啊!谁不想过得舒舒服服、无忧无虑;如果早知道有现在这么一个好去处, 早知道动物园里会是这么安全,还有这么多同伴,不用他们来捉,说不定我们就 自投罗网来啦!……自由?自由当然在理论上是有价值,这一点我也并不否认, 据说现在每个哲学家都在千方百计地论证自由的必要性呐,要不他们辛辛苦苦建 造的体系就会被人丢进垃圾堆里去;可是在实际生活中要是不能换成舒适和安宁, 天大的自由又有什么用?一切都会适应的,没有自由我们也照样生活……想一想 吧,在被捉住遣送到这儿来的路上,我们还哭哭啼啼的呢!当时仿佛天要塌下来 了。现在回想起来,我还感到滑稽。早知道是这么回事,我们就该唱着歌儿来 啦!……啦啦啦,小鸟在前面带路,我们……”哎哟!我们的这位小妹妹简直把 这儿当作天堂了。不过,嗓音多甜啊!……我真后悔不该打搅了她的清梦。   “请原谅我打断你的歌唱,小妹妹,我想问一下,你刚才说‘我们’是什么 意思?这么说不止你一个,有一伙啰?你们一伙有多少?都有些谁?”我问道。   “爸爸妈妈,四个哥哥,两个妹妹,我算在内,总共九口。”她干脆利落地 回答道。嗯,看来算术学得不错,能数到九在兽类中已算是难得的了。   “那他们现在呢?现在都在哪儿?”   不问还好,我这一问还真惹出祸来了。我的可爱的小邻居莫名其妙地“哇” 的一声哭了起来,小身子伏在网墙上不停地抽搐颤抖着,既让我诧异,又让我可 怜。难道她也有隐衷,也有不为我所知的痛苦?可惜我想摸一下她的头,安慰她 一下都不可得,这该死的铁丝网!我在一边既惊讶,又内疚,急得不知怎么办好, 只好无可奈何地等着。等这阵泪潮稍稍平息,她才开始克制住自己,尽力恢复用 平静的语气跟我说话,不过声音依然还有些颤抖。   “你问这个问题干嘛?老哥,问这种问题是很不礼貌的。是的,太不礼貌了。 谅你不是故意的,也亏我今天心情好,要不我干脆就不搭理你了。不过你这么关 心我,我有话就跟你直说了吧。我的一家其他几口,爸爸妈妈、哥哥妹妹全给该 死的人类送进屠宰场了。他们看中了他们的皮,——而他们的皮也确实很美。至 于我,因为逮我的时候,反抗过激了点,皮上受了点伤,皮色不怎么好看了,所 以没被选中,被送到这儿来了。说起来也真算是邀天之幸了!前两天,有位穿皮 外套的年轻太太到我笼子跟前参观,我不经意间往她身上瞅了一眼,哎呀,我当 时差点没晕过去。你猜怎么回事:我一眼就认出,穿在她身上的那件皮衣服,一 部分正是来自我妹妹的呀!我可怜的小妹妹,她身上的每一根毛,每一条花纹, 我都记得清清楚楚。因为在家的时候,每天早上都是由我给她梳妆打扮起来的…… 这种伤心事真是甭提了,一提起来又要让我大哭一场。”说完,她真的又呜呜地 哭了起来。   嗯,这么说是一部家族的血泪史……那她过去的快活劲儿对我来说就更不好 理解了。后来等到进入人类社会之后,我才从史书上了解到类似的情景:古时候, 有些达官显贵,一家人被皇帝满门抄斩,女儿被没收入宫充作了皇帝的妃子。可 即使经历了家庭如此惨痛的变故之后,这些大户人家的女儿做起妃子来也照样快 快活活的,吃起醋来一点也不比别的妃子落后。也许正像这位小妹妹说的,一切 都会适应的……不过这是后话——我当时对人类的事情还几乎一无所知,所以只 是感到困惑而已。我安慰她说:“小妹妹,别哭了,听了你的话我也难过。你家 人的悲惨遭遇不由地让我对自己家人的命运也忧心忡忡起来,要知道我还有三个 和你差不多岁数的孩子呢……现在你自己看看,你之所以能够活下来,靠的完全 是侥幸,既没有什么奇迹,也没有神在保佑你,完完全全是侥幸。可就是这么点 儿侥幸,也不见得能长久维持下去;说不定有一天你得个小病什么的,人家就会 嫌弃你,把你送进屠宰场,制成一张皮,走你家人的老路……可你现在居然还活 得这么开心,无忧无虑,满不在乎……我相信当初那些被制成皮的,不论水獭也 好,豪猪也好,最初大概都是无忧无虑,满不在乎的。因为据我的生活经验,命 运往往爱找这种天真的小傻瓜开恶意的玩笑,今天还欢天喜地的,明天就彻底完 蛋……制成了一张皮。”   “得,得,得!不要吓唬我嘛!”小妹妹收起眼泪,抬起头,露出一副不耐 烦的样子,打断我的话说,“也不要借题发挥,宣扬你自己的一套。这个年代谁 都不爱听说教,也不希罕说教,你不妨听听我对生活的看法嘛!你瞧,不要以为 只有你高明,只有你想过这些问题,只有你一个在思考;事实上,大家都思考过, 也仍然在思考,谁都不比谁高明。我是这么想的:既然到了这里,既然活到这个 份上了(你听!你听!从这样一张小嘴里说出这句的话来,该是多么有趣!), 那既来之,则安之,把眼前的生活过好;不要眼睛老盯在危险上,脑子里尽想着 痛苦嘛!那是没有意义,也没有必要的。要学会享受,学会自足,一句话,学会 生活。在任何地方,任何时候,学会喜滋滋地生活,这有什么不好?管他哪一天 被制成皮,或者吃了肉,想那么多干嘛?有什么用?该发生的总会发生,想多了 有什么好处?难道你一想就不会发生了吗?老哥,意识太多有时是一种病,会把 你自己搞得不正常的;说不定不等人家来把你制成皮,你自己倒先忧虑得瘦弱下 去,最后只剩下一张皮了。——如果老哥总喜欢拿皮来吓唬我的话,那我不妨也 拿它回敬你一下。所以,听我说,老哥,不要多想,不要多想……好了,我不想 跟你谈下去了,跟你谈多了会破坏了我的好心情,让我几天睡不着觉的。你瞧, 今天你的这一番话,我回去得狠狠绕上十来个圈儿才会忘掉。好邻居,别谈了, 去睡吧!”   说完,她就在笼子里兜起圈子来了。我默默地看着她,无言以对。这么说她 也并非我原先想的头脑简单,不爱思考。她也想过,只不过是没想通,于是最后 干脆接受了一套哲学,并且就按照这套哲学的教导去做了。因为这种哲学是最容 易想得到的,实行起来也是见效最快的……说到底,我不也只是接受了一种哲学 么?完全出于偶然,把另一匹哲学的马,圈进了我的跑马场么?确实,从这一点 上来说,谁也不比谁高明……不过,那一刻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   我们的谈话照例以这样的结局告终,类似的谈话后来还进行过好多回,不过 到头来结果反正都一样:谁也说服不了谁,谁也不比谁高明。这样一来,我的幸 福的小窝就没处着落了。可与此同时,在模仿人类的事业上我却在突飞猛进,一 日千里。我已经能够听懂他们说的话,能优雅地微笑,优雅地抽烟,能彬彬有礼 地待人接物。是的,我很早就学会了抽烟,信不信由您。因为我在那个时候还没 有培养出辨别力和审美力来,总以为人类的一些都是好的,都是值得学习和模仿 的。后来我才知道,人身上有许多东西,习惯或者是知识,是坏的、丑陋的、比 动物的动物还下流;另外,有一些又是完全没必要的,为此浪费时间和精力是划 不来的;只有极少一部分才是可取的和有益的,学会这一部分知识和习惯,对于 成为一个完整的人,一个真正的人就足够用了。当然,这些都是我后来才懂得的, ——请原谅我总是喜欢把我进入人类社会之后得来的体会和感受在这份材料里提 前穿插进去讲。——我还轻而易举地学会了怎样讨人的喜欢。我当时并没为此产 生太多的高兴和自豪,可后来进入人类社会后才知道,这可是许多人削尖脑袋也 没完全掌握的一门艺术啊!人类五千年的文明,至少有一半以上的时间和精力是 用来传授这门艺术的。人类打恭作揖、磕头下跪的历史可谓源远流长……可我竟 然在不经意间就掌握了。为了让大家开开眼界,——我想在座的诸位也一定已经 急不可待地想知道就里,趁机把这门艺术学到手了,——因此底下我不妨就多费 点笔墨吧。   事情是这样:有一天,我的笼子跟前来了一大班有身份的人,——我早就学 会了根据一个人的衣着打扮、言谈举止和周围人对他的态度,来判别他的身份和 地位了。而我一眼就认出其中的一个是他们的头头,因为我看大家都围着他转, 弓着腰,陪着笑,而他自己呢,腆着肚皮,把大手一挥一挥的,好像是在赶空中 的苍蝇。我想,这不是他们的头头又会是谁呢?我们的馆长亲自陪着他,为他讲 解各种动物的习性。轮到介绍我的时候,馆长在他面前把头一低,身子一欠,指 着我说:“大人,别小看这只丑八怪”——我当时一听,真是气坏了——“这可 是一只灵猿呢,能模仿人类的各式各样的动作。大人要不要现在就试试?”那位 要人“喔”了一声,就两手靠在背后,肚皮贴着铁丝网,对着我饶有兴味地端详 起来。这时馆长喝令我过去给大人点烟,我就真上去了。点完烟,我突然起了个 鬼念头,透过铁丝网孔眼对着要人的肚皮弹了两下。不知是我弹得太重了,还是 里面太空了,竟发出两声清脆的“咚咚”声。我一听,就对着那位要人扮了个鬼 脸。他愣了一阵,而后哈哈大笑起来。周围的人一开始还大惊失色的,特别是我 们的馆长,我看他脸色苍白,嘴唇发抖,几乎已经露出一副死相了,可是见大人 自己笑了,大家也跟着大笑起来,而馆长尤其笑得开心。要人走后,馆长亲自给 我送来一篮水果和一顶黑帽子。——我是后来才知道这种玩艺儿叫做“帽子”, 是用来戴在头上的。起初我把它当作了一只鸟窝。我当时想:“掏空了鸟蛋,给 我这么一个空窝子干嘛?”。并且还纳闷这鸟窝边上居然还长出了两片长长的黑 树叶,一摇一晃怪好玩的。——他拍拍我的头,对我亲热地说:“乖孩子,你总 算给我争了一口气,往后瞎捣乱也不罚你了。”我对他又扮了个鬼脸,这回他哈 哈笑着走了,要是在以往,他非扇我两耳光不可。那天水果我倒是吃得津津有味 的,夜里还给了隔壁的水獭妹妹几个。至于那顶帽子,我当时真是莫名其妙,不 知用来干什么好。最后只好拿来垫了屁股,因为我发现它垫在屁股底下倒蛮舒服 的。可是后来馆长发现我竟用这么高级的玩艺儿垫屁股,心疼得了不得,从我屁 股底下一把夺过去,又吹又拍,好象在向它不住地道歉;接着他狠狠训了我一通; 然后才耐心地跟我解释,那顶帽子叫做“乌纱帽”,古时候做官的都要戴这玩艺 儿,可惜现在不时兴了——要是时兴的话,他馆长还不配呢。而要人的这种做法 呢,则取自文学上的一个典故,说来话就长了。正是这次从我们馆长口里,我才 第一次听说早在五百年前,我的远房近亲中一个叫“孙悟空”的猴子,已经在人 类中声名远播了。要人赠我乌纱帽,就取玉皇大帝赏孙悟空做弼马温之意——对 文学我一窍不通,请原谅只能草草说这么几句。可惜现在我早已经把拍肚皮、扮 鬼脸之类原本根深蒂固的猿猴习性改掉了,要不我现在再去找那位要人,往他的 肚皮上轻弹两下,扮个鬼脸,他老人家一高兴,赏个部长、局长之类的官给我做 做也未可知。那样一来我也用不着在您们面前唠唠叨叨申什么鬼辩了。   许多人,包括看这份材料的诸位,也许会对我在智力上的发展如此之迅速表 示怀疑,觉得我一定是在自吹自擂;神经过敏的人甚至还会以为我是有意在亵渎、 冒犯他们的尊严。为此,我想在这一段里对人类、猿类的智力作点一般性的说明, 让大家比较容易地相信这一点。许多人,甚至是人类学专家,都想当然地认为, 人和人猿在生物学上是截然分开的两类:人就是人,猿就是猿,而他们之间在智 力上也有着天差地别,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把他们截然分开。其实大谬不然。据 我这些年的潜心研究,在我看来(因为我的观点还没被多数人接受)人猿中最高 智慧者其实跟人类中最低智慧者——也就是我们通常称为白痴的那类人——已经 是非常接近了。诚然,这里面还有点沟,但是已经不是不可跨越的了。人猿中高 智商者,只要经过适当的训练、点拨或者自我教育,完全可以跨过这一步。这决 定性的一步,哲学上叫“度”,物理、化学上叫“临界点”。只要你跨过这个度 或者临界点,那么人类的一切知识、思想和情感对你来说都会变得可以理解和掌 握的了,因为你这时已经正式成为人类中的一分子。这种变化,用哲学术语讲就 是“由量变引起质变”,科学上称之为“相变”,官话叫“跨越式发展”,历史 学上称“跑步进入……”,其实都是一个意思。诚然,这种转变是不容易的,但 也并非不可能。由一只人猿变成一个真正的人,就我的经验而言,自我教育起了 很大的作用。当然,这种教育是从广义上来说的,除了大量掌握人类的知识,尤 其要有始终向着更高、更善、更美的意志。为了实现这一点,作为一个低级动物, 自然就不可避免要经历种种痛苦和心灵的搏斗。而事实上正是经历了这种痛苦和 搏斗,我们才得以脱胎换骨,成为一个真正的人。其实,诗人海涅早就预言过: “与痛苦的斗争可以使动物变成人”,而我只不过是实践了这个预言罢了。   是的,我一向深信,“与痛苦的斗争可以使动物变成人”;我也深信,人类 从产生到发展的历史,本身就是一部充满痛苦和斗争的历史。与种种痛苦——有 的来自大自然,有的来自外敌,更有的来自人类的心灵——的斗争,创造了人类, 使人类在进化的道路上越走越快,越走越远;同时也创造了文明,创造了历史, 创造了科学和艺术——人类的文明之花。正是人类这种如此气势磅礴的伟力,深 深地吸引了我,使我迫不及待地想摆脱自己的低级蒙昧的状态,成为他们中的一 员,投身于他们的事业中。诚然,我后来知道,他们中不是每一位都是伟大的、 可爱的,但是作为整体,在我眼中他们始终是伟大的、可爱的,我也因此深爱着 他们。请听听吧,“在痛苦中创造一切,甚至欢乐本身……还有一个新的自 我!”,这是何等伟大的魄力!何等悲壮的激情!何等豪迈的自信!也许您们, 先生们,一直置身于人类中,对他们的优点和缺点司空见惯,见怪不怪;然而, 我作为一个迟到的外来者,对他们的长处和短处却能看得更清楚,更一目了然, 因而有时当然就应该更有权发表评论了。   我在上面已经提到,随着时日的推移,我已经学会了人类的许多知识、许多 技艺 ,但是在那位要人来访之前,我在一件事情上却一直一筹莫展,那就是— —人类的语言。我尽管已经能听懂他们说的每一句话,但要我自己说却怎么也学 不会,我的嗓子简直是木头嗓子,一点都不好使,每次都只能发出“咿呀咿呀” 的声音;这点声音对于跟别的动物交流是足够用了,但是要人类听明白我的意思 却显得远远不够。不过那位要人的来访,改变了这种状况,让我突破了这一道最 后的障碍;从此在人类的大道上我就畅行无阻、阔步前进了——为此,我真应该 好好感谢那位要人呢。底下我就交待一下这件事情。   我的笼子对面是一座马房。马先生是我多年的老相识,老邻居。那天不知怎 的,要人兴致特别高,每到一处必有一个奇思妙想。他被我弹了肚皮之后,情绪 尤为高涨,一回头不经意间瞥见了我的邻居马先生——愿老天保佑他的在天之灵 安息——,要人妙语脱口而出:“伙计们,大家说说看,既然马跟驴交配会生下 骡子,那么公马跟母老虎交配是不是就会产下‘马虎’呢?”没等大家反应过来, 旁边一个人就已经凑到他鼻子底下了。只见他对要人说:“大人,您的主意真妙, 不愧是天才!咱不妨试试?要是成了,岂不为咱们这个几百年来一直受压抑、遭 排挤的民族大大地扬眉吐气?现在走在大街上,或者甚至乡下随随便便一个犄角 旮旯里,每遇到一个哪怕衣服穿得破破烂烂,看起来土头土脑的小民,都思必 ‘破世界纪录’,言必‘创世界一流’;有时,在某个脏不拉几的胡同里,冷不 丁就冒出个‘跨世纪公司’;而且国家不也正在实施一系列制造天才的工程么? 我们的民族真可谓创造情绪高涨啊!在这样一股创造洪流的冲击下,什么难题冲 不垮?什么哥的巴赫、弟的巴赫、祖宗八代的巴赫、他妈的巴赫猜想,恐怕还没 提出来,巩固好阵地,就已先被冲得七零八落,不解自散啦!……再说,不成功, 咱还可以把这事掩盖起来嘛,反正丢不了咱的体面的。”要人刚才还只是随随便 便开个玩笑的,被他这么一说,还真以为自己想出了个妙主意,被他说动了。— —顺便插一句,我后来在人类生活中遇到过很多类似的情景:有的时候,大人物 在某个场合信口开河说了一句,自己起先并不在意,底下的人却煞有介事地研究 论证起来,于是所有科学的指南针、可行性和必要性都朝着他的话指去,最后连 他本人也信以为真了,以为自己当初灵感激发……底下接着自然就有一场轰轰烈 烈的好戏看啰。这一次也不例外,不过相比较而言,其规模就微不足道了,就好 比把水獭的挡水堤坝跟三峡工程摆在了一起。——于是我的可怜的老邻居就这样 被牵走了,他还以为自己要出去奔跑驰骋了呢——老天保佑他吧!——我当时气 得差点没晕过去,急得直在地上打滚;有什么办法呢,我的话他们又听不懂,听 懂了也不见得会理我,而我也不能告诉我的邻居真相,徒然增加他的痛苦。过了 一会儿,从远处的虎山上,终于传来了一阵阵撕心裂肺的马的嘶鸣声。我想,这 下完了,我的老邻居彻底完了,他新婚的妻子要守寡了。又过了一会儿,饲养员 满头大汗地跑回来,在要人耳边嘀咕了几句,要人尴尬地笑了一笑,然后对着周 围的人说:“这么说马马虎虎,哦,马马虎虎,马马虎虎,哈哈哈……”。而刚 才那个出鬼主意的人——真该绞死他!——也堆着一脸的谄笑,说:“是,大人, 马马虎虎,是,马马虎虎,是,哈哈……”。他们就这样说着笑着走远去了。我 在笼子里又急又气,对着他们呲牙咧嘴,吐舌头,可他们全然没有注意。看他们 要走了,又是那么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气急败坏之中我冲口骂了一句:“他妈 的巴赫!”这句骂人话自然我是刚才从那王八蛋嘴里学来的,因为新奇,就记在 了心上,没想到竟成了我开口说的第一句人话。而且后来我才知道,我事实上是 无缘无故骂了一位伟大的音乐家,这让我十分惭愧。不过,不管怎么说,学会人 类的语言毕竟是一件十分让我高兴的事啊!而且幸好我才刚开始学,发音不准, 或者也许那句话本身就让人听了莫名其妙,所以他们谁都没在意,也就没找过我 的麻烦。   自打我学会了说第一句人话,我就开始努力地试着与看管我的饲养员沟通交 流了。哎,你真不知道,生活中有一些外表上看起来粗鲁无理、没有教养的普通 老百姓,一旦你打开了他的话匣子,让他的满肚子苦水倒出来,他会待你多亲切 啊!照我现在看来,那些把什么人都当作自己的敌人;在任何事情上,碰到任何 人,不管有无必要都横冲直撞的人,是真正的蠢货,简直是还没进化好的类猿人。 我后来在生活中就遇到过不少这样的蠢人,当然这又是题外话了,让我们言归正 传吧。有一次饲养员给我送来晚餐。把食物摊在我跟前之后,他照例远远地站在 一旁看着我吃。不过,那天他不像在以往的日子里那样对我横眉瞪眼,一脸的厌 恶表情。那天他好像魂不守舍,眼睛瞧着我,心里却在想自己的心事。那会是什 么事呢?……半出于好奇,半出于讨好,我一边津津有味地吃着干果,一边就礼 貌地对他打了个招呼:“先生,您在想什么?”这一声招呼把他从沉思中唤醒了 过来。回过神,他咳嗽了两声,目光四下里瞅了一通,显然是在搜寻刚才那个对 他说话的人。——您不知道,我当时是多得意,多开心啊!可是我生怕把他吓跑 了,所以没敢把这一幕拖延下去,于是赶紧接着又问了一句:“饲养员先生,您 最近过得还好么?”现在他知道是谁在对他说话了。我这一问几乎让他吃惊得跳 了起来。他一边目瞪口呆地看着我,嘴巴机械地一迭连声对着我嘟嚷:“好,好, 好!”我也不知道他之所以当时会是那么一副愚蠢相,那么傻呆呆地回答我的问 话,是因为我,一只人猿,打破旷古的老例,对他开口说话了呢;还是因为大概 这一辈子从来没有人问起过他,日子过得好不好。不过我后来猜测,大概是两个 奇迹都凑到一块了吧。您猜,现在他怎么着:以前他总是站得远远的,手里拿着 鞭子,用一种既嫌恶又恶狠狠的目光盯着我,生怕我会扑上去咬他一口似的。现 在他竟自己主动走到我跟前,蹲下身子,鞭子也扔一边去了,帮着我剥起果子来 啦。您想想看,用他那白白净净的手——比起我的手来,当然算得上是白净的了 ——替我剥果子,这可不是开玩笑!一边剥,一边还一五一十地向我诉起苦来, 抖露他的心事,完全把我当作一个老朋友看待了。“哎”,他对我叹了口气说, “最近生活糟得不能再糟啦!老婆带着孩子一溜烟跑了。男子汉活到这个份上也 算是倒霉透了!……这份苦差事,工资太低,养不活一家三口。换份工作吧,一 时半会儿又找不着。咱的学历太低,又没别的能耐。再说这把年纪了,重新学一 门技艺,也晚啦!……一生大半辈子是在跟老婆孩子吵吵闹闹中过来的。可是吵 归吵,我还断乎没想到她们有一天会离我而去。现在好了,她们真走了,任你怎 么求,怎么跪,都留不住。想想也是,养不活她们,她们自然要另择生路喽!…… 哎,做人真是太苦太累啦!有时我真羡慕你啊,羡慕得要死!想想看,你不用干 什么活,有吃有住,隔一段时间就有一顿肉吃,还专门为你配了一名饲养员,料 理一切大小粗细的事儿,这样的生活真是美死了。你的身价好歹也在二三十万吧, 而我呢,要是现在在大街上给汽车压死了,那就像死一条狗一样。……哎,命苦 啊!我看在动物园里,人的命算是最苦的了。……哪一天,咱们换换角色吧!让 咱也到笼子里呆呆,让咱也享受几天幸福日子,让咱也扮扮鬼脸,让咱也……” 听了这番话,现在该轮到我吃惊了。我看着饲养员那副苦相,心里不由地想:这 与我最初关在笼子里的时候那模样何其相似乃尔。我生平第一次产生这么一个念 头:其实,人与猿,与猴,或者更低等的动物并没太大的差别。我在那一刻甚至 还大胆推测,一旦让人类陷入某种生存困境,他们断乎会放下一切礼数、廉耻之 心,在笼子里又撕又咬,残杀起来的,跟我们这些从来没有受过文明教化的动物 没丁点儿区别。后来,等我进入人类社会,我的这些想法从书本上和实际生活中 得到一一证实。比如就拿当前这个已经多多少少文明了些的社会来说吧,你能想 象得到吗?仅仅在两三代人之前,人们还在你死我活地斗个不休呢。而且让我们 这些动物感到百思不得其解,感到害臊的是:整死你之前,还要先罗列一大堆莫 名其妙的罪名,而你呢——一个快死的人,也跟着口口声声称自己该死,或者干 脆高喊整死你的人万岁。——这,我敢自豪地保证说,在我们猿类社会里是断乎 不会有的,也是严格禁止的。在我们动物社会里,要死就死个干脆,不会婆婆妈 妈玩出这么多鬼名堂来。在我们那儿,死是一件严肃的事情,不是瞎胡闹。一个 动物万一真逃不了一死,我们也会让它死得体体面面。——过去年代的事先不去 管它,就看看现在吧。这个总算变得斯文了点的社会,又真正斯文到哪儿去呢? 眼下大家都在抢占资源,大家都在置敌手于死地,一切撕咬只不过都掩盖在文明 的外衣下罢了。……当然,这一切都是我进入人类社会后才发现的,如果当时就 发现了,那恐怕我在进化的道路上就失去动力,前功尽弃了。那样一来,我就既 进不得,又退不得,真要彻底绝望了。   就这样,我渐渐地与我的饲养员交上了朋友。在没有旁人的时候,我们就经 常在一块聊天,一块剥我的果子吃。我还从他那儿学会了喝酒。我发现酒真是一 种好果子。假若在我当初最苦恼的时候有酒喝,我也不会那么想不开了,当然从 另一方面来讲,也就不会有后来的故事了,那样的话我就成天在笼子里喝酒,喝 酒,喝酒……。有一次酒后,我的朋友压低声音,怯生生地向我提出这么一个请 求,请我允许他脱了衣服到我笼子里呆呆,哪怕一小会儿也好。这个异想天开的 大胆主意起先让我吓一跳。不过我看他当时是那么可怜,态度是那么诚恳,再说 我也不想断了我们的交情,就勉勉强强答应了。你真不知道,我的应允让他多高 兴啊!只见他三下五除二就把身上的衣服脱了个精光,从门洞里钻了进去,其动 作的迅速果断赛过我所见过的任何一只人猿。我自然也跟着进去了。哎!我该如 何来描绘他在我笼子里的那个开心劲呢?该如何用我现在这支笔表达当时那热闹 的场景于万一呢?只见他又蹦又跳,还在地上打滚,让白白净净的身子弄得又脏 又黑;只见他学我过去的举止,在笼子里扮鬼脸,啐唾沫,做出各种下流动作, 还问我学得像不像,在想象中仿佛已经有一大班人在围着他看热闹了;嗨,您真 应该看看他挂在我的秋千上那副提心吊胆又不肯罢手的模样。我当时真是既觉得 他好笑,又觉得他可怜。那种感觉,那种滋味,我后来在看某些电视节目的时候 也有过。在那一刻,我的邻居水獭小妹妹羞红了脸,干脆扭过头去,她是太单纯 了……。我真想不到,在所有物种都渴望进步的时候,人类却如此渴望着堕落; 在斯斯文文的外表下,掩藏着一颗如此不可救药的心。那一次,他在我的笼子里 呆了十来分钟。可是后来,他的这种要求越来越频繁,呆的时间也越来越长,好 像越来越上瘾了。起初是十几分钟,后来是几小时,一整夜,天亮走的时候还恋 恋不舍,完全像个不懂事的孩子。既然这样,那就成全他吧,我有时想。终于有 一天,逮着那么一次机会,趁他在笼子里陶醉于自我表演的时候,我钻出门洞, 并在身后把门关紧关严,然后穿上他脱下来的衣服裤子,从容不迫地走出了动物 园的大门。……我自由了。   诸位法官先生,这就是我逃出动物园的整个过程。在这整个过程中,没有一 点暴力的迹象。动物园当局在起诉书上指控我损坏公物等等,那完全跟我无关。 他们一定是把什么人干下的坏事栽到我头上了,这一点还望法院明察。至于饲养 员先生,那是他自愿钻进我的笼子里去的,根本不像原告说的,是我耍了阴谋诡 计骗他进去的——在那一刻我压根儿不懂得什么叫“阴谋诡计”。我是直到进入 人类社会后才明白的,所谓的“阴谋诡计”其实又是人类发明的一种高级玩艺儿, 而且已经上升到一门学问,一门艺术的高度了。我在此重申,无论过去还是现在, 本人都对这类高级玩艺儿一窍不通,敬请原告不要以己度人。我甚至可以说当时 那样做是完全出于一片好心。因为如果有人更喜欢在笼子里站着,更适合于表演 各种滑稽动作,那我何必抢占人家的资源,砸人家的饭碗呢?……而且您们自己 也看到了,是那么一个可怜虫。所以到头来我拱手相让又有什么错呢?据说那位 饲养员先生后来发疯了,但我不认为他真的会如此。他只是躲进了疯子的假面具 里,然后借着它可以更无所顾忌地为所欲为罢了。老天保佑这些可怜的人吧,他 们一辈子被别人、被命运压迫着,人前人后从来都是畏畏缩缩、抬不起头的,只 有借着装疯卖傻才多多少少获得点自由,才稍稍能昂昂脖子。既然如此,咱们又 何必忍心去打扰,剥夺他们的那么一点享受呢?   诸位法官先生,我离开动物园后的经历跟本案没有太大关系,我就略略提一 下吧,好让您们对我的遭遇有个完整的印象。   进入人类社会后,我仍然不断地学习,在自我完善的道路上继续前进。比如, 我改掉了搔头皮的习惯——要是您们知道这一习惯在我们猿类中是如何根深蒂固, 我想您们一定会为我的巨大勇气感动的。过去,我一遇到什么我所不懂得东西就 急得搔头皮,现在我不啦!如果有什么东西我没听懂或者没搞懂,现在我就会干 脆两手抱在胸前,脸上挂着优雅的微笑,露出一副心领神会的样子——据说这种 姿势能消化掉世界上最高深的学问,因此格外受大人物的青睐。我也不再对那些 我看不惯和不敢恭维的丑态吐舌头、扮鬼脸啦!只要我装出正经八百的样子,充 满深情地望着,那个丑态毕露的人准以为我在为之倾倒呢。我甚至还学会了保持 沉默,这一点您们大概就不懂了吧。照您们的看法,作为人类社会的一个初来乍 到者,我应该多说话,多交流,多练习口才才对。可是,不!一万个不!其实一 开始我也是像您们这么想的,可是这些年的经历让我明白了,人的舌头生出来是 为了搅拌食物和说假话用的;说真话不会给他带来丁点儿好处,反而四处树敌, 招致怨怼和报复。而我们人猿的舌头——我的舌头至今还是人猿的舌头——是那 么憨厚,永远学不会说半句假话,所以只好满足于用来搅拌食物了。在人类社会 呆久了,我还发现这么一个有趣的现象,——或者不如叫做奇妙的道理吧,随您 怎么看了——这可是我这个猿猴脑袋当初万万没想到的,那就是:做与你心里实 际上想的恰恰相反的事总不会错。比方说,当你心里想“不行”,答应人家的却 是“行”;再比如说,你心里本来想对某个傻瓜或者厚颜无耻的小人训斥一通的, 结果说出口的却是啧啧称赞,那你才会被这个社会接受、承认,他们才会把你抬 举到成功人士、社会名流之列,各种会议、晚会、节日盛宴的请柬才会纷至沓来 等等,等等。也许您们会说这样一来我就变得虚伪了。老兄,请千万别乱扣帽子! 任何道德,任何事物,——“好”与“坏”,“真”与“假”,“善”与“恶”, “真诚”还是“虚伪”——都是相对的。如果大家都善良,那你做件善事也就算 不上什么;同样道理,如果大家都虚伪,你跟着虚伪,那也不成其为虚伪了。说 白了,不过是入乡随俗,到什么山上唱什么歌罢了。   在快要收尾的时候,我想对我目前的职业说上几句。您们现在大概都知道, 我目前的身份是某大学的人类学教授。我听说流传着这样一种谣言:我之所以选 择研究人类学是为了加倍地羞辱人类。照他们的说法是:我进入人类社会本来已 属非法,而今还要到人类的讲坛上对着人类大谈人类,似乎比人类自己更懂得人 类,岂不是对人类的有意亵渎和公然嘲讽?他们还打了个下流的比喻说,我穿上 了人类的衣服还不够,还要剥下人类的衣服来摸摸他的隐秘部位,等等。这种无 稽之谈和恶毒诽谤让我忍无可忍,因此我认为有必要为此说上几句。诸位先生, 我要对您们说,我之所以研究人类学,首先自然是出于我对人类发展的一向的兴 趣和关心,说句大言不惭的话,我爱人类。其次,人类学这门学科跟当前的人类 完全无关。我们研究的是古代的人,死的思想,因此不会给当前的社会带来影响 或者危害。说清楚这一点,我想也可以帮助诸位在审理这桩案子的时候打消顾虑。 因为法官先生,请试想一下吧,假如一只人猿,历尽艰辛万险,好不容易变成了 人;在尝到做人的种种好处,树立了人的尊严,具有了人的思想和意识之后,他 哪会有胆量和勇气仅仅为了一个危险的思想而去冒遭受惩罚,重又失去一切,剥 光衣服投回到笼子里供人观赏和羞辱的风险呢?   以上就是我对自己的经历作的一点说明。尊敬的法官先生,我在开头的时候 曾经略微提到过,说您们对这一宗案子的判决将对人类的未来产生深远的影响。 我是基于以下的理由说这句话的,在此我把这理由清楚地说出来,请原谅烦渎诸 位的清听:在我看来,现今的人类已经完全堕落和退化了。虚伪和谎言盛行在他 们中间,正直和诚实已经难得寻见。我认为这是文明过度所造成的后果。人类五 千年的文明教化,虽然谈起来似乎蛮好听的,说穿了实则是在培养奴性。五千年 的奴化,对任何一个物种来说,都显得太苛酷,也太长久了,把他身上原有的一 点创造力都消磨尽了。人类要有新的发展和创新,必须先摆脱身上的奴性,重新 成为一个真正的,有独立人格和自由意志的人。可是改变人类根深蒂固的原有习 性又谈何容易?大多数人甚至根本没意识到这一点呢。退一步说,即使意识到, 他就一定愿意改么?因此,人类有必要大胆地去寻求别的物种的帮助,把他们中 的精华吸收接纳进来,参与古老文明的重新塑造和自我更新。这在我看来,是任 何一种处于衰颓之势的文明的唯一出路。如果您们,法官先生,能够运用自己的 智慧和手中的权力,促进这一过程,挽救人类文明于衰颓既倒之时,您们就将造 福人类;反之,如果您们阻挡了这一进程,您们将成为历史的罪人,人类文明的 前进和自我更新也不可避免地要推迟,推后了。而现在,您们就站在这样一个历 史发展的转折点上,人类的未来就掌握在您们今天对现实的判断上,何去何从, 请您们裁决吧!   以上我原封不动地引述了人猿先生写给法庭的说明材料。本来这篇故事到此 也可以结束了,但是作为故事的转述者,我认为自己有责任让读者知道这次判决 的最终结果和人猿先生的近况。本案拖延了好长一段时间,负责审理此案的法官 们对如何判决争执得十分激烈。对人猿先生是人还是猿这一点,他们倒没有什么 争论,因为事情是再明显不过的了,能写出这样一份材料的当然是人而不会是猿, 所以把他投回到笼子里自然是不合适的。本来做出了这一结论,该案也就可以了 结了,但是我们的法官们自有其更深远的考虑。任何一个时代和社会的法律和法 官的责任是维护现存的社会秩序,而在人猿先生提交的答辩材料中,他们看到不 少激烈地攻击当今人类社会的言辞,这不能不引起他们的忧虑。他们中较宽厚者 认为那不过是犯了书呆子脾气,大可不必与他较真,笑一笑就得了;而他们中较 褊狭者则认为他不能不为此受严厉的惩罚,特别让他们难以下咽的是,人猿先生 居然以那样一种自鸣得意的口气对他们说话,还时不时地提请他们要“意识到自 己的责任”。这简直是大逆不道,犯上作乱,非得给他一点颜色瞧瞧不可。有一 段时间里,这两种意见彼此不分上下,不过最终,后者的意见占了上风。因为事 情往往就是这样:宽厚者永远宽厚,甚至在与褊狭者较劲的时候都要处处显示自 己的宽厚,这样一来他们也就容易放弃自己的立场,被褊狭者所打败。于是在这 桩案子了结之后,人猿先生就在家里被人“看管”了起来。虽然没有完全失去自 由,但是毕竟失去了部分自由。去年春天,也许大家还记得,人类受到一种新病 毒的侵袭。本来这种病毒算不上致命,因为许多感染者后来都康复了;再说我们 可以想见,人猿先生的体格是异常强健的,按理不容易传染上病毒;退一步说, 即使传染上了,也应该容易康复。然而出乎大家意料的是,人猿先生不仅传染上 了,而且从此一卧不起,没过多久便去世了。   至于动物园当局,不但没有从这案子中得到一点好处,似乎还为自己添了麻 烦。原因是法官们为了避免以后此类令人难堪的事件再度发生,向当局建议对动 物园要严加管理。于是自那以后,所有动物——不论是哺乳类,两栖类,爬行类 还是鸟类——的笼子外又加了一道不锈钢防护网,而在灵长类动物的笼子外干脆 派驻了两个把守的哨兵。尽管动物专家们大声争辩说,这样做是完全没必要的; 但是当局说,加了总比没加更令人放心,因为既然发生了这样一件匪夷所思的事 情,那往后什么事情不会发生啊?这件事你动物学家当初不也认为是不可能的么? 动物学家被这么一问,还真的哑口无言了。   我曾经对人猿先生的死产生过怀疑,为此还特意请教过有关专家。他们告诉 我说,这类事情是很正常的:人类的身体虽然看起来孱弱,事实上是很能适应各 类病毒的,不知不觉中就会与各种病毒相安无事地共处。而对于进入人类社会的 其他物种,则不然了。它们过去一直生活在十分有益于健康的自然环境里,身体 过于强壮因而也过于敏感,对于人类中流行的病毒不容易适应,因此一旦遭遇上 了,也就容易被夺去性命。他们的身体是如此,那么他们的精神是不是也如此呢? 当时我随口问了一句。医生摇摇头说不知道。既然没有现成的答案,也无从验证, 那么亲爱的读者,就留给您自己去猜测吧。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freedns.u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