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freedns.us)◇◇ 　　十三 文峰 　　这个汽车司机姓黄。很普通的一个姓，估计跟远古的黄帝，跟近代的黄道周 都挂不上号，这个司机姓黄只是因为他爸爸姓黄。那么就叫他老黄吧。也许这么 叫有点委屈他，老黄其实并不很老，也就四十岁左右。男人到这个年纪差不多可 以盖棺论定了，有人住楼中楼，有人只能看大门，而且只能看到老。像老黄，只 能开公交车，而没有指望开私家车，除非中彩票，可希望太细，一掐就断，不如 不想。老黄明天早上7点半准时发车，从这里开到那里，风雨无阻，不管有没有 乘客。这班车每15分钟一班。方向盘，熟得车轮都会自己跑的那些路，这几乎就 是老黄生活的一半，另一半是家里那个终日无法出门的老婆。 　　老黄开的是13路车。别人都不喜欢这个13，说外国人最忌讳13和星期五。老 黄感到莫名其妙，外国人关我们什么事。2是饿，3是伤，4是死，5是无，照这么 想下去，还活不活了。老黄开他的13路车，好好的。事实是最有权威的。老黄回 去跟老婆讲这事，老婆对这个唯物主义的丈夫除了附和着笑，就不能干什么了。 老黄和他老婆是高中同学，又是邻居，有这多层关系，他们的关系也就不错，颇 有些青梅竹马的味道。他老婆当年就一林黛玉的样，纤细得让人心疼，羞答答地 笑，幸好没像林黛玉整日以泪洗脸。有过来人暗示老黄另择佳偶，老黄刚刚尝到 初吻的滋味，毅然决然娶了林黛玉。老黄很为自己感骄傲，认为当今社会像他这 样忠于爱情的人不多了。后来在夫妻生活中，老黄怕把老婆压扁，他不得不吃力 地独自支撑自己的重量，显得美中不足。老黄终于领悟了为什么有的人喜欢胖女 人。再后来，他老婆拼命往林黛玉靠拢，终日药吃不断。那个药罐子老黄本来想 用一两次就不用了，结果里头的药就没有断过，有一天，药罐子不堪重负，裂了， 老黄不得不再买个候补的。老婆先是天天觉着累，走到十字路口就走不动了，接 下来班也不能上了，最后只能在家里走几步，然后躺在床上喘气，就别说做饭和 做爱了。医院没能查出原因，只好开些药稳定病情，或者说安慰病人。应该说， 老黄是本世纪末难得的好人，他没有像扔香蕉皮一样抛弃老婆，这个老婆甚至没 来得及为他怀一个孩子，这么想，老黄简直可以说是崇高的。 　　老黄开着车，后面的乘客不多，个个犯人般看着窗外的自由世界。老黄从观 后镜看见售票员老周收了钱卖了票后就呆坐在她的位子，看着自己摊开的手。老 黄不明白她手上到底有什么宝。当然，老处女的心思是不好琢磨的，是不是处女 只有当事人才知道，人们只能凭她的独身不嫁推测其是处女并因此脾气古怪。老 黄绝不开口问她手掌里有什么可看的，老处女和寡妇一样门前是非多，老周也不 会告诉他。他们是该发生的故事没有发生，不该发生的故事也没有发生，工作关 系，纯得透明。老周对单身汉非常警惕，对居家男人相对放松，好像有老婆的人 才不会对她构成威胁。老黄明显地感到老周把他与单身汉等同，她认为老黄的老 婆形同虚设。老黄感到受了侮辱，有好几次忍不住想对老周表白自己对她绝无非 份之想。老周一定是吃够了男人的亏，这么一推测，老周不应该是处女。老黄有 时恶毒地用意念把老周掀翻在地，干她，然后设想她身下没有见红，他便哈哈大 笑起来。老黄的念头不知不觉转移到脸上，笑了出来。老周迅速瞄他一眼，又低 头研究自己的掌纹。老黄有点怀念以前那个售票员小杨。小杨是个年轻的女孩子， 眼光从未安静地逗留，耗子般溜来溜去。她叫老黄黄师傅，她和乘客开玩笑，不 说话时就自个儿哼歌，弄得一路春光明媚。她灿烂的笑，高高的胸，牛仔裤紧绷 的屁股，对老黄来说，是一种享受，更是一种折磨。小杨靠得近近的，大大超过 正常的同志之间的距离，胸口凸出的部位不经意地抵着老黄的肩膀。小杨请教他 车怎么开呀，讲一些我当女司机好不好呀之类天真无邪的话。老黄一本正经地回 答。他的背在发硬，他的肩膀脱离主体的控制，拼命感受和回味那一块柔软的接 触点。实在没有办法，老黄真的还不老。我们只能要求人们行为的光明磊落，却 无法支配心灵深处阳光没有照到的那一小块阴暗沼泽地。老黄不知道他的尴尬对 年轻的小杨也是一种享受，也是一种诱惑。他越正人君子，小杨就越想逗他。严 格说，小杨还算是真诚的，她对老黄是那种近乎母爱的怜悯，她想安慰他，安慰 不了一辈子，安慰一时吧。当她扑到老黄怀里时，可怜的老黄被这飞来的艳福撞 得七荤八素的。小杨的微闭的眼眸暗示老黄可以为所欲为，老黄却不争气地临阵 逃脱，手掌仿佛还留着那年轻身体的余温。也许事情发生得太突然，每当这时候， 人的本能就是逃跑。老黄有时回味，有时懊恼，有时忏悔，思想拳打脚踢了好久， 这期间对老婆体贴倍至，把他老婆幸福得泪眼婆娑，扬言这辈子知足了。等老黄 金戈铁马，要全面出击时，小杨却忘得一干二净似的，叽叽哑哑哼她的流行歌。 老黄只好当做什么也没有发生过。有一天，一个全身包裹在牛仔服里的小伙子上 车了，后来就天天坐这趟车，再后来小杨只跟这个乘客讲天真无邪的话，再后来 小杨就不当售票员了，和牛仔小子一起失踪了，最后老黄怀疑曾经温软在怀中的 那个身体只是他的一个臆想。 　　那个穿紫色衣服的女人骑着单车慢慢悠悠地晃入老黄的视线。紫色衣服不是 什么人都能穿都敢穿的，偏这个女人既敢穿又能穿，每天都是深深浅浅的紫。这 条街道太窄，老黄开的公交车像只大鲨鱼在人流里大摇大摆，其它摩托车单车及 行人像小鱼小虾躲着它。每天早晨8点，每天下午5点，女人准时出现在这条街上， 和她那辆乳白色车子。老黄注意她很久了，把她当成一道必不可缺的风景。女人 三十岁上下，是上是下不好猜，女人确实是个谜。自从注意了这个女人，老黄开 车就不仅仅想着身后的老周，或换档，或拐弯，他的想像力空前高涨，他第一次 发现人的心灵也是一个世界，广阔无边，而且绝对自由。老黄想女人与班车准点 碰见，说明女人作息时间有规律，作息时间有规律是好女人的标准之一。女人慢 慢骑车子，她似乎把什么东西都摄入眼中，又似乎什么都没看见，说明女人没有 心计，脾气温和，这又是好女人的标准之一。老黄很满意，虽然这和他没什么关 系。老黄的眼力极佳，女人一出现，他就由远距离观察，然后镜头逐渐推近。女 人至少有三套紫色套裙，丝袜偏爱淡灰色，有时戴了一个银色镯子，有时又换了 金色胸针。有一次，女人脸上一点白白的东西没有抹净，老黄猜是雪花膏，车子 从女人身边驶过，老黄下意识地吸口气，除了灰尘和汽油，什么都没不没有。女 人和一个男人说说笑笑地骑车，两个车头好像也在谈话，差点相撞。老黄听到女 人笑的余音，不尖利，不咋咋呼呼，很好听。那男的可能是情人，可能是丈夫。 老黄莫明其妙生出妒忌，在他们身边鸣了两声喇叭，吓大家一跳。这种警告毫无 作用，老黄觉出自己的可笑。有几次，老黄看见女人单车后面载着一个孩子，两 岁左右，女人竟是个母亲，老黄没想到。女人不停地跟后面的孩子说着什么，手 不时返身摸摸孩子的小手。这女人在老黄心里便充盈起来，水蜜桃般吸足了甜汁， 粉红饱满。有一天，女人走着，臀部不经意地一扭一扭，套裙下的小腿很匀称。 老黄猜车子破胎了，或丢了。第二天，女人就换了一部新车，鲜黄鲜黄的，在阳 光下闪着金属的光泽。老黄想这颜色容易入贼的眼，他真想下去跟女人提个醒。 女人侧头捋一下刘海，无知无觉地闪着公交车，继续往前去。女人戴了一条白金 项链，衬出脖子的细嫩白皙。坠子是一只像是刚刚跃出水面的海豚，温润的身上 似乎还带着来不及洒落的水珠。那阳光下灿烂鲜活的女人和生活哟。在服侍了老 婆十年后的一天，老黄第一次深刻地反刍自己的不幸，他又不知道怎么对待这种 不幸，这便使得不幸显得格外沉重和遥遥无期。 　　女人就在老黄的温柔的目光和设想中有条不紊地生活着。直至有一天。 　　这个早晨实在挑不出有什么特别的地方，行人，照旧，商店，照旧，阳光， 照旧，女人，照旧。 　　女人的单车要经过公交车，要消逝在老黄视线的时候，从女人身边蹿过一辆 摩托车，上面两个戴头盔的人，后座的那个猛地伸出手攥走女人脖子上的项链。 　　女人和车子往公交车摔去，又弹回地面。摩托车像刹车失灵，冲向远处的人 群，惊得大家鸡飞狗跳，以不曾有的速度让出一条道来。 　　公交车的刹车声，人们的惊叫声，特别是老周的尖叫，几乎同时响起。整条 街死寂后骚乱起来。 　　女人也许淡雅如兰花，也许清香如水仙，此时只有一股血的腥气。浸泡在血 里，老黄抱着女人的身体。 　　他没想到会以这种方式与女人近距离的面对面。 　　女人微微睁开眼。老黄发现她的眼睛一只单眼皮，一只双眼皮，眼角放射淡 线条的皱纹。 　　女人说13，13。声音微弱，但老黄听清了。他激动地说对对，我就是13路 ```````。他的话被女人的一个巴掌打断了。老黄没想到女人会出手打他，也没 想到她的手劲会这么大。他的脸辣辣地痛。身后的老周又是一声尖叫，并迅速单 腿往后跳，仿佛挨打的是她。 　　女人一早起来就打算今天要去趟美容厅。她一个月去两次，一次80块。女人 把钱递过去时，觉得挺冤的，让人在脸上恣意地乱涂乱抹，就要80块。可一想起 母亲老树皮的脸，再听别人说你真年轻，女人就觉得值了。女人没有意识到，如 果真的青春逼人，别人也就不用说你真年轻。女人一做完美容就踌躇满志。她认 为容貌和衣着是至关重要的，外表鲜亮，自信值就上升，一上升做起事来就得心 应手，然后使容貌更焕发光采，这形成了良性循环，为了不使这个环缺链，女人 必须上美容厅。其实在女人年轻，再年轻一些的时候，她对外表是不设防的。她 笑的时候，牙根暴露无遗，动作触电般夸张，没心没肺的可爱。可爱的她就有了 第一个男朋友。男朋友有一张满天星的脸，精力都以青春痘的形式展示，认识了 女人后，也许那时应该叫女孩，他的青春痘就不见了。 　　女孩和男朋友在草地上翻滚。男朋友的进攻方向十分明确，女孩抵挡不住他 的爆炸激情。在最后一刻，女孩说如果怀孕，你要娶我。男朋友说当然。女孩便 全面撤退，男朋友长驱直入。女孩躺着，看见天上的月亮白着脸，星星稀稀落落 分散着，仿佛比月亮更寂寞，身下的草茎扎人又潮湿。 　　女孩变成了女人，不久，女人又酝酿成母亲。女人跑去找男朋友。男朋友矢 口否认他月光下的诺言。在女人力争后，男朋友说也许说过，但没讲完，是当然 不会。女人一想果真让他钻了文字空子。男朋友的手机响了，看他的样子，对方 是个熟稔的女孩子。女人拿过手机，从阳台摔下去。然后上医院做人流。医生把 手术器械丢得丁当响。床单上有一块肮脏的黄斑，女人躺在上面想灯太亮了，和 那晚的月亮一样。 　　在男朋友的婚礼上，女人把遗留在她那儿的剃须刀，摩丝，包括一条内裤一 骨脑砸到新郎身上，内裤掠过新娘的脸，把粉蹭掉不少。新娘甩开花束，扑在母 亲怀里哭。新郎黄着脸。女人笑笑，走了。女人想自己是糟透了，但如果换成那 个新娘就更糟了。这么一想，女人觉得自己没那么糟了，挺幸运的。 　　幸运的女人便很疼惜自己。她学会了笑不露齿，学会精致地装扮自己。她在 一家超市工作，每天准时上班准时下班，有空带外甥出去玩玩。母亲说她在终身 大事上高不成低不就，深怕她嫁不掉，母亲唠叼听厌了，女人就搬出去自己住， 隔一段时间带点东西回去，母亲当是女儿回娘家，倒少唠叼，母女关系改善不少。 距离能产生美，还能催化亲情。女人也不缺男人。总之，日子看起来挺自在顺当。 当然，不顺心的事还是有的。比如黑眼袋和嘴角的皱纹，每个月两次的美容似乎 不够；比如身边的男人只愿意和她睡，还没有意思要娶她；比如天天碰到的13路 公交车，本来街就不宽，公交车这个庞然大物心安理得地阻碍交通。 　　一早女人从镜子里看见黑眼袋。男人还睡着，赤裸着脂肪过剩的肩膀。和这 个男人认识13年了，他却还不想娶她。不是说没钱就是说没房。女人说我不在乎。 男人说我在乎。女人觉得自己是傻子又碰上了骗子。13年，傻子和骗子处出了惯 性，像车轮往下坡滑去，一时刹不住车。女人一夜没睡好，出门前，她决定去趟 美容厅。 　　这个早晨实在挑不出有什么特别的地方。行人，照旧，商店，照旧，阳光， 照旧，就女人有点烦躁。 　　女人骑着单车走在街上。人和车很多。这些人跟女人一点关系也没有，但似 乎又都息息相关。在路边打IC电话的人提醒女人有个该打的电话忘了打；看见小 饭馆里的人狼吞虎咽，女人觉得肚子饿了；有个人袜子抽丝了，她却浑然不觉， 女人下意识地看看自己周身上下。在街上，女人的思想散漫而不负责任。接着， 女人看见了公交车，红色的数字13就醒目地贴在车窗上，就像一张死缠烂打的脸。 真讨厌。 　　女人的单车要经过公交车时，从女人身边蹿过一辆摩托车，上面两个戴头盔 的人，后座的那人猛地伸出手攥走女人脖子上的项链。 　　女人和车子往公交车摔去，又弹回地面。 　　女人尘埃般轻飘飘地浮起。 　　她最后一个念头也模糊地浮在半空中。 　　13，真不是东西。女人想。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freedns.u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