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freedns.us)◇◇ 虚假的葬礼 少典 著 第 一 章 1 许多年以前,当我爷爷在那个令人心悸的日子里脸色腊黄嘴唇半张两手交叠 着放在肚子上,而双眼怎么也合不上的时候,我们都不知道他老人家究竟还有什 么未竟的事情要告诉我们。在他刚刚咽气的那一刻,我奶奶、我外祖母、我母亲 以及我二伯母都围聚在他的身旁,咧开嘴放声嚎哭。我爷爷那双瘦骨嶙峋布满老 茧的手搁在肚子上在停止呼吸许久以后,他那淡灰色深陷在眼窝里的眼睛仍然没 有合上。 我父亲没有说一句话,他目光呆呆地俯视着我爷爷那张毫无表情瘦得只剩下 一层皮的脸,不知在想什么。他右手中垂着的一根透明的橡皮管,在微微地晃动, 左手中捏着一块印着蓝横杠的方手帕。 此刻,我父亲为抢救我爷爷已经累得昏昏沉沉疲惫不堪,他朝我爷爷身旁的 床头柜上默默地看了一眼,然后用手帕去擦从我爷爷鼻孔中拔出的那根鼻饲管, 眉头蹙得很紧很紧。 我爷爷身旁床头柜的台面上摆放着一只奇大无比象个打气筒的玻璃注射器, 那根我生平从未见过的又粗又长的注射针,在发红的灯光下面闪烁着光芒,我非 常害怕,我感到它非常非常锋利,并且非常容易从我爷爷的前胸一直扎穿过后背, 从而把那些珍贵的抢救液浪费在我爷爷身下床铺的褥垫上。 我爷爷换上了一身簇新簇新的黑绸缎寿衣,脚上穿着一双浅圆口黑面缝满巫 文般图案的寿鞋。为了赶制这双纳缝着许多精湛复杂图案花纹的寿鞋,我外祖母 整整辛勤工作了整整一个星期。 我外祖母时年花甲,身体健康充满活力。我爷爷去世后,她老人家坚持要由 她亲手缝这么一双谁都未曾见过的寿鞋是因为她与我爷爷之间存在着某种很深很 深的关系。不久以后,她又为我外祖父缝了同样的一双寿鞋。可是我觉得她老人 家无论花费了多么长的时间用了多少种技巧,这双寿鞋怎么都没有我爷爷脚上穿 的那双完美。 我外祖母深深热爱着我爷爷,他们很年轻的时候就已经互相认识并且相爱, 那时候我奶奶还未嫁给我爷爷。我奶奶对我外祖母态度居高临下了一辈子,而我 外祖母不知为何对她也唯唯喏喏了一辈子。 许多年前的这天夜里,我爷爷剃光的脑袋上冒出一层青色的光芒,他安安静静地 躺在一口雕刻精致花纹美丽的棺材里,那些长长的令人恐怖的棺材钉还未来得及 又叫又跳挣扎着钉进木头里的时候,我叔叔我二伯父我姑姑我上校军官姑父这四 个人就在这尊棺材的盖板上玩纸牌,一边为我爷爷守灵。 与此同时,我的舅父们在屋子里就着灯光紧张地往黄裱纸做的冥钱上锥孔。这些 纸钱一摞一摞地堆放在两只大筐里,排列整齐,谁也不知道有多少数目,反正我 爷爷一个人永远也化不完。我大伯父说:那大多数是给山神土地以及我爷爷墓地 周围的孤魂野鬼准备的,不然我爷爷单身一人孤伶伶地守着那些钱准会被他们欺 负。 我爷爷去世以后,我二伯母十分悲伤,她不停地捶着胸,顿着那双裹了又放、 放了又裹受尽苦难的小脚在她二楼的房间里为我爷爷哭泣。而她父亲我们叫他 “公公”的老人和她的弟弟媳妇们在客厅里在厨房里争分夺秒地赶制孝衣孝帽, 洗碗刷锅,打扫卫生。 我父亲没有参加我爷爷棺材上面玩牌的游戏,早在我爷爷脸上遮盖一张黄裱 纸长明灯燃起的时候,他就已经回到了自己的房中。用一口高压锅煮沸那些为我 爷爷治疗用的各种医疗器械,进行消毒。其时,为了抢救治疗我爷爷,我父亲几 乎耗尽了所有的精力,昏头昏脑地连着丢了五部自行车,屁股后面拖了一大串债。 三十年后,当时的医院还不断派人上门向他催讨医疗费。 我父亲为挽救我爷爷生命累得最终趴下的这天,严寒的冬季已经过去,我母 亲抱着我幼小的妹妹喂奶,但她那憔悴的身体已经歪倒在两口摞起的箱子的阴影 里,我妹妹用她胖胖的小手揪着我母亲的耳垂也已睡着。 我母亲是我外祖父的第八个女儿。许多年以前,我外祖父眼看我母亲一天天长大, 便叹着气从地底下挖出一瓦罐银元送我母亲去上学堂。他心情十分懊丧地用一根 扁担挑着我幼小的母亲,一边踩着遍地稀烂的泥浆,一边对又冷又坏的天气发脾 气。其时,我的舅父们念书从未超过初小,而我母亲以后却一直念完了中学。 我母亲坐在我外祖父挑着的稻箩里(稻箩里铺着嫩黄的麦草,我母亲象一只快乐 的小鸟,扑闪着一对弯弯明亮的大眼睛,晃晃悠悠地在那初始绽出嫩芽的柳枝上 歌唱)十分快活,心情激动,她终于离开乡村的庄园,脱离放牛喂鸭的生活,到 离家很远的镇上去念书。那个既陌生又充满幻想的地方深深地吸引了她,在那里, 她那细细发黄的辫子渐渐变得油黑,变得又粗又亮。 我母亲美丽温柔,说话声音细软,十分悦耳,犹如黄莺的婉转歌唱。毕业的 时候,全班的男女同学都向她赠送了自己最得意的照片,有些照片还刻意着上了 当时刚刚流行的彩色,许多倾慕她的同学还默默流下了眼泪。 那时候,我母亲正独自一人倚在教室的窗前,双眼脉脉地望着那辆突然闯进 学校破旧大门的白色救护车,一颗骄傲丰满的芳心已然为从车上跳下来的我父亲 那年轻英俊的身影萌动了春意。 其时,我父亲已经从海军转业到地方红十字救护中心当了一名急救医生。由 于他聪明好学刻苦勤奋,很快就以其精湛的技艺独当一面并常常驾驶着那辆旧嘎 斯改装型救护车东奔西跑抢救病人。 我父亲匆匆奔进当地这所唯一的高等中学时蓦然一瞥,不经意间偶然发现了 我十六岁的母亲,立刻就为她那倚在教室窗前悲哀流泪的动人景象震撼得六神无 主,几乎不能再挪动脚步。结果,他当时就在担架上因陋就简地为我母亲的中学 教师鬼使神差般地施行了战地救护手术。 我父亲的手术进行得十分成功,但同时他也担当着极大的风险。当我母亲的中学 教师终于摆脱死亡的阴影时,我母亲脉脉含情的目光久久地盘桓在他的脸上,使 他得以在一片盎然的春意中携我母亲一同坐进那辆旧苏联嘎斯51改装的救护车上 了路。 我母亲内心充满喜悦,漆黑闪亮的眼睛放射出无穷尽欢快的光芒。在一座摇摇欲 坠的木桥上救护车差点翻下河,我母亲非但不害怕,反而被那种紧张惊险的场面 刺激得满脸彤红暴发出一串串快活的大笑声。我父亲在她诱人的充满金属般光辉 的笑声里又紧张又激动又潇洒地把方向盘打得十分灵活。他们平安地回到了城里, 结为伉俪,从从出现在我们的桃园,相亲相爱,直到终身。 许多年以前,我父亲对我母亲一见钟情的时候并不知道我爷爷与我外祖母其间的 关系。当我外祖母外祖父以后头一次进城去会亲脚步刚刚踏上我们桃园幽静的小 路时,突然瞥见我爷爷向他们迎面走来不禁双双头晕目眩。我外祖母惊喜地叫了 一声就撇下我外祖父匆匆奔到我爷爷面前,双手紧紧攥住他那厚大的手掌,激动 不已地上下摇动。 我外祖父冲过来朝他们跳着脚,一迭声地大叫:“这是命!这是命!”那时,我 奶奶已经闻讯站在7号楼的门厅里正拿着一对细小有神的眼睛冷冷地瞅着我外祖 母与我爷爷邂逅相遇四目传情的情形。从那一刻起,她老人家就终身对我外祖母 保持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态度,而我外祖母似乎因为她能够和我爷爷结为秦晋之好 而对她羡慕不已,并无扬眉吐气之欲。 我外祖母此生对我爷爷一往情深,并不因为她已经和我外祖父共同生养了八 个儿女而对我爷爷的感情有丝毫淡漠。我外祖父许多年以前虽曾战胜我爷爷,从 他身边将我外祖母夺走并与她共同生活了数十年,可是他仍然不能赢得并占有我 外祖母的芳心,并因此而郁闷终生,常常独自一人漫山遍野地乱转,用一面罗盘 看风水,为自已选择墓址以排解内心的苦闷。 我爷爷以后虽然和我奶奶结了婚但他们这一辈子似乎并没有什么话要说,我 爷爷总是独自默默地呆着,脸上似乎永远挂着不尽的心事。我们从记事起就从未 见过他老人家的笑容也从不知道他是否还会笑。但我们心里知道他老人家的确很 喜欢我们这些做晚辈的孩子,他常常领我们去洗澡,并让我们观看他在桃园里舞 刀弄剑的情形。 许多年以前,我爷爷领我以及我表兄在老街的澡堂洗澡时不慎跌倒在浴室的 水磨石地面上,他老人家后来怎样被送进医院的情形我一点都不知道。我当时吓 坏了,只知道一个劲地哭,为我爷爷跌倒不幸中风的可怕情景而哭泣。没有人想 到我也非常需要安慰,人们把我爷爷用大浴巾裹好送到医院去以后我只好一个人 孤伶伶地回到桃园家中。 那一天,我爷爷因为头有点疼便没有去他的店里上班,我奶奶从她的橱子里 取出一小瓶鸦片膏递给他,竭力动员他吃一点。 我爷爷吃过鸦片之后浑身冒汗,要去洗澡,我奶奶让他带上我坏了一条腿的 表兄和我,我爷爷伸开他巨大厚实的巴掌摸了摸我的头,什么也没说。 我记得那天我实在顽皮讨厌得伤心,在和我爷爷去老街上的澡堂洗澡的途中, 我看见路边放着一堆炸弹模样的氧气钢瓶,便溜了过去,趁四下无人之际将氧气 瓶的阀门统通拧开,在那“滋滋”作响狂喷狂涌的气流声中,我闭上眼睛心情紧 张而愉快地听了一会后,忽然又感到非常害怕,当我意识到这些钢瓶可能会发生 爆炸时我的头上冷汗直冒,我用力拧那些铜质阀门试图把它们关上,可是无论我 怎样努力那些阀门就是关不上,我吓得大汗淋漓惊恐万状,又呆愣了片刻才慌慌 张张地拔腿而逃。 我爷爷穿着一件灰色布料面子的皮袄搀着我害过小儿麻痹症的表兄走得很慢, 走路的时候身体也有点晃,我很快就追上了他们。天气很暧和,阳光艳艳的,风 在街筒子里吹来灌去,我们走到那个澡堂时我的心里一直像揣着二十五匹小兔子。 由于我非常心慌意乱(我始终在担心那些氧气瓶随时可能发生爆炸的可怕情景), 以至于整个脱衣服的过程我都心不在焉。 脱光衣服以后,我们裸着身体向浴池走去,我的脚踏在光滑的水磨石地面上, 感觉凉嗖嗖的,我瞥见我爷爷魁梧的身体忽然一歪就慢慢地向地面倒去。由于我 脑子里仍在想着那些该死的氧气瓶我便呆呆地一动未动地看着他的右脚踩在了我 表兄那条坏腿的脚上,我表兄一叫唤,他便仿佛清醒过来慌忙往回抽脚,可是紧 接着身体一歪他就慢慢地摔倒在地。 我爷爷的右腿先落地,他起先还跪着一条腿,满脸的迷惘神色,我表兄朝他 大叫大嚷着,他似乎已经明白过来可是他的身体慢慢倒在了地上,就像冬天我们 桃园中那些被大雪压倒的老桃树那样。我表兄试图扶住我爷爷,可是他的身体没 有办法平衡,他那条坏腿帮不上忙,结果他也摔倒在我爷爷的身旁。 我爷爷当时哼都没有哼一声便昏了过去。我满脸泪迹,面孔红红,万分沮丧 地跑回家向我奶奶报告这一不幸的消息。 我奶奶在听我前言不搭后语地报告这一不幸消息的时候正坐在牌桌旁边为一 张刚刚摸到手的牌伤恼筋。当她老人家踌蹰良久最终摔出这张牌时,头连回都没 有回一下,便从面前的钱堆里抽出一张面值两角的纸币扔给我,让我去找我父亲。 我抽抽噎噎地离开我奶奶的屋子时,她老人家仍然面对桌上的那些骨牌眯着 她那双细小有神的眼睛认真思考着什么。我只好又昏头昏脑地坐上一辆公共汽车 去找我父亲,并把这一不幸有消息告诉了他。 我父亲其时在本城的红十字医疗救护中心工作,他一听到这个不幸的消息立 刻就匆匆忙忙地骑了辆自行车飞驰而去,把我给遗忘在了他工作的地方。 我父亲把崭新的风凰牌自行车停放在医院的门诊部时忘记上锁就慌慌张张地 冲进医院的抢救室,直到天黑以后才偶然想起自已的车子。可是当他心急火燎地 再次跑到医院的门口时,哪里还会有他那部自行车的影子?医院门口空空荡荡, 门可罗雀,我父亲顿时傻了眼。这辆我母亲用几乎从牙缝里节省出来的钱买的自 行车刚刚用了不到两个月就这样不翼而飞了。 既然万事开头难有了第一回,第二回也就很容易了,此后我父亲似乎连沮丧的工 夫都没有就像是吃小菜一样糊里糊涂地一连弄丢了五部自行车。他把我大伯父二 伯父、姑父以及自已工作单位里几乎所能够借到的自行车全部弄丢了,一直到我 爷爷终于咽气这天为止。为此,我母亲几乎被他气得发疯。而在我爷爷患病的这 半年之间,我们整个桃园家族中竟然只有他一个人在不辞劳苦地来来回回地奔波, 家族中的其他人只会虚情假意地对他说几句恭维的话。 在此之后我们全家再未曾有过一件像样的衣服,我有整整十年未曾穿过一件新衣。 我父亲光荣当选为国家庆典活动代表时竟无一件能够穿出门的体面衣服。为此, 我母亲落下了辛酸的泪水。为了不辱没国家的荣誉,我父亲最后只好向我上校军 官姑父借了一件宽大极不合身的绿军装作为国庆观礼的礼服。 我父亲穿着这件宽大不合身的绿军装出席了数十万人的盛大游行观礼。国家 庆典活动一直持续到深夜,当他端坐在观礼台最末的座位上因为疲惫不堪几乎要 睡着时,我母亲正在昏黄的灯光下面把一些工厂里用过的废旧砂布放进碱水盆里 浸泡,慢慢地揉搓,洗掉上面的砂粒并打算用这些石头一样颜色的布为我以及我 的弟弟妹妹们缝制过年的新衣。 许多年前的这一天,我爷爷终于安安静静地半张着嘴巴躺进了黑乎乎的棺材 里。可是他老人家仿佛嫌一个人睡在棺材里冷冷清清怎么也不肯闭上眼睛,他似 乎还活着,还没有离开人间,还要看看人们究竟怎样在为他悲伤。时值春天,清 明已经过去,在他老人家在澡堂里摔倒中风后卧床不起的整整大半年里,在那些 漫长而严酷的日子里,他老人家的生命始终处于垂危状态,一直未能再开口说话, 那茫然暗淡的目光中似乎经常流露出某种绝望的情绪,嘴巴一直闭得很紧,牙关 紧咬,既无法吃饭也无法喂药,我父亲只好用鼻饲的方法来维持他的生命。 在我父亲固执地坚持用一切方法挽救他老人家的生命时,他那仿佛缠绕着秘密紧 皱的眉头有时微微舒展开来,眼球转动着朝向我父亲,似乎在说:何必呢?何必 呢?当我外祖母坐在他面前悲怆怜悯地为他抹去脸上的虚汗时,他僵硬的面容偶 尔舒缓一瞬,目光中似乎含着些许温情。 其时,我奶奶终日泡在麻将桌上,我爷爷沉重的病情始终未能削减她老人家 游戏娱乐的兴致。其时,我那头上戴着一顶匝金穗带帽子的曾祖父已经默默地在 繁花似锦桃园7号楼客厅的墙上俯视我们有许多年,我那满脸皮肉裂如乱麻的曾 祖母奶奶倚在她那把红木太师椅中打瞌睡差不多有一百年抑或二百年,她老人家 的两眼已经很难睁开,可是耳朵灵敏得出奇,富有光泽的耳廓饱满,健康红润, 令人难以置信。 为我爷爷办丧事的那天转眼即逝。那一天除了我们全体桃园家族中的人,我 爷爷生前的好友同事,我父、母、叔、伯、姑他们各自的同事好友以及我们桃园 的近邻加起来一共超过一千多人出席了在我们美丽千簇花万簇花的桃园为我爷爷 举行的隆重出殡仪式。 在这盛大的丧礼中,我奶奶运筹帷幄调度有方,为这超过一千多人的就餐问 题,她老人家未曾皱过一下眉头,最终在桃树下面摆了整整一百五十桌酒席。一 千多人吃饭时,正值桃花盛开,芬芳四溢,整个桃园里香气弥漫,灯火通明。在 那番风卷残云杯盘狼藉之后,桃园里所有的土地都被踩踏得平平实实,所有桃树 上的嫩枝以及上面那些未绽的花蕾全被折光。当人们蜂拥而去后,整个桃园的桃 树竟只剩下光秃秃的躯干以及手臂长的粗枝幸免于难。 我爷爷此生未曾想到过他老人家会有这样光辉灿烂的一天,当他孤独地满怀 心事脸色腊黄地穿着我情意绵绵的外祖母亲手缝制有着特殊咒文图案的圆口黑面 布鞋躺在棺材里的时候,他的两个兄弟正率领他们那两支家族队伍浩浩荡荡地前 来奔丧,而我外祖母在她的房里悄悄开始那古老民歌风般的哭丧仪式,竟长达三 天三夜。 2 这天深夜,灯光幽暗地涂抹在桃园7号楼挂满寿幛的灵堂四壁,天气依然很 凉,偶尔从放在屋角的一口大缸里传出一叠声老鼠“吱吱”的叫唤声。我爷爷把 双手搁在肚子上,两眼瞪大,不再呼吸。我奶奶已许久不见踪影。放在我爷爷棺 材前的烛火闪烁摇曳,燃烧过纸钱的瓦灰盆里塞满了灰烬,还仍然冒着寥寥的青 烟和忽明忽暗的火星。当次日黎明一来到,我将会把这象征继承我爷爷衣钵的玩 意儿举起来当街摔碎。 我叔叔穿着一身旧斜文布的军官制服,没有佩肩章。他从自己那满把的纸牌 当中抽出一张红桃k仔细琢磨着,刚刚想要摔又收了回去。他似乎忽然想起了什 么。这之后,他把牌扣压在面前的棺材盖上,去上厕所。 我叔叔的举动使我上校军官姑父觉得很无聊,他掏出一支烟,用火柴点着后 慢慢地吸起来。 此时,我姑姑已非常困乏,眼皮沉涩得直往下坠。她那臌起的肚子也一直在隐隐 地作痛,这使她的情绪看起来非常低落。她把手伸进衣服里,眉头紧蹙着慢慢地 揉肚皮。 我姑姑不知不觉打了一个瞌冲的时候,我叔叔已经返回灵堂并且咳嗽了一下。 我叔叔咳嗽的声音很响。我默默地伫立在他们的身后,心情悲哀地看他们玩 牌,心中不时想到我爷爷的死都是我一手造成的,如果那天我不调皮我不想着那 些该死的氧气瓶而尽到一个长孙的责任,我爷爷又怎么会在浴室里跌倒中风一病 不起呢?现在他老人家终于躺进了棺材里,我们年轻的心灵从此不能够再欢快。 我叔叔摔出那张红桃老k以后奇怪地瞟了我一眼。这时,外面突然传来一声 凄厉的猫叫声,我叔叔不禁打了个冷战,脸色变得煞白,他急忙由身后抽出一只 从越南战场上带回来的美国强力电筒递给我,吩咐我去把那只讨厌的猫赶走。 我拿着手电走出我爷爷的灵堂,在雪亮的光柱中我看见那只发出尖厉怪叫声 的黑猫时我的心不由一阵颤抖。 这只猫我认识她。 这是一只具有神秘灵性的黑雌猫,是我上校军官姑父母亲豢养的宠物,也是 我们少年时取乐玩笑的伙伴。许多年前当我爷爷的遗体还停放在灵床上的时候, 光天化日之下这只黑猫就曾悄悄地溜到他老人家的身边,仰起脑袋对他不知都嘀 咕了些什么。 当她围绕着我爷爷的灵床转来转去的时候我恍惚发现遮盖着我爷爷脸上的黄 裱纸在微微地晃动。而此刻,深更半夜的她究竟想干什么呢? 夜已深沉,万籁俱静,桃园的人们都已疲惫不堪地睡去,只有我爷爷的灵堂里还 不时传来“叭叭”的叩牌声。我走出屋子,挥动着手电,在一片纷乱的光辉中, 我看见她蹲在屋顶上,一动不动。 她那尖尖的有点儿滑稽的脸表情肃穆,两只绿绿的眼睛放出奇异的令人有点头晕 目眩的光芒。我跺跺脚,嘴里开始发出吓人的响声轰她。但她无动于衷,盯着我, 两眼漠然。忽然,她似若有所悟,眨眨眼睛时已然落下数滴泪珠,亮晶晶的。 这时,7号楼中一扇黑黑的窗户突然闪出一片灯光,接着传来一阵尖声尖气 的叱喝: “谁烂心烂肺吓我的猫?” 这是我上校军官姑父的母亲的声音。我没有理她。黑猫偏过脑袋愣愣地瞅着 我,依然不声响。我不喜欢这位神情古怪的老奶奶,她这一辈子都穿着黑色的衣 裤,是那种暗暗的黑得发霉的布料做的。并且,她总是一个人躲在黑暗的屋子里 独自捻线,独自嘀咕,还用一面不知什么动物骨骼做的灵牌叩击出阶梯异怪的音 乐,其时,黑猫也会随之跳舞。 黑猫的岁数显然不会比我当时更年轻,她肯定经历了许许多多的历史变故, 对我爷爷想必也很熟悉,或许还有某种与我类似的感情,不然她为何要白天黑夜 地流连徘徊在我爷爷的灵柩旁?也许她真的想对我爷爷诉说些什么。 许多年前,当我们依然在懵懂岁月中徜徉时,我们的确很喜欢和这只雌性的黑猫 玩。我们捉弄她时她也不生气,那样子看上去十分有趣。我们最喜欢的保留节目 是用一个装过水果的纸袋套住她的头,然后再把她放掉,看着她那恍若喝醉酒一 般东倒西歪踉踉跄跄的走路姿态我们都笑得合不拢嘴。 用来恶作剧的那些纸袋都是从我奶奶房里捡来的。我奶奶这一辈子水果点心从未 间断过,什么新鲜奇特她就吃什么,常常会有许多的人买来各式各样的水果食品 点心孝敬她老人家,谁也不好意思空着手和她晤面和她娱乐。因而我们用来做游 戏的纸袋袋要多少有多少,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黑猫的脑袋被我们用装食品的纸口袋套住,并在脖子处扎上了一道绳子,我 们把她放出去之后她便东倒西歪再也不能龇牙咧嘴吹胡子瞪眼动作敏捷地跳来跳 去,我们感到非常开心。许多年前我爷爷带领我们去洗澡的那天上午,我们正在 兴致勃勃地玩这样的游戏。 由于这只黑猫不太喜欢我,诱拐她的任务通常由我表兄完成。当他到他奶奶屋里 哄骗黑猫的时候,我就去我奶奶屋里找那些用画报纸做的非常牢固结实的点心袋。 其时,我表兄跛着一条腿悄悄地推开他奶奶的房门,这位老奶奶穿着一件又黑又 长散发出异味的大褂子正坐在屋中用一个线砣捻线。这个捻线用的线砣是用两枚 叠在一起的宋朝崇宁年间的古铜钱做的,穿缀在一根竹筷子的底部。老奶奶的左 手不住地旋转线砣,右手飞快地喂棉花,一边还口中念念有词,唱一些无韵的曲 子。黑猫呢,就紧俟在她老人家的脚旁,静静地注视着滴溜溜转的线砣若有所思 些什么。 我表兄蹑手蹑脚地走进屋子里的时候,黑猫曾瞥了他一眼,虽不是十分脉脉含情, 却也仿佛多愁善感。我表兄蹲下身,用手搂住她,并在她柔软的脖子上搔痒,这 使她感觉非常舒服。当她异常快活地仰起头眯起两只桃花般的眼瞅着我表兄时, 老奶奶忽然出奇不意地用线砣在我表兄头上打了一下。我表兄大约感觉很疼,两 只手捂着脑袋,跳起身尖叫着就往外面跑去,但他那细细长长的跛腿跑起来十分 不便,他在屋门口被门坎绊了一跤。 我目睹他扬起的双手在空中划出两道弧线向前一扑整个上半身便飞跃着重重地摔 趴在地板上的情形时十分心酸。此后,在许多年的无论什么时候,每当我看到他 被自己的那条跛腿拖累着摔倒在地时我的心里就非常难过,恨不能立刻就哭出声 把我的腿当成他的腿或者我们共同使用我的腿。但与此矛盾的是我往往又总是表 里极端不一,口是心非,的确一次也没有为他哭泣过。 我表兄双手向前一扑跌倒在地板上,顿时响起一声轰鸣。黑猫飞快地弯弓起 腰,朝他迟疑地看了一下便走过去,似乎想慰问他,但他已然用一只手支撑起身 体并且动作极其迅速地爬了起来,一边也就趁机抓住了黑猫。 黑猫在我表兄的怀里初始的时候非常乖巧,非常恬静,两只绿绿的眼睛眸子 闪烁着安逸的光彩,但这光彩仅仅祥和静止了片刻,忽然一跳,接着猛烈迸发出 一团愤怒的光芒,她瞥见我手里拿着的纸口袋以后便开始乱蹬乱跳,挤眉弄眼吹 胡子咧嘴,气愤得一塌糊涂。她拚命地挣扎,想脱离我表兄的怀抱,那神态活像 一个遭受凌辱的老小姐。 我表兄用手臂死命地捺住她,不让她动弹,他那苍白的脸颊胀得通红。 我们把似被强暴一般“呜呜”直叫唤的猫小姐绑架到外面,紧俟着浮满阳光的墙 壁用纸口袋套住她毛茸茸的脑袋,在脖子那儿又用细绳子绑上一道(以免纸口袋 脱落)。到了这一时刻,猫小姐似乎意识到我们这些捣蛋鬼又要开那老一套的玩 笑了,接下来的把戏她还记忆犹新,并不陌生,那种吸过毒喝醉酒般神魂颠倒的 感觉她也许还很喜欢,她也许还想再做一回愚笨的但是让人快活的瞎子。 总之,她一会儿就停止了乱扑腾,她表现得非常娴静,并且以一种略带期盼的神 情顺从我们的摆布。我们把她放在地上,风这时徐徐地吹过来,散发着阳光的芬 芳,虽然遍地枯黄,落叶缤纷,我们也有点心慌意乱,眼睛迷离,但猫小姐毕竟 已经试探着开始走她的第一步了。 猫小姐的前脚十分缓慢地举了起来,又向前小心翼翼地放下,在这过程中我表兄 眯着双眼,张大嘴巴,笑意满脸,等待好戏的心情十分迫切。可是猫小姐太沉不 住气了,尽管这个游戏她已做过不知多少遍,但她就是记不住,她的心情比我们 还要慌乱还要急迫,她大约已经听到我们那忍不住的“吃吃”笑声,东倒西歪地 走了两步以后竟然耐不住性子怪叫一声慌不择路地向前猛窜,结果她理所当然地 一头撞到了墙壁上。我和我表兄顿时笑得前仰后合眼睛水四下横飞。 而这只猫竟被我们欢快的笑声刺激得浑身的毛都竖了起来,愤怒得几乎要发疯, 她昏头昏脑地用前爪拚命地抓挠着套在头上的纸口袋,接着便又“咪呜、咪呜” 地尖叫着向我们窜了过来。这使我们更加欢乐,我们笑得泪水与鼻涕横飞。结果 黑猫便在我们的欢笑声中一头撞到了我爷爷的脚上。其时,我们谁也未曾注意到 他老人家已经从我奶奶的房里走出来,手里还拿着一个精致漂亮的绿色小瓶子, 里面装着鸦片膏。 我爷爷神情恍惚,仿佛丝毫没有发现我们在做什么,黑猫撞在他的脚上接着 就被他不经意地踢飞在我表兄奶奶房间的窗户上,刹时间,我们吓得呆若木鸡, 木愣愣地看着我爷爷被黑猫猝然的怪叫声惊得面色苍白,我们一动不敢动,心脏 都停止了跳动。 我爷爷目光迅速一瞥,便看见我们那愧恧的面孔,但他老人家居然什么也没 说便回到了他自已的房中。 黑猫在空中怪叫着,姿态优美地翻滚着,一瞬间便撞到了窗户上,破碎的玻 璃顿时四散播开,寂静的空气为无数的尖锐玻璃划破,响起一片撕心裂肺刺耳的 声音。 我和我表兄头晕晕的,我们懵懵懂懂,脑袋瓜还没有转过弯的工夫,那个黑 衣黑裤神秘兮兮的老奶奶便如骑在苕帚上的女巫旋风一般飞奔过来(遮在她头上 的黑帕飘飘欲飞)一把揪住我腿脚不便的表兄那红通通的耳朵,拎得好长好长, 腾出的一只手动作极其麻利地又在他的头上大凿毛栗子。 我表兄顾不得被揪得越来越长的耳朵,双手拼命地捂在淡黄色的头发上(护 住脑袋)身子左闪右躲,犹如风中摆动的扬柳。我心情紧张又极其兴奋地在一旁 跳来跳去,伺机抓住他的手,用力拖拽,费了好大的劲才使他像一只跛脚的鸭子 那样跌跌撞撞连滚带爬地逃之夭夭。 我们气喘吁吁收住脚步稍许歇息时看见老奶奶搂住她的心肝宝贝黑猫极其悲 悯地不住地抚摸,耳朵里灌满了她老人家的恶毒咒骂声。 黑猫和她的监护人都已经回屋去了,我们没有心情再玩。太阳懒洋洋地伸出她的 手捺住我们未成年的身躯,使我们无精打采,心里痒痒的充满着一种莫名其妙的 骚动。在这以后,我爷爷便带领我们去洗澡,后来便发生了我爷爷跌倒在浴池里 的不幸事故。 许多年前的这一天,我爷爷终于安安静静地躺在了从他屋门上拆卸下来的门 板上,双手搁在肚子上,脚上穿着我外祖母为他老人家亲手精心缝制的带有神秘 符咒的布鞋,脸上遮盖着一张黄裱纸。 我爷爷过世以后眼睛始终睁着,面容肃穆,我们看着他却一点不觉得害怕。 猫小姐鬼鬼祟祟地溜到我爷爷身旁长吁短叹,许多年以后,我才醒悟到她和 我爷爷之间一定有着某种非我当时所能理解的关糸。 猫小姐的小脸尖尖的并不漂亮,看上去还有点滑稽。当她头蒙着纸袋瞎子一 样蹒跚着步履时,形体舞动得极为可笑,仿佛是故意取悦献媚于我们。在我们开 心大笑的那一刻,她似乎也有点津津乐道沾沾自喜,并且一点也不记恨我们,很 有些大人不记小人过的样子。 我们其实并不爱猫小姐,我们只是觉得和她逗乐挺好玩。然而,自从我爷爷 中风卧床不起以后我们就再也没有心思和她玩耍开那样的玩笑了。我们整日像遭 霜打的秧苗没精打采萎靡不振,聚在一起时总是研究我爷爷什么时候才能够从病 床上起来,再次屹立在我们的桃园。 冬季的日子非常漫长,适逢妙龄的猫小姐被我们冷落得不成样子,成天耷拉 着脑袋,心情仿佛比我们还要糟糕。我爷爷躺在灵床上的那些日子,她显得极为 不正常,极为神经质,当桃园家族中的人们都沉浸在极大的悲痛中的时候,她就 像失了魂一样老是在我爷爷的灵堂外面转悠,想方设法接近我爷爷,只要人们稍 不注意她立刻就溜到我爷爷的身边,低声呜咽小声嘀咕着什么。我猜想她和我爷 爷之间一定有着某种不为我们所能理解的神秘关系。 黑猫的叫声非常怪诞,似婴儿嚎哭一般的惨叫延宕在那阴森黑暗没有月亮的深夜。 我用力跺脚轰她、驱赶她,但是她根本不理睬我,两眼偶尔瞥我一瞬的光芒中却 又仿佛闪烁着一种慑人魂魄的鬼气。她蹲在房顶上,脚踩着瓦片,仰面作悲哀状。 我拿她没有办法。我讨厌她那急猴猴不知羞耻的样子,好像她的内心比我还要痛 苦,可是谁又知道她究竟想干些什么呢。她要呼唤什么她要痛悼什么我一无所知。 我不喜欢她,她也不喜欢我。我们俩就像一对怨家那样互相对视着,黑暗中她那 对绿宝石般的眼睛闪闪发亮。我猛然揿住强力手电的开关,让一束雪亮的光柱聚 集在她的头顶,她便宛如一个戏剧舞台上被聚光灯笼罩着的悲剧中的幽灵。我的 举动使她极为不快,她胀红着尖尖的小脸,两眼愤怒地瞪着我,两撇小胡子一翘 一翘。 我嘴里又发出一阵很响的呼啸声吓唬她,可是她依然老脸皮厚赖着不走。我真为 她害臊。最后我只好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子用力朝她扔去,正巧砸在她的鼻粱上, 痛得她头晕眼花,“咪呀,咪呀”直叫,这才老大不情愿地挪开了身。 我回到我爷爷的灵堂向我叔叔报告这一消息时,我叔叔正专心致志地玩他的牌, 他心不在焉地点点头,没有看我一眼。夜已深沉,四周悄然无声,摆放在我爷爷 棺材前的长明灯冒出蓝蓝的火苗,虽然无风却在不住地摇曳,我的映在墙壁上的 身影也在不住地晃动。我感到我已经非常困乏,我不停地揉着眼睛,打着哈欠, 头脑迷迷糊糊。 我叔叔这时从他满把的纸牌中抽出一张忽然非常用力地摔在面前的棺材盖上,顿 时发出一阵清脆的响声。我大吃一惊,连忙瞪大眼睛,睡意顿消。我看见我姑姑 朝我叔叔投去不满的一瞥目光。就在这一瞬,我又分明听见一声令我非常熟悉的 沉重叹息 。 我迅速转过脸,目光扫视着这些漫不经心玩牌的长辈。我看见我上校军官姑 父的嘴里已经衔着一根烟卷,燃起的烟雾袅袅地弥散在四周;我姑姑正用满含嗔 意的目光严厉地盯着我叔叔,一边把手里的牌倒来倒去地洗;我二伯父仿佛在思 考什么重要问题把嘴唇抿得紧紧的,我叔叔则是一脸的茫然神色。 他们都没有叹息。 可是我的耳朵会欺骗我吗? 我振作起精神,我肯定这不会是一种幻听,我毕竟太熟悉这声音了,我的目 光久久地停留在我爷爷的棺材上,浮想联翩。多少年来,我冬天为他老人家焐脚 暖被窝,夏天为他老人家打扇倒夜壶,我半夜里常常被他这般沉重的叹息声惊醒, 我实在是太熟悉太熟悉这声音了。 然而我爷爷的棺材并无什么动静。许多年后我仍然会克制不住地在想,我爷爷真 的会是被我叔叔那用力的摔牌响声所惊动以至于还在棺材里就忍不住呼出了他死 而复生的第一口气吗? 我毕竟太年幼无知,我始终没有办法肯定那就是我爷爷的喘息,但我依然数十年 如一日地不能相信我爷爷真就离开我们到了另外一个陌生的世界。 在那一个冬季,在那些令人心悸的阴暗日子里我和我表兄常常滞留在我爷爷 的病榻旁,两眼死死地注视着他老人家那张没有血色表情僵硬的面庞,心中疑惑 他那双深陷在眼窝里的眼睛为什么总是浮现出一种令人捉摸不透的光芒。 在那些日子里我爷爷始终神智不清,无法开口说话,不能吃东西,大小便失 禁。他老人家之所以能在病榻上捱那么长久完全是依靠我父亲用他力所能及搜集 到的药品维持的结果。 我爷爷其实已经病入膏肓奄奄一息无药可救了,我们清楚地记得那一天他老 人家被我父亲从医院里接回来的情景。 那一天,我们美丽千簇花万簇花桃园刚刚下过一场大雪,遍地白茫茫,所有 的桃树都如琼花玉树那样漂亮,天空却分外晴朗,一片湛蓝,不时还飞过一些 “叽叽喳喳”叫唤的麻雀,我们当时既无心情用皮弹弓去射击它们,也没有心思 去滑雪玩耍。我们呆呆地靠坐在阳光照耀下的墙旮旯里,眯着眼睛,闷闷不乐地 抽着我们在夏天采集收藏的丝瓜藤烟。 桃园里的雪好深好厚,一个大大胖胖模样可笑的雪人傻乎乎地站在太阳下面, 哭丧着脸,我们谁也没有心思去理它。 我们抽完一支丝瓜藤烟以后脑袋晕乎乎的,嘴里辣得要命,我表兄的胸口还有点 疼,太阳的光芒把我们的眼睛刺得发胀,模模糊糊地就像涂上了一层红颜色。就 在我们头昏眼花之际,一只步履蹒跚的大白鹅慢慢吞吞东倒西歪地踩着没膝深的 积雪出现在桃园的玉树琼花丛中,我们来不及惊奇,它就吟哦轻唤起来。 我们站起身,头重脚轻,空旷寂廖的胸膛刹时就涨满五光十色的激动,无聊悲伤 的心振奋得几乎不能自持,我们向它狂奔过去时跌了一大跤,嘴里啃满雪,头脑 却苏醒过来。我们爬起身,看见我父亲端坐在那辆白色的有着红顶灯的救护车里, 双手按在方向盘上,满脸肃穆的表情。 我父亲的心情看上去非常忧郁,他目光陌生地向我瞥了一眼,好像我不是他 的儿子。 救护车摇摇摆摆地在7号楼颓败的门厅前刹住还没有停稳,我外祖母就从暗 暗的门洞里急急地奔了出来,哀戚戚地伫立在门厅前的台阶上面,望着救护车, 泪流满面。 我父亲隔着玻璃和蔼地向她老人家注视了一眼,然后打开车门钻了出来,对 我说: “去把你叔叔叫来。” 我点点头转过身,跳上台阶,奔进楼,匆匆的脚步把失去油漆的地板踩得“咚咚” 响。我撞开我叔叔的房门,看见他正坐在写字桌的前面摆弄他那些从越南战场上 带回来的美式战斗机轰炸机的模型。 我冲进去,一直到了他的身后才刹住脚。他转过身,认认真真地盯着我,神色有 些迷茫。我结结巴巴地告诉他,我父亲叫他出去。 我叔叔推开椅子,站立起身就向门口走去。我贪婪地凝视着写字桌上那些银 光闪闪的小飞机,爱意顿生,梦想有那么一天我要把它们据为已有。我正胡思乱 想,我叔叔忽然停住脚,警惕地看看我,让我出去,然后把房门带上。 我们向门厅走去,远远地看见我父亲附在我外祖母耳旁说些什么。我外祖母一边 听,一边用手帕往脸上擦去。 我父亲向我叔叔招招手,说:“爸爸回来了。” 我叔叔表情肃穆地点着头,步下台阶,伫立在救护车旁。 这时,我父亲离开我外祖母,走到车尾,把右手按在救护车后门的黑色手把 上,用力一拉,车门迅速向上翘起打了开来,于是我们就看见我们尊敬的爷爷身 盖一床白底红花棉被躺在一副担架上的情景。 我爷爷紧闭着双眼,极度憔悴的面容就像一张被揉碎的黄裱纸。我奶奶不知 何时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从她的房间里走了出来,在7号楼门厅前的台阶上面与 我外祖母并肩而立。我瞥视着她老人家,忽然发现她的个头要比我外祖母高。我 外祖母的身材看上去比她矮了许多,脸色也比较苍白,头发十分稀少。 我父亲和我叔叔费力地将我爷爷从车上抬了下来,就在这个时候,我爷爷他 老人家突然微微睁开了眼睛,把我们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扫视了一眼,最后他将目 光停留在我外祖母的面庞上,仔细地凝视着她,嘴唇翕动着似乎想说些什么。 忽然我外祖母的双肩抖动得非常厉害,而几乎在这同时,我奶奶一边撇嘴, 一边拉长着脸猛一转身走进了黑暗的楼道里。我外祖母的脸刹时变得红红的,双 眼噙着泪光。我看见我爷爷的目光中此刻也已流露出愀然不悦的神色。 接下来,我父亲和我叔叔便在我外祖母的卫护下把我爷爷抬进了7号楼。他 们的身影才将消失我就迫不及待地钻进了我父亲开来的这辆救护车里,兴奋无比 地东摸摸,西碰碰,手忙脚乱地摆弄那些开关部件。我的大拇指不经意间捺在一 个黑色的按钮上,救护车突然发出一阵欢快的叫声,紧接着就像一匹小马那样向 前猛地一窜,我慌忙撒手,脸色因为紧张而变得绯红,心也在“怦怦”乱跳。我 慌慌张张地溜出车子时,我母亲正从二楼的阳台上面朝我瞪着眼睛。 我表兄没有看见我母亲朝我投来的目光,他跃跃欲试的心情无比迫切,他也 想钻进车子里面摆弄一番,可是我已经把车门死死关上。我不让他碰我父亲的救 护车是因为他不让我碰他父亲的那杆小口径步枪。 我守着救护车始终没有让我表兄碰一下,一直到我父亲后来把它开走。为此 我表兄十分气愤,整整一个星期都不和我说话。我主动找他和解时他把自己给锁 在屋内赌气不开门,我叫了他许久他也不理睬我。我扒着他的房门缝朝里窥探时 惊奇地发现他正在一张白纸上表情十分平静地绘画。 我表兄始于何时学会绘画直到如今我也不知道。在那以后,每逢他遇到什么 不顺心的事情,我就知道他必定会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不吃不喝地绘画。数年之后, 他在和我叔祖父的一个外孙女发生恋爱并且失败以后就曾经把自己悄悄地囚禁在 我们桃园的地窖里几乎变成一个穴居人。 那一天,我父亲从7号楼里出来很快就钻进救护车,关上车门。隔着玻璃, 我在外面看见他把大拇指捺在那个黑色的钦钮上,轻轻一按,救护车便响起一阵 轻快的叫声,接着起动向后倒去,在我们7号楼前的空场地上面轻了一个弯之后 便一直驶出了桃园。我呆呆地注视着救护车轮胎留在雪地上的车辙,忽然感到非 常心酸难过,我哭了起来。 我哭了好一会儿才觉得心情稍微平静下来,然后我走进我爷爷的房间,我看 见他老人家孤独地躺在一张单人棕棚床上,身上盖着那床白底红花的棉被,两眼 凝视着天花板,一声不响。 我伫立在我爷爷的身旁,感到内心压抑不住的巨大责难迅速地升腾起来,泪 水流满我的脸腮。我后悔我没有能够保护好他老人家,以至于他从此再也不能站 立起来。 我爷爷听见我的啜泣,便将目光移向我,并伸出一只瘦骨嶙峋的手招呼我在 床沿上坐下。 我在床沿上坐下时仍然抽泣不止。我爷爷用他那只冰凉的巴掌抚摸着我的脸 颊,并替我揩去泪水。他的嘴唇一直在动,一直在说着什么,可是我却听不见他 的话。 在那一整个季节里,我的眼前时常浮现出我爷爷的这副模样,而造成他这副 模样的罪魁祸首就是我这不懂事的家伙。对此,我无比内疚,无比自责。我终日 无精打采,情绪低落,就似害了病一般,人也渐渐消瘦下去。 我母亲其时并不知道我的内心正经受着痛苦的煎熬,她以为我像家族中的其 他人们一样仅仅是为祖父大人的不幸遭遇难过,便时常为我朗读一些文学作品以 慰藉我的心灵。 我母亲怀里抱着我尚在吃奶的妹妹坐在屋子当中的暖气炉旁,面前摊开一本书, 她那绘声绘色动人的朗读常常把我带进那些遥远而陌生的故事中,而我往往又总 是会为书中人物的苦难遭遇伤心得号啕大哭。 初始的时候我还能强忍着不让自己流泪,可是我的自制力实在太差劲,我太好哭 了,我没有办法抑制住自己的感情,我用双手揪着自己的头发,脸埋在膝盖上, 坐在一把小竹椅中经常哭得死去活来。我弟弟我妹妹常常被我的痛苦嚎哭吓得也 都失声啼哭起来。我母亲起先还试图劝慰我们,为我们擦去眼泪,但后来她也忍 不住了,结果我们全家往往就哭成了一团。 我的内心在我爷爷患病去世的那个春天那个夏天一直就处在这种暗淡痛苦敏 感脆弱的状态中。在此之后我便又为我爷爷从棺材里跑出去再也不愿回家而恐惧。 3 我爷爷脸色腊黄两腮深深地陷了下去,从他微微张开的嘴巴里露出的几颗牙 齿已经残缺不全,可是他那双浑浊不清像鱼那样瞪着的眼睛却又仿佛溢出一种冷 峭的光芒。插在他老人家鼻孔里的那根橡皮管已经许久没有动静。这样的情形一 直持续了很长时间。最后我外祖母泪水涟涟地为他换上了那双带有神秘符咒的布 鞋,尖尖细细少女一样的哭声也延宕了三天三夜,在这之后她老人家才结束了她 自己的哭丧仪式。 我爷爷去世后脸上被蒙上的那层薄薄的黄裱纸在长明灯的烛火中似乎一直抖 个不停。而他老人家咽气之际桃园家族中人们的嚎哭声也仅如扑飞的惊鸟那样一 划而过。 我爷爷静静地躺在灵床上面的时候,我奶奶手里捧着一本陈年的老黄历悉心 研究了许久终于选定为我爷爷发丧的日子。 这一天的气候的确不错,天空一碧如洗格外晴朗。一千多位参加我爷爷葬礼的宾 客云集在我们美丽千簇花万簇花的桃园,静气屏息目睹我从那燃烧着熊熊火焰的 稻草堆跳过去的情景,那种激动人心的场面真是无比壮观,令人精神振奋。 作为桃园家族的长孙,我荣幸地举起那个象征继承我爷爷衣钵传统的陶土灰盆, 心房因为激动而颤抖个不停。一片轰响声中,我按照古老既定的风俗当街摔碎这 只泥瓦陶土灰盆便表示我已经有资格继承我爷爷的衣钵传统,可是我爷爷究竟又 遗留给我什么样的衣钵呢?多少年来,我苦苦地思寻着却又始终困惑不解,万分 迷惘。 我捧着陶土灰盆走在为我爷爷发丧的队伍前面,我的心情犹如掏出自己光芒四射 的心脏为人们照亮前进道路的英雄那样,充满了神圣庄严的使命感。 但由于我当时还未成长为一个完整的男子汉,我少年单薄的身躯因为数月来的悲 痛而实在疲惫不堪,我要用我潺弱的双手举起冒着火星沉重而滚烫的陶土灰盆轻 松自如地跳过那象征除旧布新烧得又旺又猛的火堆实在艰难,焚烧纸钱的余烬散 发出的怪味和烟雾不断地熏燎着我的双眼,使我泪流满面,头昏脑胀,我奋力一 跃却差点蹦进火堆当中,若不是我大伯父伸出巨掌关键时刻在后面托了我一把, 我这脸面当时便算丢尽,也不会再有资格继承我爷爷的衣钵。 又沉又笨的陶土灰盆把我的双手灼得非常疼痛,我刚刚跃过火堆,人们的思 想还未来得及有任何准备我便猛然将陶土灰盆用力摔了出去。 我稀里糊涂像对待烫手的山芋那样将陶土灰盆摔出去时心中并未感到这是对 我爷爷的不敬不孝,我真怕我当时疼痛得大喊大叫起来。 陶土灰盆摔出去以后烟尘弥漫四周顿时不见人影,飞散出来的灰烬蓬蓬扬扬 遮天蔽日,直冲云霄,把在场的一千多位宾客搞得灰头土脸,狼狈不堪。 一片叽叽喳喳的愤怒与埋怨声中蓦然响起一声嘹亮尖厉的哭喊,被我摔碎四 散飞射开的一块陶土灰盆瓦砾正巧击中我弟弟的额头,使他那儿流出了殷殷的鲜 血。许久以前,我曾在老街的幼儿园中用玩具朝他那冒出殷殷鲜血的地方砸过一 下,使他留下了终生不可磨灭的印迹,就像牧场里那些马匹的屁股被火烙下的记 号一样。 我弟弟的额头再次流出殷殷鲜血纯糸旧伤复发,我母亲赶紧用一块手帕捂住 他的脑袋以免影响我爷爷葬礼的正常进行。 陶土灰盆摔碎的瓦砾碎片在我脚下四处飞散,过了一瞬,我在我弟弟的哭声中惊 异地看见我爷爷的棺材居然跳动了一下,并且又听见一阵仿佛陶土灰盆摔碎回音 一般的震动声。这声音更响更亮更浑厚。 但由于那蓬蓬扬扬遮天蔽日的纸钱灰烬把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搞得灰头土脸,苦不 堪言,一千多位宾客不约而同地都举起双手使劲地揉起眼睛,同时又因为感到咽 喉发肿鼻孔发塞而忍不住大声地咳嗽起来。他们肆无忌惮放浪形骸地狂咳猛咳, 刹时间遍地都是斑斑的痰迹,很快便将我爷爷棺材的跳动声遮盖了下去。 就在这时,我突然模模糊糊地感觉我爷爷的棺材已然十分空旷,回响在我耳 中的棺材跳动声也犹如四月春暮的山谷余音,倥偬而悠远地飘荡开去,并渐渐为 浓烈的风雨所掩盖。 许多年以后,当我步入桃园的小径时天色虽然已近黄昏残阳却依旧在天际散发出 朦朦胧胧的霞光,而光线在浓郁的桃树丛中已渐渐衰竭。我尚未走近我们的7号 楼便感到一阵浓馥的香气扑面袭来,宁静中泛起些许幽恐的响声,细微得几乎听 不见。我母亲如一团桔黄的亮色跃入我的眼帘,我们没有拥抱,没有说话,我把 我疲惫的头颅倚在这团亮色的光晕里,顿然感到一切都是那么悠远那么神秘。 我坐下来,展开幅幅错落在苍白印象中的画面,许许多多残破的片断因为失去丝 绢的衬托而凋敝散落得满道四处都是,再难珠连璧合。我喘着粗气,目光渐渐沉 淀下去之际我樱花飞扬一般的妹妹飘飘洒洒地坠入我的心中。她传来我曾祖母奶 奶召见我的旨意,语气是那样地刻不容缓,那样地急迫紧张。 哦,天哪,我还会有时间来得及舒展我蜷曲僵硬的四肢徜徉在那些久远的岁月中 吗?我已经苍老,我母亲却比我年轻许多,但这一切都已没有办法用时间的尺度 去衡量。我感到我就要醒悟了,即将大彻大悟升入涅槃的憧憬使我激动得泪流满 面,不由自主地啜泣起来。昏昏沉沉间,我感到我的脚崴得很疼很疼。 我不知道参加我爷爷葬礼的一千多位宾客当时都哭了没有,我的注意力依然凝聚 在满树满园缤纷桃花丛中我爷爷的那口棺材上。 我的双眼模糊了好一会儿才渐渐恢复正常。我爷爷的棺材在薄薄的晨雾中布满一 层湿润的水汽,显得更加黑亮。我走过去用我的双手轻轻地拂拭着棺材盖,心脏 “咚咚”跳个不停,忽然我的眼皮左右一起飞快地跳动起来,我根本无法控制得 住。 我两只眼皮眨巴得比我的心跳还要快一百倍,而我眼前的一切物体都似在黑暗中 被飞速频闪的灯光照亮,刹时间我头昏眼花什么也看不清楚,我面前的光线一团 团地旋转着交织在那些粉红的桃花丛中飘来荡去。我用双手捂住我的脸庞哭了起 来。 事后,我觉得我的眼睛肿得再也没有力气睁开来。我并没有把我那天看到的惊人 的情形告诉任何人。我把这一切深深地埋藏在我的心底成为我个人的秘密。 许多年以后,我爷爷的坟墓因为城市建设的需要而被迁移,当掘墓人小心翼翼地 打开他老人家的墓穴时,阳光斜斜地照射在墓坑里,一片寂然中,腐朽的气体缓 缓地上升,四下弥散;当年那尊雕满精致花纹的棺材却已烂成一堆无法辨清颜色 的碎木片,我和我大伯父蹲在十月萧煞秋风中的墓坑旁边,脚踩着干硬的黄土, 睁大了眼睛,墓穴里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除了散发腐败气味已经变成碎片的朽 木以外没有任何动物骨骼的影子。我大伯父惊讶得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头上戴的 帽子“骨嘟嘟”地滚到了墓坑里。 我大伯父无论如何也不肯相信眼前的这一切,他让我打开随身携带的包包, 取出当年我叔叔为我爷爷坟墓拍照的像片和眼前的墓址对照,我确信墓后那两株 高大苍翠枝叶繁茂的柏树的确为我叔叔亲手所植,我告诉他老人家这是我爷爷的 坟墓已确凿无疑,眼前那块刻满我们桃园家族全体男性名单的墓碑也已证明这点。 对此,我大伯父仍然不肯相信,他悲哀地闭上了眼睛,接连不断地抽着香烟 并一个劲地叹息。黄土的气息和着野草的枯色聚拢在他的身上,不远处的竹林里 传来“哗哗”的响声,风吹过,一池暗绿的塘水荡起的波纹一直晃到岸边才止住。 我大伯父痛定思痛三思而过后终于决定为了不使这近似荒诞的消息不胫而走流传 出去,他拿出一百元钱买通那个职业掘墓人,将别人的尸骨捡了一些带回桃园以 应付我奶奶她老人家。 然而我奶奶对那盛装别人骨骸的小瓷坛子竟正眼儿不瞧一下,她老人家明察 秋毫,命令我将之扔掉,扔得越远越好,以免脏了她尊贵的眼睛。 我奶奶显然是哑巴吃饺子肚里有数,可是我却糊涂了,难道她老人家能掐会算? 既然她早就知道我爷爷不在棺材里,为何又非要我们去迁移我爷爷的这座坟墓呢? 一座坟墓里埋葬着一尊空棺材,这是什么意思呢?我捧着酱色上釉的小瓷坛子走 到我们桃园干涸废弃堆满破砖烂瓦的月牙型水池旁边,久久地沉思着。 许多年前为我爷爷举行葬礼的那天我奶奶并未与众人一道跨过火堆,更未目睹我 摔碎那个使我终生晦气的陶土灰盆时的情景,当时谁也不知道她老人家究竟在哪 里人们到处找不着她,葬礼几乎也因此而乱了套。我把小瓷坛子扔进水池里,暮 色中,我的耳朵里传来一片清脆的响声,骨灰的烟埃顿时腾空而起。 多少年来,我的眼前时常浮现出这幕情景,我感到这其中一定有着某种隐衷, 某种不可示人的秘密。我曾经被此纠缠得茶饭不思夜不能寐头疼欲裂。许多时候 我曾想保持心平气和的心境不去想那些令人烦恼的问题,可是我的热血总是沸腾 不止地往上涌着,我总是处在一种恍恍惚惚并感到莫明其妙恐惧的状态中。如果 我爷爷既没有辞别人世也没有远离我们却仍在距我们不远的地方活着,那他老人 家竟会藏身于何处呢? 我爷爷咽气的时候我们还很不懂事,他老人家当时究竟是真死是假死抑或是 诈死我们又怎么能够知道呢? 我爷爷这样做究竟是出于什么目的居心何在黑猫与他交谈使他复活并使他推 开棺材走尸而在此以后我们怎么也找不着他老人家这么些年来我究竟在忙活些什 么呢? 我爷爷不在棺材里但他老人家的葬礼照常进行。 时值春天,清明也许已经过去,桃园里生机勃勃繁花似锦一派盎然春意。一 千多位宾客酒足饭饱之后将我们芬芳满庭的桃树风卷残云一般摧残殆尽,这才浩 浩荡荡地向我爷爷的墓地进发。 通往我爷爷墓地的路途非常遥远,山道弯弯崎岖不平,沿途长满随风摆动的 扬柳,浓荫蔽日。我们跟在我爷爷灵车的后面从黎明一直走到天黑,真正能够坚 持步行到达墓地并参加我爷爷下葬仪式的人已然屈指可数,廖廖无几。 这一年适逢动乱,除了我们桃园家族而外所有参加我爷爷葬礼的人们全都心 慌意乱巴不得葬礼立刻结束。出城的时候,我们曾被那些荷枪实弹的士兵所阻拦, 他们一丝不苟严格盘查我们随身携带的身份证和进出城市的通行证,为此又花费 了许多时间。时光在不知不觉中悄悄溜掉,当送葬的人们最终到达我爷爷的墓地 时天空早已漆黑一团,飞来飞去的都是一些有着黑色翅膀的雨燕和蝙蝠。 我终于从似梦非梦的睡眠中苏醒过来,精神却依旧恍恍惚惚,我肿得变成一 条线的眼睛里溢出暗淡的光芒,目光眇视着周围的一切。送葬的队伍俱已停下, 三三俩俩的人们伫立在一旁无声地观看我的舅舅们在我大伯父的指点下挥舞鸭嘴 锄十字镐铁锹在为我爷爷早已选择好的墓址上掘挖墓穴。 倏忽一只猫头鹰从树林间展翅飞窜而去,一边还不祥地怪叫几声,让人们心 惊肉跳,愈加沉默。我叔叔把那只小孩胳膊长的美国手电筒塞在我手中,让我在 墓地四周的苍松翠柏枝叶间照射。雪亮的光柱似一把把锋利的尖刀在树丛中划下 一道道的伤痕。我叔叔手里举着一根长长的竹竿追随着手电的光柱使劲地拍打树 枝,驱赶上面那些露宿栖歇的小鸟。 其时,我奶奶端坐在一辆带蓬的马车里,面无表情,两道目光如同她老人家 拉长的脸颊向下垂着,我尊敬的外祖母陪伴在她的身旁,手里攥着一块手帕。这 块手帕上面沾满的湿漉漉的泪水已然垂挂不住,在不停地往下坠滴。 我爷爷那尊棺材奇重无比,停放在一辆宽宽大大的板车上面就像一座山丘, 从我们美丽千簇花万簇花的桃园拉到我爷爷的墓地,我舅舅我父亲我叔叔和我的 诸伯父们数十个人轮换着差不多使尽了吃奶的力气磨烂了各自鞋子的底和后跟, 实在是太艰难了,他们已然累得七死八活,精神却不敢有丝毫的松懈,沿途他们 不敢休息,也没有工夫休息,我爷爷的葬礼必须赶在天亮前完成,随着黎明第一 道熹微的升起所有参加葬礼的人们都将离开坟山。 我叔叔手执那根长长的竹竿拍打着坟地上的苍松翠柏使之发出一片“哗哗” 的响声,就如同劲风刮过一样,惊得那些宿营的鸟群惶恐飞去,寂静的山林阴森 的夜空突然回荡起一片鸟儿的翅膀扑动空气声和“叽叽喳喳”的惊叫声,尖厉怪 异令人毛骨悚然不胜恐惧。 子夜时分,夜风异常寒冷,阵阵紧张恐慌不住地往我们的脖子里灌,天空乌 鸦鸦不见一丝亮光。我弟弟我妹妹我的表兄表妹们连惊带吓加上这一路的困苦疲 乏早已昏昏睡去,我母亲蜷缩在我父亲再次借来的自行车旁十分困顿疲倦得要命 却不敢贸然入睡。我的劲头忽然又充足起来,我肿胀的眼睛虽然为刺骨的寒气所 敷,目光却渐渐能够灵活伸展开来。 坟地上终于被掘出一个长长深深的墓坑时夜风愈加冷峭,我的肩我的嘴唇不 住地瑟抖,我的小腹我的膀胱胀得要命,想小便的念头一个劲地侵袭我骚扰我, 使我心烦意乱,手里拿着的电筒也稀大乎(我奶奶口语:危险意)跌进我爷爷的 墓坑里。 墓穴四周高高地堆集着挖掘出来的新鲜黄土,散发出带点异香的腥味。我大 伯父双脚踩在黄土堆的顶上,手里举着一盏雪亮的汽灯,他昂首向在场的人们环 顾一番之后,在汽灯的照耀下一纵身跳进了掘好的墓坑里。我只能看见他头顶上 的黑发。 我爷爷的墓穴挖得很深很深,我蹬上黄土堆的顶端,向前倾着身体朝墓穴里 看去,我大伯父竟然躺在了墓穴的底部,摹仿我爷爷睡在棺材里的姿态双手搁在 肚子上,四下一片静谧,汽灯的光线布绘在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辉映着他那 安静的射向漆黑夜空的目光,情形显得萧瑟而凄凉。 我大伯父这一身未能有一儿半女,虽然他娶了一位娇小玲珑的美丽女人做了 我的伯母,可是这位年轻时把头发烫得四散飞扬的大眼睛妇人并未能使他有后。 我大伯父两眼漠然神情肃穆地躺在我爷爷的墓穴里,两手搁在肚子上,认认真真 地摹仿我爷爷躺在灵床上的睡姿。片刻,他似乎感到身下有点不舒服,立刻又跳 起身,从我舅舅手中接过铁锹一铲一铲地动手修理了一番,然后他又在墓坑里来 来回回地走着,并再次躺下身,又把双手搁在肚子上,两眼苍凉地望着夜空,嘴 巴半张着“呼吃呼吃”地直喘气。这样过了不久,忽然他又想起了什么,便迅速 地从衣袋里抽出一条雪白的手帕往自己的脸上一遮,刹时我仿佛听见了他的打呼 噜声,他竟似睡着了。 我感到非常奇怪,周围的人们也似乎在骚动,喧哗声渐起,我的小腹中猛然升起 一片滚烫的火焰,熊熊烈烈,我的膀胱都快要爆炸了,我实在忍不住了。然而我 大伯父忽地又跳起身,吩咐我叔叔把一篮子的纸钱送下去,接着他便把这些纸钱 从篮子里取出来大把大把地毫不吝惜地撤在了墓穴的尽头。 我大伯父抬起头向我瞅了瞅之后跪在厚厚高高的两大堆纸钱面前,一只手从 上衣的口袋里掏出火柴,用力一划,点燃了这堆纸钱。 我大伯父就那样保持着上身笔直的姿式跪在燃烧的纸钱面前,许久许久一动 不动。适时,在场的每一个人都目睹了从墓穴里升起的火光。 这火光旋转不停冉冉上升直冲云霄,把整个黑暗的墓地上空都照亮了,并泄 在所有人的面庞上,使他们看上去显得异常呆板、陌生,如同照像师冲洗胶片暗 房里胶卷负片上的形象。 忽然,我奶奶莫明其妙地啼哭起来,我尊敬的外祖母立刻满怀怜悯地递给她 老人家一方手帕,她便把这方湿漉漉不住往下滴着泪水的手绢捂在了自己的脸上。 而此刻,我外祖母的双眼一直瞅着墓地上的那辆灵车,目光幽哀,期盼,又间杂 着许多探究的色彩。她老人家的嘴唇紧紧地抿着,一只执住我奶奶的手在不住地 颤抖。 火光中,我(沉浸在极度疲倦中的)父亲的面庞上荡漾着一层怅然若失的神 情,我(怀里抱着我熟睡的妹妹的)母亲与他并肩伫立着,火舌的光辉轻轻舔着 她那年轻美丽光彩照人的容颜,使她显得格外漂亮,如同哀倦动人的虞美人花。 我暗暗地叹一口气,一边慢慢地揉我浮肿的眼皮。这时,我大伯父已经在墓 坑里站立起来并且垂首默哀完毕,在渐渐熄灭的火烬旁边爬上了地面。我因为窘 迫的膀胱的缘故浑身布满了鸡皮疙瘩,还不停地打着寒噤。 我舅舅我叔叔我的诸多亲人们“吭吃,吭吃”使劲地想把我爷爷的棺材从灵车上 抬下来,可是棺材太沉重了,看着他们头上冒汗嘴里喷气艰难的模样,几乎所有 在场的大人都忍不住涌了上去,纷纷扶住抬棺材的杠子,欲帮他们分担一点份量。 我站在一旁,双手捧着我的肚子(那里面乱响乱动已如坐在火炉上烧滚水快要爆 炸的茶壶)实在没法帮忙,我(已经忍不住了)掉转身跑到暗处方便,顿时便如 长江决堤,“哗哗”直响的尿液几乎淹没我的双脚,我一边跳着脚,一边回头望, 到底众人拾柴火焰高,我爷爷的棺材在众人齐心协力的努力下终于从灵车上移了 下来。 我方便的时刻非常长久,脚下不知不觉中已是汪洋一片,水漫金山。我感到 很害怕,身体发虚,我几乎不敢相信我的体内竟能够容纳那么多那么多的液体, 我的双脚踩在稀烂的泥浆中,鞋帮子都已浸湿,我跳着脚的工夫身体还在往外排 泄,一如失灵关不住的水龙头。 我终于心慌意乱地回到墓坑旁的时候我的前心已快贴到后背,两腿直打晃。 我叔叔他们已经把我爷爷的棺材安放进墓穴里,并满道四处寻找我,嘱咐我往墓 穴里撤第一把泥土。 这又是一份无上的荣耀,可是我已经无精打采,我头昏眼花地弯下腰,克制住自 己难以容忍的麻痹意识,努力让自己表现出一种应有的激动情绪。我抓起一把湿 润的泥土,心头却仍在不住地打冷战,手心也似爬满了蚂蚁。我咬紧牙,手一扬, 泥土在明晃晃的汽灯照耀下亮晶晶如同秋末雨点打在芭蕉上一般散落在我爷爷那 口雕刻精美油漆漂亮的棺材上,发出“沙沙”有致清脆错落的声响。 蓦然之间,我瞥见我父亲不知何时已然满脸泪光,我母亲咬紧嘴唇两眼红红也已 泪水盈盈。此刻,我感到内心无比空杳,我一生所有思绪与感触灵性的液体都已 被我刚才淋泄殆尽。我头晕眼花两腿发软双手一扬身不由主地向前扑去,眼看我 就要栽进安放着我爷爷棺材的墓坑里,我大伯父眼疾手快一个箭步冲过来将我牢 牢抓住。 这时,我奶奶以及所有在场的人们都向我投来了赞许的目光。在此后,当我俯身 跪在我爷爷垒好的坟墓前磕头烧纸钱时,那熊熊上升氤氲盘旋的火舌又把我身上 穿的棉衣啃掉了一大块。我外祖母把我紧紧地搂在怀中,用她那哭得沙哑的声音 悄悄对我说: “你爷爷舍不得离开你唷。” 我爷爷舍不得离开我,可是他老人家当时究竟是否在这棺材里呢?我面红耳 赤心潮起伏不定情绪十分激动正要向我外祖母询问,但她老人家的目光已然落在 了我奶奶的身上。 我奶奶手捧一把泥土闭着双眼嘴唇不住地翕动似在祷告什么,神态异常庄严, 她缓缓向前平伸的手掌慢慢地又朝上举起,接着巴掌一翻,泥土的颗粒便纷纷扬 扬地溅落在我爷爷的墓穴里,但是她老人家似乎不忍听见泥土落在我爷爷灵柩上 的声音,已然迫不及待地掉头离去。 我奶奶一直走进那辆带蓬的马车里,双手按膝,上身一动不动,下巴直打颤, 目光却从马车卷起的蓬帘处穿越过去,缓缓地投射在每一个在场的人的脸上。 一捧捧泥土就那样被在场的每一个人亲手撒落在我爷爷的灵柩上,发出层层细密 凄婉哀绝的响声犹如排排牙齿轻轻撞击在各人的心头。桃园家族的亲人们眼含热 泪纷纷扭转身不忍目睹我爷爷终于为黄土无情掩埋的事实。 这时候,我尊敬的外祖母那一直郁闷在心头的悲痛忽然决堤般狂泄而出,哭泣声 撼天恸地泣鬼神,她仿佛刚刚明白她老人家一生中唯一的情人终于撤手尘寰弃她 离去而她的情感她的寄托她的希望却从此(不再复活)被埋葬,她那些洋溢在心 中的纯真热情也从此没有了倾注的对象。 我奶奶依然保持着她那肃穆的姿式端坐在马车里,但她那盘旋在我外祖母脸 上的目光却十分轻蔑,仿佛翻卷着醋海的层层波浪。然而我外祖母心神恍惚并未 能有丝毫的觉察,她哭泣得那样悲伤那样认真那样费神,以致于我母亲忍不住抛 下我年幼的妹妹而将她老人家紧紧地久久地拥在怀中,拍打着她的肩膀,眼睛里 溅出一片晶莹的泪花。 我爷爷的墓穴渐渐被泥土填平,我从乡下庄园来的舅舅虎背熊腰身大力不亏, 一阵铁锹挥舞很快就用那些多余出来的黄土堆垒起一座高高大大(拍得结结实实) 的坟墓,接着我大伯父又抱起一块一人多高用整块花岗岩石精心雕琢的石碑,将 之深深地栽在了坟墓的前面。 当这一切都完毕的时候,桃园家族的所有人们依次挨个地跪在我爷爷这座气 势恢宏的坟墓面前,一叩头再叩头三叩头。我弟弟晃着他那缠满白纱布的脑袋闭 着双眼稀里糊涂地跪下给我爷爷叩头时脑门一下子撞在了坚硬的墓碑上,疼得他 眼睛还未睁开就放声嚎哭起来,泪水血水从他的眼睛缝和头上一起迸出来,弄得 他满头满脸不堪入目。 我不记得我奶奶有没有给我爷爷叩头,就在那一时刻,我真是不明白我奶奶 为什么总是摆出一副怨天忧人的模样,好像人人都欠她二百文钱,思来想去我相 信这绝不是因为我爷爷去世的缘故。自始至终,她那双细长有神的眼睛一刻不停 地盘桓在每一个参加葬礼的人头上就犹如两把雪亮的刀子,她老人家对仪式的关 切远远胜过了对我爷爷不幸去世事实本身的留意。 当人们渐渐向后退去的时候,我舅舅用泥土在坟墓的周围筑起四堵半人高的 土墙。坟墓的正前方留着一条长长的甬道,我叔叔在这条甬道的两旁以及坟墓的 后面植下许多幼小的柏树,此后,他又用照相机为我们整个家族以及我爷爷的坟 墓拍摄了无数的照片,以资纪念。随着闪光灯的不断闪烁,我爷爷的葬礼终于结 束。 在我爷爷葬礼举行期间,我父亲我上校军官姑父不知为何竟一言未发。他们 既没有为我爷爷叩头也没有挥锹拍土,我上校军官姑父还脱下他那佩着上校牌牌 的军装换了一件便服。对他们的奇怪行为我奶奶我外祖母以及桃园的其他长辈们 似乎并未有任何不满微词。 葬礼终于进行完毕。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已困苦不堪,昏昏欲睡。他们之所以 能够坚持到葬礼的结束完全是凭着对我爷爷的那份孝心,那份生者对死者的爱戴。 4 风声萧萧,黎明熹微。我爷爷的葬礼在夜幕的遮掩下终于完毕。送葬的人们拖着 沉重的身躯纷纷撤离墓地的时候,我的双眼如同被熬干的油灯,我的双腿已然失 去知觉,我不知道我的双脚是如何把我送回我们美丽千簇花万簇花已被摧残殆尽 的桃园的。其后,我弟弟脑袋上的伤很快痊愈。我父亲被大爆炸损伤的脑袋外观 也复原如初,但自此他就时常感到头昏眩晕。我也经常因为心灵感应的使然昏头 昏脑地失去了对时间的概念。 无论是在冬天里春天里夏天里秋天里白天黑夜里,都我会手捧着我沉坠的头颅, 一边捶一边沉浸在我爷爷去世期间发生的那些事情之中,我一遍又一遍地被那些 荒涎的奇怪的令人沮丧的往事扰乱着我的心扉,黑暗着我的灵性,伤害着我的意 志,破坏着我的兴趣,使我最终懵懵懂懂,荒抛了一生。 我这一辈子都在问自己,我真的能够仅仅凭着那些蛛丝马迹就挖掘出那些可笑可 悲对我们所有人来说却至关重要的答案吗?我这一生刻骨铭心矢志不忘的猜疑难 道不会是一种玄想、痴人的梦吗? 我是我父亲的儿子,我亲眼目睹他在我爷爷病重的那些日子里因为终日过度操劳 而变得精神恍惚、身体瘦得几乎脱了形的情形,与我母亲一样心中充满了无限忧 伤。我爷爷与世长辞之际,他的内心已经黯然麻木失去了知觉,从他的面部表情 中,人们已极难看出他的悲伤他的哀痛他的疑惑他的焦虑他的不安,他当时只是 长长地舒出了一口郁闷在心中已久的气,这之后,他便离开了我爷爷的身旁,径 自回到他的房中。 对于我爷爷的善后事宜他一概未加过问,他既未为参加我爷爷守灵的值班也未参 加在我爷爷棺材上面的牌局,他一直把自己关在房中,不让别人打扰专心致志地 在炉火上煮沸消毒他那些玻璃器皿(医疗用具),但未等午夜的钟声敲响他便昏 昏沉沉地睡去。高压锅在无人看管的熊熊烈焰中越烧越忿懑,越烧越疯狂,最终 发生了大爆炸。 发生大爆炸的这天夜晚,我正在为我爷爷守灵,同时心情无比沉闷地旁观着我叔 叔我姑姑我二伯父我上校军官姑父他们在我爷爷棺材上的牌局并为他们的荒唐行 径生气,黑猫在夜幕中徘徊嗥叫妄图接近我爷爷的灵柩,我奉命驱赶她,满墙寿 幛当中那些不断浮动的“奠”字白晃晃地占居了我内心的空间。 多年以后,为抗议我表兄将一幅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气势磅礴的巨大生殖图腾油画 悬挂在城市上空展览,我们这座灰暗的城市曾爆发过一场声势浩大的示威运动, 我在那些阴雨连绵的日子里徜徉在城市中心广场的边缘,仰望着广场上空那根直 插云霄旗杆顶端高高飘扬的巨大无比的“奠”字白旗,头脑一片空白。 我不知道我当时是想哭泣想咒骂还是想嚎叫,我的心灵已被时代的阴霾所笼罩而 了无生气。而为我爷爷致哀的寿幛大红大绿大蓝大紫青黄粉白各色各样满墙满屋、 满坑满谷、里三层外三层挂满了我爷爷的灵堂,挂满了我们7号楼的门厅以及所 有走道两边的墙壁,令人眼花缭乱,头昏脑胀,无比压抑。 为了处置这些经历过梦魇一般日子的丝绸织锦贡缎,我们桃园家族的后辈此生结 婚办丧事便再也未曾买过贺幛寿幛挽幛被面子,一代用不完又传给下一代,让他 们拥着这些软软和和的被褥继续上一辈的梦魇。 时值半夜,黑猫在鬼鬼沸沸地嚎叫,四下一片锥心般静寂之际,桃园7号楼 里突然暴发出一声惊天动地震耳欲聋的巨响,我叔叔我姑姑我二伯父我上校军官 姑父惊悚得纷纷摔掉手中的纸牌慌不择路地撒腿便向7号楼奔去。 就在这时,我发现我爷爷的棺材(被大爆炸的余波震动得发出一阵“嗡嗡” 的响声)居然跳动了一下!我惊得张大了嘴巴,长明灯的火苗“呼”地一下子又 窜起一尺多高! 我万分惊慌地向我爷爷的棺材扑过去,双手刚刚按住黑漆漆的棺材盖便浑身 颤抖,手心就像触到了灼红的烙铁。我环顾周围,四处全是倾斜塌落的寿幛,我 感到恐惧,再也不敢独自一人呆在灵堂,终于拔腿而逃。 我逃出去后惊魂仍未定,我的太阳穴在胡乱地抖动,我的心也在疯狂地打颤(许 多年后,我仍能清晰地记起这幕情景)。 我爷爷的灵堂设在桃园7号楼左面堆放杂物的小平房里,当我们纷纷乱乱一个不 剩地奔出去以后,这间灯光暗淡的灵堂已然空无一人,了无生气,我爷爷孤独地 躺在一尊装饰华美的灵柩里,张着嘴巴,眼睛半睁,罩在他头顶的棺材盖也未钉 上后来那些又长又尖又叫又跳进入得实在困难的可怕的钉子,那正是他老人家推 开棺材盖从里面溜掉的天赐良机啊! 其时,桃园7号楼里所有的灯光已经燃亮。我踩着“咯咯”响的地板,如一 匹临阵冲锋的战马一直闯进二楼我父亲居住的房间,那里已是人声鼎沸,熙熙攘 攘。 我父亲房间的门已被大爆炸的汽浪冲得从门框上脱落下来,屋子里面水渍横 溢,遍地撒满玻璃器皿的碎片,从房间中央烤火炉上冒出的大团大团的白色烟雾 将整间屋子弥漫得如同蒸汽浴室,人们面对面都看不见彼此的影子。我父亲躺在 地下满头满脸流的都是鲜红的血,却依然在打着呼噜。 我二伯父挥掌推开房间的窗户,让满屋的水蒸汽散逸出去。人们七手八脚地将我 父亲抬到他的床上,从他头上流下的鲜血把床单弄得一塌糊涂,我母亲已经吓得 六神无主,只是一个劲地流泪,我奶奶不知何时也已来到,但她老人家仅仅瞄了 一眼就赶紧离开,生怕弄脏她的脚,我叔叔我姑姑我上校军官姑父他们见此情景 心烦意乱,束手无策,只有我外祖母异常冷静,她老人家随即打来一盆温水细致 入微地为我父亲擦洗血迹包扎伤口,并吩咐我母亲为他更换衣服。 我舅舅不声不响地找来拖布苕帚将遍地横流的水渍扫尽拖干,把那些破碎的玻璃 器皿扫到一个铁匣子里,其他的人因为帮不上忙只好陆陆续续地回到自己的房中。 我默默地打量着扭曲变型的铝合金高压锅,发现上面的盖子已杳无踪影,房间里 四到处找不着,怔忡间我母亲攀住我的肩头,泣不成声,而我却不能像一个真正 的男子汉给她以半点藉慰。我的目光在地板上在天花板上溜来溜去,我看见房间 里的天花板上面露出一个黑咕咙咚的洞口,而那里原来有一盏吸顶灯。 我心神不定地望着这个黑乎乎的洞口,忽然竟发现一双闪烁着怪异光芒的眼睛在 盯着我,天哪!一刹那间,我被吓坏了,三魂丢掉二魄,我慌慌张张地离开我母 亲,顾不上再看我父亲一眼,匆匆跑回我爷爷的灵堂,心中还一个劲地“咚咚” 跳个不停。 许多年间,我母亲在目睹我日后成长为一个忧郁的少年的时候还常常向我抱 怨说毁灭我父亲医学事业光辉前程的罪魁祸首就是我可敬可畏的祖母大人,如果 当时不是她老人家拚命驱使我父亲没日没夜夜以继日地为我爷爷操劳,而她自己 整天却快快乐乐地沉浸在麻将牌局中不能自拔,我父亲又怎会因为心力交瘁精力 支持不住而昏睡过去致使大爆炸发生呢?我父亲又怎会因此而不幸留下严重的后 遗症呢? 我父亲自那以后便患下了严重的梦游症,倘若发作起来那的确是很可怕的,并且 往往又有点让人不可思议。我始终不敢细细地咀嚼他那些荒唐古怪的病态行为。 许多年间我一直无法对我母亲诉说我的这种焦虑情绪,诉说我稚嫩心房中装填的 那些颓伤,诉说我内心的愧疚与我的自怨自艾。 是的,如果当时我稍微懂一点事理,此后数十年间那些古怪的事情也许永远都不 会在我们美丽千簇花万簇花的桃园发生。但是,令我一生困惑不解的是我爷爷那 金刚一般的身躯为何竟那么地不堪一击呢? 在我们孩子的印象中,我们尊敬的爷爷是一位刀剑与拳脚功夫俱十分凌厉的 武士,他老人家常常在我们的桃园里施展他的那路拳脚,他犹爱在桃树似锦繁花 的映照下舞弄一柄大刀。风声“嗖嗖”,刀光剑影桃红叶绿丛中腾挪窜跃一个铁 骨铮铮武士的美好形象,总是让我们这些做晚辈的眼热崇拜得五体投地。然而, 我爷爷此生竟从未向我们这一辈传授过任何武功,我的叔伯父亲们也都不会武功, 他老人家也许只将武艺视为他自己的个人爱好。这真是让人奇怪。 更加奇怪的是我奶奶常常一而再再而三地讥笑嘲讽我爷爷,谓他那些功夫只 是些花拳绣腿银样蜡枪头的花架子。 我奶奶这一生自始至终都看不起我爷爷,当面背地总是鄙异地直呼他为“大 呆子”,好像我爷爷在她的心目中就没有自己的合适的名字。 我奶奶对我爷爷言必称“大呆子,大呆子”,这真是让我们这些做小辈的感 到难堪气愤又无可奈何。据我奶奶诉说,许多年以前她老人家还年轻气盛的时候, 因为不肯屈尊向城门口站岗的日本兵鞠躬而被这些东洋鬼子的大皮靴一脚踢在了 她丰满娇贵的屁股上。当她满脸绯红眼噙热泪向我爷爷求援时,我爷爷他老人家 竟一声未吭,那表现出的冷淡就似没看见一样,令我奶奶无比羞愤。这也许就是 她老人家终生不能原谅我爷爷的原因。 我奶奶出生于一个以乞丐与花鼓皆闻名遐尔的乡村富贵人家,十六岁的时候,她 被自己做大盐商的舅父接进城里做小姐,诸多世面她都见过。她和洋鬼子打过交 道,既上过教会的学堂,也学过西方的文明礼仪,思想心灵中想必也接受过西方 人的爱情观念。 许多年前,她嫁给我爷爷的时候并不知道我爷爷曾无限热爱过另外一个女人。当 她那少女最初的炽热情怀在我爷爷身上并未能得到相应回报并最终明白她无法得 到我爷爷的倾心相爱以后,她便对我爷爷产生了终生的愤懑情绪。在此后,也因 为百无聊赖,她索性将自己完完全全地沉浸在了麻将的牌局中。 关于那位传奇式的大盐商,当年钱曾多得没处放,他有一个很好玩的习惯, 每次总是将从外面带回来的成箱的钞票随手打成一捆一捆随随便便地就扔在了床 肚的下面,谁要用,用多少,由着自己拿,十分豪迈。当年我奶奶在他家做小姐 闲得无事可干时就成天陪着这位舅父打麻将牌,操练手艺。 然而许多年后这位当年地位显赫一时的大盐商不知何故被他的家族所抛弃, 晚景凄凉,常常如丧家犬无处可去摸摸索索地来到我们桃园的7号楼中。我爷爷 对他并无好感,我奶奶却总是怀着恻隐之心给他饭吃给他钱花悉心照料他,并不 因为他的沦落而对他有半点鄙异。之后,这位孤寡老人便在大家的冷眼中自感没 趣地踽踽而行,走出我们的桃园,复又流落街头。 我奶奶玩麻将牌的技艺可谓首屈一指,纵横天下无敌手,她老人家从十七岁 一直玩到一百零五岁,几乎纵贯了她整整一生,所有的牌局只要有她在场,其他 的玩牌者就别指望能够带回自己荷包里的哪怕一个铜子儿。 我奶奶这一生执掌桃园家族最高统治权,为人凛凛而八面威风。她老人家以 一副大将风度坐在牌桌旁的时候往往不怒而威,她只要将她那细细长长泛着玉色 的手指往麻将牌中一戳,所有的好张都会进入她的控制之中,她常常会一边灵活 自如地调动着手里的骨牌,一边流露出一种高雅的猫捉老鼠一般的微笑,从而使 那些远近慕名而来的各路好手纷纷晕头转向昏头胀脑拱手服输。 我奶奶玩牌的技艺虽已炉火纯青,但只要一上牌桌,不论对手什么级别她老人家 从不掉以轻心,自始至终全神贯注毫不松怠。表面上她往往看上去似乎有点漫不 经心,但内心她总是如临大敌,紧张严肃得要命。而放牌的时候,她的情绪往往 又会突然波动,她会用力挥动手中的牌向桌面砸去,手指骨节也一同重重地敲向 牌桌,发出一声惊天动地般的声响。 这声响造成的一种气势又令那些牌客如同喝了蜂蜜吸了大麻一样,顿时过足了瘾, 快活得嘴直咂手直搓,内心对我奶奶佩服得五体投地,一边也就心甘情愿地掏空 了自己的腰包,拆房子卖地下回还照来不误。就这样,他们终年不断地聚集在我 奶奶的房中,莫不以为和她老人家玩牌是一种极崇高极雅致的精神享受。 我奶奶这一辈子不干活,身边的钱却从未断过。仅仅依靠玩牌,她老人家就 不知聚敛了多少钱财。 我爷爷这个人却与此完全相反,他老人家此生非但不摸一下麻将牌,简直就是将 之视为瘟疫。在他的内心中,他对那些终年不断川流不息的牌客实在反感头疼得 就差没有亲手揍他们一顿。 然而碍于我奶奶的面子,也凛于我奶奶的威严,他能做到的也就是哼哼鼻子径自 跑出7号楼,眼不见为净,耳不听心不烦,躲得远远的,在桃园在古城墙顶上打 拳练剑耍大刀,以排解他心中的窝囊气。细细究之,我爷爷其实有点怕我奶奶, 惧内,是出于我奶奶对他的轻蔑态度还是忧虑我奶奶那不依不饶闹个天翻地覆的 劲头儿这也许永远都是个谜。 我爷爷这一生好像总是心思重重,他喜欢独自一人静处,是回忆是思考是担 忧是憧憬是懊丧,谁也不知道。我爷爷与我奶奶彼此的爱好悬殊有天壤之别,两 个人志不同道也不同一生中分别居住在各自的房中竟长达数十年,他们除了吃晚 饭时会见一面外其余时间再难聚首。我们做晚辈的从来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会这样, 我父亲也从未对我提及过。我母亲此生对这两位老人家之间的关糸也未正面作过 叙述。 在我母亲的眼中,整个桃园家族中只有我父亲一个人(是老呆子)心甘情愿 为我奶奶驱使。我父亲在我爷爷整个患病期间即使劳累得几乎虚脱过去我奶奶也 从不对他有丝毫关怀的表示。对于他一连丢掉五部自行车的事她老人家一直未吭 一声(耳朵塞驴毛),我母亲内心的情绪就可想而知。 其时,在我父亲丢最后一部自行车时我奶奶“哦”了一声,接下来曾经不咸 不淡地说了一句: “又弄丢了吗?” 那语气仿佛很满意我父亲的糊涂或嫌还不够似的。 我父亲轻描淡写一连丢掉五部自行车的事情在我们桃园家族中已成为广泛流 传的笑话。许多年后人们只要一提起来仍旧会笑得让眼泪水呛住,继而上气不接 下气地愉愉快快地对我说: “你爸爸真是了不起,对老爷子没的说的。” 我爷爷此生沉默寡言,从不多说话,当他老人家久卧病榻并最终明白自己将 要睡进那口做工油漆十分考究的棺材里的时候,他依然不言不语,不声不响,依 然静静地目光冷冷地瞅着每一位亲人。 我爷爷终于阖不上他的双眼嘴巴半张着躺在了灵床上的时候,我奶奶并无点 滴眼泪,她老人家终日紧闭房门独坐房中,在她那张铺着黑色云纹大理石台面的 牌桌上仔细地把玩她那副象牙做的麻将牌。 对于这种骨牌的玩法,我奶奶自有一大套规则,无论有无对手,她都能玩出花样 来。她将牌一张一张地从匣子中摸出,在桌上铺开,摊成各种形状的几何体,就 像小孩子在玩积木,她一次地将牌推倒又一次次地积好。 天黑以前,她老人家常常就这么一直枯坐着,许久许久,她那细细弯弯的眼睛不 再放出咄咄逼人的闪亮光芒。落日的余辉透射过二楼的窗户,投映着她依然瑞丽 的孤独的背影,她的头发依然油黑乌亮,两只薄薄的金丝耳环在光线的漏射下放 出璀璨的光华。 5 许多年以前,时值春天,一千多位参加我爷爷丧礼的宾客汇聚在芬芳满庭的桃园 里,一面吃宴席,一面观赏我们美丽灿烂如云的桃花。一片杯盘狼藉之后,曲终 人散。我们的桃园像被飓风刮过,所有的花朵与嫩枝都被摧残劫尽,遗下那些伤 痕累累的枝干在惨淡的月光下凄然卓绝。 但就在这年的夏天,我们桃园历史上头一次长出了可以食用的桃子。那些累累的 果实沉甸甸地压弯了桃树的枝头,让我们桃园家族中的每一个人都惊奇不已无比 眼热。一个个往日青涩的小毛桃终于出落得宛如西王母瑶池中的仙桃,粉红吐艳 鲜嫩欲滴娇媚动人。 我奶奶目睹着这些拳头一般大又香又甜的桃子,往日黯淡的心情一扫而光,她老 人家喜眉笑眼几乎有点不能自持地监督着我们这些兴奋恍惚的儿女精心采摘收获, 日夜不停。 就在我们桃园一派天上人间无限美景中,当我们捧着小篮子俟个采摘时,那些成 熟丰硕的桃子竟变得有灵性一般一个个迫不及待争先恐后地往我们的篮子里跳, 蜂拥忙碌热闹非凡。 那些慌慌张张挤不上跳不进篮子里的桃子都失足跌落在地上摔得蜜水四溢,空气 中到处都浮动着香香甜甜的气味,喜得土地上手指头大小的蚂蚁成群结队奔忙不 迭快活不休乐不可支。就这样,我们一共收获了一万多公斤桃子,那些掉落在地 的桃子都变成了精美上好的肥料,使我们桃园中的桃树日后长得更加旺盛更加繁 茂。 在最初的喜悦过去以后,我奶奶命令我们四处推销加紧吞吃日夜制作果酱, 让我们足足忙活了一个多月,最后我们全都累得趴下了腰,一个个苦不堪言,此 生对一切新鲜水果大倒胃口。 许多年后,我已远离我们美丽千簇花万簇花的桃园,不知那些又甜又香的水 蜜桃是否又回复至青涩无法进嘴的小毛桃形态,抑或依旧年年大丰收。我已恍惚 明白,如果人们仅仅对华丽的花朵感兴趣满足于欣赏她们娇媚的外表,她们就永 远也不会有心思结出丰硕的果实,只有将她们美貌的花骨朵都糟蹋掉以后,她们 才无心自恋才不得不一边顾影自怜一边精心培育下一代。 桃子的大丰收最终变成了一场祸害,弄得桃园家族中的人们怨声载道,我奶 奶也因为兴奋过度而变得终日神思恍惚最终又一病不起几乎把命送掉。 我奶奶这场病来势异常凶猛,始起因于她老人家不慎把胳膊摔断。自她的手 臂绑上石膏以后她的全身就莫明其妙地浮肿起来,如同上山做茧的大头蚕一样通 体透明。她饭不能吃水不能喝觉不能睡,无论脾气还是性格都发生了与平素行径 相悖的巨大变化。做为桃园家族中唯一的医生,我尊敬的父亲又经历了呕心沥血 睡不能寐食不知味的日日夜夜,一张烧饼脸也变成了油条脸。 我奶奶的病是用我父亲一半的生命作为代价医好的。在此后,我父亲渐渐就 为他的潜意识控制,白天浑浑噩噩,一到夜晚劲头十足,那顽固的梦游症主导了 他的整个后半生。 当我透过二楼我奶奶房间的门缝窥视她老人家那被笼罩于一圈从窗外射进来的暮 霭光环中的背影时,我外祖母又开始不声不响不事声张地坐在她的房中裁剪新的 鞋样,纳新的鞋底并在上面绣上谁也不懂的古老咒文般的花纹图案。 我不知道我外祖母为何那么急于为我外祖父做这双鞋子,我竭力想从她那冥想苦 思沉溺于历史的面部表情中感觉她曾留连与沉浸的印象。许多年后,我外祖父穿 着与我爷爷那双完全相同的鞋子在他亲自勘定的墓址与选择的日子里辞世并被埋 葬,我外祖母才断断续续满怀深情地为我讲述许多年前那些烛影斧声一般的往事。 此际,我爷爷辞世已久,他的墓穴已被打开,他的那尊雕刻精美的棺材也已经烂 掉而尸骨却荡然无存。 我外祖母年纪很老的时候因为羞于嘴巴瘪得难看,曾跑到医院里为自己装了一副 假牙,她的牙床也因此被磨得异常疼痛,只好经常半张着嘴巴呼吸,让“咝咝” 作响的空气吹拂她那湿闷的口腔。 她说话的时候一直觉得牙齿不舒服,每说两句就要用手指摸摸自己的人造牙齿, 等到重新拾起话题时,她往往又忘记了自己刚才说的是什么。她老人家一下子就 会跳过无数的历史篇章因为记不住时间的顺序而黯然神伤,接着她又会沉浸进她 自己的吟咏浅唱中而潸然泪下,忘记了我的存在我的感伤我的欷嘘不止的目光。 我的视线缓缓地落在我们桃园7号楼门厅墙壁上我爷爷那幅炭笔素描画像上, 耳畔又响起桃花窸窣坠地的声音。我想起我爷爷的这幅画像出自于我那坏了一条 腿的表兄之手,许多年以前当他还未成为一名声名显赫的大画家时我奶奶授命于 他让他为我们桃园家族的每一位后辈子孙都画一幅我爷爷的光辉肖像,并要求我 们这些趋向新潮刚为时代蛊惑的儿女们将我爷爷的这幅遗像高高悬挂在各自房中 的墙壁上。 我奶奶这纯属叶公好龙之举当时令我表兄无比痛苦,但不论他高兴与否勤劳 与否,就凭着他对我爷爷那极为真挚极为虔诚的态度,他在连续精心绘画了第二 十幅我爷爷的画像以后竟累得口吐鲜血卧床不起。昏昏沉沉中他依然忘记不掉我 奶奶的崇高命令,可是他已经精疲力竭根本就不可能再接再励完成任务。其后, 我出于对他的同情,也出于对我爷爷真切的热爱,将他未竟的光荣使命用一台才 将问世的静电复印机轻而易举地完成了。 当我候在那台现代化的机器面前目睹它轻快敏捷“兹兹”作响地连连吐出我 爷爷那气宇轩昂的画像时,我激动得竟然惶恐起来,我的心头滚过一阵阵的颤抖, 我不知道我尊敬的爷爷是否能够容忍我将他老人家的遗容展示于现代智慧设计的 机器中。 在回顾那些令人心悸的岁月时,我紊乱的思绪中突然又滑进我们桃园那只神秘沸 沸的黑猫的阴影。我的心头不由产生一阵阵难以抑制的愤懑,我无比痛苦地感到 不论我们这些桃园的子孙日后走到哪里成长为什么样子,这位猫小姐的音容笑貌 始终隐慝在我们的潜意识中,令我们自觉与不自觉地常常思想起她。 不论我们是否忘怀了她的灵性憎恨她的感情,也不论我们是否已经摆脱掉她那生 物场的控制,她总是悄悄地鬼鬼祟祟地与我们的精神融和在一起,使人们难以忘 记那些只属于我们的桃园的历史现在与将来。 我上校军官姑父曾经为我们讲述过一个关于小动物替死人接气使之复活的故 事。在这以前,我根本不知道黑猫也有这么一手。这听起来是那么地荒唐,可是 我上校军官姑父说得又是那么地活灵活现由不得我们不相信。 我上校军官姑父当时一点吓唬我们的意思也没有。他故事描述的是一个死人 为小动物接气复活并走尸,半途上碰到一个活人立即就将这人的生命攫获使之死 亡而他自己就变成了一个僵尸怪。 这个僵尸怪复活以后异常冷漠不通人性毫无感情但又需要人的热血温存。由 于每隔一断时间他就会自行死去,他就迫切需要攫获新的生命使自己再次复活。 僵尸怪的故事非常可怖令人毛骨悚然,我不希望我爷爷也成为这样一个嗜血 成性的食肉怪物。我痛恨黑猫,疑惑她已经将我爷爷断掉的那口气重新接上,使 他复活走尸。我对我们桃园中发生的那些古怪事情感到惶恐与一种锥心的疼痛。 我感到居住在桃园7号楼中的那位神秘沸沸的黑猫豢养者与我爷爷从棺材里失踪 一定有某种不便为人所知的关糸。 黑猫的豢养者在我爷爷的整个患病期间扮演何种角色许多年后我已记不清楚,但 是我知道要那些严酷的日子里,她从未探望过我爷爷的病情,她总是穿着一身散 发出让人意乱神迷的带有一种说不出来味道的黑色长衣独自坐在她的房中现黑猫 悄悄研究商榷些什么,使我们幼稚的心灵中恐惧与厌恶云涌风起。 而彼时,我奶奶的胳膊莫明其妙地跌断,我堂姐变疯我表弟诞生时险些丧命,我 二伯母悲惨地把自己挂在地下储藏窒门后的钉子上香消玉殒…… 那是怎样的季节啊,我悲伤又绝望我哭泣又害怕我沉默又愤怒我昏昏然又昭昭然, 我杞人忧天又无能为力,我年轻愚钝的心再也不能感受到快乐的意义。 我情不自禁难以抑止的思寻使我陷入懊丧的汪洋,我痛苦我疯狂,我用我尖锐巨 痛的牙齿咀嚼我枯萎的内心噬食我的激情,最终我不得不用一把带塑料套的尖嘴 钳捏碎我的牙齿,在我奶奶赠我的一挖耳勺鸦片膏的麻醉中昏然睡去。 我二伯母香消玉殒以后,我二伯父因为嗜赌成性最终将他自己的手臂一刀砍 断,他的一个女儿无论如何也不能生育,一个人工授精生下的孩子长大以后又强 行与她发生伦乱关糸并使她生下了一个怪胎,而我仙风道骨的外祖父竟在他自己 选定的日子里神奇地逝去,我的舅舅舅母不知何故害了离奇透顶的嗜吃消化不良 症与吓人的浮肿病,我尊敬的大伯父居然染上了疯狂的吸毒瘾。 即使这一切发生得多么蹊跷,我那此生不知道活了多少个年头活化石一般的 曾祖母奶奶也始终未走出我们的7号楼一步,她这一辈子都盘踞在桃园7号楼的 顶楼里以至于我们从来都想不起来她老人家是否还依然活着。 树欲静而风不止,我们美丽千簇花万簇花的桃园无论是在朝阳喷薄而出的清 晨在风清月朗的夜晚抑或在布谷鸟与夜莺歌唱的辰光,总是弥漫着一种惆怅惶惑 的氛围,我们无时无刻不淹没在等待与期盼什么的茫然无绪中,艰难度日。我们 的脸上再难浮现玫瑰色的笑靥,我们不设防的梦中又会倏忽渗进猫小姐的倩影, 悄悄无人际,我们的耳中还会依稀飘飞进灵牌的轻轻叩击声。 这种灵牌的叩击声异常的好听,带有一种怪异妖邪的意韵。我表兄奶奶演奏 的时候,猫小姐便在窗户漏射的光线中迎和着她的豢养者脸上那不知是欢乐是麻 木是狡诈是残忍一瞬即逝却又让人铭心刻骨的微笑,缓缓舞动起她灵巧的脚步。 许多年以前,我爷爷的葬礼举行完毕之后,黑猫忽然对生活失去了兴趣,不 再与我们装嗲,没有了往日的娇媚,整天呆呆痴痴地把自己藏在乌木雕花长案下 面看她的豢养者用铜钱线砣捻线,一动不动,眼神有时候也变得和她的豢养者的 目光一样,空空无物,却又如同宇宙灰暗的黑洞,虽其茫然,但有一种神秘的力 量;当我们不慎被她盯视一眼后,脑袋里顿时变得空空荡荡,丧失一切理念与思 维,视网膜上回旋飘动的都是一些只有梦中才会出现的狰狞幻影。 黑猫的豢养者居住在浮云与阴霾之中,她憎恨白昼,犹爱黑夜,青天白日用 一层厚重的窗帘封死窗外射进来的光线,她不用电灯,只让昏暗的烛火照耀她的 空间。人们看不见她吃饭睡觉,看不见她欢乐与微笑,她居住在我们的桃园,但 美丽的千簇花万簇花的庭院中从未出现过她的身影,人们不知道她在我们的7号 楼中都在干些什么。 黑猫的豢养者这一生充满着莫明其妙的仇恨,内心也总是灌满一种阴暗愤懑 的情绪,对我姑姑尤为这样。她瞧不起我姑姑,因为我姑姑年轻美貌不会巫术以 及骨子里的那种骄傲。正如我母亲是我外祖母年轻时的翻版,我姑姑也继承吸收 了我爷爷与我奶奶的一切长处,她皮肤细腻白皙,腰肢纤细婀娜。 我姑姑爱好风骚,致使桃园房客上校军官自见到她的第一眼起就被她迷惑, 就挖空心思非她不娶。当威武雄壮的上校军官与我姑姑花好月圆结婚成为我上校 军官姑父并生下我表兄时,黑猫与她的豢养者还在她乡下的庄园练习巫术并与她 亲手挑选的可心女人传授为媳为妻之道。 许多年前,上校军官拒绝回乡下与那位已住进他们家的女人成亲,他按自己的意 愿娶了我姑姑并与她举行了新式婚礼。但这在他母亲的眼里,上校军官既未要生 辰八字嫁妆也未向她老人家禀报请求恩准,实属无视她的存在,大逆不道。 当上校军官携妻驾驶着美式吉普车把她从乡下生拉硬扯地接到城里时,她又坚决 不下车,她赖在车上还在为她的如意算盘被粉碎而震怒不已。好不容易把她弄下 车住进桃园7号楼,她又坚决不出门,终日闭门捻线并独自与她豢养的黑猫喋喋 不休地唠叨。 上校军官的母亲独自与黑猫唠叨她心中充斥的那些怨恨,她对这姑姑横挑鼻子竖 挑眼,她觉得我姑姑配不上她的儿子,尤其让她愤懑怨恨的是我姑姑竟为她老人 家生下了一个跛脚的长头孙子,这个残酷的事实使她在我奶奶我外祖母等诸亲家 面前感到面上无光,无地自容。 最最让她无法容忍的是我姑姑此后又为她生下了一个脑袋上有一个大窟窿的孙子。 为了这两起不幸她和我姑姑互相指责仇恨了一辈子,连带着她对我们桃园家族中 所有的人也都心怀不满切齿痛恨。 就是这样一位满脑子仇恨情结的老奶奶豢养着一只同她一样神秘古怪的黑猫。 这只常常盘桓在7号楼屋顶冲着粉红色月亮与云彩眯起眼睛作哲学思辩状的黑猫 在我爷爷的整个丧期表现得异常活跃,和一种神经质般的冲动,这难道不意味着 什么吗? 当暮春最后一丝意韵从我们桃园渐渐褪尽的时候,正对着7号楼二楼阳台的 十数株梧桐树已为绿色覆满冠盖。吐绿水的大青虫时常半夜从树上“叭嗒”坠下 来,落在柔软的草地上面不住地扭动着身躯,形象十分丑恶。我蜷缩在阳台上一 把有着白色靠背的藤椅中眯起眼睛凝望着天上浮动的云彩,学黑猫作哲学思辩状, 以领略她的精神并渐渐陷入内心无垠的思绪中。 月亮在云朵中缓缓蠕动,放出一阵一阵粉红色的光辉。我的双眼渐渐为泪水充盈, 我看见我爷爷那清癯的面影又渐次浮动在我的心里如同画在水中漂动。在那个我 一生中最为不幸的季节的许许多多个夜晚,我总是这样枯坐着情不自禁地忘记我 自身的存在。 我让我爷爷那俊逸清瘦的面影定格在我的视网膜上,我又能聆听他的呼吸,追寻 他消逝的足迹。许多年后,我渐渐明白,他老人家并未曾离开过我们,他没有死 去,他还依然活着,他一定就生活在距我们不远为我们所不知的地方。虽然我不 知道他老人家为什么要这样,但我坚信他这样做一定有着他自己的意义。我暗暗 发誓,总有一天我一定要尽我所有的努力把他老人家找到。 第 二 章 许多年以后,当我的思想灵性为那些日益盘旋的阴影遮掩着在悄然而至的迟暮晚 色中踏上我们美丽千簇花万簇花依旧的桃园土地时,我已垂垂老矣,属于我的那 一份历史又张扬着鲜明的色彩缓缓注入我行将就木的精神里。 在那片片昏黄残阳已然衰竭的余辉中,我再次嗅到的间或夹杂些许细细微微响音 的浓馥的香气,沁脾润肺,幽恐寂静,恍如一排细密的牙齿轻轻地啄在我荒凉的 心尖上,痒痒的,麻麻的,一阵释然随即荡漾开去。阴影愈加浓重,那幢掩映在 桃花丛中为悲伤岁月浸泡得渐渐衰竭憔悴(有着尖尖塔楼镶嵌着已然暗淡彩色玻 璃花格窗的西洋哥特风格)的小楼房,层次却愈加明亮,清晰。 哦,萦绕我梦中那么久那么久的7号楼就那样孤独地无声地伫立在我们茸茸 生机繁花似锦的桃园中,显得那样破败、那样凋敝,却又依然楚楚动人。我愈趋 近前便愈加感到她那扑面而来的气息。我凝眸端详细细回味,旧颜未改,一切如 故,便连那黑暗中率先燃亮的一簇灯火也依旧如初。 冥色中,一团桔黄的亮色灿然溶入我的眼帘,如雾又如颜料泡入水中,渐渐浸淫 我的心扉。我噙着滚烫如潮又涌的泪水,朦胧之中感觉我母亲如一株为雨雪为风 霜为冰冻欺凌却愈加美丽娇艳的虞美人花,我惊异她的优雅她的漂亮她不可思议 的年轻。 我扑进她的怀抱,拥住她,把我疲惫的头颅沉甸甸地倚在她柔和的光芒里,我感 到既舒慰又难过,既欢欣又酸楚,刹那间,一切变得那么悠远,那么恍惚,那么 神秘。 我坐下来,千头万绪如烟如雨茫茫地飘洒在我的心头,深情抚慰的目光从我 母亲明亮的双眸中纷纷溢出,虽不著一词却已将我所有的痛苦与悲伤熨得整整平 平。 我喘着如牛一般的粗气,无意中展开那幅错落在我苍白印像中的画卷,却发现不 知何时已然失去丝绢的衬托而自行跌落在一股霉烂腐败的气味中。于残破的片断 中那些无声缓慢飘浮的悲惨面影只展现一瞬又匆然消失。 我的目光在充满着薄暮的雾气中渐渐沉涩下去。我暗自哭泣,不平静的心如阴霾 中扑闪翅膀的飞蛾。一片肃穆之际,我飞扬满头樱花一般秀发的妹妹突然飞进我 面前的桔黄光芒中,飘飘洒洒,人影错动,为即将黑暗的天空增添最后一抹亮色。 我妹妹向我传达我(那位此生一直蛰伏在桃园7号顶楼里的)曾祖母奶奶即 刻就要接见我的旨意时,我已没有时间舒展我蜷曲僵硬的肢体关闭我的心扉。我 已经垂垂老矣,我母亲想必比我还要不年轻,但她为何竟也如我妹妹一样青春永 驻芳华依旧美丽年轻得摄人心肺呢? 我母亲鲜艳明媚依旧,可我已没有时间去理喻去领悟。我恍然感到即将沉坠的锥 痛袭上了心头,我情不自禁地颤抖着,争分夺秒地激动着,昏昏沉沉地憧憬着, 如一阵风般飘浮出去,桃园刹那间荒废殆尽,我的梦再也不是梦。 我奶奶已经过完她一百零五岁的生日。为庆贺她老人家的光辉寿辰,为让她感到 无尚荣光,我们桃园的子孙在桃树已经全部死掉显得无比空旷与荒凉的古老废园 里轰轰烈烈地摆了两百多桌酒席,桌子的四周放了两千多张蒙着大红绒布的椅子, 恭候各界佳宾光临。光阴荏苒,一天又一天,无数个白天与黑夜过去以后,这些 酒席仍旧摆在那里。 在此后,我可歌可泣的外祖母又活了十多年。当所有这一切都烟飞灰灭的时候, 我这位龙钟老态迷魇一般活着的曾祖母奶奶依然还在面对那些镶嵌着彩色玻璃的 花格窗,目光昏聩地关注着脚下的废园,这又意味着什么呢? 我的脚步踏在7号楼油漆早已消失辨别不清颜色的楼梯上,发出一阵阵“吱吱” 的叫唤声,整个楼梯因为年久失修而摇摇欲坠,霉烂的气味随同灰尘四处轰然蓬 起,就在我感到我沉重的身躯就要将这座已呈衰败的楼梯压塌之际,一声细细尖 尖的音响悠然划过这荒芜的空间,散发着哀婉幽怨的气息,在轻轻地回旋。我悄 然伫足,精神晦黯,失落的篇章忽然又一下子缀掇起来。 这是她的声音,这是我们常常在梦中惦记的熟悉的声音,我仔细回味她每一丝或 奸或滑或媚或憨的轻吟微笑一眼波,我惊异我竟然会欣赏她举手投足之间流露的 那种不凡气质,竟然会欣赏她轻盈的步态,竟然会欣赏她故意假装的深沉。 我惊异我此生不论走到哪里、不论我英俊洒脱的爷爷是否已去世,她一如幽灵般 雄居我生命的里程,缠绕着我的一生,我不知该思念她诅咒她恨她爱她厌恶她抑 或与此相反,我对她的感情与日俱增始终没变。 许多年以前的那个夜晚,我手执一把我叔叔交给我的强力电筒走出我爷爷的灵堂, 一捺红色的钦钮,夜空便如同一匹黑色的绸缎为耀眼的宝剑划破,四处顿时响起 的“悉悉”坠落声延宕开去变为历史的回音。 我叔叔的这只手电是他当年从越南战场上带回来的纪念品,因为经受过战火的洗 礼发出的光芒也就格外强烈。在那匹黑色绸缎抖落的闪亮空隙中,我看见猫小姐 蹲在屋顶上为我的手电光柱照耀宛如舞台上悲剧中的幽灵为聚光灯照射。 她望着我,绿绿的眼睛冷冷森森,我瞪着她,目光中却布满疑惧和厌恶。我们四 目对视良久,默默无语。可是我忍受不住她透明仿佛冰窟窿一般眼睛里的幢幢绿 影,我嘬起嘴唇发出尖锐的响声吓唬她,但她无动于衷,并不在乎,我挤眉弄眼 作出各种各样的怪诞鬼脸引诱她,但她依旧漠然,不肯离去。 她目光空空地瞅着我根本不把我放在眼里。 我终于气愤于她的冷漠她的厚颜,我弯腰从地上拾起一块石子,瞄准她,手 一扬,飞出的石子正巧打在她的鼻梁上,她的身子猛然一震,接着便“咪呜咪呜” 地落荒而逃。 许多年以前的这个夜晚,我惊异于她的那份执着,惊异于她的敏捷身影消失以后 发生的那些事情。在这个月黑无星辰春寒料峭的夜里,我父亲在自己的房中煮沸 消毒那些医疗器械时昏睡过去,高压锅因为无人照看终于在熊熊的炉火中发生了 奇怪的大爆炸。 在一阵震耳欲聋的巨响声中,高压锅的盖子挟着强烈的冲击力如一道光柱直飞空 中,打烂了我父亲房中的乳白色圆型吸顶灯,继而将房屋的天花板与阁楼的地板 击穿,最终又将7号楼的屋顶击出一个大大的窟窿,之后才消失在漆黑的夜空中。 高压锅发生爆炸后,我父亲的房中到处弥漫着水蒸汽,烟雾腾腾,一片昏暗, 就在人们喧嚣着乱成一团之际,我曾祖母奶奶那张鸡皮鹤发的面庞突然悄悄地浮 现在人们头顶上那个被击穿的空洞里,两道目光冷冷森森。 一片轰然中,我曾祖母奶奶于睡梦中为那声巨响惊醒,她老人家慌慌张张地爬起 身还未在床上坐稳便呆呆地看见一个古怪的物体自地板中旋转着升上来,就如同 天外来客飞碟一直飞向屋顶,打碎了那些椽子小瓦之后消失在漆黑的夜空中,她 抬起头,凝望着黑暗的天空,心中不知在想些什么。 从脚下地板的空洞里射上来的光线伴随着一阵阵的嘈杂声迅即涂满她的脸庞,她 趴下身,面色惨白,目光冷冷森森地扫射在身下屋内乱成一团的人们的脸上,当 我抬起头向上注视时,正巧与她的目光不期而遇。其时,她一定会意识到我的眼 眸中流露出的那些惶恐而茫然的情绪。 许多年以后,黄昏凄然褪去,天空中飘起蒙蒙雾雨。我站在通往7号楼顶楼的狭 小楼梯上,那些霉烂的气味层层叠叠地弥漫在我的身边,令我欲呕欲吐。我的身 下一片“吱吱”乱响,整座楼梯摇摇晃晃,好像随时就要坍塌。 楼梯两壁的墙上黑乎乎的布满污垢,用手指轻轻一戳,墙皮顿然脱落,灰土飞扬, 我用力屏住呼吸,黑暗中辨不清身旁的一切。我衰老的心脏跳动得很快,岁月的 脚步匆匆而过,我奶奶已经过完她一百零五岁的生日。我伫立在这里为我仍然蛰 伏在桃园7号楼中曾祖母奶奶的高寿而困惑。 我曾不止一次地想到我们桃园的子孙也许永远也无法知道我这位曾祖母奶奶 究竟活过了多少个世纪,在我们的记忆中她老人家从未有过自己年轻的时候,她 永远是那么地苍老那么地弱,几乎连走出她居住的阁楼的房门一步都不可能。许 多年前桃园家族为我爷爷热热闹闹办丧事我举起陶土灰盆掼在地上的时候,她只 是伫立在那扇彩色玻璃窗前静静地鸟瞰脚下悲伤忙碌的大地,无声无臭。 我曾祖母奶奶面前对着的窗户上面的玻璃已经失去了当初华丽的色彩,那些 映照着浓烈光线的缤纷桃花在她的眼里也已经不再发出绚烂的光华,她的目光透 过面前的玻璃漠然地跌落在长长的出殡队伍中,既没有悲伤痛苦也没有丝毫的不 安。她伫立在窗子的前面就如同一尊黑色的雕像,皮肉干枯陷裂的脸庞上凝固着 木然的表情。 我的目光渐渐为冥色所模糊,头脑也为周围浑浊的空气腐蚀,我用力地喘息着, 喉咙却为口腔中的唾液呛住,我大声地咳嗽起来,一阵心慌意乱,往事便如浩淼 烟波虚飘而入。蓦然间我竟想起我表兄曾经对我说起的话。 他告诉我,在为我爷爷举行葬礼出殡的时候,我奶奶曾经手捧着盛象牙麻将骨牌 的盒子进入黑猫豢养者的房间,许久许久都没有出来,这就是她老人家当年失踪 的秘密。对于我表兄的话我一直都不相信,也并未放在心里,可是此刻我为何又 突然想起来了呢? 我感到这非常蹊跷。忽然我的脚一软,我感觉我的脚踩进了楼梯板陷落的空间里。 一阵锥心的疼痛,被踩塌翘起的木板重重地打击在我的小腿胫骨上,我顿时什么 都看不清了,我感到头晕目眩,身体一下子就失去了平衡,我一屁股跌坐在这座 年久失修的楼梯上,我的脚被紧紧地卡住,我用力拔出来时我的脚脖子已被崴得 火烧火燎,好似断了一般。 我紧紧地揪住身边楼梯的扶手,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可是我的脚已不听我的使唤, 我站起来又再次跌坐下去。我感到这座楼梯一定很久没有人走过了,我真是愚蠢 透顶,我那位梦魇中的曾祖母奶奶是否依然还住在这里我为什么不预先问问我的 母亲呢? 冷汗从我的额头不住地沁出,接着又流满我的脸,糊住我的双眼。我慢慢地揉着 我被崴痛的脚,慢慢地感到我的年岁在为饶人地急骤增长,眨眨眼间我已面临知 命之年。 我已面临知命之年,我已知道我生命中的可贵青春不会再来。我闭住双眼, 梦境刹时浮现,我又无比清晰地看见猫小姐伸出她小小粉红的舌头认认真真地舔 我爷爷脚上穿的那双带有神秘符咒图案的圆口黑面布鞋,我又看见黑猫的豢养者 用古铜钱线砣捻那种黑黑粗粗的棉线,我又看见我爷爷那熟悉的面影(虽然他老 人家去世已久,但我总觉得他生死未卜)。 一瞬间,我又被这梦中的情景惊醒,我的脚底板滚烫,仿佛踩在冒头火星的木炭 上,可是我的身体又冰凉又麻木,我的脚脖子竟然肿得像馒头,连鞋子都已穿不 上。 我脱下鞋子扔在一边,忽然猫小姐的呻吟又响起在我耳畔,虽然我看不见她的身 影,但她的呻吟她的呜咽有着她独特的方式,虽然我听不懂她的语言不知道她在 说什么,但我恍惚明白她的绕着自己影子追逐自己尾巴的盘旋跳跃正是一种舞蹈, 一种体态语言,一种古老的召唤亡灵的跳神。 我表兄曾经听到从黑猫的豢养者屋里传出一种古怪奇妙且极富诱惑力的音乐, 他那失去知觉的跛腿顿时感到热血腾胀,他不知道那音乐当时正在配合着猫小姐 的舞蹈,在为我爷爷的亡灵召魂。 我表兄一头淡黄色的头发没有经过梳理杂乱无章地耷拉在他的脑门上,几欲遮盖 住他的双眼,他的皮肤白皙得就像女人,十分细腻,但不光滑,比较干燥。 他蹑(灵巧的)手蹑(跛)脚地悄悄地贴近黑猫豢养者的房门,愈趋近,他的脸 色愈鲜红,情绪也愈兴奋(格外地昂扬高涨),隔着门缝,他浑身颤抖地瞥见他 那位终生黑衣黑裤的老奶奶手执一个锥状器物往一面小小的玉色方牌上扎孔,每 扎一下,那面方牌牌就发出一声奇妙的音响,在光线暗淡的空间久久地回荡, (嗡嗡)声不绝于耳,十分动听。 就在这无比悦耳的音乐声中,猫小姐不住地举起前脚动作极其缓慢地姿态极其优 美地变幻着各种芭蕾的造型,那是在跳舞。我表兄张大着嘴巴为眼前的景象惊讶 得目瞪口呆,口水一直流到了他的衣襟上。 猫小姐的两眼碧绿碧绿,非常漂亮,就像美人的瞳孔,两撇仿佛长长睫毛的小胡 子一翘一翘,尾巴时而弯曲时而伸展,有时弓腰有时竖耳,敏捷无比的身躯左右 腾挪富于变化,那是她在按自己对音乐的理解用舞蹈的语言印证着某种荒诞的神 示呢。 猫小姐就这样不住地旋转跳跃,有时蹦到半空中居然还能做短暂的停留,而 当她坠落在老奶奶面前那黑褐色的长案上时,她们俩竟还彼此心领神会心心相印 地相视而笑,十分默契。 我表兄张大嘴巴为眼前的景象惊讶得目瞪口呆,内心却仿佛被这种世外桃源中才 会有的美妙音乐和舞蹈深深打动,阵阵冲动狂乱无比一浪高过一浪地驱使着他要 推开面前的门走进去与她们共舞。可是他的身躯却不听使唤正在像打摆子剧烈地 颤抖着,他的那条多年麻木无知觉的跛腿突然就似爬满了亿万只蚂蚁,痒得实在 厉害,他摸着触电一般的跛腿不知是惊喜是害怕,口水已经淋湿了他的衣襟。 多年以后,当他躺在手术台上做腿部手术时他的大腿皮肤被锋利的刀片割开,医 生的手指拨动着他根根萎缩的神经似在弹琴他竟然又能重温当年那种奇的快乐感 觉。日后他为这种快乐感觉深深地吸引一条潺弱的腿上留下的细密刀痕竟如爬满 了蜈蚣,十分吓人。 我表兄在完成了他的伟大事业以后隐遁到遥远的喀喇昆仑山为实现他崇高的理想 继续挥洒汗水奋斗不止。 我跌坐在阴暗小楼梯的顶层地上,心中无比颓伤,我屁股下面的楼板竟似波涛汹 涌中的轮船甲板,在不停地颠簸。我们桃园这座哥特风格的建筑物顶楼宛如圣. 保罗教堂的钟楼,花格窗上镶嵌着的彩色玻璃早已陈旧不堪,暗灰色的墙体上爬 满绿色的长春藤,许多年以前我和我表兄总是对这位盘踞在这座这座顶楼里的人 物充满好奇。 我们曾无数次地攀上这座狭小黑暗通往顶楼的梯子,身上蹭满肮脏的灰尘如同刚 刚从阴沟洞里钻出来。我们跪下身,把耳朵贴在阁楼房门的板壁上,窥测里面的 动静,然而四下里总是鸦雀无声,我们只能听见彼此的喘息。我们终于不知道这 位曾祖母奶奶经年累月在里面都干些什么。困惑之余,我们又为她老人家如何捱 过 那么许多漫长的时光而挂牵担忧。 我曾祖母奶奶之所以能活那么长久我想她一定有着自己的排解时间的方式。 多年以后,我表兄成长为一名名气颇大的专业画家,我曾经与他有过一次极其难 得的邂逅相遇,那还是我们成年以来仅有的一次会面呢。 我表兄生性腼腆,为人孤僻,满头披散着的淡黄色头发枯干无光泽,似被吹乱的 麦草,一副不引人注目半透明近视眼镜架在他白皈的脸上。在一个风和日丽的下 午,我东游西晃地逛到城里那座非常气派十分辉煌的美术馆门口,被一幅张贴在 广告板上的招贴画吸引住,我表兄的名字赫然出现在大红颜色的美术字体中,这 里正在举办他的作品展览。 我买了张门票走进去,里面熙熙攘攘,一大群人聚集在展览大厅里听什么人讲话, 接着又是剪彩,又是干杯,人们端着鸡尾酒到处走动,对悬挂在墙上的作品评头 论足夸夸其谈。这时,我看见我表兄俨然大人物那般派头十足地身穿着一套双排 扣西装,衬衣领子上却奇怪地打着一条嫩黄色的绸结,显得非常不拘一格。我远 远地眺望着他和别人高谈阔论大吹法螺的情景,内心感到他已不是我从前的表兄。 也许因为心电感应的缘故,我表兄把盏举杯空余之际忽然远远地一眼就瞥见了我, 他那白皙的脸庞刹时变得绯红绯红,手中拿着的酒杯“咣啷”一声跌碎在地,他 一跛一跛踉踉跄跄地向我奔走过来。 我站在原地静静地注视他,注视他脑袋上那撮颠来颠去的头发,注视他闪闪放光 的眼镜片,不知怎么一下子就想起他两手向前一扑摔个嘴啃泥(狗吃屎)情形, 许多年以前我为他腿脚不便总是摔跤不知流下了多少眼泪,恨不能把我的腿当成 他的腿或者我们共同使用我的腿,我搀扶着他替他提着拐杖不知跑过多少趟医院, 带着他四到处找乐子,他腿上那些蜈蚣一般的刀痕我闭着眼睛也能记得一共被缝 了多少针。 我表兄摆动着两手兴奋地奔过来,撇开所有的人,把我拽进了盥洗室。寂静中, 他紧紧地捉住我的手,久久不放松。我们彼此热泪盈眶,一时却无话可说。四目 顾望之际,我忽然想起此刻距他上次躲进地下室里让我们怎么也找不着时光已经 流逝过去数十年。 他告诉我说当他从诸位来宾中蓦然发现我的身影时,他的心差点没跳进嗓子眼里 把他噎死。“我太激动了。”他一边用力地咳嗽,一边语无伦次地想对我表达他 的心情,可是一时又无法说出完整连贯的话。 过了好一会儿我们才逐渐平静下来,彼此松开执着的手。他脸红彤彤一往情 深地看着我,不等我开口就絮絮唠唠地抒发了一番对我们桃园的感想,他又提到 了在我爷爷丧礼期间的一些事情,他说他多少年以前就一直想和我谈谈那些古怪 的事,但我始终没有给他这个机会,他说他曾隐隐约约地对我说起过我奶奶当年 在我爷爷出殡时曾经短暂失踪的事,但我又没有刨根问底,如果我当时坚持打破 砂锅的话,他一定难以缄住其口。 我注视着他那诚恳的表情,内心深处能够体会他这么些年一直为桃园中发生 的那些怪事苦恼的心情,我感到他其实同我一样这一辈子都在为我爷爷当年在浴 池中摔伤最终去世而悲伤自责。 盥洗室内异常安静,厚厚的门将一切嘈杂的声音都阻隔在外面。阳光穿透过百页 窗照射在我表兄那张踌躇满志的脸庞上,鲜红得顿然“滋滋”作响。 盥洗室内黑色釉面地砖清洁干净,上面找不着一丝水渍灰尘;粉红色的墙面,粉 红色的天花板,配着一整面墙的大块茶色玻璃镜,以及粉红色的大理石洗手池, 莫不给人以一种温馨安祥的感觉,使人推开门进来会觉得这是一个女人办公用的 地方。(也许这正是一间女人用的洗手间呢)。 我表兄出神地直视着我,丝毫不知道我心中想什么,他的目光里分明闪烁着一种 痛苦遗憾的色彩,我微笑着,同时躲避着他的目光,眼神渐渐滑向盥洗室的门口, 担心真的会闯进个女人引起不必要的误会。 我表兄搓搓两手,内心中的激动不安情绪显然已经平息,他用手扶着脸上的 眼镜架,心中郁蓄已久的话慢慢流淌出来。 “你还记得外公去世时发生的那些事吗?”我点了点头,他感慨道,“你不知道 当时你手捧那个陶土瓦灰盆从外公灵堂里走出来当街一掼的姿式有多么潇洒,多 么有派头,多么激动人心,熊熊大火在你的背后燃烧,烟雾灰尘和热浪把你的身 影衬得影影绰绰,使你就像从天上走下来一般,我就站在你的面前,可是你那么 庄严那么正经,对我视而不见,根本瞧都不瞧一眼,我的泪水一下子就糊满了双 眼。现在也许你已经什么都记不得了,那对你也许没什么,可是对我却非常重要, 简直是终生难以忘怀。我紧紧咬住嘴唇,感觉舌头咸咸的,我知道鲜血已经流进 我的嘴里,我很快就咽了下去,我眼巴巴地看着你高高举起的手,真想放声大哭 一场。我无法克制住我内心对你的渴慕和愤怒。我自己的爷爷在我没出生之前就 已经不在人世了,我当然没有衣钵传统好继承,自然也没有衣钵灰盆可摔。你在 一千多位致丧者面前(我的天,那天有那么多那么多的人,把我们的桃园挤得满 满当当,几乎连站的地方都没有)出足了风头,而我今生今世也不会有那样的机 会。我为此偷偷哭了一整个夏天。当时我被嫉妒的烈火烧得快要发疯了我再也不 想看那得意的模样,我一生气就跑回了我们的7号楼。你猜我在楼里看到了谁?” 我表兄摘下眼镜,用手绢揩了揩眼睛水,两眼红得像兔子一样笔直地盯着我,期 盼着我的回答,但是我默默无语,我又能说些什么呢?那么一件不值一提的小事 况且已经过去了数十年,他竟然铭记了一辈子,竟然还受到那么沉重的打击,受 到那么一种莫名其妙的伤害,这怨我怪我吗?我苦笑着,继而摇摇头。 见我不着声,他实在忍不住便把声音压得低低地说:“我看见的是你奶奶,我尊 敬的外祖母!你想不到吧?想不到的事情还在后面呢!” 他见我面呈诧色,不禁有点得意。他擤了擤鼻涕,情绪不知怎么忽然又低落 下去,鲜红的脸庞渐渐变得苍白,两眼中也闪烁起星星点点的光芒。 “你知道我这个人没有炫耀自己的习惯,我所做的一切也仅仅是为了实现我 童年的梦,尽管我以后奋斗成功在各式各样的沙龙会议画展等等场合中成为众人 瞩目的明星人物,可是我依然快活不起来。你知道为什么吗?望着那些捧我场的 人们,我会恼火地想:你们了解我在童年时被那种嫉妒伤害得有多么严重吗―― 我说的是你在外公葬礼中当着一千多位来宾的面摔碎衣钵灰盆那件事,你会说我 这个人小器,但是我实在无法让自己现在得到的荣耀回复到我的童年,以弥补我 潜意识中的损失。你知道我心里面有多么难受啊。” 他说着说着竟然呜咽起来,两个肩膀还一抽一抽的,我在为他感到怜悯的同时又 不免产生些忿懑,我当年的确摔碎过一只陶土瓦灰盆,这也是抵赖不了的事实, 不错,可是我又从中得到了什么呢?我从我爷爷那里又继承了什么呢? 如果一个人的辞世始终受到人们的怀疑,人们又一直不明白他的遗产究竟是些什 么东西,我又怎么去继承呢?更况且衣钵传统这种抽象的东西,纠缠于这些真使 我感到懊恼沮丧。我不动声色地望着他,并没有将我心中不快的情绪表露出来, 但他眼巴巴地看着我的样子真让人心中有点不是滋味。 见我不说话,他便有些不知所措,踟蹰片刻,他才小心翼翼道:“你刚才看过我 的作品了吗?我的作品基本上表现的都是我们茹毛饮血的桃园和那座阴森可怖的 7号楼中的情景。当然那都是我印象的描绘。我表现我那次疯狂嫉妒心理受到伤 害后的一种痛苦迷乱的意识,我表现我失败的爱情(这也都是你所熟悉的)。桃 园以及她的历史已经深深地镌刻在我内心的底层成为我的精神意识,成为我永远 不能忘怀的印象。但这种印象在我的作品中从未主观先行过,它们都是自己从我 的意识中不自觉地跑出来的。桃园的印象已经溶进我的血液中成为我身体的一部 份。在我印象的桃园中,你可以轻而易举地找到你的身影。我敢肯定,每一个从 桃园中走出来的人,只要在他的身上还流着桃园家族的血,他必定从第一眼起就 能认出那是属于他自己的桃园,甚至他都不用看,只要一走近画面,即使闭着眼 睛他也能嗅到桃园的气味,感到桃园正在向他敞开自己宽厚的胸怀。我表现的就 是这样一片我印象中的土地,是变形了无数次的具像再现。” 我表兄噜噜嗦嗦地说这番话的时候,两手不停地舞动着以加强他的语气。最 后他用右手紧紧地揪住自己胸口的衣襟,好像要表白他把我们的桃园画成那种怪 模样并不是辱没我们的家族,倒像是我们桃园本来面目就应当如此,他不过做了 他应该做的事情而已。 我表兄的眼神一直看着地下,没有再看我一眼,他自顾自颠来倒去地诉说着好像 仅仅是抒发自己的胸臆,但那种旁若无人的姿态并没有能够掩盖住他内心的紧张。 他伪装着自己的表情,仿佛害怕被别人看穿他的内心。 他时不时地偷偷地瞟我一眼,仿佛期待我的掌声与共鸣,但我无动于衷。他说的 都是我早已思考过的问题,那已经不是什么新鲜的事了。他的目光在一长排茶色 玻璃镜中他自己那张苍白无血色的脸庞上移来移去,因为没有能够打动我,他的 焦躁终于掩饰不住一丝一丝地表露出来。 我知道今天总算给他逮住一个绝好的机会让他说出他那一直憋闷在心中而别人又 不能够领会的话,的确是这样,也只有从我们桃园走出来的人才能够理解他的作 品、他的话,否则我们的痛苦我们的历史将永远被埋藏在心底而别人依然过得逍 遥自在,世界一年三百六十五天照样花开花落生生死死不足为奇。 我表兄伸手在面前镀银水龙头上捺了一下,清水汨汨地流淌出来,他把双手 伸进注满水的粉红色大理石洗手池中浸泡着,然后又贴在自己发烫的两颊上,喘 起粗气。见我仍蹙眉不语默默沉思,他踌躇满志道: “是我们的桃园把你从八千里路云和月的地方召唤回来的吧?我有一个愿望 到如今还没有完全实现,我要力争赶在我们的桃园被毁灭之前把她的历史统通表 现出来。你不想知道我的宏伟计划吗?” 我忽然觉得自己非常瞌睡,我闭住了双眼,内心伤感他终于忍不住的炫耀, 而他刚才还在自吹自擂决不炫耀也没有那个习惯呢!我过了一会儿才睁开眼睛, 瞥视着他,口气淡淡地揶揄道: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爱唠叨的呢?” 他顿时愣住了,两眼茫然,脸颊复又绯红起来,但他不愧年龄比我大,竟然 佯装不明白我为什么会不耐烦似地笑了笑,试探我的意韵非常明显道: “你到现在还不想知道那个秘密吗?” “什么秘密?”我一把薅住他,我再也沉不住气了。 他却放声大笑起来,一边东张张西望望,继而拍着我的肩膀道:“你真的不想知 道?不过反正现在告诉你也没有什么关糸了。” 我松开揪住他的手,心中十分不快,我移开向他咄咄逼去的目光,感到心中 一丝忧郁。墙壁上悬挂着一架银光闪闪的自动电干燥机,旁边还挂着一个不锈钢 制的纸巾箱。我压抑住我内心的感伤,鼻孔哼了一声,无所谓地说: “你不认为现在才让我知道有点晚了吗?” “不错,现在告诉你确实已经为时过晚,其实你应当清楚我为什么一直到现 在都没有告诉你的原因,你那天竟把你弟弟的头砸破流出那么多的血,你太得意 忘形了,不管怎样我永远也忘记不了那个场面。随便你相信还是不相信,反正除 了我奶奶,这个秘密当时只有我一个人才知道。” “你就那么自信只有你一个人知道那个秘密?” “一点不错!” 他两眼死死地盯住我,那眼神恨不能把我吃掉。我摊了摊两手,自我解嘲道: “这么说我算把自己白白糟蹋那么些年了,可你也别上火呀,你当年躲进地 下室让我们满世界好找,你不就为那么一个小表妹吗?” “提这干嘛?干嘛?” 他的血液一下子胀到了脖颈根,脸庞耳朵以至整个脑袋都红透了,冒出一丝丝的 热蒸气。他愤怒地看着我,嘴角抽动,两眼血红血红,忽然两手按住大理石洗手 池的边沿,猛地把头一古脑地扎进了水中。 水池里的水溢满流淌出来,溅在我们的脚上,我被他的冲动弄愣住了,一时不知 如何是好。好半天,他才让脑袋离开洗手池,鼻孔时,嘴巴里不住地往外喷水, 连眼睛里都在冒水,他的眼镜也跌在了水池里。 他用双手使劲地揩着自己的脸,似乎要将那层鲜红的颜色抹去,但那又谈何容易。 他满头满脸都是水,淡黄色枯干的头发一络一络紧紧地贴在他的额头上,头顶心 却现出一小块一小块白白的头皮,那副模样叫人又可怜又可气。我的心头不知怎 么突然冒出一团怒火,我挥起一掌猛地拍在他撅起的屁股上。 “别像驼鸟一样!” 他一直弯弓着的腰倏忽直起,身子向前一冲,差点没趴在水池上,他慌慌张 张地转过身,脑袋上的水溅得我满脸都是。我不由一头恼火,一把揪住他的衣服 领,把他推搡到墙边上,将他水淋淋的脑袋用力捺在自动干燥机的下面。他拚命 地挣扎着,像一个不听话的孩子。 银色的自动干燥机的光电热敏装置刚刚感应到我表兄那湿漉漉的头发马上就 接通电流,“嗡嗡”作响,送出一阵热风,他的头发很快就被烘干,乱蓬蓬地如 一丘茅草站立在他的脑袋上。我满腔怒火,等他把自己料理完之后就又揪住他的 耳朵,我也不知道自己哪儿来那么大的火气,冲他直嚷嚷: “快说快说,我奶奶当时究竟怎么啦!” 他被我一个劲的催促弄得心烦意乱,两只手拚命地抓住我的手,想夺回自己 的耳朵。他那细细长长像极了我姑姑的眼睛里闪出一片泪花,拖着哭腔,他喊道: “你别刺激我,别逼我!” 我却不依不饶咬牙切齿地吼道:“当心我把你扔到阴沟里去!” 他车轴着脖子,破釜沉舟下定决心没命地转过他的脑袋,目光死死地盯着我, 鱼死网破一般撕裂着声音说: “我告诉你,我告诉你,听了你就别后悔!” 我后悔?我有什么好后悔的?我一怔,来不及辩驳嘲笑,他竟用力喊道: “我看见你奶奶我奶奶你太太她们全在我奶奶的屋里玩麻将牌!你爷爷也在 场!” 我爷爷也在场?他是这么说的吗?我的天,你这家伙知道你说的是什么吗?我真 怀疑我是不是听错了,我的耳朵有没有毛病。你这人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我 一头雾水,我竭力想思索想回忆想伤心想愤怒,可我哪儿还有开动脑筋的聪明伶 俐份儿,我早已六神无主,目光呆呆地看着他那恶狠狠的嘴脸,我被他的话吓坏 了。 这时我又听见他在哄我说:“我吓着你了吗?你爷爷当时的的确确不在棺材里, 他就躺在我奶奶的床上。我不知道他是怎么从棺材里逃出来出现在我奶奶房里的。 我没有听见他说话,也不知道他当时是不是还活着,因为当时我同你一样也被骇 坏了。” 就在这时,盥洗室的那扇门猛地被推开了,走进来一个头上扎着马尾辫的年 轻姑娘,她的目光一下子盯在我们的身上,顿时活像看见了鬼一样,我听见她大 叫一声就逃了出去。盥洗室的门“咣”地一声复又关上,我的头脑却突然清醒过 来。 我昂着头,冲我表兄挥舞双拳怒火满腔地吼道:“见你的鬼去吧!你为什么 不回到你的洞穴中去!” 他才将用愣愣的目光看我一眼,盥洗室的门又被推开,涌进来一大帮子怒气 冲冲的女人,她们一个个摆出兴师问罪的架势,好似我们两个大男人侵占了她们 的领地,但是当她们的眼神一落到我表兄的脸上,立刻便连诧异的工夫也没有, 一瞬间就又充满了阿谀的媚态,一个个面若桃花,惊喜非凡,双乳耸动着众星烘 月般簇拥着他离开了盥洗室。 我内心愤懑地看着我表兄的身影淹没在脚步纷乱花枝招展的女人们当中,两 眼中冒出的泪水如同盐酸一样,“嘀嘀嗒嗒”地坠在我的面颊上,灼烫得冒出了 一串串的疹泡。我头昏脑胀,一股冲动促使我真想冲过去再次揪住他的耳朵痛揍 他一顿,可这时我浑身却连一丝力气都没有,如同被抽尽丝的蚕,已被无限的惊 愕笼罩。 我浑浑噩噩离开美术馆,一路梧桐雨悲悲戚戚飘洒不停,宽阔的林荫道上铺 满一层蠕动着的黄色绒毛虫,风一吹,纷纷扬扬,糊住了我的双眼,呛得我直咳 嗽。我惶然的目光四下顾望,哪里又才是我应当去的地方? 许多年以后,我的感觉中依然还残留着这印象的碎片与痕迹。而此刻潮湿的空气 中浮满着的霉烂气味愈加浓郁,丝丝小雨如雾如烟飘忽在黯淡的暮色中,光线一 点一点地流泄尽。透过窗口,我看见我母亲身穿一袭桔黄色的衣裙端坐在房中, 在静静地读一本纸张泛黄的线装书。 我谛视着她,心头悸动着的哀痛仍在起伏不定地喘息。她手中拿着的书是我外祖 母应我外祖父临终时的要求从乡下带来送给我的,可惜我对阴阳五行奇门八卦一 窍不通,而现在我即使得到这本书并学会里面的法术对我来说也已为时过晚。 我心头的斑斑血迹早已被擦干。现在,我终于伫足在我曾祖母奶奶的房门前, 我光着的脚踩在冰凉光滑的地板上,感到一阵阵的锥痛。黑暗中,我依然能够辨 别清楚我面前的门板破烂开裂后用旧报纸精心糊好却仍旧露出的一丝丝缝隙。我 耳边的霏霏密雨跌落在屋顶上的声音也愈来愈清晰。 往事如烟,一泓一泓随意飘浮在闷湿的空气中,我感到我的眼睛一阵阵地昏 花,眼眶中也淹满了泪水,我的心如同被熏死枯萎的花朵呛在喉咙里却似跃跃欲 呕出。忽然之间,我看见面前的板壁缝隙中渗出一丝亮光,我心中的期待与恐惧 不由得一丛丛生出,我感到我这位曾祖母奶奶将要告诉我的那一页必将会让我惊 诧得七窍流血,永劫不能再复生。 我会吗? 我的脚唷! 天知道。 第 三 章 1 我奶奶我爷爷因为我外祖母的关系此生感情极为冷淡,两位老人家虽然在桃园家 中共同生活了一辈子,彼此却居住在各自的房中,除去共进晚餐以外,平常难得 晤上一面,至于在一起玩乐那更是从未有过,长久以来,人们也从未觉察过他们 之间存在哪怕一丝一毫的亲昵行为。我爷爷为人严肃,整天看不见他的笑脸,我 奶奶终日也是蹙着眉头,落落寡欢,只有在牌桌上她老人家才稍稍快乐。 我爷爷的葬礼结束以后,桃园的春天也就如同停止拨动的琴弦,最末的袅袅余音 也如茧丝被抽干尽,我奶奶拉长着脸颊,两眼无神,整天门窗紧闭,枯坐房中, 对一切敲门声充耳不闻,无论是白天还是黑夜,她总是孤独地坐在那张铺着黑色 云纹大理石台面的牌桌的旁边,两手插在那匣光滑如玉的骨牌中,轻轻缓缓地弹 动着手指,宛如音乐家在摆弄着琴键,演奏着属于她自己的心曲。 午后的桃园分外静寂,人声杳杳,灰色的爬满长春藤的7号楼孤伶伶地矗立在温 暖的阳光中,楼身上那些砖缝远远地看起来就像是一道道密密匝匝捆绑着的绳索。 我奶奶在这座仿佛被捆绑着的楼中闷得想必太久了,需要像蛇蜕皮那样脱掉身上 一袭藏青色面子的皮袄,迎接夏日的到来。她老人家推开面前的窗户,让和煦的 微风轻轻吹拂着她绽露出银色的头发,两耳垂着的薄金耳环在阳光中耀出炫目的 光泽。她打开衣柜,从里面挑出一件棕色缎面的夹袄换上身,然后伫立在镜子的 前面,侧着脸头微微昂起,让目光从眼角溢洒出去,落在她那没有表情的脸庞上。 过了片刻,她转过身,从上着釉漆的食品柜里选出四样点心提在手上,慢慢 地向房门走去时她扫了一眼牌桌上的骨牌,顺手又将牌匣子抄在手中。 我奶奶在房门前停住脚,把手中的骨牌匣子放在一旁的洗脸盆架上,一手握 住房门的黄铜把手,缓缓转动,打开了屋门。 这时候,我目睹她老人家由房里出来,又反手带上了屋门一言不发地从我的 身旁经过,向楼道的尽头走去。我注视着她的背影,不知有没有开口请教过她老 人家。我看见她走过去没多久又返身回来,重新打开房门从那个黑色的洗脸盆架 上拿上她的骨牌。 洗脸盆架上面一盆夜来香垂着慵懒的长叶瓣,已经有点枯萎,泛出一些黄色。 我奶奶从我身边走过时依然没有看我一眼,她向楼道深处走去时,我替她关上房 门,却把我母亲吩咐请她老人家用膳的话噎在了嗓子眼里。 我默默无语地看见她在楼道尽头的楼梯旁边停顿了一下,脚步似乎犹豫不决,她 向楼梯蹬去的脚步很慢很慢,恍如电影里分解动作的慢镜头。通往顶楼的小楼梯 十分狭窄,每一级阶距差不多有三十五公分那么高,非常之陡,走在上面凭空就 会觉得摇摇晃晃。 我奶奶两手捧着东西,小心翼翼,仿佛手里捧着的是什么特别珍贵的礼物,她脚 下的小楼梯通往我曾祖母奶奶居住的房间,莫非她打算给我曾祖母奶奶送礼?我 感到奇怪,一年到头,桃园家中只有人们持续不断地给她老人家送东西的道理, 哪有她反过来给别人送礼的份。这一年,我奶奶整一甲子岁数,腿脚利索,身板 轻松,头发虽已冒出不少银丝,脸色却依然红润。 我奶奶走到楼梯的拐角处停住,把手里捧着的骨牌匣子换在腋下挟住以腾出一只 手去扶楼梯的木质扶手,这之后才又迈起略显迟缓的脚步,继续朝上面走。我伫 立在她房间的门前目睹她的背影为楼梯吞没后便转身离去,可是我的脚尚未来得 及跨出去便听见一阵“哗啦”的响声,紧接着,我又听见一声惊慌的叫唤,我急 急忙忙地奔过去,倥偬的脚步把地板踩得“咚咚”响。 我冲过去,看见我奶奶腋下挟着的麻将骨牌匣已摔在楼梯上,玉色的麻将骨牌如 同饺子一般四下乱滚。此际,我奶奶已然慌慌张张无所适从为她圣洁的玩物跌落 尘埃被玷污而懊恼不休。我还来不及叫出声,她老人家已如一匹受惊吓的兔子, 两眼充血,辨不清方向,双手张开,一脚踩踏在滑动的骨牌上。 刹时间,她扬起的手在楼梯旁灰蒙蒙的墙壁上抹出一长条白色的痕迹,她的身体 却如失去平衡的钟摆,晃了两下,猛然摔倒并滚下了楼。从她手中摔出的糖果饼 干蜜枣点心就如天女散花四处飞扬。 我踩着四下散落的点心扑到我奶奶的面前,但她已然稳稳当当自己爬起身坐在了 楼梯的最末一级台阶上,耷拉着两手,失神的目光泄在遍地的杂碎物上,忽明忽 暗,一片怔忡。 我蹲下身,看着她涂满黑灰的手询问她感觉如何,但她不出声。我看看楼梯,并 不很高,但非常陡,由于刚才她仅仅攀到楼梯的一半,故此我认为她这一跤摔得 并不十分严重,她身上衣服也是干干净净的。 我弓起腰,半蹲着把双手插进她的腋下,欲抱她起来,谁知她竟沉如石雕,我使 出浑身吃奶的力气,胀得脸红脖子粗,她居然纹丝不动,可是当我捉住她的手, 刚刚一拖,她便如同杀猪般叫唤起来,声音尖尖惨惨的,一扫她平日的尊贵骄矜。 我赶紧松开她老人家的手,内心意识到问题远远比我想像的要严重的多。她一个 劲的痛苦叫唤声,终于把我父亲由午睡中惊醒过来。 经过初步诊断,我父亲确认我奶奶的手臂已经严重骨折,他二话没说当即便 用脚踏车将她老人家驮到了医院。途中,我母亲也相继赶到并伺候在侧。傍晚时 分,我奶奶端着打满石膏的手臂坐在我父亲的脚踏车后座上一颠一颠地回到了桃 园。风把她垂在一旁的那只空袖管吹得一荡一荡,使她的装束形同西藏人一样。 夏季转眼便至,气候渐渐炎热起来。我奶奶自从一条手臂打满石膏以后整个 人的脾性就变了样。往日傲物伟岸的凛威一扫而光,整天愁眉苦脸哀声叹气坐卧 不宁食宿不安如同热锅上的蚂蚁,情绪糟糕透顶。每天清晨,天刚蒙蒙放亮,她 老人家便起床,径自坐在房中那把花梨木的太师椅上,两只细小看不清瞳孔的眼 睛半闭半睁地凝视着屋门口,内心渴望着家族人们的请安。 我奶奶病后心中整天惦记着的就是这件事。她老人家起床后,让我外祖母把她的 头发梳得油亮油亮,然后坐在椅子上,把脸拉得老长老长,两只耳环一晃不晃地 垂着。 当家族的人们排队列行依次在她老人家面前躬身问长问短嘘寒问暖时,她的目光 又总是越过人们的头顶,射向房间的门口,那种心不在焉虚与委蛇的样子似乎并 不在意人们的问候。而亲人们心中知道,这时老祖母的心情最为复杂,脾气瞬息 万变喜怒无常,大家必须比平常多加留意加倍小心赔着谦恭极力逢迎才不至于惹 她老人家生气。 可谁知这一日还是出了乱子,我那位一向自持貌美而错爱我大伯父的大伯母 的婀娜身影竟然让我奶奶望眼欲穿,直到太阳升上了八杆子高也没有来向她老人 家请安。 我奶奶拉长的脸颊肌肉一阵乱抖,俟到猫小姐也来向她老人家请过安,仪式 才将结束,她就“霍”地从太师椅中站起身,三步并两步地跑到我大伯母的房间, 颤颤巍巍地伸出那只完好的左手,指着我大伯母气得要命半晌却又说不出一句话。 我大伯母身材娇小玲珑,烫着一头飞扬瀑布一般的头发。其时,她正伫立在房中 的穿衣镜前用一管口红慢慢地涂抹着自己的嘴唇,我奶奶就伫立在她的身后,可 是她居然有本事做到视而不见。 她涂好自己的口红以后,对着镜子撇了撇嘴,一双大大明亮的眼睛透过镜面的反 射斜斜地瞄在我奶奶的脸上。这时候,家族中没有出门的人们都已被惊动,纷纷 涌到她房间的门口,站在我奶奶的背后不约而同地朝她比比划划打手势,可是她 竟又依然故我,无动于衷。 我奶奶气急败坏头直点一声也未吭步子颠颠地走到屋当中,举起她老人家那 泛着青玉色的巴掌猛地一扫,只一掌便将我大伯母刚刚购置的正在“咿咿呀呀” 广播着京剧清唱的半导体收音机从矮橱上掼下地,我大伯母的双眼立刻瞪得像鸡 蛋那样,嘴巴也一下子张了开来,下牙床上还闪出一道金色的光辉,婀婀娜娜的 腰肢似风中的扬柳那样颤动不止。 我奶奶目光轻蔑地瞟着我满脸惊愕神情的大伯母,嘴角漾出一丝冷冷的笑意, 紧接着她老人家又上前一步再接再励,抬起右脚照准仍在唱着的晶体管收音机就 是一脚,我们桃园家族历史上第一部现代无线电机器就此结束了性命。 其后,我奶奶便高高昂起她威严的头颅眯着眼睛朝围聚在身后面面相觑的家 人们脸上扫视一番之后,这才不慌不忙从容不迫地迈开她的脚步返回自己屋中。 但是,她老人家刚一回到自己屋中就赶紧把房门关上,一屁股坐在了床上,两脚 一错蹬掉了鞋子,嘴巴无意识地咧歪开来吸着一口口的凉气,目光黯淡无神呆呆 地倾泄在自己那只变得又红又肿的脚上,额头渐渐渗出一层细细的汗珠。 我奶奶这一生极其鄙视我大伯母,并不仅仅因为她未能使我大伯父有自己一 儿半女的缘故。许多年以前,我们桃园家中曾经居住过一个与当时政府有着深厚 关系的上校军官房客,这位上校军官长相年轻,有文化修养,谈吐优雅,人亦很 英俊,麻将牌打得尤其出色;开初的时候,我奶奶最喜欢和他做对家,我大伯父 大伯母他们一共四个人经常摆开牌局一战整宿,直到桃花满天映日红的时候余兴 仍犹未尽。 这一桌牌局战家的牌艺个个精湛高超,上校军官尤为机敏,在那场最终的内 战尚未爆发前一年,上校军官终于把我迷人的大伯母的倩魂勾了去,致使我大伯 父的爱情遭受到致命的打击,我奶奶对此表现得异常愤怒。事有凑巧的是我大伯 母与这位年轻的上校军官双飞双宿别栖他枝仅仅一年后,上校军官所属的军队便 被打得一败涂地,死尸遍野城池易手,上校军官迫不得已只得撇下他年轻漂亮的 太太逃之夭夭。 我大伯父遭受婚变以后曾经有过一段非常艰辛坎坷的经历,但他在得知自己 的前妻不幸被遗弃的消息以后,出于对爱情坚贞不渝的执着精神,便又不计前嫌 地主动前去寻找她,复与这位喜新厌旧正处于穷途没路的大眼睛女人重续前弦, 并同我姑姑我上校军官姑父他们一道举行了新纪元的婚礼。 不幸的是我奶奶对我大伯父重新接纳我大伯母的行为一开始就表现出了强烈 的不满情绪,(她始终不能宽容我大伯母)对这位曾经公然嘲笑我大伯父没有一 点男子汉魅力并最终将之抛弃的扬花水性女人,她老人家切齿痛恨还来不及,才 将对这位女人的被遗弃有一种因果报应幸灾乐祸看笑话的快乐感觉,又怎么能够 让她再次成为桃园家族的一员呢? 然而我爷爷在我大伯父这场充满耻辱的婚变中态度异常明朗,旗帜亦非常鲜 明,他老人家一直坚定不移地站在我大伯父这一边,鼓励他们振作精神扬起生活 的风帆驶向崭新的未来。 此后,我还在“咿呀”学语步履趔趄的年代经过他们的房间时便经常能够目睹这 位短暂做过敌军官太太脾气不那么温柔的大伯母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同我大伯 父大打出手的场面。 我看见这位女人一只手高高地举起一只闹钟毫不吝惜地往地上掼,我大伯父也举 起一张小凳子不甘示弱地往他们屋里穿衣橱上的玻璃镜子上扔,一时间遍地都是 滚动的碎玻璃碴,满耳都是“乒乓”不绝作响声(他们不愧为从战争中走出来的 一代),可怜只可怜我那位自幼领养的堂姐弯弓着她细细的腰,两条黄黄的小辫 子垂在胸前,双手执一柄小苕帚苗子,胆战心惊地在屋里扫完这一边,又扫那一 边。 桃园家族中的人们在以后的岁月中也渐渐习惯了他们这种没日没夜的吵闹扭打声, 半夜里他们常常闭着眼睛将被褥拉到下巴颏处,心态平静地聆听着,没有一个人 会去劝架解和,一直到二老双双皈依上帝信奉基督那一天,人们才觉得耳朵根子 清静得实在有点不可思议。 我奶奶坐在床上满头是汗脸色苍白口中仍在不停地哼哼,她目光呆呆地注视 着自己红肿的脚,一天一夜未曾下床。隔了没几日,她老人家耐不住寂寞自感腿 脚的疼痛稍稍减轻马上便命人陪她打麻将。由于她的右手绑着石膏行动不便,她 只好用左手摸牌出牌,这样一来她觉得十分不利索,一圈牌下来不和她的心情便 开始烦躁起来,以往牌局中她那飒爽的英姿不知怎么搞得竟然丧失殆尽,她接连 吃败仗,而且屡战屡败,白白地让她的牌友欢天喜地捡了许多便宜。 我奶奶此际就如同被拔掉牙齿的老虎,心中气愤无比,自觉一张老脸没处搁, 最终有一天她老人家风度尽失,怒气冲冲地掀翻了牌桌,就如同一头发威的雌狮, 脾气暴躁地咆哮起来,吓得那些应邀前来的牌友闻风丧胆溜之大吉,而那块铺在 八仙桌上岁月久远的黑色云纹大理石台面就此被她掀在地上,碎成八瓣。 自打此后我们桃园家中便几乎看不到那些牌客的踪影,我奶奶情知这是她失 礼的缘故,也曾委派我父亲前去给人家陪不是,怎奈那些牌友只是摆摆手,苦笑 着,一言不发。 桃园的时日无限漫长,无一丝喧哗也无一丝嘈杂,一切按部就班有条不紊地 进行着,非常刻板,我奶奶的娱乐活动也差不多自行取消。实在烦闷无聊的时候, 她老人家就关心起下一代来,有事没事总要在我表兄的屋里猫上半天,看他作画, 并一个劲地鼓励他,希望他能够有所作为,热情高得出奇。 伤筋动骨一百天,我奶奶的手臂什么时候痊愈的我们已经记不清楚,她老人 家那反复无常的脾气也使我们记不住她受伤的日子确切始于何时,我们对她那蜕 变得如同骄横孩子古怪的性格始终捉摸不透,她的情绪她的精神都像她绑着石膏 的手臂一样脆弱,为不致于招惹她,家族中的人们只要一听见她的声音她的脚步, 竟纷纷找地方匆匆地隐藏起来,仿佛耗子见了猫,躲得远远的让她看不到。 这真是悲哀的事情,偌大一个桃园很长一段时间竟变得人迹罕见,7号楼中 常常阒无一人,猫小姐居然也外出游逛不归家。终于有一天,久在这样氛围中的 我奶奶忽然明白了什么,开始心如止水地把自己关在房中,手捧那匣做工精致的 骨牌,身体不知怎么渐渐浮肿起来,皮肤亮亮的好似涂抹上了一层油,这时候, 她老人家睡在床上看上去就仿佛一尊玉卧佛。 其时,她老人家情绪日益低沉颓落整日不声不响,不再强求家人每天早晚两 次请安,甚至拒绝别人的探视,拒绝吃喝,对一切食物都没有胃口。我父亲诊断 她老人家的内分泌系统出了毛病劝她去医院做检查,但她坚决予以拒绝。这以后, 她的身体变得就像快要上山做茧的蚕通体发亮了。 眼看我奶奶的病情发生了出人意料的变化,我父亲和家族中的长辈们开会研究, 决定违背她老人家的意愿把她送到医院去。然而当我父亲郑重其事地向她宣布这 个决定时,她眼睛死死地闭住,一言不发。亲人们迫不得已只好把她强行抬上担 架,但她又用一只手死死地抓住床架,坚决不松手,死活不肯离开她的房间。 万般无奈,我父亲只好和家中的人们一起跪在她的面前,恳求她老人家一定要为 家族的前程着想,为桃园今后的利益三思。望着满屋子跪着的黑鸦鸦的人头,我 奶奶无可奈何最后只得松开那只紧攥床框的手,让人们抬上了救护车。 鉴于当时的医疗条件,我奶奶在医院住了一个多星期也未能查出什么病因,大夫 们一会儿判断她患的是一种罕见的全身性无名肿毒,一会儿又说是肾衰竭,抑或 血液中缺少什么元素等等,他们自己好像也闹不清楚我奶奶究竟患的是什么病。 这样一直折腾了有半个多月,我奶奶的病仍旧一如既往不见好转,可奇怪的是她 的精神面貌却一反常态地有所改变,只要一见到我父亲她便非常执拗地要求将她 迅即地接回桃园家中,她说她嗅不惯医院里的那股气味,她说她看不惯满眼的白 大褂,她还说她经常梦见我死去的爷爷,同时心里好想好想吃好吃的东西。 想吃东西,这是个好兆头,我父亲经过仔细斟酌终于决定还是把我奶奶接回 桃园,不能再让她老人家在医院里受罪了。这以后,他脑子里整天装着的便是怎 样如何用什么方法去满足我奶奶那种对美味食品欲望的事情;同时,他亦要求家 族中的人们尽一切可能逢迎她,谁都不许刺激她的神经。 于是,我奶奶便不再是一个为人尊严的老祖母奶奶了,她仿佛变成了一个任性的 孩子,嘴巴馋得要命。我父亲非常清楚她的这种变化,亦明白她这种对奇特新鲜 食品的狂热嗜好其实是一种内心非常害怕孤独的表现。 请安的队伍重新聚集又开始出现在她老人家的房中,同时也为她带来了当时所有 能够搜集到的够她品味的食品。而为了抚慰她空虚的心灵,我父亲又屈尊跑到我 上校军官姑父母亲的房间,恳请这位古怪神秘的老太太陪伴我奶奶。 仲夏时节,炎热的空气像讨厌的蚊子扑飞在人们的心头,难以挥去。尽管我 父亲整天忙得屁颠颠汗涔涔几乎绞尽了脑汁,可是我奶奶的病情并未能有所好转, 眼看她老人家的生命就如同燃尽的火焰即将熄灭,我父亲却江郎才尽束手无策, 一点办法也没有,内心真是焦急无比。他曾经怀着深深的焦虑心情出发到我叔祖 父居住的村庄,向他们通报我奶奶的病情并希望他们能够为我奶奶做点什么,然 而在那里他也未能寻到什么回天之术。 数日后,谁也没有料到我这位叔祖父竟然会率领家族全体人员驾着大车骑着马匹 风尘仆仆地出现在我们的桃园,我细细一数竟达数百人之多。这些人我生平从未 见过一个不认识,可是我父亲认识他们,按着他们的辈份顺序一直排列下去他叫 得出每一人的名字。 在那个长长的令人苦闷的日子里,这些人夹杂着其他探望者汇集成一条河流,如 同电影中的长镜头蜿蜒盘桓在我们风景如画的桃园中,徜徉在我们古老的7号楼 中,出现在我奶奶那间宽敞明亮的屋子中,对尊者进行着仿佛最后的瞻仰。 川流不息的人们在探望我奶奶的时候都没有空着手,他们提着大大小小形形色色 的糕点水果,进屋时顺手就把大一包小一包的点心搁在了我奶奶的床头桌上柜子 中,最后当他们消失的时候,我奶奶差点就被各色各样堆积如山的礼物掩埋掉。 那时候,她老人家的脸庞上呈现出一副如同回光返照的光彩,身前身后堆满着寻 常希罕的礼品,她伸出一只手招呼我父亲过去,对他悄悄耳语着什么,虽然我从 来不知道她说的是什么,但我猜想她的心情一定不会很坏。 我奶奶的心情在近千人的颂安与礼品中虽然有所好转,一张布满阴霾的脸庞 也渐笑逐颜开,但对她老人家的身体并没有什么帮助,她的病情依然丝毫未见起 色,并仍在继续恶化。这时我父亲因她的病情所累又不得不如同为我爷爷操劳那 样,既无法正常上班也谈不上吃喝休息,一门心思全部扑在了她老人家的身上。 我母亲眼睁睁地看着我父亲又开始那种夜以继日风车一般忙碌的情形心疼欲 摧,常常不得不撵着他的脚后跟哀声求他珍惜身体,可是他并不因为我母亲的哀 告而使自己的忠孝观念有所淡漠。他一再地摊着双手对我母亲无可奈何地说: “谁让我是一个医生呢?谁又让我是她的儿子呢?” 我母亲其实也并非要我父亲撒手不管,对于这一类的事情她仅仅希望桃园家中的 其他长辈们也能够站出来分担起一部份责任,以免最终把我父亲累死。但就是这 么一丁点微薄的愿望她也不能够得到实现,家族中的其他长辈一个个都撒手不问 我奶奶的病情,好像这件事与他们没有关系。 我奶奶也不知是有意偏袒他们抑或不放心他们,也不要他们插手其间,因此我父 亲只好孤军奋战,穷其所有的精力与心血为我奶奶治病,甚至暗中悄悄地将我母 亲的陪嫁首饰拿出去典当,致使我们这一房渐渐陷入困窘境地,冬天都没有足够 的钱买一双棉鞋穿,我的双脚踝骨处因为生冻疮而烂出两个深深的肉洞,露出红 红白白腐烂的肉,我父亲也视而不见。 其时,他自己也未有一双好鞋子穿,一双我上校军官姑父从朝鲜战场美国士兵尸 首脚上剥下来作为礼物送给他的短筒黄色大头靴,他一直穿在脚上,破了又补, 补了又破,破破烂烂实在不成样子,就这样他还穿着在我们桃园冰天雪地里走了 一冬又一冬。 我奶奶病入膏肓以后我父亲各种能用的药物皆已尝试过,穷极了一切的办法, 终于江郎才尽,再无回天之术。我奶奶又同我爷爷临终前一样,躺在床上像一条 快死的鱼那样张着嘴巴咽气,不能吃也不能喝,一根透明的鼻饲管直插她老人家 的胃中。她自己也觉来日无多心情绝望万念俱灰,遂嘱咐家人为她张罗寿衣准备 棺材,做好后事的打算。 最终一天,我父亲为他不能妙手回春再造辉煌愁眉不展,唉声叹气,他俯身 凝望着我奶奶,为她老人家山穷水尽的那一刻终将到来而悲痛不已,他已收拾好 各种医疗用具,放弃再做任何尝试的打算,就在他抹去我奶奶眼角溢出的泪珠, 最后一眼凝视她正准备离去之际,我奶奶忽然由被窝里伸出枯干的手死死地攥住 他,尖尖的指甲深深地掐进他的皮肤里,直到流出鲜红的血液。 我父亲一动未动泥塑木雕一样,任凭手上的血液“叭嗒叭嗒”地滴在床板上, 他默不出声,在场的亲人们都惊呆了,四下里一片寂静,各人的心跳声也似乎清 晰可闻,突然我奶奶的眼里迸出一团火花,她用尽最后的力气将我父亲正在流着 血的手死死地捺在了自己的脸上,嘴唇对着被她掐破的伤口,拚命地吮吸起来。 在场的家人们见此情景无不目瞪口呆,殷殷的热血迅即糊满我奶奶那张绝望 的脸庞,她昏暗的双眼闪出一阵咄咄的光芒,看上去是那么地狰狞。我父亲愣了 一阵,不由心慌意乱,他欲抽回自己的手却发现根本没法动弹,我奶奶不知从哪 儿生出一股力气,紧紧地攥住他坚决不放手。我父亲感到伤口如同被撒了盐非常 疼痛,他一着急便用力捺住我奶奶的脸,几乎将她的头发揪下来,总算勉强把手 抽了回来。 我父亲转过身,迅速止住血,并用一块消毒纱布包扎好伤口。我奶奶在她的 床上兀自不休地咂巴着嘴,胸脯一鼓一鼓地喘着粗气,我父亲神情怔忡地注视着 她,头脑乱哄哄的。愣了有半晌工夫,他才让别人打来一盆洗脸水,搓好毛巾仔 细地替我奶奶洗脸。 我奶奶一边不情愿地让他洗脸一边不时地伸出舌头舔着嘴唇上的鲜血。我父亲紧 蹙着眉头,就在他转身去倒洗脸水的那一刹间,一个电光石火般的念头突然在他 的脑际裂现,同时,他诧异的目光落在了我奶奶被揩干净的脸庞上,那里先前的 一片死灰颜色不知何故竟已褪去,居然又漾出一丝红润。 他内心非常奇怪,便端来一把椅子,坐在我奶奶的面前,伸出左手捉住她老人家 的手腕,两根手指搭在她的脉门上,久久地凝神,一动不动。渐渐地,他那紧紧 镇锁住的眉头舒缓开一条缝,最后他放开手,看着我奶奶跳跃着火花的眼睛,说: “我睡一会儿再来吧。” 说罢,他起身走出我奶奶的房间。在走廊里,他碰到我外祖母,吩咐她别让任何 人打搅我奶奶。然后,他来到厨房,请求我母亲给他做点好吃的。我母亲愣愣地 看着他,以为自己听错了。他接着补充了一句: “我去睡觉,做好饭再叫醒我。” 此后,他回到自己房中,捧出一大摞病理学方面的书籍,胡乱地翻阅着,不 一会儿他头一歪还坐在椅子中就打起了呼噜。 这天下午,我父亲没有睡多久便被我母亲叫醒过来,他将一大碗红烧肉,两 大碗排骨汤狼吞虎咽一扫而光,又往嘴里丢进几瓣大蒜头,然后才默默地站起身, 用手臂揽住我母亲的肩膀,深情地说: “你也是妈妈,你的儿子长大了也会像我一样。” 我母亲脸色绯红,激动得泪如滂沱,呜咽不止,却说不出一句话。 我父亲精神抖擞地走进我奶奶的房间,把门拴好,吩咐我外祖母在外面守着 不要让别人打搅。他走到我奶奶的面前停住,慢慢地捉住她老人家的手臂仔细观 察。这之后,他从诊察箱里取出一柄注射器,上好针头,对她说: “你闭上眼睛。” 我奶奶听话地闭上了眼睛,眼角处渗出一片晶莹的泪光。我父亲用力握住她 的手臂,想使那些血管暴露出来,但是她的手臂沉甸甸的一时无法找到静脉,他 只好用手在她橡皮棍子般的手臂上不停地拍打,不停地摸索,直到一条浅浅的静 脉如同细细的墨线一般浮现出来,他将注射器的针头一下子扎了进去。 我奶奶猛然叫了起来,但他声色丝毫未动,慢慢地抽动着针筒,一股黑色衰老没 有活力的血液泥浆一样缓缓地注满了玻璃管。他走到窗前对着亮光举起针筒仔细 检查了一番,紧咬着的嘴唇旁边的肌肉不时抽搐一下。 他用大拇指缓缓地推动注射器,针筒里的黑色血液顿时像一条细细挥舞的鞭子抽 打在明媚阳光下的绿色草地上,发出“滋滋”的响声。接着他向窗外探出头,发 现血液洒落的芳草地上竟冒出一阵白色的烟雾,被风吹过之后竟又现出一片焦黄 的颜色,他的心头不由大吃一惊。呆愣了半晌,他忽然又莫名其妙地高兴起来。 我奶奶望着他转过身还依然残留着笑意的脸庞,嘴巴蠕动,似乎想说些什么。我 父亲朝她默默地走过来,坐在她的身旁以一个医生职业性的温柔动作极其熟练地 抓住她的手臂,使她无一丝疼痛感觉地又抽出了满满一针筒的血液。半个时辰后, 他一边观察着她的反应,一边思考着什么。 此后,他便伫身在八仙桌前,卷起自己左臂的衣袖,从医疗诊察箱里取出一支大 号的注射器,面色沉静地抽出满满一针筒健康红润的新鲜血液,他一边抽一边还 对我奶奶说: “我的血型和你的一样。” 抽完血,他用酒精棉球捺着胳膊上的出血点,同时摸了摸自己发凉的额头。 对着窗前的阳光,他举起这只盛着鲜血的针筒,注视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地将里 面血液中的空气泡沫排掉。 我父亲转身向我奶奶走去时,我奶奶那双细细长长的眼睛忽然睁得圆圆的, 浑身直哆嗦,嘴唇乱抖,目光贪婪,犹如一头饥渴的野兽突然看见美味的食物, 衰颓的内心瞬间充满疯狂的骚动。她竭力挣扎着想从床上爬起来,我父亲连忙用 目光止住她,并示意她安静,然后他便在她难以平静的喘息声中将自己的鲜血注 进她那濒临毁灭腐朽的身体中。 注射完毕,我父亲颓然落座,一边深深地喘着气,一边仔细观察我奶奶的反 应。十分钟后,他站起身,走到洗脸盆架前,在面盆里的温水中洗净双手,用毛 巾揩干,又返身坐在我奶奶的面前,取出血压计量表为她老人家测量血压。 红色的水银柱随着他右手中小皮囊的捏动在刻度表上不断地升高,他戴着听 诊器的耳朵里终于传进一声脉膊的跳动声,顿时,他的双眼大放异彩。此后,在 接下来的数周内,每当他将我奶奶缠在手臂上的血压计墨绿色绑带松开,我奶奶 便仿佛一个职业赌徒邂逅久违的牌桌那样,浑身颤抖,面色鲜红,两眼射出咄咄 的光芒,直逼我父亲,恨不能把他吃掉,牙齿“嘎嘎”响,直到他告诉她老人家 情况在不断地好转,她这才面若桃花,露出些许微笑。 许多年前,我父亲捧着大堆的医疗器械回到他的房中,孜孜不倦地用高压锅煮沸 消毒,并用白纱布一件一件地包裹好,放进他随身携带的医疗诊察箱里。 我在一旁注视着他,心里悄悄地幻想有那么一天,我要提着这只小巧漂亮的医疗 诊察箱去上学,把里面的医疗器械换成我的书籍。但我的幻想仅只是幻想而已, 并未能够实现,因为我父亲从不将它放在伸手不及的地方,这个习惯他一直保持 到梦游症大发作那一天才告结束。 我父亲梦游症发作时的情形令人恐怖印象深刻。许多年以后,我仍常常会由 夜梦中惊醒抖抖瑟瑟一番之后再难入睡,因为我无法相信他在梦游时竟然会生啖 人肉,我实在不敢让那幕幕毛骨悚然的画面渗入我的脑际,我感到痛苦,我感到 悲伤,我终于能够体会到我母亲那终日的忧虑。我若回忆这些往事便是对我尊敬 的双亲大人不敬不孝,是对他们的亵渎。 在那个夏季结束天气渐渐变凉秋雨绵绵的时候,我奶奶体内流淌着我父亲几 乎一半的新鲜血液,她终于起死回生了。她整个人的精神面貌也焕然一新,重又 彰显她老人家的威凛本色,而对为她呕心沥血尽忠尽孝的儿子无一丝表示,无一 丝谢意,并且一下床就命令家人将她那张八仙桌收拾好,重新配置被她打碎的那 种黑色的云纹大理石的台面,从枕头下取出那匣象牙做的骨牌,又继续她打牌的 生活。 2 我叔叔长着一对金鱼状的肿泡眼,整天惺松着就像是觉永远不够睡,他的眉 毛很淡很淡,黄黄的一条线,贴在一个人高马大的男子汉的脸上未免显得有点滑 稽,他的额头很高,亮亮的,一脑门子的智慧和悒郁,他的头发和他的脾气一样, 软软耷耷,十分温和。 我叔叔为人极其谦和,在他还在桃园的日子里我们从未见过他发火生气,我 们怀念他是因为他这一辈子清心寡欲别无其他爱好,并在嗜读小人书这一点上与 我们有非常深厚的渊源关系;因了他喜爱阅读历史演义武侠传奇一类的连环画的 关系,我便常常情不自禁地想我对文学的启蒙认识、我表兄对绘画艺术的初始观 念很可能就归结于我们从小为他的这些小人书所熏陶的缘故。 我们记忆中的叔叔在一个寒冷的冬季踏着满地的积雪,手里提着一个小皮箱 回到了我们的桃园,他的小皮箱里装着许多用美国军用飞机碎片手工制作的战斗 机模型,两把精致漂亮的铝合金梳子,一把美国飞行员用的强力手电筒。他从遥 远的越南战场回到家中我们围聚在他的身旁欣喜地看着他的小皮箱他红红的脸庞 和他肩上亮晶晶的星星时并不知道他的内心其时正经历着巨大的痛苦与煎熬。 桃园里一片银光素裹雪花漫天飘扬,我爷爷卧床不起仿佛已有一个世纪那么长久, 我奶奶披着一袭新疆细毛羊大氅屹立在7号楼的门厅台阶上迎接她从硝烟弥漫战 场归来的小儿子,她老人家伸出手轻柔地摸摸我叔叔肩膀上的金黄色牌牌,默默 地数着上面的金星,又摸摸他的头,一声不响地把他领进了自己的屋中。 我们尾随在我叔叔的身后,目光中洋溢着渴望和欢乐,我们盯着他手里的小皮箱 和他和蔼的面庞,内心充满激动。他们坐下来谈话的时候,我们就在他们的身边 转来转去,恍如蜜糖旁边的蚂蚁,久久不肯离去。我大伯父我父亲我上校军官姑 父接踵而至,我叔叔起身在与他们一一握手寒喧之余瞥见我们那焦躁不安的身影, 便从衣袋里掏出两毛钱,打发我们到老街上的小人书铺里租小人书看。 于是我们欢天喜地向小人书铺奔去,我表兄跛着一条腿在我的身后拚命追赶 着,当我跑到老街紧挨着肉铺的小人书铺里的时候,他那一瘸一拐的身影已经在 漫天飞舞的雪地里摔了不知多少跤。我傍依着小人书铺的烤火盆手里捧着大摞我 喜欢的小人书,目光却呆呆地凝聚在他那不断逼近的可怜的身影上,他终于扑到 了我的面前,顾不得掸掉满头满脸的雪花,慌慌张张地拖过一张小板凳一屁股在 我身边坐下,一边心急如焚地抢我手中的小人书,屁股还未坐稳已然迫不急待地 翻开画面,如饥似渴地阅读起来。 我表兄的阅读方式与我截然不同,他从不看小人书的文字脚本,只对那些栩 栩如生的画面感兴趣,仔细琢磨认真研究,而我对那些画面则一眼扫过,把全部 的心思都沉浸在了故事的文字情节中,于是小人书便成为我们各自人生的启蒙, 他从此热爱上了绘画,我从此热爱上了文学,我们就如同彼此的影子把自己整天 泡在小人书铺里,直到天黑打烊。 许多年前的这个冬季,我叔叔从炮火纷飞的南方前线归来的时候,家族中的 人们想当然地以为这是我爷爷那颗即将沉坠的星宿于冥冥中的召唤,却不知道那 是因为他无法经受爱情失败的缘故。 在那场未曾打完的战争中,我叔叔时年二十有五,一颗年轻饱满洋溢着青春激情 的心灵为了一个后方少女寄向前方最可爱的人信中所表露的那种纯真情感激动得 已有六年之久,他心中那束光辉灿烂的爱情之花在这位多情少女的辛勤灌溉培育 之下已然开放得愈来愈娇艳。 六年来,他的心中充满了对幸福欢乐生活的无限憧憬与向往。然而不幸的是,在 一个即将晖洒黎明红日喷薄欲出的日子里,他这些娇艳的花蕊花瓣却遭到一阵骤 然而起的狂飙袭击,刹那间,破碎如烟尘又轻扬得无影无踪。 我叔叔的内心无法承受这沉重的打击,爱情几乎已经是他的生命,从此他便 无心滞留前方,他多次向上级要求回国探亲,但由于当时战事正酣,作为一名上 尉军衔的战地指挥官,他的要求遭到了理所当然的拒绝,可是他那颗受到创伤的 心又怎肯再留在那一片陌生的土地上呢?最终他将一切宏伟的道理统通置于脑后, 无视战地军规的约束,申请退伍。在一个孤独的日子里,他背负着鄙异的目光提 着他的小皮箱坐进一辆运输弹药的军车里,沿着胡志明小道落寞而去。 我叔叔离开战场的时候,没有一个人和他道别,那些与他出生入死同浴鲜血的战 友们远远地伫立在披着伪装网的高射炮位旁,一声不吭。那一天,阵地上竟平静 得出奇,美利坚合众国的轰炸机也似乎不忍骚扰他的别离,一片如死一般的静谧 中,运输枪炮弹药的军车发动机声音无比刺耳地轰鸣起来,我叔叔为这种寂寥的 氛围感伤着终于回到了我们的桃园。 我叔叔回到桃园以后心情一直不佳,他把自己整天关在屋子里,捧着那些租 来的小人书昏昏沉沉浑浑噩噩地观赏着,并且常常坐在一把靠近窗前的椅子中眺 望外面满树的玉宇琼花,呆呆的,一言不发,一坐就是一天。 我爷爷不幸辞世以后,他老人家的葬礼已经举行完毕,我叔叔却未能从他爱 情失败的打击中恢复过来。终于在一个苦闷炎热的日子里,他忽然抛下他的小皮 箱,抛下他那两把心爱的像征他坚贞爱情的手工制作的铝合金梳子,抛下生他养 他哺育他的桃园,跑到一个偏僻的小县城做了一名默默无闻的图书馆管理员,终 日与那些小人书为伴虚度光阴。以后,他又稀里糊涂地与一个当地的平庸女人结 婚,并且生子,而将我们美丽千簇花万簇花的桃园彻底遗忘。 许多年后,我依然能够清晰地记得他当时抛家别母的情景。在那个令人无比烦躁 的夏季,有一天,我母亲偶然经过他的房间时发现他正在收拾东西,同时亦感觉 他的情绪不大对头,便迅速向我奶奶作了禀报。 但是我奶奶当时的心情一直不好,丰收的桃子把她老人家的肠胃折腾得十分难受, 使她对一切食物都消失了胃口,肠子也整天响个不停,因为她老是担心肚子会控 制不住使自己当众出丑便整天蹲坐在马桶上,一边打牌一边随时恭候腹泄。 为怕难堪,有碍观瞻,她又在腰部穿了条大大的围裙,马桶就藏在遮下来的围裙 里,可笑那些陪她打牌的人竟然没有发现这个秘密,心中还在为有幸同她老人家 打牌是一种高尚的享受而沾沾自喜。为抵消腹泄时有可能四溢的臭气造成的窘困, 我奶奶央求我外祖母隔一会儿便喷洒一阵花露水,以使她的房里始终弥漫着一股 浓浓的香气。 此外,她还请求我外祖母配合她出恭时的声响故意咳嗽营造出一种效果,以掩盖 她那令人尴尬的行为。在这种情况下,她老人家扬起淡淡的眉毛,心不在焉地瞥 视我母亲一眼,鼻孔里哼了一声,漫不经心道: “他要走?他要离开这个家?” 说完,她老人家又继续面无表情地打她的牌,不再理会我母亲。 我母亲叹了一口气,索然无味地走到外面。其时,天空晴朗无比,云彩与风 都无一丝综影,气候非常炎热。我母亲看见我叔叔踯躅在我奶奶的房间外面,便 对他说: “老太太在里面打牌。” 我叔叔苦笑着摇摇头,无限忧郁地说:“我知道。” 此后,他便再无声音,我奶奶的房门一直是敞开的,但他拿不定主意是否要向我 奶奶告别。一股浓浓的香水味掺和着那种不便言明的气味从我奶奶的房间里飘散 出来,荡漾在7号楼的走廊上。 牌局中的三个人不时地把目光射向我叔叔那晃来晃去的身影,可是我奶奶始终未 吭一声,她侧着身故意转过脸不去看我叔叔一眼,一门心思地琢磨着面前的骨牌, 眼皮都未抬一下。 我叔叔也许有一肚子的话要告诉他的母亲大人,却因为有外人在场而不便诉 说出来,他徘徊良久良久,终于沮丧失望地由我奶奶房门前挪开身体,头也不回 地离开了生他养他哺育他的桃园家庭,此后再也未回来。 那个时候因为放暑假,我们全都在家,我们伫立在充沛阳光照耀下的7号楼门厅 前的台阶上面,呆呆地不知所措地目睹着我叔叔满怀郁闷心情几步跨下台阶的情 景,他经过我们的身旁时目光淡漠地从我们迷惘的面庞上一扫而过,既未停留也 未开口说话,我们的反应也非常呆滞,我们的肚子并且一直因为饥饿而在“咕咕” 地叫唤。 我弟弟侧着脸把他的手指衔在嘴里,我表兄两手放在自己的身后斜倚在廊柱上, 我堂妹揪着她的辫梢,我父亲我母亲我伯父我伯母我外祖母以及我的其他亲人们 都一言不发地从各自的角度注视着他慢慢地离开我们的桃园慢慢地消失在我们阡 陌的尽头的情景。 桃园家庭中的人们表面上对我叔叔的出走反应冷淡,但这并不表明他们的内 心也同样无动于衷,他们心中非常清楚我奶奶虽然坐在她二楼的房间稳如泰山一 般地打牌,其实她的目光早已悄悄地由牌桌上溜出去远远地幅射在炎热夏季的桃 园中了。我奶奶这一生经常教诲我们,离开桃园便意味着对家族的背叛,谁若真 的想这样,那他永远别再想以侨胞的身份重新踏上我们这块土地。 我叔叔的身影在桃园消失的那一时刻,气候酷热无比,滚烫湿闷的气流包裹着人 们的身体,令人呼吸困难,遍体流汗,每个人的脚下都淌着一滩黄黄的汗汁,心 中就像塞满稻草变得杂乱无章,灵魂却又无限空旷无限悲凉无限凄楚无限寂寥, 人们望着彼此的脸竟又觉得无限陌生,就像隔着一堵厚厚毛玻璃墙、浓浓的雾, 连彼此的眼睛也看不见。 半个时辰以后,一直灿烂的天空忽然就此阴沉下来,乌云由北向南疾飞而过,一 阵阵隐隐的雷声在大团大团翻滚着的云层的掩映下坠入人们的耳际。 我父亲精神疲惫地回到他自己的房中,就此阖上眼皮呼呼睡去。瓢泼大雨倾 盆而下的时候,我们已由昏沉中清醒过来,慌慌张张闹闹哄哄地奔进厨房,围聚 在一只大铁桶的旁边,等候我母亲为我们煮鱼吃。 这只铁桶里装满不知名称的淡水鱼,是我们这些孩子前一天在护城河里捞上来的。 当时我们光着单薄的脊背,穿一条小裤衩在这条河里游泳。我是一个地道的旱鸭 子,每次游泳我总是在紧挨岸边的浅水区域里扑腾几下马上就上岸,大部分时间 里我都躺在软软的泥沙岸上晒我的肚皮,一边胡思乱想着什么。 当我正为脖子上拴着的门钥匙的遗失懊恼时忽然“呼啦啦”一大帮人提着石灰扛 着水桶涌到我们的身旁,他们一停下来就把整桶的石灰扔进河里,然后便坐下来 抽烟说笑谈天,等到一整条河流都“咕嘟嘟”如同煮稀饭那样白花花翻腾浮满一 层鱼时,他们丢掉烟屁股换上齐胸的胶皮衣手里拿着围网在我们睽睽的目光注视 下一窝蜂地跑下河去捞鱼。 我们对这种连锅端的捕鱼方法非常吃惊,一时竟呆呆地说不出话。此后,我在品 尝我母亲烧煮的这些鱼时,眼前仍然不时浮现出大大小小瞪着灰白眼珠的死鱼从 河流的所有旮旯里飞快翻腾上来的可怕情形,而不由自主地将我叔叔离开桃园这 样一件意义深远的事情抛在了脑后。 一开始的时候,我们并未加入到捞鱼者的行列中去,我们湿漉漉的身体还没有被 太阳晒干,被风吹净。但不知何时我们的身边已经涌满了围观的人群,热闹得就 像过节,河岸上,道路上,从四面八方蜂拥而至的人们正在聚精会神地观看着那 些捕鱼人干活的情景,但不知什么人突然大喊一声,便如一声号令,人群顿时骚 动起来,一个个全都不要命似地跳下河岸,站在水里,用各自的方式大肆捞鱼。 那些职业捕鱼人正在为如何运走漂满一整条河面的死鱼犯愁,根本就未料到人们 会疯狂捞鱼抢鱼,他们没有办法阻止人们的集体行动,只好干看着人们从他们的 眼皮底下把鱼白白地拿走。 这天热闹的情景就像一个盛大的节日,每个人的脸上都挂满了欢乐的笑容。我们 受到这种欢乐气氛的感染情不自禁地也加入到了捞鱼者的队伍中,由于我们个矮 年幼力不如人,被人群挤得东倒西歪,我们捧起的大鱼又粘又滑,一不当心就掉 在了地上,没等我们弯腰去拾又早已被别人抢走,无奈我们只好蹲在地上专门捡 拾别人丢失的鱼,就这样我们的收获也颇丰盛。 数日后,我们又去那条护城河玩耍,但河水已不能再游泳,一股浓浓的腥臭 味弥漫在空气中,河里到处漂浮着腐烂发臭的死鱼死虾。我怔忡地坐在河岸边的 沙地上,只觉得屁股硌得慌,伸手一摸,我的手指触到我那把丢失深陷在泥沙中 的黄铜钥匙,于是我随手便把它挂在了我的脖子上。 在无风无雨令人烦躁的日子里,我整天不知干些什么是好,我表兄排解苦闷的方 式是绘画,我的排解方式又是什么呢?百无聊赖际,我偷偷从窗户爬进我叔叔的 房间,打开他的写字桌抽屉,贪婪垂涎地观看着他那些制作精湛形态逼真银光闪 闪的小飞机并最终将它们攫为已有。 但是我拥有我叔叔遗下的小飞机的时间并不长久,在我肮脏的双手因为触摸了一 双美丽的黑辫子之后,我便将它们做为礼物全部赠送给了学校里一个年级比我高 两届的同学,因为那双美丽的黑辫子属于他的妹妹,当时我想必爱上了这个女孩 抑或这个同学看上了我的小飞机而以这个女孩的美色来勾引我这一时也说不清, 总之为赢得这个早已被我遗忘的女孩的青睐,我叔叔冒着生命危险呕心沥血制作 的小飞机就那样被我无知愚昧地糟蹋掉了。 多年以后,我奶奶曾经一针见血地痛斥我是一名不肖的败家子,她老人家的目光 果然锐利,总算将我的灵魂彻底看穿。 许多年前,我叔叔神不守舍地参加为我爷爷守灵的仪式的时候,并未察觉自己的 身后有一颗痛苦的心灵正经受着爱情的煎熬并缓缓奏响着凄切颤抖的和弦。 他不会知道,在他埋首那些小人书时,他心中爱恋的少女已如传说中的画中人从 他的小人书里走了出来,伫立在他的身后,两只脉脉含情的眼睛凄迷忧伤地凝视 着他的背影,有口不能言有话不能说彼此相见却难相诉。而他若回过身时,便做 梦也不会想到这位伫立着的纯静如水的美丽画中人竟就是我的堂姐。 我堂姐长我五岁,当我还在粘知了打麻雀斗蝈蝈的时候她已经成长为一名妙龄少 女。在溶溶夜色中,她的春心悄然萌动,情感中渐渐舒展出许多相思的枝叶并最 终缠绕在我叔叔那英俊魁梧的身影上,一颗十六岁正适花期含苞欲放的心灵发生 了难以遏止的奇妙动荡。 这一年我叔叔十八岁念完书光荣入伍,在时尚的潮流中,她将她处女的情和爱献 给了前方最可爱的人。六年中,她一直在化名给我叔叔写信,终于在我叔叔的心 中共鸣起她爱情的鼓瑟。 六年来,在那硝烟弥漫炮火纷飞的战斗间隙,我叔叔因为常常收到这位后方 少女的情书,内心始终沉浸着巨大的欢悦。我堂姐的情书使他的人生观更加朝气 蓬勃,充满对生活的渴望与激情。 可是突然有一天,我堂姐的情书在伴随他度过许许多多的艰难恐怖之夜后莫 明其妙地中断了,这不谛于一声晴空霹雳当即便震得他六神无主心神出窍,空前 沉重地打击了他的心灵,他的精神再也不能承受这严酷的现实,从此一切炮声枪 声飞机的轰炸声在他的耳中骤然消失,他的头脑也从此变得一片静寂。 我堂姐在致他最后的一封信中悲凉而含蓄地向他预示了他们不能获得幸福不 能接合的前景。这封淡蓝色的信笺上面洒着她的斑斑泪痕,字字句句充满着的无 可奈何的哀戚令他读后无比震惊万箭穿心。从此他便无法安宁,挤出一切空余时 间为他的心上人精心制作了两把雕花镂纹精美非凡的梳子。 当我叔叔手里这两把梳子完成的时候,适逢冬季,他不顾一切地爬上那辆运送弹 药的军车回到他的桃园故乡正赶上为他刚刚撒手人世的父亲送终,其后他整天把 自己关在房中看小人书玩小飞机,桃园家族的人们都不知道他的苦难心事还以为 他这是因了我爷爷去世悲伤所至,我堂姐那两道凄迷的目光紧紧追随在他的身后 而他却浑然不觉,当他偶然回过身时这个清纯如水少女的脸颊绽露出一丝羞怯的 微笑,他注视着她,丝毫没有想到她就是自己的梦中情人。 他走近她,用自己宽大的手掌温和地抚摸着她的头发,为她梳辫子,带她出去看 电影,跳舞,吃霄夜,逛公园,他们就如同一对真正的情人那样招摇过市,成双 成对地进出我们的桃园而不在乎人们的议论。 当他们四目相望泛舟于波光粼粼的湖上时,我叔叔依然不知面前的少女就是 他爱恋已久的情人,他一边抽着烟卷,一边慢慢划动着船桨,雪花飘落进他们身 边的水里,无声无息。 我堂姐穿着一件带毛领的海军灰色毛呢大衣,两手冻得通红,她不停地哈着 热气,满眼噙着泪花,明知面前的年轻人就是她的心上人而噎哽在喉,不敢倾诉。 这一年的冬天,我堂姐常常独自一人偷偷地跪在冰天雪地中那个傻头傻脑的 雪人身旁,双手捂着脸庞,沉浸在极大的痛苦中,当她不住地啜泣时,雪人便用 两颗煤核做的暗淡无光的眼球注视着她,嘴巴虽然咧着却默默无言。 雪花翻飞冰冻三尺的时候,我们常常坐上雪橇在桃园里恣意驰骋,两耳风声呼呼, 脖颈里溅进许多雪粒,脑袋中产生一片快乐与苦闷的眩晕,我们一直滑向桃园的 深处,我们的雪橇总要猛然撞在雪人的身上才会停住。 当我们这一天又撞翻在厚厚的雪窝里“嘻嘻哈哈”从地上爬起来的时候我们便发 现了我堂姐的古怪行径,我们惊得不知所措,呆呆地看着她把脑袋埋在雪堆里哭 泣痛苦地折磨自己,我们吓得手脚冰凉冰凉,我表兄以一个小鸟被折断翅膀飞行 的姿态扑到她的身边想把她从雪窝里拖出来,但是他的跛脚妨碍了他的行动,他 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时我堂姐已被我拖了起来。 她抬起脸,两眼无一丝光彩地瞪着青色的天空,满面溶化的雪水与泪水“扑籁籁” 地往下掉落,嘴唇无一丝血色。我伸出冰凉的手指抚摸她的脸时她突然抽回自己 的目光,死死地盯着我们,接着她双臂缓缓张开如一面大网将我们紧紧地揽住, 逐渐收紧,她搂抱我们的力气和她的痛苦差点使我们窒息过去。 我堂姐死死地搂住我们,冰冷的嘴唇像柔软的海棉不停地捺在我们的面庞上, 这使我们无比惊诧,无比恐慌,无比兴奋,又无比迷茫。她哀求我们千万不要把 我们眼前所睹的情景告诉我奶奶,不然她将永远记恨我们。她说着话,泪水“哗 哗”地奔流在脸上,我们只是一个劲地点着头,发誓将这个秘密永远埋藏在心里, 坚决不说出去。 然而我奶奶又何许人也,她老人家的深邃目光早已穿透时空的墙壁悄然伫足 在我堂姐的心上,将她少女的心事洞悉得明明白白。在一个红色光芒耀满天空的 日子里,我奶奶亲手为她佩上大红的纸花,将她送到一个军队农垦兵团服役,就 此不露一丝痕迹地将她对我叔叔的那一份痴情彻底斩断。 但此后不久,我堂姐便莫明其妙地患上了精神病,在我叔叔离开桃园杳无音 讯的一个下午,她又被一个带枪的人送回了我们的桃园。 那是一个炎炎的夏日,我堂姐乘坐的那辆漆成草绿色的军用吉普车一直行驶 到我们的7号楼前面才停住,从车上下来的军人飞快地钻进我奶奶的房间,我努 力伸长耳朵,从他们那语焉不详的“叽咕”中听见一句格外清晰的话,那大意是 我堂姐天天夜晚脱光了衣裳赤身裸体地攀爬军垦农场的大铁门,实在有伤风化。 我不相信我堂姐会干那样的事情,我从她那不加掩饰的愉快表情中感觉她的精神 十分正常。当她从吉普车里钻出来时,阳光正好照射在她的身上,许久不见,她 的皮肤白皙得惊人,泛着一层奶油般的光泽;她伫立在阳光地里,伸展开修长的 双臂,仰起脸,那神情好似要拥抱我们的桃园拥抱我们的7号楼。 她微微闭着眼睛,表情欢快,满头乌亮的秀发瀑布般泄在她的身后,长及腰部; 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棉布衬衫和一条肥腿的黄军裤,脚上是一双没有系上绊扣 的黑色塑料凉鞋。她站在吉普车的旁边就仿佛一颗细嫩的柳树,非常瘦弱,少女 的丰满姿韵已然消失。  阳光热烈地照耀在我堂姐瘦弱的身姿上,她没有向家族中的任何人看一眼便 猛然扬起她的手臂如一团白色的亮光扑飞进她原先居住的闺房。 在她飞速跑动的过程中,我看见一个黑色的影子从她的脚上脱落飞起又远远地抛 落在门厅里的供案上,寂静闷热的空气中随即发出一声微响。 我走近前,虽然阴暗的光线使我的视力变得模模糊糊但我依然能够辨认出那是一 只黑色的塑料鞋,尽管它已经和黑釉色的供案浑为一体。我默默地注视着竟然不 由自主莫明其妙地发出了一声干笑。 在此后,我堂姐的这只鞋子便一直摆放在家族供奉我爷爷神圣牌位的长案上,直 到我外祖母在乡下将我倔强的外祖父送进他亲手选定掘好的墓穴中以后又回到我 们桃园的那天为止。 在那个阴沉的日子里,我外祖母心事重重地一踏进桃园的7号楼,便径直朝供奉 着我爷爷灵位的香案走去,那里虽然一团漆黑,但她老人家仍然一眼就看见了那 只已然落满灰尘的鞋子,她神情为之一愣,紧接着几乎不加思索地就随手拾起它 动作极其飞快地向后扔去。 我当时正追随在她老人家的身后,看见她的面庞在黑暗中因为愤怒而放出通 红的光芒,她无法容忍那样一个污秽的东西竟然和我爷爷的神圣灵位摆放在一起。 她扔过来的鞋子该应地打在我探头探脑的额头上,我听不见一丝响声,我呆呆地 看着从我额头上面门上滑落在地上的鞋子,感觉不到疼痛,我知道这是她老人家 给我的教训,对我的惩罚。 我不知道供奉我爷爷灵位的香案为何终年黑漆漆的,那里从未燃起过香烟烛 火,桃园中的人们似乎也不再愿意提及我爷爷,我不相信人们这么快就将我爷爷 他老人家遗忘掉了,人们一定是在回避什么,掩盖什么,只是我不知道而已。 我堂姐在那个闷热的日子里旁若无人地跑进她的闺房,此后我便一直未见她出来 过。我不知道她在屋里做些什么,我们桃园非常平静,她的表现也一直非常正常, 并无任何疯魔的行为,这就使人们对关于她的传闻感到失望,懊丧。 一年以后,家族中的人早已将她患疯病的事情忘得干干净净。再到下一个阳光灿 烂炎炎夏季的时候,我首度见到她立刻就被她的娇艳她的美丽震慑住,我不懂她 的眼睛怎么会闪出那种勾魂慑魄的光彩。我被她深深迷住了,我喜欢她俏丽的面 容,我喜欢她迷人的眼睛,我喜欢她说话的声音,我发现我对她的关注已超出了 正常的范围,感情中竟藏有丝丝缕缕难以言明的意韵。 我的目光常常情不自禁地追随着她的窈窕身影,自己也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久而 久之,也许因为心电感应的缘故她终于觉察到我对她的这种情意,便常常在回眸 相视我时给我以无限美好的笑靥。 她的笑靥使我常常难以自持地产生一阵莫明其妙的激动和伤感,我渐渐变得心无 宁绪,经常没来由地对自己发脾气。一天,她突然把我叫到桃园的深处,细声细 气地央求我带她去找我们的叔叔。 我当时万分激动,我叔叔离家出走杳无音迅已有许久,我也非常想念他。我怀念 他和我们趴在地板上共同阅读小人书的愉快日子,在那些欢乐的一整个下午一整 个晚上,我的内心因为悒郁而抹上一层淡淡的难以挥去的忧伤,只有这些小人书 才使得我的精神能够稍稍放松一些。 我堂姐的央求使我内心升起了一种冒险的欲望,尽管我不知道我叔叔究竟流 落何方,但是这种冲动依然在我的五脏六腑中产生了经久不息的震荡。我紧紧地 握住她那微微带着凉意的小手,我的身体不住地颤抖起来,阵阵骚动从我的瞳孔 里迸射出来,久久地盘桓在她青春洋溢的脸庞上。我们相约次日一早便动身去找 我叔叔。我决定带着她向传说中我叔叔居住的地方前进哪怕累断我的双腿也在所 不辞。 当天的一整个晚上我坠入无数次的梦中,奇奇怪怪甜甜蜜蜜的梦境使我四肢无力, 泪湿枕巾,我由梦中惊醒时,窗前正飘泊着一轮明月,我睁大了眼睛凝望着,内 心忽然又为一阵莫明的恐惧惊骇。 我恐惧月亮我恐惧云彩我恐惧星辰我恐惧黑夜我恐惧什么我并不知道,寂静中, 我的耳畔隐隐游进一丝丝的乐曲声,我辩出那不是我二伯母父亲的京胡声,我辩 出那不是我奶奶牌局的洗牌声,我辩出那不是我梦游的父亲的脚步声,我细细聆 听,一遍遍,一次次,终于感觉出那是上校军官母亲灵牌的叩击声。 这种声音,我表兄曾经对我仔细描摹过,我无意识的目光已然滑过星光闪烁 的夜空,渐渐长出一双感觉的纤足,轻轻缓缓步履柔软地踏在那虚淼飘忽乐曲的 音符上,一步一步,我终于感觉这恍若仙府之音的乐曲中竟也包含着某种不能如 愿的悒郁,并慢慢挥洒荡漾开,形成失意者的心灵独白。 我悄悄爬起身,光着我的脚,无声地走在地板上,我打开屋门出现在黑暗的 楼道里,那音乐如泣又如诉,渐渐明晰清爽,我循声摸索着前进,终于停留在上 校军官母亲的房门前,我蹲下身,目光透过锁眼朝里看,那个一生黑衣黑裤的古 怪老奶奶身披一件我从未见过的七彩斑谰绸衫,一边轻慢地叩击着灵牌一边与猫 小姐踩着音乐的空位跳着舒缓和谐的双人舞。 她们的舞姿十分美妙,带有古老土风舞的情调。我无法相信我亲眼目睹的就是所 谓的跳神仪式,她们都光着脚,没有穿袜子,地板擦得油亮油亮,烛光摇曳黯淡, 空气中浮满怪异的香味,我懵懵懂懂地看着,迷朦中觉得跳神原来也很有趣,舞 姿也很优美,妖邪也并不可怕。 我不知道时间是怎样自我身边悄悄溜走的,我惊醒是因为我觉得自己忽然一阵疼 痛,我迅速抬起头竟意外地看见我奶奶不知何时已悄然无声地伫立在我的面前, 她那张冷酷的面孔在黑暗中竟放出闪闪的光芒。我来不及惊叫来不及恐惧,便一 溜烟比兔子还要快地跑回了我的房中,趴在床上,用被褥蒙住头,嘴里塞着枕巾, 心脏狂跳不止。 翌日凌晨我被我堂姐唤醒时头脑里依然一片空白,我浑浑噩噩,却已然记不 起来夜间的所见所思,我不知道我那时是否在梦中,我木然地看着我堂姐,当她 用柔软的双手为我穿衣服时,我忽然极想哭,极想哭。 我不知道我到底哭了没有。我堂姐脸庞上布满着期盼的神情,她凝视着我,一边 把手悄悄伸进我的衣服内,抚摸那耸峙的地方,我心一惊,身体向后倒去,两眼 迷惘地注视着她娇羞的面庞,她“格格”地笑了起来。 我猛然想起许久以前她身披一件缀满碎花的夹袄半倚在床头面前摊放着一本书两 眼目光越过书籍停留在我身上的情景,那时候,她的床铺常常为一些我们不认识 的亲戚所占居,这就使她有机会与我同衾共眠,每当她的脚趾放在我骄傲矗起的 地方,我便使劲地闭上我的眼睛佯装打呼噜。 我让她在那座传说中的大桥下面等我,一边飞快地跳下床背上书包佯装去上 学。清晨的薄雾弥漫在我们的桃园中,我踏着遍地的露珠匆匆奔向雄伟壮观的大 桥。远远地,在第一个双曲拱形引桥礅处,我看见她身穿一件黄军褂姿态绰约地 站在那里,风把她秀美的长发吹扬起,一缕缕地飘散开,十分漂亮。 我走近前,看见她的胸前佩着一枚闪闪放光的伟人纪念章,我的双手被她牢 牢地捉住,然后我们便沿着长长的阶梯并肩攀上了这座高耸入云的大桥。 置身在这座传说中的大桥上我们的心情无比激动,我们脚下的桥面一荡一荡的。 由于我们漫不经心地一路走一路说笑一路看风景,时间在不知不觉中悄然消逝, 结果,我们从清晨一直到天黑也未能把这座巍峨雄壮的大桥走完。 我堂姐累得一屁股赖坐在桥面上“嘤嘤”地哭泣起来,恰此时火车从她身下“隆 隆”而过,放声怒吼,喷射出的蒸汽白云一般飘扬在她的四周,将她婀娜的身姿 团团裹住,令她宛如云中仙子。我在赞美她的同时内心又在痛恨脚下这座史无前 例恶梦一般的长桥。 那一天,我们俩握紧拳头互相鼓励誓死也要挣脱这座桥的桎梏,把我叔叔找到。 可是我们直到把脚下的鞋底都磨烂掉了也未能把我叔叔找到。因为我们根本不知 道他居住在哪里,我们不知道他的那座图书馆在哪里,更糟糕的是我们居然连他 的名字也没有记住。 许多年后,我仍然感激我堂姐初次带领我的远行给我带来的新奇意境,这使 得我以后有胆量常常身不由主地离开我们的桃园,一去无数时日,漫无目的四处 浪荡,自己也不知道要干些什么。我经常会将手中正在做的一切事情统通抛下就 仿佛听到一声紧急号令匆匆奔了出去,之后又一无所获地跑回来。每逢这时,我 奶奶便会用严厉的目光叱视着我,问道: “你还回来做什么?” 我无法回答她老人家的话,我不知道我还回来做什么,我只是觉得桃园是我 的家我不回到这里又能到哪里去呢?我表兄曾经说过这应归于他印象中的桃园精 神对我召唤的使然,我不知道这是否正确,我相信我的脚把我带出去也一定能够 把我送回来。 但是,我叔叔的脚把他带出去以后却再也没有把他送回来。 3 我堂姐终于没有从我叔叔那里为她的爱情找到归宿,桃园的夏季也渐渐消褪 了最末的颜色。月夜午时风乍起,我孤独地坐在7号楼二楼阳台的上一把藤椅中 凝望着面前高高的梧桐树以及它的浓荫它的枝叶,我神情肃穆,月亮也淡而无味, 她蹲在天空光辉惨淡,惨淡如同我的眼神我的情绪,没有声响地洒在我的心上。 我的伤悲蹲在我的心上淡而无味,光辉惨淡,没有声响地伸出她柔软的指尖轻轻, 轻轻叩击我的情感,我的目光,又卷曲交叉蛇行蜿蜒揪住我的灵魂使我再也没有 欢乐。 静夜里风吹皱桃园月牙形池中的水,一波一波荡漾在我的心灵中。我爷爷的 葬礼虽早已结束却就像是在昨天刚刚举行,我高高地举起烧得滚烫的陶土灰盆摔 碎在丧曲的音符中,没有能够继承到逝者的光辉衣钵却受到一个日后注定成为天 才画家的残疾者的嫉妒,多么深刻多么深远竟成为激发他天才创作活力的源泉, 竟成为他伟大灵感产生的火花,一簇贯穿他一生的情绪愤懑地缠绕他所有作品意 境的火花,多么神奇多么不可思议。 在那一个一个阴暗的日子里,我们饱经折磨的桃园中有位黑色幽灵般的老太 太古怪地把自己反锁在屋中,叩击着她的灵牌与猫小姐跳和谐的双人舞。我看见 过不知是在梦中还是在印象中,神秘而妖邪充满着奇妙的张力,令我尊敬的外祖 母长达三天三夜古老民歌风的哭丧仪式无法相抗衡,令她此生郁闷牙齿掉光银发 毕生。 我爷爷终于从棺材里消失,他徒有其名的葬礼依然有条不紊地照常进行,我 奶奶我们家族总算为这个时代庄严的祭祀奠献出了他们最后的情感。 冬季漫长永无止境笼罩着哀戚的日子是否就那样随着缤纷桃花被摧残殆尽而 结束了呢?怀疑的阴影紧紧地尾随在我们的身后,哪怕毒日头照耀的时候也依然 露出冷漠的破绽。 我姑姑膨起的腹中孕育着一个此生注定愤慨的生命,在她和我叔叔我二伯父我上 校军官姑父围聚在我爷爷灵柩旁打牌的那天夜晚我父亲头上缠满渗血的绷带呼呼 睡去时,她因了腹中躁动的疼痛而心情焦虑烦躁不安,她紧蹙着眉头目光忧郁地 注视我叔叔从满把的纸牌中抽出一张红桃K用力掼在面前的棺材上,我爷爷的停 尸床就在她的后面。 其时,虽然是冬季,虽然浸泡在哀戚中的时光无限漫长,虽然为棉袄皮袍堆得臃 臃肿肿,她依然昂扬着她做小姐时的风采貌美年轻,一座拱型的大铁桥矗立在外 滩那片巍峨带有异国情调的高楼大厦前面,宁静的黄埔江畔置放着一把带靠背的 椅子,凝固泛黄的色彩飘坠在久远的背景中,她婷婷玉立在戎装上校军官的身旁, 一只纤纤素手搭在上校缀着金星的肩膀上,姿态优雅风度迷人,两眼注视着以后 的时空。这张合影珍藏在上校军官的怀中,是他炫耀欣慰眷恋的寄托。 上校军官是个行武出身的粗人,祖居穷山恶水不知女人滋润为何物的偏僻乡 野,他能够娶我姑姑为妻是他的骄傲。许多年以前,他对我姑姑无限宠爱千般骄 纵百依百顺,由着她的性子轻蔑他母亲的婆母身份,从而令这位神秘古怪老太太 切齿痛恨。 上校军官母亲生长于一个以巫术为擅长的民间艺人家庭,自幼便耳濡目染那些古 老荒涎的跳神仪式,经年累月日熏夜陶,尚未及笠便练就出令山野村民惊悚不已 的巫术造诣。 然而一方水土服一方人,一方神圣治理一方土地,当她来到我们的桃园无法再赫 显她往日的威灵并为我姑姑所不屑所斜睇时,她就变得终日牢骚满腹愤懑满腔, 思想再也不肯前进一步。而我姑姑此生甚至从未尊称过她老人家一声“妈妈”, 这就使她在定居我们桃园以后在我奶奶我外祖母以及诸多亲戚面前自觉脸上无光, 难以抬头。 桃园的日子寂寥而漫长,百无聊赖中她豢养了一只黑色的雌猫,她以巨大的 热情和精力悉心照料教导这只黑猫,把它当成自己的徒弟,使它谙熟那些古怪的 名堂。从此,猫小姐与她的豢养者相偎相伴在桃园深井一般的生活中,彼此不再 孤独。 我姑姑年轻气盛,眼睛眶长在头顶上,一颗志得意满的心也常常搁在头顶上的眼 睛眶里,跃跃欲出轻慢倦怠的含义,面对上校军官母亲,她那两片薄薄的嘴唇就 似被针绞住,一声不吭。 上校军官母亲虽然非常痛恨这位生长在城市中的媳妇,但她内心毕竟还珍藏着乡 村民风纯朴的气息,还充斥着对生命延续的渴望,她冷漠的目光时常悄然越过暗 淡的时空停留在我姑姑膨起的腹部一瞬便又像一只无声的苍蝇不待挥赶仓皇飞走。 她把自己禁锢在屋子里作法念咒与猫小姐共跳神秘的双人舞,不知是祈祷还是诅 咒。这一天,令她情仇爱憎的女人终于在一片鲜红的霁光中临盆一个令她讴歌恸 容的胖小子,不知是既看僧面又看佛面的结果还是念在她长头孙子的份上,在最 初的日子里,她确实屈尊她老人家的大驾,在我姑姑身边忙前忙后,并袖珍起她 的个人好恶为我婴儿时期的表兄哼吟浅唱她家乡情调的乐音。 一时间相安无事,天下太平,与狼共舞,连蚊虫都珍藏起嗜血习惯的美好日 子毕竟令人信服地不可思议地穿梭往返了,一天又一天,持续三月整。 我姑姑抚摸着自己平坦的肚子虚弱而疲倦地半倚在床上,头上匝着一条白绸巾, 心如止水,宁静地注视着黑衣老太太手忙脚乱的情形,止水般平静的心中油然泛 起一层惬意的漪涟。 三月后,她的腰肢苗条如初,耳朵里灌进了诱人的舞曲,我那飞扬一头瀑布般黑 发的大伯母把留声机的发条摇得几欲绷断,诱使她的脚尖不自觉地来回踢动,踢 动,终于踢翻了被褥,挪步下床,蹒跚着走出了我们的桃园,观戏跳舞嗑瓜子, 将抚育婴儿的心思抛到了九天之外,她丰满充盈奶水的乳房渐渐回落。 就那样,四个月的时间,我表兄便将他经历人生第一次断乳的记忆深深地埋藏在 了他的潜意识中,许多年以后才又复现在他那些举世闻名的伟大作品中,变形为 其他的具像。 我姑姑的行为令上校军官的母亲窃窃自喜,她悄悄地躲在暗无天日的房间中 用一种独特的方法配制出花果的液汁喂养我表兄,当我表兄伸出他粉红的小舌头 舔着她沾着花果液汁的手指时,他那扬着脸瞳孔纯澈一动不动极其安静地躺在她 怀抱中的姿态使得这位老太太累累皱纹的脸庞上盛开出鲜花一般慈祥的笑容。 光阴荏苒春去春又回,我父亲在一个平凡的夏季回到我们美丽千簇花万簇花 的桃园,重拾他遗落的岁月篇章细细阅读。他放下医疗诊察箱伸展开双臂将妹妹 的孩子举抱在怀中,百般怜爱。我表兄“格格”地娇笑着,非常开心,张着没牙 的小嘴,显露出一派烂漫天真可爱的童趣。 我父亲逗弄着他妹妹的孩子的同时心中升起一种对拥有自己子嗣的向往,他开始 盘算起与一位梦中美人相会的情景,尽管这位美人的形象当时还模糊不清。他在 沉思时注意力渐渐离开了我的表兄,当一阵花香的味道突然袭来的时候他猛然清 醒过来,他仔细打量着我表兄,寻找着花香的来源,并感到一丝迷惘。 最后,他那散发着职业敏锐观察力的目光停留在了我表兄的脸上,他的内心不由 一阵惶惑,他发现我表兄竟然在恣情娇笑的同时居然也拧着淡淡的小眉头,漆黑 的瞳孔中似乎溢出一种难以言表的痛楚。 我父亲感到情况有异,当即便将婴儿放在了床铺上,迅速打开他随身携带的 医疗诊察箱,对我奶奶说他要给这个孩子做身体检查。 我奶奶在一旁沉静地看着他,并与上校军官母亲交换着眼神,很明显,上校 军官母亲内心并不欢迎我父亲这样做。 我父亲仔细地为我表兄检查着身体,表面上一切正常,但他并不就此否定自 己的直觉,他脱掉孩子的衣服,沉峻的目光慢慢地扫描着,蓦然,他的视线刚刚 跌落在我表兄粉红色嫩藕一般的小腿上,眉头便紧紧地蹙了起来,内心也不由大 吃一惊,我表兄那条嫩嫩的小腿软软耷耷像根被水浸泡过的面条,竟连一点站立 的力气都没有。 我父亲压抑着慌乱的心情瞥视上校军官母亲,欲言又止,一时不知说什么好。稍 后,他凝视着我奶奶,面容极其严肃语调不满地问: “妹妹在什么地方?” 我奶奶惊异地看着他,目光中浮现出困惑,尚未接声回答,上校军官母亲已 拉长着脸,嘀咕: “你晓得我晓得?你晓得我晓得?” 我父亲听不懂她的话,视线重新投在我奶奶那已没有任何表情的脸庞上。她 老人家神情漠然地说: “她说她不知道。” 我父亲内心焦急万分,脸色变得非常难看,他大声问:“这孩子没送医院打 过预防针吗?” 我奶奶语调平静地告诉他,这孩子非但从未去过医院,连降生也都是在自家 的洗澡盆里呢。 我父亲连连摇头,气得直拍床铺,一叠声地说:“完啦完啦。” 的确完啦,我父亲这样哀叹的时候,我表兄已从此背上了他命运的十字架, 以后经医院确诊,他在半年前即已染上了骨灰质炎症,也即小儿麻痹症,由于未 得到及时的治疗和应有的重视已经造成很严重的后遗症了。从此,他将以跛脚的 姿态面对他的人生。 我奶奶与上校军官的母亲此时并不明白什么是骨灰质炎症、小儿麻痹症,她 们无动于衷地瞥视着我父亲,又将这目光延续到我表兄的身上。这以后,我表兄 渐渐能够直立了,但他是以一条腿支撑着他那瘦弱的肢体的,他的一条腿很明显 地比另一条腿短了许多。当他最终能够行走时,他的身体便开始向一边严重地倾 斜起来。 我表兄的一条腿悲哀地越来越细,越来越短,他直立的时候,总是要用一只 手帮助着那条受到伤害的腿以分担一部份身体的重量,而行走的时候他的这只手 就一直按在那条腿的接近关节处,用力地将腿搬起来,掷向前方,他的另一只手 则平平地伸直开来,以便保持身体的平衡。 当我表兄以他的这种奇怪的行走方式出现在桃园中的时候,所有目睹的家族 成员无不呆若木鸡。许多时日以后,我上校军官姑父从驻军防地回桃园休假,他 在目睹我们盛开着鲜花的桃园缤纷树丛中那个奇怪行走姿态的人影时,几乎不能 相信自己的眼睛,这就是他的儿子!当他最终明白过来,惊悸的胸膛顿时如同扔 进了一枚炸弹。 炸弹爆炸时的情景浮现在他军人的脑海里,他本能地躲闪着,逃避着,并掏出他 的匣子枪向我姑姑射击。可是我姑姑并不吃他这一套,她一把扯开自己胸前的衣 襟,裸露出她饱满的胸膛,声泪俱下地说: “你打呀!有种就杀了我好啦!” 然后,她就歇斯底里地号啕大哭跳脚大骂起来,整整闹了一夜。我上校军官 姑父给她弄得没法子,终于没有扣动板机,他两眼血红,一屁股跌坐在地板上, 神情沮丧如同做了日本人的俘虏,拚命地吸烟,拚命地喘气,并不时地端起他那 杆小口径步枪胡乱地找目标瞄准,扣动枪机,枪膛里有一粒底火处是橡胶的教练 弹。 我姑姑整宿哭哭啼啼,把责任都推到她婆母的身上,上校军官干瞪着牛一样的眼 睛,实在没点子抠,只好央求我的父亲想办法。他痛苦的脸颊扭曲着,战争中杀 人如麻的双手不停地哆嗦,就差没有给我父亲下跪,但我父亲并没有回春秘诀, 当时的医学界也没能攻克这一难题。 上校军官不甘心他第一个儿子跛脚的事实,在此后的数年中,他驾驶着他那辆美 式军用吉普带上我表兄四到处漫游,各大野战军医院,各大军区医院都曾驻足过 他们的身影,每一次的治疗,医疗专家的每一次手术,在我表兄的腿上留下的仅 只是一条又一条的刀痕,就像可怕的蜈蚣。 就这样,我表兄继续跛着他的腿,直到十六岁后实在没有什么希望了这才停 止那种劳民伤财的无谓手术治疗。 我表兄尽管跛着一条腿,他天生娱乐嬉戏的童心并没有因此有所改变,他照 样奋力地和我们玩耍打闹做游戏。尽管这一生他摔了难以计数的跟斗,他依然顽 强地搏击着生活,依然孜孜不倦地追求着他的理想。我不知道他的内心是否因此 而痛苦郁闷,但我知道,自他从那次爱情破灭而失踪重新露面以来,他的人生观 便发生了彻底的转变,他开始了对绘画艺术的追求。 我们桃园每位子孙的努力方式各不相同,对于我表兄那些所谓表现我们美丽 千簇花万簇花桃园历史现实与将来的艺术作品,我不敢曲意奉承,也不敢妄加评 判,更不敢横加指责。据我奶奶的精僻看法,那都是些狗屁不通的玩意儿。但是 我奶奶往往嘴里说的是一套实际做的又是另一套,我表兄那些狗屁不通的玩意儿 居然不可思议地被她老人家挂满她卧室的墙壁。 这是一种奇怪的悖论。与此相反,我表兄奶奶上校军官的母亲对我表兄那条腿的 不幸遭遇始终忿懑难平,她老人家认为在这件事中我姑姑罪责难逃,理应承担一 切责任,她以为我姑姑自行给我表兄断奶并将他交给她喂养是故意陷害她。 我表兄的不幸发生在她喂养看护期间,对此,她已经后悔莫及,愤怒自诘的情绪 使她对这个令人大失所望的孩子很快失去了兴趣。她恨我表兄使她触了霉头,她 恨我表兄毁灭了她的美好期待。此后,她对我表兄的成长一概不闻不问,毫无血 肉亲情,在我表兄能够调皮捣蛋时,她常常跃身飞驰老鹰捉小鸡一样逮住他,在 他淡黄稀少头发的脑袋上用力栗凿,以发泄她心头的失望和没精打采的愤怒。 我表兄往往一边用双手死死地护着脑袋一边没命地大叫,没命地挣扎,他那 细细尖尖凄厉的惨叫声回荡在我们7号楼的每一间屋子中,所有耳闻者莫不神色 凝重,痴痴呆呆,但他们无一例外地并不去保护我表兄以使他免遭迫害,他们也 从不去劝解老太太,他们只是静静地听静静地叹息静静地想,这孩子生来是受罪 的。 我表兄无望地大叫着,无望地挣扎着,但他四岁的幼小身躯无法逃脱那双宛 如老虎钳一般抓住他的手,他蹦着他跳着,一会儿就垂头丧气,揠旗息鼓,不再 吭声。上校军官母亲这才心满意足地丢开他,目睹他一拐一拐跛脚鸭一样仓皇逃 开的情景,阴沉着刀刻一般的脸庞竟漾出一种报复得逞后的微笑。 上校军官母亲痛恨我姑姑把我表兄的不幸的屎盆子扣在她老人家的头上,使 她有口难辩,她痛恨我父亲为什么不早半年回来好及时发现我表兄那条腿的毛病, 致使她空欢喜了一场,最后她还痛恨我爷爷在她与我姑姑的争吵中所持的超然态 度。她老人家的内心从此充满了仇恨溢满了毁灭一切的邪念。 在这样的心态中隔了没两年,当她再次看到我姑姑的肚子渐渐膨起时她的内 心也渐渐地跟着起了变化,又暗暗地为我姑姑腹中的孩子祈祷起来,并盘算上天 这次应当给她老人家送一个完美无缺的孩子,作为对她人生缺憾的合理补偿。 皇天不负有心人,我姑姑这一次终于分娩出一个十全十美的男孩,一个美到 令我们桃园晚辈都无法接近,并很快就从桃园销声匿迹的孩子。 我表弟的降生使桃园家族欢天喜地,上校军官的母亲更是快乐无比,她对这 个孩子倾心相爱,双眼终日凝望着我姑姑房间门头上悬挂着的红辣椒,内心激动 无比(红辣椒象征着男孩子的生殖器)。但这位老太太耽于幻想之中,丝毫不知 道我姑姑我上校军官姑父的打算。三十六天后,满月酒吃过的第二天,上校军官 郑重宣布将我姑姑连同这个孩子一同接到军队去做随军家属。 上校军官这样做的目的出于担心不愉快的事情再度重演,但老太太却不这么 认为。这位终身黑衣黑裤的老太太认为我上校军官姑父这样干无非是要可耻地割 断她老人家同这位完美无缺的男孩的情感联系,她认为这是我姑姑挑唆破坏她老 人家同自己儿子的关系,因而她心里对我姑姑的仇恨愈演愈烈,百尺竿头更进一 步,最终她竟昼夜不停地在自己的屋中祭起了巫术,诅咒我姑姑不得好死,让汽 车压十八截。 我姑姑的命非常硬,三年后她坐在我爷爷棺材的西头,满面愁容,对我叔叔 用力掼那张红桃老K纸牌的行为十分气愤,她怒视着我叔叔,用目光责备着他的 轻率举动。可是我叔叔当时心不在焉,他的内心被那只徘徊在我爷爷灵堂外面的 黑猫的叫声搅得倒海翻江,分外难受,根本不能集中思想打牌,他命令我去驱逐 这只该死的不停嚎叫着的猫。我遵命出去,把猫小姐轰赶走以后又回到了灵堂, 继续看他们打牌。 我姑姑的肚子猛然疼起来,这种疼痛一浪一浪,剧烈无比,来得十分猛烈,也十 分奇怪。我姑姑银牙紧咬,心情焦躁,目光痛苦地扭曲着,可是上校军官仍在抽 烟,那冉冉上升呛人的烟草味迅速弥散在灵堂中,使她恶心不止,肠胃疯狂地绞 动,拼命地想呕吐。她侧目而视着上校军官,目光中对他的抽烟行为传递了强烈 的憎恶情绪。 上校军官终于有所醒悟,他掐灭烟卷,端详着我姑姑紧扭眉毛显得有点变形的面 孔,关切地说: “顶不住,你先去睡一觉。反正离天亮还早。” 我姑姑耳朵里一片轰鸣,她没有听见上校军官的话,甚至没有看清楚他嚅动 的嘴唇。她的头一阵眩晕,眼前银光闪烁,手中的纸牌突然失去依附纷纷坠落, 接着,她便支撑不住,失去了知觉,身体向后一仰,瘫软滑倒在椅子下。 上校军官诧异地看见,我姑姑如同慢慢枯萎的花朵在他面前的烟雾中缓缓坠落, 他无比震惊,脚底踏上地雷一般,跳起身就向我姑姑扑过去。 扑过去时,他的身体撞翻了靠背椅,连带着,靠背椅又撞向我爷爷的棺材,灵堂 里顿时响起一片“轰轰”的巨大撞击声,在场所有人的耳朵里都回荡起这种恐怖 的响声。我爷爷的灵枢也随即发生了一阵摇动。 我叔叔内心为这阵突如其来的可怕响声所震憾,心不在焉的成份迅速消褪。他放 下手中的纸牌,看到我二伯父站起身,看见上校军官正撅着屁股,而我姑姑却从 棺材的牌桌上奇怪地消失了。他昏昏欲睡的大脑费力地转动着,好久好久,才看 清楚我二伯父我上校军官姑父把我姑姑从地上抱了起来,放在我爷爷不久前还躺 过的灵床上。 他呆里呆气地问:“姐姐怎么啦?你们为什么把她放在停尸床上?” 上校军官对他那呆头呆脑懵懂的模样儿瞟了一眼,没有吭声。 我二伯父吩咐他:“快去叫你三哥来!” “三哥躺在床上不能动啦。”我叔叔心情紧张地说。 上校军官忽然怒声道“别胡说!”之后,便匆匆忙忙地奔出去,奔上7号楼 敲我父亲房间的门。 我父亲的屋内点着一只蜡烛,悬挂在屋顶的电灯已在高压锅爆炸时打烂了。 他头上缠满绷带,躺在大床上,一阵又一阵针扎般的疼痛跳动在他的血管里,令 他无法入睡。我母亲坐在一把椅子中守护着他,两眼枯涩,疲惫不堪,头不住地 往下点。这时候,上校军官的敲门声将我母亲惊醒,她张皇地向房门看去,心中 十分不悦,便没有出声。 上校军官的敲门声开始显得很急促,跳动在死气沉沉的楼道里,单调而恐怖, 他忽然感到整幢楼都已被一种不祥的气氛笼罩,便赶紧停止了敲门的动作,内心 不由阵阵踟蹰。 他担心什么呢?死亡的气息对他早已如同烟卷散发的味道,太熟悉了,恐惧 今生恐怕已经与他无缘。他小声唤道: “三哥、三嫂,开开门,快开门。” 我父亲猛然睁开双眼,迷惘地看着我母亲,问:“谁在叫我?” 我母亲内心极其难受,她没有回答,我父亲也未再问。门外的呼唤声已经停 止,空气中浮现出短暂而惶然的沉默,我父亲叹了一口气,掀开盖在身上的被褥 翻身下床,一边拎起他的医疗诊察箱朝门口走去。我母亲目光盯着他光着的脚, 心中不快的情绪上升到了顶点,她克制不住地气冲冲地叫道: “你的鞋子!” 我父亲行走的姿态猛然顿住,并且缓缓地转过身,朝我母亲投去不解的目光, 一只手从门把上抽回来,迷迷糊糊地问: “我的鞋子怎么啦?” “你没穿鞋子呢!”我母亲朝他吼道。 我父亲低下头,视线落在自己光着的脚上,恍然大悟,慌忙向我母亲赔着笑 脸,一边拖出那双破烂不堪的大头靴,弯下腰穿上脚,然后小心翼翼地打开门, 朝上校军官点点头与他一前一后大步流星地向楼下走去。 穿堂风把门重重地关上,我母亲视网膜上暂存着我父亲缠满绷带的颓唐形像, 泪水在她的眼眶中不住地打转,她用双手捧住两腮,哀戚地想这些人难道要把我 们折磨死吗? 我母亲这样寻思的时候我父亲的身影已经飘进我爷爷的灵堂,我目睹着他, 心中泛起阵阵怜惜的涟漪,他瘦多了,几乎就已皮包骨了,面庞没有一丝血色, 苍白得吓人,眼睛已经深陷在眼窝里,眉毛又黑又长地横在眼睛上面犹如心灵的 门坎,衬托着的目光依旧炯炯有神。 我父亲没有注意到我,他关切地注视着已从昏厥中自行醒过来的我姑姑。看 上去这一会儿她的神态慵懒而安详,细细长长的双眼迎视着我父亲,目光中流溢 着一丝娇嗲依赖的色彩,我父亲把冰凉的手放在她的额头上,一边慢慢地松开她 胸前的衣扣,把听诊器贴在她的胸脯上,认认真真地听着,之后又把住她的脉膊, 生气地盯视着她,问道: “几个月了?” 上校军官听见我父亲的话分外吃惊,不由自主地与我二伯父对视了一眼,问: “三哥,你是说她怀孕了吗?” 我姑姑一声不吭,眼睛紧紧地闭住,胸脯波涛汹涌急剧起伏。我父亲朝上校 军官伸出屈起拇指的右手巴掌,告诉他,“至少四个月。”说罢,他关上诊察箱, 一边交代,“要注意休息,千万别再熬夜。二哥,你去把大哥叫来替换妹妹。” 我父亲离开我爷爷灵堂时仔细回眸一眼我姑姑,对她睡在我爷爷的停尸床上 深为忧虑,但他没来得及再说什么就被我二伯父催促着回到了他自己的房里,倒 下头便昏昏睡去。我姑姑在上校军官的搀扶下离开了灵堂,此后,她的身躯在我 奶奶病重的时日里渐渐笨重起来。 我姑姑又怀孕了,如前一样,她依然不肯去医院检查身体,也不要我上校军官姑 父请来的医生诊察,她对自己的身体状况仿佛从来就不大操心不大烦神。 由于我父亲从军队回到地方工作,由于他妙手回春拯救了我奶奶的生命,她对我 父亲产生了一种严重的信赖和依附情绪,她孕期的一切生理变化都要我父亲帮忙 解决,有时候,我父亲没回来,她就坐在自己的房中守候,直到深夜、黎明,直 到我父亲的脚步声响起在她的耳中,她才欢欣地让上校军官去请我父亲过来。 我姑姑这种带有撒娇性质的依赖情绪使我母亲深为不满。对于女人怀孕这种 私事也要我父亲亲自观察检查采取措施,我母亲似乎极端地不能忍受,因而常常 生气发脾气,向我父亲抱怨: “如果是别的女人也就算啦,你是医生,没有办法,可是她是你的妹妹,而 且她已经结过婚了,她有自己的丈夫,为什么非要你来管这种事呢?” 逢到这种时候,我父亲就常常抓耳搔腮给我母亲赔笑脸,一边耐心地说: “谁让我是她的哥哥呢,做哥哥的对待妹妹自然要比对别人多尽一点责任, 责无旁贷嘛。” 我母亲又气又急,心里面百般疼他,又千般恨他,便转过身不理睬他那嘻笑着的 模样。这样责无旁贷地为桃园家族尽义务,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呢?我母亲恨不能 立刻搬出去,离开这座该死的桃园,离开这座无情的城市,回到她自己的家乡, 可是这一切又是不现实的,只能是一种愿望一种希冀,而难以实现,于是我母亲 只好忍气吞声常常把自己关在屋了里独自啜泣。 桃园的时光悄无声息,我姑姑的身体到了非常臃肿的时候,我父亲已为她联系好 了分娩的妇产医院,预定好了床位,可是她依然推三阻四拖延着时间,迟迟不肯 动身。 在阳光灿烂的时日,桃园中的人们如同关不住的蝴蝶纷纷奔扑向各自的后花园。 我奶奶大病初愈后变得非常贪恋人生,经常由我表妹陪伴着悄悄离开桃园,去听 评书看电影下馆子,悠哉悠哉。桃园中静悄悄的看不见一个人影,甚至连小鸟也 不见一只。 在这阒无人声际,那位终生黑衣黑裤神秘沸沸的老太太一如既往地坐在她那间终 年不见阳光的房中,一边捻着谁也不知道派什么用场的棉线,一边与伏在她面前 台子上的猫小姐作内心无声的交流。静默中,时光的脚步仿佛已经凝固。突然, 一声尖厉的叫唤如同旷远地平线上裂起的闪电,光芒悠蓝继而炫目白灿灿地照亮 了老太太的神经,钻进她腊黄干瘪的耳朵里,猫小姐的耳朵也尖尖地竖了起来, 她们彼此呆呆地对视一眼,一时没有动弹。 尖厉的叫唤声持续不到两秒钟又嘎然而止,但在那失去声音的亚空间,刺耳震撼 心灵的叫唤仍在持续不断地发展着,回旋着,嗡鸣着,并在临近消失的前夕声调 越来越高,频率也越来越快,最终变成一股巨大的次声波猛烈地撞击在冷漠无情 老太太的心扉上,形成一种经验与情感的爆炸,喷射出串串炽热的火花,让她坐 卧不安,心乱如麻,脸颊一阵剧烈抖动之后变得乌紫乌紫。 她其实早已辨别出那是我姑姑的叫唤声,可是她彷徨、困惑、矛盾,最后竟又在 内心仇恨的驱使下,猛地站直起身,面无表情地与猫小姐互视一眼,同她一道离 开了房间向二楼走去。 7号楼衰败的楼道如同被废弃的城堡,每一扇门上的油漆都已斑剥陆离,模糊不 清。黑猫的豢养者鬼使神差地在这些房间门口一一伫足停留,猜想着里面的情景。 所有房间的门无一例外地都紧掩关闭。 她耳朵里逐渐响起的喘息声最后竟如同火车喷射蒸汽的声音,微笑随即浮现在她 的唇角,她放慢脚步,神态满意地聆听着,内心产生一阵一阵难以抑制的快意, 连猫小姐也被她的情绪感染得嘴里发出得意的“咕咕”声,并在她的豢养者面前 的地板上跳起华丽迷彩的舞蹈。 光线这时从走道尽头的玻璃窗外悠然溢过,一丝丝凉凉的秋意悄然弥漫着, 我姑姑昏迷中发出的一阵一阵的叫唤声终于催动起刻薄老太太的脚步,使她如同 幽灵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我姑姑的门前。 我姑姑的房门没有掩紧,哈着一道细缝,上校军官母亲迟疑一瞬后,门自行 向后退去,风穿过来,吹乱她的头发,遮挡住她的视线,她伸出一只手,撩开眼 前的发丝,双眼却慢慢睁大,瞪圆,嘴里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惊叫,她的目光中 呈现出一副可怕的情景,她看见我姑姑仰面朝天躺倒在地板上,圆圆的肚子山丘 一般挡住了她的脸,看不见她的表情,她的双手死死地摁在自己的肚子上,两腿 叉开,地上流淌着温腥的羊水,空气中也散布着这种气味。 上校军官母亲使劲地嗅动着鼻子,眼前这一幕情景使她无比激动,她浑身打着哆 嗦,脚踩遍地羊水,嘴里发出一声长长的呼啸,目光死一般地盯住那刺入眼帘的 黑黑的,小小的,圆圆的头颅。 她飞跑着冲过去,膝盖一软就跪倒在我姑姑的两腿之间,心慌慌地伸开双手,刚 刚接住那个滑出来的婴儿,就被一阵随即喷涌出来的鲜红血水浇淋得满头满脸, 糊住了双眼,她来不及诅咒,来不及揩拭,目光直直地插在躺在她臂弯中的婴儿 的小肚子下面,又是一个男孩!她情不自禁老泪纵横,浑身打颤,嘴唇乱抖,牙 齿发出“格格”的磕碰声。就在这时,躺在她臂弯中的男婴突然地出奇不意地发 出一声愤怒的啼哭。 这一声突如其来的啼哭使得上校军官母亲与她豢养的黑猫大吃一惊,脚下不由一 滑,便跌倒在遍地横流的粘稠血浆、胞水中,双手撒开,臂弯中的粉红婴孩即刻 如同滑出膛的炮弹,笔直地向地面射去。 老太太吓得魂飞魄散,大惊失色之际,头脑反应极快地伸出了双手,极其敏捷地 做出一个海底捞月的高难度动作,及时地抓住了婴儿浮满胎脂的小腿。 婴儿哭着,挣扎着,从她那已为血液浸泡得十分润滑的双手中慢慢地不幸地 动作极其舒缓地脱出,轻盈地没有丝毫声响地滑坠在漂满血液与羊水的地板上。 恰此时,一个人影飞速奔向桃园,奔向7号楼,行色倥偬,那么匆忙,那么急迫, 他是我父亲。当时他正在医院里,忽然为一阵心灵感应所触动,匆匆忙忙放下工 作便向我们的桃园奔来。他的脚已踏上了桃园的土地,心中的召唤更加强烈起来, 就如同一只失去控制的钟摆,发了疯一般地左右乱晃,撞得他的心里面好疼好疼。 他冲上二楼,还未来得及让自己的双眼适应周围暗淡的光线,耳朵里便钻进婴儿 的一丝极其极其虚弱的啼哭。他的神情非常明显地愣了一下,鼻腔迅速浸进浓郁 的血腥气味。 他踉踉跄跄地向我姑姑的屋子跑去,险些在淌满地板的汨汨血液中摔一跤,他一 把抓住我姑姑房门的木框才总算把自己的身体稳住,他双眼迷离惊魂未定目光却 呆滞地落在了门里面的情景中,内心不由发生强烈的震荡。 他看见一位幽灵般的黑衣人头上包着一块黑布正伸出一双青筋直暴的手在一片血 腥气味中去捡拾一个躺在血泊中一声不吭的婴孩,她面前的产妇却如同鱼儿凉在 河岸上,嘴里艰难地咽着空气,已然奄奄一息,身子下面如同江河决堤不停地流 泄着滔滔的鲜血。 昏迷中,我姑姑曾为婴儿的第一声啼哭所惊醒,她拚命地睁开浮肿得只剩成 一条线的眼睛,想看一看那初生的孩子,但她却意外地看到了一张松树皮一般的 脸,顿时又惊又怕,双眼一闭又昏了过去。 我姑姑身下喷涌的血液越流越多,就像一条汹涌的河流,我父亲气急败坏地冲进 去,从上校军官母亲手中夺过婴儿,迅速放在床上用毛巾包裹好,一转脸,他又 看见这位老太太竟然用一个洗脚的木盆放在我姑姑的身下,接那些散发着浓郁熏 人气味的鲜血,不禁怒声道: “你瞎搞什么呀!快去叫人打电话通知医院,要救护车!” 然而上校军官母亲仅仅用轻蔑的眼神朝他瞥视一下,一声不吭,掉屁股便率 领着趴在地上舔食血汁的黑猫昂然回到她的巢穴,兀自展开那面奇异的灵牌,轻 轻叩击,一面哼唱着古老妖邪的歌谣。 太阳已经落山,桃园沐浴在一片柔弱无力的晚霞中,满树翠绿,满树凄凉, 天空中到处漂浮着婴儿降生时的血液腥气与环抱浸泡胎儿的羊水味道。我父亲敏 捷熟练地为我姑姑采取必要的救护措施,一面不时地腾出手去照料大床上那个手 脚乱动的婴孩。这痛苦尴尬的情形持续了差不多一个钟点以后仍没有人回来,我 父亲心急如焚,对着空旷的楼宇呼唤: “二哥,二哥,快来帮帮忙。” 我二伯父真的出现在桃园的7号楼中,他已经听见我父亲呼唤他的声音,但 他怀里藏着大把的钱,他慌慌张张地冲进自己的房间,把赌搏赢来的钱收藏在屋 中盛米的桶中,我父亲的叫声又响起在他的耳中,他一哆嗦,心慌意乱中打翻了 米桶,白花花的大米刹时流泄一地,他一边连呼,“糟糕,糟糕!”心中充满懊 丧,一边扑身在地,正欲捧起米往桶里放,眼前忽然出现一双穿着黑面布鞋的小 脚,紧接着,他那薄薄大大的招风耳便为一只泛着红光的手牢牢地揪住,他双膝 一软,就跪倒在地板上。 “三弟在叫我呢!”他苦着脸道。 我奶奶冷冰冰地训斥他:“你也配赌钱?你想躲着我藏私钱?告诉你吧,你 还在我肚里时我就知道你是什么胚子啦!” 这时候我叔叔回来了,他听见了我父亲的叫唤匆匆在我姑姑房间门前伸了一 下头就慌慌张张地跑出去打电话。此后,我奶奶就用一根鸡毛掸子狠狠地揍我二 伯父的屁股。他那高大伟岸的身躯跪倒在地板上就像一匹卧倒的骆驼。他一边愁 眉苦脸地心想我这么大的人啦还被母亲打这叫什么事儿呢!一边用眼睛的余光瞟 着旁边我那模样不怎么漂亮的二伯母。 我二伯母双手垂在身体的两侧,抖得已然非常厉害,她没有说话,略显肥胖 的脸庞上冒出红彤彤的光芒。我奶奶看也不看她,义正辞严地教训着我二伯父, 然后弯下腰捡起米堆中的那卷钞票放进自己的怀中,一边哼着鼻子一边迈开脚步 离开屋子。 我奶奶走出我二伯父的屋子后立刻就嗅到那股难闻的气味,她用手绢捂着自 己的面孔,只露出两只眼睛,她的身影刚刚出现在我姑姑房间门口,我父亲就迫 不及待地向她发出一叠声的抱怨: “我叫妹妹到医院去她偏不去你看多危险你看多危险!” 我奶奶眼神中流露出一种厌恶的情绪,她表情平静地伫立在我姑姑房间外面 的走廊上,远远地瞟着我姑姑,目光渐渐又落在我父亲的脸上,用一种刻板冷淡 的声音教训: “家里事你不管谁管?” 我父亲瞠目结舌,脸胀得通红,来不及开口为自己辩白,我奶奶已经转身离 开,回到她的房中,用双手捺住肚子,大口大口地喘气,随即又脱掉沾满血渍的 鞋子,打开窗户,扔了下去。 我奶奶扔出窗外沾满鲜血的鞋子正打在我的头上,我呆呆地伫立在7号楼下, 抬头仰望着她老人家敞开的窗户,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空气中到处漂浮着刺鼻 的血腥气味,我的耳朵里灌满尖锐的呼啸声,心脏在拚命地悸动,我奔进楼房, 立刻为更加浓郁的血腥气味包裹,我吓得双手抱住脑袋,小心翼翼地踮起脚尖, 踏着满地流淌的血液向我姑姑的房间走去。 我姑姑已经不在她的房间里,只有那个竹夫人枕头一般大的婴儿在哭,我默 默地凝视着这个婴孩,内心充满惊诧,充满惆怅。但片刻我的耳朵里便传来我奶 奶的命令,我奔出屋子,看见桃园家族的人们端着各式各样的盆子(里面盛满碱 水)向我蜂拥而来,没等我明白过来,亲人们便纷纷趴下地,用抹布就着碱水擦 洗地板,我当时想也没想弯下腰便加入了他们的行列中,并在余下的日子里搞来 石灰水仔细地粉刷我们7号楼的所有墙壁,整整忙活了一个秋天。 春去秋又回,秋去冬来,这已经是重弹不变的老调。由于我姑姑曾经不祥地在我 爷爷的灵床上睡过,此后她便不幸早产下了我的表弟。正如我表兄当初一样,这 个玉琢粉团一样的早产儿的奇怪病情一开始并不为人们所察觉。他的肢体五官没 有任何问题,心肺正常,发育十分良好,可以说是一个相当完美的孩子,所有能 够见到他的人们无一例外地都对他漂亮的容貌发表了充满赞赏意味的言词。 但是,有一样奇怪的事,那就是这孩子不会笑。没有人见到过他笑的模样。还在 他睁开眼睛能够看到近处的物体到呀呀学语的的时候,他娇嫩的小脸上就经常浮 现出一种令人难以捉摸难以言表莫名其妙的愁苦表情,目光整天呆呆滞滞,对我 们有色彩的艳丽的玩具不感兴趣,无精打采,仿佛天下人都得罪了他一般。 这个尚处在襁褓中的婴儿没有欢乐的奇怪现象引起了我父亲的高度重视,他 对我母亲说:这个孩子有点古怪,有点不正常。我母亲表示的确如此。但这是怎 么一回事呢?我父亲感到非常困惑,他常常伸开他那职业医生柔软无一屑茧皮的 宽厚巴掌抚摸这孩子,一边深深地思索。他的手几次从这孩子的头上滑过,感到 那儿软软的,仿佛囟门还没有闭合。 但是孩子的囟门通常长在头顶心而绝不是长在右脑颅上的,我父亲蓦然一惊, 抚摸我表弟脑袋的手突然僵住,心脏狂烈地跳起来,头皮阵阵发麻,他内心非常 清楚地意识到人脑的颅顶绝不应当这样软,那儿空荡荡的仿佛根本就没有骨骼存 在的迹象,分明是一个隐藏在头皮下面的洞窟! 我父亲不由一阵心慌意乱,他神色慌张地找到我上校军官姑父,当即把这个 不祥的消息告诉了他。上校军官的面孔刹时变得漆黑漆黑,目光死一般地凝固在 我父亲的脸上,嘴唇却在不住地颤动,仿佛在说:你不会搞错吧?你不会误诊吧? 你能肯定吗?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呢? 我父亲垂下他沉重的头颅,不敢迎视上校军官的目光,他拍着这位妹婿的手 呐呐地说: “不要这样,想开些,或许有挽救的机会。” 他不知道自己有说些什么,上校军官惨笑一声,目光晦暗,一言不发,驾驶 起他那辆美式军用吉普,把我父亲和他的孩子送往医院。 透视的X光射线无声地扫描在我表弟的头颅上,并拍下了清晰的照片,那上 面显示:我表弟的头盖骨上有一个罕见的空洞。 这个空洞在当时还无法用我表弟自身的骨骼加以修补。这空洞的周围仿佛有 一些颗粒状的碎屑,很明显是因为经受外力撞击所造成的由于我表弟其时尚幼, 颅内压尚未升高,故暂时还没有生命之虞,但以后就很难说了。专家们判断:十 八岁是他最后的期限。 从医院的透视室出来,上校军官目光发直,一屁股蹲坐在水泥台阶上,两只 紧握的拳头轮番地擂着自己的脑袋,哀伤绝望如一头掉落进陷阱里的野兽,他吼 道: “我这是造的哪辈子孽啊!” 我父亲目睹面前男人痛苦悲伤的情形,爱莫能助地(尽管他内心也非常非常 地难受)用一只手轻轻地拍打着他的肩膀,以藉慰他的心灵,使他能够平静下来。 这难道是天意吗?上校军官实在没有办法安静下来,他不能接受眼前的事实,在 他戎马生涯数十年中,他亲手血腥杀戮过无数的中国人,日本人,美国人,朝鲜 人,印度人,越南人,双手沾满他人的鲜血,二十八岁便换来他扬威耀武的上校 军衔。然而,他却不能勇敢地面对自己儿子的可怕现实,他没有办法接受,他内 心慌张胆怯,精神迷乱崩塌,脾气越来越暴躁。 他整日喝得醉醺醺的,神情颓唐地掮一杆(他随身携带的)小口径步枪四处乱转, 见到动物举枪就打,以发泄他心头的那股忿懑情绪。他击毙了驻防区村庄里无数 的飞禽走兽,猪马牛羊,见什么打什么不算,还想干掉我们桃园7号楼中那神秘 沸沸的猫小姐。 由于他的这种荒诞行为,他日后丧失了一次又一次的晋升机会,他当年的部下都 荣升为将军的时候,他却始终在原地踏步踏,而成为一名可悲的被他驻军防地人 们所厌恶的老上校。 由于我表弟年幼体弱一时无法拆用他自身的胸骨修补他脑袋上的奇怪空洞, 此后他整整受了三年的罪,他不能出门与兄弟姐妹们玩耍游戏,不能在我们美丽 千簇花万簇花的桃园中散步徜徉,他头上终日佩戴着一顶聚乙烯防护罩,就连睡 觉也不能摘下,模样儿十分古怪。在他四岁生日那天,他终于被我父亲送往医院 开始接受第一次手术。 医生们取下他头上的聚乙烯塑料罩子,让他躺到一辆小推车上去,他非常听话, 两眼好奇地东张西望,护士推着他往手术室走去,过道长长的,四周非常安静。 他的两只小手交叠着枕在脑后,到了手术房以后,医生让他嗅一种药水,他很快 就失去了知觉。 乙醚麻醉发生作用以后,他被剃了个光葫芦,那层细嫩的头皮随即就被剥开。医 生们仔细地清理过他的窟窿以后便用一种高分子材料制成的有机玻璃聚合物对他 那无法愈合的颅骨空洞进行了填补,恢复了他的头颅外观的完美性。 这个惊心动魄的手术进行了一整个白天,我父亲在一旁耐心地观看着,为同 行们的精湛技艺为手术的成功向他们表示了深深的敬意。手术后,我表弟头部的 空洞消失了,所有的外力、病菌将不能再轻而易举地侵袭进他的脑子里。当淡黄 色的头发覆盖披散在他的脑袋上时,谁也无法知道他的脑子里有一块人造的骨骼。 其后,他的心理状况迅速恢复得和寻常儿童一样,活泼好动,调皮讨厌。 然而我表弟的快乐时光非常短暂,由于他的身体处于不断生长发育的阶段, 在此后的许多年里,在他脑袋变大,颅内压力增高的同时,那块人造头骨却并未 一同生长,因而隔不多久,这样的手术就得重新进行一次,有时候医生考虑过多 或也许不很耐烦,重新换上的人造骨骼做得大了一些,好让他延长手术的间隔时 期,他的脑袋便会臌臌地突出一块,因此他也就有了自己的外号:大牯牛。 大牯牛其实就是大臌瘤的意思,但我表弟并不在意人们给他取的绰号。正如 我表兄的腿被手术刀割开又缝上,缝上又割开,弄得整条腿爬满了蜈蚣状的刀疤 一样,我表弟的脑袋也是不断地被打开又缝上,缝上又打开,最终弄得疤痕累累, 头发都无法生长。以后,在他进入青春期的时候,他开始注意起自己的形象,便 蓄起了长发以遮掩他那些丑陋的纪念。 我表兄的腿里钉着无数根不锈钢钉,我表弟的脑袋上不断地更替着有机化学玻璃, 在给他们俩做手术的专家都过世以后,他们的形象逐渐为世人所公认,并不再招 人献眼。但就在我表兄以他的跛脚姿态发愤人生的同时,我表弟因为脑袋的原因 而致使他那正常发育的眼睛受到了严重的侵害。 所谓跛足行跛路,斜目看斜人,这既是他们的自诩,也是现实的写照。我表弟不 断膨胀的大脑颅内压在受到那块有机化学玻璃的约束以后,便将那难以抑制的巨 大压力愤怒地堆积到他右眼底的薄弱部位,这样一来,他的整个右眼球便如龙眼 金鱼那样日益凸突出来,上面布满血丝,并分泌出一种带有挥发性腥臭气味的液 体,看了叫人相当害怕。 这只受到严重伤害的眼睛视力几乎等于零,因为无碍生命一度未得到应有的 重视。此后,我表弟受他掩盖脑袋伤疤不得不蓄起长发的心理驱使,又为自己那 形象可怕牛一样的眼睛配置了一副黑框的墨镜,并终身都佩戴着。从远处效果看, 他那一头飘逸的金黄色头发映衬着一副黑框的墨镜使他本来就十分白皙的面庞显 得既鲜艳又明亮,加上他又常常在嘴里叼一根白色的烟卷,他这副模样便成为标 标准准的嬉皮士形象。 正如我表兄在艺术上呈现出一种颓废派的倾向一样,我表弟在生活中在桃园 中也处处以垮掉了的一代嬉皮形象招惹得老祖宗们对他无比厌恶、无比憎恨,连 他那终日掮一杆小口径步枪对一切动物居心叵测脾气暴躁的老上校父亲对他也敬 鬼神而远之,让着他三分。 就在我表弟陷入不幸人生的同时,桃园7号楼中那位喜欢玩弄通灵术的老太 太始终以一种幸灾乐祸的态度祭起一面刻满神秘符咒的灵牌用巫术将我父亲从深 更半夜里召唤起来,使他在桃园家中无意识地干出了一桩又一桩的荒唐事情,并 最终断送了他在医学事业上的光辉前程。 4 我爷爷的葬礼完成以后,我们对他老人家的思念如同浩荡江水绵延不绝源远流长 永无止境地流淌在我们的心中。我表兄此后对绘画技艺的迷恋愈加深重,在我和 弟弟妹妹们因为内心痛苦糊里糊涂自由放飞到处闲逛转悠时,他已经完全掌握了 绘画的技巧,我在惊叹的同时,内心产生了极大的震撼,在自愧弗如的同时我也 把自己给反锁在屋中,用笨拙的笔触去临摹连环画上的人物,可是我并不懂得绘 画的技巧,线条粗细不均根本就不知道透视的原理,往往花费了九牛二虎力气画 出来的东西却非驴非马非猫非虎,完全不成模样。 我痛恨我如驴蠢笨,我懊悔我青春年少,我生气地折断手中的碳素笔,推开窗户, 凝望着我们桃园青翠欲滴的浓荫,痴痴地想,我的腿比我表兄的腿健康,我的手 为什么却没有他的手那样灵活呢?难道我的脑瓜我的才气我的灵智都不如他吗? 在那些悲哀的日子里,在那些苦闷的春季夏季,我的心情忧郁万分,如同找不到 自己归鞘的剑在寂寥的时空中孤独地飞来飞去,既不能杀戮心灵的思辩,也不能 抽打思辩的枯躁,我的痛苦无法找到它排解的方式,我表兄成天闷在屋子里作画, 我却傻傻地坐在二楼阳台上一把藤椅中无望地注视着天上的月亮。 啊月亮,穿行在云彩中可耻的孤独者的影子,我为什么不能同我表兄一样拿起画 笔描绘出心灵的天空,容下你这可耻的旁观者的目光呢?我们之间的差异真的如 此巨大吗?上校军官一介武夫,对于绘画一窍不通,照理他的两个儿子应当舞刀 弄枪而绝不是摆弄绘画艺术,难道他们的遗传因子搞错了吗? 我困惑,在我表兄用硬纸板做新的画夹在他拖着一条坏腿完成对绘画技艺的 初步追求常常离开我们桃园到外面寻师拜艺的时候,我又找到了搪塞我日益荒乱 内心欲求的方式。我学书法,我整天整夜地把自己关在房中临摹柳体颜体以及费 体等各种碑帖,那些被我涂上墨汁的旧报纸从地板上一直摞到天花板,我拚命地 写拚命地干,可是我一离开字帖就连一个像样的字也写不出来。 我对我的无能非常气愤,这气愤继而又转化为新的动力。在我表兄房里开始出现 那个为他当模特儿的纯情少女的时候,我的耳朵里终日灌满他们的欢乐笑声,我 咬紧牙齿,更加刻苦地练习书法。我真的做到了头悬梁锥刺股的程度,我写完的 旧报纸堆积如山。 堆满了我房里的空余地方不说,又向我弟弟我妹妹的房里发展,侵占,再往后, 连7号楼的楼梯肚里,楼道走廊上也堆积充塞这种散发着墨汁臭味的纸张。在那 短短的数月中,我耗光了我们整幢楼过去积累的所有旧报纸,一麻袋,一麻袋, 重量实在难以计数。 我的疯狂行为使我们桃园家族的长辈们十分欣慰,他们见到我时脸庞上都呈现出 笑眯眯的表情,并在暗中抻出大拇哥真诚地称赞我(其实他们完全不懂我的心)。 他们拼命地为我的行为击节叫好,频频举例类似王羲之用去八大缸墨汁才练就一 个字的故事勉励我发奋努力,希望我成为桃园的新秀,桃园的未来,桃园的美好 明天。 可是我却非常地让他们失望,我资质鲁钝,一离开碑帖就连一个字也写不出来。 我不知道这是什么原因,这也许是一种行为障碍,一种病态的作用。 我发疯一般地折磨自己,把自己关在后来曾吊死我二伯母的地下室里拚命地往肚 里咽吃烧成灰的字帖,但是这依然没有用,我一离开字帖仍旧一个字也写不出来。 究其原因,文字间架笔划走势全在字帖上,我的脑子就是记不住,一离开字帖我 就两眼茫茫,大脑走神,再也无法提笔写字,更不要说当书法家成为桃园的新秀。 我不知道自己为此哭泣过多少次,后悔过多久,气愤过多长时间。后来,我尊敬 的祖母奶奶揣测我实在不是什么书法家的胚子,就非常明智地告诉我: “别再糟蹋大家的鼻子吧。” 我听了这话如蒙大赦,非但没有丝毫的叹息怨言,反而欢欣鼓舞,心情激动,花 了一整个星期的时间用拖把抹布打扫房间,清除我过去数月在桃园7号楼中散布 的墨汁臭味,因为这臭味我久闻不觉其臭,可是我奶奶他们却越来越不能忍受。 我终于扔掉狼毫笔羊毫笔大楷笔小楷笔,把那些沾满墨汁的废报纸全部搬到桃园 干枯的月牙形水池里付之一炬。 在冲天的熊熊火光中,我垂头丧气再次陷入内心的极端困苦中,我表兄对绘 画已十分在行,并已入迷执着,他终于寻找到了自己内心情绪的排解方式而我的 方式又在哪里呢?我的内心跳动在我的身体内无法沉静,我的情绪变幻莫测难以 捉摸,我不成熟的骚动的青春在狂野中放荡追逐。我到底要追逐什么呢? 既然我绘画没有天资,书法没有灵慧,我练我爷爷的武艺行不行呢?可是令 人懊恼的是我们桃园整个家族中除了我爷爷独自一人外,家族中的所有人都不会 武功,连皮毛都不懂。我忿懑地把我爷爷的大刀拖到桃园中胡乱玩耍的结果就是 砍伤了我自己的脚。 我沮丧地躺在床上百无聊赖养伤的时候,我表兄居然已经开始直接画人体,这时 我叔祖父的外孙女(也即我的远房表妹)忽然如雨后彩虹出现在我们的桃园中, 她很快就和我表兄打得火热(臭味相投),由于她的到来我表兄的青春期提早爆 发,绘画技艺也愈加长进,对人体的各个部位精通无比。 他轻而易举地就把这个纯情少女的芳心给吸引过去,在那个夏天,秋天,这个少 女在桃园中做客的日子里,他们露胳膊露腿整天关在房里探讨艺术的心得并热烈 交流着各自对生活的感受。 我常常极其无聊地窥测他们的行动,我的目光无法不往他们欢笑的地方落去, 就仿佛一只嗅到甜味的蚂蚁,哪怕被剪成了两断也忘不了对甜蜜的向往。我常常 在为我爷爷葬礼中发生的怪事苦恼之余敞开我的心扉,伸出数缕青春柔蔓的触须 去接受那些充满甜蜜气味的信息,我毕竟已经成长为一个华发少年。 一个很偶然的机会,我终于发现了一个对我来说崭新的心灵排解方式,不知 什么人在我们桃园里遗落一部线装本的《资本论》第一卷,我如获至宝地捡到后 脑瓜立刻就此埋到这本对我来说完全陌生而艰涩如天书的著作中去,并终于做到 手不释卷爱屋及乌连带着把一切能够找得到的政治经济学著作囫囵吞枣地全部读 了个底朝天。 我在我表兄恋爱失败以后的日子里一直孜孜不倦地读着这些书,我的思想我的心 灵完全如同中了邪被深深迷住了,尽管我并不知道读这些恍若天书一般的著作有 什么用处,我苦苦地啃着渐渐忘掉了我的思辩,忘掉了我的记忆,痴情地搏得了 一个大脑袋的称号。 这个过程整整持续了四年之久,并荒废了我的学业,在我中学毕业考试卷的背后 我洋洋洒洒恬不知耻地杜撰了一篇阅读这些天书的体会文章,而考试卷的正面却 干干净净,一个字也不曾留下。 四年后,直到我在遇到恩格斯为他逝去的亡友编著的《剩余价值理论》这部长得 实在不能再长的书,我的视线实在难以继续滑动在那些文字中的时候,我才产生 畏难情绪,对这只极其厉害的拦路虎束手无策,只好悲哀地放下手中的书本,激 流勇退,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我终于擂响了退堂鼓,无能地成为一名攻读天书的可耻逃兵。那些理论把我折磨 了一整个青春时期,等到我最终抬起我满脑袋少年白的头颅时,我发现我已经成 为一名精神的变态人,思想的残疾者,而思维逻辑的荒诞定式又使得我日后无法 再以正常的姿态思考我的人生,观察世界。 为此我痛苦得实在不能再痛苦,懊丧得实在不能再懊丧。我发现周遭的现实世界 并没有按照我阅读的理论的闸明方式发展下去,而是打着这个理论的幌子走到另 一条风马牛不相及的路上去。我开始领悟我中学一位女教师的话,她意味深长地 教导我说: “书读得越多,看得越透,也就越不容易轻信,反之略知皮毛倒可迷信终 身。” 由于我终日沉湎于书本中顽固地研究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的学说,并常常独自 苦思冥想我爷爷葬礼中发生的怪事,写一些伤感情调的诗刊登在校报上,学校里 的同学们都对我另眼相看,视我为异端,不理睬我,把我排斥在他们的小团体之 外,因而我极其苦恼,极其孤独,极其无聊,没有欢乐。 我并非要故意远离世俗喧嚣的人群,而是他们不能够接纳我,这就好比一滴 油无法溶于一池水中,我只好远远地蹲在一旁用我孤独的梳子梳理我忧伤的毛皮。 其时,我表妹仿佛一道雨后的霞光穿破云层的遮拦照亮了我们的桃园,照亮 了我的内心,使我产生了一些渴望的情感。我常常背着手在我们的桃园小径上散 步,偶尔也会与她相遇,她故作深沉地与我谈论起诗篇,探讨起人生,可是我始 终觉得她是猪头脑子一窍不通,我越是耐心讲解诗歌的分类、意境,她越是显得 不耐烦,最终我醒悟过来她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我又何必对牛弹琴呢?后来她把 我珍藏多年的许多宝贵书籍借去再也不归还,为此我气愤了好多年。 这位美丽少女与我年纪相仿,她那极富青春气息终日不断的笑声以及那已经高耸 臌起的胸脯十分诱人,我常常面对她就心慌意乱,不由自主地就面红耳赤,而她 总是仿佛一眼就看穿我的心思,对我肚里的胡思乱想鬼把戏了如指掌,她只要见 到我就迫不及待地摆出一副正经不苟言笑的烈女贞妇状,可是我内心除了气得要 命外我还能怎么着她呢? 我只好默默无语地与她擦肩而过,眼巴巴地看着她钻进我表兄的房里,干那些令 人脸红的事情。她在与我表兄恋爱的萌芽被我奶奶残酷扼杀许多年以后嫁给了一 个满脸络腮胡子的军人。 我想不起来是哪一天我坐在公共汽车里偶然发现她脸上架着一副又宽又大憋脚的 墨镜行走在路上,那时她已肥胖臃肿,早已丧失了少女时期的美妙光彩,岁月的 脚步已经粗暴地将她践踏成一个又蠢又丑的女人,我一眼就认出她不久以前还是 我表兄热恋赞美天仙一般的表妹,为此我沉默了一整天,坐汽车过了无数站,内 心空空荡荡。 我与我表兄自幼两小无猜,他的房门多年来一直向我敞开,除非我故意躲避 不去,我们彼此的心灵都没有任何有形无形的防线,他对我的那些荒唐排解方式 从未作过哪怕一个字的评论。我在学书法读经典书籍舞刀弄棒种花养草胡作非为 四处游逛的时候,他仍坚持不懈地一脑门子扎在绘画艺术的海洋里欢畅地游着泳。 我表兄一门心思地学习绘画,他什么画都学,油画粉画水墨画钢笔画水彩画工笔 画,山水人物花鸟鱼虫,一应大全,他统通学习。起初由于他一味地追求技巧而 忽略了思想内涵,他画出来的东西只在像与不像之间徘徊,都是些华而不实的玩 意,人们至多评论这仿佛什么,那仿佛什么,并不花费大力气揣度他绘画作品的 主旨意境,这就使得他万分苦恼。 多年后,直到他的内心在饱尝了一个又一个美丽女人的铁拳痛揍变得伤痕累累, 他才慢慢地清醒过来,才渐渐地懂得人生的感受可以借助理论流派的精髓倾注到 作品中去,自此,他的创作便产生了质的飞跃,并最终产生了他那些颇具颓废派 倾向而被我奶奶斥之为狗屁不通却又挂满她老人家卧室的四面墙壁的伟大作品。 由于我的内心其实早就充满了对青春女性的甜蜜渴望,我不知不觉对我表兄 拥有我表妹的时光产生了深深的醋意。我嫉妒他们,不论在乌云密布的黄昏还是 在夜莺啼呜的夏夜,我的耳朵已越来越不能忍受他们的快乐嘻笑声。初始的时候, 我们还在一起玩,彼此也还客客气气,可当我一离开他们时,我就发现他们在我 起身的那一瞬间已经眉来眼去暗送秋波了。 照骑士风度我应当抽身退避三舍离得远远的,躲开他们,以免破坏他们的快乐, 我毫无理由同一个肢体不健全者争夺一个少女的青睐,可是我爷爷去世给我造成 的伤害已经无法为我自身的力量所能驱除,我沉湎于书法阅读以及种种排解方式 后仍不能挣脱这种伤害阴影的桎梏,现在,夏日溶溶月夜桃园中出现一位青春焕 发的美妙少女,我那颗终日慌乱苦闷的心灵为什么就不能得到她那凝脂玉臂纤纤 素手的拥抱抚摸呢? 仅只因为我悒郁焦虑的气质,因为我单调枯躁的表情,因为我无法掌握讨好女孩 子的技巧才致使她对我望而却步。正如狐狸与葡萄的寓言所示,我迅速为自己不 能得到她的关注与欢心找到了借口,并开始在内心憎恨她。因为有了她,我与我 表兄的感情才产生了令人羞耻的裂痕。 这位破坏我和我表兄关系的少女来到我们桃园做客的时候我正在午睡,她因何而 来许多年后我躺在火化场焚尸炉的铁板上回忆时已不能记得,我只知道我因为前 夜苦读亚当.斯密的著作而头昏脑胀,一整天精神萎靡不振。我躺在床上,凉席 在我的身下散发着淡淡的热幅射,那是一个慵懒的午后,我闭住眼睛,眼睑下面 的晶体仍在不住地颤动,我已沉入昏睡中,脑皮层中浮现出没有时空规律的图像, 忽然,我的嗅觉神经末梢感到一阵扑鼻的奇香,紧接着我的耳朵便听到一声清脆 的娇笑,我昏睡中还以为是梦中的情景,耳涡中回荡着充满诱人魅力的笑声,真 的好舒服、好惬意。 “这就是我的表哥吗?” 我闻声微启眼帘,从梦中惊醒,模糊不清的视线中浮现一朵水晶般的夏日蔷 薇。我让这朵粉红色不事雕琢纯朴清新娇艳的鲜花停留在我的脸前,并抽动我的 鼻冀贪婪地嗅吸从她头发里散溢出来的芬芳。 “醒醒,懒虫。” 我的耳朵被我表兄捉住,一阵微微作痛,我睁开我昏沉茫然的双眼看着面前 这个青春放纵的美丽少女,不禁两耳滚烫心房乱跳。 我表兄笑着说:“他还没有睡醒呢。” 那个如金铃摇动般的声音再度响起:“我们不要打扰他好吗?” 接着一捧纯净百合花瓣洒向透明碧水般的笑声浸进我的面孔,刹时,我的内心就 被这种浮满水面的花瓣香味刺激得兴奋起来,心灵的每一微隙都灌满了热血。 我阖上眼帘,视网膜上叠映出刚才的情景,慢慢地错动,直到一抹夕阳残霞的光 辉缓缓涂过,我才感到心灵寂静而愉快,泪水潺潺沿着我的太阳穴渐渐坠入耳后, 拖着闪亮的印迹。我一直让这泪水欢快地冲刷着我的眼窝,我把枕头压在我的脸 上暗暗地哭泣,毫不理会暮色已经阑珊。 在那个记忆中的夏日秋季我常常落落寡欢,因为得不到这位少女的垂青而对她产 生了恨意,我恨她在我和我表兄之间无端地挑起嫉妒的荆棘。我表兄几乎每天都 要花大量的时间为她作画,他常常眯起一只眼,向后仰起脑袋,观察光线在少女 脸庞上的变化。少女端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中,小腿赤裸着叠压在另一条腿上,光 线从窗户外面照射进来涂抹着她的眼睛部位,造成一种暗绿色的阴影,她非常秀 气的鼻冀下方以及唇角线下这些部位也都浮现出同样的色彩的阴影。 我表兄嘟着嘴巴,脑袋不时地调整着视线的角度,手中的碳素笔在面前的纸上缓 缓地划动。这种作画的过程往往缓慢而悠长。这期间,他们常常停顿下来休息, 少女一边看画报喝西瓜汁,一边随心所欲地与我表兄闲谈着当时的趣闻逸事,这 样,完成一幅画常常要耗去一整天的时间。据我看他们这一整天的大部份时间其 实都花在面对面的交谈上,真正用来绘画的时候并不多。 稍后,我表兄与这位少女的关系已经没有距离,他常常兴趣盎然地为她设计 各式各样的发型,并对女孩辫子的编织法产生了极大的兴趣。少女含着娇嗲的笑 容端坐在他的面前,他那细瘦清秀的手指捏着梳子在她柔软淡黄的头发上盘来梳 去,那闪闪烁烁的银光使我非常沮丧,并感到惊讶。我坐在二楼的阳台上,目光 穿过木质雕花的扶栏停留在他们的身上,我发现我叔叔那把用美国鬼怪式飞机碎 片制成的梳子竟然落在了我表兄的手中! 难道在我悄悄窃走我叔叔的小飞机的同时我表兄也已伸出了他肮脏的手?他 为什么不要飞机却选择象征凄凉爱情的梳子?难道他早就知道他命运中会出现一 位令他欢欣鼓舞的美妙少女,而他在与这位少女相会的同时便可以用这把铝合金 的梳子为她梳理那些淡黄色的头发? 令人遗憾的是我叔叔这把珍贵的梳子后来被我表兄异想天开地放在炉子上烧化了。 他当时想为他钟情的少女烫头发,而他知道女孩子的头发可以烫是因为他看到我 姑姑我大伯母年轻时候的照片所致。在一个阴雨绵绵的下午,他心血来潮地把这 柄铝合金梳子放在炉子上面以后只顾和这位少女谈笑,当他猛然想起来时,煤炉 上炉火旺旺,火苗上窜,煤眼上什么也没有,梳子化掉了,为此他们漫不经心地 笑了好一阵。 许多年后,我在我表兄的某次画展中又看到了这把梳子,不过,我表兄已将这把 梳子严重变形为一把凿在美丽少女头颅之上的钉耙。少女的形象是以现实主义手 法绘成的,面部表情纯洁动人,栩栩如生,目光中散逸着幽幽的哀痛,每一细纹, 每一眼睫毛都逼真动人。钉耙的齿粗大尖锐,直插少女的秀发,深深地没入头颅 中,流出一缕缕鲜红的血液。钉耙的长柄黑黑的,翘向天空,一直延伸到画幅的 外面。 在这里,象征美好爱情的梳子已经完全扭曲为摧残爱情摧残心灵的罪恶势力。我 不懂我表兄为什么要用这把可怖的钉耙凿烂他青少年时代的光辉岁月。这把应当 是美丽爱情象征的梳子为什么会变成如此凶恶残暴的钉耙,难道他故意糟蹋他最 美好的初恋印象是出于他对悲剧意义美学效果的认识? 局外人不了解他心灵成长的历程,对此只会显露出迷惘困惑的神情,我能够 读懂并理解是因为当时我也处在同一场景之中。 许多年前,在我表兄与我那位犹如昙花浮现美丽一瞬的表妹互诉衷肠的日子 里,我悄悄地退避到一旁默默地关注着他们。我的内心不能也不愿如我爷爷当年 那样豪爽大迈,我在爱情方面恰如泥足巨人奥勃洛摩夫,憧憬过多而行动少之又 少。我不记得我曾向什么人表白过我的爱情,我经历过希望的胜利也遭受过情欲 的失败,痛苦与欢乐我都曾品尝过,我之所以逃往他乡寻找茫然不知的东西多半 也是出于对爱情不现实的态度。 我青少年时期的内心虽然落寞于我表兄身后,但他也未能得到胜利的荣耀,他经 受的失败远远超过我十倍,痛苦更甚。他与他钟情的少女在那个夏日秋日漫长的 季节里发生的甜蜜往事当时并未能受到除我以外其他人的关注。每天他只要把门 一打开,少女就如同林中归巢的小鸟飞扑进他的房中,他们把门立刻关上,一整 天就关在里面,谁也不知道他们在干些什么,我从我房间里只能听到他们那些撩 人的欢笑声,我常常能够看到少女走出我表兄房间时的那种不自然的面部表情, 并因此而经常想入非非。 就这样,他们整天打情骂俏,纵情欢娱,沉溺于爱河之中不能自拔,想必他们早 已接合在一起变成一个人,如果不是后来发生变故,他们可能早已结成戏水鸳鸯 并蒂花开结出硕硕果实这也未尝不定。 那天傍晚,我们美丽千簇花万簇花的桃园沐浴在一片水光与肥皂泡泡的影子 中,洗澡完毕,家族中的人们纷纷涌到厨房去吃饭,由于天气的缘故,大家不便 围聚在长条饭桌上进餐,各人把饭盛好便回到自己的房里去吃。 我表兄那天也许太过于纵情声色,也许太专注于绘画,竟没有发觉已到了吃 饭的时间。我奶奶因为每天都要在吃饭的时候巡视一遍她老人家的子孙,关注谁 未来就餐,好给他留饭,她很自然地就发现我表兄与我表妹的身影没有出现在厨 房中,她知道他们常常聚在一起探讨绘画艺术,便亲自去提醒他们。结果,当她 走到我表兄房门前时,她意外地听到了他们那大逆不道的谈话。 我表妹说话的声音极其神秘,她问道:“你知道发生在你们桃园的那件事 吗?” 我表兄懵懂地问:“哪一件事?” “你外公的事呗。”我表妹的嘴噘起来,她以为我表兄在装糊涂,可是我奶 奶的耳朵却高高地竖了起来,欲进屋的脚步也早已停住,她铁青着脸色听我表妹 继续说,“你知道我们这一房人都不来参加你外公葬礼的原因吗?因为你外公根 本就不在棺材里,我妈说参加这种虚假的葬礼毫无意义。” 我表兄听到这里神色惊慌,向四周观察一番,说:“这我早就知道。但在这 里你千万不能对别人说。” “我只对你一个人说起这事。”我表妹摇摇头说。 我奶奶听到这里,头“轰”地炸开了,她老人家愤怒得当时就想冲进去给这 两个公然造谣的不肖子孙饱尝一顿老拳,但她毕竟是威仪八方的老祖宗,她脸颊 肌肉跳动了好久好久,才终于抽身回到自己的屋里。 一回到自己的屋里,她老人家立刻派人召来了上校军官,向他发脾气,目光 咄咄地逼视他,叱声道: “是你告诉你儿子大呆子不在棺材里的吗?” 上校军官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他知道我奶奶向来看不起我爷爷,口口声声 言必称我爷爷为大呆子,便道: “没有的事。我绝对不插手桃园的事。” 我奶奶威严地说:“可是你儿子和那个小丫头已经知道。你去处理吧。” 上校军官二话没说,转身奔出去,从他屋里推出脚踏车就把我表妹载离了桃 园。 我表妹离开桃园时满脸迷惘,上校军官想必对她说了些什么,她提着她的小 包袱,两脚搁在脚踏车后轮轴多余的部分,不声不响,双眼紧闭,眼中含着泪。 我表妹离开桃园的时候我表兄浑然不觉,他正在自己的屋里快活地吹奏重音 口琴,一边闭住眼睛摇头晃脑。当我头上有个窟窿的表弟告诉他那位少女已经离 开桃园时,他的脸刹时白如薄纸,透明可见血液迅速上涌,手中的口琴“吧哒” 一声掉在地板上。许久,许久,他就一直保持着这种姿式,一动不动,如同一尊 泥塑木雕。 许多年后,我在他那些桃园印象主义作品中又重新看到了他当时惊闻恶耗的情景, 那细腻的面部表情,那夸张的两手动作,以及拿在手中的半只口琴,无不逼真生 动。口琴的另外一半掉落在地上已奇怪地蜕变成毒蛇的模样。那幅作品非常鲜明 地表现了他当时的心理状况。我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忽发奇想将表达爱情欢乐 篇章的口琴一折两半,一半保持着现实世界常见的乐器原状,另一半却变成一条 扭动丑恶身躯狰狞的蛇的真实想法,但这幅画的意境表达得已经足够了。 通过细心品味这些被我奶奶称之为狗屁不通东西的画面我愈加能够理解他当时的 心情。然而我感到困惑的是,我奶奶为什么一方面大肆抨击他的这些作品,另一 方面又对这些作品表现出一种非凡的偏爱,悉心收藏这些被她轻蔑为狗屁不通的 作品并公开登堂入室陈列悬挂,表现出对深刻理解这些作品内在含义的浓厚兴趣, 难道她老人家是在欣赏我表兄的痛苦欣赏我们桃园的深重苦难吗? 我奶奶将我表兄的作品公开悬挂在她卧室的四面墙壁这意味着她老人家对我 表兄艺术才华的承认和推崇,意味着她可以向每一位拜访者骄傲地宣布她对这些 作品的厚爱已经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所谓狗屁不如的评价也只是一种得意的自 谦。 我奶奶大肆张扬我表兄作品的另一个用意很可能是她老人家对她这位外孙许 多年以后从地窖里出来摇身一变为时代最著名的画家怀有一种深层意识中的忏悔 情结。 许多年以后我们美丽千簇花万簇花的桃园已被一股汹涌的泥石流淹没,我们 的桃园变成了古罗马时期的庞贝古城一样,但那时人们都已经完成在桃园的事业, 举家迁移背井离乡,彻底抛弃了桃园的历史现状与将来。 当那股巨大的泥石流狂潮山呼海啸般冲过来时,人们在一年以前就已被它日夜兼 程的怒吼声所惊骇,在它从遥远的冈底斯大陆板块日夜不停息地奔赴到我们的桃 园并将其吞没之际,人们早已逃之夭夭。泥石流终于达到了它掩埋桃园历史现状 与将来的目的之后就此不再向前。 然而苍海桑田,许多年过去,人们又开始移山填海开始发动类似我外祖父那块矿 石引起的大生产大跃进运动,又把我们美丽千簇花万簇花的桃园从地底下给挖掘 出来,并在我奶奶的房间里出土了我表兄那些具有深刻含义的画作,以及在我房 间里发现的半部线装本《资本论》,人们本来打算将我们的7号楼拆掉将其砖木 废物利用兴修水利大炼钢铁,结果却因为我的半部《资本论》而考据出我们的桃 园是某某革命的发源地,从而将之辟为一个辉煌的纪念馆。而此时我的骨殖早已 灰白扔进大海又漂落四方,变得无影无踪。 当时,闻知那位美妙少女被逐出桃园,我表兄在初始震惊之后表面上平静如 水,没有任何异样行为,我在一旁为他感到怜悯的同时又为他感到一丝欣慰。他 那残疾者的心灵居然能够经受住失恋的残酷打击而未崩溃这实属罕见,换在我身 上可能早就跳河二百五十回了。 我表兄在我内心为他大加赞许不久之后的某一天却经受不住我对他的关切突然失 去了踪影,谁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离开桃园的。我奶奶想必问心有愧当即命令 桃园家族全体人马一起出动,打着灯笼手电四处寻找。我们几乎把城市的各个角 落都用筛子过了一遍几乎把城市四周的高山都用钉耙搂了一遍几乎把城市南北二 面的江河都用滚刀网拖了一遍几乎又将飞翔在空中的所有鸟群都数了一遍,结果 仍是一无所获。 我们那天寻找跛腿天才画家表兄找得好辛苦好辛苦。我实在不明白我们桃园家族 为什么要如此大张旗鼓地寻找一个跛腿的少年,难道我奶奶突然之间对他如此厚 爱真的是为了祖国的未来是为了关心下一代?我感到迷惑不解,我奶奶曾经指着 我表兄的那些作品对我不咸不淡地说: “不找,我们桃园不就少了一个人物吗?” 我奶奶说话的语调让人听不出来她真实的意思,她老人家对我表兄究竟是喜欢是 偏爱是讨厌还是憎恶?从她的话语中我根本无从揣度她的心思。我表兄在回忆起 这一往事时曾经对此嗤之以鼻,一针见血道: “那只是为了她面子上的光鲜。” 的确如此,我表兄的天才艺术已经成为桃园家族的脸面,成为一种光荣的装 璜。为这种装璜的伟大效果,人们花费一些笨力气也是在所不辞。但具有讽刺意 义的是,在我们桃园家族因为我表兄而闹得沸反盈天际,他自己却极其安静地躲 在桃园那个冬天用来储藏瓜果蔬菜的地窖里一门心事地追求着他的艺术。当时我 们谁也没有想到桃园中还有这么个地方,也从未料到他会不声不响地跑到那里去。 由于地窖里什么都有,前一年或许多年前遗忘的没有吃完的剩余食品,烟酒 以及矿物蜡烛,应有尽有,我表兄在那里整整呆了一个冬天,直到第二年的春天 我们桃园准备清扫地窖时才发现了他。 我表兄躲在地窖里把他带进去的有关我表妹的裸体画一个局部一个局部地分 解,琢磨研究,然后再重新画一遍,起初他单纯临摹,后来完全默画,最后竟随 心所欲地构想动笔,于是他的作品就呈现出两个明显的特征:一为莫名其妙又具 深远意义的变形,一为明显夸张又逼真到让人吃惊的抠局部。 这两个在通常画家来说其实是毛病的特征使他一开始就表现出一种荒诞主义 的倾向。如果说他学画初始尚处在老老实实的现实主义阶段,但当他从地窑中走 出来时,他就成为一个完全成熟的现代主义画家。 我表兄如此热衷于抠局部这纯粹是他内心深处那种对爱情绝望而没有进化的 原始生殖崇拜的使然。他对于那些性器官进行精细的描绘并常常将之夸张到与常 理不符的程度。某些画面的中心往往就是这么一个硕大无朋的生殖器官,四面则 是云彩海水空气这类鲜艳的背景,在他那些100×500平方厘米以及后来他的巨作 5000×4000平方厘米的历史性长卷中,他把人类有史以来所有不同时期不同种族 不同形状的生殖器官全给描绘出来。当我们被邀请被带到他那巍峨的工作大厅参 观这幅宏伟巨作的局部时,我奶奶一个踉跄栽倒在地险些脑溢血气绝而亡。 我表兄并不在意人们的评论,他日益疯狂地进行着他的艺术事业。那幅开天辟地 气壮山河的历史性生殖图腾画作完成以后没有地方展出,他就动用无数架直升飞 机和飞艇将之吊上天,日夜不停地悬挂在我们城市的天空,结果致使所有的少男 少女全部受到了性启蒙教育并开始胡乱地用他们那发育不全的身体进行盲目的性 体验。 对此,城市所有的父母家长都怒气冲天,义愤填膺地声讨我表兄的蛮干,整座城 市变得沸腾起来,愤怒的人群如同大海狂潮一般涌向市政当局绝食请愿,工厂不 开工,学校不上课,农民不种田,火车停驶,轮船罢开,汽车一律被扎破轮胎, 闹得一塌糊涂,乌烟瘴气。 然而我表兄并不在乎,他的艺术代表了时代崭新的风尚,他的画作不断地为新老 大财阀重金争抢收购,政府的文化机构也纷纷以收藏他的作品为荣。因此我表兄 十分富有,他的财富多到把我们这座城市的所有反对者都已收买过去的程度。他 用金钱使这些愤怒的人们舒舒服服地呆在家里闭紧他们的嘴巴。 在此之后,他自觉轰动效应已圆满达到便让飞机将那幅巨作运出国境拉到遥远的 喀尔巴阡山,悬挂在万丈大峡谷中,成为人类的又一永久自然景观。然而不久以 后,他迅速地厌倦了名利,厌倦了绘画艺术,并很快抛弃了这门技艺,转而对雕 刻艺术的追求。 他觉得绘画艺术在他的手上已经达到了人类历史的最光辉顶点,他再也无法画下 去了,再进行下去便只有不断地重复自己,不断地吃嚼过的馍馍,不断地走下坡 路。因而他果断地抛掉了手中的画笔,拾起相对陌生的斧凿锤钻等雕刻工具,开 辟他崭新的艺术天地。 由于他曾经完成过那幅历史上罕见的伟大作品,他的口味与气魄都已宏伟到 远非常人所能理解的程度,他突发奇想斥巨资向喀喇昆仑山当地政府购买了这座 荒芜大山的雕琢权,并发誓要把这座海拔数千公尺的大山整体雕成一尊宇宙间奇 迹般的巨像,使人类哪怕站在月球上仅仅用肉眼也能看到。然后,再将之捐献给 政府并在此开辟一个国家公园,使其成为新的旅游中心,每年为祖国赚取大笔的 外汇。 对于我表兄的这种疯狂行为,国家有关部门组织始终给予高度的重视和关注, 全力以赴地表示赞同,并表示要提供一切便利。因为我表兄的动机十分善良,他 开拓的事业也完全必将造福于人民,当局没有不满足他的这种美好愿望的理由。 然而,当我们桃园家族的人们闻知我表兄要把喀喇昆仑山整体雕琢成一尊惊天动 地划时代的巨像时,我们的灵魂全都感到了巨大的震惊,我们从不怀疑他的这种 能力,因为他既然有这种雄心壮志有这种计划他就一定能够实现。 我们感到不安的是他不想让我们的桃园家族再安安静静地过日子,他想毁灭我们 的家族,他那样干的结果必然使我们的桃园成为他身后的纪念馆,而我们所有桃 园的子子孙孙都将被扫地出门,因此我们终日忧心如焚,我奶奶已开始盘算在她 老人家举办过一百零五岁生日贺辰酒席后率领桃园家族迁移,另择家园。 自打我奶奶提出这个倡议以后,我们全体家族成员就开始以她老人家的意志 为意志并迅速地行动起来,她老人家说的话我们句句照办,一句顶一万句。她老 人家的思想就是我们家族中所有人的思想,我们全都统一到她老人家的认识上, 并就此着手操办她光辉寿辰的盛大庆贺典礼与举家迁移的仪式。 就在那时,我们心惊胆战地听到了泥石流那疯狂的咆哮声。 泥石流在一年以后终于逼近我们美丽的桃园,在此期间,我表兄始终埋头于 艺术创作之中,完全不理世事,专心致志地干他的事业。我知道他将要完成的那 尊雕像是为了纪念我逝去的爷爷,因为我与他一样直到临死都不能摆脱对我爷爷 他老人家的深切思念。 5 因为神秘幽灵般的猫小姐不停地哀嚎为我爷爷接气的缘故,在为我爷爷守灵 办丧事的那天深夜,我姑姑因为腹疼难忍跌倒在地昏迷过去,上校军官以及我二 伯父七手八脚地将她抬到我爷爷数个时辰前还曾睡过的灵床上躺下,此后不久她 就早产下一个不幸的婴孩。这个日后注定忧患忿懑的婴孩降临人世的时候因为上 校军官母亲的疏忽大意,在他刚刚脱离母体尚未开始呼吸的那一刹间脑袋不幸地 跌撞到地板上,从而给他造成一个终生都无法修补的窟窿。 我表弟幼小的时候因为混沌懵懂,对自己头上那显得与众不同独树一帜的大臌瘤 没有感到过哪怕一丝一毫的难堪,他的不美观的长相也从没有影响他和桃园家族 兄弟姐妹们一快儿傻玩疯乐。他肢体健全,身体的各个部位都很正常,他跳窜腾 挪,上房爬树,下河摸鱼,东奔西跑,精力无比旺盛,如果不是他脑袋的原因, 他保证会成为我们桃园最出类拔萃的美男子。 但稍后,在他摆脱童年进入少年之际,他的内心便开始被接踵而至的痛苦所笼罩, 他常常感到头昏眼花,视力不济,日益发展的脑颅内压力压迫着他的眼底致使他 的眼球不断地向外膨胀,最终使他的眼睛凸突得如同牛眼。 我们的桃园不论在春天在夏天在秋天在冬天的任何时日都因为我爷爷的去世并从 棺材里消失而无法再复现往昔那种祥和安宁的景象,我们的桃园总是接二连三地 发生一些莫名其妙的怪事情,这就使得桃园家族终日都笼罩在一种不祥的气氛中。 虽其如此,家族中那些尚未成年尚未明白事理的孩子却没有因此而泯灭他们的天 真童心,我们宽广深邃的桃园在孩子们那幼稚的视线中依然一如既往地鸟虫齐鸣 美丽恬静皆如斯,四处洋溢着的月光阳光依然充沛温柔,娇艳绚丽的花瓣在细雨 潇潇中也依然挥洒着令人痴迷的康馨,便连那冬日的雪人都温莹如玉哀婉动人, 孩子们敏感沉郁的心灵时常将不愉快追思桎梏摆脱掉,继而滑动在晶莹圆润太阳 草花瓣上变为晨曦中的露珠,在最后一抹朝霞中幽幽闪亮。 桃园是我们的家园是我们思想(发育不全)孕育的摇篮是我们烂漫童年欢乐戏耍 的乐园。我们夏天粘知了,秋天赏明月,冬天溜冰滑雪,春天种花养草荡秋千。 对于过去我们并未能给予格外的关注,并未能从中发掘历史变迁的经验教训,对 于将来我们无限憧憬,却又感到人世渺茫。 我们曾为自己那不断生长的躯体变化为我们那日益丰满的内心而激动而惶惑,我 们曾为桃园家族发生的那些怪事情感到忧虑感到恐惧,在一片悒郁的氛围中我们 缩紧双肩,袖着双手,将下巴贴在腿上一坐一整夜,目光流露出空旷孤漠无比荒 凉的愁绪。 我表弟在这种矛盾交织复杂的氛围中一天一天地长大,心灵也越来越敏感, 渐渐地,他开始注重起自己在别人眼中的形象问题,而在人们的侧目中他也终于 一天一天地衰减着脸上的笑容,最终又完全干涸掉心中快乐的源泉。 我表弟秉性好动,在他尚年幼的时候我姑姑曾不得不亲手用打背包的帆布带子将 他扣住拴在他们屋子的门楣上,背包带的长度正好使他不能越出两公尺的活动距 离,如果有一次被他成功地逃脱掉,他就会把屋凳子翻过来放在地板上“轰隆轰 隆”地开火车,那样,我奶奶以及整个7号楼就别再指望有宁静的时候。 在他长到我当年目睹我爷爷去世的年纪时他渐渐地明白了他的脑袋并非与生俱来 一出娘胎就是那样,但他即使在为他那独树一帜与众不同的脑袋痛苦的时候也依 然忘不了顽皮讨厌。 一个夏天,他和他最要好的同学去树林里粘知了,他爬到一株高高的大树上不慎 一脚踩断枯枝由半空中摔下来,他自己屁事没有,半根毫毛也未损伤,可是他坠 落下来时正巧砸在了这个同学的身上,结果这个同学一头栽倒在地上时后脑勺不 幸撞在一块坚硬的岩石上,当即就一命呜呼。 于是在那接下来的季节里他呆呆焉焉的,始终处于一种惊恐不安的状态中,他自 感罪孽深重,一颗稚嫩少年的心灵就此具备了无比丰富的感知能力,我们桃园家 中发生的大大小小诸多事情他都看在了眼里,记在了心中,最终他觉得我们桃园 乃至整个世界都随着他年岁的增长而变得越来越无法理喻。 我表弟的这种嬗变我相信都是因为他的眼睛作用的使然。根据唯物主义认识 论,任何观念的形成都是思维对外部世界认知的结果,人们的经历与这种结果相 互作用后便形成了对世界的意识。当我表弟尚未献身佛祖释迦牟尼的时候,他那 颗小小的有着一头银黄色头发的脑袋就已经具备了这种独特的认知能力,他幼稚 的心灵也因此而向着标新立异的方面发展。 我表弟最为标新立异的表现之处在于他对造成他残缺心灵的罪魁祸首并不憎恨, 相反却奇怪地把这种憎恨的目标瞄准他的上校军官父亲。他竟然还当着众人的面 去评论我上校军官姑父,耸动着鼻尖轻蔑地说: “那是一个自称除了狗屎不吃什么都吃的人!” 上校军官在艰苦卓越的战争年代时常挣扎在死亡线上,何年何月何时何地养成除 了狗屎不吃什么都吃的习性我并不了解,在我的印象中,他老人家的生活也似乎 从未如此洒脱过,他还活在我们桃园中的时候或者我还在桃园中能够看见他的时 候,他对饮食的需要确实非常讲究,他常常会弄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吃。 那么,我表弟为什么会在自己的脑海中得出如此的印象呢?我思来想去以为我表 弟之所以会这么认为完全是因为他的大脑已经无法调正他双眼焦距的使然。 我表弟的双眼焦距无法像正常人那样聚集调正,这就使他在观察外部世界的 时候视觉效果产生了严重的偏差。令人遗憾的是他曾经因为这种认识上的偏差而 被归结在思想意识方面,在上中学的时候成为同学们嘲讽以及大批判的对象。 我表弟的眼睛在童年时期起初并未奇异地凸突出来,桃园家族的人们(虽然 知道他的脑袋有毛病,但又认为这并不防碍他对外部世界的认知)便完全忽略了 这种症状的严重性,与我表兄相比,他脑袋上的毛病远远没有我表兄的腿容易受 到人们的注意,人们远远地一看到我表兄行走的姿态就常常发出一种言论,所谓 远看一点一点,近看一拐一拐,而我表弟的脑袋并不格外引人注目,人们非要一 直等到他走到自己的面前才会发现问题,所谓远看一朵花,近看一块疤。 我表弟眼中的世界慢慢地就脱离了规范的三度空间体系,向着不符合正常逻辑空 间几何原理的方面倾斜。当我们因为整个星期马不停蹄四处搜寻我失踪的表兄而 累得困苦不堪全都昏睡过去时,他却独自一人清醒着,他居然早就发现我表兄藏 在地窖里,但他什么也没说。他伤感地目睹着桃园的秀色,渐渐地觉得眼前的景 致发生了一种奇怪的变化,当时他正异样地注视着正对他窗前的一棵桃树,倏忽 之间他就觉得这棵树分裂成了两半,变成了各自完整的两株树,互相缠绕在一起 的枝叶浓浓郁郁。 他呆呆地看着,以为自己的两眼因为疲倦而变得昏花,但他闭住眼睛休息一番之 后再度睁开时,眼前的情景依然如此。他耸着眉头心中无比困惑从床上爬下来走 出7号楼,远远地一直沿着小径走到了桃园的尽头,耳闻阵阵“叽叽喳喳”叫唤 的麻雀声,猛一回身,视线中顿时出现一幕令人惊讶的情景,一向孤伶伶的7号 楼竟然变成了一对互相傍依着的孪生姐妹,灰漠苍茫的天空无一丝云彩,没有阳 光也没有带哨飞翔的鸽群,他感到自己的身体迅速地变冷,仿佛全身的血液都从 脚底流尽。他一屁股坐在地上,拔一根青草放进嘴里,用牙齿轻轻地咬着。 这时,他感到脑子里奔涌起的一片乱哄哄的热流在疯狂地膨胀着,他的眼窝就像 燃烧的火炉煤眼,或是喷涌地下岩浆的井口,他的身体被一阵阵的眩晕摇晃着, 太阳穴像乱擂的鼓,耳朵似被捺在火焰中焙烤,银黄色的头发上喷出一层热气; 他头疼欲裂,四肢不由乱颤起来,眼中的泪水难以抑止地滚滚而出,昏花中,他 的视线将桃园的7号楼又慢慢地归拢到一起,重新变为他平时所熟悉的模样。 从此以后,这个世界在我表弟的眼中离合聚散两依依,一忽儿清醒,一忽儿糊涂。 后来他摆脱童年慢慢成长为一个少年时变得越来越离群索居,性格非常孤僻,他 拒绝和家族中的兄弟姐妹们玩耍,总是单枪匹马行动,实在无奈参加集体活动时 又常常独自躲在一边,让大家找不着。 当我发现他又一次远离人群悄悄坐在圆拱形状的门洞中面对着唐僧玄奘的舍利子 塔一个人呆呆静思时,他正从怀里掏出一面小圆镜,慢慢地举到脸前,对着光线 仔细检查他那只不正常的眼睛。蓦然之间他用手指在眼中搓了一下,随手一甩, 我便惊骇地看见一个小白点自他手中飞出,我瞪大了眼睛仔细凝视,那个小白点 竟然在青草丛中面目可憎地扭来扭去,一刹又消失不见。 接着他就用一块散发着香水气味的手帕捂住这只怪里怪气的眼睛慢慢地搓慢 慢地揉起来,身体很快又哆嗦了一下。我默默地窥视着他,内心一片黯然,在他 鼻冀抽动悄然啜泣独自伤心的时候我离开了他。 我离开我表弟以后,对他的怜悯同情逐渐升华为一种持久的关注。我表弟的皮肤 生得非常漂亮,白皙而细腻,如果他是一个少女,是一个女人,肯定会引以为自 豪;当太阳光线照射在他的身上时,他的面部皮肤就如同油纸那样变得透明起来, 一根根毛细血管纵横交错,细细密密,明晰可见。 但在这样一张本质美丽的脸庞上,他那只怪怪的眼睛越来越臌,并不断地往外渗 透出乳白色的分泌物,让人看了真是胆战心惊,万分恶心。虽然他从不让人知道 那是什么,可是自我看见从他眼中甩出那些不断扭动身躯的白色小虫子以来,我 便忧郁地发现,几乎每隔一段时间他就要悄悄地从眼睛中清出一些秽物,有时候 是在白天,有时候又是在半夜,有时候正在吃饭他会猛然丢下饭碗跑到洗手间去, 借着光线用一面小镜子照着眼睛,将拨拉出来的秽物扔进抽水马桶里。 随着时日的流逝,他眼睛的病情越来越严重,等到我发现他那曾经闪耀蓝色光芒 的眼球竟变得浑浊不清时,我的心猛然震颤起来,在无风无月的夜晚,候他熟睡 进入梦乡,我便悄悄地潜入他的房间,用一把钢笔式电筒照射着他那只古怪的眼 睛,我惊诧地发现,他这只眼睛的整个瞳孔里涌动的都是一层白茫茫的线头一般 的小虫子。 就是这些可恶令人毛骨悚然成熟得像蛆的小虫子每隔一段时间被他从眼睛里 搓出来。我当时惊骇万分,头皮发炸,内心对他更加寄予同情。我常常怀着怜悯 的心情和他谈话游戏,以安藉他那颗孤寂的心。由于我和他的关系十分融洽亲密, 他便常常将他那些关于视线的奇怪感觉告诉我,从而使我对他的了解不断加深。 以后,随着岁月的无情增长,他这只眼睛就完全失去了作用,凸凸地突出眼 眶,而右面那只正常的眼睛更显得完美动人,瞳孔明亮,闪烁些微蓝色的光芒, 双层的眼睑则非常漂亮。 我表弟的这只眼睛以后膨得实在异怪,叫人看了害怕,我奶奶每每一看到他 的身影立刻就掉头而去,不敢接触他的视线。我姑姑和我上校军官姑父时间一久 精神负担沉重到疲塌的程度,也就对他放任自流,袖手不管,让他听天由命,自 生自灭。 我表弟在我们桃园家中得不到丝毫的温暖,他的脾气变得越来越乖张,越来 越坏,性格也越来越怪异。有一天,他竟然斗胆在年岁已经很大的猫小姐屁股上 死命地踢了一脚,这时候的猫小姐身段已经不像年轻时那样灵活矫捷,她凄凄哀 哀地一步一步地爬回到她的豢养者房里向那位老人家呜咽哭诉,于是这个神情古 怪终生从未踏出桃园半步的老太太竟然飞一般地奔出门,以极其凌厉的动作跑上 楼又跑下楼,在整个7号楼里上上下下地不住地怒吼: “谁绝八代的打他奶奶啦?谁绝八代汽车压十八截的打他祖宗啦?” 我表弟捅了麻蜂窝以后便大气不吭躲在房中不出来,岂料这位终生黑衣黑裤 神秘沸沸的老太太竟然在猫小姐的带领下寻觅到他的房中,把他从门背后揪出来, 猖狂地大扇耳光。 我表弟强忍着心头的怒火,不敢反抗,他担心自己一失手就会把这位老太太 推倒跌死。他紧咬着牙齿闭住那只好眼(坏眼关不上)任凭雨点般的耳光打在脸 上。 上校军官母亲大发雌威的时候,桃园家族中的长辈都找藉口躲避起来。老太太出 过气后骂骂咧咧地搂着她的心肝宝贝回到她的房中仍旧干嚎不止。 我表弟挨过耳光的脸肿得就像开了杂货铺子,他晕头晕脑地坐在一把椅子上,双 手捂着脸,手心湿漉漉的,鲜血胀破了皮肤自他的指缝不住地往外渗透,他用一 条毛巾蒙住脸,血液很快又把毛巾浸湿,他的神经已经麻木,他已经感觉不到丝 毫的疼痛,但是他的内心却充斥着剧烈的恐惧,他的身体在不住地颤抖。 过了一会儿,他被内心的这种折磨弄得实在吃不消,竟然一溜烟地跑到了上校军 官的房间,猛地一脚踢开那扇紧闭的门,冲他父亲破口大骂: “我操你妈!” 其时,上校军官正坐在他那把有着精致镂花靠背的红木椅子中全神贯注地擦 那杆小口径步枪。他被耳中猛然响起的这句犯上作乱的话惊得呆住了,好半天好 半天他才清醒过来,暴跳如雷地一把举起手中的枪托就向他儿子的脑袋上砸去。 我表弟不躲不闪,脑袋昂着,上校军官惊鸿一瞥他那血肉模糊的狰狞面孔, 举在半空中的手以及手中的枪忽然悬停住,许久许久,他才颓然地垂下手,无力 地坐回椅子中,冷冷地说: “要不是看你这鬼样子,老子一枪打死你!” 我表弟发了疯一般地跳脚大骂:“你打死我算你有种!你今天不把我打死你 就不是我老子。我操你妈!” 上校军官耷拉着眼皮,双手直哆嗦,听凭他儿子的怒骂一声不吭。这时,家 族中的其他人依然静静地呆在各自的房中侧耳聆听一言不发,没有一个人愿意出 来劝阻。 我实在看不下去便去劝我表弟,但他不肯走,坚持要上校军官一枪打死他, 我费了好大的劲连拖带拽地把他弄回到他的房中,我一边给他洗脸,包扎伤口, 一边小心翼翼地责怪他: “你怎么能那样骂你老爹?” “狗屁老爹,他没有把我一枪打死,他就不是我老子!”他怒气冲天地叫着, 身体一扭一扭,我拚命地摁住他的肩膀,也不知花费了多大的工夫才总算把他心 中的熊熊烈焰劝熄灭掉,对于他的悲声痛嚎,我束手无策,只好在一旁打转,干 着急。 上校军官非但没有把我表弟一枪干掉,甚至连一根手指都懒得动一下,我曾听他 对什么人说抑或自言自语,“有什么办法呢?上辈子缺德啊!”他这样嘀咕的时 候脸庞上往往浮现出一种迷惘的神色,他的嘀咕也像是一种无意识的唠叨,呓语。 可是他这种息事宁人的态度并未能使我表弟安静下来,我表弟仿佛非常有把握他 老爹不会一枪打死他,于是得寸进尺得陇望蜀,每每生气心有不快便径直闯到上 校军官的房间,指着这位当年曾经叱咤江湖的英雄大骂一通。 然而上校军官始终不理他的碴,无论他骂得多难听,上校军官就是不搭腔,实在 骂得厉害了,上校军官的脸上竟还浮现出一种令人难以捉摸的微笑。 上校军官常常把自己反锁在屋中,一整天都在仔细地把玩他那杆小口径步枪,把 黄灿灿亮晶晶的子弹装进枪膛,又退出来,然后举着枪对准房门瞄准,手指按着 枪机,老半天老半天,迟迟不扣动。 有时候实在憋不住了,他就将一粒底火处是黑色橡胶的教练弹填进枪膛,把门打 开,静静地一连几天恭候我表弟前来叫骂,好给他一枪出出心中的恶气。可是我 表弟的情绪变化并无一定规律,他总是突如其来地跑去骂上一通,而并不在上校 军官孤诣苦心等待的时刻出现。这时,上校军官便显得格外焦躁,坐立不安,人 也变得日益神经质起来。 许多年后,我表弟已经不再谩骂上校军官,可是这位上校军官仍把他的全部时间 都荒唐地浪费在等待我表弟前来叫骂的虚幻中。他固执地坚持着自己的等待,这 已经变成了他的生活习惯;他的耳畔整天回荡着我表弟那当年的咒骂声,这种咒 骂的声音一直在他的心中轰鸣,多少年过去了他仍然终日激动不已,他整天端着 那杆小口径步枪瞄准着窗口房门,只要一发现我表弟的身影他就双手直抖。 但是我表弟早已离开桃园,并且不再回来。最终有一天,上校军官伫立在二楼自 己房间的窗前,精神恍惚地用目光搜索着我表弟的身影时,扣动了枪机。 上校军官的眼里浮现出我表弟身影慢慢倒下的情景,他的嘴角露出一丝微笑, 他转过身退出枪膛里的弹壳换上另一粒屁股处涂着黑色火药的子弹,然后放下枪 走到床前把军装上的领花勋章肩章慢慢地摘下细心地放在军帽里用一张报纸包裹 好,当这一切都已办完他才关上窗户坐在椅子中,把枪口伸进自己张开的嘴巴里, 手扶枪管,脱去袜子的大脚趾用力一踩,扣动了枪机。 枪身震动着发出一声“嘭”响的时候,自杀游戏发生了意外,上校军官的双 眼猛然睁得很大很大,似乎还没有明白过来怎么一回事,身体便向后栽去,一头 摔倒在地板上。 上校军官就这样糊里糊涂地离开了人世,他的母亲一滴眼泪也未掉落,倒是我奶 奶为他哭得好伤心。此后,我姑姑成天不声不响,从早到晚地把自己关在房中双 眼紧盯着那杆夺去上校军官生命的小口径步枪,胡思乱想。 她不明白自己已经将所有的子弹都换成了教练弹,为什么还会有一粒真的子弹夹 在中间,她捡起那颗失去弹头的子弹壳仔细地检查,竟然发现底火处的黑色残迹 含有油漆的成份,这是一粒真正的子弹,不过伪装得相当好。难道真的被人掉换 过吗? 我奶奶担心我姑姑糊涂起来做傻事,便把枪收缴藏了起来,可是桃园7号楼 就这么大点地方又被我姑姑千方百计地找了出来。我奶奶一气之下把枪丢进了正 在燃烧的壁炉中,岂料枪膛中居然还有一粒子弹,突然之间就炸响了,猛烈射出 的弹头打在我奶奶牌桌上的麻将牌盒子上,把象牙做的盒子击穿出一个直径能穿 过一根细铅笔的洞。 弹洞四周的切口光滑平整,就像用电钻穿透以后又用锉子修整过。我奶奶在 以后的日子里就常常一边抚摸着这个圆孔,一边暗暗地默想着什么。 上校军官去世以后我表弟那只眼睛仍旧没有好转,依旧每况愈下,虽然他曾无数 次去医院就诊,可是由于脑袋的缘故,所有的医生都束手无策。再以后他对这只 古怪的眼睛就不抱希望,干脆不再考虑治疗,听而任之,随它去了。为了遮掩住 令人恐怖的这只怪眼,他又佩戴起一副宽边的墨镜。 由于他蓄着一头银黄色的长头发,雪一样白的面庞上架着这样一副黑色的眼镜, 这就使他的外表看上去别有一番韵味。这副墨镜他一戴在脸上从此就不曾摘下过, 无论是白天还是黑夜也无论是有人还是无人,哪怕是在谈恋爱的时候他也要戴着。 我表弟的初恋只进行了不到二十四小时就宣告失败。当时他和这个女人坐在 公园的长椅上,这个女人向他撒娇,非要看看他摘下墨镜后面的面孔是否依然俊 美隽秀,他一再强调那样的结果将会是不愉快的,可是这位女人坚持要看,并发 誓看了以后绝不后悔。我表弟没有办法,只好阴沉着脸除下眼镜,慢慢地抬起头, 结果在明媚的阳光下面这位女人当时就瘫倒在地,惊骇得背过气去,而将她的誓 言抛到九天云外去了。 我表弟愣都没愣站起来转身便走,把他初次结识的女朋友给撇在公园的草地 上,从此内心一片死寂。 我表弟由于蓄一头飘逸的银黄色头发,佩戴着那副墨镜,嘴里叼一根香烟,身穿 深咖啡色的西装或整套的牛仔服,因而他的形象就格外地引人注目。 有一天,当他漫步在都市繁华喧闹的街头时,被一位当时名闻遐迩的导演先生 (踏破铁鞋无处觅)一眼看中,力邀他在一部电视剧中扮演一位铁骨铮铮的硬汉 角色。由于他的加盟,竟使得这部原本憋脚的电视剧大获成功,奕奕生辉,而荣 获当年格莱美大奖。 在剧中,当残酷的格斗进行到最后一刻,我表弟被对手一拳击中眼睛,他的墨镜 飞向天空,他马上不失时机地面对摄影机来了个大特写镜头,银幕上的他无比冷 漠地看着观众,一言不发,画面定格,于是全城的男女老少观众无不为他逼真的 表演欣喜若狂,欢呼影视界从此又升起一颗崭新的明星。 人们纷纷向他打电话表示祝贺慰问,外省市的电报雪片飞来,以致他不得不专门 雇了一位小姐替他打点这些狂热的追星族。连当地最有名望的眼科专家也居然可 怜巴巴地亲自找上门来主动请樱为他效犬马之劳,免费为他治疗。但由于他的眼 睛被顽固不化的脑袋内部挤压的缘故,眼科专家一番努力之后也只好喟然长叹, 就此作罢。 我表弟意外地成为当红明星后又以他的特定形象主演了好几部西部风格的电 影,大获成功后他又偶露金嗓进军歌坛,而成为一名响当当名副其实的三栖明星。 至于他本人最喜欢的保留曲目自然是列农等披头士的硬壳虫音乐。 在我表弟获此殊荣际,我们桃园家族却因他而弥漫着一种压抑的情绪,我们 并不以他为自豪。因为他,家族还拒绝刚刚开始流行的电视机,我们自然也就无 从欣赏到他的精采表演,我奶奶对他也未能如同对我表兄那样显露爱意,结果我 表弟便因为无法忍受桃园家族对他的冷淡而自暴自弃和他千千万万倾慕者崇拜者 中的随便一个女人结了婚。 我表弟在决定他终身大事时态度十分随便,当时他只是在那大箱大箱的求爱 信中随手一戳,摸彩一般,三秒钟之内便解决了他的婚姻问题。那个与他幸福成 婚的女人在致他的求爱信中其实只写了一句话:我是一个不幸的女人!数月后, 我表弟给她回信时也只写了一句话:我是一个不幸的男人!于是他们便天地作合 喜结良缘。 我表弟和这个女人结婚三年后才知道她一共离过三次婚,并且每一次都是男 方提出来的,诉讼的事由只有一个:不孕。但就在她与我表弟婚后的第一年,她 却神奇地为我表弟生下了一个十全十美的男孩。 我表弟婚后从未到生他养他哺育他的桃园家中拜访过,我奶奶也只当从没有 他这个子嗣。许多年后,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也许他忽然对一切发生了厌倦而只身 一人遁入空门,出家做了一名落发修行的和尚。 6 许多年前,我姑姑在她的房里固执地早产下我表弟的时候,她的子宫不幸发生了 血崩,鲜红的血液滔滔江河一般自她身体内部奔泄而出,瞬时间淌满了她房间的 地板,又流向门外,在我们的7号楼里四下漫溢,我们整个桃园的上空都被这种 鲜血与羊水的混合气味笼罩着,7号楼更仿佛一座血腥的杀人场。 其时,我二伯父年届四十却不得不跪在他屋里的一块搓衣板上,我奶奶威严地矗 立在他的面前,用一只鲜红如刚刚从火锅里捞出来大龙虾钳子一般的手指死死地 揪住他的耳朵。 我二伯父这对招风耳极大极薄几乎没有肉,闪着透明的光泽,大龙虾尖尖的钳子 夹在上面便仿佛一只杀人蜂叮在非洲软弱羚羊那圆圆的鼻头上,他一动不敢动。 我二伯母当时气喘吁吁地伫立在他的旁边,我奶奶那冷峻如同一只喜阴的蝎子的 目光时不时地歇息在她的脸上,她垂着两眼,目光看着自己的脚尖,血液迅速胀 红她皮肤粗糙肥胖显得有点丑陋的脸庞,委屈的泪水自她眼中夺眶而出,一滴一 滴坠落在她穿着的那双浅圆口布底的鞋面上,她任凭这只阴冷有着黑色鞭毛贪婪 咂着细细尖尖发颤嘴唇舌头在口腔内如同腹蛇游动的链一般的蝎子叮在自己的脸 庞上而没敢吭一声。 最终,随着空气中到处漂浮着的产妇濒死的痛苦呻吟,她实在忍受不住,感觉脸 部的血管“卟”一声胀破,咸咸的凉凉的血液汨汨地渗出她的皮肤,粘粘地苦涩 地淌满了她的脸颊,糊住她的双眼,来不及关闭的眼帘立刻便为一片红彤彤的色 彩涂抹。 鲜红的血色随即布满了整个房间,把周围的一切物体都染红了,把她脑袋上那粗 硬平直的满头灰发也染得鲜红。接着她脚下一软终于经受不住我奶奶鄙薄的目光 而一屁股蹲坐在地板上,她感觉自己的脚下已是一片黑暗的血海,滚滚的鼻涕滔 滔的痰液便从她多肉的鼻腔口腔如同打开的水龙喷泄而出。 我二伯母“呜呜”的哭泣声使我二伯父垂头丧气,他苦着脸对我奶奶说: “三弟在叫我呢。” 我奶奶拒绝理睬他,继续义正辞严地教训他,直到空气中的血腥气味熏得她 实在吃不消,自觉对我二伯父的惩罚已经奏效的时候她才从翻倒在地上的米桶里 搜出那扎钞票,掖进自己的荷包,晃晃脑袋,不紧不慢地离开房间。 她老人家的身影刚从房间门口消失,我二伯父就“一骨嘟”从跪着的搓衣板 上跳起身,蹲在我二伯母的面前,伸开他宽大满是茧皮的巴掌搔起头皮,他找不 出合适恰当的语言安慰他的妻子。 我二伯母头晕目眩,我二伯父的面影在她的视线中宛如一张暗房中刚刚冲洗 出来的胶卷反转负片,她泪眼婆娑,缓慢地抬起头,忽然声音高吭地呜咽一声: “你叫我在这个家中怎么抬得起头啊” 我二伯父悻悻地说:“谁让她是我妈呢?她就是这么个脾气,有什么办法。” “这脾气我受不了,她为什么不敢这样对待你大嫂对待你弟妹?柿子就该派 捡软的捏吗?” “祖宗,说话轻点,活该我不当心被她发现,有什么办法。”我二伯父小声 嘀咕着,一边忧心忡忡地看着他的妻子。 我二伯母不敢放声大哭,拚命捂在面颊上的胖胖巴掌几乎使她透不过气来,那微 微翘出来的牙齿把她的手心啃得有些发痒,她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走到里屋扑倒在 自己的床上,用被褥蒙住脑袋开始痛快地嚎哭,两只悬在床前一踢一蹬的脚就仿 佛被割断气管的小公鸡垂死挣扎的翅膀。 这时,她的父亲,我们称之为公公的老爷子脸色腊黄面孔尖尖地挑着一副担子由 外面走进来,他一放下肩上的担子一屁股坐在椅子中就用那骨节突出的手指不停 地叩击桌面,一边叩,他一面拚命地咳嗽,吐痰,清嗓子,最后才挤出一丝细细 的声音: “你还哭,你还哭,你还有脸哭!你婆婆又没打你又没有骂你,连一句话也 没有说你,哭什么,哭什么,她老太太教训她的儿子天经地义,天经地义,你哭 什么,哭什么?” 哭什么?哭什么?哭什么?我二伯母昏头昏脑,尽管她已用被褥用枕头死死 地蒙住了脑袋,用手指紧紧地塞住耳朵眼,可是那游丝般的诘责声细细密密如同 锋利的锥子依然戮在了她敏感多愁的心尖上,她一边哭,一边用力地蹬脚,身下 的五尺棕棚床摇摇摆摆,如同颠簸在悲伤海洋中的小船,使整个地板也连带着抖 动起来。 我二伯母的父亲继续用尖细尖细的声音唠叨数落着她,这使她的内心极其厌 恶,她猛然掀开被褥,坐起身,用力一甩满把的眼泪鼻涕,让又粘又腥的鼻涕穿 越过房间敞开的门如同长了眼睛掼在了老爷子那尖尖瘦瘦的脸膛上。 老爷子正闭着眼睛数落得上劲,忽觉面上一凉内心不由一惊,赶紧用手去摸, 接着他的双脚就跳了起来,地板上的响声随即也越来越大,越来越大,最终使我 二伯母觉得整间屋子都“轰隆轰隆”地发抖,空荡荡弥漫着血腥气味的楼道如同 许多年后我表弟在开火车。 其时,我二伯父早就怀揣着从我奶奶房里偷窃的六枚象牙骰子脚底板抹油, 一溜烟地奔出我们的桃园参加他那帮朋友的聚赌。 我二伯父终生嗜赌,桃园家族中也只有他独自一人继承了我奶奶精湛的牌艺。 还在刚刚背起书包上小学一年级的时候他就已经学会了逃学和赌搏,他常常将书 包悄悄地藏在老街东边土地庙中那尊土地公公的屁股后面,然后就四到处疯玩傻 乐,直到天色黑尽才取回书包装模作样地向桃园家中走去。那时候,我奶奶一准 坐在她的牌桌旁边,面前放一把磨得亮闪闪的竹尺,静候他的归来。 我奶奶虽然目不识丁却并非胸无点墨之辈,她心明眼亮,过耳不忘,常常一 边听二伯父背书,一边将毛竹片子一下接一下地毫不客气地打在他那只又黑又脏 的小手心上,直到这只又黑又脏的小手肿得像馒头拿不住骰子才算作罢。 我二伯父这只又黑又脏肿得像馒头的小手由于时常享受痛吃毛竹片烧肉的待遇, 以后变得奇大无比,当他伸展开这只巨大的巴掌,几乎所有人的脑袋都能被他像 抓皮球一般地捏在手心。这一年,他被我奶奶喝令跪在搓衣板上时身高已达一百 九十公分,他是我们桃园家族中最著名的高佬,双腿长长的,小腿细如麻杆儿, 身体的上半部份却异常地雄伟壮观,如同一座巍峨的山峦。 就是这样一个力拔山河气盖世的雄伟汉子到了我奶奶面前竟如老鼠见了猫,我二 伯母每每目睹他那伟岸身躯跪倒在我奶奶面前唯唯喏喏的样子,内心便会涌起一 种今生难以消解的怨气,那窄窄平平的额头里就此便装满了无穷尽的忧虑。 我二伯父身材高大力气如牛,当年他曾用一只手便将日本占领军一匹狂奔的战马 拉住,并使这匹东洋马在突然停顿的反冲击力作用下连同牵引的战车一同翻倒在 路边的土沟中,致使那个屹立在这辆战车上头戴风帽嘴叼烟卷的日本兵当场摔死。 为了阻挡这辆风驰电掣朝我父亲撞去的日本战车,他最后逃离我们千簇花万簇花 桃园家中,去北方参加了一支打日本人的队伍。就在他扬刀跃马与日本侵略军浴 血奋战的时候,我奶奶却在我们美丽千簇花万簇花的桃园陪同这些占领军打麻将。 其时,我二伯母还坐在她乡下果园的葡萄树下痴痴地听她父亲讲述薜刚反唐的故 事。 我二伯母的父亲此生对评书有一种特殊的嗜好,他同我奶奶一样,拥有一种过耳 不忘的非凡本领,所有说书艺人讲述的故事只要一灌进他的耳朵,这辈子就再难 遗忘。在无电视无广播又不打牌的年代里,我奶奶闷坐无聊便常常邀请他进城来 我们桃园住下,让他讲述那一年三百六十天,天天不会重样,纵横古今中外数千 年的历史演义故事,以娱乐她的身心。 许多年前,这两位老人家诞生在同一个庄园里,自小曾是一对玩伴,在我奶奶进 城到她做盐商的舅舅家做小姐时,我二伯母的父亲仍滞留在以乞丐与花鼓盛名于 世的乡下,以后娶妻成家,自成一脉。 又过了许多年,我时年尚幼的二伯母在与他一道进城为我奶奶祝寿时凭着她老实 本份手脚麻利的优点而被我奶奶一眼相中,选做我二伯父的童养媳。在我们桃园 家族这个大家庭上上下下几十口人当中,唯独她一人是我奶奶亲自挑选的媳妇, 但她也是我奶奶一生自认为看走眼最不中意的人。 二次世界大战胜利后,我二伯父解甲归田脱离游击队回到桃园家中时,发现 他的房中已经住着一位十七岁的黄花闺女。 十七岁的黄花闺女自有昙花一瞬的青春光彩,我二伯父瞅着躺在自己床上的 少女一时不知所措,糊里糊涂地坐在一把椅子中,直到半夜才终于忍不住闯进我 奶奶的卧室,嗡声嗡气地询问那是怎么一回事,我奶奶斜躺在床上,惺松半闭半 睁的眼睛瞟着他,嗤声道: “给馍不吃,傻瓜!” “傻瓜,那是你的媳妇呢!”我大伯母半夜起来笑咪咪地告诉他。呆愣了半 晌,他才耷拉着脑袋转身回到自己的屋中,又一直彷徨到天快亮才终于经受不住 躯体内部冲动的支配将这个十七岁的黄花闺女当成香馍馍一口一口地吃掉消化, 并与她生儿育女产生我们桃园家族的一脉分支。 我爷爷去世以后,我二伯父我叔叔我姑姑以及我上校军官姑父他们这四个人 坐在我爷爷的灵柩旁边打牌守夜的时候,我二伯母已完全被心中巨大的悲伤压倒, 她扑在自己的床上两腿抽搐不停,那窄窄平平的额头里日夜回想着我爷爷的音容 笑貌,为我爷爷的辞世痛不欲生,她格外地怀念我爷爷是因为在我们桃园家族中 只有我爷爷一个人经常给予她以慈父般的关怀和同情。 我爷爷之所以常常给予我二伯母以慈父般的关怀和同情的缘故在于我奶奶当面背 地里总是称她为猪头脑子的恶劣态度使然,在这一点上,我爷爷因为与我奶奶唱 反调而常常遭到怒斥,因此我二伯母追思起来心中就分外悲伤。 许多年前,正当她为我爷爷生前对她的种种恩惠悲痛欲绝几欲不能自持的时候, 我二伯父已经赢光了我姑姑我叔叔以及我上校军官姑父他们荷包中所有的钱,此 后,因为我姑姑突然昏厥过去致使牌局散伙他就捂着满口袋的钱向自己的屋子走 去。他打开门,想把自己赢钱的消息告诉我二伯母,可是眼前却出现了一副奇怪 的情景:昏暗摇曳的灯光下面,一心一意为我爷爷去世伤心不已的我二伯母竟然 双手高高地举起,头朝天花板昂着,站在一张方凳子上。他不由大喝一声: “你想干什么?” 我二伯母满面惊慌,闻声回头工夫,脚下一软“轰隆”一声从方凳子上摔下,地 板随即发出闷雷一般的响声。我二伯父没有上前搀扶她,他的眼睛睁得好大好大, 目光呆呆地盯着天花板,盯着一根垂在屋中央电灯旁边不住晃动的绳子,愕然的 内心怎么也不敢相信眼前这个事实。这根绳索居然会被我二伯母拴在高高的天花 板上用来装吊扇的钩子上。 我二伯母身体蠢胖,粗手笨脚,她想必费尽了九牛二虎的力气才把这根绳索拴上 去,虽然是料峭的初春,汗水依然冲出她的皮肤,浸湿她的脸颊流遍她的全身, 使她的双臂酸胀疲惫如同被铅水灌注。 天知道她为什么要这样干!我二伯父突然睡醒过来一般,一个箭步冲过去,伸开 巨大无比的巴掌用力一扯,便将她费尽吃奶力气悬挂的绳索拉断,他怒气冲天地 望望手中的半截绳索又看看仍在怔忡发呆的我二伯母,厉声吼道: “你怎么不选一根结实些的?蠢货!” 我二伯母在他的叱骂声中双腿发软,身体乱抖,一下子扑倒在地,两手擂着 地板,嘴里发出尖尖细细的哭嚎: “这叫我怎么过啊” 我二伯父无比厌恶地丢下手中的半截绳索,老鹰捉小鸡一样揪住我二伯母的 衣服领,将她粗暴地扔在了床铺上,一边在她眼前不住地晃动巨大的拳头威胁: “下次再让我看见你这样,我就打断你的腿!蠢货,老爷子去世你还想殉 葬?!” 责骂完毕,他便在方桌旁边的椅子上坐下,为自己倒了一杯白开水,一饮而尽后 又站起身,极其烦躁地在屋中央走来走去,他的内心布满了困惑和愤怒,他不明 白我二伯母为什么竟会因为我爷爷的去世而丧失对生活的信心,他气愤她为什么 竟至于会做出如此愚蠢的举动。 他想到我爷爷去世时家族中的人都很平静,我奶奶甚至连一滴眼泪也未流下,更 无一个人悲伤到不吃不喝的程度,我二伯母到底想干些什么呢?难道她竟欲随同 我爷爷一道共赴漫漫黄泉路吗? 这真是莫名其妙!我二伯父没有办法接受眼前的无情事实,他感到自己的尊 严受到了沉重打击,他那笨拙荒芜的心灵也因此而充满了失落的感觉。我二伯母 持续不断的哭嚎在这天深夜延续了很久很久,并且一直延续到我爷爷的虚假葬礼 完毕以后的相当长时期,这实在让我二伯父不胜厌烦,伤透了心。 桃园家族唯一对我二伯母关怀悯惜的人不在了,我二伯母顿时感到她自己的天空 灰暗倾斜下来,她觉得自己在这个大家庭中的地位从此更加衰落,并且已经沦丧 到烧火煮饭洗衣浆裳下人仆妇的地步。她感到所有的人都瞧不起自己,连自己肚 子亲生的儿女都视她为粗卑的佣人,她的心灵破裂成了无数的碎瓣。 不久后的一天,我大伯母同她在一场厨事之争中那两片刻薄的刀子嘴竟丧心病狂 毫无道理没有根据地指责她与我爷爷有一手(关系非比寻常)。她眼中噙满泪水 面目肿胀地忍受着他人对自己的侮辱,精神彻底崩溃,最终在一个阴暗的日子里 不声不响地把自己的脖子放进绳套中成功地吊死在桃园家中地下室的门背后。 我二伯母生前十分肥胖,双脚却非常瘦细,一向寡言少语,她那选择死亡的奇怪 方式令每一位家族成员无比震惊,我二伯父此生始终未能搞懂她那沉重将近二百 斤的身躯怎么会如此轻而易举地就被一根拴在门背后钉子上的绳子夺去生命的事 实。 在以后的日子里,他走进地下室,仅仅用两根手指便将这根可耻的铁钉从木头里 轻松地拔了出来,并且钉在了他自己房间门背后的同样位置上,那根不祥的散发 着死亡气息的绳索也打着结静静地悬挂在这枚钉子上直到许多年后他用一把刀子 将自己的手臂砍伤之际才结束了这公开的展览。 我二伯母以她自己的方式打发掉生命的那一天,桃园阴暗而静谧,人们都已早早 上床就寝,仿佛在冥冥之中就已惧怕这一时刻的到来,便连神秘沸沸上校军官母 亲也在捻线的困顿中倒在椅子上昏然睡去。深夜静悄悄,月影在无风阴晦中摇曳, 我二伯母脚上穿着一双白色的棉袜离开她的房间,她经过的地方寂静无声,连空 气也不曾被搅动。 黑暗中,她穿过厨房,从储物间绕过去,摸到地下室,推开那扇死亡之门,把早 已准备好的绳索拴在一枚不知多少年前就已停留在那里的钉子上,然后背靠着门 支起双脚,将她的头颅放进绳套,双手紧揪绳索,门一晃,不消片刻便香消玉殒。 我二伯母香消玉殒时两眼凸突出来,舌头拖出得老长老长,脸部皮肤血管全 部胀裂,乌紫乌紫的血液流满了整个面孔,那根紧揪在她手里的绳索的另一端垂 在地下,长长的,一直从地下室的门口延伸到走廊上,弯弯曲曲地躺在她曾经走 过的地方。 翌日清晨,桃园家族的人们照例闻鸡起舞,准备去桃园做早操跑步锻炼身体。人 们起床后,推开房门不约而同地发现楼道的地板上躺着一根炸药包导火索一般的 绳索。人们惊讶地注视着这根不祥的绳索,面面相觑,我叔叔一马当先,积极地 沿着走道楼梯一直追踪到地下室的台阶上。 在人们的期盼中,他告诉大家,绳子一直延伸进地下室里,而地下室的门是关着 的。我奶奶厉声说:“把门打开!”我叔叔点点头,执行命令。他伸出手按在门 把上,轻轻一碰,尚未用劲,这扇用橡树木做的门就自行向后退去,里面黑漆漆 的,什么也看不清。 我叔叔垂下目光注视着自己的脚下,发现绳索的一端就藏在门的后面,他抓住门 的把手将门完全移开,再前进一步时,一双穿着白色棉袜的脚便不清晰地浮现在 了他的视线中,他的心一惊,头本能地抬起来,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在了我二伯母 那双外翻几乎就挂在眼眶外面的眼睛上。由于当时天色尚未大亮,门背后的光线 十分阴沉,他一时竟未能反应过来,即便他已经高声叫嚷起来时他的心中也未能 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 “二嫂,你躲在这里干嘛?”我叔叔声音奇怪地叫道。我二伯母早已气绝身亡, 她对他的叫声自然毫无反应。我叔叔心中仿佛预感到情形有点不大妙,他头脑迟 顿地伸出手碰碰我二伯母,不料却触到了一手的鲜血,刹时间,他惊恐地狂叫了 起来。 桃园以及我们整幢7号楼都听到了他这凄厉的喊叫。人们顿时心慌意乱纷纷放下 手头正在做的事情,从各自的房间里奔出来,脚步乱轰轰地汇集在走道中,那阵 式就仿佛大逃亡,险些把整座楼的地板都踩塌掉。 由于共振的声学效果,7号楼通往地下室年久失修的狭窄楼梯竟在人们奔跑的频 率中突然发生了断裂,于是拥挤在上面的人们便像下饺子一般纷纷坠落在地。一 快尖尖的木板裂片当时就把我弟弟的脸颊刺破,使他那儿留下了与额角伤痕同样 磨灭不掉的印记。 我叔叔终于惊醒过来,他又接二连三地发出了震惊的呼叫,于是摔倒在地上 的亲人们顾不得关心自己身上的疼痛,从地上爬起来时甚至都来不及互相看一眼 又匆匆奔向地下室。于是,所有桃园家族的成员都亲眼目睹了我二伯母自殒的悲 惨场面。 狭小封闭多年未启用弥漫着浓郁潮湿霉味的地下室,因为一下子拥挤进那么 多的人空气突然变得十分稀薄,我首先感到头昏恶心,呼吸困难,两眼飞舞闪亮 的金星,接着就晕倒在地,不一会儿,我母亲我姑姑我弟弟我表兄他们都因为严 重缺氧而接踵晕倒。 当我们各自东倒西歪以十分狼狈的姿态躺倒在地上时,我二伯父我堂妹我堂 弟他们才匆匆奔来,他们的身影一出现在地下室,震天响的号啕哭嚷声马上就把 我们从昏迷中一个一个依次唤醒了。我揉着坚涩的双眼躺在地上,浑身无力,喘 不过气。我看见我二伯父手里拿着那根自门背后解下来的绳索半蹲在地上,目光 仔细地盯着绳索头脑似乎在琢磨研究什么,脸部表情看上去非常迷惘。 这之后,我父亲给我们嘴里依次挨个地塞进了数十粒牛黄解毒丸六神丸,打发我 们背起书包上学去。在那所破败(因为进行各种荒诞社会思潮斗争而被砸得无一 块完整窗玻璃)的学校里,我们这些桃园家族的后代一整个白天都悄悄地围聚在 一起,躲在学校的破落一隅神秘地议论着这一件不幸的事故。 为此,学校里的各色帮派团体和我们桃园的兄弟姐妹们展开了一场令人憎恨的混 战。我们固执地保守着我们桃园家族的秘密,这使得那些与我们打架的学生非常 恼火,他们拚命地想剌探我们议论的话题好寻找大批判的材料,可是我们当时都 已陷入惊恐不安的悲哀中自顾不暇,我们又怎么能够怎么会有情绪告诉他们这些 痛苦的事情呢? 我们的心情糟糕透了。结果在这个阴晦的日子里,我们全因为打架闹事而被罚站 做值日,打扫全校的操场,罚抄最高指示一千遍,直至天黑以后我们仍未能完成 任务,直至桃园家族的长辈们纷纷寻找到学校信誓旦旦地表过一番忠心以后我们 才被接回桃园家中。这使得我们觉得那一天是我们童年少年成长历史上最为漫长 最为可耻的一天。 由于这一整天我们都困在学校里,我们丝毫不知道我二伯母的丧事已经草草 结束。当我们回到家中时,我母亲告诉我:“你二伯母已经被悄无声息地运走 了。” 我二伯母被一辆黑色的运尸车拉走以后,我奶奶命令桃园家族的所有成员都 不准佩黑纱戴孝,因而我们的桃园从外表上看不出一丝一毫的悲伤气氛,而我们 幼稚的记忆在经过短暂的沉闷以后很快便又将这件事情遗忘得一干二净。 以后,我二伯父把那根终于吊死我二伯母的绳索拴在他房门背后的钉子上,整天 整夜地盯着发呆,他的精神因此日益颓靡,身体健康也每况愈下,他那巨大山一 样的身躯变得没有灵魂的空壳一样。在他晚年的孤独生涯中,他常常因为回忆起 我二伯母生前温良敦厚的好处而彻夜难眠。 六十岁时,他在赌博中屡败屡战,屡战屡败后突然发生了深刻的反省,并最终明 白我二伯母自殒的原因,他的精神发生了崩溃,继而用一把菜刀将自己投骰子的 右手臂砍伤就此金盆洗手不再涉足赌场。 许多年前,我二伯母那张肿胀开裂布满紫黑色血迹的面庞最终被我叔叔看清时, 他当即便昏昏沉沉地趴在地上呕吐起来,由于他的脑袋正对着我二伯母那双穿着 白袜子的脚,结果当他呕吐完毕抬起头时,他的脑袋不巧正好撞在了这双脚上, 这就使得他以为自己被我二伯母踢了一脚,悬挂在门背后钉子上的我二伯母的尸 体也因此而在他眼里慢慢地摇晃起来,这幅恐怖的情景使得他的大脑受到了强烈 的剌激。 在以后的悠悠岁月中,他那惊悸的心灵时常会觉得桃园7号楼中到处都飘浮着我 二伯母的可怕身影。他整天躲在自己的房中不敢出来,门窗紧闭,仿佛只要向桃 园随便望一眼,我们美丽千簇花万簇花桃园的四面八方便会飘舞起我二伯母的尸 体,并以排山倒海之势向他扑来。 就这样,他终日被这种狰狞可怖的幻觉吓得肢体冰凉,手脚乱颤,头脑渐渐不由 自主地颠狂起来,有时候,莫名其妙地他就会搬出我爷爷遗留的大刀慌慌张张地 奔进桃园猛砍乱劈一通,使得那些美丽无辜的桃树惨遭伤害。 我叔叔的胡作非为终于某一天使我奶奶不能忍受。当时她老人家正在打牌, 寂静的桃园中突然传来砍倒一棵桃树的巨大声响,牌客们立刻纷纷站起身朝窗外 看去,我奶奶的脸慢慢地拉长下来,她推开身下的椅子,离开牌桌,一阵风般走 进桃园,走近我叔叔,揪住他的耳朵,劈面给了他一个大嘴巴,扇得他眼冒金星 两耳嗡鸣不止,就此宣告他持续数月之久的荒唐行为正式完结。 7 我堂妹匍匐在桃园7号楼地下室为我二伯母的自殒哀伤恸哭时已经出落为一名十 四岁娇媚动人的美丽少女。其时,因为我二伯父终日沉溺于赌场以及对我二伯母 的悲伤怀念中,对她不闻不问放任自流从不关心,她就变得像无家可归的孤儿一 样。 我堂妹学习非常刻苦,功课一直很好,始终是学校的尖子。上中学的时候,她常 常因为天色黑尽没有地方读书学习,只好像一匹可怜的小狗瑟缩着身体蹲在桃园 7号楼门厅昏暗灯光下看书背英文单词,见此情景,我母亲非常心疼,常常让她 住到我离家出走以后空出来的房间里。此后,她终于以优异的成绩考进高等学府, 成为桃园家族历史上第一位受过大学教育的后代。 然而,我奶奶并不为我堂妹的考入大学感到高兴,相反心中十分恼火,究其 根源,在于我堂妹在大学读书期间受外来思潮影响追求自由恋爱和一个为我们桃 园所不知底细的男人私订了终身,并同居结婚。对此,我奶奶内心非常愤怒,桃 园家族的任何后代不请示她老人家未得到她的恩准就擅自嫁娶她一概不予承认, 她还明令禁止我堂妹日后再踏入桃园土地半步。 我堂妹读书期间接触到一部西方著名的有着古老悠久历史的占星术著作,她受此 影响而变得神经敏锐多愁善感。她自认在我们桃园家中生活达十四年之久,对桃 园中发生的一切怪事情都有深刻的印象。她仍然依稀记得在她幼年时期发生的那 些荒诞事情。 当某次我与她偶尔在一座陌生城市的大街上邂逅时,她已长大并变得十分腼腆, 她告诉我桃园经常出现在她的梦境中,梦中的她常常围绕那些盛开着美丽桃花的 树木拚命地奔跑,而她的身后始终有一位穿着黑色衣裤神情古怪的老太太在一步 不拉地紧紧追赶着,因此她常常在子夜时分惊醒过来,吓得半死,开亮电灯以后, 手摸胸口,她才发觉泪水已经湿漉漉地流遍了全身。 于是我们很自然地谈到了这位上校军官的母亲巫婆老奶奶。我告诉她类似的 梦我也常常经历,我还常常梦见那位猫小姐。我堂妹则表情坚决地告诉我,她已 经相信在双子星座照耀下的人们必将终生无法摆脱这种特定文化结构的氛围。上 校军官的母亲和我奶奶已经成为我们桃园历史文化传统的双子星座,互相以伴星 的频率方式传递着她们对下一代持之以恒经久不息的影响力。 我虽然无法确信我堂妹的理论,但也未加置评,多年的分别已使我对她变得感情 淡漠。稍后,她神情沮丧面容惨淡又微带羞涩地告诉我,她已嫁人,丈夫很好, 但她不敢马上要孩子,因为占星术著作中说,凡是头顶有两颗互以伴星(也即双 子星座)照耀下的女人结婚生子要么大富大贵吉人天相,要么猪头象尾畸形怪诞。 说到这里,她对这只有一半对一半的概率忧心如焚,眼前一片灰暗,却又十分无 奈。她想到我们美丽千簇花万簇花芬芳凋敝凄凉万般的桃园,想到我们桃园中那 口枯干的月牙形水池以及里面死掉变臭的金鱼,想到我们桃园中荒凉破败的亭阁 楼台,内心不禁悲伤欲绝。 她追述着我爷爷去世后发生的那些丑恶痛苦的怪现象,头脑里弥漫起恐怖的不祥 气味,她担心自已终将厄运难逃,并预料我的下场绝不会比她光明。最后,她严 肃地指出,她经过概率统计推测凡是桃园的子孙注定劫数难逃。 我堂妹的精神显然已经变态,神情恍惚,说出来的话中散发着算命先生的气味, 令人莫名其妙。她称她从未对自己的丈夫提及过我们的桃园以及桃园中发生的那 些事情,她没有告诉这个男人她母亲的悲惨事件。 在这个男人面前,她始终隐瞒自己内心徘徊的那种具有宿命色彩的恐惧,在与他 的每一个甜蜜温柔的夜晚,她总是担心着某件事情的发生,不愿意在双子星座辉 临大地的时刻在自己的腹中孕育一个不幸的生命,在她婚后的每一次的性生活中, 她的内心无不蒙受着这种常人所难以理解的痛苦,但为不使那个造爱的男人沮丧 失望,她外表上还要作出十分快活无比幸福的样子,仿佛在她刻意伪装出来的笑 声呻吟叫唤中,她的肉体她的灵魂便能使那个男人得到兴奋的满足。 我堂妹在这种矫揉造作伪装感情的背后一直恐惧着怀孕,她几乎每晚都要瞒着丈 夫偷偷吃一片避孕药,在这种心理作用的驱使下,一旦被丈夫发现,她就撒谎说 自己吃的是一种帮助睡眠的药物。她的睡眠情况的确糟糕,她常常不得不在一个 又一个寂静的夜晚睁着双眼聆听枕边人酣然入睡的声音直到天光大亮。 我堂妹的婚姻生活一周年纪念庆祝活动结束以后,她的丈夫开始抱怨起他们之间 空洞的生活,并屡屡向她表示他对下一代的强烈渴望,他一刻不停地在她的耳朵 旁边嘀咕,某某同学婚后一年即生贵子,一家三口和和美美其乐陶陶多么幸福, 没有孩子,空荡的婚房寂寞的婚床,又多么无聊。听着男人的诉说,我堂妹眼窝 滚烫,常常感动得失声痛哭,却又仿佛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只会喃喃地说 一些,“让您失望了,抱歉。”之类的话。 我堂妹的枕边人一边抱怨着没有孩子的寂寞一边又在同她一次次温存之后疑 神疑鬼地怀疑自己的功夫不到火候,于是在愈加卖力耕耘的同时也瞒着她(担心 她笑话)暗暗地弄一些补肾壮阳的药物悄悄服用。 就这样,这一对夫妻一个挖空心思偷偷地吃男宝吃鹿茸吃王浆冻干粉,喝鹿血酒 喝鹿尾巴精喝人参蜂王浆,一个又瞒天过海地每晚吃一片避孕药,彼此暗暗地较 着劲。 由于我堂妹的丈夫的家族数百年来皆系一脉单传,根据当局推行的生育计划政策, 准许这对新人破例有两个生育指标,这本来是一件令人振奋的事情,早在这对新 人幸福结合的那一刻,家族中的人们便已欢欣鼓舞眼巴巴地关注着新娘的肚子, 暗中祈祷上苍盼望我堂妹能早生贵子延续香火,但令人忧虑失望大跌眼镜的是, 日子过去了一年多,我堂妹的肚子仍然按兵不动,一点怀孕的影子气都没有,就 像一块播下了无数种籽却颗粒无收的田地,一株精心授粉呵护备至却不能结果的 树。 因此人们对这种光开花不结果的树再也沉不住气纷纷失去了耐心,在我堂妹依然 故我我行我素之际,人们早已通过秘密渠道弄来了她身体的健康资料,并不惜重 金打通她的妇科医师对她的生殖系统做了万无一失的周密调查。 资料显示,我堂妹的身体发育良好白璧无瑕完美无缺,她双肩下削腰肢纤细胸脯 饱满臀部肥厚,一眼看上去便是一架典型的生育机器。于是人们对她的肚子又重 新寄予了美好的希望与热烈的幻想。 然而时光飞逝,光阴荏苒,令人沮丧的是我堂妹竟又让这些深情盼望的人们白白 地捱了一年,她依然像一株娇艳的光开花不结果的树,柔软富有弹性的肚皮始终 没有一丝臌起的迹象。这真是活见鬼,人们普遍对此感到非常气愤又迷惑不解, 人们对她的生殖系统已了如指掌,实在不好意思要求她重新去做一次妇科检查。 可是问题的症结又出在哪里呢? 人们百思不得其解,万般无奈只好又把目光重新聚集在我堂妹的丈夫身上,从这 个可怜的肩负重任的年轻男人身上找原因,对他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打听到他们 确实没有计划生育的打算后又忙不迭地给他吃各种生精补肾的药,并要他接受心 理治疗对他面授各种最佳致孕的做爱方法,同时更加合理科学地安排他的起居饮 食,将他调养得如同一匹纯种马白天黑夜只要一逮到我堂妹即行造爱,把她折磨 得差点跳河自杀。 在接下来的又一年中,人们表面上有条不紊按部就班从容不迫地观察着我堂妹的 身体一声不响,内心中却早已期盼得若痴若狂。可是到了这一年的末尾,我堂妹 的肚子仍然平瘪如初,她仍然像只不会下蛋的小母鸡。 人们白白荒费了三年的宝贵时光再也没有办法沉住气丧失了以往的涵养,开始对 她没有好脸色,整天指鸡骂狗指桑骂槐指东骂西,直接间接有意无意明里暗里私 下公开地向她表露了他们心中最最强烈的愤慨不满情绪。 于是我堂妹在婚后第三年的末尾首次开始面临家庭解体婚姻破裂的严峻局面。 在这种威胁逐渐明朗的情况下,她猛然意识到婚姻如果失败她将很可能失去一席 安身之地,并将无处可去,作为一个目无长辈自行其是的家伙,她也没有可能再 重返我们的桃园家中,既然前景是如此的暗淡悲观,既然今后将不会再有人收留 她这个光开花不结果名声在外的姑娘,那就请死不如闯祸吧。于是我堂妹毅然决 然扔掉了过去三年来一直在吃的避孕药,开始真心真意地迎接自己丈夫那虎气生 生的劳作,并竭力使过去伪装做作的快感变为真情的自然流露。 我堂妹渐渐学会了适应崭新性爱生活以后,内心深处虽挥抹不去依然时常徘 徊的恐惧不安的阴影又怀着矛盾的心情渴望最终美好结果的到来。照理人们应当 为她的回心转意欢天喜地,她也理应有一个良好的结局,可是事实又是怎样的呢? 事实非但没有按照善良人们的美好愿望发展,反而糟糕透顶,糟糕得实在不成样 子,简直一塌糊涂,我堂妹差一点就步上她母亲恶性循环的后尘,走上那条可怕 的路。 过去三年来,我堂妹的精神由于受到那部古老占星术著作理论的桎梏,每晚必服 一片避孕药,这对她来说业已形成一种心理的习惯定势,她每一次到医院取药都 要和一个她中学时期的女同学如今的妇科医生做一番深刻的谈话,届时,女医生 一面与她进行包罗万象的交谈,一面把一瓶瓶避孕药瓶上的标签撕掉重新贴上安 眠药的标识物递给她。 她们从介绍彼此对生活的心得到互相推荐优秀妇女读物,交换性心理感受,无所 不谈,自然而和谐。三年来,她们心心相印,彼此都已感到各自在对方心目中的 份量,同性的友谊升华为一种纯洁美好的情愫,并约定俗成为一种默契,从来不 曾对此有过任何异议。 三年后,我堂妹突然放弃服用避孕药的举动使这位女医生觉得非常困惑难以理解 头脑始终转不过弯来,尽管我堂妹已经不再去医院,可是女医生仍然为她开药, 并不断地打电话通知她去医院取药,早也打,晚也打,弄得我堂妹一听见电话铃 声就吓得半死,自此不敢再看电话机一眼。 由于得不到我堂妹的回音,女医生便托人把药捎给她。开初有些人不明真相 答应帮忙,后来人们见她神情越来越恍惚,已不大像正常人的样子便又纷纷找借 口推辞掉。 可是女医生并不甘心又通过城市的公共邮政系统持续不断地给我堂妹寄来这 种药物,她因为无法见到我堂妹,内心深处又总有一个声音提醒她千万别忘记为 我堂妹开药,她整天惦记着的就是这一件事,最后精神变得恍恍惚惚无法正常工 作,面对一大堆撕去标识物的药片再也不能分清哪是避孕药哪是安眠药,结果她 常常发错药闹出许多笑话。她给老头子吃避孕药致使他们体内雌激素大增体毛褪 尽声音变细乳房发育,她给年轻妇女未婚姑娘吃安眠药致使她们昏昏沉沉糊里糊 涂怀孕一次又一次去医院人工流产一回又回。最终,鉴于她的糊涂行为,受害者 纷纷向各种权力机关投诉告发了她的渎职罪行,不久以后她就受到了有关部门的 清查辞退,并就此失去了职业。 失业以后,女医生整天无事可干便寻思用一切方式试图往我堂妹手里塞避孕 药安眠药以及鬼知道是什么药片,坚决不放过她,后来又发展到每天守候在她必 须经过的地方,跟踪盯梢,突然出奇不意地拉住她的衣袖一边塞药一边恳切叮嘱: “按时服药,切莫遗忘!” 我堂妹往往吓得乱喊乱叫在大街上发足狂奔,女医生一边飞快地追赶她,一 边声嘶力竭地呼喊: “你忘记拿药了你忘记拿药了你忘记拿……” 女医生的呼喊很快为喧嚣城市的噪杂声淹没,街头没有一个人愿意看她一眼。 我堂妹万万没有想到结果会是这样。因为她当初对怀孕的恐惧,她生平最要好的 女朋友竟然变成了一个十足的女疯子,她万分难受,内心恐惧愈甚,常常吓得不 敢出门,躲在家中门紧拴窗紧闭,哪儿也不敢去,她的丈夫也整天不上班手里拿 着棒球棍守护在她的身边,她的婆婆则逢人便宣扬女医生是女同性恋,爱上了身 为女人的我堂妹。 我堂妹的内心因为女医生发生的事而痛苦不堪,精神日渐颓糜,任她生龙活虎的 丈夫在她身上日忙夜忙播种劳作,却始终没有怀孕的丝毫迹象。忽然有一次,她 到医院去做了最新医疗技术的检查,化验报告显示,过去三年来,她每日吃下的 过量避孕药已经沉淀积累在她的身体内要整整二百年才能排除干净。 当这份悲观的检查报告传递到家族人们的手中时,不啻于平地响起一声惊雷,人 们的内心如同遭受了一次强台风的袭击,所有的家族成员都因此大病一场,一个 个耷拉着病恹恹的脑袋形同瘟鸡。 太阳总要从地平线上升起,人类总要一代一代地延续下去,这几乎已是宇宙的自 然规律。我堂妹的家族此后经常陷入开会的泥沼中,他们整天忧心忡忡杞人忧天 怀着一种深深的危机感讨论着家族血脉的承续问题,既然前人已经一辈又一辈好 不容易死挨活撑到今天香火没有断掉的局面,那么,今天的人们又有什么理由不 继续承担起这光荣而神圣的传宗接代的义务呢? 议来咨去,大家最终研究出两个可行性办法,一个是要么生生地拆散这对倒运的 夫妻,让他们离婚,一个是鼓励我堂妹的丈夫另行再娶一个。但是,这两个办法 纯粹都是馊主意,一点都不现实,又会挨人骂。 俗话说宁拆一座庙不毁一门亲,况且共同的心理负担早已使这对自由恋爱的小夫 妻的感情如胶似漆抱成一团生死相依与日俱增,让他们离婚还不如让他们去死, 或者直接干脆谋杀了他们。 再娶一个更加荒唐,婚姻法明文规定一夫一妻制乃人类自私有制产生以来唯 一合理的配偶方式,法律庄严神圣不可侵犯,重婚违法,胆敢以身试法者必将严 惩不贷。 馊主意经不起理论的推敲出笼不到一天便被否决了,人们在喟叹懊丧之余又听到 了一个坏消息,那个肩负十代单传重任巨大压力的我堂妹的丈夫竟因思想包袱过 重导致阳痿性无能,这真是屋漏偏逢倾盆雨,雪上再加霜,人们更加愁肠绕结萎 糜不振。 百无聊奈中,忽然从无线电波里传来了没有外祖父的赖虾蟆培育(克隆)成功的 好消息,人们迅即从这一单性细胞繁殖(复制)的科学实验中看到了光明的前景。 不久之后,真正的好消息又接踵而至,英国科学家已经成功地进行了人类历史上 第一例试管婴儿的培育实践,从此宣告人类可以不经过性活动便能孕育自己后代 的时代正式来临。 这真是山重水覆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大欢喜大幸运降临在悲观的人们身上, 令人又看到了光明又看到了希望。其时,人们欣喜若狂,夜不能寐,恨不能立刻 打点行装,带上我堂妹飞往伦敦,以实现心中最美好的愿望。 正当人们蠢蠢欲动跃跃欲试时,我堂妹居住的城市突然实行了严格的出入城 通行证制度,不知为何原因,当局在城市四周的高山大河上斥巨资修筑起了一道 道高大的电网,每隔二百五十米便设立岗楼一座,由荷枪实弹全副武装的士兵把 守,整座城市立刻便固若金汤,便连飞鸟也无法逃脱。 由于整座城市实际已形同一座超级监狱,我堂妹的家族申请出城的理由遭到了拒 绝,这使他们不得不在焦虑中苦苦地煎熬了两年之久,一直到这座城市的医学专 家也能够重复试管婴儿的实验并获成功的时候,人们才总算喘出了心中的一口恶 气欢欣鼓舞地召开了家族第X届第X中全会,一致建议让这对受尽折磨的小夫妻 去医院施行人工授精手术,钱财花费多少决不吝惜。 当庄严的会议通过决议后,会场上欢声雷动,全体与会代表脱帽起立高唱家族精 神歌并在暴风雨般的掌声中结束了这次具有划时代意义的大会。 我堂妹伉俪鲜衣怒马喜气洋洋在这次会议激动鼓舞人心的喜悦气氛中双双莅 临医院,全体家族成员也都亲自到场陪同,准备祝贺这一现代医学史上最激动人 心的手术成功。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人算不如天算,当那个笑靥迷人的护士小姐拿来一个 电动震荡器让我堂妹的丈夫脱下裤子为他施行体外采精术时,岂料这个为播种耕 耘呕心沥血的男人竟然天生地无一滴精液可采。 护士小姐当即把这一万分不幸的恶耗告诉了聚集在医院贵宾接待大厅静候佳讯的 人们时,人们莫不如同挨了当头一闷棍,一个个无不呆若木鸡。但人们还没有来 得及喘口气,痛苦悲伤不堪的心灵又挨了凶猛的一击,从另一间手术室里传来了 一个更加荒唐的消息,我堂妹那发育健康的卵巢中竟然无一粒卵子! 这真是活见鬼,照此看来她过去三年服下的避孕药纯粹是瞎子点灯白费蜡,当这 一不幸的消息传到她的耳中时,她当即昏死过去,血压降到零位,心脏几乎停止 跳动。 面对这难以逆转的严酷事实,人们的情绪悲观绝望到了极点,浑浑噩噩于无望的 生活,我堂妹也颓伤得几乎就要走上我二伯母香消玉殒的老路。不过天无绝人之 路,给深情期望的人们以无情的打击是一种心灵的摧残也是一种意志的毁灭,过 了再三年无望的生活之后,现代医学又大大地向前迈进了一步,科学无止境永远 攀登的精神再次重新点燃了人们心中那已经熄灭的希望之火,一种只有传说中才 会存在的胚胎移植术使人们深为感动。 经多方打听,人们知道,胚胎移植术必须有两个先决条件,一为受精卵胚胎供体, 一为正常的子宫机体,对于第二点,人们自信不成问题,我堂妹万幸有一个发育 完美优良正常的子宫,可是第一条怎么办,既然我堂妹的卵巢中无卵子可采,她 的丈夫精囊中又无精子可供,胚胎从何而来?而且为了保持家族血统的纯正性, 也不能随便借用其他人的受精卵。 怎么办? 经连日连夜的家族秘密会议十万火急磋商研究,全体与会者的目光最后忽然 一起聚集到那位面呈福相体态发富仪表堂堂的男人身上。 这个男人时年五十有六,恰如舞台上的戏中人,面孔鲜红,耳朵晶亮,他因为心 情激动而失手把会议桌上的水瓶打烂。他的太太,一个年纪不到五十的中年女人 则身体通体发光,热血在清晰可辨的血管中沸腾奔驰,历历可见。 我堂妹坐在她的身旁心如止水双眼紧闭一声不吭,她的丈夫却羞愧难当,把脑袋 深深地埋在两腿之间,十根手指叉进乱草一般的头发里,一把一把地揪着。 与此同时,人们纷纷起立欢呼雀跃,鼓掌达三分钟之久,并以这种方式表达 了他们心中那最美好最衷心的祝愿。 我堂妹的肚皮就这样不伦不类地膨起来了。当她逐渐适应身心的细致变化,以一 个孕妇的模样懒洋洋地出现在我们桃园7号楼时,我奶奶很显然已经放弃了牢不 可破的陈旧过时观念,对她的肚皮进行了详细的琢磨研究。孩子总是无辜的。我 奶奶之所以放弃对叛逆者坚如磐石的鄙异正是基于这种传统的观念,她老人家认 为所有桃园的后代都是她自己生命血脉的自然延续,尽管她无比憎恶那些漠视长 辈权威的晚辈。 看在下一代的份上,她老人家以款待尊贵客人的方式把我堂妹请进了自己的房中, 让她参观我表兄那些意味深长的画作,并拿出那些常年不断的时鲜贡品招待她, 态度和蔼表情慈祥地和她拉家常。最后,她老人家执住我堂妹的手真诚地邀请她 坐月子一定要回到桃园家中来。 我奶奶的这种一反常态开明老祖母的举动令我堂妹深受感动,告别的时候, 她不由自主情不自禁冲动地扑到了我奶奶的怀中放声大哭起来,嘴里还一个劲地 忏悔她内心的不孝与罪过。我奶奶两臂搂住她,轻轻地拍打着她的后背,细小有 神的眼睛里闪出盈盈的亮光,松弛的唇角浮现出一瞬不为人所察觉的微笑。 我堂妹和我奶奶于桃园的这次会面取得圆满成功,彼此的心情都非常愉快。 省亲完毕,我堂妹开始一改初衷地对我们的桃园我们的家族以令人肉麻的言行大 加赞赏起来。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她的言行她的举止她的头脑甚至已经 发热到对她过去许多年精神被放逐的痛苦大肆抨击的地步,她斗胆回到我们桃园 与我奶奶握手言欢重修旧好,难道仅仅凭借着她娇娇孕妇的身份就打算重新赢回 她过去失去的地位?对此,我无法理解,我怀疑她的头脑因为女人孕期特殊的生 理反应已经不能保持清醒。 我堂妹肚子里的孩子其实是她丈夫父母的孩子,充其量她只不过是一架代人孕育 的生育机器而已,当她的肚子越来越大时,一些不明真相的人开始传播起她与老 公公之间的流言蜚语。流言的张扬者居心何在无从追究,但这些人的目的再清楚 不过,他们是要败坏她的名声,弄臭她以及她肚里的孩子,于是她那散发着淡淡 芬芳的脑袋就莫名其妙令人匪异所思地被扣上了一顶肮脏的乱伦帽子。 与此同时,她的丈夫因为终日目睹着她那不断膨起如山峦的大肚子,耳听着种种 荒诞不经的流言蜚语,精神压力与日俱增,他再也没有办法忍受自己父亲爷爷太 爷们对自己妻子的那种令人作呕脉脉温情的关怀,在这种令人发指格外关怀温情 海洋的背后,他渐渐沦丧了自我并最终感到绝望,感到自己是一个脓包是一个废 物是一个不能完成自己太爷爷爷父亲未竟事业的无能鼠辈。 终于有一天,他一气之下跑出家门流浪街头再也不见综影。据传说,有人曾经看 见他在遥远的西藏高原做了一名孤独的牧马人,又有人传言他在那里先做牧马人 后来因马群被暴风雪打散而无法向东家交差最终又沦为一名可耻的盗马贼。 我堂妹的预产期一天一天地临近,在临盆的那一天,她忽然莫名其妙地感到自己 的内心有一种强烈的冲动,情绪也因此而变得十分狂躁,她竟按捺不住地找来苕 帚鸡毛掸子,把整间屋子都打扫了一遍,在一片灰尘与汗水中,她把那部早已遗 忘了的占星术著作又重新从橱子顶上找了出来。当她面对着这本黑色烫金封面的 书藉不由自主流露出傻乎乎的笑容时,她的脑子已然变成一片空白。 突然,她的肚子发生了一阵剧烈的疼痛,接着她双腿一软便摔倒在地,并立刻昏 死过去,羊水顿时滚滚淌满一地,若非被日夜照看她的老公公及时发现,她想必 早就一命呜呼。其后,当她躺在担架上被抬进产房时,她的身体已经虚弱到了顶 点,她再也没有力量收缩自己的子宫,医生没有办法只好在她的肚子上划了一刀 为她施行剖腹产术,方才拯救她一条性命。 我堂妹破腹生下的这个龙蛋一般的男孩,自幼便受到了家族全体成员的千般 宠爱万般骄纵,十六年后这孩子出乎意料地成长为同我堂妹的丈夫当年一模一样 的男人,牛高马大各方面都十分仿佛,便连性情也差不多。谁知这小子最后竟忘 恩负义在一个月黑风高之夜趁着夜色的掩护可耻地强暴非礼了我堂妹。 我堂妹当时痛不欲生,内心实在无法接受由她肚里出来的孩子与她同睡一床的事 实,但这孩子又真的与她一点血缘关系都没有,非但自小不在她的身边长大,更 连她的一滴奶水也没有喝过,因而她只好打掉牙齿往肚里咽,强忍住心头的伤痛, 跺一跺脚死挨活撑地忍受了下来。活着却又如同行尸走肉。 又过了四年,她真正的丈夫忽然由西藏回到她的身边。当她亲眼目睹着这两个一 模一样一个模子刻出来一般同父同母不同腹都自称她丈夫的男人时,她的脑子受 到了极大的刺激,她的精神顿时崩溃,她的双眼再也无法分清周围的物体。 不久以后,她便患上了一种奇怪的视觉颠倒症,无论看什么东西,物体在她眼睛 视网膜上的成像都不能还原。有一段时期,在她头脑还稍微有点清楚时她便常常 用双手撑着地,脑袋倒垂在腿裆下看人睹物观察世界,然而时间一久,她便支撑 不住,最后索性用一根绳子拴住脚把自己倒挂在屋梁上,倒栽葱一般过日子。 我堂妹由于替这个家族完成了传宗接代的任务,在最初的受宠之后很快便再无人 问津不予理睬,她的日子过得非常非常之凄凉,患上以上这种怪病后她更加不能 走出屋子,不能工作,心理与生理都受到了极大的伤害,人变得呆呆痴痴糊里糊 涂,独自一人居住在庄园的偏僻小楼里不为任何人认识,她的儿子一直长到十六 岁竟不知她是何许人也(所以才发生了强暴的悲剧)。 令人不可思议的是此后她竟在这种非常的时刻再一次怀孕,而那个自她肚里冒出 来的孩子竟荒谬绝伦地要求与她结婚,做她合法的丈夫。 我堂妹因遭受强暴再次怀孕这件事没有受到任何方面的指责,人们早已忘记她的 卵巢中无一粒卵子的事实,为怕走漏风声担心她向社会公众控诉她所遭受的迫害, 人们把她囚禁起来,不许她走出屋门半步。 其实怀孕这件事本身已经使她的性情慢慢地变好起来,但当时并没有人愿意注意 到这一点,人们都已把精力用在忙着驱赶她真正的丈夫身上,从而致使这个无辜 的男人再次流落西藏,再次当了一名孤独的盗马贼,并在一次失败的盗马活动中 不幸被当地人抓获剥皮抽筋点了天灯。 我堂妹在丧失心智的情况下分娩了一个通体放射奇怪白光的孩子。此后她的 躯体神经受到了极大的损伤,整天躺在床上两眼望着天花板无所事事,头脑没有 丝毫的意识。在四十岁生日那一天,她终于不幸变为一个难以治愈的植物人。 事实上,也没有任何人想到要治愈她的病。在她伸手可及之处,始终摆放着那本 古老的占星术著作,尽管此生她再也不会去翻阅。 8 我外祖父纯粹是一个倔老头子,他老人家虽然娶我外祖母为妻并同她生下我母亲 和舟共济风雨数十载却始终未能够赢得她的芳心,在我母亲未嫁到桃园的几十年 间,他十分明了我外祖母内心中对我爷爷的思念已是明日黄花,他在为他爱情胜 利骄傲的同时也就毋须经常再对我外祖母的思想感情实施严格的看管。 然而桃园的感召力是无穷的,冥冥中有一种神秘的力量牵引着我爷爷与我外祖母 这两位功德昭昭老人家的心灵,使他们在分别数十年后重又聚首桃园,彼此相视 而露出会心的微笑。 值此我爷爷与我外祖母再度重逢际,我外祖父一辈子精心构筑的骄傲顷刻烟消云 散,荡然无存。他开始后悔他这一生对我外祖母的精神过于放任,统辖也太为宽 松,他活着时常常诅咒我外祖母对他爱情不忠实,他逝去后我外祖母也不愿再回 忆起他。 时光倒流至我外祖母粗黑辫子被阳光照耀闪烁一层层金黄色光屑的时候,我爷爷 以一身倜傥长衫党人打扮迈着年轻矫健的步伐犹如雄鹰展翅一路逃避北方军政府 的通缉追杀来到南方,其时,我外祖母年轻俏丽穿一件月白色小褂体态婀娜正坐 在满树似火红的石榴花丛中为她梦中的第一个情人绣第一只烟荷包。 我爷爷大步流星由山峦的峰颠飞身而下,远远地,他的身影才将出现在庄园的地 界时就已经被我外祖母发现,她用牙齿轻轻咬断红丝线,侧起脸,两眼深情地瞥 视着我爷爷那山一样魁梧雄壮的身躯,心中怦然跳动,一颗芳心就此暗暗许给了 他。 我外祖母是她父亲的第八个女儿,自小娇生惯养从未遭受过任何苦难,这一年她 刚刚十四岁,正是玉兰花香的时候。她俟我爷爷的身影即将为石榴园浓密的枝叶 遮掩际忽然自花间轻声唤道,“大哥,你不想坐下来喝口水吗?”她那金盏接坠 玉的光辉声音像一道霞光降临在我爷爷心坎上,软软脆脆,使他的嗓子眼顿时冒 起滚滚的浓烟,饥渴难忍,于是他便如狂奔的骏马纵身向我外祖母而来。 许多年以后我外祖母叙述她与我爷爷的首次相遇时心情仍然激动无比,充满天真 小姑娘的纯朴浪漫情怀,她回忆道:我爷爷那时便仿佛江湖中的好汉车转身几个 箭步便窜到她的面前,一双深陷在眼眶里咄咄逼人的眼睛似乎已伸出贪婪之舌欲 迫不及待地饱餐她回眸一笑的秀丽春色。 我爷爷面露微笑,一边谛视着面前端坐在石榴花丛中的山野少女一边解下背在身 后的小包袱,从里面取出两张黄黄的玉米煎饼咬了一口,我外祖母脸颊绯红绯红, 迅速自身边的树上摘下许多大如拳头裂开嘴的石榴抛向他,一双又黑又亮的明眸 如同利箭瞬间射透他的心脏(石榴树刚才尚在开花,顷刻又结出累累果实,外祖 母的记忆显然已经模糊,我对此亦不感到荒唐,我在为她递上又一块软软香香的 面包片之后,她老人家的嘴就如同初生的婴儿那样动起来)。 我爷爷未曾说话,我外祖母也未再开口,他们深情款款互相凝望,两颗年轻洋溢 勃勃生机的心灵就此发生了猛烈的撞击,火花四下溅去,片刻便将西天的云霞染 亮,直到清风明月夜晚降临。这一天,我爷爷就此逗留在我外祖母家,与我曾外 祖父把盏换杯侃侃而谈,我外祖母斜倚在她父亲的身旁千娇百媚,不时向我爷爷 投来情意绵绵的目光。 许多年后她老人家凝望着我爷爷时,目光中依然燃烧着当年的那种光彩,只是每 次被我奶奶发现时她那目光中的情感已不能再如同当年那样纵情恣意热烈表达, 眼神也渐渐向后移去,光芒渐渐暗去,犹如一颗不断远去的星星,最终在幽深的 地方流露辉煌一瞬便又迅速为大团大团的云翼遮掩。 我爷爷最终未能与我外祖母花好月圆共度良宵,他老人家最终败在我外祖父 的手下,不得不从他钟爱的山野少女的身边离开,把那份热烈的情怀深深地埋在 了心底。许多年后,我十六岁的母亲的模样已经变成我外祖母十四岁时的翻版, 他老人家从我父亲面呈我母亲的照片中又惊喜地看见我外祖母当年的姣好身影, 分别三十年后,他老人家同我外祖母再次于桃园相会成为儿女亲家时彼此已是白 发人,但他那深沉注视我外祖母的目光中已经没有鸳梦重温的光彩,多出的只是 一份无奈。 我外祖母的内心并不因此感到失望,她在惊喜过后仍一往情深地挚爱着她十 四岁时的心上人,并且时常从乡下来到我们的桃园客居。她老人家在我爷爷逝世 致哀期间满口的牙齿忽然全部掉光,换上了一副人造的假牙。此后,她每天晚上 临睡前都要将这副假牙从她的嘴里取出来放在一个小碗里用水浸泡,第二天,我 们早晨漱口刷牙的时候,她就用牙刷慢慢地刷她手中的牙齿,这情形曾使我们这 些没有长大的孩子普遍感到惊悚,感到不安。 我外祖母的牙齿在掉光的前一天还好好的,吃东西还非常有劲。在为我爷爷 哭丧的那三天三夜里,她老人家不吃不喝粒米未曾沾牙泪水从她的眼中不断地流 出,直到干枯。那支具有驱邪意义的哭丧歌谣一刻不停地自她喉咙流出并越来越 低,当她老人家精力功力最终都达不到驱邪的程度时,她便陷入一种痴迷的状态 中,我母亲心疼地端来一碗水递给她,让她喝下肚,她舔舔满嘴的血泡,从喉咙 里咳出一口痰,不料顺势就把她的一颗牙齿给唾了出来。我父亲一边给她把脉一 边告诉我母亲,我外祖母阴虚肝火太旺,已经实在不能再悲伤了,要立刻卧床静 养。 我外祖母听我父亲把话说完,满嘴的牙齿猛然“嘎嘎”有节奏地响起来,顷刻全 部碎裂,从她那无力合上的口腔中纷纷钻出来,洒落一地。我同我弟弟凑在一边 看热闹,一时愣得无法张口说话。 我们傻傻地看着她老人家蹲在地板上用一枚小镊子小心翼翼地捡拾那些散落一地 的黑色牙齿,她斜着脸,偶然抬起的目光扫视在我们身上,我们立刻发现她的脸 庞就像戴了一副假面具,十分可怕,我们吓得纷纷拔腿而逃,但她随后就用她无 法关严漏风的嘴巴叫住我们,让我们仔细区分辨别那些黑色的牙齿,上牙床的赶 紧扔到床肚里,下牙床的赶紧扔到房顶上去,好让她老人家再长出新的牙齿。 可是,她的新牙从来就没有长出来过,她那满嘴牙齿掉落的面貌容颜瞬时间苍老 得吓死人,满脸的皱纹用熨斗都不能烫平,整个脸庞的下半部尤其是嘴巴就仿佛 被她吃下了肚。 我外祖母满嘴牙齿掉落那一瞬间的情景给我留下的印象非常深刻,我感到她那双 忧郁的大大的眼睛在累累皱纹的脸庞上显得出奇的年轻,纯静得就如同刚刚降生 的婴儿的双眸。当这双婴儿般澄静透明清澈无瑕的眼睛空灵地注视着我和我弟弟 时,我感到自己的内心突然暴发起一阵剧烈的震荡,人也差点摔倒,我慌忙抓住 门框稳住身体时我弟弟已逃出门外并立刻放声大哭起来。 后来她老人家担心她的模样再吓住其他人,便用一副黑色的头巾像穆斯林妇女佩 戴面纱一样将她的面孔遮住,只露出两只美丽纯洁的大眼睛,让我父亲带她去医 院装假牙。我父亲把她领进医院的牙科诊疗室的时候,那个坐在小圆黑面高脚凳 上的中年牙医忽然失态地将嘴里衔着的烟卷掉落在地下,我外祖母冷静地注视着 他,两手扯住遮住面孔的纱巾猛然一拉,牙医那张圆臌臌惊诧莫名流露着某种欲 念的脸蛋顿时如同泄了气的皮球瘪了下去,此后他便无精打采心神不定懒洋洋地 为我外祖母做了一副使她受罪的假牙。 带上这副受罪的假牙后,我外祖母面部的表情显得十分古怪,居然呈现出一种令 人陌生的年轻,年纪看上去就像是另外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以后她就回到了乡 下。 我外祖母离开桃园的时候我正在学校上课,我父亲驾驶着他的红十字救护车 顺道把她老人家送到了通往村庄的汽车站,他们在瑟瑟的秋风中默默无言地挥挥 手便分别。 深秋的时候,气候已经很凉,我外祖父蹲在他庄园门前黑乎乎墙壁下的上马 石上抽烟袋锅,一面晒着太阳。远远地,村外小路上走来一个行色倥偬的女人, 他老人家眯起眼一边不紧不慢地吐掉含在嘴里的那口烟,一边把右手卡在腰间, 左手执着旱烟袋指着渐渐走近的我外祖母愤怒地叱道: “你不是我的女人!” 我外祖母因为嘴里新装的假牙把她的牙床磨得分外难受非常疼痛实在没有心 思和他说话,她老人家只是向他斜斜地瞄了一眼便径直走进了庄园的大门。我遭 受冷遇的外祖父双手抖动不止,一杆旱烟袋锅在秋日无力的阳光下面晃得尤其厉 害,一闪一闪地放射出光芒,他的面庞神态迅速沮丧颓焉下来,如同遭受霜打的 秧苗。 我外祖父手里捧着的那杆长长的像拐杖一样的旱烟锅是用青铜铸造的,烟锅 上面布满斑剥的绿锈,从烟锅底部的凹形文字判断,年代想必已经非常久远。他 老人家拥有这个烟袋锅纯属偶然,他后半生常常捧着一面从一艘古代沉船打捞上 来的精致的微型罗盘,随身带着一把当年日本兵遗弃的工兵锹一把小铁锤一把小 十字镐,像一个真正的名副其实的地质勘探队员那样漫山遍野看风水的时候,在 一个山旮旯里挖掘到了这个烟袋锅。 我外祖父像一名真正的地质勘探队员那样勤奋工作时,态度非常严谨,他每 天总是闻鸡而舞黎明即起,天刚放亮就命令我舅母烧好饭烙好饼,给他装在当年 日本侵略者曾经用过的扁圆铝饭盒内,再灌一壶水,然后他老人家到外面井台上 用清冷的井水洗一把脸,再蹲在自家菜园的粪坑边上出恭,完毕后,他回到堂屋 吃饭,一切准备就绪,他便将那些简单的工具都装进一只旧军用帆布包包里挎在 肩上,如同出征的游击队员,撅着他那把灰白的山羊胡子朝着绵绵的青山进发。 我外祖父这后半辈子抛开家中的一切,农事不理,世事不问,每日就这样无止境 地漫游,直到他老人家与世长辞。寻常的日子漫长而寂寥,他总是要忙到星稀月 朗才回到家中,简单地吃过晚饭,洗过澡,他就把自己关在屋中独自一人”嘟嘟 囔囔”这块地不好,那面坡背阳,嘴里念叨个不停,一面从随身携带的帆布包包 里倒出那些被他自山岩中敲击下来的石块,挨个地琢磨。 我十五岁的时候,因为我爷爷辞世而悲伤去乡下度假,我父亲让我给他捎一面高 倍数的放大镜,以后他老人家就用这面透镜终日研究他从山上搜罗的石头。那些 天知道做什么用有什么意义的石头堆满了他那古老木雕花床下面的空间,他一去 世,我舅母就把这些石头全部清理出去,丢在菜园里废物利用做了阡陌的垫脚石。 没过多久,当地政府成立了地方土特产征集委员会,搜罗四郊五县山野所能发掘 的一切土特产品贡献给异邦友人,以报答对文明古国重新堀起的巨大支持和援助。 我舅舅的孩子环顾家中周围,沮丧地发现实在没有什么特别具有浓厚乡土气息光 华夺目的东西好上交,他蹲在自家的菜园里一边出恭一边悲叹自己就要落后于这 个光荣的时代之际忽然看见这些形状怪异的石头,便选了一些亲自背到当地县政 府的那个委员会去。 委员会的书记写了一张二指宽的纸条让他转送到科研所去,最后经那些二半吊子 地质员鉴定竟然于其中发现一块稀有金属矿藏的样品,慌忙不迭地面呈县政府, 经批准立刻派专车送到省城,从而被列为当年度特大新闻,引起轰动,五报三刊 发表社论热烈欢呼,数千年文明古国从此摘掉稀有金属贫乏的帽子,亿万人民扬 眉吐气翘首以盼的时日已经为期不远。 至于这种稀有金属作何用途报上未予披露,因为那纯属国防战备秘密。于是叱咤 风云军事管制委员会黑脸上将司令一声令下,浩浩荡荡的工程兵铁道兵建设兵团 便开进我外祖父长眠的绵绵青山,那里立刻就被挖地三千尺,开井掘矿数百里, 毁坏珍稀参天原始森林难以计数(树木都被拉到井下做巷道的支撑物)绵绵青山 很快就变成荒山秃岭,满目疮痍。 由于粗矮肥胖的黑脸上将司令曾在天下第一少林寺落发为僧故对科学并不迷信, 他乘坐一架军用直升飞机盘旋在我外祖父长眠不起的青山谷中,一边抽着烟,一 边阅读着《红楼梦》著作,很随便很潇洒地就把我外祖父长年辛辛苦苦挖掘的含 稀有金属元素的石头当作通灵宝玉往茫茫大森林中一扔,随从参谋长立刻便向下 发布命令,在哪里找到这块通灵宝玉,哪里便是矿。 结果,三十万人的大兵团硬是用工兵镐用十根手指一寸一寸地搂梳大荒山上齐腰 深的茅草,整整花费了五个月的时间才找到那块石头,以后又用了五年的时间挖 掘那块石头下面的山谷,最后因为碰到拦路虎竟不惜动用火箭军部队进行了一次 不对外公布的地下核爆炸,炸开一层又一层坚硬的岩石,掏空了方圆五百里的大 山才搜集到一樟木箱的矿石,经国家科学研究所检验证明后才得知那还只是品位 极低的贫矿,丝毫没有开采价值。 但这并没有什么可沮丧的,相反证明了我们大部队各军兵种协同作战的能力,我 们有能力这样做,我们的目的一定能够达到,谁也别打算小觑我们。至于在这场 史无前例的大生产运动中不幸牺牲的无数人们,那是他们的光荣,是祖国给他们 一个报效的最好机会。至于召开了难以计数的追悼会,颁发成火车皮的奖状,造 就了一批又一批的英雄模范人物,那都是时代伟大运动的需要。 在这场声势浩大轰轰烈烈震撼全球的运动期间,各省市各地区各县乡各国都纷纷 派出参观取经慰问代表团,络绎不绝车水马龙川流不息摩肩接踵济济一堂的各肤 色人种聚集在大荒山变成蚂蚁巢一般的山谷中历时达二十年之久。 学费当然是高昂的,代价当然是十分巨大的,然而成绩也是喜人的,至于运 动中的偏差,有关部门已在多年后做出了妥善的处理,人民总是善良的,总是能 够体谅他们的领导者,至于谁也没有干过的事业,只好摸着石头过河,走到哪里 算到哪里,除此而外,还能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呢? 许多年前,我在外祖父家度过难熬暑假的时候,我外祖母刚刚装了一嘴的假 牙,她整天闷在屋子里做衣服,外祖父让我坐在他的八仙桌旁看他用一把小铡刀 切那些焙烤完毕的烟叶,他一边吸烟一边向我倾诉他老人家对我外祖母的怨恨, 他责备我外祖母是一个用情不专的女人,但一提到我逝去的爷爷,他便情不自禁 地对我竖起他的大拇哥,由衷地赞叹道: “你爷,好样的。” 整整齐齐香喷喷的烟丝在他老人家的面前越堆越多,他沉默许久,忽然抬头 注视我一眼,轻轻地叹一句,“你婆,不要脸。”他的声音很低亦很无奈,我外 祖母在里屋听不到他的咒骂,可是我却感到非常尴尬,我的脸庞绯红绯红,头上 也冒出了细汗,内心不知是生气还是惶惑,我尊敬的外祖父竟然叱骂我慈祥的外 祖母不要脸这让我的心中真是乱成一团,然而我外祖母对这种咒骂早就习以为常, 她老人家只是淡淡一笑,过后将眉头微微蹙在一起,一双大大明亮的眼睛里飘起 一丝云翼,她一面用锥子扎着鞋底穿针引线,一面对我嗤声道: “伢子,莫听他嚼蛆。” 我外祖母神情淡泊地将我外祖父对她的咒骂视之为“嚼蛆”,这非常形象化 的坚决反击使我感到十分愉快,我坐在我外祖父的对面,谛视着他老人家扭动小 木盒里的小棍棒做那些粗粗长长的烟卷,谛视着他把上好金黄的烟丝放进嘴里慢 慢地津津有味地咀嚼的情景,当这些黄灿灿脆香香的烟丝从他那牙口硬朗的嘴里 吐出来时都已变成又白又胖的蛆虫状残渣,我外祖母反击的语言多么精湛多么深 刻。 我外祖父停止操纵面前的自制卷烟器,对我爱恨交加地说:“你婆年俏时和 你爷好,我想和她好,可是她看不上我,这老婆子竟看不上我。她看上你爷了, 可是你爷当年是一个逃犯,官府在捉拿他。你不知道吧,你爷当年竟敢剌杀大总 统,但是你爷的运气非常不好,他的飞刀没有射中大总统,只射中了总统身边的 保镖,你爷一不做二不休正想拼命,大批人马包围过来,你爷见势不妙撒腿就跑, 从北方跑到南方,一口气跑了三千里地,可是后面还有武林高手追杀。后来,你 爷被你不要脸的婆看上就藏在了庄园里。你太爷(就是你婆的爹爹)和你爷谈得 十分投机,打算让你爷做上门女婿,并传他一手绝活,可是你爷不干,他有他的 事情要做,他要走。你婆和他赌气,我爹就趁机向你太爷提婚。他们老辈其实在 我和你婆还年幼的时候就已决定联姻。我爹传你太爷的那一手绝活,你太爷正准 备拿来传你爷,但是我爹不答应。我爹不肯把他的绝活传给外人,他们俩老辈就 在山里大战七天七夜,你太爷一招怠慢,招招受制,终于败在了我爹的手里。我 爹其实在传你太爷绝活的同时自己也在加紧练功,结果,你太爷悟性不高,终于 失败,只好把他的小千金嫁给了我。你婆与我成婚后与你爷仍断不开,在我和你 婆的洞房花烛之夜,他们俩竟抱头痛哭,把我给撇在一边,我和你爷开展理论, 拳脚上我输了,道理上我却赢了。我对他说:‘你一个新党有识人士怎能闯到人 家新婚洞房里夺人所爱?欺人之妻?’你爷当即哑口无言,你婆脸红似火。后来 你爷就远走高飞,一去三十年。眼见你婆已经死心,岂知他们还是在桃园会上了, 这真叫不是冤家不聚头啊!” 我外祖父抖抖呵呵地说到这里竟然伤感得老泪纵横,我连忙掉过脸去,不忍目睹 他老人家难过的模样,一边偷偷取过他随手放在一边的旱烟锅,吹亮火星,猛吸 一口,一股又苦又涩又臭的烟迅速钻进我幼嫩的肺里,呛得我拚命地咳嗽。 他瞅着我狼狈不堪的模样愣了一会,脸上忽然绽露出笑容,他将宽大厚实的巴掌 贴在我单薄的胸前,一股暧流顿时灌进我的体内,我的咳嗽也立刻为之停止,我 知道这是他老人家运功帮我打通经脉疏通内气的结果,不禁向他投去深深感激的 目光。 我外祖父长着一撮仿佛一支凋敝用散了的羊毫毛笔的灰白色山羊胡子,闪着 几缕焦黄的光泽。他老人家此生极爱清洁,每天或早或晚必洗一把澡,不太冷的 时候他“扑嗵”一声就跳进正对庄园大门的一口池塘里,一泡半个时辰,冬天初 春的时候他就亲自烧一大锅热水在屋子里洗澡,这个习惯他始终保持着,一直到 临终那天为止。 我外祖父的武功造诣非常深厚,他的身体原先十分硬朗,铁打金刚一样,但由于 他老人家晚年一时糊涂,不肯用功夫进行自我保护从而吃尽了苦头,受尽了世间 非人的待遇,他的身体健康受到了极大的伤害并每况愈下。 对一切失去希望后,他更加不在意自己的身体,长年累月怀揣一面罗盘漫山遍野 看风水,采矿石,风餐露宿,饥一顿饱一顿,再坚强的胃器官也会发生功能性衰 退,他脾气又特别倔强不听人劝,不肯戒烟,照旧不管不顾地吸他自制的烟卷, 喝凉水,吃硬饼,当他意识到自己的精神日益衰落,到了需要服用偏方丝瓜水的 程度时,他的肺器官已经出现了许多窟窿眼,他剧烈地咳嗽,发疯一般地哮喘, 半夜里瑟缩在煤油灯下,往床前盛着草木灰的瓦盆里吐带血丝的浓痰,在那些空 旷孤独万籁俱寂的夜晚,他老人家那枯涩的嗓音无遮无拦地散播向无涯的天空, 常常直到天明。 我外祖父秉性倔强,从不低头,很有点自讨苦吃的味道,在一场深挖狠掘灵 魂晒太阳的全民运动中,他老人家竟斗胆对时尚表示不屑一顾并嗤之以鼻,于是 他很快就被那些手里掌握枪杆子印把子的庄户泥腿子后代理所当然地视为眼中钉, 肉中剌,如鲠噎喉。 其时,我外祖母心明眼亮,非常识时务地收拾好家中的金银细软,离开乡下 来到我们的桃园避难,可是我外祖父却仿佛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地呆在乡下不 肯离开,非要亲眼看着那帮头脑发昏双眼发红身上长剌头上长角的人群轰轰烈烈 地闯进他老人家庄园的大门,在此起彼伏打土豪分田地的口号声中,把他家中一 应值钱物品统通抢劫狗吃干净,掘地三尺还不罢休,又拆梁毁屋把门板都抬走。 在这些和尚打伞无法无天狂热的人群热火朝天开展斗争时,我外祖父守在一边像 个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局外人,一言不发,只是静静地吸着烟。他这副漠然态度 很快又将这些革命革得正起劲的人们惹怒,于是他老人家很自然地便成为这帮人 矛头对准的鲜活靶子,只是由于恐惧他那威名远播的武功,这些人才未敢贸然上 前将他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让他永世不得翻身。 他们与他彼此对峙着,远远地保持着一段距离,一个自封的民兵司令目光环顾手 下众喽罗,硬着头皮虚张声势地说: “四爷,实在对不起,形势喜人,形势也逼人,奉上边命令,迫不得已,委 屈您老人家啦。” 我外祖父漠然一笑,道:“量你们也不过吃了熊心豹子胆。” 说着,他老人家把旱烟袋放在地上,解下扎腰带将自己的双手捆绑起来,但那些 人依然不敢上前,他只好又扯出汗巾塞住自己的嘴巴,直到这时,人群才一窝蜂 地拥上来,用麻袋套住他的头,将他五花大绑推搡至废弃的祠堂里,用蘸着辣椒 水的皮鞭刻骨仇恨地鞭挞他。 由于他老人家在整个鞭挞过程中始终面带笑容,一声未哼,眉头更未皱一下,这 就使得那些人恼羞成怒格外气愤,声言他抗拒改造死不改悔,遂变本加厉将他的 双手反剪住倒吊在一株有着千年历史的古银杏树上,整整折磨蹂躏达半个月之久。 我外祖父遭受悲惨迫害期间粒米未沾牙,滴水未进,遍体鳞伤,眼看着奄奄 一息生命垂危,人们才慌了手脚,硬着头皮闯进我们的桃园,央求我外祖母回去 收拾局面。我外祖母心中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便从我母亲房中取出那包金银细软 交给他们,我可怜的垂死的外祖父才被准许从银杏树上放下来,让我舅舅用门板 抬回家。 我父亲闻此噩耗立刻驾驶救护车去接我外祖父时,那株有着千年历史的古银杏树 身上的斑斑血迹尚未被雨水冲涮掉,他亲眼目睹命在旦夕的我外祖父以及他老人 家流淌在这株树身上的斑斑血迹,连声嗟叹: “私法甚于国法,国法何在!” 那些泥腿子的后代并未能够听懂我父亲的话,他们掮着枪拿着棍闷闷不乐又 不无羡慕地注视着我父亲把我外祖父用担架抬上车扬长而去。救护车卷起黄龙一 般的烟尘最终挡住了他们的视线,不知谁懊恼地嘀咕了一句: “还是四爷有福啊!” 我外祖父此后逗留桃园养伤的时日并不算很长,在我们幼嫩的记忆中,这段 时期仿佛始终为一股烟雾弥漫笼罩着,极不清晰。我爷爷与他老人家时隔多年再 次相见感觉分外愉快,他们终日聚在一起促膝倾谈,十分投机,数十年前的隔膜 一扫而光。我外祖父毕生精通阴阳五行奇门八卦学说,他在我们桃园疗伤养病的 时候,每到深更半夜耳朵中便会悄然响起一种阴戚戚奇妙又撩人的音乐,睡梦中, 他的魂魄便会遁声跳出去,四处追赶,八方搜寻,累得疲惫不堪,次日天明,他 醒来后,看见我父亲的第一句话就是: “桃园有妖!” 我父亲听罢微微一笑,摇摇头,内心以为荒唐,桃园怎会有妖?难道那些桃 树会成精?我外祖父对我父亲的反应十分不满,以后他又同我爷爷谈起这件事, 抱怨他在桃园实在难以集中心思养病,他常常不得不分出一半的精力去抵御那种 妖邪力量的侵袭。 我外祖父在桃园居住的时日越来越郁闷不安落落寡欢,一俟那场折腾人的运 动结束,他老人家自觉在桃园多待一天,精神负担便沉重一日,内心思想情感灵 性压抑愈甚,他随后多次孩子般地央求我父亲把他送回乡下,好重新开展他那整 日怀揣罗盘漫山遍野看风水,为自己寻找墓址的勘探活动。 我爷爷不幸去世为他老人家举行的葬礼隆重进行完毕,我外祖母便因为心情 不佳回到了乡下的庄园,我外祖父这时已为他自己选择好了死后的葬身之地,并 打算在我外祖母的眼皮底下与世长辞,以对她背叛自己爱情的行为予以沉重的打 击。 我外祖父向家人和我外祖母公布了他老人家自己选择的葬身之地和他临终的准确 日子,我外祖母对此并不以为然,甚至赖得搭理他。当那一天最终来到的时候, 我外祖父早早地起床亲自烧好一大锅烫水,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仔细地沐浴。 他老人家曾经说过,当他离开这个人世时他绝不会带着肮脏的身躯回到阴间,婴 儿降临人间时干干净净,身上不带一丝尘世的灰垢,人死去时只有如同诞生时一 样干干净净,在阴间才会活得舒服活得自在。 沐浴完毕,他穿上我外祖母为他亲手缝制的送终寿鞋,里里外外簇新干净,清清 爽爽,之后他把屋门闭紧窗户封死不让别人打扰自己,并将他睡觉的床铺拆掉, 把床板搬到屋子中央放好,设置成一张灵床的样子,他躺上去,双眼紧闭,静静 地等候生命的终结。在此前一天,他曾经吩咐我舅舅,谁也不许破坏他恭候涅盘 的宁静与欢乐,如果七日后他老人家仍未去世那即表示他还将有七年的寿命。 他一本正经这样宣布的时候,我舅舅根本就不相信,但他表情严肃语气认真,并 不像开玩笑的样子,我舅舅只好依照他的话办,在他把门反锁不吃不喝躺在自己 亲手设置的灵床上等候死神降临的那七天里,我舅舅每天都要偷偷地扒着门缝往 里窥探,一边暗暗笑着,一边心想这老爷子在玩什么把戏,故弄玄虚,一定是在 偷吃什么长生不老药吧。 我外祖父虽然闭着眼睛心思飘缈,但他依然能够感觉到我舅舅那窥测的目光,便 时常从鼻孔里使劲地哼一声,以示他的不满。我舅舅出于对他的关心,生怕他会 把自己饿死,可又不敢违抗他的旨意便土法上马亲自动手制作了一架潜望镜,躲 在屋后悄悄地从目镜里观察他的动静。这七天中,他的的确确未曾下过灵床,未 曾喝过一口水,未曾吃过任何东西。 七日后,我舅舅深信他老人家已经魂归西天,便去请示我外祖母商议他的后事。 可是傍晚时分,他竟突然由灵床上跳起身,满面红光精神无比抖擞地脱掉寿衣寿 鞋,仔仔细细地叠好,整整齐齐收进箱子里,然后他打开门,冲我舅舅怒气冲冲 地吼道: “由于你的不孝,我还得受七年罪!” 我舅舅心中窃笑不止,面部表情却肃穆无比,他一面装模作样地点头称是,一面 慌慌张张地往屋后溜去。我外祖父见他行迹可疑,追踪过去,一眼就看见那架自 制的潜望镜,神情不由一怔,自言自语: “难道就是这东西搅得我不能安息?” 我外祖父没有再责备我舅舅,次日一早又揣起他那面罗盘重新开始选墓址看 风水找矿石的活动,间或推辞不过他也为庄户人家盖房砌灶结婚治丧看看风水, 选择黄道吉日。七年后的同一天,他依前次一样沐浴净身,吩咐我舅舅我外祖母 绝不许打搅他,之后他又把自己反锁在屋中,把寿衣寿鞋一件件地从箱子里面取 出来穿上身,不声不响地躺在他再次亲手设置的灵床上。 我舅舅以为他又在闭关练功,心情一点都不慌张,第二天,日上三竿,我舅 舅请他老人家起床吃饭,但他屋里没有动静,门又推不开,我舅舅便用双手托住 门板往上一提,将屋门整个卸掉,然后走进去,这时,他看见我外祖父面容安祥 地躺在屋子中央的板床上,悄无声息,双眼紧闭,似在睡觉。他放低声音说: “爹爹,起来吃饭吧。” 我外祖父没有反应,我舅舅迟疑一下,伸出手去摸他的额头,感觉一片冰凉, 这才知道他老人家已然魂归西天。我舅舅慌忙搬出百年老历逐一推算,方知道那 一天逢七,也就是那七年后的阴历七月七日。至于我外祖父在哪一时辰停止呼吸, 我舅舅推算大约也在与七这个数字有关的时刻。 我外祖父准确无误地撒手归天于他老人家亲自预定的日子,正是神话传说中 牛郎织女鹊桥相会看巧云的民间节日,当他最终躺在他亲手勘址挖好的墓穴里, 人们才发现连那一人高的墓碑都是他老人家生前亲手雕凿而成的。 我外祖父神奇地与世长辞在他老人家自己预定的日子里的消息不胫而走,迅速传 遍四乡八里方圆数百村庄,在为他老人家发丧的那一天,从各处赶来送葬的同宗 同族一共有数万人之多。 所有致哀者的脸上皆无一丝悲色,人们都对我外祖父的神机妙算赞叹不已,钦佩 万般,把为他老人家举行葬礼的这一天视为盛大的节日。那些在他生前曾经惨无 人道地迫害他的人们也怀着复杂的心情俨然十分沉痛地出现在送葬的队伍中。 那个曾经带头用麻袋将我外祖父的脑袋套住吊在有着五千年光荣历史的古银 杏树上打得最凶狠最卖力的民兵司令竟兴高采烈地充当了为我外祖父举棺的抬杠 者,其他负有多多少少大大小小罪责的人们也都以各自的方式混迹于送葬的队伍 中,表演他们那沽名钓誉的虚伪哀悼。他们扬着无数的白色幡旗,撒着整筐的纸 钱锡箔,一路吹着锁呐打着铜锣蛇皮鼓浩浩荡荡地向我外祖父的葬身之地进发。 我外祖母默默无语地为我外祖父重新换上一双她老人家亲手缝制的有着奇特图案 的布鞋,然后坐在一乘轿子里送我外祖父上山。 送葬的队伍很长很长,绵延数十里,我外祖父的墓地很远很远,道路曲曲折折, 崎崎岖岖充满坎坷,所有欢乐的人们都没有这种长途跋涉的心理准备,他们一路 上嘻嘻哈哈,兴高采烈,开开心心地讨论着我外祖父去世的历史意义,从满天星 斗的清晨一直走到星稀月明的黑夜,在宿营地稍事休息后,黎明启程又走了一整 天,仍未能到达我外祖父的墓地,于是他们的心情纷纷变得沉重不堪,情绪低糜, 蓬头垢面,那些曾经迫害过我外祖父的可耻败类们没有一个能够坚持到底,他们 中途全都以各种各样的理由借口溜掉了。 这期间我舅舅的头发胡子蓬勃生长近一尺长,我外祖母乘坐的那顶轿子早就摔下 山涧,一身崭新的衣裳也变得破破烂烂。七天七夜零七个时辰后,送葬的队伍终 于到达我外祖父的墓地,所有能够坚持到底的人都面黄肌瘦像是又回到了三年自 然灾害的岁月。 我外祖父终于如愿以偿地将那些可耻的家伙从为他送葬的队伍中巧妙地驱逐 干净,他老人家生前过着极其清淡自俭的生活,身后他也十分讨厌那华而不实的 出殡仪式,竟神奇地将他的墓址一移再移,人们明明已经看到他的墓地可就是无 法接近。当那些混珠的鱼目自行剔除以后,他才安安静静地躺在了自己亲手选定 凿好墓碑的坟茔中。相形之下,我爷爷却从他的棺材里消失不见,活不见人,死 不见尸,他老人家虽然赢得我外祖母一生世的爱情,却无法让我外祖母为他名副 其实地送一次终。 9 在一个春意渐渐褪去的日子末尾,我端坐在桃园二楼阳台上的那把藤椅中静静地 谛视着对面十数株梧桐树,月亮流着粉红的泪痕淡而无味地挂在天上。风乍起, 吹皱一池萍水,我的心里飘浮起我外祖母的回忆,风渐止,一池泛起的涟漪渐又 消逝。我外祖父的丧礼举行完毕以后,我外祖母在乡下一天也呆不下去了,各处 闹哄哄的,她老人家很快又重新回到我们美丽妖娆充满邪气的桃园。 其后,我舅舅忽然睡倒不起高烧不止,整天废物利用地在怀里放一盆鸡蛋,一夜 过去,数十只小鸡仔就从他怀里跑出来,变成炕房一样,一个星期后,既未打针 也未吃药,每天只是孵孵小鸡他的病也就自行痊愈。但自此以后,他就变得特别 能吃,胃口特别好,一顿饭吃了又吃,老也不嫌饱,直到把两个眼睛珠胀撑成婴 儿的小拳头一样,血红得吓人。 他一个人吃的那顿饭往往足够我吃上一整个星期,但是他的肠胃消化系统又极其 糟糕,吃什么都不吸收,所有的食物在他的口腔里只是被舌端乳突味蕾过滤一下, 由喉咙里吞咽下去便算完事。由于他本人对此并不重视,又未得到及时的治疗, 他的身体眼看着就越来越瘦,越来越轻,变成了皮包骨每天还是嚷嚷:饿呀饿呀。 我舅舅的身体饿到最后瘦成了一根灯蕊草那样,随便哪一个成年人只要用一只手 就可以轻松地把他拎走,我要抱起他也不费什么事,每当我那那老成持重的表妹 为他端来一大锅米饭时,他的涎水便会一直拖到床底下,接着两眼喷出熊熊烈焰 一般的贪婪光芒,死死地盯着饭锅。瘦得只剩一张皮的身躯竟如同太空中失重状 态下的宇航员轻灵灵地飘浮起来,两根早点铺炸油条细长筷子般胳膊一举便将足 够一头牛吃的整锅米饭飞快地倒进他河马一样的嘴里,别人甚至来不及看见他咀 嚼,那些米饭已经全部掉进了他的胃里,迅速滑进大肠然后又完完整整地排出了 体外。 由于他吃什么又照原样排泄什么,为了不至于浪费粮食,人们往往必然会将三头 大肥猪赶到他身后沾光。三头大肥猪吃食的时候紧张得连头都不敢抬一下,于是 屋子里便响起了一片“吧嗒吧嗒”飞快的咂嘴声。 我舅舅的舌头味蕾这时已经变得异常发达,任何时候都保持着狂热的食欲,只要 被他嗅到了哪怕一丝一毫的香味,他的胃里马上就会涌出巨大的饥饿感觉,不管 什么东西他都要用舌头舔舔品尝,然后就吃下肚,这样发展的结果是他对食物的 需要达到了一种令人震惊令人恐惧的地步。 起先他还只是对一些正常的蛋白质脂肪纤维素淀粉一类食物需求旺盛,后来他渐 渐感到难以满足,竟又对一些非食物东西打起了肮脏主意。他开始揪被褥里面的 棉花吃揪床铺上的麦草吃,如此吃了一阵之后,他感觉胃十分舒服肠子非常快活 便又开始吃墙上的石灰地上的泥土,吃随便捡到的砖石瓦砾吃木头块吃打烂的铁 锅,见什么吃什么随便什么都能吃整天时间都在吃。令人难以置信的是他的口腔 肠胃竟然从来不会被戳破,简直就是钢牙铁腹。 总之我舅舅对吃的需求已经到了丧心病狂程度,与此同时他的身体也愈来愈 轻愈来愈轻愈来愈轻,最终变得就像一张皮一张纸。在无风的日子,他的整个躯 体呈现出一种奇怪的飘浮状态悬在空中,双脚高高地斜指向天空,那稍微有点份 量的头颅则不平衡地垂向地面,这种可笑的怪异姿态并未使他感到难受,相反更 便于他寻找地面上的东西吃。 我舅舅在患这种贪吃病的初期曾想离开乡下到城里去治疗,他让家人把自己 放在一张竹凉床上抬着向庄园外面走,可是刚出庄园大门他就惊呆住了,由于我 外祖父生前遗留的那些矿石引发一场影响力波及全球的全民大生产运动,所有通 往茫茫大荒山的道路都被那些可怜的参观访问取经送宝的人们乘坐的形形色色千 奇百怪的交通工具塞得满满当当严严实实,他躺着的竹凉床担架根本别想挪动一 步。 我舅舅在目睹无穷无尽蔚为壮观的传经送宝者队伍充塞道路尘土飞扬水泄不通的 情景后深深叹息,绝望地闭住了双眼,从此熄灭心中进城求我父亲给他治疗的幻 想。这之后,他便对自己的严重营养不良病采取了听天由命的态度,既未怨天忧 人也未生过气。 为了不使家人觉得过分难堪,他曾经不止一次地想到过自杀。由于他的身体几乎 已经没有重量,任何物体便无法在地球的引力作用下以自身的力量将他杀死,连 砍刀连剪刀也不能割开他的身体,因为任何物体猛烈接近他势必会引起气流的波 动,空气的流动就是风,这时他的躯体就会如鸟如纸那样随风而去。 以后,我舅舅常常在大风微风晴朗阴沉的日子里如倒栽的风筝由屋中飘浮出去, 头垂在下面,碰到什么吃什么看见什么吃什么,就像一架粉碎机把他喜爱与不喜 爱的一切物体全部粉碎掉。直到某一天,他对发生在自己身上的这些事情厌烦透 顶,终于在一个傍晚日暮时分乘着缕缕炊烟飘出家门,从此再也没有回来,是死 是活无人知道也无人关心。 我舅舅失踪以后,我舅母我外祖母均未为他担心过,她们知道他活着死去于 人于已于这个世界都没有意义,她们唯一感到不安的是我舅舅那幽灵般的形象千 万别把其他正常的人们惊吓住。 过了一段时间,也许是老天的惩罚也许是冥冥中的报应也许是命运的捉弄,我舅 母居然又患上了一种与我舅舅病情完全相反的浮肿病,这种病显然是因为人体内 部消化系统吸收功能过于旺盛过于强烈所至(我舅母曾因为我在乡下度假期间与 她的女儿发生过感情上的微妙瓜葛而对我一肚子牢骚)。 我舅母的病情来得异常奇怪非常迅速,与我舅舅的病正所谓一张一弛并驾齐驱毫 不示弱。初始的时候,家里人都以为她仅仅是肥胖吃饭吃多了,便纷纷要求她节 食减肥喝减肥茶,可她感觉完全不是这么回事,因为胖人身体有劲既能吃又能睡, 而她既不能吃又不能睡,周身无一丝力气,用手指一捺皮肤马上陷下去一个小坑, 她知道那种虚胖是一种浮肿的表象。 她尽量克制食欲很少饮食胃口几乎完全没有对一切食物深恶痛绝,但她的身体依 旧不停地浮肿发胖。后来她干脆绝食光喝水,可是没有用,她的一切努力都付诸 东流,病情依然没有转机继续恶化,再后来她即使把水都戒掉不喝也不行。 我舅母同我舅舅一样,也没有办法前往城里看病,村庄周围的路上到处水泄不通, 堵塞得连蚊子都歇不下脚。她只好在绝望中度日如年苦捱时光,只要她还能够呼 吸到潮湿的空气中的水分子,她的身体就要发胖,这还是在旱季,若到了雨季就 更加糟糕。 事实上当时的情况已经非常不妙,为了让旱季不旱雨季不雨让高山低头让河水让 路,黑脸司令公然违反自然规律强行命令各地用土火箭向天空射击,驱赶各处的 降雨云层向大荒山周围靠拢,又派飞机播撒干冰制造人工降雨,结果便下了一场 七七四十九天没完没了的倾盆大雨。 在那个倒楣的雨季里,我舅母的浮肿病突飞猛进发展到了令人咋舌的程度, 在那最终的一天到来际,我和我诸表妹以及众亲人尚未从夜梦中睡醒,雄鸡也未 报晓,更不知道几点几分什么时辰,天昏昏地沉沉一片黑茫茫际,我舅母居住的 那间房屋四周墙壁忽然无声无息地纷纷坍塌,屋顶则如锅盖向天空飞去,瓦片雨 点般飞溅落向四周的大地,静谧中,一条巨龙自天而降,盘旋着落向我舅姆,她 的身体竟如蚁后那样通体透明,不断地浮肿膨胀,吸收着周围的水分子,如同海 底刚刚形成的火山,最后“轰”的一声,随同巨龙一道消失不见了。我们被轰响 声惊醒,每个人的十根手指拼命地扒着沉涩的眼皮,不知道这是否恶梦中的情景。 龙卷风吸走我舅母以后山洪暴发,洪水遍地流泄,四处泛滥,很快便在我们的狂 烈惊恐中在我们的村庄西面形成一条崭新的江河。人们传说我舅母由天坠落下来 后浮在这条江河中一直向东漂去,最终消失在东方的大海里。当然这纯属无稽之 谈,但我懒得理解,也不愿意动脑子想想这是否符合逻辑。 在接下来的心有余悸的日子里,我春心萌动很快就把我舅舅我舅母的不幸抛到了 脑后,终日周旋在乡下众多表妹们之间,与她们躲在谷仓里麦垛里牛棚里田野里 菜园里开始品尝那人生初始的甜蜜,我终于变成一个游手好闲的浪荡公子。 由于我外祖父有八个兄弟,我外祖母又生了八个儿女,他们之中除了我母亲以外 又全部居住在乡下山前山后大大小小的村庄里,故此我实在无法计算我究竟有多 少美丽俊俏的表妹,我姨妈的儿子其时已年长我整整五十岁。当我初次踏进乡下 庄园地界时,我的耳边响起一个娇嗲的声音,我吃惊地回头看去,一个与我害精 神病的堂姐年纪相仿的妩媚少女正亲切地对我露出甜美的笑容,她居然尊敬地称 呼我“小爷伢”,我十二岁刚刚进入少年就被尊称为爷爷,获此谥号我实在难以 理解。 十四岁时我重又回到乡下过夏天再也没有见到那个美丽少女的身影,别人告诉我 她已经出嫁离开了家乡,她那黑黑亮亮的双眸以及尖圆脸庞上的笑靥使我回忆起 来黯然神伤,我说不出因为什么情怀的缘故就此作出许多古风情调的感伤诗篇, 并面呈我外祖父最小的兄弟八爷伢看,他老人家用一支山羊胡子一般的毛笔为我 的诗篇批阅作评修改的情景,我至今记忆犹新不能忘怀。 我从未看到过我外祖父的家谱,也不知道是否有这样一本记载宗族谱系的东西, 因而我实在没有办法知道我有多少位纯朴真情的表妹。我曾与一位乡村少女热恋, 发生青梅竹马式的爱情,谈到深处,彼此一溯源,原来我竟然是她的舅舅,恋爱 自然失败。 在那之后,我迅速又与另外两位如今我早已记不住名字模样的女孩发生符合少男 少女心境的关系。在这种奇妙的关系中,我往往是一种憧憬的象征,是一种苦闷 年代的精神寄托,完全没有性意识的成份。 由于我父亲同我母亲的经典浪漫爱情故事早已传遍故乡大地,也由于我爷爷与我 外祖母那千古恋情的精神渗透家乡的山山水水,我在我那些表妹们的心目中自然 而然地变成了一粒名副其实的风情种子,乃祖乃父乃子一贯的毛病使我在她们的 中间犹如众星烘月的时候,我的心中大约也就产生一些小小的惬意。 我惬意地笑我惬意地闲逛我惬意地一路播下了爱情的种籽。在那些方圆数百里土 地上星罗棋布的村庄里,无论我走到哪里都会有我不认识素昧平生的表兄弟表姐 妹,只要我一报出我外祖父或者我母亲的名字,他们立刻就会将我迎到上房的首 席位子上坐下,倾其尊贵待客之道悉心招待我,为此我曾十分吃惊,久而久之也 就习以为常。 当那些美丽的少女洋溢着撩人的青春气息,充满好奇,兴趣盎然地围着我走马灯 一样转来转去时,我头昏眼花,根本顾不过来看谁漂亮谁更漂亮,我被她们诱人 的光彩与芬芳所迷惑,常常顾此失彼呆头鹅一般成为她们逗乐取笑开心戏谑的对 象,在那个倥偬幻语文字口号的年代,我因为足迹踏遍乡下的青山绿水空着双手 只带一张嘴巴的缘故而成功地搏得了一个无事佬的不光彩称号。 我每一次巡游最感发愁的是如何带走亲人们分别时赠我的那些珍贵礼物,我年少 体弱,身单力薄,手无缚鸡之力,实在没有办法背走这些情意绵绵的赠礼,尽管 那往往不过是一只鸡两只咸鸭三只腌鹅以及萝卜青菜之类的农副产品,当然还有 一些女孩们偷偷绣的荷包一类心意千千结的东西,可我当时并不会吸烟。最为离 奇的是我曾接受过一根四不象动物的生殖器,赠我厚礼的长辈一本正经地说我四 十岁后一定用得着,可我一转脸就扔到了水塘里,我当时真不知道那有什么用。 我在最后一次巡察我外祖父家乡广阔天地时收到或托我转交给我外祖母、我父亲、 我母亲的礼物最多,起先亲戚们曾好心地帮我置备了一副担子(两个高高的竹编 稻箩,一根樟木扁担),可我幼嫩少年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舞文弄墨的肩膀怎么能 挑得动装着那些沉实厚重珍贵祝福希冀礼物的担子呢?我只好临时雇请一辆四匹 马拉的大车,走一截风雨深情路,收一车堆尖金子般的心意。驾车的驭手由我一 位孙子辈的壮汉担任,他的两位婶婶即我可爱的小表妹则伴随我一路欢笑一路歌。 我舅舅我舅母不幸事件过去以后我就沉溺于和这两位最最妩媚动人的表妹纵 情欢娱之中,白天黑夜地漫山遍野地寻欢作乐悄悄品尝人生禁果。表妹们时年十 四正当豆蔻华年,青春洋溢无限诱人,我们于繁星满天的夏夜躲在新割的稻草垛 上两小无猜耳鬓厮磨打情骂俏,哪管时代风霜甚至相逼我们的长辈,敦厚温良的 公牛母牛当着我们的面趁着朗朗月色谈情说爱,当它们激情冲动狂热做爱的快乐 游戏场面为我们瞥见时我和表妹们稚嫩的心房跳动不止,互相闭着眼睛伸出温暖 小手捺在我们各自躯体的隐秘处,这时我们尽管激动仍未懂得更深层次的意义, 我们互相熟悉异性的身躯时心灵相距得很近也很远,一种茫然的感觉停留在无限 遥远将来的遐思中。 是的,将来我们不再有希望,不再有交合媾欢的可能,为此我们懵懂地感到 伤悲,亦很无奈。当晨风微起吹拂山野,我们依然赶着鹅群挎着竹篮手拿小铲在 夏日蒙蒙细雨浓浓树荫茸茸青草丛中游戏时,心情都有一些惆怅,一些迷惘。 许多年后,我外祖母于一百零八岁辞别人世,我曾经自责自怨与自疚的心灵 又产生了再省的意识,我胡子一大把时蓦然想到有什么理由要求我在蓬勃生命青 春发育的初期伴随我们桃园中那些辛酸悲惨的怪事一同郁闷寡欢故作思想深沉呢? 我的童贞少年又有什么理由被剥夺光辉灿烂而纯洁的冲动呢?多年以后,当我和 这些表妹偶然相遇彼此回忆起我们在青草丛中开始初吻的少年往事时各自都抚摸 着灰白的头发忍俊不止,倘若我们再年轻气盛我们还会曲径探幽尝尽风流吗? 我们不懂爱情照样你来我往互相纠缠,我们明白爱情后已然峰回路转相距很远, 彼此默默地打量却不敢上前伸出各自温柔的手,这是怎么一回事呢?我爷爷辞世 后的许多年里,我常常思索着这些事情中隐藏的历史意义。我在深情回忆纯真朴 实表妹们之余仍为我们桃园空气中散发的浓烈巫术怪味而烦恼不休。 我思忖我不能迅速理解那些怪事的准确意义是因为我大脑皮质层沟回组织尚未堆 积成山脉皱折那种形态,我所受到的教育以及我在时代氛围中的处境并未使我的 内心提前长出支撑思想的软足,因而我无内涵的思想空壳里流动的液体就不会是 具有哲学气味的思辩。我依然能够感到过去的印象缓慢有致渐次递进地伸展它柔 软的触须悄悄地探入我忧郁的心灵中,这使我在垂垂暮年也能感受到桃园家中的 怪异气氛。 我已日薄西山垂死挣扎最后一点可怜的意识被人抬着走向火葬场的途中,当我最 终躺在焚尸炉的铁板上再次回味那些少年时代的印象时我还会为我当年的荒唐行 迹懊丧懊悔吗?我不能够快乐究竟是因为我爷爷去世以及他那虚假的葬礼后发生 的那些怪事情还是因为我过于明白爱情而对异性变得挑剔并要求她们动物般的头 脑也具备哲学的气味以追求真正的爱情使我们双双堕入爱河不能的悲哀失落吗? 如果是那样的话,我未免太不懂事了。 我如今的记忆已极不清晰,极不准确,我的衣钵也不会被后人借当年当街摔碎瓦 灰盆而趁机继承,可以毫不吹嘘地说我并没有世俗的衣钵传统,即便有后人也不 会中意,因为我太钟情于我表妹白皙的皮肤,黑白分明的双眸以及她那一头油亮 青丝绾在脑后呈马尾状的形象。 我表妹穿一件白色塔夫绸上衣水红色真丝裙像一只欢快的小鹿朝我奔来时,夕阳 在她身后纷纷裂成无数的碎片又四处流淌出红红的泪水,山青水秀星光灿烂微风 习习际,我拥住她小小初绽的蓓蕾拼命地吮吸,寻找我婴儿时期的感觉,一股甜 蜜的液汁灌进我焦渴的心房又飞快流遍我的全身,那不是血液不是乳汁却甘美得 使我能够成长为一个英俊的男儿,除了我母亲赋予我的躯体我又得到她们那初生 无私淳美甘霖的灌溉终于茁壮成长为一名此刻躺在焚尸炉里的衰老尸首,没有人 谋害我,是因为我寿终正寝,没有人冷落我,是因为我怀念她们那纯洁初吻献给 我光辉少年时代而离群索居的无聊。我自己作践自己,自甘堕落自甘下流,这无 法怪罪于谁与谁的思想理论。 我的少年时代像一匹冲动不止的马驹不凶狠抽打鞭挞她的脑袋是不会安静的,我 爷爷去世以后的那个春天的末尾已然悄然逝去的时候,我那颗小小幼稚的心灵为 什么竟不能再次得到欢乐呢?即便有我表妹情爱液汁的灌溉也依然如故,我不能 想清楚是因为我父亲曾被那辆向他疯狂冲地来的日本战车撞击后引起脑组织损伤 的遗传作用吗? 这匹狂暴拉车的日本战马已经被我二伯父用一只手拉住并被巨大的反作用力翻倒 在路边的沟里当场将头戴战斗风帽的日本侵略者摔死。我爷爷不幸去世后我在老 得不能再老连路都走不动的猫小姐的挽歌声中已经对我们的桃园无比厌倦,我孤 身一人逃到天涯海角地尽头面对浩荡缥缈的大洋默默地洒下心中的许多泪水,幻 想乘桴漂于海上今生今世不再回来。 虽然我已经无比厌倦我们鲜花盛开的桃园,可是无论我走到哪里我都没有办法洗 刷掉桃园鲜花自我降生那一刻就沾满在我躯体内的气味,我已经躺在焚尸炉里对 我美好少年时光做最后的幸福追忆,我感觉憎恨的种籽在我的体内慢慢地孳生滋 长,当我驻足在我曾祖母的房门前思索桃园的纷乱风云时我被葳伤的脚脖子已经 肿得仿佛大象的腿,我忍住巨大的痛苦绞尽脑汁猜想这位老奶奶将要告诉我的那 些结果,我知道的再昭告我等于嘴上抹石灰,我不知道的因为无法理解告诉我也 等于白说。 10 我爷爷脸色腊黄嘴巴半张双手交握着搁在肚子上躺在棺材里的那天夜里,我 大伯父没有参加我叔叔我姑姑我二伯父我上校军官姑父他们在我爷爷棺材上的牌 局,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他一直拒绝为我爷爷守灵,而我爷爷刚刚一咽气体温 尚未变凉他马上便深深地喘出一口郁闷心中已久的浑浊气体,一边嘀咕着,一边 迅速回到他自己的屋里,把门关紧拴死,从打开的抽屉里取出一本色泽不很鲜艳 的旧画报,翻开来,神情迷蒙地注视着那些收藏其中多年的糖果包装纸。 我大伯父悉心收藏的糖果包装纸有着漂亮的颜色和图案,上面的文字都是西 洋文和日文,他细心地把玩着这些只有天真女孩子才爱的纸片片,不时倾过身把 脸庞贴在糖果纸上,努力地抽动着自己的鼻冀,贪婪而愉快地嗅着上面挥散的气 味,闭紧的眼睛面庞流露出一种陶醉的模样,间或他还会伸出舌尖,在这些纸片 上面轻轻地舐一下,立刻又深深地吸上一口气闷在心里,久久不呼出,嘴巴还不 停地咂出响声。他这样玩耍的时候,神态极为专注极为认真一丝不苟简直进入了 物我两忘的境域,即便我父亲房中发生的震耳欲聋的大爆炸也不能将他惊动。 我大伯父仿佛并不在意我爷爷的去世,我甚至从未见过他表现出哪怕一丝半缕的 悲伤,我知道与其说他这个人冷漠无情还不如说我们桃园家族中的所有长辈都在 莫明其妙地放纵着他,由着他的脾气爱干什么就干什么,没有人会去干涉留意他 的任何举动。 在我爷爷的整个患病期间以及后来不幸辞世似乎都与他没有关系,他什么都不用 去管什么也不用去做,我父亲我母亲以及家族中的长辈对他没有丁点要求,他们 全都迁就着他,好象他不是我们桃园家族中的人而是一个无关宏旨的局外人,他 有理由有资格漠视我们的痛苦无视我们的悲哀轻视我们的不幸,他就生活在我们 的身边,生活在我们的家族中,却仿佛一个同我们一点关系都没有的陌生人。这 真是一件奇怪的事情。 我大伯父在我们的印象中大多数时间似乎除了把自己锁在屋中专心致志地玩弄他 的糖果纸再没有其他的事情可做。我实在看不出来他对这活生生的世界这光怪陆 离的人生这散发着痛苦悲伤气息的桃园有什么兴趣,他活着或不活着无声无臭谁 都不关心,对于他的存在人们已经视若无睹,难道他真就是这样一个无足轻重卑 微的人吗? 不,许多年前他也曾经有过自己的光辉岁月,也曾经做过惊世骇俗的事情。他这 一生中充满艰辛坎坷,当高举圣战旗帜的日本国天皇军队浩浩荡荡侵入我们这块 苦难深重的土地时,我奶奶我爷爷以及所有恐惧战乱的人皆已望风而逃,只有他 一人被命令留在城里,匍匐在我们桃园的周围,肩负着暗中照看我们美好家园的 艰巨重任,那时他才十四岁。 其时,春风沉醉的夜晚并未因为硝烟炮火血腥弥漫而将她的美丽遮掩,我们美丽 千簇花万簇花竟相开放的桃园也依然呈现出一如既往可耻的奔放热情,并使那些 居住在我们7号楼中的异国军官们触景生情心情激动而联想起他们的富士山,他 们凄凉的樱花,竟把我们的桃园当成了他们自己的家园,悉心照料爱护备至。 我蛰伏在暗中的大伯父每每目睹着眼前的情景心中便非常困惑,周围已是一片断 墙残桓,哀鸿遍野,我们的桃园居然完好无损,一根头发丝也未遭受损伤,他感 到无比奇怪,亦对桃园产生一种莫名其妙的迷惘。他常常在远处打量着我们繁花 似锦依旧的桃园,一颗幼小的发育不全的心灵渐渐就弥漫起一种被羞耻压抑的情 绪。 在此后的整整四年孤独无依无靠无以为生的艰难岁月中,他每天以行乞过活, 晚上便在城里逃难人遗弃的破屋中过夜,每天辛苦乞讨的米饭团吃不完他就晒干 了卖给其他在难中的人们吃,因此而陆陆续续地赚了一笔数目不详的钱,以后他 又用这笔钱帮助自己相继回到城里的幼小弟妹们熬过了接下来的辛酸日子。 我爷爷在七年的逃难生涯中百无聊赖,每日在乡下种菜并挑着菜担上街贩卖, 俨然成为一个道地的菜农和小贩。这期间我奶奶则一天也未闲着,整日忙得不亦 乐乎,她老人家依旧如同在桃园的时光一样,家事不理,儿女不顾,任他们拖鞋 趿袜冬天光着脚丫上学,自己和一帮逃难的太太小姐们打麻将,在那艰苦卓越的 战争年代,她就这样醉心于自己的游戏中,运筹帷幄于牌局,节节取胜从未丢失 过一寸地盘。抗战进行到第七年,即日本天皇痛心宣布大东亚圣战失败的前一年, 她才平平静静地乘坐一辆带蓬的马车返回我们的桃园家中,与那些仍然居住在我 们7号楼中的占领军指挥官们和平相处在牌桌上日夜鏖战并把他们打得落花流水 三归一。 许多年前我奶奶漫不经心生下我那些长辈们以后依旧年轻美貌身材窈窕腰肢 柔软脾气孤傲,由于她整天和占领军将领征战于牌局中并赢得这些东洋倭人的尊 敬,故此她很不把那些大兵军曹放在眼里,在一次偕我爷爷出城归来时她那丰腴 柔软的美丽臀部曾因拒绝向日本兵鞠躬而被大皮鞋踢了一脚,为此,她非常气愤, 这毕竟是她抗战八年来所遭受的唯一一次屈辱。她当即便眼含委屈的泪水面对邪 恶奸笑的侵略者把一腔忿懑倾泄到了我爷爷头上,她责备我爷爷在她老人家遭受 耻辱时装聋作哑不施援手不敢捍卫她的尊严和骄傲,从此,我爷爷在她心目中的 地位一落千丈,他们光辉爱情的火焰也陆然熄灭。 我奶奶为她这次所遭受的屈辱终生都不肯原谅我爷爷,她活着时只要一听到别人 以尊敬的口吻提起我爷爷马上便会将这件事挂在嘴边,以此贬损我爷爷是一个自 私自利不肯英雄救美的懦夫,将他老人家的光辉形象糟蹋殆尽方解心头之气。 其实我爷爷又何尝是那种贪生怕死苟且偷生之流。他从不把自己当年做刺客荆轲 一般的英雄历史宣扬于众,他一生隐姓埋名与世无争与人无求无怨无悔地生活, 淡泊明志,早就赢得了我们桃园家族后代的崇高敬仰,又岂能为我奶奶的闲言碎 语所轻易扼杀? 况且在那次我奶奶美丽屁股挨了一脚不久之后的一天,我爷爷还曾亲手消灭过一 个年轻的日本兵,甭管这个倒霉的家伙是否该死,我爷爷毕竟已经将他的青春生 命毫不留情地予以杀戳,对此我奶奶又作何评论呢? 令人沮丧的是她老人家丝毫不愿别人提起这件事,她从来就不相信我爷爷会做出 如此英雄壮举,按她的逻辑一个一口气仓皇逃亡三千里连自己老婆的尊严与荣耀 都不敢卫护的男人又怎敢穷凶极恶地持刀杀人?况且那还是一个手执钢枪利刃武 装到牙齿的日本侵略者,除非吃了豹子胆。事实上我爷爷并未尝过那种珍稀动物 的肝胆,他甚至懒得向别人解释辩白以洗涮我奶奶强加在他头上的耻辱。 我爷爷其实并非完全出于强烈的大义凛然同仇敌忾民族义愤而刻意要杀死那个倒 霉的日本兵,事情起因纯属偶然,手段也不那么光彩,因而他老人家竟从未向别 人提起过,更不用说以此为炫耀自己光辉历史抬高自己身分的资本,若非他在一 次梦中说漏了嘴,烛影斧声,谁又会知道是他干得呢。 在那样一个异国军队铁蹄无情践踏的年代,他受够了我奶奶的窝囊气,在我奶奶 仰仗她精湛牌艺征战不辍时他则以一个小贩的形象出现在家族中,在种菜与贩菜 之余,他心情无比郁闷,常常独自一人闷闷不乐郁郁寡欢地登上古城墙去散步, 或练他那谁也没有见过谁也说不上来的秘密武功。 那是一个明朗的初夏,他老人家就那样虎虎生风地独自练完功,身体内翻腾不止 地涌起滚滚气息,头上也冒出些许细汗,他顺手脱掉身上穿着的灰白色对襟布褂 搁在城墙垛上,接着他手扶古城墙闭住眼睛静下心任和煦的微风吹拂着自己,稍 事休息。 这时候,他的眼球上翻卷起内心云谲波诡的情绪,目光常常挥洒开去无意识地穿 越过灰色的城墙垛口,向下面疮痍满目的痛苦大地缓缓滑去,他能够看见我们掩 映在美丽桃花丛中的7号楼,也能够看见一个蹲在地上拉矢的日本兵。太阳白花 花地并不区别照耀对象无立场地照射在这个日本兵的光腚上,使那儿反射出一种 不光明的刺眼的年轻和茁壮。日本兵悠闲地拉着矢,姿态可笑,一只手柱着一杆 三八式步枪,一只手拿着一顶不住往脸上扇风的战斗帽。 我爷爷静静地看了一会儿,目光向前面移去,他准备动身离开城墙,将外衣穿上 身之际他的视线漫不经心地再次滑向日本兵高高翘起的光腚,忽然间,他的眉头 微微皱起来,他心无宁绪地叹了口气,这一辈子他大约十分讨厌别人在自己眼皮 底下脱掉裤子裸露羞耻部位恣意排泄体腔的代谢物。 猫狗尚且会找个不引人注目的地方藏起来出恭,这个日本兵竟放肆地无所顾忌地 放下手中的战斗帽用一只手玩弄起他的东洋麻雀,就像是在名古屋神户或北海道 他自家的菜地里一样。我爷爷深深地叹一口气,摸在城墙垛口上的右手微微一抖, 一块明代洪武年间南方省份督造的古城砖便意外地挟着一道黑影飞落下去。 日本兵其时肯定自淫得快活要么因贪吃人肉接受过多高蛋白来不及吃蔬菜缺 乏纤维素而发生一场便秘,正忙得满头是汗,头晕眼花,两耳“嗡嗡”作响,目 光一直怔忡地盯着面前枝繁叶茂的小树林。热辣辣的太阳地里,一道黑影临空而 下,他的视线迅速被吸引住,他正想弄清楚那是什么东西时,眼睛里已经喷溅出 一片红光,接着他的脑袋就发生“轰”的一声巨响,身体猛地向后栽倒,左手中 握着的那杆枪由前向后在空中划出了一道并不十分优美的弧线,刹时又消失。 我爷爷平静而无动于衷地注视着日本兵向后栽倒的动作,耳朵里很快钻进一 声轻微的“吧嗒”声响,他漠然地看着掉进粪坑双脚如被宰割的鸡一样乱蹬的日 本兵,又面无表情地打了一趟拳这才不慌不忙地离开城墙,回到桃园家中。此后, 他很快将这个倒楣的日本兵的生死问题撇到脑后。当日本占领军在城里挨家挨户 搜查追捕阻击手的时候,我们桃园始终洋溢着和平的气氛,来来去去走马灯一般 的日本军官正成为我奶奶的牌客,和蔼可亲地当着专事输钱的角色。 我大伯父在他的屋子里捣估的那些带有异国文字色彩艳丽图案漂亮的糖纸便是这 一时期的遗物,这些包糖果的纸已经让他激动了数十年,让他偷偷地哭泣过不知 多少次。 在那个《波茨坦公告》宣布后不久的时日,日本占领军自感穷途末路已经来临愈 加卖力地推行虚伪的亲善政策安抚我被奴役被压迫的民众,妄图收买人心,我眼 慧心明的广大民众一眼就看穿了这些鬼把戏,自然绝不上当,然而小孩子没这么 高的觉悟,姑不论童心稚眼能否为狡猾伎俩迷惑,见到鬼子兵掏一把花花绿绿的 糖果“咪唏咪唏”请吃赠送时,双手即便背在身后涎水也会一个劲克制不住地往 肚里咽。 我大伯父便在那样一个风声鹤唳的下午突然壮起胆有一股堂堂正正走进桃园家中 的冲动,在一阵远远的徘徊之后,他鼓足勇气终于踏上了我们桃园的土地,回到 阔别已久的家中,像一只善钻空子窥测良久的小动物垫伏七年之后终于发现了可 趁之隙,头脑里充满恐惧充满担心充满兴奋。 他伫足观望7号楼门厅处一排热带阔叶墨绿色盆栽植物,思忖这绝不是我们桃园 的品种之际,一个满脸大胡子的日本军曹由楼道里走了出来,高高地站立在门厅 中央问他有何贵干,他瞄瞄军曹壮起胆说这是我的家我回来看看多年未回心里放 心不下顺便来探望探望。 我大伯父故作镇静又有点语无伦次的话想必使这个日本军曹感到可笑,他对我大 伯父说既然这里是你的家你想进来只管进来用不着偷偷摸摸鬼鬼祟祟请放开脚步 大胆地走进来。 我大伯父非常生气,心里想这是什么话进来就进来看你还能把我吃掉。他一迈步 就踏上了台阶,大胡子军曹这时面露笑容,客客气气地请他在客厅坐下,随即捧 出一盒精美的糖果招待他。静默中,他的目光滞留在这些花花绿绿包装精致的糖 果上再也没有离开。 大胡子军曹伸出手拍拍他的脑袋操着生硬的被侵略者语言说:“吃糖的大大的好, 小孩。” 其时,我大伯父已有整整七年的光景再没有瞧过糖果的模样,更何况眼前这 些漂亮香甜诱人的异国糖果,他的内心一下子发生了强烈的震撼,他的嘴巴不由 自主地就嚅动起来,不住地往肚里咽着口水,两只手却僵硬地藏在身后。日本军 曹的络腮胡子忽然抽搐起来,满脸腾起杀气凶相毕露,“哗”一声由腰间抽出一 把东洋战刀,架在他的脖子上,威逼道: “小孩,不吃糖的脑袋就要搬家的,死啦死啦的。” 我大伯父双眼发黑一阵惊恐过后内心不由好笑,请人吃糖有这种蛮横无礼硬 逼的吗?他朝大胡子军曹翻翻眼,慢慢推开面前的钢刀,伸出的一只手又慢慢地 由面前桌上的印铁盒里取出一粒糖果,细心地剥开包装纸,缓缓地放进嘴里,一 股久违了的甘甜清香顿时袭进他的神经,他快活地咂巴着嘴,满脸的惊喜表情, 情不自禁吃了一颗又一颗,头脑中竟产生了一种奇妙的眩晕感觉,身体变得轻飘 飘双脚软绵绵,好似腾云驾雾,心里有说不出的快活。 日本军曹满意地注视着我大伯父的神态,嘴里发出“嘿嘿”的笑声,一边放 下东洋战刀,稍后,他让我大伯父在我们7号楼里随便参观一番说你可以转告你 父母他们愿意什么时候回来就什么时候回来,桃园是你们的家园,大日本帝国是 来帮助你们摆脱苦难的是你们不快乐生活的解放者,最后,他吹嘘说桃园保护得 很好,日本帝国军人对具有文明特征的建筑爱护得就如同对待自己的眼珠。 我大伯父对大胡子军曹的话无动于衷,他的全部心思都放在了那些能使人产生愉 快的糖果上,最终他对这种糖果产生了狂热的嗜好,并接着产生了一种依赖而如 同着了魔。 由于这种糖果中含有一种叫做“冰”的物质(其实就是安非他明致幻剂),作用 类似于海洛因可卡因之类毒品,人一旦服用中枢神经立刻就会兴奋而产生欲醉欲 仙的快乐,并产生强壮无比具有超自然力量的幻觉,在日本帝国即将霸王别姬之 际,这种糖果实质上已经变成支撑其军队士兵的精神食粮,灵魂支柱。 大日本皇军对这种糖果的需要已经胜过了对天皇陛下的效忠和武士道精神的祟拜。 狡猾的日军大胡子军曹其实是一位时年五十左右的军医,自从我大伯父对这种糖 果上瘾后,他便再也不肯白白地供给我大伯父吃了,除非我大伯父乐意为他当差, 跑东跑西忙得象个兔子。 在日本本土遭受核子炸弹攻击的那年,这家伙又无耻地指使我大伯父用桃园坚壁 清野藏起来的文物字画作为交换,终于致使我大伯父如坠地狱如陷泥沼而不能自 拔,如果有哪一天未能吃到这种糖果,他这一整天以及接下来的日子便无精打采, 鼻涕口水乱流哈欠打个不停昏昏欲睡,比犯了大烟瘾有过之而无不及。 我大伯父在吃这种糖果的时候总是小心翼翼地将那些精美的包装纸收藏起来,舍 不得丢掉,然而一年后日本天皇下诏宣布投降大东亚圣战结束大胡子军曹坐船回 国,他就此失去了这种糖果的来源。为了继续满足那种日益膨胀的奇妙感觉的需 要,不知从什么时候他竟偷偷地开始吸食起鸦片。 虽然当时的政府当局明令禁烟,可他总有自己的办法,其时以及此后很长一段时 间鸦片也并不是什么难觅的稀罕物,我奶奶我爷爷生病不舒服时常常会挖一点点 鸦片膏服用,病痛立刻就会消除,尽管通常只有挖耳勺那么一丁点,作用却非常 大,可以说立竿见影。在我父亲没有从海军退伍之前我们桃园家族中的人们生病 往往就以这种方式治疗。 我清楚地记得当我开始念小学六年级的时候,我曾因害牙病疼痛得满地滚爬到处 寻找老虎钳并将我口腔中右侧上腭牙床上最末一颗智齿一点一点地钳碎,我奶奶 后来实在不忍听我疼痛的鬼哭狼嚎声便找出深藏的鸦片膏挖了火柴头那么一丁点 赏赐给我,我服下后不到一刻钟立时便见成效,我连续一个星期的呻吟嚎叫竟嘎 然而止,并且随即又产生一种无比愉快的感觉。 在那一整天中我都非常快活,心情好得出奇,总是控制不住地莫明奇妙地大笑不 止,胡乱在唱歌,我感到头晕晕的,脚发软,身体仿佛汽球一个劲地向天空飘去, 飘去,那感觉真是舒服得无法以言语形容。 从此以后,为得到与重新品尝那种眩晕产生的快感我几乎把自己一生的精力都荒 唐地投入进去,我情不自禁地孜孜不倦地远涉重洋踏遍千山万水四处寻找刻意追 求,我乘登月火箭(在公园)坐高速快艇,我驾风驰电挚赛车参加高台跳水高山 滑雪运动,我狂热冒险高空跳伞冲浪浪滑水等等在我喜爱的这一系列惊险刺激剧 烈运动中,我每一次都能从中获得那种热情而又神秘的瞬间快感,并乐此不疲, 像一匹饥饿的狼看见弱小的羔羊时内心充满着渴望与幸福贪婪与残酷的激情。 我大伯父当年的内心想必也如我一样实在没有办法抵挡这种神奇快感的强烈诱惑, 在我大伯母弃他而去投身于我们桃园伪上校军官房客怀抱中的时候,他为自己爱 情的失败而痛苦万分,便常常把自己关在军营里偷偷吸食鸦片借以麻醉自己的不 幸心灵。 在一个风和日丽的上午,他因为吸食了过多的鸦片而在致幻毒素的作用下精神产 生混乱,他驾着一辆军车把一名二星将军及另一位站立在军官俱乐部门前的中校 军需官错误地当成了自己的情敌而下意识地撞死了他们,从而酿成了一桩悲剧。 当那辆当年最新流行款式黑色吉姆轿车“轰”的一声冲上人行道,撞碎军官俱乐 部大门旁边的橱窗将那两个军官死死顶在墙壁上鲜血由他们五官七窍中喷泄出来 时,他仍处于痴迷的状态中,发动机仍在轰鸣着,他的脚仍然用力地踩在油门的 加速踏板上,他甚至还朝幻觉中的情敌尸体上吐了一口唾沫,等到宪兵将他由驾 驶室中揪出来并使他清醒过来时,他才知道自己闯下了塌天大祸。在此后的牢狱 生活中,他虽为此付出了极其深重的代价,却也渐渐戒除了吸食毒品的恶习。 时隔三年,我上校军官姑父率兵攻克我们这座有着数千年古老历史的城市,将我 大伯父从陆军第一监狱解放出来,从此很长一段时候他一直老老实实做人规规矩 矩做生意,但可惜这样的好时光好作风并未能永远地持续下去。 由于我大伯母无可奈何地重新回到桃园的怀抱后仍无法改掉她见异思迁贪玩好动 的秉性以及曾短暂做过伪军官太太的傲慢,她便与我大伯父常常为一些鸡毛蒜皮 的小事吵得不可开交,甚至大打出手,矛盾日益加剧,从而把我们的桃园闹得沸 反盈天。 这种紧张的夫妻关系使我大伯父的内心痛苦不堪,他常常借酒浇愁,以拼命工作 试图忘却自己心中的烦恼。以后他在为医院采办药品期间偶然发现杜冷西丁(利 多尔)竟也含有那种令人难以忘怀的致幻眩晕效果,于是他经受不起往昔奇妙快 感的召唤旧病复发不知不觉又操起注射器向自己的手臂扎去。 我大伯父将利多尔药剂注射进自己的肌肉以后,快乐的同时头脑也变得糊里 糊涂,意识麻痹,致使他经手管理的账目常常出错,于是在某一次反贪污盗窃运 动中,他便因对不出账而被戴上一顶坏分子的帽子送去改造,再次踏入那座阔别 已久的陆军第一监狱,一去又是好多年。 我大伯父时隔多年二进宫的时候,我奶奶认为这是我们桃园家族的耻辱,遂 颁布命令家族所有成员必须胸佩白花臂缠黑纱以哀悼我们桃园被玷污的荣耀,并 绝食三天(只许饮水)以示衷心。 我奶奶颁布的命令家族成员照办不误,独独惹恼了我大伯母一人,三天不吃不喝 不许娱乐不许外出整日在屋中哀悼我们桃园的光荣这分明是要她去死!况且一个 人不怕犯错误,只要认识到错误并能够改正就不能一棍子打死总要让人有改过自 新的机会,因此她压抑不住内心的愤懑对我奶奶戏剧般隆重的哀悼命令不肖一顾 并向她老人家表示了强烈的抗议。 然而我奶奶对她连正眼也不肯瞧一下,根本不理睬她,神气什么呀,敌军官的小 老婆!她老人家轻蔑地嗤嗤鼻孔,严肃地指出桃园家族因为我上校军官姑父及我 中校军官父亲与我上尉军官叔叔的军人家属身份而无尚光荣,我大伯父几十岁的 人仍不自重自爱给她老人家丢尽了脸抹尽了黑,使她蒙受着改造分子家属的耻辱, 难道她没有理由没有必要表示不满吗? 数年后,我大伯父思想改造完毕,灰溜溜地挟着一个小包袱又回到了桃园家 中。我奶奶态度异常冷淡地坐在牌桌旁,一如既往地打她的麻将牌,对他的归来 不闻不问,仿佛从来就没有这个儿子。 我大伯父回到桃园家中以后整天一声不吭,常常把自己关在屋中玩弄他的糖 纸,一日复一日。有一天,他在把玩这些色彩依旧鲜艳图案依旧精美充满着异香 的纸片片时,一忽儿用鼻子嗅嗅,一忽儿用舌头舔舔,最后竟突发奇想把这些糖 纸放到一个精致的小铜盆里浸泡并用小酒精炉去煮,居然将这些熬过的糖纸水当 成饮料若无其事地又喝下了肚。 许多年以前,我爷爷因为身体不舒服没有去他的店里上班我奶奶曾经给他一 瓶鸦片膏吃,他老人家服用过后随手就把盛装鸦片膏的小瓶子搁在了他屋里的窗 台上,然后带领我以及我表兄去老街那个澡堂洗澡。由于他刚刚服用过鸦片不久, 头晕晕的,当他脱去衣服和我们一道出现在白雾茫茫的浴池中的时候,从浴池中 喷薄而出的那些热蒸汽猛然将他席卷住,使他感到空气中的氧气迅速减少,呼吸 困难,一阵剧烈地眩晕随即闪电般地笼罩住他的神经并致使他耳咽管里的淋巴液 胡乱地翻腾,他的身体一下子就失去了平衡而一跤摔倒,从此身患中风长病不起 直至逝世,让我们美丽娇媚的桃园失去了往日的宁静与祥和,变得乱糟糟充满了 恐惧与哀痛。 在为我爷爷办丧事的那些日子里,我弟弟因为无人陪伴玩乐便在家中四处乱窜, 当他窜到我爷爷生前居住的房里时一眼便被搁在窗台上的那个色彩瑰丽玲珑剔透 的小瓶子吸引住,他径直奔过去将之拿在手中一拧瓶盖一股令人振奋的扑鼻奇香 迎面而来。他当即快活地连连打着响亮的喷嚏,一边“格格”地傻笑着,四顾无 人际,他赶紧拿着小瓶子溜回自己的房中并将之收藏在他自认为保密的地方。 此后,在为我爷爷举行葬礼的那一天,我当街摔碎的陶土灰盆的碎片当场击中他 的脑袋使他那儿流出了殷殷的鲜血。当他独自一人卧床休息时,家族中的人们因 为忙于各自的事情而没有人陪他玩,没有人和他说话,这就使他感到十分无聊, 他便常常将这个玲珑剔透的小瓶子悄悄地拿出来玩,每逢这时,他就会被瓶中散 溢出来的那股奇香熏得兴奋异常大喊大叫快活无比。 他这样大喊大叫的时候,桃园家中非常安静,人们都已出去闲逛一直要打发掉一 天的时光捱到天黑才会回来。整个家中只有我大伯父没有出去,他呆在自己的屋 中熬糖纸水喝时忽然听到我弟弟快乐的尖叫声,双手不由一阵哆嗦,鼻腔里猛然 钻进一股久违了的特殊气味,这气味他太熟悉了,他拼命地贪婪地猛烈地嗅着周 围的空气,过后他终于明白这不正是他日思夜想梦寐以求而难以搞到的东西吗? 他立刻放下手中盛糖纸水的小铜盆耸动着鼻尖像一匹机敏的猎狗一路趋味寻源最 终出现在我弟弟的屋门前。 我弟弟正在屋中着了魔一般地胡乱呻吟,我大伯父颤抖着身体聆听着,许久 许久,他终于没有能够按捺得住自己心头的激动一掌便将门推开,目光咄咄地注 视着我弟弟那绯红神情迷乱的面孔,狂喜的光芒自他眼中喷溅而出,他一个箭步 窜过去劈面自我弟弟手中夺过装鸦片膏的小瓶子转身又迅速离去,我弟弟愣了好 久才“哇”地大哭起来。 此后有很长一段时间,人们惊奇地发现我大伯父变化了许多,他不再小姑娘 一样钟情于糖纸,也不再喝熬糖纸的水,他常常睡得很晚很晚,起得很迟很迟, 当我们考完试回到家中已快中午时看见他才捧着个茶缸子面容惨淡仿佛害了痨病 一样蹲在7号楼门厅的台阶上刷牙,可是天一擦黑,他的面色就出人意料地红润 起来,精神也变得格外抖擞,就像是刚刚服了什么灵丹妙药一般。 我爷爷不幸辞别人世以后我少年的心灵悲伤得一时无法找到合适的排解方式,我 拼命地练书法,妄图沉浸在魏晋唐宋碑贴中忘却我的哀痛,可是我天生耐不住寂 寞,难成气候,我心不在肝,肝不在心,对书法之道动机不纯,怀有逃避尘世取 巧投机心理,于是我失败得一离开字帖便连一个像样的字也写不出,不论我穷取 滔滔碧海以如椽巨笔拖曳云天我一离开字帖便连一个像样的字也写不出,这不独 令寄厚爱关怀我的人们失望便连我也对自己无比懊丧,我颓然扔掉手中无辜的秃 笔时才知道我们幸福的家园早已被我的轻举妄动糟蹋得臭气熏天。 当我以赎罪的心态拿着拖布苕帚抹布鸡毛掸子挨门挨户地搞清洁卫生时,长辈们 都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松开捂了数月之久的鼻子,热忱地敞开门户欢迎我清除那 些满坑满谷的墨香。 我最终打扫到我大伯父的房间时,他老人家却将房门紧闭,我抡起拳头捶了好久, 里面一点动静都没有,我又扯开嗓子喊,还是没有反应。我以为他要么讨厌我故 意不理睬我要么根本就不在屋中,于是我皱起眉头,双手抓住框上方一个纵身把 头伸向气窗朝里窥探,打算由此进去打扫卫生。 但是我大伯父房间门上的气窗玻璃太脏,我什么也看不清楚,我索性攀上门楣推 开气窗然后面朝着房门往上一跳便落在屋里,就在我转身面朝房间际,我突然发 现我大伯父就坐在一把黑色的椅子上,怀里抱着一盏火苗小如星豆的灯,腮帮子 一会儿膨起一会儿瘪下,急急地吹吸着什么。 我怔忡地瞧着他,看了半晌也没有看出名堂。那是一盏去掉玻璃罩的煤油灯,一 根竹质管状物一端就咬在他的嘴中,他一边吹一边又不住地往肚里吸,最后又把 吸进肚里的气体吐到一个大口的玻璃瓶子里面封好。这时我才感到空气中已经浮 满了奇异的香味。 我大伯父忙得不可开交专心致志对我的出现视而不见,我愣愣地琢磨他在搞 什么名堂,忽然想起我外祖父好像也有这么一根竹质烟管,哦他原来是在吸烟, 我恍然明白过来,便用一只手扶住身后的门,一只手指着他,呆头呆脑地猛然叫 道: “喂大伯,您在抽烟吗?!” 我的声音在异香弥漫的屋内四下回荡,我大伯父的反应居然十分迟顿,过了 好一会儿,他才东张西望极不容易地看见我站在门旁,他那曾经仪表堂堂的脸庞 浮现出一种只有委琐糟老头子才会有的傻笑,连话也忘记了说。 我继续对他说:“我要拖地板打扫房间。” “是你奶奶让你来的吗?”他直起腰想起什么似的,放下手里的东西,懒洋洋地 打着哈欠问道。 我凝视着他,心中充满疑团,我摇摇头,说:“不是,你刚才在做什么?为 什么你总是躲在屋里不出去?桃园里的空气多么新鲜。” “桃园我是不能去的,你千万别告诉你奶奶我在做什么,我马上让你打扫房间。” 他慌慌张张地说着,面露诧色,一边连连摆着手。 我不懂他为什么害怕我会将眼前的情景告诉我奶奶,我对他糟蹋自己往昔的英俊 形象十分生气,我走到他的面前,极不礼貌地指责: “你就像一个捡垃圾的糟老头子!” “嘿嘿,”他一边痴痴地笑着,一边举起衣袖挡住窗外射进来的光线,眨着 眼睛问,“你说大伯像捡垃圾的糟老头?”不等我回答,他又冷笑一声,自我解 嘲,“我还像要饭的花子呢!” 我懵懂地大声问:“你真的要过饭吗?” 他用目光瞪了我一眼,面庞上流露出担忧的神色,抱怨:“你说话就不能小 点声音吗?” “好吧,”我使劲地压抑住心头的激动,放低声音问,“你为什么会要饭? 奶奶不给你吃饭吗?” “你不知道,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你奶奶他们因为害怕日本人,都跑反离 开家逃难去了,整个桃园只留下我一个人看家,没有饭吃,只好要饭。” 说着,他眯起眼睛表情惘然地看着我,一边不停地抽动着鼻冀贪婪地嗅着屋 内浮动的奇异味道。这种混杂在墨汁臭气与霉味当中的香气在我闻来有一种怪怪 的味道,我并不喜欢。 “你爷爷死了你难过吗?”他忽然问道。 我咬着嘴唇,心头涌起一阵酸楚,我对我爷爷的感情如同天一样高海一样深, 我刚点点头,泪珠就像断了线自眼眶中不断地滚落下来,我哭了起来,声音哽噎。 他把我揽在他的胸前,动作轻柔地抚摸着我的头发,用饱含苍桑的声音说: “你爷爷是一个好人,可是好人总不长寿,他不喜欢桃园这个家。现在他离 开我们走了,去一个我们不知道的地方。以后你长大了给大伯送终,好吗?” 我抽噎道:“好。” “活在世上一张人皮好难披啊!”他叹了一口气。 在他站起身的时候,我忽然看见那个我奶奶到处找不到的有着瑰丽色彩的小玻璃 瓶就摆在他身后的桌子上,我知道瓶子里面装的是鸦片,便诧异地盯住他的脸, 许久,我才轻声问: “你在吃鸦片?” 他没有否认,面孔立刻浮现出窘迫的表情,并背过身不让我看到他的脸,不 悦地说: “你爷爷没死的时候也吃这东西,他不吃会死吗?” 我不知好歹地问:“那你也想死吗?” “我想死?”他倏忽转过身,用双手使劲地揪住自己的头发,面部肌肉扭曲 着,声音哆哆嗦嗦,“我想死?谁说的?哈哈哈” 他莫名其妙地大笑起来,一边向我伸过颤抖的手,想抓住我的肩膀。 我感到害怕,身体不由自主向后退着并向他叫道:“你不要难过。我不告诉奶奶 就是啦!” 我叫着,一边飞快地打开屋门上气不接下气地喘息,忽然我的耳朵里钻进他 的哭声。他竟然哭了,我呆呆地心慌意乱地不知如何是好。这天他哭得很伤心, 很伤心,我的内心也好辛酸好辛酸,我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听见一个男人如此悲 伤的哭声,我隔着门陪着他落泪,不敢出声地啜泣。 这一天我们究竟哭泣了多么长的时间如今我已记不清楚,我感到他的内心中 压抑着的那份悱恻情绪毫不逊色于我心中的哀痛,同时我又感到困惑的是他这样 伤心地恸哭究竟是为了我爷爷还是为了他自己,抑或是为了别的什么人。但不管 怎样,我一颗迷惘的心灵已开始同情他理解他,与此同时我也对我大伯母产生了 绵绵难尽的恨意,我讨厌她的性格,我犯嫌她总是和我不幸的大伯父吵架砸东西 过不去,我还鄙薄她的情爱生活,并从此鄙薄那些任性蛮横不讲理的女人,我对 她们敬鬼神而远之,唯恐避之不及。 我以后和我大伯父的关系相当好,彼此相处得十分融洽,我们一老一小常常在一 起谈话,共同回忆那些流逝的韶光,彼此诉说自已跹蜷惆怅的内心。有一度,我 天天向我母亲闹着要给他做儿子。 他说:“你到我屋里来吧,过继给我做衣钵孝子,为我送终。” 听罢他如此饱含深情的话,我内心激动无比,便向我母亲索要户口簿。我母亲不 明白我一个小孩子要户口本干什么,我就愣头愣脑地告诉她: “这都不懂,我要给我大伯做儿子。” 我母亲一听就伤心地哭起来,她惊恐地攥紧我的手,泪水涟涟地说:“你这 么小还不懂事,你大伯喜欢你,但是你大妈会喜欢你吗?她是一个没有儿女心的 人,经常虐待你的堂姐呢,你是我的儿子我不能让你往火坑里跳。” 我母亲坚决不同意我往火坑里跳,在她看来,我的举动纯粹幼稚愚蠢到了极 点。我只好无可奈何地把她的反对意见告诉了我大伯父。我用的语言当然非常委 婉,相当富有外交辞令,但他只是失望地叹一口气并未再坚持什么。可是我大伯 母不知如何知道了这件事,她从此对我母亲一肚子意见,并曾哼嗤着鼻子对我姑 姑抱怨: “她生娃娃抱都不让我抱,怕沾晦气,好像我身上脏似的,过继给我做儿子? 别做梦了。” 我母亲虽然因为我外祖母的关系嫁到桃园受到我爷爷的宠爱,但我奶奶以及我上 校军官姑父母亲对她却无一丝喜爱之意,我大伯母二伯母我姑姑因为各自的原因 与她的关系也都不疼不痒,不咸不淡。 我母亲是读过书受过民主启蒙教育的新派女子,身处桃园却时刻向往外面的生活, 不甘沉沦,因平常与家族中的人们无甚有趣的话题可资谈论,更觉时光难捱,度 日如年。桃园的时日无限漫长,生活充满恐惧,她老人家一生为人淡泊,不事享 乐,更无侈奢欲念。 说来可怜,她人生的最高目标竟然是梦想有一天能抛弃我们美丽神圣千簇花万簇 花盛开的桃园到外面生活过自由无羁的日子,然而她的这一愿望是不可能实现的, 桃园的桎梏又岂能为她的力量所能挣脱,因此她的内心总是充满着悲哀,她目光 幽怨嗟叹声声,长夜漫漫,枕泪待旦,今生难眠。 许多年后,我们荒凉颓败的桃园终于为来自遥远的冈底斯山的泥石流埋葬掉,我 母亲方如蒙大赦长长地舒出一口郁闷心中已久的那口怨气,满头银发三日内蓦然 回复青黛,精神重归爽朗,人也越活越年轻,充满蓬勃朝气好像早晨八九点钟的 太阳,她重拾数十年前与我父亲一见倾心后丢掉的学业,认真攻读并成功地荣获 博士学位。 她崇尚现代健美运动,一丝不苟学习瑜珈功,身体越来越硬朗,富有生命活力, 腰肢越来越苗条,早已消失的曲线美感又枯木逢春二度梅花开,皮肤柔软闪亮光 泽,竟使得每一位与她初次相遇的人误以为她老人家只有三十多岁。 某一天,她正兴趣盎然地坐在饭店里用膳,一个坐在她对面头戴圆礼帽的年轻男 人竟克制不住内心的激情向她频频投来爱慕的目光,并脉脉含情地送她一束精美 的夏日玫瑰,人约黄昏后。她脸庞上保持着优雅的微笑,拾起鲜花丛中隐藏的一 张粉红色咭片,细细读道: “我愿拜倒在您的百合花裙下。” 这一天,我母亲恰好穿一袭充满青春魅力的嫩藕色百合花长裙,时年一百三十八 岁整(我早已先她老人家而去,我的骨殖都已随着大海的波涛散播向五大洲四大 洋变得无影无踪烟飞灰灭)。这个多情的年轻男人的拳拳心意使我母亲当时差点 没被笑噎死,她那日益娇嫩的面庞那时如同艳阳下面怒放的鲜花,放出的美丽慑 人心魄光彩夺目。 在那一年的夏季,我大伯父想必对我没有能够给他做儿子而感到心碎,他在把那 瓶鸦片吸食完毕以后便再也没有办法控制自己的意志,他像一头土里刨吃食的猪 一样整日拿一把小锤在我们夜深人静的桃园家中到处敲敲打打,也不知道搜寻些 什么。在此期间,他几乎把楼中所有能撬开的地板都偷偷撬开过,把所有能挖开 的墙壁都悄悄挖开过,最终使我们的7号楼变成了一座危险的楼,每逢刮风下雨 天便会发出“嘎嘎”的断裂摇晃声,这真是吓人。 半夜里,我们会都闭紧恐惧的眼睛,把被子一直拉到下巴颏处,牙齿咬紧,聆听 那断断续续的怪异响声,内心担忧这幢楼总有一天会发生坍塌,那时我们将会无 处容身,四处漂泊。漫漫长夜,我们混混沌沌忧心忡忡时睡时醒,半梦半醒间捱 到天亮,旭日东升,我们惊悸的心灵才总算摆脱掉了黑夜的氛围,一俟日上三竿 我们便又会将夜梦里发生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 我大伯父深更半夜鬼鬼祟祟开始他的荒唐行动时,曾无数次遇到我父亲也像 他一样在7号楼中神神秘秘地转来转去。 我父亲半夜转悠的时候两眼总是无神没有光彩,眼球不会转动,走路的脚步踉踉 跄跄,就仿佛一个随时都会摔倒的龙钟老人。他在屋子里摸摸这,碰碰那,磕磕 绊绊,总是会做出一些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有些事情连我大伯父都感到奇怪, 而在白昼看来又完全不可理喻有失身份大跌面子。 他常常会傻傻地爬到饭桌上去,双手托住脸腮呆呆地思索些什么,有时候他又会 打开锅盖往里面愣愣地凝视,半晌竟又突然脱下裤子朝里面撒尿,干出了这种惊 世骇俗荒诞不经令人难以置信的离谱事,有时候他又会趴到地板上去玩我弟弟的 小轴承滑轮车,模样儿刻板态度却极其认真,滑稽得令人毛骨悚然。每逢他干这 些仿佛不受大脑控制的事情时,我大伯父就木呆呆地张着嘴巴不声不响不敢惊动 他,内心一片死寂。 我大伯父从不敢与我父亲正面相遇,他吃不透我父亲这种古怪行为的真实目的, 他根本没有想到我父亲的行为其实是一种病态的梦游,只要我父亲半夜里一起来 活动他就无比懊恼地躲到一边不敢动弹。 有一天,他蹲在一块被撬开的地板旁边往里面寻找什么的时候精神显然过于 专注,以致于竟没有发现我父亲跌跌撞撞地走了过来,我父亲抬起的一只脚正好 踢到了他的后背上,两个人蓦然“咕咚”一声同时摔倒在地板上,吓得他三魂丢 掉二魄慌慌张张地滚到一边躲藏在暗处不敢喘气,心脏狂跳不止。 我父亲却没事人一般从地上爬起来嘴里不知嘀咕些什么又向前迈开了脚步, 依然目不斜视,依然连个愣也未打,在我大伯父的微型手电那束光柱中,我父亲 的神情举止就如呆板的机器人。 我父亲的梦游行为妨碍了我大伯父夜间的搜寻活动,使他的情绪变得烦躁不安, 当他那日益颓落的意志控制不住内心中狂躁与沮丧的精神形成一种高度的亢奋时, 他便再也无法正常地生活了,变得痴痴迷迷疯疯颠颠,难辨白天与黑夜。每当云 翼稍微遮住天空使桃园变得晦暗际,他马上便拿着小铁锤在我们的7号楼中公然 地东敲敲,西打打,发出那些让人讨厌的“乒乓”声。 天长地久,我奶奶对他的这种怪僻行为终于忍无可忍无比气愤,起初她老人家尚 能按捺住心头怒火平静地观察他的举动并试图从中找出这种行为的根源,但她终 于凡眼难慧,始终未能看出个子丑寅卯所以然来因此她在深深失望之余心头更加 愤懑,坚决地认定我大伯父如此胡闹其实是故意和她过不去,是故意轻蔑她的尊 严,是故意往她脸上抹黑,丢她的丑,向她在桃园至高无上的地位挑战,于是她 只要一逮住我大伯父就会怒声痛斥一番他的卑鄙行径,气血肝火上涌时她还会猛 扇他的耳光,打得他耳鼻流血却依然没有效果,他依然故我地照样干他的荒唐行 径,甚至有变本加厉之势。 我奶奶往往愤怒得七窍生烟却无可奈何无计可施,最后只好挥舞着棍子将他驱逐 出我们美丽千簇花万簇花桃园,让他滚得远远的,今生今世不许再回到家中。然 而我们的桃园仅平静了一个星期,我被放逐的大伯父便又在深夜里不知由何处悄 悄地非法地钻了出来,重新溜回我们7号楼中,依旧不知疲倦地敲敲打打胡乱搜 索,天一放亮又仓皇逃走。 我奶奶对他真是头疼得实在没有办法,只好使出最后一招,命令桃园家族全体成 员不许睡觉,埋伏起来,俟他的身影一潜进7号楼便蜂拥而上,将他放倒,用一 根粗壮结实的铁索拴住他的脖子,将他锁在曾经吊死我二伯母的地下室里,监禁 起来。 我大伯父拼命地嚎叫,闹得桃园家中鸡犬不宁,我奶奶盛怒之下拿来一把宝 剑威吓他,再嚷就割断他的喉咙,切除他的声带,可是他照样满嘴喷血沫狂呼不 止。我奶奶无法接近他也制服不了他,只好厌恶地由着他嚎叫,于是,他便像受 伤的野兽那样彻夜哀嚎不止。时间一长,我奶奶无法忍受也无可奈何,便托关系 走后门搞来飞机场地勤人员的军用防噪音耳塞,全体家族成员每人统通配置一副, 把我们的耳朵眼一堵了事。 嚎叫由他嚎叫,我自岿然不动。我大伯父不知我们的耳朵眼中都已塞着橡胶依旧 震耳欲聋地死命嚎叫,双手还狠命捶他的脑袋像打沙袋一般。我们虽然听不见他 在嚎叫什么,但我们能够看见他那令人头皮发麻毛骨悚然的惨烈模样,于是我们 都认定他的精神一定发生了错乱。 我常常偷偷地溜去看望他,给他送一些吃食,每逢这时,他便会头脑清楚地大声 质问我,“你不是答应做我儿子,给我送终的吗?”他翻来复去只是问这么一句, 再无其他话。我噙着泪水悄悄伫立在那被铁条封住的小窗前,看见他双手扒着铁 栏杆的样子,内心无比难受。可我又能回答他些什么呢?我太小了,我帮不上他 的忙,只能为他默默地捐出我心头的一掬泪水。 我奶奶以后觉察出我与我大伯父之间的微妙关系,病急乱投医,把我召到她 老人家房中,和颜悦色地问我,“你喜欢你大伯吗?”我点点头,她又好言好语 地问,“你能不能告诉奶奶他这样胡闹的原因?” 我又点点头,她继续说, “你告诉奶奶,奶奶不会亏待你的。” 我脱口而出:“大伯心里难过。” 我奶奶撇撇嘴,不屑地说:“难过?谁不难过?你爷爷死掉以后我们大家都 难过,可不是你大伯这种难过的样子,都像他这样难过天不是要塌下来吗?” 我面孔红红地辩解:“他不是像您说的那种难过。” “那他是为什么呢?”她老人家显然感到懵懂。 我只好据实告诉她:“大伯一直在犯烟瘾呢!他实在熬不住才会那样的。” “犯烟瘾?什么烟瘾?” 她一时没听明白我的话,目光诧异地直直地盯着我,那神情就仿佛我在胡说八道 撒谎骗人,我赶紧解释: “是的,他一直在吸鸦片烟。” “混帐东西!瞎说八道,出去!出去!” 我奶奶气急败坏地拍打着面前的桌子,对我大加斥骂,好像我是要故意呕她 老人家生气,把我轰出了她的屋子。 我飞也似的逃离了她老人家的屋子以后,她还仍然在我的身后火冒三丈喋喋 不休地罡骂着。我明白我得罪冒犯了她的尊严,可是我又错在哪呢?就因为我说 了真话吗?我非常懊丧,在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内都不敢与她照面,我只要一看 见她的影子便仿佛小鬼见了阎王躲得远远的。 日子就这样奇怪地不清不楚地流水般淌着,我奶奶后来生了一场差点要了她 命的大病,令人奇怪的是她老人家病痊愈以后我大伯父竟然也就不再胡闹了,仿 佛附在他身上的魔鬼被驱除了,他那瘦瘦黄黄的面庞也渐渐变得红润起来,两眼 炯炯有神,对我奶奶毕恭毕敬,俯首贴耳,每天大清早头一个赶过去给她老人家 请安,出来的时候脸孔又红红的像是吃了什么欢喜糖,见了谁都客客气气,好像 眨眼之间他就变成了一个彬彬有礼的人。 桃园的日子重又复归宁静,就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我大伯父的前后反差实在 巨大,判若两人,不独我迷惑不解,所有家族成员也都觉得奇怪,可是出于礼貌 人们又不便向他询问,只好把疑问闷在葫芦里,时间一长也就习以为常,所有的 疑惑逐渐遗忘干净。 多年以后,当我能够明白事理时,我终于钻通了擀面丈,我奶奶那一次经我提醒 以后气得害了一场大病,在病中她老人家想必想了许多许多,思考了很久很久, 终于解除了心中的疙瘩,抱着病躯亲自走到地下室与我被关押的大伯父做了一番 认真谈话并终于达成协议,从此他便不再吵闹。 这其实是一笔不光彩的交易,我大伯父把自己多年来做生意时赚的那笔暗中藏匿 起来的私房钱如数交给我奶奶,以换取每天从她老人家那里领到定量配额的鸦片。 我奶奶把那些鸦片用油纸包裹了一层又一层暗暗地藏在通往我曾祖母奶奶房间的 楼梯肚里,桃园家族中的人谁也不知道,她老人家每天早晨俟我大伯父前来请安 时就从那直径如大海碗一般的鸦片团上敲一点点供应给他,于是双方皆大欢喜, 从此他就变得规规矩矩不再胡闹知足常乐。 许多年前,就在我大伯父吸食鸦片犯毒瘾胡作非为期间,我大伯母因为内心 经受不住我堂姐发疯与我大伯父荒唐行为的双重打击,自觉在桃园家中无法感受 人间真情温暖,便悄悄地投身于宗教之中寻找她失落的精神家园和心灵的安慰, 此后她又成功地动员我大伯父也接受了宗教信条清洗戒掉毒瘾,灵魂净化,换骨 脱胎,变为一个崭新的再生人。 我大伯母自投身于如火如荼的宗教运动树立起坚定的思想信仰后,内心深处和数 十年来对我大伯父的鄙夷积怨顷刻烟消云散,并化解为改造我大伯父的迫切念头, 她要用我大伯父转变成为一个对人类有用新人的光辉业绩向上帝证明她思想的虔 诚。 《圣经》教导她说:当别人打你的左脸时你把右脸也对着他。《圣经》又说:爱 你的敌人。况且我大伯父还不是人类的敌人。我大伯母心怀最最真挚的信念对我 大伯父的新生活充满了信心,虽然她还不能立即深刻领会《圣经》上说的每一句 话,但当她置身于宽广雄伟宏大壮观的圣.保罗教堂中,那热烈庄严神圣而隆重 的氛围,那四面八方响起的嘹亮赞美诗歌声,那布道牧师优美动人的男中音,无 不使她意乱神迷,灵魂深处发生一种今生从未有过的强烈震撼。 冥冥中,她的精神心灵竟如云烘月般地飞升向快乐幸福的天堂,她希望自己死后 能够升入天国与日月同辉,与大地长存,永垂不朽,因而她对上帝的福音坚信不 疑,句句照办。 当态度热诚的神父屈起中指往她头上弹洒圣水时说,“欢迎迷途知返的羔羊加入 基督耶酥的行列,我们又多了一位亲爱的姊妹。”她马上被这富有男性魅力的嗓 音征服,激动得立刻哭了起来,并且多年来一直折磨她的月子里(曾有过一次流 产的历史此后便绝育了)带下的腰痛病马上就好了,她坚信这就是耶酥显灵的结 果,是对她苦难人生的恩赐。从此她便对基督笃信不疑。 我大伯母皈依耶酥基督以后受教义的启迪自觉自愿对一切人友善相待,对我 大伯父更是关怀备至,她认为我大伯父此生之所以荒诞不经胡乱折腾完全是因为 魔鬼犹大缠附在他身上的缘故,因此她不但在日常生活中关心爱护他,每天还至 少四遍为他的不良行径向上帝祷告,她千遍一律的祈祷通常如下: “我圣洁圣灵光辉的主啊,我以您儿女的名义向您祷告,我们吃的粮食喝的 开水穿的衣服以及睡的床铺住的房子行走的道路以及我们所有的生活包括我们的 生命全是您的恩赐。由于您的无尚关怀,由于您的无私恩惠,我们才能够睁开眼 睛看见光明看见周围的物体并能够看见夜晚天空中的星星,认清善良与邪恶并投 到您光辉的灵前向您汇报我们的思想我们的行动我们日常生活中的主张安排,以 及我们的喜怒哀乐。我仁慈的至圣至灵的主啊,由于您的恩赐使得我们的祷告终 于有了结果,前天我们在为一个垂危的姊妹祷告了二十四小时之后终于使她脱离 死神的怀抱使她睁开快要长眠的双眼,并且她一开口说话就赞美我主,感谢我主 赐给她第二次生命并使她立即下地和我们一道跪在您的灵前为更多受苦受难的姊 妹祷告。万能高尚光荣的主啊,现在我以一个罪人的名义向您祷告,恳求获得您 的宽洪您的赐赦您的恩典,由于过去我的双眼为世俗的浑浊蒙蔽,不能看清您的 伟大光荣正确不能信仰您的罪过,我的丈夫接受了魔鬼的教唆沾染上一种疯狂的 恶习,他的灵魂世界中住着可耻的撒旦,使他不能正常地呼吸不能正常地生活, 现在眼看他在危险的道路上一步一步地走下去,一步一步堕入罪恶的深渊,我万 分焦急万分恐惧万分悲痛,他的生命就要被黑暗吞没。我仁慈的主啊,我向您祷 告一千次一万次千千万万次,恳望您能够原谅我丈夫的不敬并赐他第二次生命, 使他卑微的人生能够重新获得前进的原动力,并使他回到您的身边成为您的儿女, 我们将感恩戴得终身。仁慈的主啊,我向您祷告,以我的心灵我的眼睛我的生命 我的热血我腹中不能降生的婴儿的名义向您起誓,如果您能使我丈夫除去恶习除 恶务尽脱胎换骨重新成为一个有用的人我将和他一道为您老人家伺奉终生。感谢 我主耶酥,阿门!” 我大伯母既然已经诚心诚意地对基督耶酥许了愿,她从此就开始没日没夜地向上 帝祷告,我大伯父起初对她的行为并不以为然,丝毫不动心,但经不住她吃饭睡 觉起床做事日夜不停祷告的潜移默化天长日久耳儒目染熏陶的作用,也就变得对 上帝注意起来。 由于他此生只有我大伯母这么一个女人,与她恩恩怨怨数十年伤透了脑筋,一直 到她晚年皈依基督后他才总算获得了她的真正关心,使他的情爱生活发生可喜可 贺的变化,因此他的心情激动无比,在我大伯母那孜孜不倦献身于主耶酥的祟高 精神的感召下,他终于尝试着迈开他僵硬的思想脚步向基督靠拢了。 起初他只不过是不忍心我大伯母为解放他的灵魂向上帝日夜不停祷告的太辛苦太 劳累而搪塞应付糊弄糊弄她而已,动机不是非常纯粹,但岂料他的这一细微的举 动竟使得我大伯母当场感动得痛哭流涕并就着内心激动情绪振奋趁热打铁马上邀 集了数百位教友在我们无神论者精神家园桃花盛开的地方举行了一次规模盛大的 宗教聚会活动。 这次宗教聚会活动的中心议题便是为我大伯父向上帝祷告,我大伯母在数百位兄 弟姊妹们面前发表了公开的祈祷,历数我大伯父在近一甲子年间所积累的种种恶 习,并吁请在场所有的姊妹们与她一道向耶和华恳求上天宽恕我大伯父,使他能 够痛改前非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由于我大伯父毕生头一次置身于这种滚滚波涛一般的人群中,他立刻便为那仿佛 从一条嗓子中发出的宏亮祷告声而惊叹,内心就此暴发强烈震动,当即就热泪盈 眶失声痛哭。他的这一良好表现立刻获得了在场人们的普遍尊敬和暴风雨般的掌 声和山呼海啸般的喝采,参加聚会的人们纷纷奔走相告,弹冠相庆,热烈祝贺基 督精神的又一光辉胜利。 在随后公开举行的一次规模更大的祈祷大会上,我大伯父当众宣布从今往后他将 洗心革面脱胎换骨重新做人。他说到做到,从此变得如同初生婴儿洁净,常常与 我大伯母一道参加几千几万名忠实信徒盛大的宗教聚会,结果在几千几万条嗓子 排山倒海般的祷告声中,他的灵魂获得了彻底净化获得了完美升华,并把折磨他 数十年的毒瘾神奇地戒掉,于是他眼含热泪接受洗礼从此正式皈依加入了上帝儿 女的队伍中。 我大伯父这一奇妙转变的事实使我大伯母更加信仰基督的力量,从此她便不分昼 夜地为苦难沉重挣扎在死亡线上的全世界三分之二的受苦人向上帝祷告,为她所 耳闻目睹的一切不幸事件悲天悯人地向基督祷告。她的祷告往往自由发挥不受时 间地点人物事件的影响,随时随地都可以发生,有时候行走在路上看到一个人偶 然摔倒她马上就驻足双手在胸前划起十字口中念念有词向上帝祷告这个人千万不 要因此把腿摔断并死掉。 她对宗教的信仰已经达到如痴如醉的程度,我大伯父受她的感染更加有过之而无 不及。在他们二老晚年的生涯中,他们几乎已把全部身心都积极地投入到了上帝 的事业中,而成为当时赫赫有名的宗教活动家。我大伯父七十岁生日那天为纪念 他新生十周年站在圣.保罗教堂的圣坛前向成千上万名教徒慷慨陈词,叙述他不 幸的过去,叙述我们桃园不幸的历史,并恳求在场的人们以及天下所有的兄弟姐 妹们同他一道为我们不幸的桃园向上帝祈祷。 在数万人的祷告声中,他的声音格外响亮,如洪钟撞击声震环宇,竟将隐藏在遥 远冈底斯山脉中的泥石流唤醒,不辞辛苦万里迢迢奔赴我们的桃园并将之彻底埋 葬。 我大伯父向上帝祷告的真实用意是请他老人家伸出仁慈之手拯救我们苦难深重的 桃园,可是上帝老人家错误地领会了他的意思,竟昏庸糊涂地毁灭了我们的家园, 究其根源,上帝大约是因为我奶奶坚决不信教而感到恼火。 不信教也就不信教罢了,可我奶奶只要一逮着哪怕一丝半缕的机会就极尽讽刺挖 苦之能事无情打击我大伯父我大伯母对耶酥基督坚贞信仰的崇高感情,并残酷地 禁止他们二老和她老人家作任何传教的企图,她还严禁在我们春光无限的桃园设 立宗教聚会场所并使得我大伯父我大伯母那一次好不难堪垂头丧气地和来自五湖 四海天南地北每人扛一把折叠椅为她老人家祷告的数十万名虔诚的教友灰溜溜地 被驱赶出我们美丽千簇花万簇花的桃园。 由于我奶奶公然亵渎上帝,侮辱他老人家儿女的缘故,上帝老人家便气愤地 拒绝了我大伯父为我奶奶所做的祷告,加上我大伯父在后来的祷告中又一时糊涂 把他心中的悲愤情绪表达颠倒过来,而上帝耶和华一时也未能转过脑筋正确地领 会他的意思便根据《旧约全书》记载:凡对上帝老人家不敬并公然冒犯的人、民 族、国家,他一律给予残酷打击严惩不贷。因此我们美丽千簇花万簇花桃园被埋 葬成为古罗马庞贝城的历史翻版也就见怪不怪顺理成章符合逻辑。 11 我爷爷千真万确已经从他那口雕刻精美装饰华丽的棺材里消失,可是为他老人家 举行的葬礼仍旧照常进行,当这个虚假的装模作样的葬礼完成以后,我那颗发育 不全的心灵也已陷入深深的痛苦与惶惑之中,郁郁而不可终日。我明明知道桃园 的长辈们都在用善意恶意的谎言欺骗我,可是凭我独自微薄的力量我又怎么能够 揭穿那如山沉重的事实真相呢?我没有倾诉内心的对象,没有哀告衷肠的地方, 我整天忙于寻找排解这种刻骨铭心孤独痛苦的方式,却又常常摔得头破血流,遍 体鳞伤。 我不能干瞪着死鱼一样的双眼躺在床上任人宰割,我需要新的自慰方式,我独自 一人拿着手电带着干粮在城市四周瞎逛,终于在高山之巅找到一个秘密的洞窟。 我钻进去便如同回到了我母亲的子宫,让黑暗与寂静钟乳石尖的滴水声将我包围, 卷起我思辩的触须关闭我入世的心灵让我回到那无忧无虑无意识蒙昧的胚胎时代。 我身体冷嗖嗖,坐在一块非常潮湿不断往外渗水的岩石上,便如同蹲在我自己的 胎盘上,我孤独地啃着坚硬的干粮,回忆着自己哺乳时期的印象。这个洞窟一直 深入地下,沿着细细弯弯输卵管般的通道一直往前走,最终便会到达一个非常宽 大的子宫般的大厅。 多情包容我的子宫是一座宏伟的艺术宫殿,周围不断变幻着奇妙梦境般瑰丽的风 景,在手电绿色的光线作用下,各种史前时期的化石钟乳石纷纷闪烁辉映出神奇 的光芒。 我呆呆地目睹着,犹如观看梦中美妙的交配情形,许多时候我忽然会感到心头有 一种忧伤,我非常难过,青春期的幽闭使我痛哭不止伤心不已,我的泪水纷纷坠 落不停地洗涮我幻想如成年人一般做爱的羞涩,浸泡淹没我不洁净不纯粹意识中 暗藏的污垢。 我常常因为哭得很累便把眼睛闭上,仔细聆听内心深层意识中风起云涌的忏悔, 睡一会儿我又会醒来,愣愣地谛视一番梦中的风景后又再次昏然睡去,直到手电 中的电池电荷释放完毕为止。这时候,我往往会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白天还是黑 夜,我的眼睛虽然已经适应在黑暗的背景下观赏美丽的景致,可是我依旧害怕黑 暗。 我虽然喜欢黑暗带来的孤独,以及随同一道的宁静,但我不喜欢接踵而至的寂寞。 我勃勃挺起永不倒下的旺盛精力需要容纳宣泄的隧道,而隧道总是不光明的,充 满着幽暗阴晦的液体,我若不在这种液体中沉溺幻想快乐的颤抖,必将会在激情 释放的尽头处死去,我纵欲狂欢的尸体将永远不会被人发现,这整个空旷巨大的 岩洞便会成为我天然的宏伟石棺,这座巨大的高山也将成为我的陵墓,然而埋藏 的却是一颗憧憬思想交配发生欢乐的心灵,多么无耻,多么卑鄙。我恐惧这种无 耻,我担忧这种卑鄙,因而我总是在黑暗即将吞没我意识的最后一刹挣扎着走出 山洞。 我渴望自由,渴望新鲜的空气,可是我不会歌唱不会欢呼不会谱曲演奏这种 渴望。我进城的时候总是仇恨那些荷枪实弹把守在高大岗楼中的士兵,我总是悄 悄从一个不引人注意为树荫遮蔽的古城墙的隐密缺口溜进城去,像耗子一样胆怯。 我回到城里时天空已然漆黑一团,黑夜仿佛懂得我的担忧自觉变成我的保护色, 我行走在通往我们美丽千簇花万簇花桃园的路上,心中常常会涌起渴望生活的激 情,若果有一天我不再颓废懒惰,我便会把我们干枯已久的月牙形水池清理干净, 重新灌满新鲜的河水,放进水草浮萍之类的植物,放进金鱼热带观赏鱼,使我们 的生活随着鱼尾优美的摆动而舞动起宁静温馨的气氛。 我会把我们荒废多年的有着绿色琉璃瓦尖顶的凉亭修膳整理恢复原状,再重新粉 刷一层纯白色的油漆,每逢夏日的夜晚我便可以坐在里面安安静静地欣赏天空中 嫦娥的美妙身躯,用目光轻轻扯开为她遮羞的薄纱,一边嗅着徐徐轻风吹拂过来 的青涩小毛桃的香味,等待黎明来临的激动,为我呆痴不更事的少年惆怅。那时 我便会凭栏倚望满天的星斗,恐惧五更鸡鸣鼓响,害怕为小动物接气的死人走尸 还阳变为可怖的僵尸怪。 传说中的僵尸怪为小动物唤醒以后,便从停尸床上走下来,膝盖不会打弯,走路 的姿式很古怪,一直朝前走,不会向两边看,谁若在路上被他撞上,便不幸活该 倒楣,乖乖地将自己的生命给他,使他马上复活成为一个表情强直没有感情的冷 血人,使自己成为一具尸体。 僵尸怪摄取生命后会生活在一个远远的为认识他的人所不知道的地方,又会娶妻 结婚生子,上班工作,俨然一个新生的人,可是他早已失掉正常人的感情和表情, 攫取别人的生命只能使他获得肉体的再生却依然没有人的灵魂,他不会笑不会哭, 永远麻木不仁冷冰冰,身体没有热度,他的女人总是嫌在他的身边没有温暖,睡 在同一个被褥里总是冻得浑身打抖,哪怕夏季空气炎热能把鸡蛋烤熟他的身躯也 仍然冰冷彻骨,如同雪柜。 我上校军官姑父在夏天的夜晚讲述这个传说时,我睁大恐惧的双眼,吓得牙齿直 打颤。我尊敬的爷爷从棺材里消失以后是否会变成这样一个僵尸怪我不敢想象, 我害怕这样的嬗变,如果我们一辈子都找不到他老人家的尸体,这样的恐惧便将 会伴随我们终生。 在我父亲房里发生大爆炸那一刹,我爷爷也许便已发生了僵尸变,因为黑猫不停 嚎叫的缘故,他在棺材里终于无法安宁,他推开棺材盖,四顾无人际伸出一只手, 身体直挺挺地站立起来,所有的关节都不会转弯,他一步跨出棺材,随手又掩好 棺材盖(其时棺材尚没有钉上那些可怖的封棺钉)便一直向外面走去,头也不回 地沿着一条直线向前走,终于复活。 夏日溶溶月夜,我上校军官姑父讲述这个传说的时候,腿旁放着一杆子弹顶 上膛的小口径步枪,他一边吸着烟卷脸孔红红的,忽然会用目光紧紧地盯住我们 受惊吓的双眼,一边冷冷地说,“僵尸怪来了我一枪打死他!”我们惊恐地缩紧 脖子,不愿意我爷爷变成一个僵尸怪,那样我们便将无法找到他,我们怀念爷爷, 我们思念他老人家,但我们不会怀念思念一个让我们感到恐惧的僵尸怪! 我行走在通往桃园的路上的时候已经变得很不年轻,我回忆起从前遥远的时光也 总是丢三拉四断断续续难以拼凑出一幅完整的图画,我竭力克制住内心的激动, 感到桃园将我召唤回来是因为我已到了知命之年应当弄清楚我爷爷失踪之迷的时 候。 是的,是时候了,我表兄说我回来是因为他印象中的桃园的伟大魅力,此刻我不 能不相信,我们的桃园对我们的生命有着巨大的历史意义,桃园是我们的家园, 是我们的故土,无论她过去现状将来怎样对待我们,她的这些特性也不会改变, 她对我们的意义永存。 现在我匍匐在我曾祖母奶奶的房门前,我的脚因为不慎卡进颓败破裂的地板 缝中,被崴得很疼很疼,已经肿得如同大象的腿,粗粗亮亮,疼痛逗留在我的心 中便仿佛一个无情的大铁爪在一点一点地收拢箍紧,不停地扼制我的灵魂,使我 既无法透过气也不能呼吸,浑身的血液因为心脏的被迫停顿而凝固起来,脑血管 胀裂开来,一片昏溃沉厥终于降临。 一片昏溃沉厥降临之际,我忽然想起我曾被一辆车子撞伤,是一辆脚踏车一 辆马车一辆汽车如今我已经无法搞清楚,我行走在通往桃园的路上时被这辆车子 撞倒在地差点送命。 这辆车子当时根本就没有在意它已经伤害了我,它的强壮又岂能容我的虚弱所想 象,正如鸡永远也无法想象天空中翱翔的鹰,我可怜地摔倒在地,眼巴巴地瞅着 它呼啸而去逃之夭夭。 我就像一条真正的死狗那样躺在路边,屁股摔得很疼很疼(摔成了十八瓣也不过 如此),头脑“嗡嗡”地回响着万幸没有成为前进道路上的绊脚石的意念。我最 后躺在一面门板上被好心人抬回桃园,昏迷达七天七夜,所幸没有断气。事后我 根据人们把我停放在门板上的传统惯例揣测,只要我的灵魂仍然胡乱浪荡再不归 来这扇门板便将理所当然地成为我的停尸床。 我少年的身躯虽然被撞伤造成脑振荡,可是我顽强不屈充满青春华彩乐章的生命 在停尸床上的挣扎公然冲撞了莅临光顾的死神的傲慢与尊严,使他不得不愀然不 悦地拂拂袖扬长而去。 其时,我父亲整日白天睡觉夜里游荡,忙得心力交瘁根本无心关怀我,对于我的 苏醒他也没有丝毫的喜悦之意,就仿佛我生命的复苏在他来说是意料之中无所谓 的事情。 我父亲的态度使我想起他的痛苦遭遇,表面上看他身患严重的梦游症是因为我爷 爷生病去世过度劳累及高压锅大爆炸而种下的祸根,其实溯根寻源,数十年前他 的大脑丘体组织就已经受到了严重的损害。 数十年前,来自异邦他乡的凶恶人们肆意践踏我们富饶悲凉大地的时候为了战略 的需要曾经在距我们桃园不远处的地方修筑了一条窄轨的小铁道,上面跑来跑去 的是一些玩具模样的小火车。这些鬼子们用这种比例缩小的蒸汽火车运送各种军 需物资时铁道两旁常常抛洒滴漏下一些煤炭。 在一个临近晌午的时刻,我二伯父带领我父亲一前一后挎着小竹篮去拾这些火车 遗漏的煤炭,一辆由头戴战斗风帽嘴叼烟卷日本兵驾驭的东洋马拉大车突然从尘 土飞扬的路上奔过来,我幼小的父亲刹时惊呆,木头人一般,根本不知道躲避, 一阵狂风挟着尘土颗粒劈头盖脸地抽打着他,就在这千钧一发际,我二伯父一个 纵身跳过来,伸出他那有力的臂膀将风驰电挚冲过来的东洋战马用力一推,便听 “轰”一声巨响,灰尘土粒黄龙般冲天而起,东洋战马连同身后的大车一道翻下 路沟。 翻倒的大车当场将那匹高头大马砸死,又连带着将那个骄横的日本兵砸得脑浆飞 溅,一命呜呼。与此同时,我父亲也不幸被这匹马翻倒时朝天扬起的蹄子踢中脑 袋,跌倒在遍地的尘埃中。 我二伯父惊恐万状地扑过去,双手拚命摇晃我父亲,可是他已经昏迷不醒。我二 伯父呆愣着,风起云涌,小火车尖厉的叫声撕心裂肺地穿破弥漫的风沙猛烈地锥 在他的心上,他战战兢兢惊醒过来,背起我父亲一路狂奔回到桃园,转身又离去, 当夜便趁着月色凫水过江,逃往北方。 我大伯父瞧着我昏迷不醒的父亲,惊慌失措,昏头昏脑地闯到大胡子军曹的房间, 满脸流泪,哀求他救我父亲一命。我大伯父知道大胡子军曹其实是日本的一个著 名的脑外科专家。大胡子军曹虚伪地表示为了两国之间的亲善和睦友好,并在向 我大伯父提出一些古怪的要求后方才动手为我父亲施行治疗,使我父亲转危为安, 脱离死亡的桎梏,继续生长发育。 此后,日本天皇下诏投降,我大伯父应征入伍,为一个将军开车,他不食诺言, 在将军面前替大胡子军曹求情,使之免遭惩处,不久乘船回到其樱花故乡。 我父亲伤好以后勤奋读书,期期考试都是全校第一名。当他捧着学校奖给他的美 国奶粉和科学书籍回到桃园家中时,我奶奶收下奶粉独自享用却让他把书籍扔到 灶膛里焚烧,她老人家告诫他不许接受西方恶魔的文化。 以后,我父亲读完小学读完中学考进海军医科学院时,军事当局发生哗变,他便 与同学们一道参加了和我上校军官姑父同一阵线的海军舰队,成为一名出色的海 军随舰军医。 在此期间,他为人纯朴厚道,聪明诚恳,那受过损伤的大脑表现出一种异乎寻常 的智慧,他医术高明,英勇善战,以顽强忘我的牺牲精神多次得到海军总司令亲 自颁发的书面嘉奖并荣获多枚军功勋章,军中级别也由初期的上士一直上升到中 校,成为与我上校军官姑父并驾齐驱的海军医官。 然而,在一次著名的糊涂海战中,因为军事当局盲目昏庸的指挥,他服役的那艘 军舰不幸被敌方鱼雷击中,随着一片震耳欲聋的大爆炸,他被强烈的汽浪毫不留 情地掀到了茫茫的大海中,那艘他患难与共的军舰也随之葬身鱼腹。此后,他两 耳一直轰响着“隆隆”的爆炸声,独自一人漂流在涛涛汹涌的大海中,渴了喝一 点雨水,饿了抓一条鱼生吞下肚,与鲨鱼搏斗,与海豚嬉戏,整整过了一个星期 才为前来搜索的水上飞机营救。 他在医院休养治疗了一年后终于可以走出那道封闭他身体的大门时,战争早以不 战不和的方式结束。在此后,他便退役转业到地方红十字救护中心做了一名急救 医生,并在极短的时间内学会了驾驶救护车的技术。 我父亲那表现出超常聪明才智的大脑在这次不幸遭遇中受到了深深的伤害,布满 累累伤痕,正常的意识调控能力从此受到了沉重的打击。许多年后,在我爷爷与 世长辞的那个夜晚,他独自在自己的房中用高压锅煮沸消毒医疗器械,于疲惫不 堪中昏然睡去,致使锅中的水在熊熊的火焰中变成疯狂膨胀的热蒸气,呼啸着尖 叫着轰鸣着爆炸开,将高压锅以及锅中的玻璃器皿炸得粉碎。 噩梦中,他的脑袋为一块碎玻璃猛然击中而流出殷殷的血液。新伤旧患变本加厉, 终于导致他的脑组织紊乱,使他夜与昼不辨,梦与醒不分,半梦半醒之间毁掉了 他在医学事业上的光辉前程。我追忆着他的这些经历,是因为他从不对我们诉说 他的内心,我们知道他这一生对桃园家族贡献巨大,我们痛恨他无私奉献忘我精 神常常为家族中的卑鄙人们利用,仿佛他天生活该是一头累死忙死做死折磨死也 不会说话不会叫屈叫苦鸣怨的老黄牛。 众所周知,在我爷爷整个患病期间,桃园家族中唯有他一个人尽忠尽孝,不辞辛 苦地忙碌,其他人玩麻将的照玩不误,赌牌的照赌不辍,伤感的依然悲伤,嗜毒 的依然成瘾,只有他,我光荣骄傲无私无畏傻子一般的父亲一如既往地日夜侍候 在我爷爷的病榻前。 我爷爷不治于人世临终的时候,曾在他耳旁窃窃私语了一番,想必他老人家已告 诉他一些不为人知的家族秘密。但他从未将我爷爷的临终遗言透露给任何人。我 依然记得他曾在我爷爷最后的一刻向我奶奶投去的极其陌生的一瞥,其时,我爷 爷便在他的这种陌生怔忡的目光中撒手人寰。 我爷爷临终前说的一番话必定刺激了我父亲的神经,但这和大爆炸对他形成的伤 害一样,远远还不能够促使他的精神崩溃。我一一回溯那时的情景想到若非他的 身体健康受到根本伤害,阴阳失衡,他的心智会糊涂吗?他梦游症最严重显露并 为人们所意识竟是在为我奶奶呕心沥血治病的时候。 当时他异想天开地采取一种换血疗法,将我奶奶全身坏死的血液抽掉,换进从他 躯体内抽出的健康血液,使我奶奶获得第二次生命,活到了一百零五岁,他却因 此而患上了严重的贫血症,精神衰退,常常头昏,两眼发黑,双耳嗡鸣,完全不 辨白天黑夜,却依然忘不掉他为人医为人父为人子的职责,克勤克俭,兢兢业业。 我父亲梦游症发作时事先并无其他征兆,他常常一早上床,睡到夜半三更万籁俱 寂际便莫名其妙“一骨嘟”地由床上爬起来,就仿佛有什么人于梦中深情呼唤他 一般,他睁大着神情惘然的眼睛在黑暗中默默地思索着什么,一边慢慢地拉亮电 灯,把放在椅子上的衣服穿上身,然后有条不紊地洗脸修面梳头,逐一把房中的 电灯熄灭,走出屋子时又一丝不苟地反手带上房门,表现得完全同正常意识状态 下的行为没有什么两样。7号楼狭长的过道里有一盏瓦数很小的夜间照明灯,放 出的光辉十分幽暗,他便在这幽暗的光辉中步履缓慢地向前挪动着他的身体。 有时候,他已经走出过道,来到门厅,双脚已经踏在台阶上面,忽然又想起什么, 急急地抽回脚返身走回楼道,面庞上呈现出一种浮躁的情绪,他在空旷寂静的楼 道中徘徊着,神情踌躇,似乎有什么不开心的事情困扰着他,使他感到窘迫。 这之后他便出现在厨房里,站在锅台前,双手掀开煮饭用的大铁锅盖,朝里面仔 细地看着,突然之间又仿佛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情竟一边“嘿嘿”失声傻笑着出 人意料地解开裤扣,一边动作笨拙地爬上灶台对准为桃园家中男男女女老老少少 数十口人煮饭烧菜的大铁锅毫不害臊地撒了一泡长长的尿。 此后,他才俨然心满意足无忧无虑地回到他的房中继续睡觉。翌日,他醒来后已 经完全不记得自己深夜里干下的荒唐事情,竟同大家一样为居然有人在饭锅里小 便而迷惑不解,气愤得连连叹息。 桃园的深夜以缥缈虚幻神秘可怖的气氛吸引着家族中错乱的灵魂,我父亲如 此胡闹的时候,我大伯父毫不示弱地拿一把做木工活用的锤子在整个7号楼内部 敲敲打打,寻找着什么,他亲眼目睹我父亲那不知羞耻又一本正经的恶作剧,吃 惊得嘴巴张大差点滑到耳朵根去,他迷迷糊糊地想到我父亲的荒唐行为也许与他 内心中的迷惘如出一辙,他非常佩服我父亲次日起床后那一脸茫然不知所措很无 辜的模样,他想到,我父亲如若不是具有天才的表演才能,做假装傻干得那么出 色逼真精彩到天衣无缝的程度,令他几乎忍不住要狂笑出声,要么便是一个十足 的捣蛋鬼,年过四十却童心不泯,让人捧腹窃笑不止。 我父亲外表庄严,气质高贵,仪容端庄,一派儒雅风度,人们自然不会想到 桃园家中发生的那些荒唐事情是他干的。由于我其时也常常失眠,夜里睡不着觉 便爬起来攻读《资本论》,我奶奶很自然地就怀疑到我的头上,对此我当然不会 承认,并在内心对她老人家这种信口雌黄毫无根据的猜疑表示强烈的愤慨。我常 常在暗自委屈落泪的同时悄悄发誓总有一天我会把这一切搞得水落石出,以洗刷 我所蒙受的不白之冤,还我纯真少年的清白。 许多年后,我常常想到,我父亲深夜梦游时想必也和我大伯父一样,意在寻 找那些令他感到心悸的东西,我虽不知他到底要寻找什么,但当他什么也没找着 时,他内心潜意识中大约便会因为失望而产生一种愤懑的情绪,当这种愤懑的情 绪不受大脑控制阈所抑制时便会外化表现在他的行动中,成为一些气呼呼莫名其 妙让人意想不到哑然失笑的小动作,第二日,他醒来后,竟也会因此而发出叹息, 对我母亲惆怅地说: “这个家看来是越来越荒唐啦。” 我母亲非常同意他的看法便用无限忧虑的口吻附和,“是越来越不像话啦。” 然后她很快又陷入一种深深的焦虑与不懈渴望交织的忧郁中,极其忧伤地问他, “我们什么时候才能有自己的家呢?” 我父亲那时便会迷迷糊糊地说,“快啦,快啦。”他的这种说法以民谚之说 便叫瞎子磨刀,永远也看不见光明。我母亲内心其实非常明白这一点,但她好像 总是想不通,每逢遇到不愉快伤心的时候,她就会和我父亲赌气,以哀怨的语调 责备我父亲搪塞糊弄她的心,其实质就是舍不得离开桃园,舍不得离开7号楼, 宁愿做桃园家族一辈子的傻骆驼也不愿到外面生活。说至此,她往往便伤感得落 下泪来,日夜盘算着一有机会便搬出去住。但她终于没有狠下心肠抛弃我们以及 我父亲独自一人离开桃园,我父亲也把那样的话翻来覆去地对她说了差不多一辈 子。 许多年前,我父亲的胡闹实在没完没了,但谁也不知道是在哪一天忽然中止的, 也许他在把那些傻事干得实在乏味觉得老是炒冷饭也没什么意思后便在我大伯父 的嚎叫声中收敛起他那颗荒诞不羁的心灵,开始把搜索的目光投到我们桃园以外 的地方。 在那里,他也许又成功地有了崭新的发现。那时候,他会暗暗得意地等待午夜的 降临,等那座摆放在7号楼门厅供案上的古老木雕花座钟“铛铛”敲响第十二下, 桃园家族为无垠的黑暗所吞没在寂静昏沉中堕入梦乡,他便会忽然由梦中醒来, 直挺挺地坐起身,睁着双眼凝视着黑暗,对睡得迷迷糊糊的我母亲嘀咕: “我还有事情没有办完。” 换一天他会叽咕其他的话,“那个病人不行了,我得去看看他。”再么他便 大叫一声,“病人需要抢救!” 话毕,他惊惶地跳起身,披上衣服,钮扣居然一粒也不会错扣,走到镜子前 仔细地梳头,然后提起他的医疗诊察箱大步流星地走出家门,辛苦忙碌一夜,直 到凌晨天蒙蒙亮才又跌跌撞撞地回家中,一屁股瘫坐在椅子上,极其疲倦地打着 哈欠,一边脱衣服一边对被吵醒的我母亲叹气: “那个人治不好了。” 或者说:“查了半天,也未发现毛病在哪里。” 再么说:“太难啦,太难啦,没有磁共振仪。” 接下来,他的话越来越琐碎越来越低,怎么也听不清楚,只看见他的嘴唇在动, 不知他说的是什么。我母亲睁着惺忪的双眼,头脑迷迷蒙蒙,不知他是在梦中抑 或在清醒中,因而无从判断他的正常与否。而他嘀咕完毕衣服脱掉便在我母亲的 困惑中爬上床,昏然睡去,这一觉,他往往要睡到日上三竿。 上午十点多钟,我母亲若不叫醒他,他仍然睡得昏天黑地,事实上我母亲也舍不 得叫醒他,管他上班不上班,巴不得他多睡一会儿,也不允许我们吵醒他。 然而,他常常一觉由梦中惊醒,抬头一看钟就慌忙大叫:“坏啦!坏啦!又睡过 头了,病人一定要骂我了。” 他慌慌张张地爬起身早饭也顾不上吃,披起衣服就向外奔。起初我母亲常常感到 奇怪,在他就要动身际挡住他的去路,困惑不解地问: “昨晚你好像不是已经探望过病人了吗?” 我父亲神情一怔,脸上浮现一丝迷惘,但他很快就生气了:“怎么能说好像 呢?科学是来不得半点马虎的,治病救人,性命关天呢!怎么能说这种混淆视听 的糊涂话。” 我母亲被他的话弄得心烦意乱,有时候就没好气地冲他:“好像就是好像, 说那么多干嘛,我又不是三岁的娃娃不懂治病救人性命要紧!” 我母亲不耐烦的态度使我父亲感到非常惊讶,他神情一呆,接着就一边不停 地搔着头皮一边脸上赔着笑容,脾气极好地说: “你别生气嘛,我这个人有时候的确真是噜嗦。” 我母亲心中又气又急,对他的自责感到厌烦,掉过脸不理睬他,这时,他便 自觉尴尬,忽然神情黯然起来,内心似乎布满愧疚,声音窘迫地自言自语: “真是奇怪,明明昨天放在那里的,今天又不见了,难道我的记性出了毛 病?” 见我母亲对他的嘀咕无动于衷,他耸耸肩膀,眼里有一种茫然的色彩,歪嘴 买牛没话找话地说: “你在听我说话吗?我告诉你,是好像有人在替我工作,我记得试验刚刚才 做了一半,可是报告已经有人提前写好放在我的办公桌上了,难道有谁会比我更 努力?” 停顿良久,他在等待我母亲的反应。但我母亲不说话,心中虽仍在生他的气, 却已经是强弩之末无可奈何。他非常聪明,我母亲眼里闪烁一瞬的怜惜已为他敏 锐地捕捉到了,他佯装自嘲: “看来这世上还真有田螺姑娘呢,我一定要向上级主管部门申请嘉奖表扬这 个童话中的姑娘。” 我母亲嗤嗤鼻子:“收起你的田螺姑娘的胡话吧,你这样整天只睡屈指可数 几个钟点觉怎么能行!” 我母亲责备着我父亲,为他的健康状况担忧,可是他往往难以接受这种关怀, 又总是脾气倔强地为他崇高的行动找出一箩筐一箩筐的理由辩解。我母亲气急伤 心便收敛起表情下定决心和他赌气。于是他黯然的心情更加颓唐。他常常挂在嘴 边为我们耳熟能详听腻了的一句话便是: “我不管,病人不是会更加痛苦吗?” 我母亲若牢骚满腹地回敬他一句:“你没在这个世上,别人就不过了吗?” 他便咂咂嘴强打起精神着急地说,“话怎么能这样讲呢?”他停顿一下似乎 在肚子里搜寻合适的话,一会儿又理直气壮地说,“我是医生嘛,既然是一个医 生就应当尽忠尽职,这是做人的本份,我怎么可以丢下病人不管?连日本军曹都 良心未泯,做人要有良心嘛。” 这时候,我母亲听他忽然扯到日本鬼子,心中火气不打一处来,气急败坏地怨怒: “难怪你做什么都是应该的,原来你心目中一直以日本军曹为榜样!” 我父亲一愣,知道自己说漏了嘴,便胀红着脸,声辩:“日本军曹也是医生 嘛,是医生就应该有良心有道德,不然干嘛要做这一份职业呢?” 我母亲面孔红红地凝视着他,心脏因为气愤而拼命地发抖,胸口一阵阵揪痛, 泪水无声地夺眶而出,沿着面颊一颗一颗地往下掉落。见此情景,我父亲心慌意 乱手足无措赶紧柔声劝慰,他越是这样,我母亲越难过,最后竟失声痛哭起来。 我父亲的脸上不知怎么也挂满了泪水。我母亲掩面而泣,抽抽噎噎: “你故意变着法子说我不讲良心,我哪一点对不住你们这一大家子呢?我为 你们这一家做的难道还少吗?天理良心,我当初是嫁给你并不是嫁给你们桃园家 族!整天这样,还让不让人活呀!” 我父亲捶胸顿足,哀声叹息:“唉唉,我真后悔。” “后悔什么?”我母亲连忙止住抽泣,满脸闪烁着缤纷的泪花,愣愣地问。 我父亲语调凄惶地说:“我后悔我当初为什么没有被那匹日本洋马一脚踢死, 我后悔我为什么不在那次倒楣的海战中淹死” 我父亲还要胡说八道,我母亲的心都要碎了,她慌忙用自己的巴掌惊惶地捂 住他的嘴,不让他再说下去,脸上的泪珠纷纷坠落,她哽噎不止: “我实在是受不了才对你发发牢骚的,我不对你诉说我的烦恼我对谁去说呢? 难道你要我把心中的忧虑告诉别人吗?你不应该诅咒自己,你若真那样,我和孩 子们怎么办呢?我一个孤身女人拖着几个孩子在桃园还能喘气吗?” 诉说到这里,我母亲自觉前景凄凉,心中更加悲伤,双肩抽动着从我父亲的怀抱 中挣脱出来,趴在床铺上痛苦得直哆嗦。 于是我父亲忍不住悲声呜咽起来,我躲在门外听着他们的哭泣心中分外难受,泪 珠纷纷自眼中涌出,我弟弟我妹妹从外面跑进来莫名其妙地看着我父亲,忽然受 到感染放声大哭,结果我们全家便哭成了一团,沉浸在一片伤心潋滟中,直到遭 受我奶奶劈头盖脸一顿怒斥才告终结。 我奶奶当时正好路过这里,立刻便为我们全家的伤痛感到震惊,她老人家拉长着 脸气呼呼地斥责: “我又没死!你们嚎什么丧?我知道你们巴不得我早翘辫子!” 这是什么话,我们神情错愕地看着她老人家,如同受惊的鸟群,心中响起一 片恐惧的“叽叽喳喳”声,身体却如泥塑木雕。 自此后,我父亲的精神愈加颓糜,终日恍恍惚惚头昏眼花耳朵里总回响着什 么人的窃窃私语,梦游也愈演愈烈,不出数月工夫,他便已瘦脱人形,深陷的两 眼如两口黑暗的深井,但即便这样,他仍然孜孜不倦地为工作为家族尽忠尽职。 他这一辈子几乎没有过上一天快活舒心的日子,他为人处世责任心太强,我常常 怀疑他是否染上了一种工蜂式的毛病,他这一辈子过得真是好艰辛。 时光周而复始地梦回循环,无始无终,便仿佛钟面上走动的指针,不知道什么时 候开始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结束永无止境,永不疲倦,生生世世令人生厌。许多年 前,我父亲梦游的时候神经潜意识中显然身不由主地受着什么人的召唤,打算在 我们的7号楼中寻找什么令人难以启齿的东西,但他似乎始终未能如愿。 我不知道他非要在他的梦中寻找什么,我同样亦记不清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一回 到家中便洗衣服的。这件事情真的很奇怪,很奇怪,带有一丝恐怖的气氛。以往 他梦游完毕,清晨回到家时总是立刻倒头便睡,可是不知从哪一天开始,他像往 常那样回来时并未直接走进他的卧室睡觉,而是一直走到厨房去了,不久那里便 传来“哗哗”的水响声。 厨房传来“哗哗”的水响声当然也没有什么奇怪的,出于医生的职业习惯,我父 亲回到家中第一件事便是赶紧洗手,清除沾染在手上的细菌,这自然是一件值得 提倡无可厚非的事情,在我的印象中,他的确始终保持着这种良好的卫生习惯, 他这一生极其勤劳又极爱清洁,洗洗衣服也是自然而正常的。 他每次一洗总是一大盆,这些衣服不但有我们孩子的,我爷爷我奶奶我叔叔他们 的衣服他全部都洗,就像一架不知疲倦的洗衣机,甚至做姑娘乃至结婚后的我姑 姑也常常趁机嘻皮笑脸将她的内衣亵裤丢过来。我母亲气得要捡起来扔到窗外去, 我父亲会连忙阻止她,笑着说: “反正洗这么多,再洗两件也是洗。” 那年月,我父亲洗衣服便像开展一次星期六共产主义的义务劳动,好大好大的洗 澡盆中喷溅起云朵一般的肥皂泡沫。童年时,我们常常快乐地每人用手抓一团轻 飘飘空气一样的泡沫,在阳光地里追逐游戏,我们会情不自禁地被白色泡沫上泛 出的瑰丽色彩吸引,呆呆地凝视着,直到那一摊呈晶体状堆积的泡沫为灿烂的阳 光烘干为止。 欣赏那种变幻莫测的色彩真是一种奇妙的享受,我们为那梦幻般的神秘嬗变而感 动的同时从未想到我父亲竟会在黎明,在天色熹微晨光羞涩的时候也洗衣服。如 果他仅仅偶而洗一次也就罢了,但他每天都洗,鸡叫五遍,冬天夜色正浓天还未 亮他就开始洗衣服这就有点令人莫明其妙,匪夷所思。 匪夷所思也就匪夷所思罢了,我们尚未发育的精神定然不会在天刚蒙蒙亮时 焕然醒来,我们依然在沉睡中,我父亲也就依然在我们的沉睡中洗他的衣服。 我父亲洗衣服的时候常常独自咕哝些什么,就仿佛染有洁癖(一种精神障碍), 他一边洗一边嘀咕,“不干净,不干净。”起初他洗一两次,偶一为之,我母亲 也未在意,后来他天天都洗衣服,我母亲就有点奇怪,询问他时,他也回答不清, 说出的话就像是没有经过大脑思考,懵懵懂懂。 再以后,他不但洗衣服,并且又增加了一项活动:洗脸,漱口。他把起床后的活 动提前做了,每天凌晨一回来便独自一人在厨房里忙呀忙,永不知疲倦,忙得不 亦乐乎。 就这样日忙夜忙,忙了一个阶段以后,也不知在哪一天他忽然又莫名其妙地沉默 下来,既不洗衣服也不刷牙,回到家倒头便睡,常常一睡就是一整天,竟连班也 不去上。我母亲询问他为何不上班,他吱吱唔唔语焉不详地说和别人倒班了,正 合吾意我母亲巴不得他睡一个完整的囫囵觉。 然而,令人捉摸不透的是这个时期非常短暂,他颓唐沉糜了几个星期之后居然又 重整旗鼓再接再厉地洗衣服,漱口刷牙,一遍又一遍。仅止如此也就罢了,他似 乎嫌不过瘾,又变本加厉增加了一个洗澡的项目,早一遍晚一遍天天如此,大冷 的天竟又不知道用热水,常常冻得直打摆子,嘴唇乌紫,一边还在嘀咕,“不干 净,不干净。” 我真是感到糊涂,热天早已过去,深秋初冬在即,何至于要一日洗两遍澡? 我们当然知道他做医生有清洁的习惯,一双手平时保养得非常好,比美女的柔荑 还要细软娇嫩,抚在病人皮肤上会使人感到非常舒服不自觉地就消除了内心中的 紧张情绪,并为一阵温馨的情感所笼罩,这并不奇怪,问题在于他总是记不清他 曾经洗过澡的事,我弟弟常常调皮地在他放水又要洗澡时出奇不意地大叫一声: “爸爸,你已经洗过澡啦!” 我父亲神态很明显地一怔,立刻痴痴呆呆地瞅着我弟弟,许久才问:“我洗 过澡了吗?我真的洗过澡了吗?” 我弟弟点点头,告诉他:“你和我一道洗的。” 我父亲拍拍他的脑袋,疑惑:“那是哪一天呢?怪事,我怎么会不记得了呢? 不过再洗一遍反正也没什么坏处吧。” 于是,他独自嘀咕着又固执地再去洗一遍,有时候,他似乎相信了我弟弟的话便 不再洗澡。 我父亲这样醉心于洗衣服洗脸漱口刷牙直至洗澡这或许只是属于他个人的精神问 题,即使有什么不正常的地方但一个人养成了这种习惯也没有办法,况且对社会 公众并无危害,至多浪费一点水、牙膏、肥皂,加速衣服的磨损,这自然没有什 么令人值得惊诧的,问题不在这里。 问题在于我的生理器官对于他的这种行为的敏锐反应,我感到惊异悚然恐慌不解 的是:我竟然在他洗衣服的时候嗅到了隐隐的腥味!也许我的鼻子嗅觉系统出了 毛病,发生了问题,但我敢赌咒发誓我的身体十分健康,大脑或许有点混乱,但 不至于混淆黑白,香与臭不分,我感到那种腥味就像是从裸露于热空气中摆放过 头的生猪肉上散发出的气味,起初还不大引人注意,而一旦叮着使劲地嗅就会觉 得头晕脑胀,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难受。 我父亲在洗衣服的时候似乎也觉得这种气味不好闻,因此总是把通往楼道的厨房 门关住,把窗子打开,以便让这难闻的气味逃逸出去。 过了一些时日,我敏锐的嗅觉为那越来越重的腥味折磨得差不多快要塞鼻麻痹, 我又惊异地觉得那气味不但腥,而且还夹杂着一种臭味,很明显地是一种动物蛋 白脂肪酸腐败的臭味,中间又混杂着一种防腐药水的味道,极像医院那种福尔马 林药剂气味。 这几种气味交织羼杂在一起实在难闻,和停尸房里的味道差不多,时间一长竟把 我们放在厨房窗台上的菊花熏死过去。我父亲显然也注意到了这种情况,便悄悄 把枯死的菊花拔掉扔了,换上一盆漂亮的米兰,放在原来菊花的位置上。 可是过了没多久,这盆米兰的叶子又渐渐干枯变黄,失去生机,一片一片地往下 掉,最后终于厄运难逃。我父亲赶紧又换上一盆文竹,但其命运更惨,不到一天 便萎糜不振,第二天太阳刚刚升起,便已焦黄焦黄。 结果,无论我父亲在窗台上摆放何种花卉,这盆哪怕开放得正艳的花必死无疑, 7号楼厨房的窗户后面也不知扔了多少鲜花的尸骸。我父亲被这种奇怪的现象弄 得苦恼万分,常常苦笑着对别人诉说桃园的7号楼也许不适宜培养美丽娇艳的鲜 花。 我在心惊肉跳悄悄关注着这些不可思议的情景的同时,心中始终弥漫着一种惶惶 不可终日的感觉。终于有一天,我在7号楼的后面捉蟋蟀时发现厨房水池通到外 面的阴沟附近竟然生长着一些繁茂茁壮为我生平从未见过的藤类奇异植物,上面 盛开着许许多多夜晚星空一般美丽鲜艳的花朵,蓝茵茵的,十分漂亮,非常迷人。 我呆呆地注视着这些花朵,竟莫名其妙地感觉内心能够听见她们那窃窃的欢笑声, 我的双眼也因为谛视她们过久而不知不觉浮现出一些可怖的幻觉,我感到这些花 朵在艳艳的阳光地里仿佛以她们的妖娆姿色传达着某种诱人的语言信息。 这些花朵的外表和所有的芳卉没有什么不同,其品种也不像是捕蝇草食人花之类, 可是如果对这些秀色可餐的花朵过于迷恋,注视过久而产生非份的感觉时,内心 中很快便会升起一种惊悚的幻觉。这难道正常吗?难道花朵对人的意念会有一种 超常的感应魔力?她们凭借着这种魔力释放出令人可怖的幻觉,是否企图恫吓我 们的意志? 我一时既无法想清楚,也不能够理解,心中非常烦躁,便找来一把尖锐的十字镐 奋力掀开阴沟盖,阳光照射进去,我很自然地垂下目光,天哪!里面红彤彤一片, 竟然蠕动游弋着无穷无尽的浮游生物! 我头晕目眩,四肢乱颤,一屁股跌坐在地上,阳光也趁机躲藏到屋子的西边,仿 佛被所照耀的物体惊吓。我捧着脑袋呆呆地看着那些细小难以辨认蛆虫一般的红 色蜉蝣,为它们肮脏的失语的喧嚣所震惊,好半天好半天才缓过神,终于发现那 些美丽植物的根须竟然一直伸展进入这密密麻麻的红色蜉蝣中! 我大口大口地喘气,恍惚明白这些蓝茵茵漂亮迷人的花朵为什么会散发出一种令 人窒息的娇艳,因为她们是一些摄取脂肪蛋白质的花朵种族!她们的生长,她们 的漂亮需要食用脂肪蛋白质为营养! 震惊中,我忽然想到,这些令人作呕的红色蜉蝣生物又依靠什么来维持其肮 脏卑鄙的生命呢?我惊惧的目光难以自持地顺着下水道蜿蜒而上,终于停留在我 内心极不愿意承认潜意识又故意回避的事实上面,我极其虚弱极其懊丧天公地道 地坦承我所看到的情景:那些由厨房水池落水管里流淌出来的都是一些红红的水, 红红的水啊!这些我父亲洗衣服的脏水怎么会是这种颜色并散发出一种催人呕吐 的腥臭腐败气味?这分明是一些血水啊! 我默默无语,内心再没有话说,既无感觉也无意识,面对这秃子头上的虱子一般 明摆着的事实,我呆愣着,遗忘我的灵魂,麻痹我的神经。我终于知道,我没有 办法回避没有办法摆脱没有办法寻找借口,我忘记我的双眼还依然能够睁开,我 不能指鹿为马颠倒黑白。 为掩饰我的无奈我的迷惘我的惊惧,我愤怒地找来钉耙铁锹,咬牙切齿地聚起我 内心的懊恨把这些蓝茵茵美丽娇艳的食肉植物连根刨掉。当我累得七死八活满头 大汗淋漓不止时,我的耳朵早已为钉耙利齿筑在植物身上发出的痛苦呻吟充斥, 我皱着眉头,满面流泪,残忍地目睹着花朵植物那不断地扭来扭去的残肢断臂, 内心的某一角落居然漾起一丝可耻的快意。 我贪婪这种快意,更加残酷忘我地劳动着,用铁锹把这些可怖的植物连同周 围正常生长的青草以及植住根须的泥土全部铲光。那一天,我勤奋地干了很长时 间,哪怕殃及无辜也在所不惜。最后,我又找来水泥拖来沙石,动员我弟弟我那 头脑肢体俱健全的表弟一同将这块地平整完毕,浇上混凝土。我一想到这里将再 也不会有那些令人恶心的植物时内心便洋溢起一片如释重负的欢欣。 我盘算把眼前的活计完成之后便去侦察我父亲每夜的行踪。从厨房的水池里 流出的红水都是一些血水,是的,我无意掩盖抹煞我亲眼所见的事实,如果我父 亲不是每夜在医院杀人的话,他的衣服上又怎么会沾上这些可怕的鲜血?他每日 凌晨回到家中又是洗澡又是洗衣服哪里是什么讲卫生的习惯,分明是迫不及待地 清除他犯罪的证据!这太可悲了,我下定决心要把这些搞个水落石出。 虽然我的心灵仍未发育成熟我的思想极其幼稚我的情绪多愁善感,但我已懂 得天理昭昭人权至上,杀戮生命的可耻,杀人更是一种罪恶,我是我父亲的儿子, 内心铭记他的光辉形象,我怎么能让他梦中的罪恶玷污他做为一个父亲的光荣与 骄傲,我应当让他悬崖勒马,及早洗手,放下屠刀,重新做人。 可是,他那样仁慈和蔼可亲可敬的好人真会丧失理智做出那些惨无人道罪恶滔滔 的事吗?如果自他初次凌晨回来洗衣服那一天算起,太阳已经照耀了桃园多少回? 就算他一天杀一个人,现如今他一共夺去了多少人的珍贵生命?我不敢想象,我 在震惊的同时亦无愤慨的情绪,也无填膺的气愤。 我只是感到可悲,即使他真的是一个十恶不赦的刽子手,我也不恨他,我无法憎 恨他不仅仅因为我是他的儿子,我知道那些坏事都是他在梦中干的,试想一个失 去正常理智控制的梦中人的错事能算是犯罪吗?我们能批判他梦中的行为并给予 制裁吗?就算将他绳之以法,我也寄无限同情于他,若他坐监牢我便为他送饭, 若他被杀头我便去陪绑,谁让我是他的儿子呢? 我深深地理解他,若他那样善良人的内心深层意识中也会存在犯罪的动机,那么 这个世道还是什么世道?这个世界又是什么世界?况我没有亲眼见他杀人,我没 有亲眼见他举起手中的屠刀我便无法相信这是事实! 是的,我的内心已经充满难以铭状的痛楚和困惑,然而雪上加霜的打击接踵而来, 那些已为水泥浇铸封死的厨房后面的混凝土地面竟然又开满那些令人恐怖的蓝茵 茵的花朵,我稍一疏忽,这些美丽邪恶的东西竟然又破土而出,那厚厚坚硬花岗 岩一般的水泥地面居然会被她们那柔弱的肢体钻破,这要花费多么巨大的力量和 多么坚强的信念啊! 看着她们那欢欣得意随风飘舞的形象,我的内心充满无限悲哀,难道对阳光对空 气对自由的渴望与酷爱竟是她们力量的源泉?我真想再一次把她们统通铲除干净, 聆听她们肢体破碎满地乱爬的凄哀呻吟,可是,她们那邪恶的本性我能够连根挖 掉吗?我不把产生她们灵魂的土壤找到并加以毁灭,她们仍然会执拗地一如既往 地向往新鲜空气与灿烂阳光! 是的,即便是邪恶也需要有邪恶的土壤,我暗暗决定暂不理睬这些生命顽强的嗜 肉类植物,我保守着我发现的秘密,决不把我的惊恐与疑虑传达给其他的什么人, 我打算单枪匹马独自一人去干。 我认为我父亲是我个人的父亲而非其他人的父亲,他源自于我尊敬的爷爷,我源 自于他的骄傲,我对他们的接近原始遗传的崇拜非常人所能理解,我不愿与我的 理想希望自尊不相干的人以此损辱他们的生物密码信息链,我要以我的方式维护 他们在我心目中的崇高地位,维系我内心对他们那份真挚的源之爱。 于是,那些日子我几乎整个白天都在自己的房里睡觉,我吃的饱饱的,让血液由 主动脉全部浸注入胃壁中,大脑缺氧而昏沉入睡,我养精蓄锐,发誓一到深夜我 便由床上爬起来亲眼目睹我父亲究竟是怎样杀戮无辜性命涂炭生灵的,我甚至心 存非份之想,希望搞清楚杀人的过程究竟是否可怕,简单与否,被杀者又会作何 反应,我父亲又以如何行之有效的手段阻止他们的反抗以及用何种工具迅速致他 们于死地。 而我父亲那么干想必是因为那些人冒犯了他的尊严,父亲的尊严如同母亲的骄傲 绝不允许被任何人触犯,这既是真理,也是道义!我为自己生活在美丽千簇花万 簇花桃园以及我父亲身边许多年以后才知道他也有杀人的本领而感到毛骨悚然惊 骇万分又不无得意。 如果说我上校军官姑父是职业军人职业杀手,以取他人项上首级为崇高使命尚情 有可原,我父亲披着人道主义仁慈外衣竟也干着与我上校军官姑父同样的事业这 未免令人惊奇不已。我不会明白他这样善良多情的人的内心中怎么会冲动起杀人 的意识,又怎么会挑选与其内心情绪相悖的职业,难道这只是一种变色龙的掩护 吗? 这种现象与本质的巨大反差在他的内心中势必形成矛盾压抑折磨他数十年,如今 才在梦中觉醒释放出来,他终于忍不住,在苦苦经受岁月风霜堪相逼许多年以后 撕下了遮在脸上的假面具而丧失理智丧心病狂还其披着羊皮的狼的形象原形毕露 赤裸裸地暴露出他江山易改秉性难移的狼子野心! 啊父亲,我尊敬自豪引以为傲的榜样的化身,我不知道流动在你血管里的竟会是 一种冰冷无情残酷罪恶的液体,我无法揣度你真实的内心不能对你抱有无限的同 情糊涂地表示赞同你的杀戮行径,我不会附同你的行为表示凡是你亲手所屠之人 皆为活该罪有应得死有余辜,我不会为你盲目地寻找借口开脱表示他们应当乖乖 地欢迎你解救他们于病魔危难之中恩赐他们永恒的快乐而不呼救拒绝逃遁并愚蠢 地欢呼你的行径乃伟大解放者的光辉业绩。 父亲,以你的聪明才智你不会兴师动众闹得满城风雨亲自举起雪亮嗜血的屠刀杀 戮,你完全可以用手术刀悄无声息不费吹灰之力借口治病救人割开那些人动脉使 他们于不知不觉中毫无痛楚地流尽最后一滴血液,你也完全可以使用玻璃针管注 射器于人们身体注射致心脏麻痹药物使他们于瞬间脱离茫茫苦海飞升幸福天堂。 父亲,以你的聪明才智你的杀人方式一定会很多很优越也很成熟,我困惑的只是 你为什么偏偏选择那种满身满手沾染血液招人耳目的张扬方式。父亲,你为什么 就不能做得更隐蔽一些呢?难道你的聪明是以大智若愚的一面呈现的吗? 如果你需要这种血肉横飞的视听嗅觉效果,我也不能认定你执迷不悟亦非考虑不 周亦非其蠢无比亦非手忙脚乱亦非忙中出错亦非粗心大意亦非粗枝大叶亦非无所 畏惧亦非心胸坦荡大义灭亲有恃无恐无法无天。父亲,我相信你一定是在发泄那 些压抑在你心头长久以来的深仇大恨! 那么,那些压抑在你心头长久以来的究竟是怎样的一种深仇大恨呢?照你的 人生观按你的生活方式照你的思维逻辑按你的个性脾气,你绝不可能对别人要求 什么索取什么怨恨什么憎恶什么,你倾其一生的光辉实践证明你一直在默默无私 地奉献你的心灵,这种诚实的奉献早已成为你人格精神的真实写照成为彪炳千秋 恒照万代的思想特性而镌刻铭记在我们子孙后代的骨髓里面血液里面脑细胞里面 成为脱氧核糖酸生物遗传密码信息链,那么,像你这种精神境界无比崇高整天忙 于救死扶伤奉行积极人道主义人性纯粹的人会卑鄙地藏在月黑风高的深夜在梦里 做那些罪恶的事吗?这可能吗?合乎情理吗?不荒谬吗? 黑夜降临,我的精神愈加斐然,一双谛视着黑暗的眼睛仿佛凝固雕刻,永远不眨。 我聆听我父亲房中的动静,内心弥漫起那些纷繁芜杂的意识,长夜漫漫,直到天 光,我眼巴巴地捱着黑夜的煎熬,期待等候得实在辛苦实在焦急实在欣慰,我父 亲居然一觉睡到了天光大亮,难道他已机敏地觉察到我的企图了吗? 翌日,我哈欠连天眼皮肿胀地躺在床上昏睡时,他竟然精神抖擞地一反常态地跑 到我的屋里,伫立在我的床前,久久地凝望着我,一言不发,那神情仿佛在说: 小子,别管大人的事! 我闭紧双眼,侧身面向墙壁,呼吸松弛,一动不动,佯装熟睡,在那些令人心痛 的事实没有搞清楚之前我怎能放弃我心中盘桓的疑惧堵上我的耳朵蒙住我的眼睛 装扮成天真烂漫的祖国花朵?我不能那样,即便我夜夜不眠困苦不堪疲惫难受脑 汁绞尽穷极无聊为他的狡猾万分懊丧我也不会装出心无芥蒂正大光明的纯洁样子。 我知道,他若对我的内心敏锐洞悉,他的梦游症说不定就是一种虚假的伪装!若 伪装便等于演戏,又有谁比他更善于掩藏自己的真实内心更处心积虑老谋深算城 府深不可测呢?这是一种欺骗是蒙蔽是使良心遭受耻辱的可怕阴险狡诈如狐狸的 本性。 我为这样的本性不寒而栗日夜战兢心灵痛不欲生真想就此埋葬我初次勃起的青春 初潮。但是就在我姑妄推断我父亲的梦游症是一种变色龙的伪装我内心因而矛盾 困惑痛苦不堪对他的行踪失去警惕际,他竟又于我兴味索然麻痹大意中拾起他遗 落的梦中之旅,踏上了危险的征程。 其时,我奶奶因为我大伯父疯狂寻找鸦片而害了一场大病。她老人家悄悄收藏着 一大包这种既危害人又娱悦人的毒品,为怕香气四溢便用油纸包裹了一层又一层, 层层复层层地暗暗地藏在通往我曾祖母奶奶房间的楼梯肚里,然而我精明过人又 糊涂昏溃的大伯父不知出于什么原因竟从未去那里寻找过,他究竟是故意回避还 是真的遗忘我孰难预料。 我父亲这天于黎明洗衣服的“哗哗”响声使我蓦然由梦中惊醒,我意识到我又一 次失去了对他的关照,便懊恼无比。默默无言中,我再次痛下决心千万养足精神 哪怕以火柴梗撑住眼皮也不能瞌睡。 “深夜静悄悄,电波架心桥。”数十年后,广播中“午夜心桥”栏目开始播放这 阕起始辞时,我早已像个困倦快要睁不开眼的猎狗那样趴在他房间对面拐角处的 地板上,静静地等候着。于那夜色的朦朦胧胧中,我听见从他屋里传来的一声咳 嗽。 我强打起精神,提起劲头,身体贴地面更紧,溶黑夜的黑色中,穿一身黑色的衣 裤,戴一顶黑色的帽子,帽沿紧压住我的浓黑倔强的双眉(我光彩俊美唯一所 在)。我终于看见他那间屋里亮起了灯光,果然他又如往常那样起床了,我静候 着,双手死命地捺着我的心脏,以免它挣脱出我胸骨的桎梏飞奔到他的脚下为他 冷漠的脚踩碎。 但那将只是一个变幻瑰丽色彩的肥皂泡泡,而非我的灵魂。他打开房门鬼魅一般 轻灵灵无声无息地浮现在幽冥的空气中,空气浑浊而带有一种木板腐败的气味。 他反手带上门,脚步飞快地向外面走去。我跳起身,不敢放纵我的双腿远远地蹑 手蹑脚地尾随着他,便仿佛他的尾巴他的影子。 我们相隔着仿佛难以逾越历史鸿沟的距离很快就离开我们美丽沉睡的桃园,悬浮 在寂静的路上,周围没有任何声响,空气仿佛已经凝固,天空更无光芒,星月已 穿起黑色的丧服。昏暗中,伸手难以看见五指,但我夜猫子一般的性格培养了一 双夜猫子的眼睛,我用这双窥视黑暗的眼睛看见我父亲闷着头走路,决不向两边 看,脚步跌跌撞撞地躲避着布满路面的坎坷,仍像没有睡醒一般。 关于他此刻是否清醒抑或仍在梦中我并不知道,前不久我弟弟发无名高烧差点把 命送掉,我父亲为他施行抽注骨髓疗法治疗他的病,痊愈后,他下床走路的姿式 便如此,据说平脚板的人走路模样亦如此。 我父亲以我弟弟那种走路姿式东倒西歪重心不稳远远地走在我的前面,绝没有回 过头向后看哪怕一眼,我默默地跟在他的后面,发现他走在一条通往医院的路上。 我辨认着道路两旁的幢幢黑影,为没有街灯而庆幸。 默然中,当他已经走到医院的门口为那盏放出昏暗光辉涂着血色十字标记的灯光 照耀时,他竟仿佛做贼心虚忽然向四下了望了一番,我因为无法预料他的行动而 躲避不及他投来的目光,只好在内心的慌乱跳动中硬着头皮迎向他那机械般转动 的身影,我的目光如被磁铁吸住的钉子向着他的脸上猛烈射去,然而情况并非如 我恐慌的那样糟糕,他的面孔板着,毫无表情,他明明已经看到了我,却又如睹 无物,一转身,竟然撇下了我。 在梦里,我曾穿行在他的梦中,彼此面面相觑,面孔与彼此的心灵有何干系?因 了时代的年轮我们恍若迎面相驰的车辆,互相鸣着心灵的笛声交错而过,却永远 不会出现在彼此的深眸中,这就是人性的悲哀,这便是血缘也不能掩饰的不幸。 他转过身如同我的思绪预设分毫不差地向医院走去,一只脚已踏上那光滑的台阶。 我伫立在他的身后凝望他如放映机投射在银幕上的形象,一声未吭。他站立在医 院的小门前面,把手伸进衣服口袋慢慢地摸索,仔细寻找打开他梦境房间的钥匙, 好久,好久,他终于掏出一把黄铜的钥匙举在灯光下面,辨认着,然后捅进锁眼, 转动把手,推开门走进去,弹簧门在他的身后晃了好几下才又关上。 黄铜的钥匙却依然插在锁眼中。 我奔过去,门上玻璃反射的亮光一闪一闪。我转动把手,推开门,心脏疯狂地跳 跃着,我一闪身走了进去,迎面是一条走廊,我又惊又喜地伫立在这熟悉的情景 中,无论是在现实在梦中,类似的情景曾无数次地容纳了我,那一排打开的壁灯 光辉熟悉地照耀着长长的走廊,我父亲的脚步声的回音仍然荡漾在寂静的空气中。 我长久地伫立着,忽然听见我心脏的剧烈跳动声,极目望去,医院里空无一人, 更阒无人声。寂静于是可怖地钻进我的皮肤汗腺排泄孔,我父亲已然消失在他的 梦里,我不知道这许多房间中的哪一间才是我的梦境,我亦不知道他消失在我梦 境中的哪一间房里,我听不见他的脚步声,内心的湖面却已发生了紊乱的绉折, 四顾茫茫,死亡的气息雪白剌鼻地渗透过来,我镇定住情绪,决不害怕,我告诉 自己,这不过是一次梦中之旅。 发生在梦中的事情都是不真实的,而真实的决不会出现在梦中。我命令自己稳定 住意志,毫不动摇,一间房一间房地搜索,不管如何不管有多少格式相同的房间 我一定要穷追不舍一查到底,坚决不气馁。 医院的病室中的一排排床铺上的被褥叠得整整齐齐,灯光亮着,却没有一个病人, 住院医生值班护士也不知去向。我知道,在梦中一切情景都是反常的。但我真的 是在做梦吗?我怎会踏入我父亲的梦中?我肯定医院已杳无人迹,既然无人他为 何要来又如何杀人?难道他所说的紧急情况全是骗人的谎言?可怜我母亲还一直 被他蒙蔽。 我四处察看,于静谧的光线中踏上楼梯,一直攀上顶楼,所有的灯光全都打开着, 楼道里亮如白昼。我缩紧双肩思索着人们的藏身之处,我父亲难道已变成幽灵消 遁在他秘密的巢穴中了吗?我亲眼见他走进医院的大门,我就跟随在他的身后, 那所有的灯光不是他打开的又会是谁呢?或许这是一个光明的陷阱,在引诱我渐 渐趋近,当我最终堕落进去时他会站立在一旁发出得意的微笑。 得意的微笑也许仅仅只是我的幻觉而已,我懊恼颓唐地蹲在楼梯的最后一级 台阶上,双手捧腮,肚子里“咕咕”的叫唤声可恶地响起来,变成一种喧嚣,肆 无忌惮地充斥我的胃部耳咽管,我非常讨厌这种不合时宜的饥饿。许久以后,当 我将这种饥饿的喧嚣渐渐驱逐掉,我的耳中忽然又钻进一息游丝般细微的响声。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声音呢?当我凝神聆听时,那响声竟渐渐飘逝,我赶紧趴下身, 四肢紧贴着地面,耳朵印在光滑的水磨石地面上细细倾听,那细微的声响复又出 现,我的精神振奋起来,我仔细辨认,竟觉得那是一种生命蠕虫发出的吞咽声。 生命的蠕虫是什么模样我不知道,我害怕孤独的沉寂,恐惧无声的桎梏,我感到 这所空无一人的医院象一个巨大的灵柩,而我绝不会塞住自己的耳朵,心安理得 地漠视这狂吠躁动的时间空间安静地躺在里面。我站起身伸开我的双臂撑一个懒 腰,头顶蓦然炸响一声惊雷! 这震天动地轰响的雷声突如其来事先无一丝征兆由天空响亮地无遮无挡地直直地 捶向医院,穿透好几层楼板的阻隔到达最底层时仍带有金属般巨大的轰鸣,我的 双手被这股强大的声浪击得发麻,胡乱哆嗦,耳朵失聪,什么声音也听不见,心 脏里的血海在疯狂地沸腾。 我惊呆住,嘴巴大张,耳咽管为狂涌的淋巴液荡涤,目光却穿破窗户的玻璃停留 在黑暗的夜空中,我的脸庞贴在一间病室门上方不断为闪电照亮的玻璃上,外面 已下起霏霏细雨,医院的窗子没有关牢,闪电无声地划破黑色的天空,犹如爬满 脑皮层纵横交织的血管,带着各种干枯的色彩,把空空荡荡的病室照得雪亮雪亮。 我向前走去,一个病室一个病室地张望,一直走到走廊的尽头,我终于发现这间 墙上悬挂着一面标有“第六病室”字样木牌的病房门敞开着一道缝。闪电正持续 不断地由这间病室内面的窗户上射进来,青灰色的光芒像一排密集的枪弹轨迹拖 曳着布散向无声的梦境,却射不中那倔犟的梦中人,这正符合梦中的情景。 在梦中,一个场景切换到另一个场景是没有过度,不需剪辑的,当你明白过来时 已经不会记得刚才的情景。在梦中,人的记忆力永远苍白无力,意志虚弱又渺小 而难以对个体的力量进行控制。 我下意识地推开这间病室的门,感到自己的双手没有遇到丝毫的阻力,门向后滑 去时无声无息,我向前跨进一步,内心既无勇敢的意识也无所谓恐惧的感觉,茫 然得尤如面对一幅缓慢摊开的图画。我无动于衷地观赏着,耳中再一次听到那细 若游丝般的响声。 这一次,我专心致志仔细辨听,绝不松滞注意力,我终于听出那其实是一种金属 切割物体的磨擦声,我清楚地意识到这点时我的双脚已走进了这间病室,闪电的 光芒不停地涂抹在我没有表情的脸上,一定使我的模样变得非常难看,无比狰狞。 我面前的墙壁上呈现出又一扇半掩着的门,里面黑漆漆的,我停住脚,拿不定主 意是否进去,但那种声音依然充满诱惑力地由黑黑的门洞里飞出来,我刚刚探头 张望了一下脚下便忽然一低,身体就似被冥冥中的一股力量推动着自作主张地掉 了下去,我慌忙稳住自己,发现脚下又是一座阶梯。 慌乱中,我的心情非常紧张,我手扶着墙壁一步一步地向下挪动着脚步,转过了 一道弯,我的双眼豁然开朗,我竟看见一片柔和的光亮,但不等我彻底明白过来 我已走进了一间明亮的地下室中。我终于能够看见我父亲的身影,我终于能够知 道他在做什么,但我的内心已非常平静,我甚至不再喘气不再呼吸,我感到我的 心脏在缓慢而有节奏地收缩,挤压出来的血液猛地喷射进我的双眼,我的视网膜 上不由呈现出一阵阵眩晕的红色迷雾。 这种红色的迷雾在缓慢地升腾,缓慢地游浮,渐渐又渗透进我的目光里,使我分 辨不出那些没有线条的柔和的灯光的颜色。那灯光如一片片被撕碎的烟翼由屋顶 纷纷散坠,飘落,弥漫,无比纯净地充斥在我与我父亲周围的空间里。我默默地 注视着他,眼底的色彩逐渐褪去,又恢复成雾霭乳白的本色,我注视着悬垂在他 头顶上的无影灯以及陈设在屋中央的那具宽大的手术台,默默无语。 他面对手术台伫立着,脸色安祥和蔼沉静,身上披着一袭长长的天蓝色褂子,手 上戴着一副透明的乳胶防菌手套,屈起的手指间捏着一把刀,一把闪烁银光的手 术刀,锋利的刀刃上还有一星蓝色的光芒。空气中弥漫着那种我熟悉的血腥气味, 但比我们桃园家中厨房中散发的那种气味更浓更重,呛人眼鼻,这气味强烈地剌 激着我的肺,使我不由感到一阵阵的恶心。 我父亲头上戴着一顶手术师专用的天蓝色帽子,脸上遮的口罩也是天蓝色的,他 的腰间还围着一块橡胶护裙,手臂上套着橡胶护袖,他手里拿着的手术刀细细长 长薄如纸片,天蓝色的防护衣上沾满斑斑点点的血迹。此刻,我终于知道他在做 什么。 我静默着,竭力压抑着我惊悚的目光不向那具赤裸裸一丝不挂躺在手术台上的躯 体坠去,那是一个完整的人,我无法闭上我失控的双眼否认这一点。我看不见手 术室里还有其他医师护士的身影,也看不见寻常手术时必备的呼吸机抢救器电击 震荡仪心电图机脑电图仪等等仪器,空荡荡的巨大的手术房里唯有他孤伶伶一个 人,在独自忙活什么。 赤裸裸的人体表面雪一样白,身上布满伤口。弥漫在空气中的味道是一种死 亡的气味,卧倒在我父亲面前的人是一个不能再呼吸失去生命的人,是一个死人。 从我父亲那显得有些悠闲的神情中我看不出通常那种为拯救生命而无比焦虑紧张 严肃的迫切感觉,他没有这种感觉是因为他面对的是一个脚脖子上拴着一块赛洛 洛牌子的死人,是一具尸首。他在做正常的工作,他没有杀人,他在解剖尸体, 探查病因,做他应当做的事情,可是他的工作看起来进展得并不顺利,他似乎找 来找去找不着他要找的东西。 我不知道他在一个死人的躯体上要发掘什么,又能够发现些什么,他执在手里的 柳叶一般的小刀在死人身上比比划划,仿佛无从下手,但绝没有那种面对满桌珍 馐无从下箸志得意满的踌躇,他的眼睛中有一丝迷惘恍惚的色彩,他把遮住面孔 的口罩除掉,挂在一边的耳朵上,唇角在微微地颤动,面颊充满悒郁,心情想必 亦很难过。 我此时仿佛已能够知道并洞悉他的内心,我在心里默默地对他说:父亲,我尊敬 的父亲,在我们生机勃勃的桃园都寻觅不到的东西,在这具躺在死气一团的手术 台上失去生命的躯壳中你又能找得到吗? 父亲,天真不是你的本性,童心亦非你的真我,让我大声地把我内心的感觉告诉 你吧,我对解剖死人并不感到害怕,我这一生见过的死亡千奇百怪林林总总太多 太多,神经已经麻木,我所惊恐畏惧的只是那种僵尸怪,我上校军官姑父讲述的 故事想必你也知道,故事的开头是:一户人家办丧事,四个人围坐在棺材旁边打 牌守灵,忽然黑猫嚎叫着给死人接气,躺在停尸床上的死人坐了起来,面对他的 那人首先借口上厕所一去不复返,侧面而坐的两人偶然瞥到死人直挺挺地站立起 来也赶紧借口上厕所溜之大吉,只有那个背对灵床的人一无所知,接下来的情景 想必你也清楚。 哦,我的心跳动得真是好紧张好紧张,我早已窒住呼吸,心脏为什么还在剧烈地 狂跳不止呢?我惊讶地发现,躺在你面前的这具尸体竟然是一个年迈的男人,竟 然是一个老头子!我瞪大眼睛,父亲,我把我惊慌的感觉告诉你,这个死人竟然 与我失踪的爷爷有点相仿佛。难道你就不感到害怕? 啊,这个酷似我爷爷的死人你是从哪里找来的呢?我脆弱的神经已快要坚持不住, 我快要失声痛哭,我把拳头塞进我的嘴里用牙齿死死地咬紧,直到我的舌尖上奔 流出咸湿的腥味。父亲,我的理智告诉我,这具尸体决不会是我爷爷,你也决不 会藏起他老人家的尸首。 许多年前他已经从棺材里失踪,究竟是否走尸变成一个冷血的僵尸怪我并不知道, 我感到惊讶的是你居然会寻找一个与他老人家难分伯仲一模一样的死人放在你的 解剖台上,你想为他解剖些什么呢?你想从他身上发现些什么呢?我爷爷许多年 前是因为脑出血而去世的,你应当解剖他的脑子,而非他的肢体。 你听不见我内心的声音,但我感觉我的意识已经穿越过时空的阻隔停留在你的目 光中,你深邃的目光带着我的疑虑果然停留在死人的头颅上,你手中捏着的解剖 刀也伴随着你的目光跌宕在死人的脑袋上,起伏波动,就仿佛一个深情的木匠在 掂量珍贵的木料,就仿佛一个善良的屠夫在打量将被宰割的动物,就仿佛一个丹 青高手在构思他的旷世画作。 哦,父亲,你此时此刻的举止神态竟相当具有艺术家的令人赞叹的浪漫气质。我 忘情地谛视着你,竟感到你也在忘情地谛视着面前宽大手术台上的尸体,彼此情 深意长。 你在一阵比划结束之后垂下了手,似乎下不了手抑或极不忍心,你叹了一口气, 转身站到一旁把目光朝上扬起,默默地凝望着头顶的无影灯,你是在忧虑吗?你 感到棘手吗?你认为我爷爷死了也具有生时的无尚尊严吗? 从你踯蹰的表情中,我知道你不忍损害我爷爷的这种尊严,你从一个赤子的拳拳 心灵中自觉地衍生出对这种尊严的畏惧和崇敬,你垂在身后的双手因为这种畏惧 和崇敬而表现出神经质的战栗,你的外表看起来非常疲惫不安,我真为你感到担 忧。 其实你完全没有必要这样,我想郑重地提醒你,摆放在你面前的这具尸体并不是 我爷爷的,尽管我不知道他的名字身分,尽管我未曾仔细端详他的微妙特征,但 我肯定他不是你的父亲,你完全没有必要考虑他做为前辈的崇高风范,也不必考 虑为我们儿女做出行为表率使我们觉得你是一个当之无愧的榜样回忆起来并不感 觉羞愧。 父亲,你的顾虑太多太多,包袱太重太重,这具尸体其实是一个与你与我与你我 共同拥有的桃园毫不相干的人! 雨声“哗哗”,渐趋响亮,不停息地奔腾在我的耳际,淡灰色蓝色红色交织变幻 的闪电不断地劈刺进解剖间,空气中缠绕弥漫着潮湿血腥防腐剂的混合气味,奔 涌进我鼻端的还有那种难以掩饰的死亡气味以及从我体内散发的冷汗馊味。 我感到自己身体内部的热量随着惊悚的冷汗一阵阵地挥发出去,我有些冷,体表 温度迅速下降,汗毛一根根竖立起来。我蹲坐在台阶上,忽然发现我父亲居然由 衣袋里掏出一根烟卷和一盒火柴。他划着火将烟卷点着时双手一点都不抖,他抽 着烟,一屁股坐在一把椅子中。 我感到惊奇,因为他这样一个一生烟酒不沾清心寡欲廉洁奉公克勤克俭连一件体 面衣服都没有的人,竟会背着我们偷偷吸烟,其姿式居然像模像样,一派儒雅风 度,我忽然感到我们对他了解得实在太少太少皮毛不及并无从知道他内心中流动 的许许多多的意识形态。 我的鼻孔很快钻进烟草的香味,淡淡的,不太浓重,随即又扩散开去为其他芜杂 的气味羼和,掩盖。他坐在一把白色的靠背椅中,拿着烟卷的手势极为优雅,吸 烟吐烟的姿式非常漂亮,甚至带有一种女性化的娴静,他的一只手按在膝上,眉 头淡淡地蹙着,一双又黑又深的眼睛隐藏着深情的光彩。 他一下接一下从容不迫地吸着烟,我感到他吸烟的时候比不吸烟的时候更潇洒, 俊逸,坚实,虽然他的外表看起来那么瘦削,那么单薄,风一吹就要跌倒的样子。 他吸完一只烟,许久才将手中的烟蒂丢掉,用脚缓缓地踏着,然后慢慢地站起身 返回手术台的前面,重新戴上透明的乳胶手套,拾起那把极薄极细如娇嫩花瓣的 手术刀,举在脸前,对着头顶的无影灯眯起眼睛,仔细地凝视着,良久,良久, 这之后,他便垂下手,将这把闪着银光的刀子在死者的脑袋上来来回回地比划。 死者的脑袋上没有头发,光光的,他看来想打开这光光的脑袋,可是优柔寡断的 情绪妨碍了他的打算。我默默地注视他,压抑的心情忽然波动起来,我替他着急, 不由自主地站起身,脚步向前移去,我真想抓住他的手帮助他下定决心,正所谓 钓鱼的不急背篓子的急,我想告诉他,这家伙其实并不是我尊敬的爷爷,尽管这 人也有着我爷爷一样的威严。 我的意识飞离我的肢体神经,飞快地向他游去,很明显地,他哆嗦了一下,他没 有发现我朝他走去的身影,他看不见我就伫立在他的身后,我的耳畔已经涌进他 的叹息,蓦然,没容我明白怎么一回事,他就已飞快地举起手中的利刃,弧光一 闪,他竟似胸怀满腔仇恨一般地将解剖刀往下用力一凿!我来不及惊讶,来不及 惊叫出声,他已经毫不讲究章法,不按规则行事了。 我目瞪口呆,嘴巴大张着,心中却非常明白,他又随心所欲自由自在地恶作剧了。 他把这柄锋利的刀子在死者光光的脑袋上狠命地任性地砍凿着,竟完全是一种发 泄,是地地道道的撒气。可是,充塞在他心中的又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气愤呢?在 一个可怜的失去生命的不会说话的生前不知有多少荣耀与耻辱伟大与卑鄙的死者 头上撒气,唉父亲,瞧瞧你都干了些什么。 我明白了,我很快就恍然醒悟过来了,因为被撒气的死者真的像极了我尊贵 的爷爷,这家伙居然也把他的双手搁在光溜溜的肚子上,嘴巴半张着,如同我爷 爷死的时候一模一样,我的天,如果这家伙会僵直着关节直挺挺地坐立起身会死 板板毫无表情地说话呼吸,他简直就是一个活生生的僵尸怪! 世上便连海水也没有完全相同的两滴,却竟然有两具完全一样的尸首,如同 一个模子铸出来的,我用手揉揉双眼仔细看去,这具尸体遍布横七竖八不成刀法 不成章法数也数不清的刀口,肌肉突破体表的包裹外翻挂坠,血水外涌,皮肤剥 离,胸膛腹腔不知何时竟被割开,裸露出那些紫红色的内脏,胳膊,腿股上的肌 肉非常明显地短缺许多,真是丑陋不堪,极其恶心。 我父亲在这具酷似我爷爷的尸体上乱七八糟地发泄仇恨一般地砍凿一气后,忽然 抛下手中的利刃用溅满血污的双手掩面哭泣起来。我诧异地看着他,内心充满迷 惘,他哭泣的模样非常优美,一抽一噎得实在伤心,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哭,在 我们做儿女的印象中,父亲永远也不会被生活的重担压弯脊梁变得婆婆妈妈,父 亲永远是顶天立地的刚强汉。 可是此刻他已无忌讳玷污他做为父亲的崇高形象的必要,他无所顾忌地哭泣着, 模样哀婉凄切,极其动人,他那极端虚弱无助颓唐的情景真是让人好难受,好难 受。我满怀深情地谛视着他,内心爬满沮丧,我感到我对他的内在情感太不了解, 泪水不知不觉就钻出我的眼帘,打湿我肃穆的脸庞,冰凉冰凉。 我的心头冰凉冰凉,双眼模糊,朦朦胧胧的视线中浮现出他那布满悲恸泪水的面 孔,他抬起胳膊用靠近肩膀的衣服揩了揩脸上的泪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然后 猫下腰走到死者的脚前。 他伸出双手拖住死者的脚向后拽了一下,一边拾起解剖刀放在死者的大腿上面, 动作极其熟练轻快地抖动一下,手腕翻动际,一块紫红色滴着血水的肌肉便横陈 在他的掌中,他痴痴地凝视着,一边将手中的刀子放下。 慢慢地,他用双手捧起这块腥味扑鼻的肌肉举托到双眼的前面,让无影灯的光辉 均匀地涂在上面。他仔细地端详着,嘴角脸颊一阵阵抖动,眼中竟迸发出一片奇 异神圣的光彩,涎水不知如何竟也自他紧闭的唇中飞溅出来,他抽动着鼻冀,深 深地呼吸,手中的尸肉缓缓地移到了他的鼻尖,他猛嗅着尸肉的味道,突然一张 嘴,我尚没有瞪大双眼,他竟已裸露出两排“嘎嘎”响白森森的牙齿,一口咬住 尸肉! 我的天!他竟一口咬住这块散发出腐败腥臭气味的尸肉!竟又不可思议地合拢起 牙齿飞快地咀嚼起来,血水沿着他的嘴角不住地外溢,挂满他的下巴,又不住地 淌到他的脖子上,淌进他的衣服里。 他仿佛一匹狼那样疯狂地吞咽着,贪婪又无耻,喉头因为来不及吞咽而臌臌地凸 起,脖子变得非常粗,脸胀得通红通红,目光却呆滞黯淡,散逸出傻傻的仿佛心 满意足的色彩。 外面的雨下得越来越大,冰冷刺骨的雨水沿着阶梯滚滚流淌进来,一瞬工夫,我 的双脚,他的双脚,都已浸泡在冬日的冰水中,我们不由自主地打起了寒战,一 道又一道青色惨淡的电光由高高的窗户中劈刺进来,照射在他的脸上,这使他那 可亲可敬温厚敦良恭俭的形象骤然间发生了巨大的变化,那么丑恶,那么可怖, 那么狰狞,一如青面獠牙的嗜血狼人! 我万分惊慌地睁大我受惊吓的眼睛,我没有狼人一般的父亲,我不是狼人的儿子, 我不认识这个陌生的怪物,我的内心吓得发抖,痛苦万分。然而随着闪电的消失, 我又惊异地发现,他的模样居然又变得非常平静,面容祥和,举止安宁,文质彬 彬,十分斯文,仿佛一个坐在肯德基连锁店中优闲孤独地啃着炸鸡腿的绅士,哪 里又能找得到一丝一毫恐怖狰狞的影子? 我惊讶得呆若木鸡,内心矛盾无比,一颗发育不全的心灵中既充斥着痛楚又排斥 着害怕,既升腾起难过又拒绝着憎恶。不错,他是我的父亲,我是他的儿子,我 渐渐感到此时此刻他的模样又如同耶稣最后晚餐中那十二位门徒中的一位,一位 极其崇高光辉万世师表的圣徒,他吃的是基督的躯肉,喝的是基督的血水,他最 终完成了他为人子的最后宗教仪式。 我目睹着他,感受到一种神圣而庄严的气氛。我把我的拳头充斥进我的口腔中, 让尖锐的牙齿咬在凸起的骨节上,内心却并无丝毫疼痛的感觉,鲜血由我的嘴角 四溢而出,我的喉头响起“滋滋”的甜蜜的味道,又带有一点稍稍的咸意,我的 目光却呆滞黯淡,散逸出傻傻的心满意足的色彩。 我不感到害怕,我吃的是我自己的骨肉,不是耶稣的圣体,我喝的是我自己的鲜 血,不是基督的眼泪。我的内心滋润着宁静安详的氛围,我沉静地注视着眼前的 情景便仿佛端详达.芬奇崇高庄严的神圣绘画。我的双腿没有颤抖,双肩没有哆 嗦。 大雨变成一股肆虐的暴雨,被狂风不住地泼上窗台,涌进窗户,将我们的双脚我 们的双腿淹没。雨水越来越多,形成汪洋泽国,漂起许多杂物,在青色灰色白色 蓝色不断变幻的闪电光芒中,我父亲欢悦地咀嚼着酷似我爷爷的尸肉,仿佛在享 用圣餐。我没有唤醒他,因为他在他的梦中,他徜徉在他欢乐的梦中。如果硬将 一个梦游中的人叫醒,他会立刻为眼前的事实吓死。我不想失去我的父亲,我景 仰他,因此我不打算将他唤醒。 第 四 章 我神情沮丧地坐在桃园7号楼二楼阳台的藤椅中,心情无比黯淡,我已经记不住 历史的年轮,我的目光呆呆地凝固在对面那枝叶繁茂的梧桐树上,月亮淡而无味 地挂在天空,我知道我的心头永远不会再浮现出快乐的倩影。 许多年后,我仍对我爷爷那庄严而虚假的葬礼记忆犹新,在此期间,我们美丽千 簇花万簇花让我们生于斯长于斯让我们注定不能欢乐的桃园终于日渐荒废,泥石 流的巨大轰鸣声围绕她响彻每一寸缕的土地,无论白天黑夜,无论我走到哪里, 我的背上始终掮着我的彷徨我的哭泣我的悲痛我的愤懑,我感到孤独,没有人能 够理解我的精神,与我共舞在冷寂的季节。当这一切都将面临结束,黑暗的隧道 将要出现尽头之际,我忽然感到我的心中除了充斥惶恐不安居然还有对这世俗风 情的深深眷恋。 我面对我曾祖母奶奶的房门,双手轻轻地贴在破烂的板壁上,消失已久的平静渐 次又回复心头。我无数次地回想起许多年以前我叔叔我姑姑我二伯父我上校军官 姑父在我爷爷灵堂打扑克牌守夜的情景,我一遍又一遍地以此为开端,试图召唤 深埋在我内心中的记忆并搜寻出一条通往最终大门的道路。 我没有成功,失败的磨难压抑着我,使我往往在即将接近终点时又重新轮回,可 是我依然冥顽不化,僵硬的头脑与脆弱的心灵不肯善罢甘休,我总是再次挺起我 的胸膛,绝望地拼命地跳动着双脚向前狂奔的姿态就像一头暴怒的骡子(尽管带 有与生俱来的先天缺陷)。 此刻,我感到我毕生追寻的大门就要敞开,我终于可以看见里面的景致,但我的 心灵已无一丝喜悦,我早已失去了激动的年龄,这一切进行的多么缓慢多么艰难 多么残酷一如宇宙的无情演变。 我爷爷的葬礼在桃花灿烂的季节虚假而辉煌地举行完毕,他曾经安眠的那尊堪称 杰作的棺材也已腐烂成灰。无尽的岁月如同流沙从指间漏失,我记得他曾经安眠 的那尊精美绝伦沉重无比的棺材要用十六个壮年男子才能移动,棺材的四周遍布 精雕细镂民间传统样式的花纹图案,既美丽奇异又庸俗怪诞。 我叔叔当年穿一身去掉肩章的军官服就坐在这尊棺材的旁边,他从满把的扑克当 中抽出一张红桃K,打过哈欠之后,便把纸牌用力掼了出去。深夜里,纸牌落在 棺材盖上发出的响声异常清晰,我姑姑朝他不悦地瞪了一眼,就在这时,外面突 然传来一阵猫小姐持续不断的嚎叫声,聚集在灵堂中的人们精神陡然一震,然后 彼此面面相觑。 我叔叔命令我拿着他那只手电驱赶黑猫,我走出灵堂便看见她蹲在我爷爷灵 堂的屋顶上面,一脸的晦气。我轰她,吓唬她,表达我对她的厌恶,但她摆出一 副死猪不怕烫的姿态,根本就不把我放在眼里而不肯挪步,我只好从地上捡起一 块石子向她丢去。 我丢过去的石子正巧打在她的鼻梁上,她疼痛得跳起身一路哀叫着逃回到她 的豢养者屋里。我恍惚看见遮在我爷爷脸上的黄裱纸在长明灯火苗亮光的映照下 微微晃动起来,接着我分明又听到了他老人家沉重的喘息声(我熟悉他的声音是 因为我曾和他住在同一间屋里睡在同一张床上,冬天为他暖被窝夏天为他提夜 壶),在他这样偷偷喘息的时候,一个蓝色的影子曾经悄悄溜进我父亲的房里, 而我父亲当时因为精疲力竭已然昏睡过去。大爆炸发生许久以后,我在桃园深处 找到那只被炸变形的高压锅盖,惊奇地发现锅盖上面通常用来防爆的易熔片竟变 成了一个厚厚的小钢片。 我不清楚这是谁干的,我臆想中的幽灵也许是猫小姐的豢养者,但这是没法 证实的,我的记忆时常中断。接下来的时光非常难熬。我表兄已经嬗变为一名愤 世嫉俗的艺术大师,常常以其宏伟壮丽的天才作品轰动世界,他已经成为我们桃 园绝无仅有的骄傲,我奶奶至今仍收藏着他当年那些狗屁不通的印象主义作品并 挂满她卧室墙壁的四周。 我面对着我曾祖母奶奶的房门,双手轻轻地贴在破烂的板壁上,漫长的追忆稍纵 即逝,烟消云散。我忽然听到一阵清晰的“哗哗”声响,不由吓了一跳。这不是 麻将牌洗牌的声音吗?沉闷的空气因此而漾开一片恐怖的氛围,我反正已经行将 就木,还有什么好恐惧的呢? 我蹲下身,揉着我被崴伤的脚,那里已经肿得在黑暗中居然都能看见亮光,可是 我已经觉察不出那里的疼痛。我的疼痛在我的心灵中。我垂下的视线落在这团微 弱的亮光上,渐渐移动。我挪开脚,光线还在,原来是从紧挨地面的门缝里泄漏 出来的,这么说,我这位孀居人间无数苍桑永不下楼虚幻一般的老奶奶的房中竟 还有客人,我感到困惑。也许她已改变她人生的方程式,也许她召我朝觐只是要 我做她的倾听者,也许她要抢在我外祖母的前面向我传述桃园的历史现状与将来。 我伏下身,衰老的胸膛紧贴在失去油漆的地板上。我面前的这扇门上没有锁眼, 门板上的缝隙已经被用旧报纸糊死,我为心头难以抑制的冲动蛊惑希望我的视线 能够从屋门下面迂回而入,能够看见那屋中的情景。虽然我已进入能够忍耐一切 的年龄,虽然我不再盼望追回那些曾属于青春的猎奇心态,但我总是不能够经受 等待期盼的煎熬。 我的心已经脆弱得如同少女的玻璃心,我的目光也已衰弱得无力穿透我面前的这 扇门。趴在满是灰尘的地板上,我的头脑渐渐失去思维的敏锐,困意渐次袭上心 头,我阖上眼皮,片刻工夫便已为睡魔俘虏。 我不知自己是否已真正进入梦中,我只觉得自己失去意识的时间非常短暂,当我 睁开眼睛张大嘴巴时,我已记不得眼前的一切是否仍然是梦中的情景。我看见我 面前的房门突然无声地向后滑去时,竟没有丝毫的感觉(我的头脑已空白到没有 一丝杂质的境界),但这种状况持续的时间并不长久,在我的思维意识尚没有恢 复之前,我的脸庞我的眼睛已为红红的鲜血胀满。 鲜血胀满的泵力非常深厚,非常强大,几乎将我的皮肤撑破而喷溅出我的眼眶。 是的,我认识这位矗立在我面前如黑暗的高山一般的人,我从横陈在我面前地板 上两只黑色缎面绣彩色牡丹花图案弓鞋的样式已经辨别出她的身份。 这双缠得如同粽子一般的脚稳稳当当地踏在我面前的地板上,挡住我的视线,挡 住随后豁然而至的光线,使我心脏里的血液全部涌聚到我的脑袋上胀得我的耳朵 轰鸣不止。我没有哭,也不敢抬起头,俯瞰我的目光浑浊昏聩却又威严凛烈雪亮 如利刃。我内心迫切渴望的情绪早已被这柄利刃斩得如同一团再也理不清头绪的 乱麻。 三寸金莲虽然没有挪动半寸但我心脏中的火焰已被踏灭,便连潜意识也飘忽在遥 远的河流中追逐着冰块渐渐远去。隐隐中,我感到一根极细极细的带齿钢针闪着 蓝蓝的亮光猛然戳在我灵魂的蓓蕾上,流淌四溢的感觉纷纷溅落在我的耳旁,一 片“嘀嗒”作响的液汁扑跌在地板上,搅起的灰尘快要把我的口鼻呛塞住。 恍惚中,我醒悟过来,那原来是一种频率极高的人声,原来是我蛰居阁楼的曾祖 母奶奶的说话声。我扑闪着眼皮,由额头坠下的汗水腌得我的眼球非常疼痛,我 感觉我生命的翅膀正一抽一搐地挣扎着飞离我的躯体。 你是我的孩子吗? 是的,我是你的孩子。 你是在桃园哺育长大的吗? 是的,我自小便在桃园中玩耍,从未离开她半步。 你是说你的精神吗? 是的,我的精神永远生活在桃园中。 你知道你的错吗? 我的错? 由于你的思索与追寻,死人不得安息,活人不能安宁! 我的天!我一生敬畏奉若神明可尊敬的曾祖母奶奶,您怎么能在如此漫长的 岁月以后对我这么说,难道您嫌我的痛苦还不够深重吗? 我的惊愕如同静电使我的头发根根竖起,脑袋变成了刺猬的模样,我的惊悚 如同扼紧喉咙的绞索使我无法再开口说话。我的心房终于被冷酷的利箭射穿,里 面蓄满的血液四泄奔流的响声清晰可辨。我的嘴巴如被冰封的古井,缄默使我丧 失语言的聪智。当时光包裹住苍白的宇宙如一部被遗忘的历史,我不能够思索不 能够觉悟不能够记忆,我已经变成一尊没有心肝的泥塑木雕。 当我惊愕悚然的内心被巨大的恐惧震撼辗压成一团哆嗦不止的肉酱时光线已 然将那些仙风道骨的影子投射到我面前的地板上,影影绰绰,可是我依然不敢抬 起我变成刺猬模样的头颅。我无从知道他们的真实身份,摇摇晃晃的光线将他们 错动的手臂阴影叠印在早已失去油漆看不清木纹的地板上。当道貌岸然的影子如 同幽灵悄然飘来,我能够感觉到时我的耳朵中已溢进那些单调的骨牌叩击声。 我恢复正常了吗?没有人说话。我听见的声音难道是从我被射穿的心房中流淌出 来的吗?我无法抬起我的头颅,我无法挺直我的胸膛,我的双腿不能站立,我已 经匍匐在地板上,像一个忏悔的罪人那样跪在这些影子的面前,自感罪孽深重地 把我的脸孔埋在我摊开的手掌中,一任“哗哗”的泪水夺眶而出奔腾不息。 我不能相信我破碎的心房中会流淌出那样的话,扪心自问我这数十年间从未做过 一件对桃园不利的事情从未对任何与我们的历史不相干的人讲过一句有损桃园的 坏话。我反躬自省这一生我从未敢胡乱发泄我心中的不满情绪,即使我有那个贼 心贼胆我的倾听者又在哪里?我这一生已经足够糊涂,树叶掉下来也怕打破头, 走路都不敢踩死地上的蚂蚁,我又怎么会胡说八道呢? 哀伤如一面沉重的墙将我死死地压住,痛心在我的耳旁轰鸣吼叫已然掩盖了他们 从容的洗牌声,我感到死亡的气味伴随着愤懑的步履渐渐逼近。我不明白我搜肠 刮肚的苦思冥想招惹了谁,伤害了谁,使谁居然不能在阴间天国安卧酣睡,甚至 要愤怒地从坟墓里爬出来由骨灰状态回复成生前的模样走出火葬场莅临我的身旁 对我的胡言乱语控诉申斥。我真的有这种起死人肉白骨再造乾坤的能耐吗? 我不是神仙不是怪兽,我无法相信我会使谁活着又不能心安理得地喘气,究竟是 我混帐还是他们心中有鬼?我并未掩盖什么并未指鹿为马甚至不能开口说话,我 明白要做到那些若没有非凡卓越的才能又谈何容易。我既然不会有那样的才能, 我尊敬的曾祖母奶奶为什么会说那样的话?难道我的生命我的人生我的感情我的 痛苦已经构成对别人的威胁了吗?我果真已经深沉尖刻到那样的程度了吗? 请永远也不要再因为上帝的一句话就随便毁灭一段历史填平一面盛满千百万人眼 泪鲜血的湖泊吧!我不会向苍天祷告,因为我已经不相信他。我甚至对释迦牟尼 对老聃对庄周对孔圣人也不再相信。我只会面对浩荡的大海一把一把地擤我的鼻 涕,不争气得像个小姑娘那样哭泣,而我的哭泣我的眼泪不会打动任何人的心灵! 我悲哀的心灵痛不欲生,我已哭天抹地,而世间万物竟然一片寂静,风声雨 声蚊虫的叮咬声俱已莫名其妙地消失,沉寂淹没一切,便如世间从无声音。于可 怕的静默中,我抬起头时能够听见我颈锥骨的活动声,我睁开眼睛敞开视线时甚 至能够听见眼帘的开阖声。于可怕的静默中,我终于能够看见他们的尊容。 他们全都停止了正在进行的娱乐,不再玩牌,都在静静地无声地注视着我, 而从他们那依稀陌生模糊的脸庞上射出的目光已没有丝毫的色彩。 他们的目光变得极其古怪,就仿佛面对一件极不起眼极其平常极端渺小的物体。 这是一种令人生厌的物体,自然不能打动他们的心灵,不能震颤他们的灵魂,让 他们觉得非常无聊极端无趣。他们打量我的目光的的确确散发着厌恶的成份,便 仿佛精明的行家里手面对技艺拙劣江湖艺人的把戏,便仿佛聪明老道的牲口交易 商在判别一副躯体一副骨骼一颗皮肉包裹着的心脏的价值。 我婆娑的泪眼根本无法分清他们目光中的色彩,我呆呆地凝视着他们,在他们那 极不清晰的历史群像中,我恍惚发现一个我毕生都怀念思寻的清癯的面容!虽然 这具面容浸泡在时间的河流中那么多年,历史久远,但仅凭我狂奔狂跳心中的吼 叫我已经知道他是谁! 我不感到意外,丝毫不,他就是我日思夜想寝不成寐食不知味朝朝夕夕苦闷难受 的爷爷! 我大吼一声:“爷爷,您真的没有死?!” 于黯淡的光线中,我尊敬的爷爷安安静静地端坐在一张年代久远的红木太师 椅中,双手搁在面前铺着黑色云纹大理石台面的八仙桌上,十根手指互相交叉在 一起,一双深邃透出寒气的眼睛无比严厉地盯着我。虽然岁月的河流奔腾入海数 十年,虽然他老人家的面孔被时间的海水锈蚀得无比苍白,但他依然没有变,他 的光辉形象依然同我当年看到的一模一样,仍旧是我小时候记忆中的模样,丝毫 没有改变! 一刹那间,我突然明白我嗜毒成瘾的大伯父为何会整夜整夜拿着小锤铁在桃 园7号楼中敲敲打打的原因,原来他是在寻找我尊敬的爷爷啊!我爷爷竟是他精 神的鸦片。 一刹那间,我突然明白我梦游的父亲为何会整夜整夜地梦游,原来他是想和 我尊敬的爷爷在梦中相会啊! 我尊敬的爷爷,您怎能硬着心肠不理睬他们,您怎能不理睬他们因为对您的怀念 而遭受的痛苦和不幸,您怎能对他们的悲惨命运虽在咫尺却充耳不闻熟视无睹? 我尊敬的爷爷,难道您对您的儿女就没有一丁点的爱心,您不同情他们不怜悯他 们不承认他们遭受的苦难,对身边发生的一切无动于衷,您活着却世事不问,您 是否已经蜕变成不食人间烟火没有心肝的神仙怪物? 我尊敬的爷爷,我做为爱戴您信仰您的子孙后代,我的思想我的内心我的灵魂已 经无法理解您,虽然我已对尘世灰心丧气我的身体日益衰老也行将就木,可我依 然不能够明白,难道您就一点不为您苦难儿女们的悲惨生活感到痛心,您能肯定 属于您的伟大内心竟从未产生过后悔的意识?您能相信属于您的珍贵情感也从未 停留过惭愧的意识? 我尊敬的爷爷,如今您在无尽岁月流失以后,高高在上地端坐在您的座位上,稳 如磐石,冷漠无情,您听不见我心灵的语言看不见我血管中飞溅的热血,您让我 在喉咙里一千次一万次地呼唤您光辉的名子,此刻终于相见却再也不能够倾心相 诉我心中对您的深切思念。 我的哭泣因为声带的阉割而无法颤动空气变成频率传达到您的耳鼓膜上去, 我的泪水因为泪腺的干枯而无法再变成悲伤的象征布满我痛苦的面孔。我紧咬着 不能发出声音的嘴巴默默地凝视着您,我失去激情的目光呆滞浑浊地蠕动在您泥 塑木雕一般无表情的脸庞上,一刹那间,我仅存的意识竟感觉您是那样地陌生, 那样地了无生趣,那样地怪诞,就形同一尊庙堂中摆放错位置的蜡像。 而蜡像是不会永存的……. “不是我不想死,是你不让我死!” 我尊敬的爷爷没有开口说话,可我分明已经听见了他的心声,我万分激动,有一 千张口也无法辩解,我没有声带又怎能发出声音,我跪着的肢体早已僵硬,没有 一丝一毫的知觉。我感到我的身体已不再属于我,那些本应当万分活跃的神经一 根根已如同被浸泡在麻木的毒素中。 我面前的三寸金莲刚刚轻巧地挪动,我轻飘如一根灯芯的身躯便被一双青筋直暴 的手毫不费力地提了起来,放在那些我灵魂召唤者们的身旁。 我的耳朵聆听着她们那阴森的呼吸,我的瞳孔映射出她们那尊贵的形象。我 奶奶依然如同数十年前的模样,两耳垂着的纯金耳环依然闪烁着青色的光辉,只 是两颊耷拉得更长,更长。黑猫的豢养者也一如既往地穿着她那身黑衣黑裤,半 睁着射出阴险目光的眼睛。而我曾祖母奶奶的脸庞肌肉早已碎裂成破布的模样。 开始吧。 不知谁嘀咕一声,我看见她们木纳肃穆的面容随即绽裂出虚伪的假笑,我尊 敬的爷爷一直紧闭的嘴巴突然龇开,表情呆板的脸颊居然浮现出狰狞的笑容,张 开的嘴里的两根老虎牙竟慢慢地伸出来,一瞬间窜出二寸多长,白晃晃如同两柄 锋利的匕首。我吓得半死,心脏狂跳不止,三魂丢掉二魄,赶紧把双眼死死地闭 住。 孩子,你已经不年轻了,已经过了知天命的年龄了。你是我们这个家族中的 第几代如今我已经记不起来了,现在还是由我来告诉你那些你一直想知道的事情 吧。我们这四位老人家眼看着你一天天实在不像话的荒唐生活已经有很长时间了, 我们决定不能在你临终的时候让你带着遗憾离开这个世界。 孩子,你应当明白一个道理,你们所有的人都活不过我们这四位老人,你不 要问为什么,当你们都已经离开桃园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我们的生命仍然存在, 我们也依然要按我们自己的意愿办事。 孩子,你应当明白仅仅凭着你自己的微薄力量是远远不能够使我们改弦更张 的,你不可能改变这已经成为永恒的一切,你大伯父如此,你父亲也是如此。 孩子,在很久很久以前,那时你和你父亲还没有降临人世,我就做出了一个重要 的决定。我决定和你的爷爷永远存在下去,并且选择适当的时候把我们自己隐藏 起来,你爷爷后来生病是我们当初所没有预料到的,为了给你爷爷治病,你父亲 尽了他做儿子的本份,这是他所应该的。你不要以为付出了什么就应当得到什么, 母亲对于儿女的付出是不要回报的,儿子对生养父母的孝敬也是不能要回报的。 由于当年你曾祖父坚决反对我和你爷爷单独永久生活的打算,我们就从他的城堡 里逃了出来,你曾祖父派出大批武林高手一路追杀,从北方到南方。你外祖父曾 经告诉你当年你爷爷刺杀总统这件事是真实的,因为总统本人就是你的曾祖父。 我和你爷爷由北方逃到这里之后,买下了桃园做为我们的家园。所有的人们 都不知道我和你爷爷的真实身份。你外祖母当年和你爷爷的爱情是我不能允许的, 我不能容忍一个总统的儿子和一个山野村姑结婚。虽然你外祖母是一位非常标致 的淑女,但我认为她那卑微的出身配不上你的爷爷。后来,你爷爷因为不能实现 他的爱情而悲伤颓唐,眼看就要毁了我的计划,我才同意由你奶奶取代你外祖母 同他结婚,成为他的新娘。 孩子,我们决定一直活下去,不要问为什么。活着就是我们的唯一目的,永 恒是我们的旗帜。但是你爷爷因为我们不能预料的错误将要死去,我感到我一世 纪以来的努力将要付诸东流,便请你姑父的母亲用她传统的巫术复活了你的爷爷。 你爷爷终于去世后,我们在感到意外的同时着手实施复活你爷爷的计划,我 们当时决定在你父亲的屋里搞点小动作,以便转移大家的视线,好把你爷爷由灵 堂里弄出来。但由于黑猫跑了出来,这就打乱了我们的计划,我们只好在他暂时 还无法获得一个新的灵魂的情况下让他由后楼的梯子上直接进入你上校军官姑父 母亲的房间,然后我们四个人打了八圈牌以示庆贺。 孩子,你爷爷复活以后因为没有灵魂,每隔一段时间他就又会因为耗尽精力 而重新死去,所以我们必须不断地用新的生命作为代价与死神作为交换,使他再 次复活。 孩子,你别怨恨,我们大家的心里也都不好受。本来这件事已经完结,我们 也不打算张扬出去,可是我们因为那天打牌的时候,你表兄冒冒失失地闯了进来, 差点发现了你爷爷复活的秘密,我们赶紧让你爷爷躺在床上,但是你表兄还是知 道了你爷爷不在棺材里的事实,以后他又把自己的亲眼所见告诉了他的父亲,结 果桃园家中所有的大人都知道你爷爷当时已经不在棺材里了,并为他们隆重举行 的那个虚假的葬礼而苦恼了一辈子。 由于你爷爷复活以后是一个没有灵魂的人,为了防止外人对我们桃园家族指 手划脚,使我们出丑,我和你奶奶决定为你爷爷操办的盛大葬礼照常进行。 虚假的葬礼举行完毕,你父亲,你的两个伯父,你叔叔,你上校军官姑父,他们 全都感觉事情有点奇怪,他们老是想弄清楚你爷爷的下落,老是想搞清楚他到底 躲在哪儿。可是我们又怎么能够让他们知道这个秘密呢,我们只好狠狠心借你上 校军官姑父的母亲的巫术制造一些小麻烦来转移他们的注意力。 当然,这样做并不好,非常说不过去,也很残酷,但是为了保守秘密我们又别无 选择,只好这样干了。我们当初含着眼泪这样干的时候心情并不好受,结果在做 完第一件事后我们几乎都像害过一场大病。你奶奶的手臂也摔断了,并且以后又 差点死掉。 我们首先拿你二伯母开刀,因为她整天哭哭啼啼实在烦人,你奶奶又不喜欢她, 让她丢掉性命正好,一来可以清静大家的耳朵根,二来可以为你爷爷增添生命的 活力。以后,我们又决定让你表兄的腿永远也治不好,以作为对他乱讲乱说的惩 罚。让你堂姐发疯是因为她实在不像话居然敢产生违悖人伦的感情。 在这以后,我们渐渐地也就不再流泪了,我们干得也够多了,心都麻木了,于是 你表弟的头上出现一个永远长不好的大窟窿,你堂妹变成一个植物人,你姑父又 开枪自杀,你大伯父吸毒胡闹等等。 我们每干一次心里就会说这是最后一次吧,可是我们已经欲罢不能了,我们已经 渐渐忘记了我们当初这样干的目的,我们在桃园生活得太长久,太沉闷,实在没 有什么乐趣,我们整天打麻将消磨时光,醉心于干这些事情做为牌桌上输赢的筹 码,并经你奶奶制定出一套游戏的规则,谁输了,谁就去为你爷爷攫获一个新的 生命。当然我自己从没有亲自动过手,我毕竟实在太老了,我躲在幕后也很好嘛。 我们这样干了一次又一次,一年又一年,后来我们觉得光拿我们家族中的人 开刀已经有点不够赌注了,于是我们又拿你外祖父,你舅舅,你舅姆他们做筹码。 我们还拿你叔祖父家你那个表妹取乐。 孩子,这些事情都发生在你爷爷复活以后,你都知道,你也能记得,你外祖 母竟想用她那点可怜的驱魔符咒来与我们作对,这真叫我生气,但她的魔法实在 差劲,丝毫伤不到我们的一根毫毛,我们最终没有碰她是因为她那点魔力用来驱 邪当然不够,但仍可以用来保护她自己。 孩子,我对你说了这么许多,你也应当明白我的意思,因为你爷爷今天又需 要一个新的生命了,我们的游戏也需要一个输赢的筹码,我们算了算,今天正好 轮到你,我们在每一个人死到临头时都要把他召唤来,不管他在多么遥远的地方, 都要把这一切都明明白白地亲口告诉他,以免他带着遗憾糊涂地离开桃园,离开 人世。 孩子,我说这些你能够理解吗?我们这样干全是为了你爷爷的再次复活,你 爱你爷爷,为了他的再生,难道就不高兴牺牲你的蝼蚁性命吗? 孩子,你用不着因此悲伤,我们已经让你活得够长久了,来吧,闭上眼睛吧, 把耳朵也关上,这样你就什么也看不见,听不见,心里自然也就不会有痛苦。现 在我让你上校军官姑父的母亲施展巫术。 来—— 把你的双手放在你花白的胡子上面,一直朝前面走,不要向两边看,当你耳 朵听到灵牌叩击的音乐心里看见黑猫的舞蹈时,你就放松呼吸,松弛精神,你所 有的苦恼就会消失,心灵随之无比快乐。 孩子,请不要责怪我们,因为牌局游戏制定的规则就是这样,我们不能违背, 必须遵守,否则我们玩起来还会有什么意思还会有什么乐趣,我们活着还会有什 么意义呢? 来吧,孩子,天亮后,我们就会通知你母亲把你的尸体亲自送到火葬场去, 当你化为缕缕青烟升上天时有你亲爱的老母亲为你送葬,为你哭泣,我们的心里 也会好受些。 啊—— 我早已失去的知觉被那古怪声音锥子般刺戮得实在疼痛便又苏醒过来,我眼球晶 体中的液体早已流尽,两个深陷空洞的眼窝如同被塞进灼热的火球,放射出滚滚 的疼痛,我的精神我的肌体在那一把把锥子的无情刺戮下变得支离破碎,早已崩 溃,我的胡子果然如被霜雪染白,脸颊皮肉一条一条地松弛掉落,我已经衰弱, 衰弱得没有目光能够对这世界再作最后的扫描,我的意志我的生命如同失去水份 供给的娇艳花朵,在那声音的无情摧残下,那些花瓣起先还亮晶晶还闪耀着诱人 的珠润光泽,花蕊一颤一颤迎风摇曳,四周还有碧绿的枝叶扶衬,可是顷刻间她 就枯萎她就雕零她就变成风中的落英跌在地上。 一双脚,四双脚,七双脚,十二双脚,在她的身体上面缓慢地踏着,有节奏地踏 着,仿佛军队士兵的操练,仿佛患者原地踏步的健康疗法,终于又变化成优雅的 小步舞姿。 音乐蓦然奏响,轻轻缓缓,松松弛弛,亦慢亦快,激烈,明朗,欢快,动人,绵 绵起伏四下蔓延在空无一人的大厅里。我看不见乐队看不见乐手,也看不见舞蹈 者的身影,可是我能够看见那些来回踏动在五光十色花朵尸体上的脚。 这些脚,奇形怪状跳动的脚,青筋直暴的脚,静脉曲张的脚,患大脚脖子病的脚, 染上灰指甲的脚,粽子形状的脚,艄公船老大的脚,农夫的脚,打铁匠的脚,士 兵的脚,行刑队长的脚,王子公主的脚,他们都在跳缓慢的小步舞。 舞曲换了一首又一首,舞姿换了一种又一种,可是我仍然看不见那些脚支撑的身 体,属于躯体的部位空空荡荡的,根本就没有东西,这些没有躯体依附的脚在空 荡荡的大厅里踏着那些鲜花的尸体,来来回回地蹂躏,把花瓣践踏得稀烂稀烂。 有一只猫,一只颜色发黑毛皮枯涩步态龙钟的雌猫也夹在其中缓慢跳跃。他们一 直在欢快地跳跃。我已感觉不到我的悲伤,我已忘记我还会有悲伤,我的下巴忽 然掉了下来,摔在地上,我的皮肤慢慢地脱落,一块块地随风飘去,我的头发冒 出阵阵青烟,焦煳的气味四散开去,我的耳朵烫得难受,我坐下身,躺下来,把 我的双手搁在我的肚皮上摹仿我爷爷当年躺在棺材里的模样,可是我老也学不像, 我的嘴巴半张着,我瞪着没有眼珠的眼睛,我的四肢在胡乱地抖颤。 我没有脚没有手没有躯体也没有头颅,我化为一阵青烟化为一阵焦臭的气体,可 是我的感觉中仍然浮动着那些脚,那些已不能让人心悸的脚。我看见一个我熟悉 的亲切的面影渐渐地向我逼近。 哦,那是我的母亲,我呼唤她“妈妈”,可是她听不见我的声音,我自己也听不 见我的声音,她伸展着颤抖的双手四处摸索,寻找我,可是她找不到我,虽然我 就站立在她的面前,可是她就是看不到我,她看不到我。 妈妈,妈妈,您是来为我送葬的吗?您是被我曾祖母奶奶派来为我送葬的吗? 您为什么看不见我?您伸出的手我能够触到,可是您却不知道触摸您手的是您的 儿子。 妈妈,妈妈,您看不见我,您不愿意睁开您美丽温柔的双眼,您哭了吗?您 是在为您的儿子哭泣吗? 我在空气中四处浮动,我不能固定稳住我的思想我的心灵,那已经是一种没 有形态的气体,我飞出去,在桃园的上空徘徊盘旋,我一遍又一遍地问道:这就 是我们美丽可爱的桃园吗?这就是生我养我成长我又毒害我的桃园吗?哦那么陌 生,那么凶恶,那么狰狞,那么疯狂,我不认识她,我不认识她! 妈妈,妈妈,我们原来的桃园在哪里?我们童年嬉戏玩耍的桃园在哪里?我 们梦中欢乐的桃园在哪里? 妈妈,妈妈,她不在了,她被掩埋到地底下去了,她变成了白垩纪的化石。 妈妈,我就爱我们化石般的桃园,我不爱我们哭泣我们燃烧我们愤怒的桃园。 我没有死去,我不会死去,我不能死去,我不愿也不甘心在别人的安排中死 去,我的热忱我的情怀我的灵魂不会允许我闭上我的眼睛(可怜的眼睛)。 我不残酷,我细软无力的双手没有损害过任何人,我没有破坏过任何玩具, 我调皮是因为我不懂事,我哭泣是因为我得不到爱情,我伤心是因为我失去了自 己的爷爷。 啊我们朝思暮想无比崇敬无比伟大的爷爷,您为什么竟一改初衷如此冷酷如 此无情地玩您的牌呢?您就是在玩牌的时候也是忧心忡忡漫不经心的呀!爷爷, 您到底在想些什么?您为什么让我们不能够理解您? 爷爷,我们不能够理解您为什么这一辈子都躲藏在桃园的7号楼阁中闷闷不 乐,您为什么不能出去看一看外面的世界呢?难道外面的世界真的很精采,亦很 无奈吗?您为什么即便站在阳光底下也会感到寒冷?既然您害怕寒冷身体没有热 气您为什么不多穿几件衣服呢?您为什么不坐在壁炉旁边烤烤火或到桃园打几趟 拳? 爷爷,您为什么要隐藏您真实的身份,竟然选择我为您老人家摔衣钵灰盆却 又不教授我武艺?爷爷,我不懂您的衣钵,我不需要它,我只要属于我自己的那 份欢乐。 爷爷,您知道我因为内心的激情而为您流下的泪水有多少江河湖海能够盛装 吗?我真的已经很累,真的很想休息,却不明白为什么在这一切都已完结的时候 再告诉我这些。我不愿听! 爷爷,我真的不愿意听,您所有的光辉事迹我都不愿意听。我感到口渴,可 是我已经无法喝水。我是一个幽灵。 我是一个幽灵,我终日盘旋在你们的头顶,我目睹你们的牌局,看你们又把 哪一位子孙后代当作你们的赌注。 爷爷,我想大声地向您诉说:您这是在犯罪!您在糟蹋您往昔的伟大名声! 您在毁灭您铭刻在人们心目中的崇高形象! 您不能够这样!尽管我已经变成幽灵,您无法听见我的声音,尽管您已经变 成僵尸怪,您不愿听见我的声音。 第 五 章 我孤独地来到这个人面兽心的世界,默默地生默默地死,我已经为我内心的 孤独所俘获,已经完成对仪式的最后追求,从此我不再有生命的形态可供我的思 想我的心灵我的精神舒展她娇艳的姿容。我终日悬浮在沉闷灰暗潮湿的吃人世界 的空中,随着汽流的涌动而游来荡去。 我已经没有躯体无所依托,我已经失去一切卑微的力量,我感到我那样的不 幸已经成为虚幻的蜃景。当一切应该结束的时候我不会赖在前台不走。 大幕已经落下,剧情已经结束,可是故事并没有完结。 许多年后,当历史的狂澜再次掀起轰轰烈烈的大生产大跃进运动时人们又从 地底下挖掘出被泥石流埋葬的古老灿烂的桃园。我们美丽的千簇花万簇花早已腐 烂成灰,我们千姿百态的桃树都已变成煤炭的模样,但是,我们的7号楼依然骄 傲地矗立在那片文明的土地上。 那幢孤伶伶的西洋哥特式的7号楼有着高高尖尖的塔楼,四面镶满彩色的花 格玻璃窗。在这座塔楼里面有一位无法辨别模样的老奶奶和一位老爷爷,当人们 把他们从两张红木太师椅上搬下来时,他们身上的衣服刹时变成灰,但他们的嘴 巴还在“嘀嘀咕咕”地说些什么。 我奶奶一百零五岁寿辰时桃园家族为她举行了盛大的庆贺宴席,二千多把蒙 着大红丝绒布的靠背椅摆在两百多桌酒席的四周。数年后,这些酒席因为始终无 一人光临仍旧静静地陈列在那里,而她老人家早已仙逝。 我外祖母活到一百零八岁时脑子已不能准确记住她所经历的那些往事。我已 经逝去,可是许多年后桃园里的一切仍在有条不紊地继续进行。 —— 毕 ——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freedns.u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