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freedns.us)◇◇   人物(三章)   作者:聂尔   与宋海智博士对谈   我和宋海智只通过几回简单的电子邮件,但我知道这个人大概的经历。这个 沁水县小柿庄乡的农家之子从晋城一中考取南京大学,在北京大学攻读的硕士和 博士,后应聘到比利时一所大学,在比利时工作一年后转到日本筑波大学,现在 日本富士通研究所做光电子研究。他就是我们平常称为科学家的那种人。   2001年10月的有一天他突然打来电话,说他回到了晋城。打过电话二 十几分钟后,他来了。他单薄瘦小的身材,穿一件随风飘荡的棕色皮衣,后面还 背一顶棉猴式的帽子,他走路的姿势略显前倾,似乎摇摇欲坠。和他握手的时候, 我感觉到他的手小而无力。我们坐在了我家客厅的沙发上。他的样子似乎很拘谨, 我问他答,他回答任何一个哪怕是极其简单的问题也总是显出一付很费力的样子, 说话一顿一顿的,好象每一个简单的问题都需要经过慎重思考才有答案。我问他 这次因何回国,他说因为家里发生了一件小事,然后又迟疑地补充说,实际上也 不能算是小事。但究竟何事,他却又停下不说了。   我只好主动找一些话题。我问他日语如何,能不能阅读日本文学作品,他说 还达不到那个程度。随后他又说,要在日本长期居留,语言这个关终究还是得过 的,现在只能对付日常交往。我们又谈了一会儿日本的风俗习惯,社会人情,问 到细节处,他便说他对日本文化缺乏研究,因此无法准确回答。我问像他这样的 高级科研人员应该能够比较容易加入日本籍吧,为什么不加入呢?他说,这有两 个原因,首先因为回国方便,加入日本国籍,每次回来探亲就得办签证;再一个 就是大家都知道的历史原因,大部分在日本的中国人总是不太情愿做一个日本人, 他也是如此。我又问他,听说他入选了中科院面向海外青年学者的‘百人计划’, 待遇据说也很优厚,难道这不能考虑吗?他说确有其事,他的具体岗位落实在上 海的一家研究所,条件是合同期三年,帮他组建一间研究室,给他提供助手和研 究经费,他则需要选定一个可开发项目,亲自招收学生,三年后出成果并培养出 一支队伍。他说这个并不难,难的是三年以后,他如果找不到过硬的后台,就不 可能再继续享有这样的科研条件。这是一个涉及到我国现行科研体制的复杂问题, 我这样的局外人自然无由置喙。   我问到2000年获诺贝尔化学奖的那位筑波大学的教授,他说那是白川, 就在他楼下办公。白川刚刚退休,准备回家种一小块地,安度晚年,突然接到记 者的电话,说他得了诺贝尔奖,白川简直不敢置信,随后他作为一个普通人的平 静生活就被打破了。我惊讶道,怎么会是普通人,他即使不得诺贝尔奖,也是世 界知名的吧?海智说那是的,但科学家们就过那样一种生活。海智的语气极平淡, 我则心中暗暗吃惊,仿佛刚刚了解到的是一个秘密。   整个谈话过程中,海智过一会儿就表示说,聂老师您是不是很忙,我占用了 您太多的时间。我就开玩笑说,政府养着很多我这样的闲人,整天无所事事。他 连忙说不不不,您的工作是很有意义的,倒是机关里有些人是不干事儿的。我笑 他对“国情”尚未忘记。   话题又转到他的这次回国。他终于说出他这次回来是因为他的姐姐失踪了。 他姐姐患有间歇性精神分裂症,以前也有过离家出走的事儿,一般走个两三天三 四天自己就又回来了,而这一次已经离家二十天,到现在毫无线索。她走前又没 有带钱,衣著也很单薄。他专程从日本回来,找各家电视台报社交警公安等部门 处理这件事。他从提包里取出一个塑料袋,里面是厚厚一沓子寻人启事。这就是 这位科学家此次回乡要办的事。他的姐姐,一个患有精神分裂症的农家妇女,以 无言的呼唤强行地把他从日本东京拉回到太行山上。   我们这个以农民为主体的国家,一些毫不知情的父母无意中生产出了最优秀 的人才,然后他们的孩子远游出国,游荡于世界各地,他们可能最终在别的文明 地区生根结籽。他们自己大概会终生不忘故土之情,但他们的下一代传人将不知 祖国在何方。比如,海智夫妇的孩子在日本的幼稚园参加一种叫做“绘日记”的 作文竞赛竟获得佳作奖,超过了很多日本人的孩子,他将全面地接受日本文化教 育,他的父母正在忧虑他的中文教育以后会如何。另一方面,对于海智这一批人, 生养他们的土地和人民对他们并不充分了解,而他们自己也可能会在思想和感情 上变得逐渐淡漠起来。这样的一种母子分离,已成为发展中国家的人口流动趋势, 其中所包涵的思想与情感内容,远非单纯的苦痛与欢乐。   这位三十三岁的光电子专家此次回乡寻找他失踪的姐姐,这真是一个叫人不 知如何言说的探亲方式。在他冷静镇定的外表和纹丝不乱的谈吐下面,我看不出 他对亲人和故土究竟有何感受。他多次重复说在日本也有搞私人关系以谋取公共 利益的现象,不过确实要轻微一些,而且那样的人总会被查到被惩罚。他的意思 仿佛是他完全理解他的祖国目前存在的一些问题。在谈这些事情的时候,他没有 表现出一丝一毫情绪性的东西。这使我无法窥知在深深的理智下面,那种爱祖国 爱家乡的情感在如何流淌。   两天后我和我妻子与海智夫妇一起吃饭时,我们谈到美国的“9?11事 件”。我说那天晚上我正在看中央电视台的晚间新闻,看到了世贸大楼和五角大 楼遭袭击的电视画面,我立即上网打开新浪网的新闻栏,并查看了新闻后面的评 论。我看到短短几分钟内已经有成千上万个贴子在为美国受攻击叫好,而谴责这 种幸灾乐祸的贴子只有可能不到百分之一。没想到海智说,他最初也有不光彩的 表现,但他很快做出了反省。说这话的时候,他的脸上才第一次露出一丝笑容, 那是自嘲式的笑。他的妻子这时插话,说海智总是喜欢做少数派,他总是跟所有 人争辩。那么,海外华人也跟国内民众一样大多数是有仇美情绪的?我这样问。 他们的回答是肯定的,令我愕然。   谈到中国人在外面的表现,海智夫妇谈到我也曾听说过的一些内容。海智说 偷渡到日本的中国人,他们其实可以慢慢找工作,在日本生存下去。但他们中有 的成立了类似黑帮的组织,偷盗,抢劫,诈骗,而他们加害的对象却还不是日本 人而往往是自己的同胞。所以在中国人聚居区,有的人竟不敢在门牌上标明自己 的汉文名字,而取一个日本假名。有一个中国人在日本开办一家电话卡公司,所 有的电话卡都卖给了中国人,其中有很多是他的朋友和熟人,然后他便卷款逃走, 不知去向了。还有两个中国人一起强奸了一位本是他们朋友的中国女留学生,抢 劫并杀死了她。这些人损害了中国人在日本民众中的声誉。   我听海智夫妇讲这些,无言以对,只心中一片茫然。   海智每天为富士通研究所工作十小时以上,早上八点钟上班,晚上八九点以 后才下班。实际上,规定的下班时间是下午五点钟,所有的加班都是自愿的。为 你身在其中的团体效忠,这是日本文化的传统之一。我却由此联想到他前天下午 谈起的事情:海智回来时,在北京下飞机即到《中国青年报》办理登载寻人启事, 《中国青年报》要求出示当地派出所的证明信,他打电话给家人,要求传真过去 一份证明信,派出所说没有立案不能开证明,但实际上海智的家人曾要求立案, 是派出所说,人员失踪不能立案。他们于是找了关系才开出一份证明信。这件事 使我想到,海外华人需要葆有双重的忠诚,一是对自己的祖国,一是对他所居住 和服务的国家。这样的双重的忠诚总有一天会失去平衡,所有上述的这些海智所 称为的“小事”是不是会一天天把他们推入深重的内心矛盾和难以摆脱的歉疚之 中呢?   饭间我还不断地向海智提出另一些问题,这些问题大部分都是关于日本文化 的,他都一一作出回答。这个时常在世界知名物理学刊物上用英文表达他的研究 成果的人,表现出异常的谦逊有礼。我不时地注视着这个人,这个大部分工作时 间讲英文,与同事日常交往又用日语的中国人,他可能会有独属于他自己的文化 理想。但他坐在我面前却是一个实实在在不容置疑的中国年轻人,他来自小柿庄。   他所说的叫我稍感意外的观点是,他说无论如何现代世界是思想家占主导地 位,政治家领导(说到这儿,他迟疑了一下)……技术家。他的妻子在对面用手 指着他哈哈大笑说,他不好意思说科学家。我也不由得笑出声来。我同时意识到, 不论他这话后面隐含的思想倾向我是否同意,但这个瘦小身躯意欲释放的巨大能 量却是我所无法想象的。这个来自小柿庄的中国年轻人,独自遨游在科学之海里, 已经远远超出了我们这些人的视力所及,在他的从容,镇定,平和与谦逊中却看 不出丝毫的孤独,厌倦和恐惧,他是从苦难之地走出的真正有福的人。   送走他们,我和妻子回到家里。我妻子大惊小怪地赞叹着海智博士莫测高深 的谈吐。我则想象着海智这一次特殊形式的探亲所遭遇到的“国情”对他可能产 生的触动。我想,我们无法回避的事实是,随着全球化的进程,每一个人,包括 生活在小柿庄的海智父母,包括他生死未明的姐姐,和中国乡村派出所的警察们, 他们的每一个举动,言谈,以及其中所包含的道德选择,都已具有了世界性,就 像量子论中两个粒子之间遥远的互动,也许永远不具有可见性,但却是客观存在 的。所以,虽然世界比以前小了,人类上演悲喜剧的舞台,却变得无比地巨大。   海智夫妇两天后启程走了。临走时他们打来电话告别,我祝他们一路顺风。 放下电话的那个瞬间,我突然意识到,在“九一一事件”发生后的今天,如此这 般的告别和祝愿已是不同寻常,经历过“冷战”的世界从“9?11”之后又一 次进入了不可预测的动荡之中。我们现在只是靠电视和互联网来感受这新的世界 形势,而那些漂流在世界各地的我们的同胞却可能会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吧?   拜见曹薰铉   全国围棋乙级联赛在晋城举行时,我正在外地旅行。我几乎忘记了有这样一 个比赛正在家乡举行。中间短暂地回来一趟,被人拉往阳光酒店观看比赛现场。 在那里意外地见到了曹薰铉,令我很高兴。   这种全国性的大型比赛现场以前曾在陵川看过一次,那是全国围棋升段赛。 那一次见着了周鹤洋。记得周鹤洋与丁伟的一局棋,周迟迟不下子,等得我心慌 火燎,已经在赛场里转了不知多少个圈,走过去再看,周鹤洋还是不落子,他的 小白脸仍旧毫无表情地盯着棋盘。这些专业棋手的耐心着实令人恼火。但当我偶 尔抬头扫视一眼偌大的赛场时,周鹤洋的长考便被淹没在由众多脑袋所构成的一 个平面之下。   我认识的一位作家曾以长考为题写过一篇小说。他把长考写成了思潮澎湃, 回忆往事的过程。但是我所看到的长考与其说是创世纪的华彩乐章,不如说是世 界的空白和停顿,就像宇宙暗物质一样,它的形态是透明的,对于常人的眼睛, 甚至对于上帝的眼睛来说,它都是不存在的。很难想象长考之后的下一手,就是 世界停顿的一个必然结果。而我们阅读棋谱的时候,如果不经指出,也几乎看不 出哪一手是长考的结果。阅读棋谱就像阅读文字一样,创造的逻辑并不显现在其 表面。大脑的思考是不可见的,我们所能看见的唯有脑壳而已。这无疑是令人失 望的一点。   但我还是要跑去看那些我所崇拜的棋手。一进赛场我就问谁来了,虽然我已 经看见满赛场都是人,但我还是问:谁来了?回答是,老曹来了。我问在哪里, 回答是在后头。于是我走到赛场的后头,去找那个我要找的人。我越过很多人, 去寻找那个特定的人。他果然坐在赛场的后头,我已经看见他了,我挤进了围观 的小小的人堆里。   这种崇拜者与大师的会见是符合常规的。我是一个自觉的有着清醒意识的崇 拜者。我不会像当年《沉默的羔羊》女主角朱迪?福斯特的崇拜者一样非要让她 向他回头一笑,而她无视他的要求,他就做出了几乎是有史以来最惊人的举动: 开枪刺杀美国总统。   我认为,在这个世界上,崇拜者们已经占据了好位置,他居于低处却能够与 高大之物有关联,他葆有内心的激情却无须外人知晓和证明,他就是沉默着也不 会感觉到空虚。最后一点尤其重要。这有多好。我们不该有别的要求。在这种关 系中,那种“彼可取而代之”的想法简直无从产生。如果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是 不可僭越的,那不多的几条界线,在这里肯定有一条。   我对曹薰铉的认识有一个过程。并非每个棋坛高手都是值得崇拜的。我所崇 拜的人在我看来首先应该是可以理解的:这座山峰有着亲切而迷人的景致,同时 她又是高不可攀的。曹薰铉棋风明朗,意志鲜明,作风谦卑,他从未有过我们惯 常所见的睥睨一切的神气,他不认为自己目前所为是世界围棋宏大叙事中的一个 重要情节。当他为眼前的棋局奋斗时,他的自我意识融于一招一式纷繁变化之中, 那是真正的物我相融,于是也就是看不到其中有任何的惆怅,悲伤,踌躇和得意。 也许围棋棋盘所给予棋手的正是这种对于客观性的认可,以及与其相与嬉戏的孩 子样的认真和天真。   可我最初接触围棋时的榜样并非曹薰铉这样的风格。那时候我的偶像是聂卫 平。聂卫平的棋可用“王者气象”四个字来形容。他能在序盘阶段的数十手之内, 把棋盘变成一座高山,而他独立山头,一付舍我其谁的架势。这样的一个形象真 是叫我高山仰止,心向往之。直到聂曹二人在首届应氏杯中相遇而聂惨遭败北之 后,他的形象仍然站立着没有倒下,而曹快枪虽然取胜,他的棋在我看来却是小 格局,不能令我心仪。但是其后,时间积久,我的阅历增多,曹燕子飞舞于自然 中的身形逐渐为我喜爱。我慢慢看出,这个人,他就像西绪福斯一样永远在自然 的山腰上运动着,不气馁,不骄傲,不奢求,不停歇,棋盘上有限的自由成为他 无限的疆场,而且他不像西绪福斯那样悲伤,因为没有什么是值得悲伤的。他在 棋盘上无数次表演的欢快逆转好象在反问:既然一切都是可能的,为什么要悲伤? 而聂卫平的形象却逐渐地在我心中暗淡,他仿佛代表着中国王道之衰朽,就像孟 老夫子大气磅礴的文风一样,已经远离开我们对具体事物的亲近,徒然成为一具 伟大,虚假而又稍显可笑的化石。   冯友兰说:“人们大多知道自己在社会中的地位,却不知道自己在宇宙中的 地位。”聂卫平在棋盘上上演的王者气象,看似森然博大,无可匹敌,实际上却 是因为他“不知道自己在宇宙中的地位”。他后来的失败因此也就算不上什么人 生的悲剧,他至多可以在棋盘上演出悲剧,在实际的人生中他沦为了一个喜剧的 角色,而在当前中国社会的消费性观看中,他的喜剧角色倒也真还吸引了不少的 看客。   相形之下,曹燕子在风雷激荡中飞翔的身影,倒是接近了“天行健,君子以 自强不息”的中国古意。你看,他现在就坐在我的对面,他的头发花白,他的面 色红润,他努一努嘴,他抚弄一下自己的头发,他的嘴里念念有词,他的目光是 那种健康人的目光,坚定,明确而又不咄咄逼人,同时也没有片刻的闪烁迷离。 突然,他抬手打了自己一巴掌,那是在表示懊悔吗?是呀,人的错误是随时可能 发生的,即使不犯任何错误,自然的无可克服的困难也是随处可见和可遇的。你 只要知道自己“在宇宙中的地位”,或者你只是想要知道,你就会像他一样,专 注于眼前的困难,时常地打自己而不是打别人一巴掌。   我看着这个人,一种亲切油然而生。他就像一个我早就认识的朋友,只是我 们许久没有见面了。如果我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膀,他一定会惊讶地望着我说,哦, 你来了!我们又见面了!……但是,正当我这样想着时,赛场工作人员过来撵我 走,我只好走开了。走开就走开吧。人总得走开。我走到了酒店门外的大街上。 街上熙熙攘攘,人头攒动,尖锐的汽车喇叭声吹奏出动荡不安的生活气息。这是 又一个现场,这个现场无视围棋棋盘和老曹的存在。在潮水一般的人流中,只有 我一个人知道,我刚刚看见了什么。   注:“快枪”,“燕子”,均为曹薰铉绰号,形容他的棋风轻捷锐利。   小姨夫   今次回乡没有见着小姨夫。   返家途中,在汽车里,大家闲聊村中人事,我想起这次没有看见小姨夫。没 有见也就没有见了,不会有人特别提起他,我虽然想到他,但也没有说出怎么没 有看见小姨夫这句话,因为答案无非就是他在矿上上班呢。   如果他在,通常也就是,在小姨快速挪动的臃肿身材的缝隙里,在我本家哥 哥粗嗄顽强的嗓门里,在村会计喋喋不休但却是精心算计的言语里,也就是在闹 哄哄的人群中,有他一闪而逝的沉默的面孔而已。他的在场与不在场其实并无大 的区别。   但我仍然想起他,这个沉默的人。这是有点奇怪的。我在想过之后有点明白: 对于那些执意要喧嚣的人,比如我的本家哥哥(他也是我们村的前任副村长)和 村会计,还有那些一经出现就不会被忽略的人,比如黑脸的村支书,比如我二姨 那个刚刚升任某单位书记首次开着桑塔那回来的二儿子,如果见不着他们,我是 不会在事后有任何牵挂的。他们是一些无须别人牵挂的人。   小姨夫却不同。小姨夫几年前得了脑溢血后,本来就不大在人前言语的他, 几乎变成了一个完全沉默的人。这就是我们通常说的:他变了一个人。这是很令 人不安的。这种现象当然也并不少见:一个得过重病的人,虽然已经康复了,但 却不再是原来的他;一个蹲了几年监狱的人,刑满获释了,或者变得诡计多端凶 残无比,或者一蹶不振提拉不起来了,总之也不再是原本的他。在这样的地方, 我们的社会心理学并不予以特别多的关注,更不要说我们这些自顾不暇的普通人 了。   实际的情况甚至可能是这样的:一个沉默的人也就成了一个安全的人,因为 他放弃了对社会和他人的索取,人们于是也就不必再对他们加以提防和应付。这 应该是所有人都在无意识中欢迎的,就像我们兴高采烈地去殡仪馆欢送一个死者 那样,我们在心底里说,呵,他终于去了!不同的是,对待沉默的人,我们不能 明说,我们只能在潜意识里这样说,我们表面上的行为是,既然他不发言了,我 们不妨将他忽略掉算了。   小姨夫就是这样一个我眼见着被忽略掉的人。当他刚从脑溢血病的治疗中走 出时,我们回去,闹哄哄在大院子里乱,我偶然一掀门帘,发现他一个人静静地 躺在床上,他并没有睡着,他的双眼还像原来那样大,但却空洞无神地望着天花 板。我那时想,他总有一天还会加入到人群里来,但事实完全相反。   在小姨夫被脑溢血击垮之后,我的小姨却越来越焕发出活力,她粗笨的腰身 异常灵活地往来于村镇之间:她在镇上开了一家门市部。她压低声音问我,能否 帮她推销一批保暖内衣,比城里的货还好呢,又便宜,一套便宜60元,颜色好看 得很呢。她让我小小地吃了一惊:她会做买卖了!从她纯朴的农家妇女的脸上, 我几乎要看出一丝狡黠来。但我首先得承认,此乃家庭之幸事。   我有时问她,小姨夫呢?她回答说,在矿上上班呀。我说,小姨夫在矿上做 什么?当保管呀。然后,趁我不注意,小姨已经把话题引到别的方面,她更关心 在城里做官的那些亲戚们。确实,关于小姨夫也没什么可谈的,除了上班,他还 能干什么呢?   有一次,院子里剩下我和小姨夫两个人,我们谈了起来。我让他烟抽,他说 抽不惯好烟。他拿出自己的烟抽起来。我问他现在血压正常吗?他说有时也会高 起来,高起来时他会头痛,那他就吃几天心痛定。我说,高血压是不能断药的, 应该不间断地吃。他嘿嘿一笑说,浪费呀。我问心痛定多少钱一盒,回答是六毛 钱。我想起那种白色的小小的药片,我并且想道,如果我哪天也高血压了,我也 吃心痛定这种六毛钱五十颗的小药片。   那一次我本来想跟小姨夫说更多的话,我总觉得一个人变得沉默了,他一定 是把心里的许多话藏起来了,而不是他对这个世界无话可说了。但我最后还是没 有再问更多的,我们的谈话只到心痛定为止。我把自己刺探别人隐秘内心的欲望 成功地压制下去了。面对我的小姨夫,我又一次体会到我这样的人,以无偿收购 别人的隐私为业,未免有点残忍。   如果我面前换个人,比如村支书或者村会计,我想我是不会有任何负疚之感 的。但是,往往在这些人面前,我根本就不想跟他们谈话。那一次村支书谈起我 们村的老将军,他指责老将军没有帮忙将他的女儿送入军校,我赶忙迅速地中止 了谈话。虽然我当时意识到,一个富裕村子的村支书的权力触角究竟可以伸到多 远,也是一个值得关注的问题,但我还是没有忍住心中的厌恶。还有那个会计, 他今天来我小姨家是有事情来找我的,他让我给村里新修的学校写了个碑文,他 来拿这个碑文,我给了他,他却一点也意识不到我想让他赶快走掉的心思,他的 屁股跟那个小凳子连成了一体,低低地稳稳地坐在茶几下,以此来折磨我的耐心。 这个村会计满口冠冕堂皇的词句,就像个中央首长一样,顽强地表达着自己。后 来他干脆跟前副村长在我面前喝起酒来,但是喝酒并非目的,一直到最后我才明 白他的意图有二:一是我写的碑文不落我的名字,只落村党支部和村委会,我满 口答应说行行行,就差没有说出我已经答应了,那你为何还不走?那是因为他还 有一个目的。我们家祖房中的一小间在他们家房子的楼上,房子漏了,需要修缮, 他利用我们不想出卖祖产的心理,成功地得到2500元修缮费的承诺,然后,当他 得到这个承诺,他又举起酒杯像首长一样拉长语调说,到时候看吧,因为材料价 格现在也说不定,也许到时会花到3000元或者3000多,反正你们也不在乎,我们 以解决解决问题为目的吧,啊。   我的小姨夫就在这样的村支书和村会计统治之下,即使他没有得过脑溢血他 也只有沉默吧?   我想,疾病肯定不是一个人转入沉默的真正原因,我猜测真正的原因是,一 场大病会让一个人突然看清楚这个世界(我是有过这个体会的)。我的小姨夫一 定是在大病之后,看清楚了一切,于是他不再说话了,因为原来那个逻辑清晰的 世界消失了,出现在他眼前的是一个完全陌生化的东西,越出了他的逻辑世界之 外,于是他只好呆在外面张望。   我的小姨夫虽然原来就话不多,但他是能够发言的,他从未像今天这般沉默。   他的右手上长着六根手指头,所以他大名陆正,他本是一个泥瓦匠,一直以 自己的手艺为生,并以此自豪,他的扁平前额上长着两只炯炯有神的大眼睛,可 以什么都看得清楚,他的招风耳不用专门谛听就能辨别村庄里他熟悉的动静,他 说话的口气是以反问为主的,当他听到别人说出非份之想时,他总是明确尖锐有 时甚至是刻薄地反问对方,照你这么说,鸡都要不叫明儿了?太阳从西面升起了? 驴不拉磨磨拉驴了?我多次看到他与人争辩,他是一个大个子,当他站起身来反 驳那些无稽之谈时,他居高临下地占据着道德的高位。在我的少年时代,他在我 眼里是一个掌握真理和拥有力量的人。我喜欢并且敬畏他。   他曾在我家所在的那座煤矿修房子,我有同学给他打小工。那个最笨的同学, 因为递不好砖,送不好泥,受到他无情而又风趣的训斥,引起工地上阵阵笑声。 他高高地立在墙头上,用那只六根指头的手握着瓦刀,他矫健的身体想做什么动 作就做什么动作。他是墙头上的建筑之神。我的同学们在下面,像老鼠一样乱窜。 我则怀着崇敬的心情仰望着他,为不能做他的小工而心生遗憾。那就是我的小姨 夫。   那是一个多么遥远的年代呵,几乎就像不曾存在过一样。但是,实际上,从 那时到现在,根本谈不到有多么久远,只是在这一段时间里,生活的逻辑突然发 生了变化,小姨夫谓之天方夜谭的那个真理的反面:驴不拉磨磨拉驴,变成了我 们社会的现实。小姨夫凭着他那双慧眼,认识了现实,看清楚了一切,他一定也 从某种渠道领悟了那个最高的命令:“不争论”,他明白不争论就意味着不必捍 卫真理,容忍逻辑混乱,而这是他所不能接受的,于是他只好走进了沉默之门。   小姨夫叉手叉脚走在村中水泥路面上,步态缓慢,两眼无神。他是一只受伤 的鸟,掉落在陌生的境遇里,再也无法振翅飞翔了。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freedns.u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