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freedns.us)◇◇ 樊笼里的歌吟 ——铁窗生活1969-1981 [纪实文学] 令吾刚 一 爬上去,滑下来。再爬上去,又滑下来。喘息片刻,使出浑身的力气,他腾身一 跃,终于抓住那半截铁链,攀登上去。钻进一个隧道。隧道里黑黢黢的,依稀可 见嶙峋的怪石。伸不直腰,他匍匐前行。爬啊,爬啊,忽见前面有了亮光,他爬 得更快了。钻出隧道口,豁然开朗,他发现置身一个大溶洞中,便朝雾气弥漫的 洞口走去,听见海潮的声音。啊,好大一片海啊!蓝幽幽的,浩淼无边,像小时 看的电影《萨达奎》里的一样。但是没有帆船,也没有神秘鸟。……他踩着柔软 的沙滩,朝前寻望,很快,又转回到雾气弥漫的洞口。——这是一个小岛?难道 那神秘隧道通过了海底?……如果有野鸟蛋和野果子就好了!他感到饥饿。饥饿 难忍……饿醒了。睁开眼皮:雪白的天花板,四周静悄悄的。身在何处? 有几秒钟,常世杰未反应过来。眨眨眼睛才骤然明白:这是市看守所的地牢。 他想起来了,是昨天公判大会后押到这里的。穿过很窄的楼道,最后被推进这间 地牢。牢房里仍是黑瓮瓮的。军警在锁门时扔下一句话:“老实点!” 常世杰耳朵贴向铁门上的风门洞,脚步声听不见了,电灯亮了。 迄今为止,这是常世杰蹲过的最洁净的牢房。睡的地铺有点类似日本的榻榻 米;室内没有马桶,墙角有个便坑,还铺了劣质瓷砖,每隔两三小时就有一股水 流冲洗坑道。铁门那面墙的顶端有一个铁丝网网住的灯洞,灯光就从那里照亮牢 房。 正当常世杰饿得清口水直流的时候,风门洞响了,送饭的来了。 将大搪瓷 盅递出去,盛了大半盅饭菜递进来。菜,是水煮老白菜,但比昨下午那顿要多些。 其它地牢的风门洞也响了。又喊了几声“打饭罗!”……风门洞总共响了四 次,常世杰默默数着,看来这地牢有四间已关了人。 几个人的脚步声,越来越近,钥匙响声,开铁门了。常世杰想,总算这间牢房也 添人了——自己有伴了。 这两天其他地牢都在添人,惟独他是单间,手铐一直未取,他疑虑顿生。曾有这 么一闪念:“难道下一次公判大会将补判我死刑立即执行?”晚上做梦也梦见自 己被枪毙。五花大绑站在体育场一端的足球门框中,口里塞着白线手套。他趁一 排枪手举起手枪的瞬间,用光脚拇指在泥地上飞快地写下自己赴义诗中的两句— — 今朝饮弹成仁处,一腔热血绘素衣。 枪声响了,常世杰惊醒过来。梦中情景是那么清晰,他为之后惧。他明白, 现在自己不愿死了。生之欲望日益强烈。他的文学抱负还未展现呢!真要被枪毙, 赴义诗会留存下来么?会传给后世么? 牢门被拉开,提大铁锁和钥匙的武装看守退靠一旁,门边出现一个戴眼镜的 中年军官和两个军警。那军官仔细打量坐在被窝围子里的常世杰,见常世杰的目 光并不回避他,他用右手握着的卷筒状的《参考消息》轻轻敲着左手掌,缓缓说 道:“常世杰,判你死缓是对你的宽大处理啊!若提前半年判你,你十个脑袋也 敲掉了。你年纪轻轻居然敢反对文化大革命、反对伟大领袖……” 那武装看守向常世杰喊道:“首长训话,你站起来听!”常世杰从被窝里站 了起来。 那军官把牢房四周打量了一下,调头对那看守说:“把他的手铐取了。” 一行人走了,牢门又锁上了。常世杰抚摩着手腕,心里想:这里插翅也难飞, 手铐早就该取了。 他脑海里不禁浮现出一句联语,是一年前在区看守所听到的—— 望孔明,恨关羽,不得张飞。 真绝,十个字,把犯人心情囊括殆尽。这是一副上联,十个字中用了三个三 国人物。太妙了。常世杰对不出下联,他想,没有人能对出下联。这就叫“绝 对”。 常世杰不禁回忆起初中时的一件往事。学校旁边的生产队有个三十多岁的疯 子,蓄着山羊胡子,经常腰扎一根烂皮带。据说是个高中肄业生。有次常世杰和 同学去水库学游泳,路过疯子家,见那疯子正用粉笔在墙上写字,于是他就站在 一旁观看。写的是一副对联—— 登观音山,观山观水观前程; 写绝对子,绝子绝孙绝后代。 常世杰看了,认为对仗工整,却不知是疯子抄来的还是他自己创作的?但下 联内容太悲愤。他寻思,疯子未结婚,是自我诅咒么? 此时置身地牢,常世杰想起这副对联,心中怦怦然,难道是自己的谶联么? 虽大难不死,未杀头,但坐一辈子牢,谈何前程?不正是“绝子绝孙绝后代”么? 还好,有小弟在,可为常家续传一脉香火。 次日中午,一个戴手铐的犯人被推进常世杰这间地牢,此人戴一副眼镜,眼镜的 一只腿没有了,是用线来代替的。看起来比常世杰略大几岁。 常世杰兴奋起来,他帮新来者安顿铺位,还把上午打的半盅冷开水匀了一半 给他。 常世杰问:“你也是‘反革命’?”来者点点头。 “你也被判‘死缓’?” 新来者愕然。半晌,开口说道:“我还没有判刑。我与一个刑事犯打架,他 受了伤。于是罚我戴手铐,蹲小监。” “哦——”常世杰想:这家伙看起来斯斯文文的,居然敢在牢房里打架,还 打赢了。 “那是个搞武斗枪毙俘虏的小头目,一进我们号子就称王称霸,两个老犯都 怕他,我看不惯。今天上午打饭,他又去刨两个老犯碗里的菜。我指责他,他火 冒三丈,突然一脚朝我小腹踢来,幸好我曾练过武功,反应快,我向旁边一闪, 他反倒踉跄了几步。他恼羞成怒,向我扑过来,我啵地一脚,踢到他的腿杆上…… 看守来了,开了门,看了看他腿杆上的伤,不问青红皂白就把我铐了起来。现在 又把我押到地牢来了。” 新来的人姓郑,是江东的。他听说常世杰是城南区的,就说:“你知道城南 看守所的所长和冯班长也判了刑吗?”常世杰摇摇头。老郑说:“这两个败类, 强奸看守所里的女犯人,半年前被送到市看守所。那冯班长就关在我们号子,上 个月内部判刑为七年,那所长被判了八年,都送到劳改队去了。” 冯班长那家伙,常世杰不熟悉;那毛所长,倒有个淡淡的印象,一副道貌岸 然的样子。“八年?!”常世杰愤慨地,“这种人,执法犯法,才该枪毙!” “官官相护啊!所谓党票乌纱帽抵刑期是也!……” 常世杰想,爱国青年反对文革、反抗暴政、为民请命,动辄被判死刑、死缓、 无期徒刑;而看守所所长身为执法机关干部,强奸女犯,知法犯法,执法犯法, 却仅仅判个七年八年。这就是所谓的“内外有别”吧!——呸! 老郑哼起《马赛曲》,常世杰从沉思中回过神来。 “老郑,你喜欢对联吗?” “喜欢。” “听说过这么一句上联吗?望孔明——恨关羽——不得张飞!” “没有听说过。这句对联倒很有意思。” “这可是一句难对的联语哟!” “让我想想。”随即他喃喃低语着:孔明——关羽——张飞…… 大概十分钟后,老郑猛地一拍大腿,手铐的链子叮当叮当直响。“对出来了! 是这样的——悲黛玉——悼晴雯——只恨袭人!” 常世杰叫道:“妙!绝妙好联!”又怀疑似地问老郑:“你这么敏捷,难道 是早就对好的?” 老郑笑道:“得来全不费工夫嘛。被捕前我一直在研读《红楼梦》,用红楼 人物来对三国人物是最好不过的。” “是啊!上联反映出我们这类囚徒的心情,下联则刻画出一个附庸风雅者——文 抄公的丑态。”常世杰由衷地赞叹。 二 “满清末造,革命党人,历艰难险山戏,以坚毅不挠之精神,与民贼相搏。踬踣 者屡,死事之惨,以辛亥三月二十九日围攻两广督署之役为最。吾党精华,付之 一炬,其损失可谓大矣。然是役也,碧血横飞,浩气四塞,草木为之含悲,风云 因而变色……” 常世杰在地牢里背诵孙中山名文《〈黄花岗烈士事略〉序》,老郑一旁连连 点头:“不错!不错!当初这篇文章是选进中学《文学》课本的,一九五七年后 就被删去了。” 常世杰道:“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于是当权者干脆让人们不知道算 了!” “说得好!现在那些大文章,口水话连篇,毫无文采。” “而且假话连篇,虚假、虚伪到了顶点。五十年代初立排的毛选,曾有‘向 高岗同志学习’的话语,后来删掉了。‘向刘少奇学习’,是谁说的?……难道 历史是任意涂抹的么?”常世杰越说越激动,有点愤愤然了。 “我们江津有个白屋诗人——”老郑换了话题。 “——吴芳吉。我还能背诵几段他的婉容词呢。”常世杰接着朗声背诵起来: “天愁地暗,美洲在哪边?剩一身颠连,不如你守门的玉兔儿犬。残阳又晚……” 老郑笑道:“好记性!”这时,隔壁风门洞响了,查牢房的来了。 看守在风门洞朝里张望,看见两个犯人各自在闭目养神,遂把风门洞又关上 了。这是地牢,查房不过点点人头。若在上面牢房,查房就复杂得多了。风门洞 一响,看守喊一声“查房”,犯人忙把各自的“铺盖”卷起来,全都堆在牢房当 中;犯人则蹲在铺盖堆旁边,双手抱头,背朝外;这时牢房门才打开,几名军警 把守着牢门,进来几个军警,带头的手执大电筒,绕牢房一周,见可疑之处就用 电筒照射着细看,还用皮靴踢踢,大概是看有无挖墙打洞的痕迹。 常世杰押来市看守所后,曾在二楼三十四号牢房呆了六昼夜,自然清楚这些程序。 预判后的五天,常世杰是被反铐着双臂在那牢房里度过的。牢饭,则是由一名刑 事犯一口一口地喂;解便,也是由那人帮助脱裤子、穿裤子。 常世杰是在小花园的提讯室里“预判”的。然后被两名军警反翦着双臂押回 牢楼。大楼门厅里站着一群彪形军警,地上一大堆脚镣。一名军警迎上来接过常 世杰身后的军警递交的纸条,将常世杰的光头按住,“咔嚓”一声,反铐住他的 双手。但没有给他上脚镣。 看守把常世杰推回楼上三十四号牢房,命令其他犯人:“你们监视住他,晚上两 人一班,一班三小时。”牢门一关,难友们便围上来,有人急切地问:“判了死 刑?” 常世杰点点头:“判处死刑——”随即微微冷嘲道,“——缓期二年执行,强迫 劳动,以观后效。” 见众人在看他背后的反铐,常世杰说:“判死刑立即执行的,不但反铐双手, 还要加一副脚镣。”这时,牢楼天井里传来哐啷啷、哐啷啷拖动脚镣的声音。众 人侧耳倾听,底楼一间牢房咣当一声铁门开了,脚镣声随之拖到那里。隔一会, 又一阵哐啷啷、哐啷啷的脚镣声传来,二楼的一间牢房铁门咣当一声开了…… 几位牢友数着:两个、三个、四个、五个……天色黑下来了,脚镣声没有了, 但阴风惨惨的。总共二十三个上了脚镣——二十三个“死刑立即执行”。 唐荃预判后,被反铐着推回一楼十六号牢房。半小时后,哐啷啷、哐啷啷的 脚镣声直至这间牢房。兵工厂的老吴双手反铐,两脚上镣,被两名军警架着扔了 进来。牢门一关,老吴含血喷天地:“他妈的个匹!老子那天吃醉了酒,骂了他 狗日的江青、林彪几句,就说我是恶毒攻击。老子还是要说,彭德怀是冤枉的! 刘少奇是冤枉的!老子今天也是冤枉的!!!……还说我是兵痞、国民党党员, 凡兵工厂的老工人,当年哪个不是集体加入国民党的?哼!狗日的!断子绝孙 的!!!……” 老吴骂累了,侧着身子躺倒在铺盖上。唐荃斜倚着牢门,听着天井里一阵阵哐啷 啷、哐啷啷的脚镣拖动声…… 此时整个看守所里都弥漫着肃杀恐怖的气氛。 三 公判大会是在体育场举行的。四周张挂了无数标语,一幅横标特别醒目:“坚持 无产阶级专政,掀起一打三反新高潮,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 场地上黑压压一片,约有三四千人。主席台上坐着公检法军事管制委员会的领导 和一位市革命委员会的首长。麦克风前一位女广播员领读了几段“最高指示”, 在全场的朗读声静下来后,高音喇叭传出一位男广播员粗犷的呼声:“将犯人押 ——上——来!!!” 霎时,会场活跃起来,后面的群众纷纷往前挤。几个全副武装的军警正步走上主 席台前临时搭起的木台子,分列两边。当木台子右侧入口出现第一个五花大绑的 光头犯人时,会场上的人头像海浪般翻腾起来。突然,体育场东边“轰隆隆”一 声巨响,一片烟尘腾空而起,同时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喊……会场大乱,人们 纷纷向西大门涌去。 当轰隆声骤起,主席台上有人本能地钻到了桌子下面。那位首长倒很镇静,他走 到麦克风前,用手掌轻拍了一下话筒。高音喇叭传出了他要求大家原地不动遵守 秩序的命令。而现在这种情况下,叫人们如何保持镇静呢? 武装军警迅速封锁了东大门。救护车呼啸而至。现场烟尘弥漫,血肉狼藉, 遍地颓墙断砖,破碎的红漆墙皮与伤亡者的血迹混在一起…… 一位军官模样的人走上主席台低声报告:“一堵墙突然倒塌,一位民警和一个小 孩当场死亡;一位民兵排长受重伤,轻伤七八人,都已送往医院。” 首长“嗯”了一声,接着指示公判大会照常进行。高音喇叭又传出女广播员领读 的语录:“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声调明显地比开先低了几度。 会场上剩下的群众不到一半,大多是各单位的基干民兵。还有一部分则是各 街道革命委员会“勒令”来此接受教育的“牛鬼蛇神”。 当语录墙倒塌的轰响骤起,刚押出来的几名犯人被武装军警两个挟一个,闪 电般又押回体育场主席台下的地下室。室内地上坐着一群光头犯人,四周围着武 装军警。犯人一律五花大绑,胸前挂一块大木牌。木牌上姓名加了大红叉的犯人, 其脚上则多一副铁镣。全都瘦骨嶙峋,久经折磨而表情木然,对刚才的震响无动 于衷,似乎在祈求死神早日降临。 一个军官出现在地下室门口,命令:“各位枪手,到外面开个小会。” 也许是“枪手”二字触动了神经,当腰佩手枪的枪手们一出门,戴脚镣者中 最年轻的那个犯人突然嚎叫起来:“我没有杀人呀!——”两名军警冲上去按住 他,用一只线子手套往他口里塞。在他挣扎之际,刚才从会场押下的第一名要犯 突然吼出一声:“解放军万岁!打——”话音未落,被一名军警一拳打昏过去。 此刻,所有犯人脖子上的细尼龙绳都勒紧了,室内一片喘气之声。 胸前木牌上未打红叉,写有“反革命集团主犯常世杰”字样的犯人,感到眼 睛在充血,他身子一歪,倒在旁边的犯人身上。这个犯人木牌上同样未打红叉, 写着“杀人集团主犯唐荃”。常世杰脖子上的麻绳松了。他并没有昏而是就势一 倒,借机松活一下。他很清醒,那呼喊“解放军万岁”的是老羊,他的难友、 “首犯”羊锐。他知道羊锐想要呼喊的“反动口号”是“打倒文化大革命!打倒 专制独裁!”这是他们那篇“反动文章”《打倒当代袁世凯》一文的结束语。那 喊冤的叫石小皮,几个月前,被抓进看守所的当晚,即被锤上了脚镣。听同囚室 在厨房劳动的“老芋头”说,那小子未满十六岁,强奸未遂勒死了一个十一岁的 女孩。顶风作案,罪该万死。他喊冤,冤在何处?——刚才是体育场围墙垮塌了 吗?愚昧的民众啊,拥挤着争看刽子手杀人竟同一百年前一千年前一样!…… 常世杰回想的当儿,唐荃思想也活跃起来。你石崽儿喊冤,老子才冤啊!说 老子是打死民兵排长的“主犯”,老子拿半截竹竿能打中要害吗?何况是那家伙 调戏女知青,激起公愤,大家才动的手。有两三个先动手打,却都归罪于我—— 因为我家庭出身不好罢了。预审员哄我认罪,说一定会从宽处理,结果却判我无 期徒刑!……被判死刑的“首犯”柯头和小勇才冤呢,只因他二人曾被劳教、 “有前科”…… 高音喇叭响了:“请首长——市革委会副主任孔敬周同志讲话。”随即会场 上传来一片掌声。 常世杰从这位市革委副主任讲话里捕捉到两个新名词:“党内假马克思主义 一类的骗子”和“一打三反新高潮”。当听到“……今天将宣判的羊锐等三十几 名现行反革命、杀人犯、抢劫犯、强奸犯,就是最好的证明……”,常世杰明白: “首长讲话”已接近尾声。 公判大会会场语录墙倒塌的消息,迅速传遍四面八方。仅仅不过一刻钟时间, 会场外围观者已达四五千之多,远远超过场内的人数。这些无组织无纪律的群众 似乎不怕死,墙边树枝上爬着人,连公共厕所房顶上也站满了人。一些军警和民 兵在吆喝着。 为了避免再出意外,孔副主任决定公判大会尽快结束。在公检法军管会主任 宣读公判书的同时,十几部解放牌卡车改装的囚车开到主席台旁,将全部犯人押 上车。每部车两个犯人,四个军警,同昨天游街示众时一样。十七部囚车和前后 两部警车沿着体育场跑道慢速行驶,绕场一周。 常世杰与唐荃在第十三部囚车,与昨天游街示众时一样。不同处是今天胸前 木牌上姓名没有打红叉叉。 当高音喇叭里宣布“押赴刑场,执行枪决”后,男女广播员带头领呼口号。 在口号声里,十七部囚车驶出体育场,前十二部囚车向郊区火葬场方向驶去;后 五部囚车则向市看守所行驶。 常世杰在心里默念道:“老羊,别了!安息吧!历史终究会宣判我们无罪 的!!!” 唐荃则想象着柯头和小勇在刑场上被枪决的情景……自己呢,死罪虽免,活 罪难逃,无期,无期,遥遥无期啊! 唐荃长长地叹了口气,常世杰侧过头盯了他一眼…… 一股葱油豆办的香味钻进鼻子,原来囚车已驶进市看守所大院后面的背街。常世 杰做了个深呼吸,很久很久未闻到这种香味了。 唐荃打了个喷嚏,然后也做了个深呼吸。 在市看守所大院,押下车来。常世杰却想起五天前从区看守所押解到这里时 的情景,羊锐被两个军警押着在第二道铁栅门边登记,铺盖卷放在脚边,深蓝色 破棉衣的右肩有一块浅灰色的大补丁。常世杰多么希望他回过头来啊,一年多未 见面了,几次批斗大会都只见到一个侧面。关在同一个看守所,同楼而不同室, 每次提审,都是先提斜对门十四拘留室的326——羊锐,再提十八拘留室的327— —常世杰,326和327、328是同案犯,这已是众所周知的。只要那边钥匙一响, 传唤326,这边就有难友半开玩笑式地命令:“327,准备!” 果然,羊锐咳嗽一声,借吐痰回过头来,两人目光相聚了。常世杰颔首微笑, 脸庞浮肿的羊锐笑着举起带着铐子的手,用右手的拇指和食指比了个手枪的姿势 朝右太阳穴一点。常世杰点了点头。大家心里是明白的:押到市看守所来预示着 什么——枪毙! 羊锐和常世杰是视死如归的,早有牺牲生命的心理准备。当“一打三反”第 一批布告贴进看守所,并让每个囚室的犯人“学习”时,常世杰就自知离死期不 远了。因为布告上有不少人只因是出生于“五类分子”或资本家家庭,仅仅“书 写反动日记,恶毒攻击无产阶级司令部”,就被枪毙了。自己毕竟写过“反动文 章”、散发过“反动传单”,家庭出身又有问题,躲得脱么?所以未存任何侥幸 之心。 当预判为死刑缓期二年执行时,常世杰自然感到意外、感到惊喜。审判官也查觉 到常世杰豁然开朗的表情,补充了一句:“这是对你的宽大啊!” 审判室里早已挤进五六个警官旁听,还有两个女警官,其中一个较漂亮。常世杰 感觉到了漂亮的女警官那同情的目光。 游街示众的那天,五花大绑加反铐,常世杰却不以为苦,反而为能长时间呼 吸新鲜空气、目睹芸芸众生而兴奋。囚车行驶到几个区的十字路口大转盘时,都 要停下广播犯人的罪状。这时总有一些顽童围着囚车叫骂:“该死!”“敲掉你 的脑壳!”……常世杰对此却情不自禁地笑了。他胸前木牌上的姓名虽然打了大 红叉,跟前面十二部囚车上的犯人一个样,但双脚没有锁上铁镣呵,这就是死缓 犯与死刑犯的区别。囚车下面的群众又哪里知道呢? 见他傻笑,旁边的唐荃瞟了他几眼,以为他犯神经病。 唐荃用右肘撞了常世杰一下,他才回过神来。捆绑的绳子解除了,反铐改为 顺铐。他盯了唐荃一眼,见唐荃嘴巴朝左边一歪,便朝左边望去,原来二道栅门 左侧已贴出了一张公检法军管会的大布告。——好快啊!有二十三个姓名打上了 红叉叉,血淋淋的。他仿佛看到羊锐倒在血泊中,那肩膀上灰色的补丁浸透了鲜 血,血红的补丁越来越大,上面渐渐现出两行黑红的字:要为真理而斗争!不自 由,毋宁死! 四 押解犯人的车队盘旋在蜿蜒的川北公路上。 最前面是辆军用卡车,上面的军警头戴钢盔,端着冲锋枪,车头架着一挺机 枪。随后是两部囚车——用公共汽车改装的,车窗全部焊接了铁栅栏,驾驶仓后 加了一道铁丝网。车中的座椅全已撤除,犯人戴着手铐坐在各自的铺盖卷上。 囚车后面则是一辆满载军警和有关官员的公共汽车,最后是一辆救护车。 每经过一个场镇,都是“夹道欢迎”,观者如堵。但绝大多数观众——农民 ——的穿着比囚犯还差。 在一个高高的山梁,公路较为宽阔的地方,车队停了下来。武装军警站成一 弧形警戒圈,让犯人分批下车面对崖壁解小便。军警们则分别朝山谷那边撒野, 尿液闪着幽光。 解完便上车,发给每个犯人两个黑黄黑黄的小馒头,咬了一口,里面竟有几 个小黑点,原来是死蚂蚁。是蒸死在馒头里的。顾不得了,犯人都吃得津津有味。 常世杰靠近驾驶仓的铁丝网,他瞥见军警们吃的是白面包子馒头,还有榨菜 丝。 他回忆起公判大会前一天游行示众的场景,那天的午饭也是这样的。怎么会 这样惊人的相似呢?除了当时囚车是卡车这点不同以外,黑面小馒头、蚂蚁;白 面包子馒头加榨菜丝,一模一样。——噢,他明白了:前者是犯人伙房做的,后 者是干部食堂做的。也好,在区看守所关了十五个月,连黑黄黑黄的馒头也没有 吃过一次呢。 饥饿,是对犯人的最大惩罚。 送到目的地,该吃一顿饱饭了吧!这是绝大多数犯人的想法,或者说是希望。 天色渐渐暗下来,前方山梁上出现碉堡和高墙的剪影,快了。是在此寄押一夜呢? 还是这里就是目的地? 常世杰脑海里浮现出江湾大庙与沙溪交合地带的省模范监狱的轮廓,他读中学时 的学校就在那旁边,一座高高的碉楼就在初中部的厕所后面。他想起歌乐山腹地 的原国民党监狱——“中美合作所”的两处牢房,其实,现在那模范监狱的地盘 比“中美合作所”监狱大得多。 他眼前浮现出几段关于监狱的描写,那是清代方苞写的《狱中杂记》……;继而, 《水浒传》林冲在押解途中被董超薛霸虐待的情景也闪现眼前,“黑松林里跳出 个鲁智深”——今天是不会再有野猪林那样的事了——但是,如今监狱对待新犯 人的第一顿“杀威棒”又是如何?在看守所里新犯人被称为“新毛驹”,通常都 要遭受犯人头——狱头的夹磨与克扣,称之为“夹毛驹”。这黑话早流传社会各 阶层,已广为人知。常世杰回忆起自己被抓进看守所的第一夜,就是睡在靠近马 桶角落的地板上。不过楼板很干净——犯人一律都睡地板,木地板被磨得非常光 生。第二天上午,胖科长指令常世杰的铺位搬到靠牢门的第二位。其他犯人以为 这是照顾常世杰。常世杰当然知道这是因为自己案情重大的缘故——搬在牢门边 便于监视呀。不过也因此少了许多麻烦。那间大拘留室关押了好多位南城区的人 物,都是“清理阶级队伍”抓来的,这些人物各有千秋,因此也就没有出现称王 称霸的狱头;也就没有什么突出的怪现象…… 常世杰思维跳跃着,脑海里浮现出彼得堡要塞监狱的剪影,车尔尼雪夫斯基在那 里写出著名的《怎么办》一书;随后叠印出伏契克写出《绞刑架下的报告》的庞 格拉茨监狱,那著名的267号牢房……;忽而,眼前出现一片茫茫雪原,一些大 胡子犯人在拖运树木,这乃是西伯利亚流放地;转瞬间,茫茫雪原幻化为滔滔大 海,一座城堡式监狱矗立在孤岛之上,那是大仲马笔下基督山伯爵前身——邓蒂 斯船长被囚禁的黑牢。邓蒂斯能创造奇迹,逃出插翅难飞的铁牢,寻到宝藏,成 为基督山伯爵,自己今生能够死里逃生吗?常世杰摇摇头,那不过是小说——天 方夜谭而已。两句古诗涌上他的心头—— 风萧萧兮易水寒, 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囚车越过山梁,透过车窗看不见碉楼和高墙了。囚车渐渐加速,看来是要在黄昏 前赶拢目的地。 车队驶入第一道高墙院内。两辆囚车继续前进,驶入第二道高墙,爬坡、转 弯、又进入第三道高墙。终于,在一个简易的篮球场边停了下来。囚车铁门打开 了。 一声吆喝:“快,把行李全都提下来!” 下得车来,清点人数,两部囚车共有犯人二十九名,手铐全部取下。领队的 那个军官和篮球场上一个矮胖子干部握手,算是对囚犯作了移交。之后,那军官 和同来的几名军警便提着几大串手铐随车走了。 囚犯们东张西望,只见篮球场另一头站了几个头缠毛巾身穿蓝棉衣的老犯人。 棉衣无衣领,大概无衣领就是囚衣的特征吧。 那矮胖子朝另两个监狱干部招手,低声说了几句什么,转身走了。一个戴蓝 呢帽的干部走过来训话:“现在点名,点到的站一边。” 第一个点到的就是常世杰,他提着铺盖卷站到一边。点了十来个名字后,点 名的干部就招呼那几个穿蓝棉衣的犯人: “这是新犯第一组,你们几个送他们 下去。” 唐荃在剩余的十来个新犯中。又点了一串名字,他们是新犯第二组,由另几 名老犯人送下去——送到新犯牢房去。 五 篮球场是这里最高的平坝,一头靠着大伙房,另一头的平房是两间车库,右 边紧靠高墙和大铁门,墙外边有一高高的碉楼,荷枪实弹的士兵站在上面;左边 有一坡石梯坎,斜斜地通向低凹的纵深处。这里是个大平坝,一个四面敞开的长 方形大竹棚,面积比四个篮球场还大。大竹棚两边是长长的两排牢房,左边这排 高,右边那排低。牢房是平房,每排长约八十余米,有三个门洞。每排牢房前有 两口手摇机井和一个大水池。大竹棚里有一圈圈小板凳,显然这是犯人吃饭和开 会的地方。 新犯们安顿好铺位就指望吃饭了。带队的老犯人却抱来一摞有挎带的红色小 语录包,里面是一本薄薄的语录,封面是白色的,印有“学习文件”四个红字, 扉页是林彪的题词“读……、听……、照……、做……”手迹。每人挎上小红包, 算是新来乍到就添了一分喜色。在一位老犯人的带领下,新囚犯们像小学生一样 跟着读语录。学了几则语录后,每人提一只竹凳子,拿着饭碗,到竹棚下围坐两 圈。一会,脚步声嘈杂,大批老囚犯收工回来了,人人流露疲惫、饥饿之色;穿 的蓝色棉囚衣又破又脏;头上都缠着白色、黑色或蓝色的毛巾。在机井边汲水洗 脸、洗碗后,又有次序地到大竹棚下围坐成一个个小圈子。老犯们都朝新犯人这 边张望。新犯人的显著特征是服装不一、脸色却清一色的苍白。 常世杰抬头环顾,竹棚内由几组黑板报隔成五部分,每部分约有十来个小圈 子,总共有八九百人吧。一种温暖之感油然而生,在这里再也不是“一小撮”了。 开饭了,每个圈子派两人去端饭菜,装饭钵钵的竹篼类似婴儿睡的小摇篮, 装菜的是如脸盆大而略高的木盆,每个木盆上有两个便于用手端的“耳朵”。伙 房的犯人值星员站在大竹棚前方的石坎上高声呼喊:“一中队……二中队……三 中队……”,端饭菜的犯人则依次去领取。 大伙房约四十多平方米,进门的右边是一个大瓮子灶,直径五六米,高两米 左右,大锅盖用滑轮起吊。可以蒸九百多钵饭,取出钵钵饭一半以后,打着赤膊、 腰系毛巾、穿着短裤的伙房犯人要下到瓮子灶里将那另几百钵饭递送上来,灶的 内壁一边有阶梯。那菜锅也大得出奇,铁铲似铁锹,木铲似船桨。灶的下面各有 九个灶孔——称为九眼灶。常世杰小时曾听说普陀寺里五百和尚同吃一锅饭,当 时认为是传奇,现在才知道原来就是这么一回事。 从大伙房端下来的是每人半钵包谷粑,一人一小瓢牛皮菜。新犯组这两圈人最先 吃完,只能算个半饱。大家颇为失望——吃一顿饱饭的愿望落空了。 尖厉刺耳的电铃声响了,囚犯们向两排牢房的六个门洞涌去,没有喧哗,只有脚 步声。 左边这排牢房的基脚和堡坎是用毛条石砌成的,高出地坝一米左右,每个门 洞前有五六步石阶梯。右边那排牢房地势比地坝矮,要下两步石阶才进门洞。每 排牢房砖墙装有木栅窗,窗与窗之间是白底红字的语录。门洞进去是走廊。每七 间牢房即一个中队,走廊用砖墙隔开。条石砌成的石柱直通牢房顶。石顶梁和石 门梁之间是铁栅栏。铁牢门的铁柱直径大于小酒杯,铁条有大拇指粗,铁门两边 是铁栅栏窗。铁牢门的条石门柱上各挂有一小黑牌,上面用白色水粉写有犯人姓 名,依铺位次序。并注明了人数。一个组一块。右边的一块标明了该牢房的总人 数。 新犯组安排在西边南端正对门洞的那间牢房。值班的监狱干部手提一串大铁 锁进入门洞,依次到每间牢房前清点人头,囚犯在通铺前站成一排,自动报数。 然后锁上铁栅门。大木门不锁,以便武装军警夜里巡查。 牢房内是两排半米高的通铺,俗称猪儿窖窖铺——干稻草上面铺着大竹席。 一排通铺住十二三个囚犯,为一个组。两排通铺之间的过道仅容两人侧身而过, 过道尽头靠墙边是一只大尿桶,却没有桶盖,比看守所还要简陋。后墙两米多高 处有一个小小的铁栅窗,窗口刚刚高过后边大道的堡坎。因而牢房后半部分特别 阴暗潮湿。 犯人小组的头不叫组长,而叫记录,就是晚上思想改造学习时负责用笔作记 录者,他的铺位在靠铁栅门的第一位。靠铁栅门两边的铁栅窗窗沿条石上各镶一 块巴掌宽的长木板,充作“桌子”,以供睡通铺第一位的“记录”搁放材料和搪 瓷缸子之类东西。 常世杰铺位在小组第六,这个组的记录姓阎;唐荃铺位在小组第四,记录姓 王。 学习开始,后边铺位的六七个囚犯就到前边的铺位来,与前面铺位的囚犯相 对而坐。 新犯组先学习监狱纪律,然后编排犯人监督组。每三个人一个监督组,犯人 间互称“同犯”。不准单独行动,不准串舍串队。白天上厕所也要一起进出,大 小便都有人跟着。 记录宣读监规纪律时,常世杰朝对面的唐荃望去,见他正仰头朝上看。原来 牢房上面有二十几根木桷子,看来当初是准备搭望板的,然而并没有望板。屋顶 是黑瓦,夹杂一些灰瓦。 原来是一只蜘蛛掉在唐荃身上,他扯住一根蛛丝,把蜘蛛提起来,用胳膊碰 了碰旁边的郭老头。郭老头定睛一看,那蜘蛛是活的,于是偏过头对唐荃耳语: “好兆头。” 这小动作却被王记录看见了,厉声呵斥:“不许交头接耳!——‘只准规规 矩矩,不许乱说乱动!’——今天是警告,下次报告队部,后果自负。” 这时,隔壁牢房传来一阵拖动脚镣的哐啷哐啷声。王记录教训道:“隔壁戴 脚镣的就是一个反改造分子,已戴了大半年脚镣了。脚杆都拖烂了,自作自受。 肯定要加刑,搞不好,还要敲烂他的‘钵钵’(脑袋)……” 唐荃和郭老头听了,垂下眼帘,装作一副反省的模样。 这边常世杰听了,心想:要加刑?还要“敲钵钵”?看来这监狱也并非如看 守所的老江湖所说——是一个“黑色保险箱”啊! 十点钟,学习结束。新犯人小赵问阎记录:能给家里写信吗?回答:不能。 要等一个月的入监学习结束后,确定中队、小组后才能给家里通信。不能向家里 要任何东西,每月政府要给每个犯人发一元零花钱,可买牙膏、肥皂、草纸等。 至于信笺,每人限买一本,而且要编上页码,由记录登记。每写信用去一页,都 要告知记录,让记录作记载。除了向记录要材料纸写坦白检举揭发外,平时不准 动笔。 凌晨六点,起床的电铃声响了。 手摇机井轮盘的转动声,哗哗的流水声,哐当哐当的脸盆响声,哗啦哗啦的 倒水声……一部混声交响曲奏响了。 早饭依然是瓦钵蒸的包谷粑,依然只能将肚皮填个半饱。 饭后有半小时空闲,监督组上厕所。厕所在西边,与牢房成丁字形。条石铺 砌,前后两排,共有四十个蹲位。小便池上面的墙壁大面积剥落侵蚀,整个厕所 里臭气熏天,令人联想到一千年前的监狱厕所也就是这么一个模样。 由于都是以监督组行动,厕所满堂,还排着列子,外面也十分拥挤。许多老 囚徒光头上缠着一条白色或蓝色板巾,有的抽着叶子烟,面容大都憔悴不堪。他 们观察着这批新犯人,或许也在回忆他们自己初入监狱时的情景。 唐荃解便出来,见监督组的郭老头、朱瘦子在门边等他。那朱瘦子不知从何 处捡来个叶子烟的烟屁股,正吧嗒吧嗒地吸得有劲。朱瘦子让唐荃也吸两口,唐 荃摆手推辞了。 这个监督组算是典型的老、中、青三结合:郭老头五十多岁,朱瘦子不到四 十岁,唐荃才二十来岁。三人走在一起,老囚犯们大都朝气宇不俗的唐荃瞥上几 眼。 此时,常世杰在牢房的间壁前,趁走廊拥挤,让老犯人过路之机,跨到隔壁 牢房的栅栏前,去看那戴脚镣的家伙。只见此人三十多岁,脸皮浮肿,拖着脚镣 坐在铺上。那脚镣特大,链条有两拇指粗,那人脚杆上缠着破布。手也是铐着的, 但手铐没有链条,是比指头粗的两个铁环,把两只手铐在一起,中间一个插销, 下面吊着一把铁锁。见监视那人的瘦老头回过头来,常世杰倏地缩回了间壁这边。 六 各中队的囚犯分别列队报数,出工劳动改造去了。新囚犯两个小组则排队到 大竹棚前方左侧的临时医务室看病吃药。 常世杰说自己没什么病,只是感到虚弱。犯人医生李老头说:虚弱就是犯人 特别是新犯人的常见病啊。 药,全都是中草药粉,用黄纸包成一小包、一小包的。分别装在四个标有A、 B、C、D的大塑料袋里:A.跌打损伤,风湿疼痛;B.凉寒感冒,咳嗽哮喘;C.肠 胃不适,虚弱乏力;D.其他杂症。 常世杰吞完药,等监督组另两名同犯吃药时,发现旁边不远处一个老囚犯捧 着一个大饭盅正在打量他。这老囚犯身着旧的黑色棉大衣,头上的黑呢帽没有帽 檐,大约七十岁左右,慈眉善眼的,像个国家老干部。他身后跟着一个矮墩墩的 中年囚犯。 这时,副记录老谢招呼常世杰归队,他轻声对常世杰说:千万别和这老家伙 搭话,他是省城里的要犯,今年初加判为无期徒刑送到这里来的,每月都要写检 查,一写就是几十上百篇材料纸……那矮墩墩是专门监督他的。 常世杰感谢老谢的关照,却对那老囚犯更感兴趣了,边往回走,边回头望, 见那老囚犯仍在注视自己。新囚犯中只有两个戴眼镜的,常世杰是其中之一。 次日,同样的时间和地点,常世杰吃药时又遇见那个老囚犯。见那老囚犯向 他微笑,常世杰也点头报以微笑。一会,旁边的矮墩墩催促那老囚犯:“张光人, 走吧!” 张光人?常世杰听了心里一惊。张光人不就是胡风吗? 常世杰家里有一本一九五五年出版的《关于胡风反革命集团的材料》,白色 封皮,内文是竖排的。常世杰初中时就细读过,记得清清楚楚:“胡风,原名张 光人。”高中语文书一篇课文注释也是这样写的。家里收藏的几本一九五五年的 旧杂志——《新观察》、《西南文艺》等,都把胡风漫画成一个大胖子,满脸麻 子。记得有幅漫画,画的是只狼,头上挂着个笑面壳,狼身上写着胡风二字。胡 风,曾像野兽和瘟疫一样令人害怕,避之而犹恐不及。当然,“反革命”们是视 胡风为硬汉子的。想不到,胡风原来竟是这样一个糯米老头。常世杰兴奋起来: 与这样的人物同监狱,同吃一锅牢饭,当引以为荣! 上午新囚犯在大竹棚里学习。常世杰翻看《学习文件》,里面有几则语录下 面的小字皆是“——摘自《关于胡风反革命集团的材料》按语。”他想,真不知 道张光人读到这几则语录时作何感想? 午餐与昨天中午一样,也是半钵糙米饭,老白菜。 二中队——麻袋中队,在大竹棚右边那一排牢房,张光人就在那个中队。 生产麻袋,要先织麻布。川北一些县份产麻,原材料不缺。一批囚犯理麻丝,一 批囚犯在刷纱坝儿给麻纱上浆;一批囚犯则在机房将处理过的麻纱织成布;几名 老犯人把织好的、几十公分宽、几十米长的麻布晾挂到机房旁边特置的几排高高 的木架上,晾干后就可缝制麻袋了。几道工序中,以刷麻纱最苦,两个挂齿架相 距三十余米,中间有几个托架,把麻纱一根根牵伸展,系上两边的齿架,满挂至 少是两百根左右,然后由浆糊房端来一大钵浆糊,用一把直径约三十公分的圆柱 形特制竹刷,蘸上浆糊,把牵好的麻纱刷上浆,用力不能猛,来回奔跑一趟几十 米,劳动量相当之大。 一中队——农业中队,主要是种菜,高墙内有几亩菜地,墙外小河边还有几十亩, 犯人吃的蔬菜都来自农业中队,还供给狱部食堂和干部家属。犯人吃的是牛皮菜、 老白菜、萝卜、藤藤菜等。至于青椒、丝瓜、冬瓜、苦瓜等,那是属于干部及其 家属享用的。监狱还有鱼塘,但犯人连鱼腥味也闻不到——鱼塘由就业人员管理。 五中队——建筑中队,主要分两个大组,一个组负责上山采石并运回,这由老囚 犯去干;一个组在狱内将采回的石头打凿成条石,这由新囚犯完成;凿好的条石 再卖给一些搞建修的单位。另一些囚犯则搞监狱内的房屋维修。 三中队——机械中队,开始试制一种农用粉碎机,同时仍承接外单位金加工杂件 任务。由于跟机器打交道,这个中队囚犯的衣服总是油污污的,好在每人发一条 背带式劳保裤,这是优越于其他中队之处。 四中队是医务中队还是离监狱三十里外的两河口煤矿中队,囚犯们都不清楚,一 直没有听见过四中队这称呼。 一个月时间的“入监学习”结束了,常世杰分在机械中队的机修白铁冷作组, 唐荃分在建筑中队的房屋维修组。 七 常世杰在机修组劳动改造,逐步适应了环境。监狱工厂管得严,但劳动强 度不是特别大。机修组主要工作是拆卸、修理和装配。有文化,看装配图就容易, 返工少,他得到机修组犯人头的赏识。熊组长要常世杰多练基本功——锉刀要端 平,锯弓要拉直。劳动任务少时,就叫他在钳台边练功,其他组员则由作业组组 长带着在机床边忙碌,或竞技铲刀。 这天,常世杰正在钳台边练锉刀,忽见唐荃手拿几根铁条跑来了,要借锯弓和榔 头。唐荃说:经带班干部批准,来做几副灰桶的挂钩。常世杰把工具找给唐荃, 并用台钳替他将铁条夹紧。唐荃乘机低声道:“我早想告诉你一件事,一直没有 机会。那郭老头会看相,说你后半生有福,会有三个老婆,两个儿子。” 常世杰笑了:“我后半生?能活着出去就算有福了。要几个老婆干啥!” 这时,带班干部白干事出现在车间门口,朝他俩望过来。常世杰又拿起锉刀 干自己的,一边哼起了歌。他哼唱的是《苏武牧羊》,大概对唐荃说的后半生颇 有感慨:“……雪地又冰天,穷愁十九年。渴饮雪,饥餐毡,牧羊北海边……” 随后又哼唱起《三套车》:”冰雪掩盖着伏尔加河……” 唐荃做好十副挂钩,把锯子榔头还给常世杰时,低声说:“若干事追问,千 万别承认我们交谈过。”常世杰点点头。 唐荃走出车间,正欲穿过院墙的铁栅门,被白干事喊住了。“常世杰说些 啥?” “没有说啥。他在哼歌。……哼的是……是《三套车》。” 晚上学习,阎记录点名要常世杰检查交代今天的违规行为。常世杰装出丈二 和尚摸不着头的样子--一部二十四史,从何谈起? “你还装蒜!你说,你今天在车间乱哼乱唱没有?——什么?——没有?…… 你唱苏修歌曲,还不承认吗?检举你的材料都送到队部了!” 这样一来,常世杰反而放心了。他不理睬阎记录的呵斥,反唇相讥: “我确实哼了一段《三套车》,但这是俄罗斯民歌,不是苏修歌曲。这支歌 在俄罗斯流行时,修正主义的祖宗还没出世啊!” 阎记录恼羞成怒,厉声吼道:“你还强词夺理!要你检查是队部江主管指示 的……” 这当儿,四十余岁的江主管端了把藤椅来到铁栅门外。严记录急忙汇报了常 世杰今晚的表现。 江主管站起来盯着常世杰:“你还嘴硬!你乱哼乱唱就是严重违反监规纪律! 你还卖弄小聪明,什么俄罗斯不等于苏修。俄罗斯就是苏联!苏联就是苏修!你 给我站下床来!” 江主管越说越气,并招呼监舍另一组的记录:“两个组合拢来批斗常世杰。 人人都要发言,明晚继续,打击他的嚣张气焰!”说完江主管看看手表,转身端 起藤椅走了。 “脑壳啄起!”“啄下去点!”……一片吼声。 对面小组的副记录过来使劲按住常世杰的光头,另有人不轻不重在他背上捶 了几下。大概有七八个人发言批斗了常世杰。电铃声响了,阎记录叫常世杰今晚 好好生生反省,明晚继续接受联组批斗。 次日晨,常世杰正在阶沿洗脸,左隔壁牢房一个壮年老犯挤过来轻声说了句: “好样的!不要怕他们!但要软斗,莫要吃眼前亏!” 吃完包谷粑,在水槽洗瓦钵时,右隔壁牢房一个矮个老犯,挤到常世杰旁边洗盅 盅,递了个眼色,拿着刷把的右手竖起大拇指朝常世杰比了一下,就迅速离去了。 常世杰感到一种温暖:自己并不是孤立的。 晚上学习,两个组继续批斗常世杰。对面小组有个老囚犯的批判发言挺有趣: “江主管说你耍小聪明,说得好啊。你就是因小聪明才犯罪嘛!真正聪明的人是 识时务的,会见风使舵就不会翻船……你说《三套车》是俄罗斯民歌,是的。我 当年唱这支歌时,你娃娃还没生下来啊……但是,现在广播里说苏修领导是三套 马车,你唱《三套车》是什么意思?不是赞美苏修是什么?……” 阎记录宣布留十分钟时间,让常世杰作检查。 站在两排通铺间过道上的常世杰检查了一番:苏联变修了,与之有关的一切 自然而然的贴上了修正主义标签;我欣赏俄罗斯民歌,实质上是自己欣赏修正主 义思想的不自觉流露……只有加强思想改造,才能得到劳动人民的谅解;现在, 首先得从遵守监规纪律做起。 检查勉强通过了,常世杰回到自己的铺位上。学习结束的电铃声也恰好响了。 八 又逢一月一次打牙祭的日子。这是囚犯们每月最兴奋的一天。 内容是相同的:粉蒸肉。大约有二两肉,红苕打底,装在瓦钵里蒸。这样, 就没有那么多的瓦钵可蒸饭了。只好吃包谷面加少许面粉混合做的“杠子”馒头。 据说是四两一个。每次都是这样:牙祭即二两粉蒸肉加一个大包谷馒头。一般都 安排在晚餐。 这天,小组轮到常世杰端菜。他拿起装饭钵的竹篼,与提着木盆去端馒头的 同犯一道,按各中队既定的队列去篮球场大伙房外等候。二中队先端肉钵钵,不 一会,张光人两手端着一篼肉钵钵从伙房出来了,他腰杆几乎弯成了九十度,颤 巍巍的。由于早晨就下起小雨,下午雨脚才停,路面湿滑,常世杰真为张光人- ——胡风先生担心,万一滑倒怎么办?不该要这七十来岁的老人去端饭菜啊。每 次和这老人在药房相遇,两人都微微颔首致意,常世杰总感受到一种鼓舞、一种 慰藉。 果然,张光人端着这篼肉钵钵在篮球场到大竹棚之间的梯坎上摔倒了。十几 钵蒸肉有一大半打翻在地。张光人坐在地上,帽子滚在一边,高高的额头冒着汗, 满脸沮丧与惶恐。他小组的记录和同犯跑来了,有几个年轻囚犯责骂他。值班干 部闻讯赶来,挥手要犯人全都下去,叫伙房的犯人收拾后再补送十几钵粉蒸肉到 二中队去。 常世杰端着一竹篼十几钵肉走出伙房,听见石梯坎边伙房的犯人值星员在高 声招呼:“路上滑,大家小心!刚才二中队有人打倒了。再也没有多的肉钵钵了 啊!!!” 走到坎边,小组同犯小张跑来了,接过竹篼端了下去。常世杰松了一口气, 把鼻梁上的眼镜框扶了一下。 两个月后的一天,常世杰随机修组收工返回监舍,路过刷纱坝儿,听说二中 队在浆糊房劳动的张老头——张光人,自杀未遂,被送到医务中队抢救去了。 常世杰心里一沉,难道这位著名文学家、鲁迅的学生和战友,果真要在这里 了结一生?他曾梦见胡风在大竹棚的批斗会上口喷鲜血而亡,难道梦是预兆,预 兆这么快就变成了事实? 常世杰正在构思一首诗:《献给胡风先生》。心想,或许会有机会当面背诵 给张光人——胡风先生听一听。他已构思了第一节,约七八行。是这样的—— 你是当代中国铁骨铮铮的诗人 你为人民的疾苦而歌吟 你为文坛的霸道而怒起 你昂首直面严酷的人生 你敢在老虎口里拔牙 你勇于逆流中奋进 你是手无寸铁的布衣啊 却成为当权者的眼中钉…… 回到监舍,正值医务中队为三中队看病送药的卢医生、李医生来了。常世杰 借口找李医生看病,悄悄问:“听说二队的张老头在急救,情况怎样?” 李医生对常世杰的印象颇好,这位一向乐呵呵的老医生此时一脸严肃,压低声音 说:“他用石块敲自己的脑袋,好在只是外伤,已包扎,但要住院。你知道吗? 他就是——” “——胡风!”常世杰轻轻说,“我一来就知道了。胡风是他的笔名,就像巴 金是李芾甘的笔名一样。” 李医生悄悄递给常世杰一小瓶六味地黄丸,拍拍他的肩膀,大声说:“小伙子, 吃药时多喝开水啊!”现在医务室药品比过去多些了,但这种药一般犯人是拿不 到的。 一个多月后,李医生透露,张光人——胡风已痊愈,被送到小院去了。所谓 小院,是刷纱坝儿高墙外新建的一处平房小院,里面专门关押国家机密犯,只有 五六个犯人。每逢全狱大会,他们坐在犯人前面第一排。最优越之处在于单独开 伙。但也要劳动生产,加工一种手扶拖拉机的小零件,有两三位干事专门看管他 们。 常世杰既为胡风恢复健康而高兴,又为再不能经常见到他而惘然。 九 李医生接过常世杰递给的温度计,举起一看:“啊!三十九度一,高烧!卧 床休息。”随即把一张油印的小条子给常世杰,又将几包面面药和两片西药递给 他:“吃了药蒙头睡一觉,就退烧了。” 吃了药,躺在大铺上,常世杰睡不着。在区看守所,有次高烧,头晕脑胀, 比现在厉害,不吃药也挺过来了,一点感冒算什么! 隔壁牢房又传来哐啷的脚镣声和呻唤声,随后是一声叫喊:“把老子拉出去 枪毙算了!” “你以为你这沙罐敲不烂么?!老实点,少受些罪!”是那瘦老头的声音。 常世杰不禁摸了摸右手腕上一处黄豆般大小的疤痕,那是在区看守所被处罚 时留下的。 “你小子还敢交谈案情!拉出来械具处罚!”先是把常世杰五花大绑,绳子 往颈子后提得紧紧的,痛得他哇哇直叫。责令他站在囚室外壁刷有“抗拒从严” 四字的一边,勾腰九十度反省。约一刻钟后,那潘干事走过来,见常世杰双手指 头全变乌紫色了,才松了绑,却又将他双手上了铐子。常世杰呻唤起来。“妈的! 你还叫,给你再紧一扣!”那潘干事把常世杰手腕上的铜铐子又按紧了一扣,痛 得他眼泪直流。潘干事打个饱嗝走开了,常世杰呻吟着。徐班长走过来低头看了 看手铐,跑到办公室取了钥匙来,才把铐子松了两扣,然后把他关回了监舍。 他想起第一次把他们押回去批斗的情景。那时工程队在机床厂,把他们三人 五花大绑,押到作为批斗会场的厂方食堂。一声“批斗大会开始!”一些“群众” 就涌上来,有的还提着小木凳,朝他们三个“现行反革命分子”砸来,双手被反 捆着,挡也无法挡,躲也无法躲,常世杰头上.背上各挨了一板凳;一个家伙飞 起一脚,向他头部踢来,他头一偏,踢到腮帮上,牙龈顿时肿了,牙齿血流了出 来。老羊呢,头上几个大包,左眼又青又肿,鼻子直流血;老邝更惨,眼睛.嘴 巴跟鼻子一样高,眼珠子都看不见了,像一个腊猪头,嘴角还在流血。这时,专 案组军警才把“群众”叫到一边去。 常世杰明白,这是专案组授意“群众”收拾他们的。不听从专案组逼供,就 “只有死路一条”。他明白了,何以“文革”初期一些“黑帮”和“当权派”会 被“群众”当场殴打致死。此时也才明白为何一批著名的大学校长,如武汉大学 校长李达、西安交大校长彭康、云南大学校长李广田、重庆大学校长郑思群…… 等等,会在那短短的时间里都先后自杀。还有一大批教授、作家、艺术家也都自 杀了事。这就是所谓的“红色恐怖”!——二十世纪六十年代鲜血写就的一章。 那天被押回南城区看守所,关回第八拘留室后,常世杰蓦然感到一种归家之 感。大概出去接受批斗的人犯从未如此之惨,一些难友围了上来。一个叫黄瞎子 的,用自己的光头摩擦常世杰手臂上被绳索勒下的紫色条痕,说头发茬摩擦好得 快;一位有武功的老吴,要常世杰趴在楼板上,为他舒筋活血做推拿,把背皮子 提起一层来,一折一折往前推,如此反复两遍,果然轻松多了……一九七O年国 庆前夕,他又被戴上手铐,铐了两个月。在那之前的夏天,一次提讯后还被罚在 烈日下勾腰九十度,就在“抗拒从严”那砖墙前,他差点晕了过去…… 咣当一声,牢房外清洗石碗槽的老犯失手将舀水的搪瓷盅盅跌落地上。常世 杰从回忆中惊醒过来……这咣当声将他的思绪又引到了滨江市看守所。他在市看 守所吃第一顿饭时,饭盅未拿稳,咣当一声,摔到地上,三两米饭打撒一半,他 忙跪到楼板上将撒在楼板上的饭刨拢来,捧进饭盅里,再将楼板上剩下的饭粒, 一粒一粒捡进口里。靠门边铺位的一个中年难友招呼他过去,把小半盅饭菜递给 他:“小伙子,拿去吃了吧。我牙齿痛。”常世杰接过饭盅,连声道谢。这位中 年难友一周前押出去批斗,牙齿被打掉两颗,左脚也打瘸了。 吃完饭,常世杰谈起他在区看守所被批斗时挨打的情景,众难友都笑道:你那是 最轻的了。一位老年难友甩甩右手说:“我这只手被扭断了,胳膊再也抬不起来 了。”另一位难友指指左耳:“这只耳朵被打聋了,还打落两颗牙齿。”一位来 自专县的难友说:“我们那里还滥用酷刑。什么吊鸭儿凫水,灌辣椒水等等,还 美其名曰‘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说是以国民党之道,来惩治这些国民 党残渣余孽及其孝子贤孙之身。”这位难友透露:“有的县区还用一种叫‘撑子’ 的刑具来惩治重刑犯和逃跑犯。这‘撑子’结构是这样的,颈子上一个铁箍,两 半合一,上锁;上锁处一根铁钎撑到脚镣上;横起一根铁杆,两头各一只土铁铐 铐住手。躺不能躺,坐不能坐,叫你想死也死不了……”常世杰睁大眼睛:这与 明朝清朝的黑狱何异? 谈到派性武斗中的酷刑,最厉害最残酷的是“点天灯”——在被施刑者项背上剜 一个洞,灌注桐油,点燃灯芯。真令人毛骨悚然。听说一九六七年省城一个街道 兵团“司令”被对立派俘获,就是被点天灯虐杀的……至于宰指头、割耳朵,称 之为“下零件”,那已是众所周知的。较轻的是所谓“跳车水忙”——将俘虏围 在中间跳《车水忙舞》,要不停地跳,如果双脚一落地就用皮鞭抽打。最轻的一 种惩罚是将俘虏蒙住眼睛,带到一个平坝上,在群众围观中,押俘虏的得胜者发 出指令:“爬!过电网。”俘虏就在地上爬。指令:“跳!跳过沟!”俘虏就纵 身一跳……牵着俘虏旋了几圈后,像耍猴戏一样,又来一轮“爬”、“跳”、 “跑”……据说这是从电影中学来的。现在的看守所也从国民党、军阀,甚至从 满清监狱那里学到不少东西啊! 一位难友谈到,曾有人犯自知会被判死罪,于是审讯时趁审讯员不防,提起 石凳子砸向审讯员,作最后的挣扎。所以现在审讯室的石凳子都是用水泥焊死了 的。另一位难友说:“来一次地震就好了!”听到这里,常世杰脑海里掠过一句 古诗:“时日曷丧,吾偕汝俱亡!”是啊,死难临头,何惧之有? 常世杰感到浑身发热,是药性发作了。用手一摸,背上有汗了。既然活着, 就经受煎熬吧。在死亡的阴影里挣扎的人,已不知道什么是痛苦……他情不自禁 想起《绞刑架下的报告》,想起伏契克笔下的“老爸爸”;想起《牛虻》,想起 伏尼契笔下的亚瑟…… 常世杰的头不痛了,不发烧了,感冒已霍然而愈。只是浑身发软,轻飘飘的。 几个月后。星期天上午,监狱各中队分别在自己的地盘召开批斗大会。 机械中队有三名犯人站在“方阵”中耷拉着脑袋接受批斗,其中之一是常世 杰。他们三人利用在一起劳动的机会,乱吹乱摆。主要内容有三:其一是说这监 狱是特种监狱,专门关押死缓犯和无期犯,胡风也关在这里。其二是说看不到一 个女人,如果有女犯一起劳动的话,劳动积极性还高些。其三是说吃不饱,吃了 上顿想下顿,在大伙房劳动是最好的工种。 第一项内容是常世杰说的,众犯人追问谣言的来源,他避而不答。后来江主 管走来说:谣言就不再扩散了。主要批判他们藐视监规,置干部教育于不顾的恶 劣态度。江主管特别点了常世杰:“在不到一年的时间内,已两次严重违反监规。 前次是联组批斗,这次是中队批斗,难道还想来一次全狱批斗吗?你还是死缓, 难道不考虑后果吗?——你说,你到底想不想减为无期徒刑?” 常世杰沮丧地:“当然想改判减刑。我没有想到摆龙门阵是违反监规纪律…… 保证……以后再不乱吹乱摆了。”他听老同犯说过,以前曾有过几个顽抗到底的, 结果都先后被整死在监狱里。在社会上是利用群众斗群众,在监狱里则是利用犯 人整犯人,杀人不见血!来到矮檐下,自然得低头。要“软斗”!——既要冲破 监规的束缚,又要不被告发,逃避惩罚…… 这时,牟副科长来了。他得知中间戴眼镜的犯人是常世杰后,把他叫到队部 办公室训话。 “胡风关在这里,是听谁说的?……你本来就知道张光人是胡风?但也不能 乱说嘛。国家工作人员这样说也是泄密!……你还年轻,争取改判,后半生还有 前途的嘛!抱着破罐子破摔的思想就危险了。……前次你在劳动车间哼唱《三套 车》,性质也是严重的。听说你不承认是苏修歌曲。俄罗斯已变成为苏联修正主 义,你不承认行吗?再说你为什么不唱语录歌?当然,语录歌有些现在已不唱了。 唱东风吹战鼓擂嘛。各中队不是正在教唱革命歌曲么?……”牟副科长侃侃而谈, 教训了一通后,挥手要常世杰回中队“诚心诚意接受批判,好好检查”。 牟副科长是让常世杰坐在长鼓形石凳上接受教育的。常世杰回到中队批斗会 场又站到圈子中间低头认罪。他心想,江主管和牟副科长都比看守所的干部好些, 大概采取的是心理攻势吧。自己当然希望改判,去掉“死刑”二字。但无期徒刑 与有期徒刑有什么本质的区别呢!难道形势就一成不变么?既然活着坐牢,就坐 以待变吧。就再坐二十年吧……胡风已坐了十六年的牢了,本中队一个姓房的也 坐了十六年的牢,一直不认罪。听说建筑中队有个记录叫匡正,已坐了二十二年 牢了,他是国民党三青团中央委员,陪都大学学生会主席,大三学生,一九四九 年底抓的。而匡正还不算这监狱的“冠军”,还有一九四八年抓的土匪头子,今 年快满八十岁了。 十 中午,刚收工,各组记录就被叫到队部开会。不到十分钟,各记录回来,宣 布每个人把“语录包”里的《学习文件》交出来,然后由记录扯去扉页——林彪 题辞的手迹。凡购有袖珍本语录和《诗词》的,也要撕下林彪的题词,交到队部 去。记录同时传达“队部指示”:要加强监规纪律。再次强调不许乱说乱动,不 准串舍串队。违者重处。 林彪垮台了!常世杰心里“咚咚”地跳个不停,他太兴奋了,兴奋得浑身颤 栗。他竭力让自己镇静下来。 晚上学习,照常接受批判,但发言者的态度和口气与先前不同了。下学习后, 记录在整理汇报材料,常世杰取出《学习文件》来看。眼睛看着一则则语录,心 里却在猜测林彪这位“身体永远健康”的“副统帅”是为什么被打倒的。难怪不 得国庆节冷清清的…… 这时,一位腰插手枪的监狱驻军军官巡视来了。他看了看监舍门柱上的名字 牌,扫视了牢房两边铺上的犯人,然后问彭记录:林彪事件你们知道了吧?彭记 录答:今天把语录前面林彪的题辞都撕去了。那军官说:“林彪坐飞机外逃,已 摔死在蒙古温都尔汗了。现在还没对老百姓宣布……” 见一些已睡进被窝里的犯人又披衣坐了起来听新闻,那军官笑着招呼:“快 睡下去,莫凉了,明天还要劳动。”说完转身走了。 林彪外逃?他不是“九大”确定的接班人吗?谁逼他外逃的?常世杰思索一 阵,毫无结果。自己是反对林彪的,历史——时间加事实——证明自己是对的。 他心情非常舒畅,这是两年来未有过的。面带微笑,他渐入梦乡。 大竹棚拆掉了,修砖墙隔成四个院落,一队、二队、三队、五队各一个院落。医 务中队呢,由于都是老弱病残,人少,牢房在二队背后石岩下,紧靠高墙,囚犯 称之为“夹皮沟”。各中队即将独立开伙,大伙房要拆掉,改建大礼堂。仅仅两 天时间,三队-—机械中队就在原厕所处修建起两间配套的伙房。新厕所修在牢 房后面,有二十个坑位。一队——农业中队,二队——麻袋中队,都是这样。五 队——建筑队和新成立的汽修队同一个伙房,同一间厕所。很快,各中队就独立 开伙了。 大伙房则在不到半天的时间里就被夷为平地,砖、瓦、条石、旧木料整齐地 堆放在篮球场上。 这天晚上给犯人放映电影《地雷战》,地点是刷麻纱坝儿。这坝儿有三个篮 球场大,四面是车间,一边是机械中队的金加工车间,一边是麻袋中队的织布车 间。 囚犯们收工时看见两根竹竿挑起的银幕已经张挂在刷纱坝儿,都兴奋起来。 七点,各中队入场,放映机在坝儿中间的一张方桌上,扩音器里播放着样板 戏选段。坝儿的后边,靠墙根处放着二十几个大尿桶,一溜儿排开。砖墙上六盏 大灯亮晃晃的。 各中队开始清点人数,报数声此起彼伏。扩音器传来狱部管教科牟副科长查 询的声音:“一队?”犯人值星员站起来:“报告,齐了!”“二队?”“报告, 齐了!”“三队?”“报告,齐了!”…… 牟副科长训话了:“放电影之前,在这里简单说几句。这几天,不少犯人在 叽叽喳喳、嘀嘀咕咕。今天还有个老记录当面问我,林彪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呀? 我现在只能这样告诉大家——林彪不是一个好人!具体材料还有待公布……据有 的中队反映,极少数犯人趁机翻案了,有的叫嚣说‘我早就看出林彪不是一个好 人。’这就怪了,毛主席开先都没有识破他,你倒早看出来了……不行!不认罪 是不行的!我们马上要开展形势教育,组织你们深入学习,进一步认罪服法。好, 下面放电影。” 放电影的王干事在扩音器里喊道:“要屙屎屙尿的,抓紧时间。五分钟!” 十来个犯人从坐着的大方阵中站起来向后边尿桶跑去。最前边一排是“小院” 的特殊犯人,这时靠右边站起两个人来,常世杰定睛一看,其中之一是张光人— —胡风。眼见得张光人蹒跚地朝后边的尿桶走去,常世杰慢吞吞站起来,向监督 组的老麦和老刘打招呼:“我去屙泡尿。”老刘埋怨地:“要去就该早点去嘛!” 说着同老麦一道站了起来。常世杰快步向墙角尿桶走去。张光人走到尿桶边时, 常世杰也到了,监督他们的犯人站得远远的。常世杰激动地对神情冷漠的张光人 问好:“胡风先生,您好!”张光人一怔,睁大眼睛盯了他两眼,缓过神来,点 点头,口里咧嚅着,却未说出声来。常世杰解完手,边扎裤子边说:“多保重!” 随后跑步回到小组中。一会儿,大电灯熄了,电影开映了。常世杰掉头看后边, 只剩两盏小电灯还亮着,一个墙角一盏。 十一 常世杰监督组的麦老头在车间顶撞带班干事,被送回牢房反省,晚上学习时, 联组批斗他。 麦老头原本华侨,混血儿,母亲是美国人。他的肤色与大家一样,五官就独 具一格了:碧眼珠,凹眼眶,高鼻子。年过半百,背早弯了,据说是在涪陵监狱 劳改时,跌伤了脊梁骨。 从几个老犯人的批判发言中得知,这麦老头并非等闲之辈。他出生美国,家 在檀香山,父辈经营橡胶园,还有小煤矿。抗日战争爆发后,他参加陈纳德飞虎 队义勇军,回国抗日。抗战胜利后留在四川航空基地,一九四九年起义有功,安 排在川东某机械厂任厂长。一九五七年划为右派。他不服,又大放厥词,以反革 命罪判了十二年。他更暴跳如雷,当场掀翻了审判台,被加判无期,先在涪陵监 狱,后转到川北特种监狱。他在装配车间搞白铁件,常世杰最先跟他学白铁工技 术。 “麦西汉,你顶撞干部是你反动本性的大暴露!是你仇恨无产阶级专政的罪 恶表演!你罪该万死!!” “麦西汉,你反动透顶!几年前中队就开会批斗过你,你用香烟盒纸记变天 账,妄图反攻倒算……现在你顶撞干部,就是对抗人民政府!你决没有好下场!” ………… 麦老头站在两排通铺间的巷道,弯着腰,脑壳耷拉着,像个虾米。 常世杰注视着麦西汉,想像着这位抗日义勇军飞行员当年叱咤风云的景象。 他想,麦老头顶撞带班干部,确实是满腹怨气的表露。麦老头是爱国华侨,起义 有功。入监十五年了,却还是无期徒刑,设身处地,谁没有怨气呢? 几个月前,谢记录曾讲过三中队多年前的一件轶事。 滨江大学学生袁爱国被打成右派,他跑到北京的南斯拉夫使馆寻求政治避难。 结果被抓回四川,判了有期徒刑二十年。也关在特种监狱三中队,好像就在这间 监舍,也就是第四个铺位。一天晚上,一个军官来巡视监舍,因当时囚犯小组只 他一个戴眼镜的,特别惹人注目,那军官就问他判的多少年。袁爱国回答:“一 天。”那军官又问,他还是回答:“一天!”那军官厉声责问:“什么意思?” 袁爱国答道:“现在报纸上不是说一天等于二十年吗?” 那军官笑了起来,笑道:“看来,判你二十年,你怨气还很大嘛!” 一九六一年,袁爱国瘐死狱中。 常世杰想,袁爱国有怨气、麦西汉有怨气,凡是右派,谁没有怨气呢?动员、 号召你“大鸣大放,帮助党整风”,你针对决策失误和官僚主义提了意见,却说 你是反党、反苏、反社会主义的反动派,最后来一个“聚而歼之”。回想起来, 不“反右”,个人迷信就难以盛行,就不会有什么“大跃进、人民公社、总路 线”;就不会把列宁说的“一天等于二十年”拿来乱用,就不会提出“十五年超 英赶美”的豪言壮语,也就不会在六十年代初期饿死那么多人了;毛、刘就不会 产生分歧,后来的“文化大革命”也搞不起来,又哪里会出现今天监狱人满为患 的状况呢? 常世杰的这个观点,早写进《打倒当代袁世凯》一文,想不到判刑时那篇文 章竟被定罪为“反革命纲领”。 常世杰没有发言批判麦老头,还有三分之一的人未发言就拉睡觉铃了。 常世杰爬进了地道,他爬呀爬呀,膝盖皮磨破了,咬住牙,逃命要紧。终于, 前方出现一丝亮光,他微微探出头来,啊,已爬过两道围墙了,前面还有一道高 墙。他又缩入地道,朝前方爬去。 又爬了很久很久,听见野外的风声了,终于逃出来了!但出口在哪里?他又 急又饿,四肢无力了。他发现左边是个斜沟,就滚出去吧。他身子缩成一团,朝 沟里滚去……有亮光了。他推开半遮的下水洞铁板,探出头来。妈的!前面还有 一道高墙。墙上依稀可见八个大字:“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完了!再也无力翻墙了。既已至此,难道坐以待毙吗? 他想,墙是犯人修的,那基石中该有一两块是活动的吧?既然挖了地道,就 该留有活动基石作出口。他又兴奋起来。奋力去推那一块块基石,终于,有一块 基石动了一下,他激动地用肩膀去抵…… “啷个搞的?挤过来了!”旁边铺位的老刘推醒了常世杰。常世杰揉揉眼睛, 扫了铁栅窗一眼,合上眼皮,沉浸在梦境的回忆里。 十二 “一九七三年改判减刑大会”在监狱大礼堂举行。省高级法院和公安厅、劳 改局都有干部到会。 一九七O年各地送来的那批犯人中的二十几个“死缓”,全都改判为无期徒 刑。关于常世杰的《改判裁定书》,干部宣读后,犯人中立即出现叽叽喳喳之声; 常世杰接过裁定书归位时,全场犯人都在打量他。他的裁定书说:“该犯投入劳 改以来,尚能认罪服法,积极劳动,接受改造,但有时遵守监规制度差。据此, 将罪犯常世杰由死刑减为无期徒刑。特此裁定。”大家感兴趣的就在于“遵守监 规制度差”这一句,这可是裁定书中极少见的,而常世杰看起来却文质彬彬的。 常世杰本人倒无所谓,他奇怪的是:裁定书将原判单位改成了“滨江市人保组”, 原先是“滨江市公检法军管会”。这也算涂改历史之一例。而且把他的年龄也搞 错了,多写了十岁,打印成三十七岁了。是笔误还是有意造成他在旧社会就已小 学毕业的印象呢? 唐荃已调到汽修中队当记录,这时他在想,那次常世杰哼唱《三套车》,大 概就是他“遵守监规制度差”的表现之一吧。听说他后来又被中队大会批斗过一 次。唉,文人就爱表现自己,不甘寂寞! 这次全狱大会,张光人和“小院”的犯人也来了,而且有个头发花白的中年 犯人由无期徒刑减为了二十年。他是由原北京市高级人民法院六十年代初判为无 期徒刑的。他的裁定书也引起全场嗡嗡营营的。原来他犯的是盗窃罪,盗窃而被 判无期,押送到四川特种监狱,且又关在可以蓄头发、可以开小灶的“小院”, 这就令人奇怪了。有人说他是盗窃的国家机密。另有人反驳;如果是那样,就该 定为间谍罪。还有人猜测,这家伙大概就是社会上一度传闻的伪造周恩来手迹、 盗骗银行十万元人民币的那名罪犯吧? 两河口煤矿中队的二十几名犯人也来了,一律头缠白毛巾,身穿蓝褂子囚衣。 特别引人注目。 唐荃并不羡慕这些都是有期徒刑的犯人。挖煤,那太危险了。他想起在农场 时,不知从何处抄来的一首《知青谣》,其中就有描述知青在小煤窑挖煤的一段 —— “……煤层未打穿,腰痛背脊弯;打穿更危险,难见钱眼眼。” 犯人挖煤,更可想而知。这首顺口溜似的诗,开头是:“玉叶河,碧树湾, 仙杖峰,入云天……要看山民赶场天,细烘笼、长烟竿,击石取火才新鲜……” 还有几句写高考的:“说高考,令人恼。不重考试重填表,看你出身好不 好……纵使科科一百分,只陪考……” 唐荃记得这首《知青谣》让妹妹看过,她很欣赏。也由此才知道“广阔天地” 里的种种阴暗。于是,妹妹虽然办了个插队落户的手续,人却留在妈妈身边。…… 就靠妹妹照顾妈妈了。自己是无指望的。即使今天被减刑为二十年,妈妈能等到 二十年以后么? 十三 滨江市去年冬送来监狱的一批新犯,在二队集中学习了一个月后,又挖了半 年土方。然后一半分到建筑中队,一半分到机械中队。那两个戴眼镜的也分配过 来了。 那个最惹人注目的孙眼镜分到了常世杰所在的这个组。大概鉴于谢记录原是 滨江大学的高材生之故;其实这也是一种“以毒攻毒”之法。因为这孙眼镜是高 级知识分子,云南某大学的讲师,是目前全狱犯人中文化最高的。如果换其他记 录,就更罩不住他了。 常世杰发现老孙的字写得不好,原来他的专业是高等数学。听说他是因投机 倒把罪被抓的,最早是在一九六O年贩卖粮票。一个大学讲师沦落到街头卖粮票, 令一些五十年代入狱的老犯人难以理解。常世杰却并不感到奇怪,有一件往事, 印象特别深刻—— 一九六O年,常世杰读初一下期。是一个星期一吧,上语文课,杨老师没有 来,班主任宣布改为自习,第二天语文课是一个老师来代课。下午一个同学悄悄 告诉常世杰,他听在校办工厂当职员的父亲说,杨老师犯了错误,在反省检查, 已被批判了两个晚上。什么错误呢?——杨老师星期六晚上去偷学校旁边农民种 的红苕。被发现了,挨了一顿打,额头都打出血了,还被扭送到公社关了一夜。 第二天,才被扭送回学校。当晚,即召开教职员工大会,在小食堂批判额头缠着 纱布的杨老师。 杨老师从师范学校毕业分配来此任教不到两年,二十三四岁的年龄,每月口 粮只有二十六斤,比学生还少四斤,而当教师的还硬性要求每月节约两斤粮票做 “贡献”。杨老师哪里吃得饱呢? 杨老师偷红苕,孙讲师卖粮票……在那种境况下,又何奇怪之有? 三中队有个翻砂组,每当浇注了翻砂件后,第二天要剔砂,这项简单劳动就 分配给无技术的新犯人。这天,翻砂件多,金工车间又在催促,带班干部要装配 组抽人剔砂。常世杰自告奋勇前来,他有意接近孙眼镜。两人看干部一走,边干 边交谈起来。 见常世杰打听外面的新闻,孙眼镜说,他们的越狱案就是新闻,由此引出案 外枪击案、死刑犯脱逃案,震惊了中央。 做票证生意、搞投机倒把本来是不会判无期徒刑的。孙眼镜关在后市街看守 所,饿得不死不活的。加之有一个看守班长特别恶劣,动不动就用皮带抽打犯人, 不少人都挨了打。还不知要关到哪一天,要挨多少打。活得出去吗?于是一个姓 喻的犯人召集牢房里其他八人密谋:越狱。用九床被面撕成条条,搓成一长一短 两根绳子;搭人梯先让身手不凡者从天花板方孔中爬上去;那短绳子用来拉吊老 弱;牢房紧靠高墙,爬到墙头,再放下长绳子,一个个梭下去,就全部跑脱了。 头天密谋策划好了,次日白天搓绳子,晚上付诸行动。当值班看守睡大觉之 际,囚犯们行动了。开始很顺利,一个接一个的跑。那知最后一个抓住绳子往天 花板上攀时,绳子突然断了,这家伙摔到楼板上,咚的一声,惊醒了值班干部, 跑来一看,九个犯人只剩一个,大惊失色。忙拉警笛,岗楼上武警又鸣枪。刑警 队也来了。摔下一个,在墙边抓到一个,脱逃七个。军警立即追捕,全城戒严。 此时已是凌晨五点钟了。 结果全部抓获归案。跑得最远的已到了凤凰山下,孙眼镜跑到葵花隧道,是 最近的。他跑不动了,眼睁睁看着骑摩托车的军警来捉他。抓回看守所,全都挨 了毒打,打得死去活来。孙眼镜的内伤至今未愈。一年后越狱集团首犯喻某被枪 决,孙眼镜作为主犯之一被判无期徒刑。 那案外案呢?——抓他们时全城戒严,火车站自然是重点戒严区,军警、民 兵两道防线。从省城下来的火车到站了。一个姓周的武斗小头目身上暗地带着手 枪,他一贯独往独来。可能作了案而心虚,一出车站看见民兵和军警的防线,就 以为是抓捕他。他便转身向旁边的向阳坡急行军。一个 “群众专政大军”(民 兵)联防队长喝令他站住,他却跑得更快。那队长率两名民兵去追,追到半坡时, 这家伙掏出枪来,回身就是一枪,把那联防队长撂倒了。大批军警赶来,上下合 围,把他抓住了。 周犯持枪拒捕,打死联防队长,三个月后即被判处死刑,立即执行。公判大 会头一天游街示众,中午押回公安局大院后,周犯被押到厕所解手,几分钟后却 不翼而飞。看押他的年轻军人急忙鸣枪报警……周犯戴着脚镣能跑多远?除非有 人预谋劫走。于是立即全城戒严,并通报各地,汇报到中央。一个判了死刑的人 犯居然在公安局里失踪了。岂非咄咄怪事?中央公安部限令三天破案。这三天真 如古代的“大索三日”,挨家挨户搜查,连各看守所内关的光头犯人也一一核对, 怕的是有人故意让周犯混在其中。结果一无所获。当官僚们正焦头烂额,等着撤 职摘乌纱帽时,案子却破了。临江寺下,几个小学生打网羽球,球掉到下水沟边, 一个小学生跑去捡球,发现下水道涵洞口有一个光溜溜的脑壳,吓得惊叫起来。 连忙报告警察。警察来了,此时正是限期破案的最后时刻。周犯已奄奄一息,忙 送到监狱医院抢救。两天后被处决。 原来,周犯在公安局的厕所里,趁看守不注意,梭入粪坑道,顺着坑道爬入 下水道。几分钟后,那看守的军人发现犯人不见了,大骇,以为被人从窗口劫走 了,便鸣枪报警。那周犯拖着一副脚镣,四天没吃一点东西,发现他时,早已昏 死过去了,只是心脏还有点微弱的跳动。据说公判大会时,一直在给他打强心针, 靠两名军警架着,他已没有任何知觉了。 常世杰想,今后若有人将这些事件编成书,拍成电影,就精彩了。 十四 午饭后,有的监督组回监舍休息,有的监督组就坐在院子里打盹,有个监督 组三个犯人都蹲在墙脚看蚂蚁搬家…… 突然,电铃响了,中队值星员在院子门口高声叫喊:“整队集合,到礼堂开 大会!” 各小组记录也随之喊叫:“整队集合!”许多记录脸色苍白,囚犯们大多数 都显得惶惶不安。不知哪个中队又出了问题?又有哪些犯人要倒霉了?以前这种 突如其来的大会,都有犯人在现场被揪出来,拖到球场上锤上脚镣手铐,再押出 来批斗。常世杰入狱后,也目睹过一次,那是反动会道门一个姓诸的,戴上手铐 后又挨了值星员们一阵拳打脚踢……常世杰尚未受到如此规格的“待遇”。但他 心里也无数。他深信麦老头的预言:国际国内,一旦有个风吹草动,这里的犯人 首先遭殃…… 进了礼堂,见主席台上方横幅是“改恶从善,前途光明”八个白纸红字,大 家悬起的心才放了下来。难道是减刑大会么?不会,才开了不久啊! 全狱犯人到齐了。冯狱长、方政委等狱部领导班子从右边小门登上了主席台。 冯狱长是个矮胖子,凸起个肚子,脑壳上窄下宽,看不见颈子,有点像好兵帅克 那副模样。方政委瘦高个,头发花白,左脚有点跛。两人都是地师级干部,县革 委的领导见了也要礼让三先。 大会由方政委主持,他请冯狱长宣读中央指示。听见“中央指示”,囚犯们 的颈子顿时变长了,都扬起头来望向主席台。冯狱长接过话筒,清了清嗓子,此 时全场清静得掉一颗小纽扣到地上也听得见。 冯狱长手捏一张字纸,用北方话念道:“中央指示——废除一切法西斯式的 审查方式。严禁逼、供、信……” 全场顿时活跃起来。 牟副科长用四川话再次宣讲了中央指示的精神:一、不准打骂犯人;二、不 许克扣犯人;三、要让犯人阅读报纸。他还宣布了省公安厅的指示:一、犯人零 花钱由每月一元增加为两元;二、每间监舍(即两个犯人组)订阅一份《人民日 报》和一份省报。最后是狱部决定:星期天上午的学习改为搞个人卫生。 接着布置学习,散会后即刻学习讨论中央指示精神,每个人都要写“交心 书”。牟副科长指出:“只要改恶从善,人人都有光明前途。”这次全狱大会, 仅仅二十几分钟就结束了。 下午,各中队分组学习讨论。三中队有的小组讨论热烈,一些人感谢中央指 示的同时,展示自己身上的伤疤,诉说在看守所、在劳改农场、茶场遭受的种种 折磨。有两位囚犯声泪俱下,其中一位就是肩臂留下绳索烙印的小陈。他是被定 为“投敌叛国”而被判无期徒刑。他原是某边防部队战士,复员后回到家乡当农 民。为主持公道骂了公社书记而被吊打,到县里告状无结果,反被公社武装部派 人抄了家。给党中央写信也石沉大海。于是他跑到原边防驻地,混出国境。对方 招待吃了一顿饱饭,发了一套衣服。这时中方的高音喇叭响了,要苏方交出“杀 人犯”。他一再向苏方翻译申明自己没有杀人,只是骂了公社书记,但苏方显然 不相信他。两个小时后,他被苏方送回中方边防站。随即押回四川。判刑前押回 公社批斗时,被那些法西斯式干部黑起良心捆绑、毒打,捆得他昏死过去……留 下了这终生残“迹”——残酷的迹印。 常世杰下午没有发言,他一边听同犯们的诉说与表态,一边思考这样一个问 题:中央发出这样一个指示,可见各地法西斯式的“审查”已“蔚然成风”。看 来导致了非常严重的后果,才引起了中央的重视。早在区看守所,就听说许多地 方在拘押审查期间把人犯活活整死了。全国整死了好多人啊!其中绝大部分都是 好人呀!监狱毕竟比劳改队政策性强些,特种监狱又要好些;要用这些犯人来完 成生产任务,创造利润呀!…… 常世杰默默计算了一下,若按省内已知的劳改单位数目类推到全国,囚禁的 人数大概不低于七位数吧?确实是“史无前例”的。犯人还在一批批送来,关进 来的多,放出去的少,监狱范围一扩再扩。如此下去,怎么得了?监狱剥夺自由 也剥夺尊严,监狱摧毁思想也摧毁人性。监狱里囚犯被饥饿折磨得狗彘不如!吃 了上顿盼下顿。常世杰也一样,做的梦多半是在狼吞虎咽。如此这般已够受了, 还要搞法西斯式的那一套,叫人怎么活呢? 他又想到自己那次在区看守所押出去批斗时遭到的毒打,至今左手无力,大 概就是源于那次吧?为何恶人如此之多?真是“对阶级敌人之恨”吗?何谓“阶 级敌人”?我反党反人民了吗?我祸国殃民了吗?每次批斗起码都是“喷气式” 加拳打脚踢,谁发明的?谁认可的?他想起一九六六年底,看到的批斗彭德怀的 照片,还有彭真、杨尚昆等被批斗的“百丑图”……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 、“不仁者在高位,是播其恶于众也!”他脑 海里闪过这几句古人的慨叹。 十五 虽然增加了一元零花钱,但伙食并未根本改善。每天上午十点多钟,肚子就 咕咕叫了;下午四点钟后,“肚家坝”就唱起了“卧(饿)龙岗”。 也难怪, 四川人称嘴馋者为“一副饿牢像”,可见坐牢就意味着饿饭。是啊,坐牢,就是 吃苦受罪啊!如果伙食正常了,岂不成了养老院?那么一来,谁想出去呢?老百 姓还争先恐后地涌进来喽! 比起当初看守所来,确实好多了。滨江市南城区看守所给常世杰留下的印象 太深了。那里每天两顿,名曰:八两。其实每顿顶多只有三两糙米饭。上午那顿 的菜是每人一小块豆腐乳;下午那顿则是每间牢房一脸盆豆腐渣,每人能分得大 半饭钵。偶尔下午也吃顿牛皮菜。还是豆腐渣好些,能抵饿些。 虽然钵钵饭都只有三两,但蒸饭时掺的水有多有少,钵钵饭就有满钵和半钵 之区别,当然不排除打米时存在漏洒的可能。一箩筐钵钵饭抬进来,总不能随便 抢呀,不知何时何人制定了规矩:“轮流坐庄”。将箩筐里的饭钵钵拿出来排列 在木地板上,由当庄者先挑选一钵。机会均等,这顿最先,下顿就最后。鉴于豆 腐乳块块也有大小,大家公议,由一名手脚麻利的犯人将豆腐乳一块块地拣到钵 钵饭上。偶尔豆腐乳多一两块,则将多的夹成若干小块,搭配到那些形状较小的 豆腐乳上。再由当庄者挑选。如果端进来的豆腐乳少一块或两块,那么牢房内的 两名粗喉咙囚犯便对着风门洞高声叫喊起来,厨房的王师傅或帮厨的犯人“老芋 头”就会立即补递进来。 第八拘留室的小罗手脚最麻利,每次均由他掌勺分豆腐渣和豆腐乳、牛皮菜。另 一位汪老师在旁监督并提供“参考意见”,哪钵豆渣稍多或稍少,再作调整。 掌勺者后端,而且旁边有严格的监督,这样的平均主义,确实是彻底的、行之有 效的。 这间拘留室里有不少“人物”,市五院的宋大夫,解放前是国民党的少将军 医主任;邮电学院的余教授是系主任;电工厂的老刘是总工程师,曾进京参加群 英会;税务局的老沈是主任会计,四十年代曾与郭沫若有交往……这批老家伙都 是一九六八年“清理阶级队伍”时抓进来的。 饥饿,是最大的惩罚。饥饿,也使人抛去脸皮,抛去各种观念。饥饿面前人 人平等。 一天上午轮到宋大夫当庄端第一钵。当小罗正在拣分最后几块豆腐乳时,宋 大夫拍了一下常世杰的肩膀,请小常替他参谋:哪钵饭最满、豆腐乳最大?常世 杰来回端详了两遍,将地板上排为三排的十九个钵钵逐一品评后,指出有两钵可 供宋大夫选择,一钵饭最满,而且看来饭粒较硬,只是豆腐乳并非最大;另一钵 豆腐乳最大,但饭不够硬,水分多些。但这两钵是最好的了。宋大夫点头称是, 他也注意到这两钵。最后,这位少将医生选择了饭最满最硬的那钵。 常世杰想起汪老师的“一碗水擦身法”。 第八拘留室关的人最多,早上端进来一木盆清水洗脸,为了不拥挤,每四人 为一批,一批一批地洗,而每次洗了三批,顶多四批,水就浑浊不堪了。最后一 批不洗脸而洗脚了。其他人也随之再洗脚,放风时再抬出去倒掉。抬马桶、抬脚 盆都按铺位轮流转,这些都是人犯中不成文的规矩。 由于几个月甚至半年洗一次澡,有人长了虱子。汪老师于是发明了一碗水擦 身法,其实就是俗话说的“搓甲甲”。脱掉上衣赤膊搓,“甲甲”一搓一大堆; 搓不动了,手沾点水再搓。搓了手臂、胸膛后,再搓后背;上身搓了,穿好衣服, 再脱掉裤子搓下身……最后,将搓下的“甲甲”撮到纸片上倒入马桶。这不仅卫 生,而且健身。很快全部人犯仿而效之。到冬天,大部分人仍坚持了这种擦身法。 人犯头屑之多,也是惊人的。看守所里没有梳子、篦子,就用旧牙刷当篦子, 勾着头来蓖,每两三天一次。每次蓖下的头屑之多,一个小号胡椒瓶也装不完。 汪老师在粮食局工作,一手字写得漂亮。有一天他吃饭时将一钵饭里的谷子、 稗子、小石子拣出来,细细一数,仅谷子、稗子,就有五十多粒,他发牢骚道: “这种米叫米吗?我在粮食公司工作,从来没见过。”结果被人打了小报告,汪 老师被处罚戴一个月手铐。常世杰猜想,肯定是峡江厂那个“眯眯眼”趁外调提 讯时检举的,那家伙城府很深,连他姓啥子大家都不知道。他与汪老师年龄相仿, 都是四十多岁的人,大概在常世杰抓进来之前,两人就有了过节。 知道常世杰爱好诗词,一次放风时,汪老师背诵了一首小令给常世杰听: “仙人洞,天生石窦;一滴泉,地劈清湫;绿荫深处有红楼。踏白云天外走,望 长江无际流……这神仙到处有。”说是当时中央一位大人物写的,常世杰认为这 首小令比毛那首题仙人洞七绝有韵味得多。 汪老师这批难友,不知现在怎样?也许不至于判刑吧!? 十六 不到一个月,三队病死了两个囚犯。 厨房的袁大汉,本是个大块头,据说经常偷吃盐巴,染上了肝病。半年多来, 眼球发黄,脸皮变黑。发病后,人一天比一天瘦,送到医务队半个多月就死了。 电焊工白云龙,年逾五十,本身体弱,加之电焊弧光和焊条化学物毒气的刺 激,久而成疾。发病时正值打牙祭,他双脚肿大,坐在铺上,值星员把他那份约 有二两肉和几块红苕的钵钵和包谷面馒头送到他床头。他吃了一小块肉,突然晕 倒了,肉钵钵倒在铺盖上。监督组的同犯报告队部,干事叫送到医务队去。电工 小高去背他时,他苏醒过来,微弱的声音呼叫着:“我的肉钵钵……钵钵……” 监舍门口围观的囚犯们无不为之动容。 送到医务队,抢救无效,半个小时就死了。距袁大汉病亡不过二十多天。 这天夜里,常世杰躺下不久,模模糊糊地听见记录与同犯说话的声音,但手 脚突然动弹不得,口里喊不出声来,心中发慌……产生了一种濒死的紧张感。但 脑筋很清醒。糟了!一切都完了!……他拼命一翻身,咦!好了,一切正常了。 隔了两天,睡觉时又出现那种情况。他找到医学院毕业的刘医生,说明了自 己的症状。刘医生说这是一种神经麻痹症,并无大的危险。只是发病时,病人自 己很恐慌,旁人还以为是做梦呢!还说这是一种高级症状,教授学者中才有此病 例。 不过,常世杰心里却有了阴影:一旦醒不过来,不就“默格”了吗?生命,是多 么脆弱啊!置身囹圄,其奈何哉! 星期天,常世杰向记录要了十几张材料纸——一种薄薄的黄色毛边纸,比草 纸稍好一点点。说要写一份“思想汇报”。 他先用两页纸将自己过去写的二十几首旧体诗密密麻麻地默写了出来,又推 敲一番后,才抄正,每页两首。再写了一段“自我批判”作为第一页。晚饭后交 给了队部江主管。他知道江主管爱好诗词。 这二十几首诗,是一九六七年浪迹京沪等地写的。有《京华八首》、《上海 二首》、《武汉二首》、《长江行吟十首》。其中一半以上内容触及时政,矛头 指向了“文化大革命”和“无产阶级司令部”,同时也是针对林彪和江青等人。 有三分之一则纯粹是纪游诗,内容无可指责,为什么也作为“反动诗词”交代呢? 这是因为常世杰“不忍割爱”。也暴露出了他的隐衷,他怕万一哪天他爬不起来, 他的这些“杰作”岂不埋没了?因此,他宁可挨批判斗争,也要让自己的诗作留 存于世。于是采取了“主动交代”的办法。 江主管晚上值班,翻阅起常世杰这份特殊的“思想汇报”。他对其中几首诗颇感 兴趣,认为是一份难得的反面教材。他轻声念了起来。 长城八达岭 云雨苍茫近黄昏,驱车直上八达岭。 极目万里长城远,追怀千载古事新。 犹睹烽火唾褒姒,似闻胡笳悲李陵。 风雨扑面倍凄凉,万方多难此登临(此句借杜甫诗)。 北京十三陵 帝王犹惧如许深,掘地十丈藏定陵。 空负山川好风水,别创奇观富匠心。 杀殉无辜讶王道,玉棺遗腐唾寡人。 激怀百感耻今朝,葬身无地是X林。 东湖行吟阁 行吟阁上独长叹,怀念诗人倍感伤。 昏君岂会用忠臣,奸佞原本起朋党。 痛悉老舍早沉湖,忍闻李达又自戕。 我今含悲诵天问,呜呼中国欲何往? 洪山宾馆怀陈再道将军 难忘今岁七二零, 天下尽知陈将军。 扣押钦差行兵谏,豁出性命为人民。 洪山椽竹书青史,东湖碧波映丹心。 他年金玉塑英雄,并收废铁铸佞臣。 ………… 江主管点燃一支烟,猛吸一口,吐出一串长长的烟圈。心想:这常世杰肚子里倒 有几滴墨水。看来,他文史方面根柢较深。但恰恰也印证了这样一句论断:“知 识越多越反动。”这家伙公然敢恶毒攻击无产阶级司令部,把伟大领袖与林彪并 列而诅咒之。不过,以前确实一直提的是以毛为首以林为副……再说,林彪确实 是葬身无地了…… 这位也爱好文学的主管干事,翻阅了常世杰另外几首并不“反动”的纪游诗, 心里好笑:把这几首诗也抄出来,不过是表现他的才华罢了!江主管又把常世杰 写的第一页自我批判看了一遍,目光落在最后几句上:“我将自己这二十几首反 动诗交代出来,思想轻松了许多。何必把这些思想包袱带到上帝那儿去呢?让它 们作为批判的材料,化毒草为肥料。” 嘿!江主管明白了常世杰交代这些反动诗词的本意,他是怕自己像白云龙那 样突然瘐死狱中——去见上帝,他的作品就被埋没了……嘿嘿!除非刘少奇复辟 了,这些东西才可能发表问世。但那不过是反革命犯的痴心妄想而已。 十七 上级指示:在犯人中也要开展批林批孔。这天特种监狱召开了全狱犯人大会。 由熊科长作报告。两个小时的报告,归纳起来不外乎两句话:在押犯人是林彪的 社会基础,是孔老二的孝子贤孙。要求全体罪犯在批林批孔中加深认罪服法,加 强思想改造和劳动改造,脱胎换骨,重新做人。 报告完了,牟副科长布置学习时又训了一通:“……医务中队有个老犯人, 去年党的十大召开后,见报纸上开始批孔,他在下面乘机大放厥词,说孔孟之道 是中华国粹,连五四运动也打不倒孔家店,现在批孔不过是搬起石头打天。—— 对这种人,要狠狠批判……有什么思想,要在会上说,也可以写交心书,绝不允 许会下乱说,更不准乘机煽动,蛊惑人心。凡会上说的,学习中主动讲的,一概 不追究,不予处分,当然要重在批判。三中队有个犯人,前不久主动交代了他过 去写的反动诗词,内容极端反动。按说,仅凭这些诗,就可判他无期徒刑,但他 是主动交代的,当然不会处罚他。希望这个犯人在批林批孔中好好批判反动思想, 深挖犯罪根源……” 常世杰感到脸皮发热,他看见前面谢记录和红炉组的牛记录在耳语。五中队 的几个记录也调头将目光投向三中队,似在搜寻什么。他想,这一下自己成为全 狱不点名的典型了。 他不禁在心里把那几首“极端反动”的诗作默诵了一遍。他想,幸好没有交 代自己那两首《赴义诗》。当时也是有所考虑的,交代的二十几首中虽有痛斥毛 林和中央文革的诗句,毕竟是纪游诗中所抒愤懑。而《赴义诗》二首则是关押在 看守所时写的,交代出来岂不显示出自己与专政机关对抗到底的决心吗?还有一 个原因,在区看守所时,他已将这两首“绝笔”抄示给了一位难友,希望他今后 获得自由后,能转示给家里人,留给后世之有兴趣者。 那位难友姓覃,富顺人,爱好文学,某厂技师,因解放前曾在国民党航空学 校读过书,一九六八年清理阶级队伍时,说他隐瞒反动历史而把他抓进了看守所。 那时,牢房里无纸笔,偶尔在牢房内写交代也是在双重监视之下,写完后,连纸 带笔立即收走。是老覃发明了竹签练字法。先用牙膏、香皂的硬纸盒,糊制成硬 纸板;这种硬纸板牢房内绝大多数人犯都有一块,主要是用来“腾钵钵饭”。— —钵钵饭端来后,用两个大拇指轻轻在饭面上沿钵钵壁向下按一圈,然后将饭钵 倒扣在硬纸板上,轻轻一摇,圆柱体饭耙就腾在了硬纸板上,而钵钵内不粘留一 粒饭。而这同一规格的钵钵则用来分盛豆渣。有些人犯对这一天两顿的钵钵饭还 要细细品味,用一根棉线将圆柱体饭粑“锯”成若干层,“切”成若干块;最多 有锯成十层的。再用一根竹牙签将饭块一小块一小块戳进嘴里,一顿饭有人要吃 一个多小时。 老覃的发明是将硬纸板背面抹上厚厚一层肥皂,再在上面蒙上一层薄薄的白 纸,“小蜡板”就做成功了。笔呢?用竹签子代替,比戳饭块吃的竹签子大一点, 尖部稍磨钝一点,这样就行了。用“竹签笔”在“小蜡板”上写写画画,很随意, 也很写意。将薄纸写画满了,一揭起,了无痕迹。多写画几遍后,再用清水将那 层肥皂抹平,换一张薄纸,又焕然一新了。 老覃的发明经实践证明行之有效,仿之者众,常世杰也制作了一套。当得知 老覃是富顺人,常世杰与之交谈起来。常世杰说他没去过富顺,但知道富顺出了 位名人。老覃在小蜡板上写道:“李宗吾?”常世杰也用小蜡板作答:“刘光 第!”并添了一句:“戊戌六君子之一。”老覃点点头。常世杰说自己前年去过 峨眉山,在清音阁看到刘光第当年题的一副对联,便在小蜡板上写了出来:“双 桥两虹影,万古一牛心。”随后又用小蜡板介绍了自己题清音阁的五言八句—— 此最幽绝处,入山并不深。 倚峰餐秀色,枕泉聆清音。 双桥两虹影,万古一牛心。 怒吼残碑前,徘徊复低吟。 老覃点头称赞,并在小蜡板上写了“才华横溢”四字以示。两人笔谈得甚为 投契。老覃比常世杰大十五六岁,可谓忘年之交。 一九七O年“一打三反”,当局开了杀戒,全省首批枪毙了六十一名,省公 检法军管会的大布告贴进了看守所。常世杰思量自己凶多吉少,不知哪一天拉出 去就回不来了。于是构思了赴义诗,腹稿酝酿好后,一天中午趁其他人犯昏睡之 际,他匍匐在被窝里用小蜡板写了出来。并在旁边注明:“请记熟,日后转述给 我弟弟。大恩大德,来世报之!”隔着两个铺位,他将小蜡板递给闭目养神的老 覃。老覃看了,朝他竖起大拇指。然后又看了几遍,揭去白纸,用指甲将其抹平, 再递还给常世杰。 常世杰的赴义诗二首,用的是鲁迅诗韵,如下—— 一 黑狱风雨夜深时,自估生机细于丝。 且将亲友悲我泪,更洗大同革命旗。 盥水映照呈雄鬼,竹签书写赴义诗。 明朝饮弹成仁处,自有鲜血绘素衣。 二 置身黑牢何所求,墙高窗小难出头。 犹记悲歌赴燕市,更草檄文反潮流。 滥杀无辜堪发指,当诛蟊贼付奔牛。 民族多难我蒙难,洒尽热血写春秋! 十八 新圈进监狱的那块高地上,锻压车间修建起来了,陆续安装了空气锤和夹板 锤;六座红炉及铁砧沿墙边分布;火光熊熊,锤声阵阵,很快就投入了生产。剩 下的半个车间安装了两部冲床和一台手动压力机。还要安装一部大型压力机,据 说那将是这个县城最大的机器。 这天上午,带班干部通知,大型压力机已由十轮大卡车运到了篮球场。命令 各车间囚犯集中起来去球场拉运这重达十几吨的庞然大物。先挑选出八名年轻力 壮的使用铁撬棍,另八名专门铺换铁轨与滑木,其余百多名囚犯则用两根粗大的 缆绳“拉纤”,由技术室的谢记录和孙眼镜担任“总指挥”。像“蚂蚁搬运骨头” 一样,一步一步推进。孙眼镜领呼号子既有节奏,又有味道,极富经验。这位讲 师最落魄时曾在码头上当过抬工。晚饭前,终于将这庞然大物拉到了老围墙外。 次日上午才拉进了锻压车间。“真是人心齐,泰山移啊!”带班干部也为之赞叹。 比锻压车间低几米的那块地盘,装配车间和翻砂车间早已竣工,因等配电房 配套,安装了大型变压器,两个车间才交付使用。装配车间很宽敞,紧邻翻砂车 间。翻砂车间高墙外是县里的一个小厂,站在墙根隐约能听见墙外轧轧的机声。 翻砂车间尽头是库房,去那里领材料时偶尔能听见外面女工的笑声,令人兴奋。 翻砂车间安装了行车,靠锻压车间这一头矗立着十几米高的化铁炉,旁边的 加料间里铁锭、焦炭堆积如山。高炉将铁锭熔化为铁水,行车吊起铁水包,“空 运”到翻砂车间,依次将铁水浇注到各种砂模里。第二天将冷却后的翻砂件(铸 件)掏出来,经过剔砂,热处理后,送到金工车间车、刨、钻、铣,成为配件, 再送到装配车间组装。 装配组劳动量之大,在于要对B665型牛头刨床的床身和牛背进行人工研磨, 因为没有大型磨床,就靠铲刀加工,既要技术,更要体力。要达到二级光洁度, 每平方厘米平均有二十四亮点以上才行。磨合床身和牛背时,要六七个人“协同 作战”,秋天,打赤膊仍挥汗如雨,每人腰间拴一根长毛巾,半天下来,无不是 汗湿透了的。 到总装时就轻松了,不消耗体力了。常世杰识装配图比一般人强,此时任务 是“按图索骥”,按照装配图组织配件。有的配件不合装配要求,需再作处理, 则由他拿到金工车间联系加工。这样,常世杰劳动时串岗串车间就通行无阻了。 他每天至少要去串两次。车床、刨床、钻床的囚犯都相当熟了,他发现有远见卓 识者毕竟不多,大多数人都被整怕了,噤若寒蝉、呆如木鸡;少数则如癞皮狗, 专打小报告,妄图踩在别人身上爬出去。 还有一些人,在这种特殊环境里,在多重的高压下,精神崩溃了,成了神经质。 阵发性精神病患者和忧郁症患者各车间都有,后者比前者更多。 惺惺相惜,引以为同调者也有几个。话不在多,几句寒暄,即知晓彼此的分量; 有时一个眼色、一个点头,也令人感到温暖…… 汽修中队和建筑中队抽调两百人去滨江模范监狱后,汽修中队所留下的唐荃这个 组就调到了三中队,称为汽修组。学习小组的记录与生产小组的组长,唐荃一身 而二任焉。 星期天上午,常世杰在阶沿下面排水沟边洗内裤。红炉组牛记录一手提着装 着叶子烟和“裹烟机”的塑料袋,一手提着小板凳来到阶沿上。他瞥了常世杰一 眼,笑问:“昨夜放了一炮吗?” “梦……梦遗。”常世杰结结巴巴的,脸红了。 牛记录已年过半百了,他原是国民党的团长。身材魁梧,国字脸,遗憾的是 个酒糟鼻子。他从不讳言自己当年贪酒好色。常世杰曾听到一则关于他的趣闻。 抗日战争胜利那年,牛记录时任连长,刚从前线回来,女同胞联谊会来劳军,联 欢晚会上一名摩登女郎请他跳舞,八个月未打“牙祭”的他抱着那女郎旋了两圈, 下身那家伙就翘了起来,抵到那女郎的腹部,那女郎倒大方,笑着招呼:“牛连 长,手枪搁一边去,现在不用它!”这则笑话肯定是牛记录自己讲出来的。常世 杰有次听见谢记录跟他开玩笑:“牛团长,手枪捡顺啊!”“——我的手枪早生 锈了喽!” 如今牛团长两鬓苍苍,正将剪碎的叶子烟叶放进小卷烟机塑料布的凹槽里, 用一根细木棍卷动塑料布,再将一边抹有包谷糊的、两指宽的纸条放置凹槽边, 用力一滚,一根自制卷烟就出来了。 见常世杰晾好内裤后在看他自制卷烟,牛团长说:“现在比前些年好多了, 可以买叶子烟。一九六O年、六一年只有卷树叶子抽。那时监狱内几十棵槐树, 树叶子都被抢光了,树皮也被剥完了,墙角的小草连根也被嚼来吃了……” “那两年饿死不少人吧?” “是啊,有的头天晚上学习时还好生生的,第二天早上一直不见起床,掀开 被盖一看,已死得硬翘翘的了。我旁边铺位的一个大学生就是这样……那三年, 饿死的、病死的,加起来大概总有两三百人吧。唉……” “你总算熬过来了。” “还有十四年啊,不知这把老骨头能拖到那一天否?” “上个月特赦了最后一批战犯,估计下次特赦就轮到你们这些校级军官了。” 常世杰见牛团长露出了笑容,又补充一句:“充其量再等五年!” “但愿如此。来,抽一支。” 老麦过来了,把烟斗中叶子烟头上的灰烬磕掉,然后将燃着的烟斗递给牛团 长,牛团长吧嗒吧嗒把自己的卷烟接燃了,把烟斗还给老麦,再将右耳上夹着的 一支自制卷烟接燃,递给常世杰。 常世杰抽了两口,感觉太辣。他佩服老麦的烟瘾,老麦直接用叶子烟叶裹烟 卷,不用纸。裹得比雪茄还粗,栽进那只镶补着铜皮的黑色烟斗中抽,烟屁股也 没有丢的。吐出的烟圈浓浓的,他眯着两眼,也许在回忆当年抽雪茄的情景吧? 常世杰想起翻砂组的老郭也是一个大烟哥,老郭有一次到装配钳台来打磨造型用 的工具,边用锉刀边抽叶子烟,抽完烟还哼了一曲:“我爱我的叶子烟,叶子烟 味浓又鲜,宁可少吃包谷粑,也要抽根叶子烟……”这唱词用的是《航空兵之歌》 的曲子。老郭爱哼歌,一次大件造砂型,常世杰蹲在旁边观看。见四周无“虫”, 老郭轻轻哼起了苏联国歌的曲子。常世杰读小学那几年到处高音喇叭都播放这支 歌,自然耳熟能详:“我们的祖国多么辽阔广大……”此时,随着老郭的曲子, 常世杰心里却默唱起这样的歌词—— 我们没有见过别的国家 修建如此多的监狱 ………… 一圈一圈的“铜墙铁壁” 一凼一凼的污水烂泥 “春风吹不起半点涟漪” 渴盼自由者感到窒息…… 暮春的阳光暖暖的,而这些囚徒仍穿着棉衣棉裤。 “现在是农历三月初几了吧?”牛团长似在问老麦又似在自言自语。 那老麦眯着眼仍沉浸在遐思中。 常世杰眼前飘过一段古文:“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 飞……” 多美好的春天啊,但春天并不属于这里的人们。他想起小时候的春游,想起 初中时春秋两季的“支农劳动”,想起和胡梦雄等文友畅游老鹰崖和鹰爪水库, 想起和小潘漫游桂湖、青城……最后,想起昨梦中拥抱的女子既不像小潘,也不 像他所认识的其他女子。唉,“神女生涯原是梦”…… 忽然,常世杰想起一九六九年曾轰动一时的“梦奸”一案。一个丑小伙子梦 中与他曾追求而未得的女子抱在一起了,梦中他得到了她。次日他将这个梦给好 朋友讲了。隔了几天,这个梦传到那位家教极严、既美丽又矜持的女子耳中,她 哇哇地大哭起来,认为自己被人强奸了,痛不欲生,当夜在家中自尽了。她家人 不依,告到公检法军管会,结果把那做美梦的小伙子抓去,判了几年刑。布告上 就写的是“因梦奸一案……” 不就是梦遗么?常世杰苦笑了。难道人民英雄、伟大人物从不梦遗吗? 十九 老弱组的房涛给邓小平写信,为自己翻案,被揪了出来。早上把信交到队部, 中午就被批斗。 房涛是个瘦小的老头,性格倔强,一九五五年肃反时被捕,已关押近二十年 了,是一个全狱闻名的不认罪服法的典型。原是县城中学的教师,他表哥解放前 夕参加了国民党组织,肃反时被挖了出来。他根本不知情却被牵连进去。关了一 年多,一九五七年春甄别后被释放,据说是他托人悄悄带出的申诉信转到一位民 主党派的高级干部手里,才获释的。然而到一九五七年十月反右时他再次被捕, 不久即以反革命罪被判处无期徒刑。他一直不认罪,年年写申诉。才满五十,头 发胡子都白完了。 中午批斗了一个小时。下午留了几个老记录和几个年轻犯人继续批斗房涛。 其他犯人照常出工劳动。常世杰知道,这种情况是不会留他下来的。 下午收工回来,只见房涛头上缠着白纱布,囚衣上一片血渍,坐在手摇机井 旁的葡萄架下,黎记录、麻记录坐在旁边,还在“帮助”他。 晚餐包谷粑吃完后,常世杰终于寻到机会,在厕所的外面接近黎记录,打听 房涛的情况。原来下午批斗时,房涛骂江主管扣压他写给邓小平的信是非法的, 是害怕阳光的鼠辈。气得江主管直跺脚。后来江主管叫其他犯人给房涛“端正态 度”,江主管则转身回队部去了。麻记录心领神会,硬把房涛的头按到九十度以 下,房涛挣扎,翻砂组的花大汉走上去就是一脚,把房涛踢得蹲了下去。车工闵 大鼻不甘落后,提起小板凳砸向房涛,房涛顿时头破血流,瘫在地上,哎哟连声。 这时,江主管走来,叫麻记录把房涛扶到医务队去包扎…… 常世杰听了,怒火中烧。两年前不就说“废除法西斯式的审查方式”吗?狗 日的花大汉、闵大鼻,算什么东西?是走狗!是走狗的走狗! 花大汉何许人也?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的流氓,是黑狗流氓集团的主犯。这个 流氓集团在滨江至省城的火车上大肆抢劫、奸淫,无恶不作。“黑狗司令”被枪 决了,花大汉被判无期徒刑。还有一个狗头军师肖犯也被判无期徒刑。那肖犯调 去省模范监狱汽修队,去年听说他爬在汽车底盘上越狱,在火车站被抓回监狱, 加刑为“死缓”。 闵大鼻是“社会青年”,随一劳教释放犯去农村知青点串门,在那里大跳 “丰收舞”——偷鸡摸狗。后来又去大队果园偷柑子,几个人与看守果园的农民 打起来,结果打死了一个农民。那劳教释放犯被判处死刑,闵大鼻被判了无期徒 刑。现在车工组当副记录。 闵大鼻比花大汉有文化,平时对常世杰等也较客气,但这次的暴行,使常世 杰看清了:这种人为了自己减刑,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常世杰对江主管也大感失 望,这种干部,其实是不把阶下囚当成人的,只要触怒了他,他就要想法收拾你, 政策纪律对他们并无约束。 次日上午,常世杰借口要扎银针,向带班干部请了一刻钟的假。他和老曹到 医务中队诊疗室,找李医生扎银针。他悄悄谈了房涛挨打的情况。李医生说,他 们都知道了,“实在不像话。但是,好在不是致命伤。若是五六年前,早被活活 打死了。即或当时不死,也拖不过一年两年。” “现在中央宣布废除法西斯式的审查方式,干部打骂犯人尚不允许,难道利 用犯人打犯人就允许吗?”常世杰气愤地说。 “你说咋办?” “应该让狱部知道此事。”常世杰压低声音,“由你们反映到管教科好些。 房涛头破血流是事实。” 李医生点点头。 两天后的中午,江主管到三队院坝开全队大会。宣布对擅自打人的花大汉和 闵大鼻给予处分。给花大汉戴上手铐,铐一个月;闵大鼻被撤消值星员、副记录, 作检查两个晚上。两人当场向房涛赔礼道歉。房涛则继续接受批判斗争。 常世杰听到“擅自打人”四字,暗自笑了:“擅自打人”不行,“奉令打人” 就可以么?其实花、闵二人哪里是“擅自”,是你江主管暗示给房涛“端正态度” 嘛!常世杰注意到给花大汉戴的手铐是国际标准的卡簧铐,比土手铐松活得多。 而手毒心黑的闵大鼻算是从轻发落,按说他用板凳砸人,才使房涛血流满面的。 看来他的值星员、副记录的“身份”也可抵过,正像党员干部用党票也可以抵几 年刑期一样。 傍晚,李医生和杨医生给三队医务员送药来,并为房涛换纱布。见花大汉戴 着手铐垂头丧气坐在监舍门口,李医生走过去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小子在 外面打架还没有打够吗?” 花大汉眼皮一翻:“你晓得个屁!”他正因为闵大鼻没有戴手铐而忿忿不平 呢! “我不晓得?你花大手槌——黑狗司令的副官,谁不晓得!” 听见李医生调侃的笑声,常世杰走出自己监舍门口,向那边望去,李医生调 头看见常世杰,两人相视而笑。 二十 监狱里没有春天。没有鸟语,没有花香,没有丝毫春之气息。除了冷天,就 是热天。囚犯们脱掉棉衣之后,就是夏天了。 星期天,起床一看,阳光照射在二中队牢房的屋脊上,确实是一个好晴天。 常世杰将棉衣裤泡在水池边的大石盆里,另几个大石盆已泡满了棉衣,是头天晚 上泡的。 早餐后,刚把装包谷粑的瓦钵钵刷洗干净端回厨房,突然,全队集合的电铃 声响了,麻记录等中队值星员到各个监舍门口吆喝起来。常世杰刚放完大石盆里 的污水,赶忙又从池子里往大石盆里舀水。这时,江主管、徐指导和几个生产带 班干事来了。江主管宣布:现在查房。 大查房每年都要搞一次,往年都是年末或年初,今年却选在年中,也不知是 否由一年一次改为了一年两次? 囚犯们站到院坝的两边,由每个记录将本组的囚犯逐个全身搜查一遍;然后 记录之间互相搜身。干事们站在阶沿上监督。没有异常情况,囚犯们身上单衣惟 一的一个荷包里大多塞的叶子烟和手纸。 第一监舍两个组的记录和值星员将通铺上的几张大篾席,拉出来铺在了院坝 中央,然后,一、二两个组的囚犯各自将铺盖卷、箱子、包包等抱出来放在大篾 席上,让干事们检查。 江主管和三个带班干事蹲下来检查东西;新来的徐指导带另一个干事去查监 舍。刚走进舍房,徐指导就骂了一声:“好臭!”院坝的囚犯们都听见了。常世 杰想,大家天天住在里面倒不觉得怎样,这真是“如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 ——习惯了。只是监舍最里面放尿桶处臭些,每天都要撒些石灰,加之倒尿桶、 洗尿桶的胡聋子认真负责,洗得干净,大家并不觉得好臭。只是尿桶两边床铺上 靠墙堆放箱子和包裹的地方,霉味太重。 徐指导叫麻记录、丁记录和管医药箱的老曹进去,把谷草掀开,把铺板翻开, 然后用电筒照射查看。监舍里电灯泡只有四十瓦,光线太暗了。就这样逐个监舍 检查。查到第三间监舍翻砂组时,院坝的江主管从一口藤箱的夹层里掏出一叠信 笺,大约有七八张,每张写得密密麻麻的。江主管逐张细看……这会儿,李干事 在另一组已查完两个人的行李了。江主管站起来,手里抖动着那几页信笺:“这 是杨俊凡的吧?” 泥芯组的杨俊凡脸色苍白地站了出来。他三十多岁,矮墩墩的。 “你从哪儿抄来的?” “是在看守所时搜集的。” “你懂中医?” “我祖父是中医,我懂些。《汤头歌诀三百首》我能背诵大半……” 原来他抄的是中医药单方、土方,常世杰为老杨松了一口气。 “这些就没收了。再不准抄抄写写!”江主管说完手一挥,老杨退回囚犯行 列。 检查到老弱组时,从皮老头枕芯里搜出一本菜谱,用十几张写材料的毛边纸 裁成三十二开订成的。皮老头被揪了出来,江主管狠狠地训了他一顿:“你还留 恋当年的糜烂生活!什么宫保鸡丁、龙凤大餐……” 常世杰想起在看守所时,难友们交谈最多的就是形形色色的菜谱了,打这种 精神牙祭最安全,不会有人去打小报告。他记得所谓宫保鸡丁就是鸡肉丁烧花生 米,一样很普通的菜肴,这算什么“糜烂生活”?至于“龙凤大餐”,大概就是 用鸡和蛇肉烹制成的,也并不稀奇。而“满汉全席”才是最高档最难制作的,据 说国宴上保留了其中几道菜……常世杰回忆起当年听到的烹调种种,不禁口舌生 津。 徐指导查完监舍,带着几名干事及犯人麻记录、谢记录等去检查劳动车间, 清点工具。院坝里待检查的铺盖行李只剩最后几堆了。 隔墙五中队院坝里闹哄哄的,看来他们的查房已经结束……三中队的查房总 算结束了。江主管离开院坝前宣布下午大扫除。 次日中午,端饭菜前,厨房犯人组长通知每个小组多准备一个干净脸盆去装 豆腐。除了春节,这是多年来第一次加菜,囚犯们雀跃起来。 各小组围着菜盆坐成圆圈,分完了难得吃到的炒白菜,正在分烧豆腐时,狱 部冯狱长、方政委、熊科长等陪着七八个穿干部服的陌生人走进了三中队的院坝, 最后面跟着江主管和徐指导。那几个陌生干部扫视各组囚犯,许多囚犯端着饭钵 钵也在观察他们。 熊科长走近靠监舍石阶的老弱组圈子,弯腰问道:“吃得饱吗?”麻记录等 谄媚地大声回答:“吃得饱罗!”熊科长又问:“豆腐的味道还可以吗?”麻记 录等大声地:“好吃得很罗!” 这一问一答像是幼儿园里的一幕,常世杰觉得有些滑稽可笑。不知那几位来 参观的干部是怎样想的。联想到昨天的查房和大扫除,也许这是上级单位省劳改 局来视察的吧? 弄虚作假已令人见惯不惊,一九五八年的浮夸风是其滥觞。今天新到的报纸, 报眼位置的语录是:“世界上怕就怕‘认真’二字,我们共产党员就最讲认真。” 如果这七八个来视察的干部最讲认真,就认认真真下来详细了解一下犯人生活的 真实情况,走马观花能看出个啥名堂呢! 傍晚收工回到院坝。唐荃这天是中队犯人总值日,正准备叫各组端饭菜的集 合去厨房,突然麻记录从队部跑来宣布开全队大会。大伙顿时惶惶然,端饭菜的 囚犯纷纷将木菜盆、竹饭篼放回靠间壁的石砌的碗架旁,各自端上小竹凳。很快, 囚犯们按着小组纵队坐好了。 江主管来了,手里拿着一个旧枕芯。唐荃在前排起立:“报告干事,全队集 合完毕。”江主管打个手势让他坐下。满脸严肃地扫视全场后,突然怒吼道: “把反改造分子皮献诚揪出来!”囚犯们都把目光射向老弱组。 皮老头被麻记录和黎记录反剪着双手推到前面,脑壳被按到胸前,腰杆弯成 九十度,典型的喷气式。唐荃注意到皮老头满头白发桩桩中有一小块伤疤。 “这就是他的罪证!”江主管举起了手中的枕芯,将用碎布拼成的图案对着 全队囚犯。“这家伙公然把国民党的党徽绣在枕头上,妄图变天复辟!” 唐荃仔细端详那枕头上的图案,中间是一块椭圆形的蓝布,周围是一些不规 则形的蓝布、灰布、黑布块,有几块呈三角形发射状。细看确实令人联想到国民 党党徽。而不注意看也看不出什么。江主管昨天查房从这枕芯中搜出皮老头抄的 菜谱,当时也并没有看出这枕芯面上的名堂啊! 皮老头似要挣扎着申辩,被麻记录卡住了脖子。 “现在,大家对反改造分子皮献诚揭发批斗!” 麻记录松开皮老头,站得笔直发言。他说,皮献诚一贯反改造,真是头上长 疮、脚下流脓——坏透了!一九七一年我国恢复了在联合国的合法席位,当广播 里传来这特大喜讯时,皮献诚一个晚上坐在床铺上不发言,垂头丧气,他是为蒋 匪帮被驱逐出联合国而默哀。一九七五年清明蒋介石死了,消息见报后,第二天 他装病不出工,对抗人民政府…… 黎记录揭发说:皮献诚一贯不认罪服法,多次会上会下叫嚣他是抗日的,打 过小日本。他承认历史上反过共,但说那是被迫的。还说他解放前夕曾响应起义 部队,叫嚣一九五七年抓他是轻罪重判…… 花大手槌站起来揭发说;皮献诚一贯坚持反动立场,梦想蒋介石打回来…… 有一次我生病从车间回监舍,那是个下雨天,他一个人在阶沿上打太极拳,而平 时他装出一付病兮兮的样子……这说明他妄图变天复辟,想重新骑在人民头上作 威作福…… 花大手槌发言时,江主管回队部去了。一会拎了一付土手铐来。这时,坐在 前排的各组记录纷纷举着手臂,抢着要求发言揭发批判,唐荃也不例外地举起了 手。 常世杰这时发现,水池那边与队部相隔的院墙上的大铁栅窗外,张指导和二 中队的一位干事正在朝院坝里观望。 江主管将皮老头戴上手铐,宣布联组批斗一周。散会。 晚餐后,常世杰在厕所里听说,皮老头这一罪证是他同组的周老头今下午检 举的。 那周老头原是支援西藏建设的电工,回滨江探亲时奸淫幼女,又破坏军婚, 被判处无期徒刑,已关了十一年了。不知是谁笑着说了一句:“这下周老头该减 刑了,他立了一功嘛。” 出了厕所,常世杰随监督组的老麦、老刘回监舍。路过厨房时,汽修组的郭 老头和老李迎面过来,那郭老头见常世杰走在最后,急忙凑近他耳边小声说道: “中午来视察的有中央公安部的大官!是放映电影的王干事向马瘸子透露的。” 王干事的摩托车和其他干事的自行车等都由杂修组的马瘸子修理。 “哦!——”常世杰恍然大悟。难怪不得全狱大查房;难怪不得午餐加了一 道菜——往年只是春节才有的豆腐;难怪不得狱领导亲自陪同查看各个监舍…… 想起中午熊科长故意对囚犯问长问短的拙劣表演,常世杰笑了。他想,若是天天 都有部里的官员来视察就好了,生活就彻底改善了。他不禁联想到滨江的省模范 监狱,听说那里囚犯生活环境比这里好得多,大概就是因为经常有人去视察或者 去参观吧?! 二十一 对《水浒》的批判日渐深入,宋江成了投降派的头子,黑旋风李逵成了革命 路线的代表。这是报纸上大批判文章的基调。监狱里囚犯们都抢着看报纸,猜测 这一轮新的大批判的矛头指向谁? 星期天,监督组的老刘在大石盆洗衣服,常世杰和老麦坐在阶沿坎上看报。 常世杰看着看着,突然笑了起来。老麦叼着钉补了铜皮的烟斗,扭头瞟了他一眼。 其实并非报纸上文章里有笑料,而是常世杰由一段批宋江想投靠朝廷而走李师师 门路的文章,联想到在看守所里听到的一个笑话。 话说宋江与燕青来到东京李师师寓所,与这位名妓见面之际,突然听说皇上 来了,燕青连忙拉宋江躲开。那皇帝与李师师携手进入卧室,先听李师师演奏了 几曲琵琶,然后才上床寻欢。后来皇帝要解小便,李师师端来描金马桶,见皇帝 不习惯,李师师抱起瘦骨嶙峋的皇帝:“我给你司尿吧!——嘘!嘘!嘘!”此 时,突然床下传出扑哧的笑声。李师师一惊,手一松,哎呀!皇帝光着屁股跌在 马桶上…… 常世杰笑了,他笑编故事的想象丰富。故事结局——躲在床下的并非宋江和 燕青,而是一个窃贼。这家伙居然逃脱斧钺之刑,一代传一代把这个笑话传了下 来。 “什么投降派、革命派?就像右派、左派一样,都是些标签!现在就喜好标 签主义、整人哲学。”平常难得说两句话的老麦居然自有见解,也表明他相信常 世杰不会去检举他。见常世杰点头称是,老麦吐了一串浓浓的叶子烟烟圈,转动 着那碧眼珠,继续议论:“其实这才是最大的唯心主义!我当时是一个大厂厂长, 我响应大鸣大放,帮助党整风,是反党反革命分子吗?章伯钧当时是交通部长, 他真的要反党吗?真的反党反革命都善于伪装。怎么会公开批评共产党呢?…… 以前是有了‘罪证’给你贴上标签;现在是先贴上标签,再收集你的‘罪证’。 弄得人人自危,谁还敢说一个不字啊!” “怎么不考虑长此以往,国将不国呢?难道就不担心受到历史的惩罚?”常 世杰也坦率地说出自己的疑问。 “我看啦,正因为整的人太多了,怕别人翻案,才一意孤行。至于历史嘛, 谁掌权谁就是历史的主编。我们飞虎队抗日的历史都被抹杀了。——你知道台儿 庄战役、独山战役吗?”老麦四川话夹着广东口音,声音不高,却带着强烈的情 绪,“当年真没有想到是这样……欧洲的一位暴君倒说得直率些——他死后,哪 怕洪水滔天……” “其实权力越大越怕死。越是要死了,越要抓权。林彪如果不想抓权,不想 当国家主席,不至于身败名裂、覆宗绝嗣。” “唉!中华民族真是多灾多难啊!”老麦将烟斗在石阶上磕了磕,烟灰抖落 在水沟里。 老刘晾好衣服慢慢走过来。老麦话锋一转:“牢狱之灾是命定的吧?” “谁又说得清楚?”…… 把批《水浒》与认罪服法学习结合起来,是监狱管教科的最新布置。狱部生 产科则抓紧140型卡车方向机总成和离合器总成的试制。半年来,试制并非一帆 风顺,关键是变距蜗杆,生产科干事还特地带谢记录等三名囚犯去了一趟外省的 汽车制造厂参观学习。终于,谢记录设计了一套普通车床加工变距蜗杆的专用夹 具,攻克了难关。除光洁度外,螺纹比汽车制造厂的还标准。狱部已为老谢记功, 并上报省劳改局。老谢毕竟是滨江大学机械系的高材生。 方向机总成投入批量生产,监狱生产忙了起来,锻压车间的气锤和自制的夹 板锤的轰击声每天一直要响到晚上十点以后,翻砂车间也经常加班加点。装配车 间生产B665牛头刨床的同时,接到新任务,组装Y38型滚齿机,这可是个庞然大 物。外单位来订做一台,生产科决定制造两台,留一台自用。 三中队带班干事增加了,调来三名转业军官,分别坐镇各个车间。同时加强 了劳动生产管理,实行产量考核登记,发给每个囚犯一本劳动生产记工册,每天 要按生产项目、产品名称、成品或半成品、件数等规定内容填写。生产科决定每 个大车间抽一名囚犯当记工员,半天劳动、半天记工,每天要将囚犯们的记工册 收拢来填日报表,还有周报、月报。每式三份,交两份给带班干部——一份给队 部,一份转生产科。 常世杰被指定为装配车间和电工组、油漆组的记工员。因为他在这几个组的 囚犯中学历最高——高中毕业生,而且是这几个组囚犯中唯一一个戴眼镜的。何 况他本身属于“打杂”钳工,可有可无。把他抽出来是最合适的。。 开水房的老吴调到翻砂车间当记工员,半天剔砂,半天记工。老吴写得一手 漂亮的钢笔字,他五十岁了,在干事面前那垂手哈腰、毕恭毕敬的模样过分做作; 对同犯也比较谦和。有人背后称他为老狐狸。 翻砂车间在泥芯组隔出一角当记工室,正好与装配车间保管室兼记工室遥遥 相对。当木工房的囚犯将两张新做的办公桌抬到这两个车间的记工室时,路过的 电工组几名囚犯笑着对常世杰和老吴调侃:“你二位坐办公室了,恭喜啊!”常 世杰感到不好意思,不禁想起《颜氏家训》里的一段话,大意是:多读书的人即 使出身卑微,当了俘虏,成为阶下囚,也会得到一定优待;而那些无文化水平的 人,纵然出生豪门,一旦被俘,到那时也只能做牛做马了…… 正当常世杰暗自嗟叹之际,老吴进来了,把屋里新桌子摸了又摸,说常世杰 这张桌子比他那张桌子好些,桌面打磨得光生些。常世杰说:“我和你调换吧。 真的!”老吴摇摇头,笑道:“不必了。有空,到我那边摆龙门阵,那边带班的 倪干事对犯人好些……” “好嘛。”常世杰将老吴送到装配车间门口。 二十二 唐荃回到汽修间,老李告诉他,刚才一部长途客车开上去了,听声音,像是 一部空车或仅仅装了两三个人。唐荃想,怪了,如果送来两三个犯人是不会动用 大客车的,何况现在也不是来新犯的时候。那么,这部客车此时开进去干什么? “无事不登三宝殿”,一定有特殊情况。 一部省劳改局的吉普车开过来了,司机要唐荃和老李为他检查汽车轮胎,看 有松动的螺钉没有。仔细检查了一遍,平安无事。老李去冲洗车头,想和那司机 搭讪,那司机没有理他,只是递了两支香烟给他。老李点燃香烟,递了一支给唐 荃。这时,那部客车从第二道铁栅门的斜坡上开下来了,由于吉普车挡住视线, 唐荃未看见客车的车窗。那司机登上吉普车,远远地尾随大客车开出了第一道铁 栅门。显然,这吉普车是和那辆大客车一道来的。 中午。三中队院坝。囚犯们议论纷纷,老弱组的黎记录、杜老头、皮老头、 邱老头,红炉组的牛记录,装配车间的麦老头,翻砂车间的柯老头,这七个老家 伙都走了。后三人是出工不久被叫回来的。麻记录去车间库房领来尼龙绳,厨房 四个囚犯帮这些老头捆行李。然后江主管要他四人将行李送到篮球场,那七个老 头则甩手甩脚跟在后面…… 特赦!囚犯们的看法不约而同。因为这七名老犯都是国民党的;那杜老头和 柯老头,原先说是土匪,看来也是国民党的;那邱老头平素一言不发,像个哑巴, 现在才听说他曾任国民党省党部秘书。奇怪的是担任过陈诚秘书的柳老头没有走, 说来他年岁最大……到底如何,国庆节就知道了。大家估计是为庆祝国庆才特赦 这批国民党囚犯的。 反革命犯特别兴奋,似乎下一批就轮到他们了。常世杰也认为“文化大革命” 中的“反革命”应该特赦,时间早迟而已。邓小平会这样做。但是,应该怎样看 待批《水浒》、批宋江这场运动呢?原中央文革那几爷子能善罢甘休么? 国庆节过了一星期,报纸上也没有公布特赦的消息。到底是怎么回事?那天,监 狱各中队一共走了十三名原国民党军政人员则是确定无疑的。 这天,汽修组收工带来了最新的消息:那十三位老兄被送到简阳劳改农场集中学 习,穿的是干部服,吃的是干部伙食——从糠篼篼跳到米篼篼里了! 仅仅一顿饭的时间,这消息全中队都传遍了。常世杰朝老弱组望去,那马瘸子正 在开柳老头的玩笑:“你老曾经当过陈诚的秘书,该去简阳吃干部伙食嘛。同我 们挤在这里啃包谷粑,何苦啊!” 那柳老头装做耳朵聋:“你说啥子?——包谷粑味道苦?” 周围的人都笑了起来。旁边的周老头笑得并不自然。也难怪,他检举反改造尚未 减刑,而那反改造分子皮老头反而到简阳吃干部伙食去了。那麻记录也是皮笑肉 不笑的,这位“劳改积极分子”肯定也有想法。 常世杰想起黎元的两句诗,想起麦西汉所抨击的“标签主义”,想起牛团长 “手枪”的笑话,觉得这些好像就是前两天的事情。同时,却又有一种隔世之感。 特别是老麦,同一个监督组朝夕相处四年多,而两人畅所欲言却不到四十分钟。 那天他总算痛快地发泄了一通。他自己也没有想到会今年内就脱离苦海!……到 底是要对他们特赦呢?还是要和台湾方面作一笔交易?或者两者兼而有之,而因 当前的政治运动推迟了呢?这些老头子均关押了十八年以上,应该释放了。奇怪 的是柳老头八十一岁了,还当过国民党国防部长陈诚的秘书,为何不让他走呢? 听说是一九五O年抓进来的。二十五年了,四分之一世纪啊,真是太可怕了! 光阴茬苒,两个月的时间在囚犯们东猜西疑中过去了。 十二月,反击右倾翻案风运动全面展开,邓小平从报纸上消失了。报上批判 “三项指示为纲”的火力越来越猛,有的文章提到“右倾翻案风的总头子”,连 囚犯们也明白是针对邓小平,正如一九六六年冬批判“党内最大的走资派”是针 对刘少奇一样。 此时,囚犯们对简阳那十七名“老同犯”已淡忘了。有个别人故作聪明地说; 皮老头等国民党残渣余孽可能要重新“收监改造”,他们是邓小平“举”的“遗 民”…… 正当形势扑朔迷离之际,汽修组传来消息:某某部长自杀未遂。小道消息还 说,追查右倾翻案风的“风源”,应追溯到一九七二年“批极左”。 一九七二年?当时,邓小平还未解放出来,这不是把矛头指向周恩来么?难 怪不得批《水浒》说宋江抬出卢俊义,这是影射周恩来抬出邓小平啊……常世杰 想:这次将周恩来、邓小平一打倒,开国元勋就所剩无几了。难道真要像朱元璋 那样把开国功臣都斩尽杀绝吗?为什么?采取这种极端措施无疑想搞家天下,但 能长治久安吗?能消除内忧外患吗?……唉!多灾多难的中华民族哟! 十二月下旬的一天,吃晚饭时,江主管从院墙的大铁栅窗外递给麻记录一叠 报纸,吩咐晚上各个监舍认真学习,分组讨论。 各组记录分得报纸,头版上一条消息赫然入目:“宽大释放全部在押的原国 民党县团以上党政军警特人员”。院坝内囚犯们顿时雀跃起来。 这次特赦,是三中队百分之九十五的囚犯所意料中事,只是姗姗来迟了。好 在没有被“反击右倾翻案风”搅黄,常世杰想。翻砂组老郭说得妙:这三个月是 让这些特赦犯养膘和蓄头发!表明监狱里生活不错,关了二十多年仍红光满面哩! 二十三 下午监狱劳动工厂提前收工,三中队在院坝开大会,将柳一村老头揪了出来。 这个已八十一岁的老囚犯站在全队犯人面前垂头丧气。江主管说:柳一村自称曾 任陈诚的秘书,经查,纯属捏造。他还在自己的履历表填上抗日战争的一九三七 年他曾任国民党湖北省保康县县长,经查,也纯属假冒。他的原始档案里根本没 有这方面的记载。他本人写的履历表六十年代写的与五十年代写的也大不相同。 政府专门派人去保康调查,他连县衙门的门丁也没有当过。到他家乡云阳调查, 都说不知道柳一村在外面当官的事。他只不过是一个恶霸地主兼讼棍而已。他的 足迹只限于四川、湖北两省,他连成都也没有去过。……当初判他的就是恶霸地 主罪。五十年代他在涪陵监狱认识了一位陈诚的卫士,与之称兄道弟。一九五九 年特赦第一批战犯后,他开始伪造历史,越吹越大…… 江主管说:“这次特赦,政府的有关工作是做得很仔细的。当调查得出柳一 村不属于国民党军政人员,不在特赦之列的结论后,我找他谈话,他还坚持他的 冒牌身份,说是当了半年陈诚的私人秘书……他过去爱看书报,对国民党官场比 较了解,加之又从陈诚卫士的嘴里得知一些陈诚的趣事轶闻,连我过去也被这老 家伙蒙骗了……” 江主管说到这里,看看战战兢兢的柳老头,招手让他坐下来接受批斗。 唐荃此时想起马瘸子说的柳老头七十八岁还打手铳,情不自禁地笑了。各组 记录都坐在头排,江主管瞥见唐荃在笑,也微微笑道:“这真是一个天大的笑话。 幸好没有让他的阴谋得逞!如让他蒙混出去了,我们队部、狱部是吃白饭的么!” 常世杰此时想,柳老头应该被批斗;但一个恶霸地主,关了二十五年,年逾 八十,也该放了。大概正因为他冒充陈诚秘书,队部和狱部皆信以为真,才一直 没有放他吧?这柳老头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了。 隔了几日,杂修组的马瘸子又传来一大新闻:一中队的蔡参谋没有得到特赦。 据干事透露,当牛团长那批国民党人员调走之前,狱部管教科曾几次找老蔡谈话, 只要他承认国民党上校参谋的身份,就可以得到特赦。但是老蔡拒绝了。因此, 老蔡没有走成。 老蔡是一中队不认罪服法的典型,年年都要接受批斗。原来,他说自己被捕 判刑纯属冤枉。他本是川北某县的无业游民,一九四九年西安解放前不久,老蔡 在陕南某镇遇见一位老乡,提着一只旧皮箱,要老蔡出两个银元,便把皮箱和箱 里的一套军官服卖给他。老蔡看军官服料子还不错,还有一张上校参谋委任状, 巧的是委任状上名字也姓蔡。有缘分!他花一个银元连箱子买了下来。也不知是 他要过过官瘾,还是想给家里人开个玩笑,他穿上那套上校军官服,提着皮箱回 了故乡。远亲近邻都以为他当官发了财……三个月后县城被解放,几天后他在乡 里被抓了。他说明买军官服的经过,审讯员根本不信。他说我在外面做小生意流 浪了不到两年,这两年凭什么能混个上校参谋的资格呢? 最后,不由他申辩,在镇反时以历史反革命罪判他无期徒刑。二十五年来, 他年年申诉,无人理他。他现在的名字就是那上校参谋委任书上的名字,而他的 真实名字,除了他自己,谁也不知道了。 囚犯们听到这个新闻,都感叹老蔡太傻!有人说:只要特赦释放我,你就说 我是特务、汉奸、卖国贼,都可以! 常世杰认为老蔡是对的,真的就是真的,假的就是假的。问题是无论真假,老蔡 都应该获得释放。常世杰是这样分析的:如果按照对老蔡的定罪判刑,认定他是 国民党上校参谋,那就应该对他特赦。如果相信老蔡说的上校参谋的身份是一场 误会,那么,说明当时判错了,更应该立即释放他!怎么还将他关在这里,并视 为“不认罪服法的典型”呢?真是咄咄怪事。 二十四 一夜风雨,气温陡降。囚犯蜷缩在被窝里,许多人彻夜呛咳着。监舍外寒风 呼啸,牢房内穿堂风一阵阵掠过,有人两次爬到后壁上去关小铁窗的木窗户,都 未能成功,铰链早锈死了。幸好监舍有一道廊墙,否则,不冻死几个才怪。 早晨爬起来,常世杰把在看守所时小弟送来的一件棉背心穿在里面,套上棉 囚衣,仍觉得冷,便找了一根旧布条栓在外腰上,好得多了。囚犯们有的腰系旧 皮带,有的用长板巾当腰带,有的将两只长线绒袜结成一根来拴紧棉衣……形形 色色,五花八门。坐在大竹棚下,举目环顾,囚犯们衣裳褴褛,面目黎黑,完全 像置身于乞丐王国。 一九六O年、六一年条件更差,那时饥寒而死的老百姓不计其数,监牢里的情况 可想而知。牛团长说瘐死两百多人,看来并非夸大其词。他和老黎、老麦等总算 熬出了头。如果现在再发生那样的大饥荒,自己这条小命怕保不住了。常世杰感 到身体今不如昔,现在比一九七O年冬还要怕冷些,才仅仅过了五年啊!惟一可 自慰的是五脏六腑尚未发现毛病…… 周恩来总理病逝了。这天省报的第一版刊登了周恩来追悼会的报道和邓小平 的悼词全文,还有追悼会场的图片。然而同一张报纸的第二版却刊登的是“反击 右倾翻案风”的长篇通讯及其评论。。 三中队的反革命犯对这天的报纸特别关注。邓小平又露脸了,令人兴奋;但是 “反击右倾翻案风”的斗争势头依旧。是“左”“右”双方达成了某种妥协?还 是火候未到,锅盖尚未揭开? 常世杰凭直觉感到“左派”并不因周恩来的病逝而手软,邓小平再次下台已为时 不远。由他接替周恩来总理职务已绝无可能。最好的结果是保留他的副总理身份 而排名推后。在中央未开大会决定之前,由邓小平致悼词是正常的,因他暂时还 名列副总理之首,何况他是周恩来当年留学法国的同学。常世杰想,若不是有一 个国际大社会,若不是鉴于周恩来个人的广泛声誉可换来国家的某种声誉,按 “左派”头子的心意,这个追悼会也是可以取消的。 星期天,三中队调走三个囚犯,两个去两河口煤矿中队,一个去医务所(就 是翻砂车间的杨俊凡,他祖上是中医,此去医务所正可谓得其所哉);从二中队 调来十几个囚犯,有十个青壮年,也搭配了几个老弱。分在常世杰这个监督组的 中年囚犯叫卓立昆,是一个脱肛症患者,每次解大便他大肠头那一坨都要掉出来, 谁见了都要吓一跳。解一次大便要蹲四十分钟以上。而常世杰“蹲功”也不弱。 将他二人编在一起是装配组组长老熊的建议。老卓的劳动改造是在装配车间打扫 清洁、下班前挑热水。新的学习组的记录也是从二队调来的,姓胡。年龄与常世 杰差不多,听说曾当过几年兵。 仅一周时间,常世杰与老卓互已信任。老卓是一九六O年以反革命罪判的刑。 他高小文化,原是轮船上的工人,解放后提拔他当了干部。一九五六年调到港口, 虽说坐办公室,但他看不惯机关里欺下瞒上那一套。一九五七年同情右派分子, 一九五九年被打成右倾,下放劳动。他“心怀不满”,与其连襟在庐山会议后大 肆书写匿名信,攻击“三面红旗”,为彭德怀翻案,被抓捕判刑。 一次闲聊,老卓谈到他有个远亲原是入朝的志愿军,后来灰溜溜返回万县农 村,处处受夹磨,抬不起头。先不知他到底犯了啥错误,后来才听说他在战场上 被美军俘虏,是交换俘虏放回来的。胜败乃兵家常事,俘虏何罪?回到家乡竟同 劳改释放犯一样!不久,他婚姻又受到挫折,结果他失踪了,一个活生生的人从 此消失了。有人说他到万县饱餐一顿后跳了长江。唉! 那胡记录也是“现行反革命”,见人一付皮笑肉不笑的样子。老卓同他在二 中队一个小组几年了,对他的评价是:“鸡肠鼠肚,两面三刀。”果然,不到一 个月,他就和装配组组长老熊产生了矛盾。老熊在学习组是副记录,在劳动生产 上却要指挥胡记录这个副组长。老熊灾荒年劳改过,是“二进宫”,劳改经验丰 富,技术好;而胡记录当过兵,有老本,但没有技术。他二人互相看不起,会上 会下常常指桑骂槐。常世杰不愿去分析他二人的是非,只愿大家相安无事。 春节前的一天。常世杰在装配间保管室里统计工时,填报表。翻砂间的记工 员老吴来了,见常世杰在棉帽外还箍一条板巾,便问:“畏寒?” “正是。阁下如此康健,令人歆羡。” “不然,鄙人亦今非昔比矣!” 这时,车间那边老熊在高声召唤老胡。只见胡记录突然走进保管室,在货架 上拿两盒油石匆匆出去了。 老吴说:“贵组这位记录行迹可疑啊,见我来这里,就跟着来了。” “他和老熊不协调,故意慢吞吞的,惹得老熊跳。” 下午收工,常世杰被叫到队部。江主管满脸严肃地讯问:“你在车间用隐语 与人交谈,有这事吗?” 监规上明文规定:“不得用隐语和外国语交谈。”因此,常世杰感到莫名其 妙:“没有呀!什么隐语啊?” “你好生想想,就是这两天的事情。”……目睹常世杰诧异的神色,江主管 单刀直入:“今天上午你和吴平端谈的什么?” “哦!”常世杰想起来了。原来是胡记录这个狗东西打的小报告! “是这样的,吴平端来问我半成品工时的统计方法,他先和我寒暄了几句。 他见我裹着头巾,问我‘畏寒’吗?就是说怕冷吗。他说得太文雅,大概旁边的 人没有听懂……” “怎么又扯到‘今非昔比’呢?”江主管的眉头展开了。 “我说吴平端的身体比我康健,他说他身体已今非昔比了。” 江主管没有再问,挥手让常世杰下去。 常世杰回到小组的吃饭圈子,胡记录故意不正眼看他。 卑鄙!浅薄!小人!常世杰在心里把胡记录臭骂了一顿。但他怨怒不形于色。 见老卓在说煮白菜比二队那边多得多,于是泰然自若地对老卓说:“三队比二队 生产的价值多得多嘛。” 周末,江主管在对中队犯人训话时说:“……有的犯人,改造多年了,旧习 气仍未改掉,在监狱里还搞你好我好、点头啄脑那一套。不行。只能互相监督, 不能拉拉扯扯,更不能互相包庇……” 晚上学习时,胡记录面有得色。常世杰心里又好气又好笑。干部当然喜欢打小报 告的,哪怕报告失误也不要紧,总是“靠拢政府”嘛。而小人呢,只要能减刑, 能爬出去,变成一只癞皮狗又何妨!那年自己接受中队批斗,就是一个姓张的 “反革命兼地主”检举的,这种人心目中哪有什么真理、正义、仁义,其所作所 为可一言以蔽之曰:损人利己。可笑的是,这些小人并未得到释放,还是被当成 阶级敌人。让你当小组记录和值星员有啥值得翘尾巴的?他想起一句俗语:“小 人得志,犹如癞狗长毛!”十分形象,他隐隐地笑了。 二十五 三中队院坝里那株栽了几年的葡萄,今春总算冒出星星点点的花蕾,却引来几只 麻雀,啄它个精光。囚犯们听见雀鸣,也为之兴奋。 常世杰这天满三十岁,半夜辗转反侧难以入眠,默默吟成一诗—— 铁窗而立叹韶华,惟闻鸟语无香花。 长空一角难展翅,大块七尺且为家。 幽燕常忆思吴楚,鲸波久违忘鲛纱。 纵使瘐绝亦无憾,求仁得仁何须嗟。 生日却想到死,几分悲愤,几分悲壮。虽然是从最坏处着眼,但他并不悲观。 他坚信:纵然屈死狱中,历史终将会宣布他无罪。 他想,如果自己死了,噩耗传到家里,亲人们会痛哭一场的;亲友得知后, 也许会一洒同情之泪;而老晁、梦雄等人,或许还会写几句诗来悼念自己吧…… 至少,一年一度的清明节,家里会祭奠的。 清明节这天,常世杰想起羊锐,想起羊锐的老父和妹妹,他们也许在祭奠羊锐吧。 举目九州,多少英烈之家在悲愤之中。夜里,常世杰想写一首诗寄托对羊锐的哀 思。默默推敲了一阵,终于构思成一首小令—— 长相忆,最忆是羊锐。 黑夜沉沉偏怒吼, 甘拼头颅争自由。 抚膺泪长流! 常世杰是一九六六年十月在江湾织布厂工地认识羊锐的。羊锐是布厂临时聘请的 施工员,技术好,图纸绘制得特别漂亮。又很健谈。他和常世杰一交谈,就一见 如故,相见恨晚。羊锐很幽默,当常世杰谈到现在强调“真理也有阶级性”和吹 捧“红宝书”,其实就是宣扬“朕即真理”时,羊锐笑道;“正确!——绝对的 ‘邓拓’!”他爱说谐音词,一语双关。他是常世杰认识的右派分子中最开朗、 最敢作敢为的汉子…… 常世杰将这首小令默诵了两遍,不禁热泪盈眶。一晃六年,羊锐从容就义已快六 年了。在监狱这所“大学校”,自己这几年又学到些什么?——是忍饥挨饿的毅 力?是逆来顺受的韧劲?是虚与委蛇的周旋?是保持骨气的磨练?是目睹叛卖者 的激怒?是面对临刑者的悲愤?是隔墙看社会的淡漠?是瞻望前途的茫然?…… 两天后,囚犯们被提前锁进牢房,宣布收听中央重要新闻广播。有两名囚犯 未来得及去厕所大便,只得轮流去蹲牢房内的马桶。 监狱高音广播响了。先是广播了中共中央两个决定:决定华国锋为中共中央 第一副主席兼国务院总理;决定撤销邓小平党内外一切职务,保留党籍,以观后 效。接着是关于“天安门广场反革命事件”的报道。最后广播的录音——北京市 革委会主任吴德对天安门广场群众的广播讲话。马桶上那个家伙不时放着臭屁, 但囚犯们谁也不敢笑。 听了广播的“反革命事件”,在北京天安门广场发生的这震撼世界的事件, 常世杰激动得脚板心冒汗,浑身战栗,脸上也一阵阵泛起“鸡痱子”。好啊!群 众终于觉醒了!个人迷信的丧钟敲响了!他在心里呐喊:“让暴风雨来得猛烈些 吧!” 整个牢房里鸦雀无声,整个三中队鸦雀无声,整个监狱里鸦雀无声。大概整个中 国此时也鸦雀无声吧?常世杰骤然想起鲁迅的一句诗:“于无声处听惊雷。”天 安门事件就是惊雷!“文化大革命”以来漫漫长夜终于响起了第一声震彻九州的 春雷。好啊!这才是真的叫好得很! 常世杰寻思:如果自己不是置身监狱而是身在北京,肯定也会走向天安门广 场,在清明节事件中去“呐喊”或者去“抒愤懑”的! 这天夜里常世杰兴奋得难以入眠,他构思了一首新诗以明志—— 在狱咏蝉 无人信高洁,谁为表予心? ——唐?骆宾王 又梦见在家乡观赏群鹅戏水, 醒来触目是铁栅门插翅难飞。 一腔热血渐渐冷了吗?不! 不过这白胡须又白了几分。 蝉姑娘的吟唱真是如怨如诉啊, 是叹我雄文惜我兵败怜我孤凄? 我却担心你身瘦弱衣单薄呀, 风多露重一定已感到有些冷。 犹记得与王勃诸友畅游若耶溪, 是你吧,笑指你蝉姑娘同题赋诗。 往事已矣,且任他亲者荣近者显, 我今不悔。生死何憾?人各有志! 堪笑国贼反诬我“乱臣贼子”, 那武则天算是个什么东西?! 啊!大中华岂是暴君之天下? 剖开胸膛吧,见见我的爱国心! 次日,报纸来了,通栏黑体大字栏题,三个整版的篇幅,还有天安门广场上 警车被推翻焚烧的照片…… 囚犯们争相阅报。有的站在床铺上探头看那报上的图片。 出工了,囚犯们变得更规矩,没有人交谈,许多人脸上出现若有所思的神色。 二十六 有关唐山大地震的一些通讯文章,如果剔除了那些空洞的套话和语录,应 该说写得不错,生动感人!这段时间,囚犯们每晚学习以读报为主。唐山的一些 钢筋混凝土的建筑也垮塌了,可见这次地震危害之烈、群众伤亡之大。到底死了 多少,伤了多少,报纸上迟迟没有公布。 常世杰想,六十年代初期的大饥荒,各地究竟饿死了多少人?十五年过去了, 也一直没有公布。是无法统计吗?那国家统计局是干什么的?显然,因死亡人数 过大,怕有损领袖的威信而执意“保密”。现在唐山大地震纯属自然灾害,不公 布伤亡情况,又为的什么?看来,也必定因死亡人数太大。但是,愈是讳莫如深, 谣言愈多。即使在这个川北的特种监狱,反革命犯中间也暗暗口耳相传着“大逆 不道”的流言: “润七不润八,润八刀刀杀。” “地裂而后天崩。”“糠竭— —猪死——毛亡。”……等等。 马瘸子那里又传来新闻,干部家属透露,北京、天津正在预防地震,天安门 广场、长安街两侧到处都是防震棚……看来,当权者难以寿终正寝了,常世杰猜 想,为逃避天怒、天谴,当权者一定搬出了“正寝”,搬到了可以防范天翻地覆 防范原子弹的地方。 昨天,电工组小汤曾眉飞色舞对常世杰转述“八牛用尽千般力,又有胡人八 八秋”的古代谶语。常世杰一笑置之。“八牛”确实指“朱”,但这证明此古谶 恰恰是出自明代灭亡之后,满清取代了朱姓王朝之际。所谓“胡人”,就指的满 清。现在说“八牛”是指朱德,“八八秋”是指今年润八月,那么,“胡人”当 作何解?难道是指苏联新沙皇吗?常世杰尚有民族自尊心,绝不愿当亡国奴。他 想,这个监狱里确实有形形色色的反革命,那种只要能获得自由,哪怕当亡国奴 也心甘情愿者绝非个别。自己绝不是这种人!自己也不是那种妄想夺取政权、取 而代之的什么“劳动党”、“七星党”……更不是那类组织“朝廷委员会”妄图 黄袍加身的遗老遗少。自己只不过是为“右派”鸣不平,为彭德怀、刘少奇鸣冤 叫屈,和羊锐等人挺身而出反对“文化大革命”、反对个人迷信而已。 常世杰坚信:一旦中国批判个人迷信,自己是会获得自由的。 现在,监狱里一些人把摧毁个人迷信的希望寄托在封建迷信的天意上,那未 免有些滑稽可笑了。而置身铁狱的人,又哪还有其他什么奢望呢?他又想起“时 日曷丧,予偕汝俱亡”这句古诗。囚犯们牵强附会那些古代谶语,不也是出自这 种心情吗?自己想到老头子“驾崩”那天,不也曾兴奋得想跳起来吗? 如果老头子死了,一切依旧,一如旧制,那怎么办呢? “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过七八年又来一次!”……看到报 纸上这些黑体字的“最高指示”,常世杰为之默然。不过,暴政绝对难以持久, 当国家远远落后于世界列强、穷得天怒人怨之时,领导层中会有人改弦更张的。 下午。囚犯们出工不到两个小时就通知收工,全部被关进牢房。有犯人逃跑 了吗?囚犯们疑惑不解。四点正,监狱难得一用的高音广播响了,哀乐。反复播 送哀乐之后,电台的播音员以沉痛的声音播读了中共中央讣告,宣告毛泽东去世 了。时间是昨天深夜,北京时间今晨零点十分。“反革命”们梦寐以求的这一天 终于来到了。常世杰心花怒放,表面上却装出一副病恹恹的模样。他环顾牢房各 位“同犯”,大多面无表情;本小组的胡记录耷拉着脑袋;对面的彭记录却正在 注视他。他侧着头透过铁栅栏眺望廊墙木栅栏外,只见一小角灰暗的天空。天色 越来越暗。而黑夜过了肯定仍是白天——地球仍然在转动。 两个小时后开牢门。吃晚饭时广播里仍是一片哀乐声。囚犯们特别规矩,院 坝里除了盆盆碗碗清脆的响声外,没有平常那嘈杂的人语。知趣!常世杰想,谁 也不愿为伟大领袖殉葬。他去开水桶喝水时,红炉组的老王用肘子故意拐了他一 下,他扭头看去,老王做了一个带笑的眯眼,他回报了一个歪嘴。 第一遍讣告广播后,唐荃即偷偷观察郭槐中,只见郭老头眼睛半睁半闭,似 乎疲倦极了。真是个“郭半仙”,今天是农历八月十七,真的是“八八秋”!唐 荃又朝老李望去,老李在看一份旧报纸;小蹇则拿出一本毛选四卷的袖珍本,在 那里翻来翻去。 晚上学习时,中共中央的讣告又广播了一遍。“人总是要死的!”唐荃想, “中国人民的伟大领袖”也好,“国际无产阶级革命导师”也罢,死了,就啥子 都不知道了。其实讣告中那些高级形容词人们都听厌了,连犯人也倒背如流了, 毫无新意! 睡觉的铃声响了,常世杰躺在铺位上,用枕巾将面部蒙住,表面上是遮灯光, 其实是他怕半夜梦中笑醒了不好交代。他深信“万寿无疆的时代”业已一去不复 返了! 九月十八日下午。囚犯们没有出工,集合起来站在院坝里。 汽笛声骤然响起,远远近近响成一片。这是规定的“全国统一致哀”。 “全部把头勾下!”江主管、徐指导、张指导站在堡坎上指挥。常世杰是中 等个儿,他头向下略微勾了一下又昂了起来,无人注意他。他却发现旁边队列里 电工组充电瓶的金老头右手在屁股上搔痒,他前面的电工小赵的右脚尖在上下抖 动,似在打节拍…… 广播里传来华国锋的悼词,最后提到继承遗志,“照过去的方针办”,“把 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 常世杰的思绪已飞到九州之外,逆时空而飞翔,飞到当年斯大林刚刚死后的莫斯 科。他想,一九五三年斯大林死了,三年之后,赫鲁晓夫继布尔加宁上台后,才 作了那具有历史意义的“秘密报告”。这华国锋大概是布尔加宁式的人物吧?老 头子最怕他死后出现中国的赫鲁晓夫,怕得了吗?现在没有“赫鲁晓夫”,迟早 也会出来个“赫鲁晓夫”……自己现已看到老头子之死,但愿能看到中国的“秘 密报告”出台那一天——把一九五九年、一九七O年两次庐山会议的真相公开! 把“反右”和“文革”的阴谋公开!把一九五九年至一九六一年全国饿死的人数 公开!把“文革”中全国被迫自杀的、被整死的、武斗中打死的、公检法枪毙的 人数通通公开。 二十七 常世杰这几天对报纸特别关注。他觉得国庆节前后报纸的社论和文章中都措 词尖锐、充满杀气,显然,“两条路线的斗争”仍在继续。奇怪的是十月八日的 报纸,选举华国锋为中央主席的同时,宣布要在天安门广场建造毛泽东纪念堂并 出版毛选第五卷。选举的过程和背景没有报道,这可是一件大事情啊!而后两项 本来是应该缓一步才进行的。 十月十九日,是鲁迅先生祭辰四十周年,报纸上头版头条发表了《剥开狄克 的画皮》一文,通栏标题。次日报纸发到犯人小组,常世杰拿起报纸十分兴奋: 现在渲染当年狄克攻击鲁迅的往事,肯定事出有因。咦!文章注释中提到叛徒姚 蓬子。而常世杰记得姚文元就是姚蓬子的儿子。莫非姚文元垮台了?!他激动起 来。他猜想狄克是张春桥三十年代的笔名,看来张春桥也垮台了!好啊!太好了! ——但这二人是如何垮台的呢? 翌日。临近中午,电工房小汤异常兴奋地跑来对常世杰说:小赵在电工房为 王干事修收音机,修好了,刚才调试,正好听到上海举行大游行,群众高呼打倒 王洪文、打倒张春桥、打倒姚文元、打倒江青的口号。 “打倒江青?该不是台湾的广播电台?” “好像是北京人民广播电台。走,一道去听听。” 常世杰随小汤来到电工房。小赵已将收音机关了,彭记录在那里。常世杰故 意拿起“修理记录本”翻看。当他走出门时,小赵追了上来,以兴奋而神秘的口 气说:“江青被打倒了!”小赵是和常世杰一道从滨江看守所押解来的。 因过度兴奋而一夜难眠,第二天上午进行车间统计工作时昏昏欲睡。下午出 工,常世杰在钳台加工牛头刨床的小刀架。忽然发现车间大门外站着老吴,正示 意要他出去。他知道老吴不进来是回避那胡记录。他走去问老吴何事?老吴说外 面发生大事了——中午翻砂组加班造型,听见外面农机厂的广播传来一阵阵口号 声。老郭说他贴近墙根才听清楚了一句:“拥护华主席!打倒四人帮!” “好事情!这真是一件大快人心的好事情!中国有转机了……但是在这里面 说话特别要小心!莫让胡杂皮之流钻空子。” 老吴点头称是,匆匆走了。 一会,翻砂车间后边高墙外的广播又响了,声音瓮瓮的,听不清楚。 晚上学习是收听中央重要新闻广播。监狱的高音喇叭广播了“今天首都百万 军民上街游行,拥护华主席,粉碎四人帮”的报道。广播中穿插了现场实况录音, “打倒王、张、江、姚”的口号声此起彼伏,一浪高过一浪…… 广播结束了。常世杰坐在自己的铺位上,拿起一张报纸却看不进去。他沉浸 在悄悄的兴奋之中——那江青不是毛泽东夫人么?那姚文元,不是写了《评新编 历史剧〈海瑞罢官〉》么?那王洪文不是被毛泽东亲自从上海提拔到中央,当了 中共中央副主席么?毛泽东死了仅一个多月,“四人帮”就被打倒了。他期望的 事件提前发生了!中国有希望了!……粉碎“四人帮”的经过怎样?死了多少 人?……“润七不润八,润八刀刀杀!”真的是暗合天意吗?……难道华国锋就 是中国的赫鲁晓夫? 奖惩大会后,陈一雄就被解除了手铐。这天,常世杰去螺丝组收记工本。他 向陈一雄点头致意,陈一雄笑了,故意面对着聂老头说:“打倒江青是最得人心 的……我看,华主席已经把那四个家伙干掉了!”常世杰知道是说给他听的。那 聂老头笑道:“这就叫先下手为强。” “到底是哪一天下的手呢?报纸上一直没有明说。”陈一雄问聂老头。 聂老头笑了:“你去问华主席嘛!” “想来是宣布出版毛选第五卷和建纪念堂的前夕。宣布那两件事表明正统 嘛!”常世杰笑道。 走出螺丝组,常世杰还在回味聂老头那句先下手为强的话。姜,还是老的辣。这 名伪保长一句话就点明了这件震撼世界的大事之关键。常世杰也不相信江青会反 对自己的男人,会篡改他的“遗志”,会自掘坟墓……无论如何,这确实证明中 央的斗争是你死我活的。“文革派”被打倒了,历史总算又前进了一步。或者说, 历史终于停止了开倒车。真正的英雄总是顺天应民的。 二十八 粉碎四人帮后,各队惟一的变化是设置了一间“阅览室”,添了两份报纸和 《红旗》等杂志。三中队保管室的前半间腾了出来,算是小小的阅览室。由木工 房做了一个报架和两排条凳。每个星期天开放,由老丁坐镇值班。 元旦后的第一个星期天晚上。正在学习时,江主管来开了牢房的铁门,把常 世杰叫了出去。原来,阅览室里出了“大案”——元旦那天的省报被撕去半张, 恰恰是并排刊有毛泽东和华国锋大照片的第一版。负责阅览室的老丁提供了当天 去阅览室的犯人名单,其中有常世杰。他和卓立昆下午去过。 常世杰说,他进去只翻阅了《红旗》杂志,未动报纸,卓立昆可作证明。再 说,自己是由衷拥护华主席粉碎四人帮的,对未来抱有希望,怎么会去干那种愚 蠢而荒唐的事呢! 江主管问:“你进去时,报架上省报那第一版还在吗?” “未细看,但好像《人民日报》挂在最前面,有领袖照片。因为元月二号那 天学习了元旦社论,各报都一样,所以没有再去报架翻看报纸……” 把常世杰关回牢房后,江主管没有叫老卓出去,也没有再提讯其它牢房的嫌 疑人。 谁会干这种事呢?常世杰也不知道。 第二天早晨出工之前,老丁特地来找他,低声嘱咐:“队部指示,昨天的事 就不要对其他犯人说了……” 也只能这样不了了之。查是查不出来的,作案者又岂会去主动坦白呢! 社会上开始进行“双打”斗争。汽修组听到一些零星消息:到处都在抓人; 要杀一批反革命和刑事犯;还要公判一批“帮派分子”。“帮派分子”的含义是 众所周知的——造反派骨干。现在所谓的“反革命”又是指什么人呢?唐荃想, 难道反革命分子真像韭菜一样,割了一茬又冒出一茬,始终“消灭”不“干净” 吗? 春节前快放假的一天。清晨,干冷干冷的。各中队囚犯整队集合来到篮球场。 这次与以往不同,囚犯们一律不带小凳子;整个队列是背向大礼堂,面向车库。 气氛有些异常。各中队报数,报告到齐后。熊科长训话:“今天,四川各地市都 召开公判大会,要镇压一批反革命分子和刑事犯罪分子。我们监狱也出了一个死 心塌地、要带着花岗岩脑袋去见上帝的反革命、反改造分子。”说到这里,熊科 长停住,掏出手巾揩鼻涕。这时,站在队列纵排第四位的常世杰打了两个寒战。 在场犯人大都不寒而栗,都瑟瑟缩缩的。都曾有被揪上台挨批斗和接受公判的经 历啊!最恐怖的就是搞“突然袭击”,没有一点思想准备而被突然揪出来…… 熊科长大喊了一声:“把罪犯史德远——带上来!” 只见两名武警从车库里押着一个光头犯人来到队列前面。后面还跟着两名手 持冲锋枪的武警。这犯人很年轻,面容清瘦,两只眼睛喷射着怒火。嘴巴被一根 两指宽的黄色带子拴勒着,口里可能还塞有布团之类东西。全身五花大绑。土蓝 色棉囚衣很干净。脚上拖着铁镣,穿的是一双很新的篮球鞋,白色胶底和蓝色鞋 帮之间,是一道红色的装饰胶线。 牟副科长宣读了史犯的判决书。 史德远现年二十二岁,一九七四年因现行反革命罪被判处无期徒刑。收监改 造后,该犯拒不认罪服法,继续恶毒攻击文化大革命运动和无产阶级司令部。特 别是粉碎“四人帮”以后,该犯顽固坚持反动立场,公然恶毒咒骂伟大领袖毛主 席和英明领袖华主席,为刘少奇和邓小平鸣冤叫屈。反动气焰极其嚣张。实属罪 大恶极,不杀不足以平民愤……现由川北地区中级人民法院判处死刑——立即执 行! 牟副科长念完判决书,熊科长一挥手,两名武警推着史德远朝大铁门走去。 史德远还硬起颈项挣扎,持枪的两名武警奔向前去……大铁门边一辆囚车发动起 马达,缓缓驶向门外。 篮球场上七百多名囚犯鸦雀无声。牟副科长开始对犯人训话,提到监狱还有 一名反改造分子这次由无期徒刑被加刑为“死缓”。因为该犯病重,今天没有押 他出来“亮相”。牟副科长警告:反改造分子应该悬崖勒马了,不要见了棺材才 流泪…… 常世杰一句也没有听进去,正在回忆一九七O年他身历的公判大会。滨江体 育场地下室那一幕浮现在眼前,耳畔传来羊锐最后挣扎的一声呼喊:“解放军万 岁!打——”常世杰浑身泛起鸡皮疙瘩。此时他似乎听见羊锐呼喊出完整的“反 动口号”:“打倒文化大革命!打倒专制独裁!”这也是那篇《打倒当代袁世凯》 一文的结束语。文章由常世杰起草,羊锐最后修改定稿,还油印了若干份。在常 世杰力阻下没有散发出去。 现在,一个活鲜鲜的爱国青年又这样被消灭了!居然是在粉碎四人帮之后。 此时常世杰愤怒已极,真想腾身云端,高呼所谓“反动口号”,让全国人民都听 见。却又枪打不到他,炮打不着他。……瞬间,他冷静下来,下意识地用左手捂 住嘴巴,他怕冲口而出惹来杀身之祸!然而,奇怪的是他心里总跳动着这个词: “打——打——打--……” 怎么办呢?他愈想抑制住,那个“打”字却愈从喉咙里往外蹦。他愈发紧张 了。终于,他想出个转移目标之法。他开始在心里默默念道:“打牙祭!打牙祭! 打牙祭……” 公判大会现场实况广播完了,囚犯们返回各自的中队。常世杰机械地随着队列走 回院坝,见同犯拿起端饭钵钵的竹篼,不禁冲口而出:“打牙祭!”老卓盯着他, 感到莫名其妙。常世杰回过神来,自知失态,便对老卓笑道:“想打牙祭了!” 二十九 邓小平再度出山和恢复高考制,冲淡了史德远被拉出去枪毙给囚犯们心里刻 下的阴影。但是报纸上的宣传,还是用黑体字引经据典那老一套。何时才有所变 化呢? 这天囚犯们收工回来,见监舍巷道西端到处是一些铺草节节。又调整舍房了? 只见保管室兼阅览室已不存在,又恢复成牢房——两排通铺夹一条窄窄的过道, 尽头靠墙处是一只大马桶。隔壁老弱组也只剩两排空铺。听说老弱犯已分散到医 务队和一中队去了。 显然,这两间牢房是为新犯人预备的,可容纳四十多至五十来人。 “阅览室”就此取消了吗?保管室的东西堆放何处?正疑惑间,中队总值日 老丁站在阶石坎边大声宣布:“吃药的到原二中队西头。那边划了三间舍房给我 们中队了。阅览室也在那边……” 次日傍晚收工回到院坝,只见三十多名新犯人坐成三个圈子,正等待开饭。 奇怪的是这些新囚犯毫不拘谨,大都说说笑笑的。饭后才听说这些囚犯来自永川 劳改茶场,都是在那里表现不好的。全是有期徒刑,刑期最长的十五年,最短的 还剩三年。新编的三个组由老丁、老曹、老阎任记录,先集中学习一个月……这 批劳改犯的到来,改变了川北监狱只关押死缓犯和无期徒刑犯的历史。可见事物 是不会一成不变的! 一个月后,茶场来的囚犯除调去五中队七人外,其余分下车间。汽修车间扩 大为两个组。老李也当了记录。金工车间分去十名茶场来的囚犯,每部大车床都 安排一名当下手;锻压车间、铸造车间各分去五名;油漆组分来一名中年囚犯, 其右手腕是在劳改茶场被看守扭断了的,复姓司马,贵州人。这司马忠颇健谈, 与常世杰谈得拢。。 司马忠家在贵州,他在川南介入“预谋反革命集团”而被判刑。他说劳改队 囚犯的待遇更恶劣。饥寒交迫,劳动强度大,武装看守还经常对囚徒动武。挨过 黑打的是多数。他右手腕被扭断,仅仅因为在看守毒打另一个囚犯时,他在旁边 骂了两句“法西斯!”于是“法西斯”对他更加法西斯! “监狱里毕竟可以免遭黑打了!我来到这里后有了一种安全感。”司马忠说。 常世杰摇摇头,随后补充一句:“也许要稍好一点,要依靠这批最廉价的劳动力 来生产啊……”他想起一直不认罪的房涛,不是同样被打得头破血流么?房老头 调到一中队去了。 “劳改茶场的惟一好处是消息多些。几乎每个月都有新犯人来。”司马忠笑道, “听说广西某地区的武斗最近才平息。” 常世杰感到惊讶:“今年还在搞武斗?”转瞬间又微笑了,他想起当初黎老 头和他交谈时,也曾一脸惊讶—— “‘九大’召开后还在搞武斗?”那次常世 杰跟黎老头谈到一九六九年五六月间涪陵地区垫江县的武斗——真枪实弹的硬仗。 谈到一些地区的武斗,司马忠说,有的是去年十月粉碎四人帮后重新爆发的。江 青、王洪文被打倒了,他们原先支持的那派自然该倒楣了,有的不甘心灭亡就孤 注一掷……他说,贵州和广西的武斗自一九六七年至今整整十年,有的地方一直 没有彻底平息过,断断续续,呈波浪式起伏。一九六六年广西有的地方“批斗黑 帮”、“横扫牛鬼蛇神”也最厉害,往往当场把人整死,而喝人血、吃人肉、吮 吸人脑汁的事也时有发生…… 常世杰听了浑身泛起鸡皮疙瘩。他只听说原大伙房那个癞子犯人在“灾荒年”— —一九六O年把妹妹煮来吃了……提到“灾荒年”,司马忠说:贵州饿死的人不 计其数,有的乡村为争抢“观音土”还打死了人……两人合计:三年“灾害”, 全国至少饿死了一千万人吧! 三十 “抓纲治国,初见成效”在监狱里的体现,是囚犯们每天只吃一顿包谷粑了, 杂面馒头里面粉占主要成分了,囚犯们肚皮有个七八分饱了。至少三中队是这样。 至于五届人大提出来的“十年宏伟规划”,什么十大钢铁基地、十大油气田、三 十个大电站……能否实现,谁也不去操那份心。常世杰想:花几年功夫把过去的 烂摊子理顺就不错了,提那些赶超世界先进的虚劲干啥?但一转念,以“英明领 袖”自居者不提虚劲行吗?华国锋毕竟不是赫鲁晓夫。毛选第五卷的发行、他那 篇学毛选的文章《把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进行到底》的发表,都充分表明他 确实想继承个人迷信的衣钵。难道还不明白,搞个人迷信、个人独裁绝没有好下 场吗?只有民主和法制才能推动中国进步吗?说来可悲,几十年来,民主、自由、 法制等词汇也成了禁忌!五四先烈——如李大钊等,果真在天有灵,一定会在马 克思的主持下,狠狠地批斗那披着马克思外衣而大稿封建法西斯专制的害人虫 吧…… 星期天上午,三中队院坝送来七名囚犯。江主管亲临指挥,很快给他们安排 好了铺位,七间牢房各有一个。 午饭后有两名新来的囚犯在水池边刷牙,颇引人注目。另一个家伙大概捞到 小半钵剩饭,端着搪瓷盅子,站在黑板报前吃得伸颈打嗝的…… 得知这七名囚犯是川北地区的帮派骨干,有老犯人骂道:“这些龟儿子运气 好。生活改善了,他们来了。一来,就遇到晚上打牙祭……” 隔了两天,老囚犯们才知道这七名新囚犯除一名属川北地区四大帮派分子之 一,其余都是二、三流角色。两大派的一号头目分在一队和五队。分到三队的这 名“四大帮派分子之一”很年轻,才二十几岁,却是有名的黑笔杆,曾在四人帮 办的全国性刊物发表文章。叫国治文,分在钳模组学冲压。 常世杰这间牢房另一小组分来的帮派分子姓臧,是川北地区电影系统的头头, 瘦高个,老犯们背后称他为“晾衣竿”。晾衣竿在学习组发言就暴露其学识浅薄, 只知道背诵语录,令人反感。一天晚上,晾衣竿在牢房内拉肚子,他忘了带草纸, 老卓看出他的窘态,主动给他递去草纸。想不到晾衣竿揩了屁股,回到铺位,却 向记录反映老卓“这个老反革命”想“拉拢”他。还说老卓中午洗衣服时曾给他 半块肥皂,他没有收…… “你、你……”气得老卓全身发抖,说不出话。常世杰低声骂了一句:“真 不是他妈一个东西!”老熊也说:“这就叫好心不得好报,好泥巴糊不了好 灶……” 几个囚犯站成圆圈形,双手全都握住手动压力机的轮盘,钳模组的诸老大则 蹲在压力机平台底座旁调试模具,口里喊着:“一、二——三!”三字一出口, 扳大轮盘的囚犯就朝顺时针方向使力。钳模组只有三个囚犯,不得力;奉带班干 事之令,隔壁螺丝组的囚犯抽来支援。常世杰来收取记工本,也被拉差,换下瘦 骨伶仃的聂老头。其实常世杰非常乐意,因为钳模组最年轻的新犯就是川北地区 四大帮派分子之一的“黑笔杆”国治文,常世杰想接触他,了解这个“黑秀才” 到底是何等样人物。 国治文二十七八岁,圆脸,鼻正口方,两只眼睛略呈近视之状。常世杰与之 交谈,想不到竟是同乡——都是滨江市南城区的人,两人都兴奋起来。当诸老大 去钳台修整模具时,其余囚犯就到螺丝组休息,大家就摆“龙门阵”,常、国二 人在一边谈得特别投契。当得知国治文的姐夫是江湾中学图书馆章老师的儿子, 常世杰笑了。他读初中时,每周至少要去图书馆借三次书,看见章老师的两个小 儿子经常在那里跑来跑去,其中一个就是国治文现在的姐夫。章老师那时四十岁 左右,喜欢穿旧旗袍和旧西装,再涂上淡淡的口红,比许多年轻女教师还摩登。 这在当时是要有相当的勇气才行的。 国治文悄悄问常世杰犯的什么罪,当听常世杰简短回答之后,他扬起眉毛惊 异地:“难道滨江的《中华向何处去》就是你写的?”常世杰点点头。国治文拍 了一下常世杰的肩膀,倍感亲切。随后谈到:“我听姐姐和姐夫谈起过你。江湾 中学的老师都知道你,褒贬不一。章老师则在家里啧啧称赞,称你为‘江湾一 杰’……”常世杰脸红了:“一介匹夫而已!”国治文问他还写过什么文学作品? 常世杰不禁回忆起过去的一些习作,回忆起与晁均合编的手抄刊物《冰河》…… 但是,他想想后只回答说:“高中时曾与学友编过手抄诗刊《醒狮》。那是一九 六三年六四年的事。” “你们醒得早啊!现在外面手抄本作品很多,而高质量的极少。如果你不被 关进来,可能会以手抄本作家而闻名于世的。我姐姐也说你是江湾的三大秀才之 一嘛……” 常世杰问他对报纸上真理标准问题讨论的看法,国治文笑道:“我是赞成实 践检验真理的!个人迷信要不得……”常世杰拍拍他的肩膀笑了。 收工前,国治文悄悄说:“希望能拜读你狱中写的诗。”还特别强调他不爱 旧诗爱新诗。 “新诗旧诗我都喜欢。旧体写过一些,新诗写得极少。在这里曾构思过几首 短小的新诗,不成熟,一直未形诸于笔墨,也不敢形诸于笔墨……” 次日上午统计工时之余,常世杰整理了腹中的两首小诗,用纸片抄了出来。如下。 小花?小草?小鸟 一 在狱医所后门偷偷一瞥 废碉楼风景便摄入眼底 一朵忧郁淡雅的小黄花 在瑟瑟秋风中独自摇曳 你,也许会莅临我梦中 我,却担心自己的喃喃呓语 还是让我潜入你梦中吧 一个戴眼镜的囚徒,无罪的! 二 石缝里小草已探出了头 笼中的小鸟也想展翅飞 驱散乌云扫除了阴霾 阳春十月天空更明媚 休问烂柯山的残棋呵 休问渭水边垂钓者谁 小草小鸟都不忧天呵 天不堕,我们便不会毁! 他将那纸片藏在身上,去螺丝组送记工本,却不见钳模组的人。便对聂老头 说:“试压模具需要人时来叫我就是。装配组那里有我不多,无我不少……” 果然,下午钳模组的诸老大来装配组叫常世杰:“郑干事叫你去压力机劳 动!” 这诸老大是反动会道门骨干,一九七O年春“一打三反”第一批被抓进来的, 是个老油子。也曾挨过批斗,也痛恨打小报告的小人。由于他技术好,车间干事 很信任他。 常世杰随诸老大来到废碉楼前,郑干事说:“你以后半天劳动就到钳模组。 他们人手少,添个人好些。”常世杰巴心不得这样。 扳压力机大轮盘,属简单操作——下蛮力罢了。几个人乐得在一起悄悄吹牛。 诸老大一人蹲在地上观察、调整、指挥,叫着“用力!”“慢!”或“停!” 休息时去厕所,常世杰将那纸片悄悄递给了国治文。小便后的国治文于是又 去大便坑上蹲了下来…… 试压结束。国治文与常世杰在钳台边低声交谈。国治文说:“你的新诗是传 统写法,还可以。而今外面时兴自由体,不用韵脚,句型不拘,讲究内在的旋律; 诗意比较抽象……” 常世杰道:“我确实落伍了。毕竟与世隔绝了九年……抗日战争才八年啊。” “你的诗意境不错。‘残棋’和‘渭水边垂钓者’有深意……谁来下‘残棋’ 呢?你认为谁是那个‘垂钓者’?” “诗无达诂。残棋是有感而发,垂钓者嘛——总是有的……” “你对江青的男人如何评价?” “前功不能抵后过。邹韬奋——三十年代著名的六君子之一,有一句话说得 很好——‘成功靠他人帮助,失败是自己造成。’革命的成功靠党内元老浴血奋 战,靠各民主党派帮助,靠苏联帮助……他却贪天之功为己功;从反右、大跃进、 人民公社,直到文化大革命,这些‘运动’都是他一手一脚策划和指挥的,其失 败只能怪他自己。而他对失败要么拒不承认,要么推卸他人,从来没有听说他认 过错!现在竟要你们这些人来当替罪羊,分担他的罪责,真是好笑!” “现在对他三七开,因为他毕竟是党的缔造者。” “你毕竟太年青!参加了第一次党代会并不等于是缔造者,陈独秀、李大钊 没有参加第一次党代会,能说他俩不是党的缔造者么?真正的缔造者恰恰是陈独 秀、李大钊。事实上那时张国焘、李达的地位也远比毛高!毛随后担任的是中共 湘区书记,不过省级干部而已。为突出个人而歪曲历史,迟早是要受到历史的惩 罚的!” “确实,遵义会议后党的一把手是张闻天,而‘文革’中却说是毛……” “陈一雄那年在二队就因为说这些吃过亏。——走吧,洗手了。” 又是调试冲压模具的日子。常世杰、国治文等围在手动压力机旁,螺丝组的 陈一雄也被诸老大叫来了。大家使了一阵蛮力后,休息时,陈一雄自言自语: “张志新死得惨啊!枪毙前还把人家喉咙里的气管割断了。真是旷古未闻!不是 报纸登了,谁相信呢?又会说阶级敌人造谣了。” 常世杰叹了一口气。他想起中学时读的《秋白文集》,下卷有瞿秋白就义前 的照片,临刑前秋白还昂首高唱了《国际歌》。还有方志敏,就义前也留下了一 张像样的照片……他又想起两年前本监狱拉出去枪毙的史德远,嘴巴被封住了, 颈子上还勒有尼龙绳,想呼唤“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也不可能!自古以来, 历朝历代总是要让死刑犯说话的,还要赏以最后一顿酒饭。而一九七O年自己 “恭逢其盛”的那次公判大会——枪毙二十三名犯人,临刑前那顿囚饭,每人却 只有二两糙米饭,菜呢,是一撮洒了几粒盐的生萝卜丝。比平时的囚饭还差!当 时楼上楼下一些牢门被愤怒的犯人擂得像打铁皮鼓一样,而看守们无动于衷,毫 不理睬。随后,胸前挎着冲锋枪的武警开门把被反铐的和反铐并上了脚镣的要犯 押下去…… “四人帮及其走狗没有一个好东西!”陈一雄边说边瞟了国治文一眼。常世 杰侧首看看国治文,见他左耳朵根红了。 “报纸上说‘四人帮在辽宁省的代理人和帮凶’,指的是谁呢?”常世杰明 知故问。他是想把陈一雄的话题岔开,免得国治文难堪。 “毛远新。”国治文说,“他后来调到中央去了。” “应该由他来偿张志新的命!”陈一雄愤愤地。…… 最近一段时间,报纸上揭批四人帮封建法西斯专政的文章很多,囚犯们比过 去敢于说话了,当然只能是悄悄地。 常世杰收工回来遇见李医生,李医生悄悄说:“小院的张老头——胡风,今年春 就走了。”他也是才听说的,“不知是保外就医还是无罪释放,报纸上一直没有 刊登这消息。” 胡风先生出狱了!好消息!常世杰十二分的惊喜!——形势从根本上好转了。 三十一 中队阅览室里增添了一些书刊,并破天荒允许囚犯家里寄书来。常世杰从翻 砂车间韦治国那里借了本《列宁回忆录》。这老韦也是“文革”中的“反革命集 团主犯”,他舅舅是在白公馆牺牲的烈士,是《红岩》中的英雄人物,也因此才 网开一面,只给他判了无期徒刑。老韦很瘦,很老练,暗地里给常世杰不少精神 支持。 读了《列宁回忆录》,常世杰嗟叹不已:列宁流放时,当地每季度还供应他 半只羊。再瘦的绵羊,总有一二十斤吧?每月至少有三四斤羊肉,生活相当不错 了。还能容许家属到流放地同居,这更是今天的囚犯难以想象的。 从报纸上看到出版简讯,新书目录中有《法国革命史》,常世杰眼前立刻浮 现出法国小说中描写的罗伯斯庇尔、马拉,断头台、巴士底狱……于是他写信向 家里要一套。半月后,老丁告诉他:“你家里寄来《法国革命史》上下册,江主 管审查后认为不适合犯人阅读,已叫我今天给寄回去了。还要扣你五毛钱邮资 呐。” 国治文的姐姐给他送来一网篼书籍,在常世杰眼里无异于一只肥羊。于是常世杰 向国治文借书,国治文说,你随便选吧。常世杰选了一本《狄德罗文集》。他着 重读了后面的文学部分。对《拉摩的侄儿》特别有兴趣。这部对话体的中篇小说, 文笔优美,蕴含哲理。那拉摩侄儿对女人“美妙的屁股”的赞叹,令常世杰心旌 摇曳……当他翻阅前面《达朗贝和狄德罗的谈话》及《百科全书》条目选辑时, 不禁为这位启蒙思想家的论断而惊叹。狄德罗的一些话好像正是针对“文化大革 命”的愚民政策说的。 当今中国民众确实需要启蒙!中国社会太缺乏民主的思想、自由的思想了!囚犯 被剥夺了一切自由,自不待言;人民群众呢,除比囚犯多一样结婚的自由,多一 点选择饮食的自由和行走的自由外,还有什么呢?“一切权利属于人民”、“人 民当家作主”——体现在哪里?……一个国家当然需要政治权威,但是这个政治 权威绝不能凌驾于国家和全民之上。两百年前狄德罗说:“不是国家属于君主, 而是君主属于国家……国家选择君主来统治,只是因为他向人民承担管理各项事 务的义务。……他绝对可以卸去王冠,但他不能不经把王冠戴在他头上的全民同 意,而把它戴在另一个人头上。”老头子是如何干的呢,即以他选择“接班人” 来说,他先后选择过林彪、王洪文、华国锋,皆全凭他个人说了算。把他的意志 强加于党、强加于民!更不说他打倒元老、铲除异己,玩弄的那一套帝王术了。 他的所作所为,在两百年前也要被批判!他哪里是在搞什么社会主义?确如报纸 上说的是搞的”封建法西斯专政”。不过没有点他的名,而把四人帮作为他的替 罪羊罢了…… 翻砂车间有个帮派分子,人称“酱油司令”。他是川北酿造厂革委会主任, 老转业军人,曾手提两只驳壳枪指挥武斗。判刑十五年到这里后牢骚怪话多。翻 砂车间浇铸时,见抬铁水包的犯人解放鞋上拴一块搭盖布壳子,便说,应该穿劳 保皮鞋,“这么大一个监狱,发不出几双劳保皮鞋么?犯人,犯人也总是人嘛!” 立即有人向队部打了小报告。据说为此打小报告者不少,有杀人犯,也有右派、 反革命。 第二天下午,江主管召开中队大会批斗“酱油司令”,说他煽动犯人闹事。这个 “司令”四十几岁,大腹便便,耷拉着大脑壳站在全中队犯人前面,十分狼狈, 难以想象他当年的威风。 三十二 读了关于遇罗克烈士的长篇通讯,正像上半年读了张志新烈士惨遭杀害的通讯一 样,常世杰热血沸腾。全中国冤杀了多少像遇罗克、张志新这样的英杰啊! 早在一九六七年九月,常世杰从北京到了上海,正值上海公检法军管会处决了一 个现行反革命,还专门为此人出了个十六开的小布告,街头巷尾到处张贴着。屠 杀岂能吓倒反“文革”、反暴政的热血青年?反而激起更多的仁人志士奋起反抗! 常世杰就是此时下决心要当“反革命”——反对“文化大革命”的。第二年果然 走上“反革命”之路,于一九六九年九月被捕。 处于“停滞时期”,处于倒退时期,处于当代中国最黑暗时期——宪法被践 踏,文化被毁灭,开国元老被投入牢笼,大批学者、教授、作家被迫自杀,广大 人民被愚弄,生产停顿,社会萧条……稍有异议,即被监禁、屠杀……——我们 挺身而出,呐喊了!反抗了!结局是预知的——枪毙或者坐牢!还能有什么其他 选择的?羊锐说过:我们干这些,不过是用自己的血肉为一个新时代垫脚而已…… 遇罗克是一九七O年春三月五日“一打三反”第一批在北京被枪毙的。九个 月之后,“一打三反新高潮”,在滨江,羊锐被枪决。常世杰被判死刑缓期两年 执行,算是侥幸。转瞬已是九年,从被捕时算起,已整整十年了…… 常世杰悲愤交并:整个七十年代就这样在囚禁中流逝了!——十年的铁窗生 涯! 星期六晚上,全狱囚犯在篮球场看电影。放电影之前,全场静下来后,新来 的黎处长拿起麦克风:“现在,请牟副处长宣读一份省高级法院裁定书。”牟副 处长高声读了一遍。原来是一中队囚犯季长春平反了。裁定书宣布撤销一九七O 年成都公检法军管会判处二十年的判决,撤销芦山县法院一九七五年关于加刑为 无期徒刑的判决,撤销川北地区法院一九七七年加刑为死缓的判决……宣布季长 春无罪。顿时,篮球场上囚犯们活跃起来,发出一片嗡嗡营营之声。 常世杰想,季长春是真正的共产党硬骨头,一再被加刑而不屈。也说明监狱 一九七七年还在整季长春的黑材料,还在制造冤案!而史德远正是那次被拉出去 枪毙的。他想,史德远的案子迟早也会翻过来的。季长春原是省公安厅某处处长, 他先行一步罢了。 黎处长招呼大家静下来,说有重要事情宣布。他宣布:奉上级指示,允许犯 人申诉。凡申诉材料,一律交到各中队队部。犯人要查阅原判决书的,先登记, 然后到各自的队部查阅、摘抄。 囚犯们又发出一片嗡嗡营营之声。牟副处长用麦克风说:季长春同志今天一 早已被接回成都了。类似的无罪释放已有几起……我们监狱是执行机构,法院裁 定书一来就立即放人。看来今后陆续还有类似的情况。这表明我们党是伟大的! ——有反必肃,有错必纠嘛!……但是,属于冤假错案的毕竟是极少数,决不允 许犯人有罪不认,无理取闹。报纸上也说了,无产阶级专政还要加强而不是削 弱…… 这部南斯拉夫电影的情节没有给常世杰留下印象,他在思考自己准备申诉的问题。 胡风放了!季长春放了!自己也有希望!夜里,他闭着眼睛仍在思索申诉书的结 构…… 三十三 监狱工厂成批生产汽车部件“双总成”后,利润倍增,生产处决定在三中队成立 一个统计室,全面统计工件工时,对产品实行成本核算。金加工车间干部值班室 腾了出来作为统计室,原记工员都充任统计员,“全脱产”——不再参加车间劳 动。金工车间统计员老邬原先在外面就是会计,他熟悉业务,便由他任统计员组 长。大家戏称他“主任”。老吴“全脱产”三天后就老毛病复发——吐血,送到 医务中队去了。他的工作由断手腕的欧阳忠接替。老邬的金工车间统计则由一个 帮派分子老唐接任。这老唐是川北地区工商局的。他能“脱颖而出”,亏他精通 世界语。他异想天开地编了一部世界语词典,并妄想争取出版。从看守所到监狱, 都给他提供了方便。这在几年以前简直难以想像。完全是靠粉碎四人帮后的大气 候,更靠全国科学大会的春风吹拂。后来,厚厚的稿子被出版社退回了。但他却 因此得到监狱领导重视,调到统计室,成了“全脱产”犯人。 常世杰抓紧时间起草申诉书,自到队部摘抄原判决书后,仅三天时间,就完成了 初稿。自然,他利用了一些白天“统计”的时间。申诉分三个部分,一、申辩他 们不是反党反革命集团。他们没有反党旗号、没有封官许愿,没有造谣惑众。他 们反对的是“文化大革命”,反对的是个人迷信。虽然他们在传单最后虚拟了一 个“革命组织”名称,但和“文革”中千千万万的造反派组织一样,是“四大” 允许的。只不过他们是站在刘、邓、陶一边罢了。二、驳斥判决书把《打倒当代 袁世凯》一文认定为“反革命集团的纲领”。他们不是“反革命集团”,也没有 任何“纲领”。《打倒当代袁世凯》一文的内容,现在看来绝大部分都是无可指 责的,经受住了历史的检验。为右派鸣冤叫屈,为彭德怀翻案等等无疑是正确的, 为刘、邓、陶评功摆好更不必说了。文章反对中央文革、反对林彪、陈伯达等也 是完全正确的。当然文章反对了毛泽东,但是,文化大革命是毛泽东“亲自发动 和领导的”,林彪、江青一伙是毛泽东亲自提拔、重用的……三、驳斥了判决书 对“散发反革命传单”、“寻找反革命根据地”的定罪。常世杰在申诉书这部分 说,现在仍把《中华向何处去》认定为“反革命传单”是不当的。其内容如前所 述,其语言也不如后来《打倒当代袁世凯》一文那么直露,乃多是暗示。《中华 向何处去》中指出“文化大革命”“践踏宪法,残害忠良”,”毁灭中华文化、 破坏国民经济”,”挑起两派武斗”、”是旷世浩劫”……现在报刊上正是这样 说的。中央文革号召红卫兵“打倒刘、邓、陶!”,我们站在刘、邓、陶一边, 为什么不能唤醒红卫兵和民众起来打倒中央文革呢? 这篇文章是常世杰起草的,首尾几段还依稀记得。是这样开头的—— 世所瞩目的中国形势渐趋明朗:内乱之火蔓延,武斗之风日盛。…… 环顾国内,工厂关门,农田荒芜,交通瘫痪,市面萧条……多少国粹文物被付之 劫火,多少名胜古迹被夷为平地……尤所痛者,借”文化革命”之名,驱使学生 打砸抢抓抄,践踏宪法,残害忠良,草菅人命。有目共睹的是:一大批学者、专 家、作家、教授、大学校长被虐杀或被逼自杀……如此毁灭中华文化、破坏国民 经济,才真的是“史无前例”。所谓的“文化革命”,实乃旷世浩劫。鉴此,每 一位有良知的中国人不得不疑问:中华向何处去? ……玩弄权术者愚弄人民由来已久,……回顾历史,敢于说真话,敢于反对教条 主义、官僚主义,敢于反对专制迷信,就是“右派”、“反革命”,就是”反党 分子”、“反党集团”……实践证明,彭老总一九五九年为民请命是完全正确 的…… 当前,联合的调子越唱越高,武斗的范围越打越大,一些地方甚至动用了飞机、 坦克、大炮,致使无数生灵涂炭。……难道全国各地大规模武斗是“地富反坏右” 挑起的?是谁当初煽动学生、运动群众?是谁利用群众组织造反夺权、篡党篡国? 是谁阴谋得逞之后又分裂群众,挑动群众斗群众?甚至公然支持一派,打击一派。 其实,无论哪一派,都不过是御用工具的工具而已,一旦失去利用价值,就会被 弃之如敝屣,落得个极为可悲的下场…… 所以,决不能让凌驾于党政军之上的阴谋家一统天下。“大乱者,救中国之药石 也!”大乱,大乱,乱了新当权的阴谋家;锻炼了人民,教育了人民——“从来 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一切真正爱国爱民的革命造反派联合起来,把矛头指向祸 国殃民的阴谋家! 文章结尾是引用鲁迅的一句话—— 历史的巨轮必将把中国载往更宽阔更光明的地方去! 中间有几段记不清楚了。印成传单时,羊锐删去不少,还作了一些改动,但常世 杰认为他改得并不理想。 又花两个晚上的时间,常世杰誊正了申诉书,他用统计室的复写纸复写了两份。 次日一早满怀信心地交给了队部江主管。下午收工回来,申诉书却被队部退了回 来,同时退回的有五六个囚犯的申诉书。老丁吃饭时传达队部指示:申诉书最后 署名前要加上犯人二字。再者,申诉书呈交到哪级法院要写清楚。常世杰的申诉 是投递滨江中级法院。尽管他极不情愿,还是在申诉书的署名前加了“在押犯人” 四字。他想,凡申诉者都是不认罪服法的,却偏要你承认自己是犯人,真是滑稽。 但有什么办法呢? 这天中午,在厕所的外面,唐荃轻轻问常世杰:写了申诉吗?常世杰点点头。唐 荃说房涛上个月就无罪释放了,从这里调去模范监狱的汪光团也释放了,纯属冤 案。常世杰轻轻感叹:房涛被冤枉了二十三年,被批斗过无数次;老汪被冤枉了 十七年,还说他是铁案,被写进了省公安校的教材。……唉!中国之大,还不知 冤死了多少无辜! 不久,监狱又召开犯人大会,由生产处长主讲,强调科技是生产力。最后宣布将 首先对三中队犯人实行技能考评,核定技术级别。明年或后年犯人的零花钱将随 技术级别而定,最低仍是两元,最高可能达到十元。显然,汽车双总成生产的利 润可观。全场犯人顿时活跃起来。 牟副处长招呼大家静下来,宣布大会进入第二项内容。由他宣读了几份驳回 申诉的法院通知。各中队都有,三中队是一名帮派分子的。通知都很简单,却惊 人的相似:“经我院复查,定罪事实清楚,驳回申诉,维持原判!”牟副处长最 后训话说:“……不要见别人走了,自家脚板就痒了……” 常世杰注意到,有的驳回通知是去年十二月份签发的,而最新的是本月的。可见 狱部是有意集中宣读,给予写申诉的犯人当头一棒。联想到去年宣读季长春的平 反通知,故意安排在放电影之前而不是正式的全狱大会。监狱方面的态度何其鲜 明乃尔! 半个月后,常世杰被叫到队部,新来不久的唐干事说:“滨江法院的通知来了。” 常世杰从唐干事的表情即知其结果不妙。唐干事拿着盖了法院红戳戳的通知念了 一遍,果然,最后几句是:“经我院复查,主要事实认定清楚,定罪准确。特维 持原判。”仅短短两行字。唐干事要常世杰在复查通知书附页送达回执上签字, 复查通知书却不给常世杰,说是由狱部存档。他幸灾乐祸地:“常世杰,不再申 诉了吧?”常世杰毫不犹豫地:“我坚持申诉,向省高院申诉。若省高院驳回, 再向最高法院申诉!” “我看你还要向联合国申诉哟!——给我下去!!” 常世杰对申诉充满信心,自有道理。刘少奇主席的大冤案已于前日正式平反,而 滨江法院这份驳回申诉的通知,乃是一周之前签发的。大概正有鉴于此,队部才 没有把这份驳回通知拿到中队大会上宣读。也可见江主管还是认为自己的申诉是 有相当理由的。由唐干事出面对自己个别宣读,大概也是江主管安排的吧?…… 刘少奇主席平反之后,也该给“文化大革命”这十年浩劫作个正式结论了。 常世杰回到牢房,取出自己申诉书的复写件,从头到尾仔细推敲起来。哪些地方 要补充,哪些措辞要修改,他一一勾画出来。他觉得,强调自己没有反党反社会 主义很重要。大凡热血男儿,都是爱国的。他想,申诉书中要强调自己的爱国热 忱,陈述自己当年的忧国忧民之心迹。自己当年的许多诗词也可以为证。对了, 将自己的旧诗引以为证,写进申诉,给叶剑英元帅寄一份去。叶帅爱写诗词,他 肯定是富有同情心的。给叶帅的申诉当然不能通过队部。老卓十月份将获释,悄 悄托他带出去吧……越想越兴奋,直到凌晨两三点钟,武装看守进来巡查了几遍, 常世杰都知道得清清楚楚。 次日他便将修改后的申诉书用复写纸写了一式四份。第三天将两份申诉书交到队 部,信封上分别写的是四川高级人民法院收和北京最高人民法院收。 三十四 监狱小河那边的新车间半年前就修好了,是按正规厂房修的,宽敞、空间高, 安装了行车。档头是两楼一底的小楼。旁边不远处是高大的热处理车间,两台大 型淬火电炉已到位,水处理、油处理的池子已砌好;也安装了行车;其档头楼下 是两大间,楼上是四小间。热处理车间后面靠院墙崖壁边是一排库房。小河上水 泥桥加宽了,十轮大卡车可直接开到新金工车间右侧的大门边。新车间的左侧是 厕所。厕所后矮墙外是电工车间。锅炉房修在另一端,是M型,大间是大小锅炉, 小间是堆煤间…… 三中队召开了车间搬迁动员会。要求不停产搬迁,边搬迁,边安装、边生产。 当车、刨、铣、磨开始搬迁时,五中队那边已在院坝里开始修犯人宿舍了。 进展得很快,五队和三队的间墙也拆除了一截,可以看见那边房屋基脚已浇好, 混凝土墙已修了近一人高。马瘸子对唐荃转述最新消息:新牢房是两楼一底,两 大排,从五队修到三队是一排;二队和一队那边是另一排;最后修医务中队的。 牢房内将安装水泥做的单人床,上下铺。每间牢房住十名囚犯…… 消息传开,囚犯们兴奋之情溢于言表,要告别猪儿窖窖的通铺了,许多农村 来的囚犯在家里也没有睡过单人床呢! 新牢房的修建进展迅速,五队那边已修竣,工地延伸到三队院坝。葡萄架拆 除了,水池拆了,剩下那孤零零、黑黢黢的水管水龙头,就像一条立起身子的眼 镜蛇。很快,这边新牢房的基坑也挖好了。吃牢饭时,囚犯都龟缩到旧牢房里, 就像过去下雨天一样。 星期三下午收工,卓立昆被叫去队部。吃晚饭前他手拿一封书信,眼泪涟涟 地回到牢房。常世杰低声问他出了什么事,他将那封信递给常世杰,随即哇地放 声痛哭起来。男儿有泪不轻弹,五十岁的人了啊!铁栅窗前顿时挤满了其它牢房 的囚犯。 常世杰看完信也忍不住擦了擦眼角涌出的泪水。原来这信是卓立昆妻妹写来 的。一九六O年卓立昆被判无期徒刑后,妻子被迫与他离了婚,带着三岁的儿子 熬过了那大饥荒年辰。一九六二年从商店被压缩回街道,被鉴定为“同反革命劳 改犯划不清界限”,因为她一直不另嫁人,而且以儿子的名义每年至少要同老卓 通两封信。生活日益艰难,她却决心不再嫁人,白天做零工,晚上替人织毛衣, 挣钱养老小。文革中她为老卓的老母亲送了终,在此之前一直瞒着老卓。好不容 易在去年底得到老卓一封喜讯:还有十多个月就要刑满回家了!这些年她一直在 建筑队做零工,为砖工挑灰桶。“七天前,她挑灰桶上工地二楼跳板,在转角处 一脚踏空,摔了下来……姐姐跌死了,她眼睛挣得大大的,死不瞑目啊!卓哥! 姐姐一直在等着你呀!她头天还在跟我说:娃儿的爸还有两个月就要回来了。总 算快熬出头了。她多高兴呀!现在,她再也看不到你回来那一天了。我可怜的姐 姐呀!……建筑队给了一百五十元抚恤金,连同本月工资共一百八十七元,暂存 我处。你回家时来拿吧。” 两个小组的记录、值星员等都传阅了这封信,大家眼圈都红红的…… 唐荃闻知卓立昆家里的悲剧,嗟叹不已。此时他才感觉到:未结婚的囚徒好 在少一些牵挂,少一些精神负担。随后他想到家里为自己的申诉,不知有无进展? 按理说,轻罪重判是明显的。大概因为本案枪毙了人而难办吧,如果对我从轻改 判,那么,枪毙了的柯头、小勇咋办?枪毙了人的集团案无疑是当前法院复查的 难题。最近几个月阴悄悄地、零零星星地放出去的,都是单个的……偷听敌台呀、 写匿名信呀、企图反革命行凶呀,等等,而以“恶毒攻击无产阶级司令部”个案 为主。如翻砂车间的老邓、开刨床的小徐、茶场来的小李等等…… 国庆节后第二天出工不久,热处理车间的老陆被通知速回队部。离开车间前, 皮干事要他把个人用品带走,工作也向副手作了交代。显然是要放他了。常世杰 在去热处理车间途中得知消息,而老陆随皮干事已走远了,向他道喜、托他带信 的机会也没有,非常遗憾。好在常世杰已和卓立昆谈妥,老卓乐意替他将申诉书 夹带出去。拟定星期天办妥此事,尽管还有二十天,早点夹藏稳当好些。常世杰 在申诉书最后增添了这么一段:“我再次重申我们没有祸国殃民,没有干任何一 丁点坏事。如果将我们与四人帮相比,试问,是江青该被判死刑缓期二年执行呢? 还是我该被判死缓?”此时,报纸上已刊登成立特别法庭即将审判林彪、江青反 革命集团的消息。监狱里囚犯们对江青的下场也作出种种估计,常世杰在小组会 上就曾畅谈他的分析:“江青将被判死缓。绝不会直接处死她。因为,一来要考 虑国际影响,一来也要让她多体验一下无产阶级专政的滋味……” 也巧,头天将寄叶帅的申诉书悄悄交给老卓后,次日下午红炉组老王借到新 车间钻床加工小锻模之机会,找到常世杰,说他组上老海本月底就要走了,问常 世杰有没有什么需要托办的事,并一再担保此人绝对可靠。老海是刑事犯,关了 十八年,是一个不引人注目的人物。想不到也是有心人。常世杰手头还有复写的 申诉书,他思忖再三,觉得让老海把自己写的部分诗词带出去好些。即使被队部 发现,也不算大过。于是,与老王说定,两天后中午将一封写给弟弟的信函交给 他转给老海,老王现是红炉组的记录了,传递文稿之类很方便。 报纸上披露了胡风平反的简短消息。反革命犯们人心振奋。 晚上学习后,对面小组颜癞子拿出《学习文件》,翻到那几则“《关于胡风 反革命集团的材料》按语”,矫揉造作、念念有词地读了起来:“假的就是假的, 伪装应当剥去……”彭记录没有制止他,怕他借机寻衅滋事。这家伙牢骚怪话多, 曾被批判几次,老毛病仍不时发作。有囚犯听了颜癞子的拿腔拿调忍不住笑了。 颜癞子板起面孔,一本正经地:“笑啥子?政府还没有宣布这文件作废嘛!” “迟早会作废的!”常世杰心里在说话,嘴巴却紧闭着。 三十五 “官官相护,自古如此。你不服气又怎样?你能搬石头打天?!”老李在汽 修间劝唐荃,要他看破”红尘”。 唐荃先发了一通牢骚,针对的是昨晚在中队开的减刑大会。 昨日晚饭后,牟副处长和一名陌生干部专门来中队召开减刑大会。这种小范 围的减刑会,可谓史无前例。原来那陌生干部是省军区军事法庭的。三中队六名 “军事犯”,除一直不认罪写了申诉的老张外,另五名全部撤销原判,从轻判处。 奸污女知青数十名的猴头改判为十二年,老向改判为十年,老伍、老文改判为九 年,老金改判为七年。一律从被捕之日算起。老向接过裁定书,脸上发红,尚有 羞愧之色,因为裁定书上说他“原定乱伦,查无实据……”而大块头的老金接过 裁定书,转身下来时毫不掩饰地裂开大嘴笑了——他还有十一个月就要脱离苦海 了! 当年因强奸而被判无期徒刑的马瘸子最想不通,他一跛一跛来到汽修间,指 天唾地,口沫横飞。唐荃劝他声音小点,莫被尤蛮子听见了,说那家伙是条 “虫”。老马骂道:“他屁眼里长了虫,我就帮他掏!——我哪个都不怕……” 话虽如此,当周干事慢慢踱过来时,老马赶忙把脏话刹住,装扮出一副笑脸, 一跛一跛地向周干事走去。 天气渐渐冷了,囚犯们都穿上左胸前印有303字样的蓝色棉囚衣,个个萎缩 缩的。而大墙外面的农机厂,工人们才刚刚穿上统绒衣,有的小伙子只在白衬衫 外面套件线子背心而已。 晚上监狱里囚犯在篮球场看朝鲜电影《卖花姑娘》,当看到女主角花妮浑身 褴褛,脚踏破草鞋,冒着漫天雪花去监狱探望哥哥时,看电影的囚犯们发出了一 阵阵唏嘘之声,有的甚至饮泣起来…… 常世杰想到有病的妹妹,想到逝世的小潘,不禁也潸然泪下。他想,让囚犯 看这类电影,表明监狱方面的观念已有所改变。即使对那些杀人、放火、抢劫、 强奸犯,也应该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这才叫耐心细致的教育改造。像过去那样, 仅仅靠一本《语录》,动辄脚镣手铐批斗,那怎么行呢! 回到监舍,常世杰还在思索人性问题。罪大恶极的犯人尚能唤起一丝人性, 可见人性是超阶级的。硬把人性、人道主义说成是资产阶级的,而把抽象的阶级 性强加于人们,这貌似革命,其实愚蠢之极。那样下去,怎能化解矛盾,长治久 安?硬性压抑和剥夺人们的人性,结果并没有消除人们的私心私欲,反而助长了 兽性,一九六七、六八年,两派的武斗其心毒手黑就足以说明问题。奢谈什么 “思想”、“主义”,强迫性搞个人崇拜,只会使绝大多数人变得更愚蠢,使各 级官僚和文侩变得更虚伪罢了! 后半夜,囚犯们正在熟睡之中,骤然,监狱的警报声拉响了,那凄厉的强鸣, 响彻夜空,囚犯们全都惊醒了。大家面面相觑,不知哪河水发了。各自在心里胡 乱猜测——有的猜战争打起来了,有的猜干部宿舍失火了,有的猜犯人逃跑了…… 牢房后面传来一队队军警奔跑的脚步声,远处传来一阵阵犬叫声。巡逻的一 队军警进来逐间查看牢房的铁栅门、铁栅窗……一个多小时之后,警报解除了。 大概是有犯人逃跑而被抓住了吧! 次日三中队照常出工,只是值班干部增加了。碉楼上的军警也加强了警戒。 中午吃饭时消息传来,五中队逃跑了三名囚犯。这三个家伙都是从劳改茶场来的。 提到其中一个脸上有刀疤的胖娃,大家都有印象,二十岁左右,他在入监学习组 就是最调皮的,听说还有三年刑期。许多老囚犯难以想象-——还剩三年,为何 还要逃跑? 下午出工后即传来快讯,三名逃犯在距监狱十公里外一个山腰里被发现,现 已被追捕队的百多名军警和民兵围困在一个小小的山丘上。时间是十二点半左右。 周干事对马瘸子和唐荃等囚犯透露“消息”后,冷笑着发挥了两句:“在这个监 狱想逃跑简直是找死!……”他招呼唐荃等囚犯去干活,然后回答了马瘸子提出 的疑问——“这三个崽儿是怎样跑出去的?” 原来这三名逃犯分属两个牢房的三个小组,但他们却早有勾结、早有预谋。 昨天上午得知晚上有电影,其中一名惯逃犯假称关节炎发作,去医务所治疗 后回牢房休息;另一名是隔壁牢房的,午饭后装做急腹病,装得很像,还吃了 “药”。当然也就躺在牢房里。第三名即那刀疤胖娃,他是晚饭后“拉肚子”而 放弃看电影的……大约电影放映后不久他们就开始了行动——撬门扭锁、翻墙越 壁对他们来说不在话下。逃跑前,三名逃犯每人都将自己的铺位伪装成蒙头大睡 的模样。因此,电影完后将囚犯们关进牢房清点人数时,竟一点未发现破绽。直 到后半夜,刀疤胖娃铺位旁边的犯人起来小便,发现胖娃今夜睡得很反常,一直 没有鼾声。他伸手轻轻揭开胖娃的被盖,蓦地惊叫起来。牢房内的犯人都惊醒了。 另一组也发现绰号缺牙巴的犯人不见了。两个小组的记录急呼报告。隔壁小组随 即也发现逃跑了一个犯人,骤然惊呼起来。两个牢房的犯人记录猛敲搪瓷缸子, 值班干事才睡眼惺忪地匆匆赶来。听说犯人跑了,大惊失色。跑回队部拉了警铃 并电话报警,随即中心岗楼拉响了警报…… 囚犯们吃晚饭时,得知追捕行动已胜利结束:打死两个、打伤一个。受伤的 逃犯正是那刀疤胖娃,已押回监狱,锤上了脚镣手铐。 次日上午召开全狱大会。各中队囚犯来到篮球场即放慢了速度,由双行改为 单行向礼堂前进。原来,礼堂大侧门外的篮球场边停放着两部板板车,一部板车 上坐着戴着脚镣手铐的刀疤胖娃,他的右脚杆缠着纱布绷带,挽起的棉裤沾有不 少血迹。常世杰走近板车旁时,仔细观察了这两死一伤的情况,刀疤胖娃低垂脑 袋,面如死灰,不时斜着眼睛看人。那两具尸体,一具大张着嘴巴,门牙暴突; 一具嘴巴紧闭,眼皮却未合拢。两具尸体胸前都有子弹洞,周围的棉花烧焦了, 腹部是一大片黑红的血迹,棉裤上沾满灰尘泥巴,两只裤脚都被挂破了…… 会上,牟副处长介绍了追捕经过。常世杰感到不解的是,追捕队军警、民兵 共一百多人,既然已包围了三个逃犯,为何不能“捉活的”而非要开枪?官方理 由是:自中午十二点半至下午三点钟,包围了两个多小时,用话筒不断喊话,然 而三名逃犯“负隅顽抗,拒不投降”。三名逃犯如何“顽抗”呢?据说是逃犯们 准备了一些石块,为首那个挥舞着一根半尺长的生了锈的铁管,摆出一副拼命的 架势……常世杰不相信这三名已饿了两顿饭、又一夜未睡的逃犯能对抗养精蓄锐 的军警,能造成什么威胁。他想,包围的两个多小时,监狱领导一定在研究对策, 大概一来请示省劳改局领导,一来考虑如何“亡羊补牢,减轻责任”。最后打死 两个、打伤一个的结果,以及今天的停尸示众,无疑是为了“杀一儆百”。 牟副处长最后说:“逃跑只能是死路一条。军民团结如一人……到处是天罗地网, 阶级敌人是逃不脱的。”他也承认,多年来监狱里平安无事,个别干部也产生了 麻痹思想。他说:“从现在起,罪犯们休想越过警戒线一步,更莫说让你翻墙逃 出去了!……” 三十六 时间已进入八十年代。一九八一春节,川北监狱举行犯人歌咏比赛,以中队 为单位,三队与五队并列第一名。五队的指挥和领唱强些,三队整体效果好些。 三队的合唱队清一色工作服,头缠白毛巾,人人用广告色涂抹成红脸膛。一上台 就赢得全场”啧啧”的称赞之声。二队表演的小品不错,两个犯人扮演成老两口, 思念在监狱服刑的儿子。老头一手拄拐杖,一手捋着白布剪成的胡须,弯着腰蹒 跚上场,长叹一声:“唉!胡子越长越长,拐棍越拄越短!儿子一去已十多年了 啊!……”全场为之肃然、默然。当扮演老太婆的犯人颤颤巍巍走到台前,喊出 一声“不要再提那砍脑壳的……”全场气氛才活跃起来。 孙眼镜对常世杰说,这扮演老太婆的囚犯快八十岁了,牙齿掉完了,他不长 胡子,本身就像一个老太婆。这老囚犯叫门吉,三十年代初是共产党川东区委书 记。后成为托派。由于他原先的部下投靠国民党,川东区委随之瓦解。于是这笔 账就算到门吉名下。解放后他被捕,被判处无期徒刑。孙眼镜在二中队“新犯学 习”时与他很熟。 囚犯表演中途休息十分钟时,常世杰正同孙眼镜在厕所旁说笑,门老头与另 一老犯人走过来,与老孙寒暄了几句,说在上海的儿子落实了政策,边说边掏出 一封信递给孙眼镜。门老头的儿子现出任上海某电视剧的编导,信中说,电视剧 的发展前途远大,肯定将超过电影…… “有这样的儿子,你回去就享清福啊!”孙眼镜说。 “还有两年。”门老头笑笑,同另一老囚犯回礼堂去了。 医务中队的杨医生这时挤过来说:“老解前天到月亮岩去了!” “啊!”常世杰十分惊讶。月亮岩是埋葬犯人的地方。听说过去一律“软埋”, 就是用粗草席将尸体一裹,埋进土坑里。老解是医务中队的“首席秀才”,右派 反革命,老肺病。常世杰“住院”时和他下过象棋。记得老解说过,当年右派整 右派也很厉害,直到监狱里也各自打小报告,整对方…… 唉,还有一年他就该满刑了!好在木工房还为老解做了个薄木板的匣子,现在毕 竟比过去讲一点人道了。 夜里,常世杰想着老解,想着以前那些瘐死狱中的囚犯,不禁黯然神伤。月亮岩, 这个耳熟能详的地方,说不定也是自己的归宿地啊。他辗转反侧,默吟成一首新 诗—— 月亮岩,月亮岩, 这名字多么动听。 那些骚客与文人, 该赋予多少憧憬? 月亮岩,月亮岩, 乃是囚犯最终的宿营。 这里既有真正的恶魔, 更有无数爱国者英魂。 没有起码的棺木, 大多是草席裹尸。 犹如生前躺在大牢通铺, 大家依然济济于一室。 多少尸体圆睁着眼睛, 四肢裸露着镣铐的勒痕。 多少企盼、多少诅咒、多少悲愤, 多少不屈者绵绵遗恨! 月亮岩,月亮岩, 惟有月亮在此逡巡。 纵使白昼也不见阳光, 仍如黑牢暗无天日。 月亮岩,月亮岩, 乡民经过皆绕道而行。 然而总有人千里跑来祭奠, 总有幸存者为你放声歌吟! 三十七 大年初三凌晨五点多钟,监狱警报拉响了。那尖厉刺耳的长鸣,一直延续了 半个小时。囚犯们起床时悄悄议论,大概是防空演习吧。当干部来开牢门时,神 色严峻地先清点了一遍人数,这才使人猜测:大概又有犯人跑了。果然,吃早饭 时,老丁奉令宣布:今天的两场篮球赛取消。一切活动只限于本中队范围内。 “真他妈的活得不耐烦了!去年那三名逃犯的教训还不深刻吗?”胡记录在 自言自语。 “难道是哪位囚犯恶作剧,故意藏在哪个角落,有意和干部们捉迷藏吗?” 常世杰想。 午饭前,杨医生送药来,透露特大新闻——医务队一个五十几岁的老头昨夜 逃跑了。他先在床下墙壁挖了一个洞,然后翻过高墙,再翻入干部医院逃跑的。 听说是医务中队洗刷碗槽的那弯背老头,常世杰有一个印象。这家伙肯定早 有预谋,他头上缠着厚厚一圈蓝板巾,平时勾腰弯背的,很少露出一整张脸。杨 医生说,这陶老头借口头疼,有几个月未剃头了。看来他“长期患腰痛”也是假 的。不过,医务中队主管干部宣布:顶多两天就会把陶犯抓获归案! 囚犯们出工两天了,关于陶犯还是没有任何消息。唐荃从马瘸子口里得知: 据就业人员说,城里已到处张贴了通缉令,上面有陶犯的光头像,但是很模糊。 据说陶犯已蓄了三个多月的头发,老百姓哪里认得出来呢!还听说陶犯逃跑之前 煮了十个鸡蛋。这家伙是加刑来的,在劳改队就有逃跑的前科。 晚饭时杨医生又带来消息:与陶犯同一牢房的古老头被锤了脚镣手铐。经狱 部提审后古老头已交代,陶犯在半夜十二点跑的,古犯一直拖延到凌晨五点钟才 喊报告。狱部认定古犯是陶犯的同谋,古犯不承认。问他为何十二点钟发现陶犯 不在时不立即报告?古犯说:我以为他又到厨房偷东西吃去了,就翻身睡着了; 直到五点醒来发现陶犯仍不见踪影才喊的报告。狱部认为古犯是狡辩,难道陶犯 挖墙打洞就没有一点动静么? 令人奇怪的是,那间小牢房为何只关陶、古两犯呢?原来古老头是医务所的 反改造分子,又有肺病;于是隔离一边,由陶犯专门去监视他。想不到这陶犯更 坏:“监守自逃”,三天时间竟跑得无踪无影。 这天马瘸子又传播新闻:干部宿舍被偷了两家,晾在走廊的衣服、香肠被偷走了, 一家厨房里的高压锅也被偷走了……难道那陶犯还藏在附近?狱部曾夸口一周之 内捉活的,两周了,死尸也未见。这真是对牟副处长等人一个极大的讽刺。去年 他不是扬言决不让囚犯越狱过警戒线一步么?看来陶犯是总结了那三名年轻逃犯 的教训,蓄了头发,带有干粮,而且选在春节之后,天气渐暖……说不定县城里 有他的“窝子”,躲过戒严期就任凭他鱼跃鸟飞了。 奖惩大会“奖”的阶段终于结束了。宣读省高级法院减刑裁定书的干部就换 了三个,可见减刑的人数之多。除写了申诉者外,凡“文革”中被判刑的这次都 一律减刑,装配组的胡记录减刑后还剩七年,他手执裁定书坐回小板凳时,瞟了 隔一行第三位的常世杰一眼,满脸自得之色。“文革”以前的老反革命犯,也大 都再次获得减刑。较突出的是库房的何记录,还剩两年刑期;曾记大过的陈一雄、 万璧光也获得减刑,还各剩五年刑期。 休息十分钟后,“惩”的阶段开始。囚犯们坐在小板凳上,黑压压一片,只 在会场中间留出甬道。空气似乎凝结了,沉甸甸的。礼堂尾部的大门打开了,囚 犯们皆回头张望,狱部管教处一个穿制服的年轻干部走进来,站在会场后面窄窄 的甬道口,向两边的囚犯坐凳各踢了一脚:“闪开些!”随着一片凳子挪动声之 后,顿时,会场中间出现一条直通主席台的大道。全场肃静。 黎处长在主席台上拿起麦克风厉声高呼:“把重新犯罪分子黄家宽、曾代富 押上来!” 只见几名军警推搡着五花大绑的黄、曾二人,从礼堂尾部大门进来,一阵小 跑,顶顶董董、踢踢踏踏、跌跌撞撞,从那空出来的大道直奔主席台前。然后, 这二人被军警揪转一百八十度,面向会场,按下脑袋,弯腰九十度。 常世杰定睛一看,这黄家宽不就是前年被提前释放的黄医生么,那年他曾因 挽救干部家属而得到减刑三年,此前此后年年是医务中队的“劳模”——劳改模 范。现在是怎么了?这黄医生也真傻,或者说被抓时毫无准备,竟穿的短袖衬衫。 那捆绑的棕绳,几乎扣入他手臂的肉里。那姓曾的年轻人就狡猾些,穿的劳保服。 两人都蓄着长发,那汗珠不断地从黄医生那花白的头发里渗出来,他在轻轻呻吟 着。 牟副处长宣读川北县法院对二人的判决书。 ——黄犯家宽前年刑满留队就业,对政府心怀不满,曾多次乘给干部家属看病之 机,猥亵妇女、少女。今年二月,给病妇某某输液之时,黄犯竟企图进行强奸…… 经查证属实,特判处黄犯有期徒刑七年。 ——曾犯代富一年前由监狱刑满释放,但曾犯不思悔改、贼心不死,竟两次潜入 监狱干部住宅区偷盗财物,性质恶劣……特判处曾犯有期徒刑五年。 判决书宣读之后,黄、曾二犯被押出会场。然后念了在押犯人受惩处的名单。 三十八 技术室的谢记录从队部回到牢房过廊,兴奋之情溢于言表。滨江大学的更正 通知来了,他属于错划右派。同时收到他姐姐一封信,正在为他当年“企图外逃 罪”而申诉——“既然前罪不能成立,后罪也不该存在。”本来老谢还有几年刑 期了,如果能平反,当然是大好事。他已关了二十一年,四十五六岁了,还是一 个处男子。 次日,电工组小廖找到常世杰,问他有无申诉材料需要带出去,说老谢可靠。 据老谢姐姐信中估计,两个月内肯定会出狱……小廖建议常世杰将申诉材料托小 赵转给老谢,他们关系好些。 想到老卓带出去的写给叶帅的申诉毫无动静,常世杰也决定“另辟蹊径”。 他想到当前一个最受老百姓欢迎的人——人民日报高级记者金鹰,他连续写了两 篇平反冤狱的长篇通讯而名震九州。何不将申诉书带出去寄给他试试看?于是, 在统计室里他取出给叶帅的申诉书底稿又推敲起来,一些地方作了润色,增添了 文采。关于当时被迫认罪的情况,他增添了一段:“在当时要被‘砸烂狗头’的 情况下,我被迫承认自己有罪,而且‘罪大恶极’。这其实是违心的。去年邓小 平指出:在‘文革’中,周总理也被迫说了违心的话……。周总理商且如此,何 况我辈。假若我当时拒不认罪,后果可想而知——一九七O年增加一个冤魂,今 天则少了一个申诉者!” 常世杰还专门给金鹰写了一封短信,称金鹰为“先生”,请他将这申诉书转 给有关部门,希望他能在百忙中过问对此案的复查。最后提出一个小小的要求, 恳请金鹰“收到这信后即给滨江我母亲写封短简,三言两语即可(千万不能回信 到监狱里)。我母亲会写信告诉我的。我就放心了!”信的落款下面写明了他母 亲的姓名和详细地址。 隔了两天,他将誊正的申诉书连同给金鹰的短信悄悄塞给小赵,托他转给老谢。 五一节,三中队囚犯搬入新牢房。江主管宣布新牢房各个监舍囚犯名单后,一声 令下,不到一个小时就完成了这历史性的搬迁。毕竟新旧牢房的大门相距不过两 三米。何况囚犯们也无任何家当,有箱子的是极少数,大多数只有铺盖卷和一套 换洗衣服,再就是脸盆和盅盅、碗碗。 次日,早饭后,正要集合出工时,老丁通知唐荃留下来。待囚犯们全部出 工之后,唐荃被叫到队部。江主管面带笑容地说:“对你重新裁决了——免于刑 事处分,立即释放!”说完把一份盖有滨江中级人民法院大红戳戳的判决书递给 了唐荃。 “感谢……感谢政府宽大……”唐荃兴奋得直打噜苏。 唐荃背着行李,提着装着脸盆的网兜,随张指导去狱部办理手续。走出篮球 场那道大铁门,张指导笑问:“回去还是修汽车吗?”“也许吧!” 下了坡,张指导正要去第二道大铁门值勤处,唐荃说:“张指导,我去汽修组交 待一下昨天未完成的工作,顺便把工具箱的钥匙交给老李。”他把行李放在地上, 朝汽修间跑去。 不等周干事表态就进了汽修间,老李迎面跑来,唐荃轻声说:“法院裁定,免于 刑事处分。”他把钥匙交给老李,握了握手,向另两位朝他走来的组员说:“我 先走一步。大家都有这一天。好好干!……” 常世平考上了电视大学,半脱产学习。他没有读过高中,但他考试成绩却 名列前茅,在厂里传为佳话。这天常世平从厂工会教室回到家里,母亲递给他一 页信笺。这是人民日报社公用信笺,一看信的落款是“金鹰”,常世平顿时兴奋 起来。信笺上写的是—— 程琼同志:令郎常世杰同志从狱中写出的信(三月八日),已收到。我乘此 次来川采访之机,将此信转交四川省委负责政法工作的同志,请他们查核处理, 并将结果告知我。能起多大作用,还说不定。 由于二十几年来的错误,目前这类案件很多,而且由于党本身遭到破坏,解 决困难。我们作记者的,能够出的力和起的作用也是有限的。但只要情况属实, 坚持呼吁、上告,还是可以得出一个结果的,只是需要耐心。敬礼! 看完信,常世平高兴地嚷道:“他称哥哥为同志,哥哥有希望了!” “不要高兴早了吧!又不是凭金记者一句话解决问题。” “妈,你不知道,这金记者人称金青天,现在省长、部长也要敬他三分呢!” “是么?”常母笑了。这是她多年来第一次舒心的笑。 星期三下午,三中队各小组正副记录三十余人集中在已拆空的旧牢房里开会, 这里宽敞而又阴凉。江主管简单总结了中队半年的情况后,请牟副处长训话。牟 副处长首先肯定了三队的成绩——时间过半,任务过半,还超产百分之十。他说, 劳改生产也要讲效益。你们看到二队的麻布车间已拆除了,今后他们二队将办竹 木藤器厂,以适应社会发展的需要……你们三队搞的是龙头产品,在省劳改系统 也是名列前茅的。所以你们伙食也比其他中队好,减刑的也比其他中队的多。大 家应安心改造。但是——说到这里牟副处长那两道浓眉皱了起来。“但是现在三 队不认罪的也比其他中队的多,这半年来,写申诉的较多。”牟副处长提到常世 杰,“……常世杰的申诉表明他是错估形势。六中全会肯定了毛主席的功劳嘛, 他反对毛主席能说是无罪的吗?当然,当年这方面判刑很重,但决不能用现在的 政策去翻过去的案。……如果常世杰撤回申诉,我保证给他减刑为十年以内,— —前提是要认罪。” 埋头作记录的汽修组老李嘴角浮现出一丝嘲笑:真是皇恩浩荡——“十年” !人家常世杰已经关了十一年啊! “你们三队还有一个不认罪的典型,叫国治文。他申诉材料否认自己是帮派 分子,说自己没有搞武斗、没有围攻党政机关。轻描淡写承认自己只是写了几张 大字报,还说当时没有取缔四大,‘四大’是毛主席提倡的。今年他又写了一封 申诉,说他被拘留判刑是原单位党委书记整了他,因为他写文章揭露了那书记的 丑恶面目,而那书记今年初因奸污十多名女工被判无期徒刑。所以他当初是对的。 但是,国治文回避了他问题的要害,他在《学习与批判》上发表文章就上了贼船; 他既然被推荐为四人帮团中央候补委员人选,当然就是帮派分子。他被定为川北 地区四大帮派之一,难道是他单位那党委书记说了算吗?”牟副处长说到这里完 全是嘲笑的口吻。 晚上学习时,记录传达牟副处长和江主管的指示,要常世杰撤回申诉,保证 给他大幅度减刑。常世杰笑了笑:感谢他们的好意,但我的申诉并非无理取闹, 我坚信迟早会有一个结果的。 记录强调:“如果错过这个机会,成为不认罪服法的典型就后悔莫及了哟!” 记录随后传达了牟副处长对国治文申诉的批判,常世杰毫无表情。此时,三 队两楼一底共十六间新牢房都在传达牟副处长对常世杰和国治文不认罪的批判。 装配组胡记录流露出一副幸灾乐祸的神色…… 星期一下午出工时,常世杰被队部留了下来。唐干事板着脸宣布;“调出三 队!”随即跟着常世杰走进舍房,守着他卷铺盖、收拾东西。一会,门口围了几 个病号,其中有翻砂车间的韦志国,老韦笑道:“还要那些破烂玩意干啥,轻轻 松松回去嘛!” “回去?想得好!”唐干事瞟了门口几个犯人一眼,“现在送他去两河口煤 矿。这就是不认罪服法的下场!——搞统计不安逸么?就是在这里扫地也好嘛! 其他中队的想到三队来还不得行呢!” 常世杰背起铺盖卷、拎着脸盆,不卑不亢地跟着唐干事走出三中队牢房的大铁门, 回头向韦志国等难友点头致意。他心里很舒坦,知道自己的申诉终于奏效了。他 想不到唐干事还一本正经装得这么像,说什么调他去两河口煤矿。不过,若撤销 原判,改判为十二年,从被拘留之日算起,那么还有两个多月才满刑,现送到两 河口煤矿中队关押两个月也完全是可能的,与其他犯人隔绝嘛。因为几天前狱部、 队部还把自己当作不认罪服法的典型啊! 三十九 一只很精致的木桶。栀子黄底色,外涂桐油,桶梁上钉有紫铜皮。常世杰提 着它在一个水塘边弯腰打水。忽然,连人带桶摔下水里。一阵浪花翻涌,常世杰 冒出水面。他不是尽快凫向岸边,而是抓住那木桶,咬紧牙关,使尽全力将一桶 水举到塘边石坎上。他一松手,身子又沉入水中。他挣扎着浮出水面,终于爬上 石坎,浑身湿漉漉地倒在地上,他感到筋疲力尽了。一位白胡子飘飘的老道士出 现在他身边,问他:“为什么不先爬上岸,再捞起木桶打水呢?那样不是毫无风 险吗?!”是啊!为什么呢? 常世杰睁开眼皮,发现自己躺在蚊帐里,拨开蚊帐,触目的是墙上的“旅客 须知”,屋外过道隐隐约约传来两个女子的谈话声。噢,这里是县城边上的城东 旅舍,离川北监狱约莫一公里。 昨天下午常世杰背着铺盖卷、拎着脸盆,随唐干事穿过两道高墙的大铁门, 走向狱部花园。等候在办公楼侧门外的江主管迎上来,招呼唐干事到一边耳语了 几句。唐干事扭头盯住常世杰,尴尬地笑了笑,转身走了。常世杰随江主管来到 狱政科门口,放下行李。一个女干部拿着一个卷宗,将常世杰带到旁边的小办公 室,很严肃地:“现在向你宣读滨江中级法院的判决书。”随即翻开卷宗念了起 来—— 滨江市中级人民法院1981年刑申字(70)135号判决书……现经本院再审查 明:羊锐、常世杰、邝大国等人在文化大革命中书写、散发传单,反对国家个别 领导人,但不是以推翻无产阶级专政和社会主义制度为目的,不构成反革命罪。 原以反革命定罪判处不当,应予纠正。据此,特判决如下: 一、撤消原中国人民解放军滨江市公检法军事管制委员会(70)市刑字第 135号刑事判决书; 二、宣告羊锐、常世杰、邝大国、崔进、阮有余无罪。 此时此刻,常世杰身心为之一爽,而脸上却并无激动之色。那女干事很和蔼 地问道:“常世杰,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感谢党中央平反冤、假、错案的英明决策。”常世杰只淡淡说了这么一句。 那女干事让常世杰在一张送达回执上签字,说,这判决书是副本,是给监狱的; 你回滨江后,将由法院发给判决书正本。 江主管进来了,递给他一张《释放证》,上面写的是“无罪释放”。 “你自由了。凭这证明回去上户口。现在先去财务处领回家的路费吧!”江 主管笑着说。 路费和一个月的伙食钱及补贴共五十多元,粮票三十几斤。常世杰从财务处 出来,见张指导急匆匆赶来了,左手拿一顶新草帽,右手捏着什么。原来他右手 捏的是常世杰结余的零花钱九元六毛和一个手帕包。常世杰接过来,见手帕包上 有淡淡一行圆珠笔字:“18拘—327”。啊,是当年抓进滨江南城看守所时自己 身上的钱物。打开一看,乃是七元三角八分零钞。 张指导将新草帽套在常世杰头上,语重心长地:“走吧!回去好好过日子。 要三思而言啊!” 江主管走过来将一张盖有监狱大红圆戳戳的公用笺递给他,上面只短短两行 字:“经考核,常世杰技术等级为钳工三级。特此证明。以供安排工作时参考。” 常世杰今年春曾参加中队技术等级考核,他申报的是装配钳工。笔答通过了四级, 实际操作却只考了三级。犯人要实行技术等级津贴,看来再快也是明年的事了。 江主管将头戴草帽、背着铺盖卷、拎着脸盆的常世杰送到监狱大门口。常世 杰回头一望,狱部二楼大窗户边一个身影闪开了,他认出是牟副处长。 确实是牟副处长。滨江中级法院关于常世杰的平反判决书是星期六下午寄到 川北监狱的,牟副处长看到该判决书已是临近下班的时候。仿佛被人抽了一耳光, 牟副处长脸立刻红了。两天前自己还在三中队训话,说常世杰是错估形势,有罪 不认。偏偏老江当时要各个记录下去及时传达,强调要人人皆知。当然老江是尊 重我……监狱也得尊重法院的裁定呀……常世杰毕竟反对过林彪、四人帮嘛!…… 不过还得委屈他,多关他一天半——现在下班了,星期一再说。 星期一上午,牟副处长通知三中队江主管到管教处来,商量对策——既要执 行法院的裁定,放常世杰出狱;又不至于在三中队囚犯中引起波动。 江主管想出一条妙计:下午出工后将常世杰押送下来,就说调他到两河口煤 矿中队去。这样,既避免少数反改造分子乘机起哄,又可以打击有罪不认、无理 申诉的那些囚犯。 牟副处长点头认可,也只有采取这权宜之计了。 下午上班时,江主管给三中队队部唐干事打电话,要他把常世杰押下来…… 常世杰走出监狱大门几十米后,又回头望去,那门柱上挂的木牌子白底黑字 仍然醒目:四川省川北监狱。终于挣脱牢笼了!平反了!自由了!但他并不特别 激动。他只觉得很难以理解,居然在这弹丸之地整整关了十年。回顾监狱生活, 好像是一场噩梦。那牢房、那车间,竟是那么的遥远了。想到狱吏在放他时还耍 花招,欺瞒那些难友和囚犯,常世杰不禁愤愤然。决不能让他们的阴谋得逞。宁 可在川北县多呆一天,也要让难友们知道自己是平反出狱了。 他记得有一次出工,走到新车间沿河大路时,抬头见悬崖上高墙外站着个小 孩在向囚犯们张望。那里一定是个石岩。明天就去找到那个地方,在那里向难友 们来一个“亮相”。 在城东旅舍办理住宿登记时,负责登记的女子问也不问就在“住宿天数”那 栏填写了个“1”,常世杰说:“我住两晚上,后天走。”那女子改写成“2”后, 笑道:“还不急于回家呀?” “回去了,就难得到这方来了。明天好好在县城逛逛。” “小县城,没什么好玩的,半个钟头就逛遍了……” 去街上吃晚饭前,信步逛逛。确实县城就那么三条大街。行人很少,饮食店 的顾客就更少了。见邮电局尚未下班,常世杰进去给母亲发了一封电报:“十五 日返家。世杰。” 盥洗完毕,常世杰还在回味梦中的情景。为什么在获得自由的第一个夜晚, 就做了这么一个梦呢?有什么寓意吗?难道还要落水?还有风险?他想起离开狱 部时张指导的话:“三思而言。”想起几年前郭老头的告诫:“谨防小人!”…… 上午去邮局门口看报,然后在县城惟一的那家新华书店盘桓良久。最后买了 青年出版社出版的《革命烈士书信选》及其续集,在书的扉页写上“平反出狱纪 念”字样。 午饭后常世杰戴着草帽向监狱走去。他来到新车间高墙后面,沿一条小路到 达烈士墓园,生锈的铁门被一把生锈的大铁锁锁着。透过围墙砖砌的栅栏可见坟 冢累累,最高处是一座小型水泥纪念碑。它的上半部在监狱里就非常熟悉了。从 监狱院墙东北角碉楼门岗前走过,碉楼上一个持枪武警探出半个身子俯视他,常 世杰穿的一件和尚领汗衫,与囚犯穿的印有303字样的对襟背心是明显的区别。 转过一个山岩,这里就是监狱里面看到的悬崖处了。站在石板路上就可望见监狱 的第三道大铁门。再下行几步,果然墙边有一石岩,几乎与高墙比肩。常世杰爬 上石岩,监狱新车间一览无余,那汽修车间和沿河大道都看得清清楚楚。高墙下 悬崖有七八丈吧,所以碉楼上值勤的武警仅仅盯了他一眼,不怕他翻墙跳下去。 何况还有电网。 一会,第三道大铁门那边传来报数声,难友们出工了。 汽修组囚犯进了汽修车间,大队人马则向沿河大道走来。常世杰看清楚了, 走在最前面的是金工车间的记录老杨,一九六O年饥荒年的“抢钱司令”,还有 五年刑期。技术室囚犯走在最后。押队的是带班的孔干事、向干事。囚犯队列快 走到水泥桥了,怎么没有一个人朝这上面看呢?常世杰有些失望了,又不便大声 呼喊。突然,他灵机一动,取下草帽,捏着草帽挥舞起来。奏效了,有难友发现 了他,随即大家都抬头望上来。许多人笑着,还有人喊着他的名字。这时,碉楼 上那个武警厉声向他呵斥:“走开!快走开!”随即拉响了枪栓。 此行的目的达到了。常世杰面带胜利的笑容,高高举起右手做了一个V型手势。 然后转身从石岩上跳到路边,顺高墙向前走去。 四十 川北开往滨江的班车在邻水县境内受阻,等道班抢修好被山洪冲坏的公路时, 已耽误了近两个小时。常世杰坐在车上闭目养神。想到今天将返回故里,多年的 梦想得以实现,他兴奋地笑了。他觉得自己的舒坦肯定胜过那些“衣锦还乡”的 读书做官者;换一个角度说,所谓“无官一身轻”,那只不过是一种形容,而此 时的“无罪一身轻”,才是真实的感受。 汽车启动了,颠簸了一段路程后,又趋向平稳。常世杰放眼观赏沿途风景。 山沟对面石壁上一幅白底红字的标语进入眼帘:“加速实现农业现代化!”那个 地方原先肯定是一幅“语录”,因为那白色底子之下隐隐约约还能看出“革命不 是”四个淡淡的红色字迹。那则“语录”早就耳熟能详,“不是”什么呢?-— —“不是请客吃饭,不是绘画绣花……”常世杰笑了。随即又皱起了眉头:成千 上万条活鲜鲜的生命就惨死在“革命”二字之下!以“革命”的名义,置爱国者 于监狱,置民族于浩劫,置社会于停滞……“卑鄙!狠毒!”他牙齿缝里发出喃 喃之声。他想起一句名言,套用过来:“革命!革命!多少罪恶假汝之名以行!” 真太精辟了!这句话谁又敢公开说出来呢?尽管六中全会已彻底否定了“文化大 革命”,尽管已不再提“阶级斗争”……而毕竟专制者的阴魂未散,从批判人道 主义、批判作家白桦,即可明白这一点。 自己总算是平反了,真可谓“求其乎上,得其乎上”。真太幸运了!原是作 好“求其乎上,得其乎中”的心理准备的。看来金鹰先生伸出援助之手起了关键 作用。许多难友,当年的“罪行”与“情节”明显轻于自己,此刻却仍关在大牢 里啊!这大概就是牟副处长、江主管前天耍手腕的原因。昨天自己在高墙边“亮 相”,已戳穿了狱吏们的谎言,就让这批家伙去气急败坏吧!常世杰爽朗地笑了。 坐在他旁边的乘客是一个农村老太婆,这老太婆早已看出身旁这个光头眼镜是一 个“劳改释放犯”。一会儿咬牙切齿,一会儿喃喃自语,现在又笑什么?难道这 眼镜被关傻了吗?是一个精神病?她本想找机会问问常世杰在川北监狱关了多少 年,现在也不敢问了。 车抵滨江已是四五点钟了,大概搭黄鱼的那位驾驶员的朋友要去市区,车子 没有进长途总站,而是直接开到嘉陵江桥头。车一停,停车坝几个穿背心短裤的 青壮年围上来,从车尾登上车顶取行李,有乘客问:“干什么?”答曰:“运输 组的!”提一个包裹过马路那边,就要收费两元,这不是敲竹杠活抢人吗!常世 杰下车后见自己的行李已被一个小伙子提在手里,便笑着说:“谢谢,我自己 拿。”那小伙子眼一瞪:“拿一块钱来——下车费!”常世杰一愣,心想,这真 是在鸡脚杆上刮油啊!老子在那里面一个月的“工资”才两块钱,早先才一块钱 呢!于是笑道:“兄弟,我才从山上下来,手头有点紧。”说着摘下草帽,露出 光头。一个壮年汉子走过来,常世杰看出他是短裤党的头,便撩起汗衫,露出蓝 色长裤的裤腰,侧面有小小的白色的“303”字样。这种裤子不用扎皮带,穿的 口诀是“幺、二、三!”那汉子一见,笑了,拍拍常世杰的肩膀:“大哥!对不 起啊!”那小伙子已放下行李悻悻地溜到一边去了。 常世杰背着行囊,问了两处,才找到母亲去年搬迁的旧宿舍楼。母亲正在走 廊上看武侠小说。“妈,我回来了!”常母取下老光眼镜,激动地站起来,热泪 盈眶:“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常世杰放下铺盖卷和脸盆,常母诧异地:“怎 么,小弟没有接着你么?昨下午收到的电报,今中午小弟吃了午饭就赶到长途汽 车站去接你,还请了半天假呢。”常世杰谈了阻车及汽车未进总站的情况。 常母说:“回江湾吃晚饭,婆婆专门弄了菜。你那间屋子已收拾出来了……” 因河水涨过柏树桥,车路中断,常世杰随母亲绕行近一个小时到海棠溪,才 搭上汽车回江湾。走进桑田院子,有人即刻认出了他,一声“世杰!”引来二楼 三楼无数邻居倚着栏杆看他。有几个少妇少女还挺漂亮的呢!常世杰心里掠过两 句唐诗:“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 一进屋,常世杰叫了一声“婆婆”,八十几岁的老祖母很硬朗,叫了一声 “世杰哪!”顿时痛哭失声;常母也在一旁揩眼泪;常世杰的热泪终于无声地流 了出来……这时,常世平回来了。他说在长途站等得心慌,听说邻水县公路被山 洪冲坏了,一直担心车子出问题。后来才听说班车没有进站直接开进了城……常 世平端详着哥哥:哥哥虽然清瘦,却比想象中的健康、乐观,充满活力。 楼下电器修理店的收音机在广播本市新闻:百年不遇的特大洪峰今天莅临滨 江,滨江人民经住了严峻的考验!常世平想:哥哥也经受了人生最严峻的考验啊! 这天夜里,常世杰吟成一诗,纪念平反归来。他仍旧没有写出来,而习惯性 储存在大脑的记忆库里。题曰:归来—— 风腥雨血成呆账,铁窗春秋兴味长。 难忘捆绑游闹市,敢著囚衣归故乡。 半世悲欢惟茕茕,十年生死叹茫茫。 却幸青山依旧在,会当登临咏朝阳! 2004年9月9日再改 9月29日改定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freedns.u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