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freedns.us)◇◇   标题:狠手   作者(笔名):姜辛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是什么滋味,他只剩一把骨头了,总算领教了。   风水轮流转,儿子大了,他老了,皮往一块皱,身子往一处缩,站起来也只 勉强够得到儿子肩膀,由不得他不伏低。他是被拔了牙齿的老虎,放一块鲜肉在 他嘴边,他也啃不动了。   三十年前,儿子还小,他动一根指头都可以要他嚎上三天,五个指头一起动, 可以让他一口气过不来,不掐人中就没命。他真后悔那时候没下狠手,落到今天, 儿子动不动翻老帐:“你象个父亲,啊?算我命硬!我都多少次跟阎王爷报过到 了?在你手底下死里逃生,啊?何止我啊,还有我妈?我姐现在也不来了,啊?”   父子俩博奕的时候,儿子吐半句话就一个“啊”,一个“啊”比一个“啊” 声调高,好似爬楼梯。他的怒气、委屈也随着那“啊”上升,上升,从腹部、胃、 窜到嗓子眼儿。然而,不知怎么的,声音真正从他的嗓子眼里挤出来就成了沙嘎 的、扁平的,象经过了压缩处理,有时候会自己变调或有一处哑音,象老录音机 卡壳,他自己听起来有些失真。有时候简直觉得可怕,这是我吗?   吵架往往是比谁的声音大,谁的气势高,谁的体力好,谁能坚持多说一句谁 就赢。他明显处在弱势,十吵九输。精神好的时候,他能坚持十分二十分钟,精 神不好的时候,他缩回床上睡觉。儿子没了吵架对象,也就折回自己屋里,砰一 声摔上门。   他呼哧呼哧在床上喘气,替自己不平,有时候喘着喘着就睡着了,有时候他 也掉眼泪,哭着哭着也睡着了。   他没有什么好去处了,死掉的朋友越来越多。活着的如果不住在医院,彼此 见了面每次也总是说一样的内容,把这辈子发过八百遍的牢骚再对着发一遍,把 吐过一千遍的苦水再对着吐一遍。骂娘,也不知道骂谁的娘;唏嘘,也不知道是 为自己还是为别人。骂累了,唏嘘够了,再也没话说了,回家,睡觉。   睡觉睡觉,他醒了睡,睡醒了填饱肚子又睡。有时候做梦在吵架,梦醒了又 吵架,他有点儿身在异处的感觉。不知道躺着的自己是不是真实的自己。他总觉 得自己快死了,每每醒来一看,还躺在那个床上,还睡在那间客厅,就觉得刚才 那一觉太短了。他想再睡回去,他现在只有想睡觉的力气了。   他自小没有父母,没有兄弟姐妹,后来离了婚没了老婆,再后来儿子大了在 外面混,混失足了进了班房。他这辈子一个人过惯了,身边多了谁他都嫌多。这 儿子也是多余生的,象个打气筒,他一动弹,他这个做老子的就气鼓气胀起来。 这哪是做爹,这是做孙子呢!   他不喜欢花儿草儿狗儿猫儿。吵架的时候,儿子说:“你喜欢什么呀?啊, 你谁都不喜欢,除了你自己!”养儿子真是养冤家,他明知道他不喜欢,可偏对 着干,养的还是条狗。养花养草也强些,不会叫,不会动,不会一抬脚满天飞狗 毛。养狗就不同了,住的是单元楼,楼上楼下一有动静,这不知趣的畜生就汪汪 乱叫。一室一厅的小房子,儿子在里间占据卧室,他在外间占据客厅。夏天敞着 门,一天到晚给人陪笑脸,就因为这乱吠的狗让人受惊吓。楼上老太太爬楼梯, 一上到他们楼下那一层胆就怵,要歇一歇壮壮胆才敢“更上一层楼”。老太太歇 脚跟邻居东拉西扯的时候,他就给狗打预防针:“敢叫,老子打死你!”他嗓音 低低的,象掺了沙,却目露凶光。那狗就有些噤住了,果然不叫。   有时候他睡着了,没法给狗打预防针,保护不了老太太,连带自己也受惊吓。 正迷迷糊糊睡着,这狗东西骤然冲到门边一阵狂吠,有如急风暴雨,又如一阵震 天响鼓,他的心脏几乎要从胸口跳出来,全身的血都往外冲撞。随之他的心跳又 无力下去,四散奔涌的血象失去弹力的皮筋一样痉挛一阵,然后软塌塌地摊倒, 摊倒,凝滞。   这是十月,天气还不大冷,他已经觉得有些哆嗦。他想煨罐汤,暖和暖和身 子。摸摸索索到菜市场,买了排骨和藕。路上歇了好几次才回到家里。藕是新挖 出来的,全都带着黑黑的一层泥。他用铁丝球把泥洗掉,露出一节节白胖胖肥嫩 嫩的胳膊和腿。有一瞬间,他想起女人来。只是一瞬,想也白想了。第一,他没 有女人。第二,他不行了。女人没了还可以找,自己不行了就无可救药。从他发 现自己不行了起,他就衰老得更快了。从那时起到现在,已经是第九个冬天了。 他想,自己也许活不过这个冬天了。   他象伺候女人一样洗完那些藕,洗得格外仔细,也就格外累。排骨已经在锅 里炒过了,去掉了水气,香味也爆出来了,再焖到罐子里,加水,水烧开了,就 可以下藕了。   他太累了,想着歇歇,就歪到床上了。醒来不知道是几点了,天光是暗的。 想了想,嗅了嗅,想起那些藕,那还是中饭过后洗好的,现在是傍晚了。   汤已经快熬干了,底下有点儿糊。他没敢再搅锅底。   上次也熬糊了,他本想多翻点儿肉上来,结果把糊锅巴也翻上来了,喝进去, 满嘴的糊味,汤里漂着黑糊糊的肉渣子。儿子不免抱怨了两句,他忍不住,沙嘎、 扁平的声音几乎不自觉地就从喉咙里挤出来,和儿子吵起来。儿子当场摔了碗。 他那天觉得特别虚弱,吵了几句就躺下了,没到五分钟就睡着了。   家里什么都破旧,只有碗盘常新。这只吊子还是三个月前买的,簇新簇新的。 原来的那只,他吵架的时候一挥手抖落到地下摔破了。他有些心疼,试图粘好, 不过碎片太多,粘不好了。人家说,陈年的老吊子煨汤才好,年头越长的吊子煨 汤越香。他这辈子怕是喝不到这样的汤了。   从前,他和她没离婚的时候,她有一手好手艺。她那时候在兵团的食堂里帮 忙,他在搞机械修理。她的厨艺是跟食堂大师傅学的,那人是个高级厨师,据说 是犯了作风问题从上海发配到边疆的。厨艺她虽然没有学到十成,做出来的饭菜 却可以算得上出了师,平常家庭主妇,做到她那个手艺的不多。他看她哪儿都看 不上眼,除了年纪轻,长得不算丑。他是大城市知识青年,她什么也不是,既不 是城市人,也没有什么知识。她是相亲跑出来的,家里兄弟姐妹太多,父亲过世 得早,嫂子嫌她吃白饭,巴不得她早早嫁人。她就出来嫁人了。媒人是乡里乡亲 的,介绍给她的小伙子把媒人叫姑姑。在郑州火车站,她转车时碰到个河南姑娘, 那姑娘说被人骗了,本来是出去找工作的,现在没地方去了,准备搭火车回家, 可又十个不甘心。两个人颇为投缘,她提议,那一块儿走吧,找不着工作总能找 着对象,有了对象,工作迟早有着落。河南姑娘真的就跟她一块儿走了,一路上 叽叽喳喳,亲如姐妹。   没想到,见了面,媒人介绍给她的小伙子看上的不是她,而是河南姑娘。她 又惊愕又羞愤,加上异地他乡,走投无路,就想投河自杀。那荒滩戈壁,找条河 可不容易,眼前终于出现一条渠的时候,她想也没想就跳下去了。渠浅得很,她 没被冲出多远就被人捞了上来,好心人给她安置了一个住处,预备送她回家。她 淌眼抹泪,不想回去丢人现眼受嫂子的气,可眼下也无处可去。他就是在那种情 形下认识她的。那年他已经三十一岁了,她二十四。他搭拖拉机去邻近的农场办 事,听到这件事,他很是气愤,有点儿替她打抱不平的意思。人家就起哄,反正 你没结婚,就把她讨回家去吧,成了亲也算是缘分。他就把她带回去结了婚。   他并不丑,也没有毛病,除了脾气坏些。然而不结婚也不是因为这个。因为 从小丧母丧父,他的姑姑顶疼他,拿他当儿子待。姑姑不忍心让他一个人在农场 吃苦,承诺一定把他办回城市。事情一办就是几年,为此,他的婚事一年年拖下 来。姑姑千叮万嘱,不让他在外地找老婆,一定让他回去找城市姑娘。   为了他跟她结了婚,姑姑生了一场气,几乎不想再认他,有几年不再答理他, 也不提把他办回去的事了。时间长了姑姑也就心软了,加上他们婚后第二年就生 了个女儿,女儿落地两年后,又生了儿子。姑姑虽然结了婚,可是一直没有孩子, 心心念念就想抱孙子——姑姑是真心拿他当儿子看的,他的儿女自然就是她的孙 子孙女。姑姑又认认真真张罗起来,眼看着过了一道道关。几十道手续和章子, 已经办好了大半,就差最后几步的时候,事情已经基本成定局了。他决定,让她 先带儿女回姑姑那里安顿,他把这边的事情收尾,随后就到。   她是喜气洋洋到他姑姑家的。她觉得前半生的苦应该苦完了:丧父的苦,受 嫂子气的苦,饿肚子的苦,被人抛弃的苦,她都过来了。虽然他脾气暴戾,她也 都忍下来了。她永远不能忘记,她生女儿不足月时,她尚不能走动,只能挪动。 他去外面打牌,临走丢下一句话,让她准备晚饭,他上夜班,回来吃了饭就要走。 没等她应承,他人已经走了。她试了试,想爬起来,实在虚弱,挣了一身汗,她 又躺下了。他回来一看冷锅冷灶,把她从床上拖到地上,闹得翻天覆地。他是天 生的暴君,她没少挨他的拳脚,她原先对他收留她的感激越来越淡了,她把心放 到了儿女身上。   姑姑家是二层楼房,安排她住楼上。姑姑在医院做出纳,有一晚值班,下大 暴雨,她独自带着两个孩子在楼上睡。姑父对她提出了不正当的要求,被她拒绝 了。当时的具体情形,谁也不知道。事情是好几年后他才知道的。   他没能回到大城市,事情在最后关头出了问题。姑姑也蒙在鼓里,急得不得 了。后来知道,姑姑在前面求情办事,姑父在后面捣鬼拆台。他和姑姑一直纳闷, 到底是怎么回事,事情办到这个程度竟然就无法进展了。他也不免狐疑,有次谈 起来,他随口问她是不是做错了什么得罪了姑姑或姑父。她以为他知道了什么, 表情极其不自然。他追问,拳头已经举起来了,她把那个暴雨之夜的事情对他说 了,他大发雷霆,向姑姑求证,证实确实有那么一个大雨的天气。姑姑记得相当 清楚,那是五一节,姑姑值完班回去的时候,门前雨水积了半尺多高。姑姑和姑 父闹了起来,陷入冷战。他们和姑父的关系也从此成了僵局。造化弄人,原以为 是皆大团圆的幸福结局,最后却是一出凋零的悲剧。   他们在农场扎了根,沮丧了一阵,也就打起精神来,他以为生活就会这样过 下去。她却并不想这么过,虽然她不知道日子一天天是怎么过的,但她到底还是 过下去了。如果不是为了两个孩子,十年中,在泪水和恐惧里她可能死了好多次 了。很多时候,她都到了崩溃的边缘。如果不是遇到另个他,她可能已经死了, 不死也会疯掉,她确信。他还是经常发脾气,自己也控制不住自己对她大打出手。 他做着伤害她的事情却似乎全无意识,过后又象无事人一样哄她。惊怖过后得到 的温存又是另一种惊怖,她在双层惊怖的刺激下战战兢兢地活着。他的躁狂症还 是一次次发作,她对他的恐惧和厌恶越来越深。   但是另个他也没有给她希望。许多年后,她带着女儿再婚,丈夫和另个他有 业务上的往来。她也就知道他已经彻底甩掉了老家的老婆儿子,有了另个她,是 个年轻的大姑娘,大姑娘还怀着另个他的孩子。   他和她离了婚,他怎能忍受她在睡梦中喊别的男人的名字?从此他成了单身 男人。她带着女儿,他带着儿子。他回到城市,她回了娘家。他唯一觉出遗憾的, 是从此吃不到别人煮的饭菜,穿不成别人洗好的衣服,万事都要自己动手。   他把排骨汤盛出来放到灶台上,铲掉糊锅巴,用钢丝球洗锅。他不想让儿子 看到,儿子偏巧回来看到了。儿子什么也没说,鼻孔里冷冷抽了一口气,尽管声 音不大,他还是听得很清楚。那口冷气掠过来,他身上的温度也一分一分降下去。 他简直受不了听到儿子的声音,他大约想不到儿子也同样受不了听到他的声音。 哪怕两人不说话,空气中都流动着两股方向相反的气流,拧过来拧过去,撕扯, 扭打,不可开交。他究竟欠他什么?   离婚是他愿意的吗?他觉得自己才是首当其冲的受害者。一个拖着孩子的男 人在社会上有多难,既要当爹,又要当娘,既要工作,又要顾家。儿子那时候才 六、七岁。他们回来没有房子,姑父死活不让他们搬进姑姑的二层楼,他只好租 房。房租、水电、生活费加上儿子的学费,他每月的工资都见底。买房子是奢望, 没有房子,女人也就成了奢望。他就这么一年年耗下来,耗到老,他还是没有房 子,没有女人。   三十岁到五十岁,他一直留心征婚广告。他给自己看中的女人写信,写得激 情澎湃,写得才情横溢。他用信征服了不少女人,但十有八九,对方一知道他的 经济状况,就打了退堂鼓。其中有个贵州女人,对他颇有好感。他后来时常想起 贵州那个女人。如果他带了儿子跟她结婚,情形会怎样。自然会比现在好。他颇 有才气,吹拉弹唱,都能来一手。谈起国家大事,他是头头是道的。贵州女人就 是看中了他这一点。她说,她有房子有钱,只要他带儿子过去就好。她什么都不 在乎,就想找个伴。那时候,儿子已经上初中了,儿子说,要去你去,反正我不 去。他思来想去,跟贵州女人断了。他后来很恨儿子,他的幸福,他最后的不多 的幸福,起码是一点儿幸福的可能,他都为他牺牲掉了,他却并不领情。他知道 儿子恨他,恨到骨子里。他却不肯承认,他这样的性格,再婚,人家就能跟他过 得下去吗?他拿他自己没有办法,火气一上来,他就不是他自己。   儿子说,你跟谁也过不来。儿子说得或许对,他每租一处房都过不长久,开 始总是人家同情他,对他不知道有多好,最后嫌恶他。他有过对他倾囊相助的朋 友,最后和他断绝来往。他从不认为这里边有他的过错,这些人,说到底是伪善, 他们瞧不起他才是真的。   他和女儿也合不拢。他原以为他会疼这个女儿。可惜她不争气,大学毕业却 嫁了个工人。原以为她嫁过来,他多少会过得好一点。结果却是她自己也过得不 好,他这边看着简直是火上浇油,旺旺地烧着他的五脏六腑。见她一次,他心里 的火就旺一次。他这辈子最后的希望,也寄托错了地方,他算是完在她手里。   女儿每周末和女婿过来一次,多多少少带点儿东西,吃的,用的,零零碎碎。 她的情况不好,没有大张旗鼓给他买过东西,他常常想不起来她每次来究竟给他 带了些什么,不如不带。他这口气始终出不畅快。和她吵架的时候,他说起女婿, 烟没有送过一条,酒没有送过一瓶。她气得浑身发抖。她和丈夫从嘴里抠出来孝 敬他,他不添置新衣服,她不用化妆品,最后落婆婆的白眼和父亲的埋怨,她的 一片心都成了驴肝肺。她生孩子前,每星期去看他一次。丈夫给她买的奶粉,她 舍不得喝,给他带去。洗完衣服晾好了再走,大件的拿回去用洗衣机洗,下次来 再带过来。丈夫是好人,从来不说什么,有时怕丈夫知道了心疼她,东西避着他 夹到洗好的床单里带去。他们走了,他翻出来看着也生气,怎么就不能正大光明 的送给他?他是老丈人,不是叫花子!   女儿有多久没来了,他不记得了。最后一次吵架,她给他洗被子,他在旁边 数落她手脚不灵活。她说,你管我怎么洗,别拿我当三岁小孩,我都三十岁了。 他怨她多事,他自己洗不费什么事。洗衣粉泡一小时,脚踩十分钟,用清水清三 次,一刻钟可以搞定。她偏用肥皂洗,洗一张被单差不多要用掉一整块肥皂,搓 了快一小时,天下没有这么笨的人。天下也没有比又笨又喜欢多事的人更讨厌的 了。她青着一张脸把被单摔到他脸上,他上去要打她,儿子拉住他,他动弹不了。 看看,他们都是一伙的,许她打他,就不许他打她!女儿把自己锁在卫生间里, 和儿子一样爬楼梯的调子,透过薄薄的门板来扎他的心,他想骂,张嘴却发不出 音。   “你还想打我,啊?你打我妈还不够,你以为我不记得?你差点儿把她弄成 神经病了你知道吗?你犯的罪还不够,啊?”她又埋怨她自己:“我真恨我自己 心不够狠,我为什么要找你的气受?你的死活和我有什么相干?”   她想通了,他的死活和她没关系。她从此不来了。她还有另一个爹要孝敬。 让她孝敬去吧。她也瞧不起他,不就因为他没钱吗?如果他有钱,儿子女儿,敢 在他面前这么嚣张吗?   想到这里,仿佛他真有了钱,够格做一个威严的父亲,他挺了挺腰杆,“吭 吭”咳嗽了两声。喉咙底下象有个不中用的抽水机,他这一口痰早就想吐出来, 淤在那里出不来。   黑渣子漾了一池子,又都堵在下水口。他拿手掏了一下,黑渣子奋不顾身地 沉下去,咕隆一声。他的喉咙又痒了,咳得嗓子又干又疼了,连一丝痰星也没见。   他盛了点儿汤泡米饭吃,懊悔下午多睡了一觉。他牙口不好,瘦肉咬不动, 肥肉嫌腻了。肉是儿子的,骨头是狗的,藕是他的。今天没有藕。他打算明天再 买半斤排骨,那些藕总得熬进去。明天不能再睡了,要守着熬。   他和儿子早不在一个桌上吃饭了。儿子盛了饭,拈了菜就回自己屋,脚往后 一抻,等狗一窜进去就关上门。有时候狗不进去,喜欢赖在他脚底下。只有冬天 他喜欢狗偎在他的黑布棉鞋上,脚腕子可以暖和些。其它的时候,他把它踢到一 边。儿子一出门,他就推开儿子的房门,把狗撵进去。有时候狗不甘心,用爪子 哧拉哧拉刨门,他就冲进去,用晾衣竿橐橐地敲在狗背上。狗惨叫一声钻到床底, 他有一种泄愤的快感。   儿子吃完出来了,狗也跟着窜出来,大概尝过了骨头的味道,意犹未尽,过 来缠着他。儿子又进去了,狗没有跟进去。它在他脚底下摇尾巴,他不看它。一 个眼神的暗示都会让它对他有更多的期求,他厌恶那期求的眼神。   它无趣地打了几个转,在门后停了一会儿,屙了一泡屎。新鲜的,冒着热气。 他口里含着一口汤,一转头瞥见了。他没有抑制住涌上来的一股恶心,碗里还有 半碗饭,他把那口汤吐在碗里,厌恶地端去倒掉了。   他拿着碗从厕所出来,儿子站在房门口拧着眉斜眼看着他。他会意儿子是埋 怨他宁肯倒掉也不给狗吃。他想申辩,张了张嘴,没有说话,转身进了厨房。   儿子也没说话,叮叮当当在厕所给狗刷了碗,又进厨房给狗泡饭,最后把狗 唤回屋里,留下他和一团新鲜的狗屎。   儿子亲热地跟狗说话,虽然门关着,他能“看见”儿子在抚摸狗的背。儿子 每天给狗刷碗、洗澡、收拾屎尿,不厌其烦。对他却从来没有耐烦过。   他们象仇人。儿子对狗比对他亲切得多。在儿子眼里,他还不如一条狗。他 知道,他们都恨他,他们全都恨他,包括那条狗。   他哆哆嗦嗦点上烟,在屋里转了个圈。他们的恨象一团空气包围着他,隔离 着他。在这间不属于他的客厅里,他现在深刻感受到了什么叫孤独。但他并不因 此而悲伤,他对他们的恨要比他们对他的恨多出一千倍一万倍!   还剩最后一口烟的时候,他猛吸了一口,烟头红灿灿地亮了一瞬,黑了,灰 了,灭了。他用脚尖踩住烟蒂,捻,捻,他想把它捻成粉碎,只是不能。   他去打了个电话,手有些抖,声音也亢奋:“喂,老石吗?明天在家吗?我 到你那里来玩啊。好好,中午吧。嗯,你等我啊。”他的声音很大,他知道儿子 听到了。   打完电话他上了趟药店,买了几粒安眠药。秋夜的风凉凉的,他走在路上却 觉得浑身发热,回来时身上已经出了汗。   早上他赶在儿子起床之前出门去了。他觉得自己精神很好,先到附近的公共 健身区转了一圈,再去过早。他要了碗面,今天胃口也好,面吃完了,还另外要 了一只酥角,是用糯米粉做的,油炸后沾一层霜粉。吃饱了,他还另外买了半笼 烧梅,油汪汪的,拎回家。狗已经嗅到味道了,在他脚边转来转去。它拌着他的 腿脚,他也没有踢它。   他撕了张报纸,把昨天晚上买的安眠药倒在上面,用刀子切成小粒。然后, 他很细心地把药粒压成细细的粉末。狗已经在旁边等得不耐烦了,两只前爪扒住 桌子边沿,尾巴不停地摇。他这次看了它一眼,笑眯眯的,它还是那种期求的眼 神。今天看着这种眼神他不觉得厌恶,只觉得快意。他拈了一只最大的烧梅,撕 开一只角,把药粉悉数倒进里面,才唤狗过来吃。   他自己去换了一件从来不穿的衣服,呆会儿用得着。   中午,他终于将汤料悉数炖上了,封了蜂窝煤炉,文火再熬上两三小时,就 是一锅好汤。他仔细将厨房清理了,灶台抹过了,地拖了,垃圾倒了,水池也冲 得很干净。他洗了手回到客厅,四处看了看。家里清清净净,他感到很满意。晚 上儿子回来就能喝到汤了。他嘴边浮现一丝诡异的笑容。   电话铃响了,一定是老石。他没有接,这就准备走了。他坐在床上喘口气, 身子又软又沉,只想躺下去。太阳穴突突跳着,他低头看见自己身上的衣服果然 如先前所料,沾了些许血迹。他马上脱下来,装到一只黑色塑料袋里,开了门, 从垃圾通道里丢下楼去。   关上客厅的门,还没有走到床边,他就倒下去。那正是刚才狗倒下去酣睡的 位置。   厨房里隐隐有香味飘出来,直冲他的鼻孔。他使劲嗅了嗅,他从来没有煲过 这么得意的汤。他咧嘴笑了,这笑带动一口气从喉咙里往上提。“咔”——他闷 闷地咳了一声,那口痰终于被提出来,却粘到他嗓子眼,不动弹了。他也不动弹 了。   电话铃又响了,老石一定在骂他。他以后不会再爽约了。   厨房里的狗肉汤,兀自沸腾着。(全文完)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freedns.u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