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freedns.us)◇◇   阴历七月十五   胡蜂   这一天,和以往任何一天都没什么不同。   清晨,一艘艘大小划子一如既往地满载河鲜瓜果菜蔬,沿河面穿梭如织。   一年青渔夫驾舟而来,他分别脚蹬手划四浆叶,飞也似地掠过河面。渔夫见 到那个立于河岸吐故纳新的彪形大汉,便高举起浸在舟舱水中的一网兜鲜跳活蹦 的梭条鱼,长声高叫: “今朝梭条鱼卖伐!”   另一渔夫笑谑道:“胡日鬼!瞎了你的眼睛,困扁你的头!”   梭条鱼长不过一指,苏城人称之为猫鱼,岸上人显然不是吃猫鱼的主。   胡海元扬起两道大刀眉,笑了。他从怀里取出几枚铜钱,低声道:“着!”   嗖嗖嗖几声,那几枚铜钱便稳稳地飞落在小划子一块窄窄的舱板上。年青渔 夫一悠网兜,那兜银梭般的小鱼犹如天女散花似地纷纷落入河中。   那个渔夫眼热地看着绽开一脸笑容的年青渔夫扬手蹬浆而去,低声道:“这 等好事,怎么就叫他轮上了呢!”   那两艘小划子一前一后地疾驶而去,两边的水波迟疑不决地推拉一簇簇墨绿 色絮状水苔,水苔一摇三晃地向岸边飘来,水苔边冷不丁弹跃出只把白壳小虾和 五色小鱼,在水面上圈出点点涟漪,这不禁令胡海元感到心神俱怡。   状元桥如一弯弦月卧波,横亘在远处的驳岸上。一桥飞架南北,将地处陆路 冷角的隆盛货栈激活了。   看看成群结队人流在桥上如蚁阵从容不迫来来往往,再看看状元郎余世樵为 隆盛货栈题的“义薄云天” 的匾额,胡海元不由得思念起世樵。世樵经年书信 不断,但自年初奉皇命北上,便如泥牛入海。   二十八年前,胡海元还是一个半大小子的时候,路过一片人称火烧白场的废 墟。   废墟中有几处残垣断壁上的过火梁柱仍残留如片片鳞甲的黑亮灰烬,显出几 分凄厉。自那场大火之后,人人嫌其晦气,再没人在此造屋筑楼。这一大片地就 这么空出来了,空地上荒草萋萋,成了远近孩儿的嬉戏场所。   前面空地有四个男孩儿在玩弹丸游戏,不时发出几声惊叫。胡海元慢慢过来, 立一侧,细观弹丸进洞出洞,一掌一揸,长冲短吊,直觉趣味横生。   一天庭饱满,目如黑漆的小男孩儿,约十岁许。一袭青布长衫,输尽所有弹 丸,便被淘汰出局。他即刻端坐在一块青石条上看书,神情极为投注。如此收放 自如,不禁使胡海元对男孩刮目相看。   一蛮夯大汉散发敞怀,眯缝双眼,腆着肚子,踢踢沓沓走来,瞅见一粒弹丸 直冲脚尖而来。他裂嘴一笑,抬脚就将小小弹丸踢得一蹦三尺,蹿入乱砖碎瓦堆 中,不见踪影。   弹丸主人小脸煞白,对大汉尖叫道:   “噫~~~~,狉狉!”   大汉立时面红耳赤,踏步追打。男孩儿身轻如燕,扭扭小腰一溜烟逃走了。 大汉一步跳入圈内,将散落洞外四处的弹丸,嗖嗖嗖悉数踢飞。   “呔!” 读书男孩扔下书,走到大汉面前,双目含火凛然喝道。   胡海元饶有兴趣地打量这个小自己三四岁,但颇有几分骨子的男孩儿。   “如此犯人,是何道理?如何踢出去,与我如何快快寻来!” 那男孩儿如 昂首炸翅的小雄鸡,头脸通红地低声道。   大汉忽如春风扑面,俯视一笑道:   “如我不快快寻来,你将如何?”   “寻也是不寻?”小男孩冷眼发出通牒。   大汉双手抚腹,抖动一身大肉,作扭捏娇媚状,呲牙戏谑道:“寻也是不 寻?”   “哇呀呀!”那男孩连连倒退,然后又如牛犊死命向前一冲,一头扎向对方 的肚档。大汉猝不及防,当即人仰马翻,一肚子肥膘在地上兀自颤个不停,但他 飞快翻身而立,将不知进退的小孩一把提溜起来,拉开如钵大拳照准小脸砸将下 去。   一张白皙小脸刹时四处开花,木呆呆一堆小人哄地一声尖叫着作鸟兽散。   胡海元一回过神来,随手在地上摸块老砖,扑过去在大汉糟头肉处狠命一击。 大汉发一闷声,立仆。他飞步揽那孩于怀,提脚便走。男孩张开血口瓮声瓮气道:   “书也,兄台,书也!”   胡海元返身捡书在手,迅捷离开火烧白场。   半日后,那大汉挣扎而起,嘟嘟囔囔地抚着糟头肉,趔趔趄趄走出火烧白场。   在河阶石上,胡海元撩水细细洗尽那孩脸上血污,问其家长里短。方知男孩 余姓,名唤世樵,乃城南一书儒之子。幼年丧父,家道中落,孤儿寡母相依为命, 赖自家后院几亩薄田为生。但青黄不接之时,世樵一日一餐薄粥,饿得前胸后背 粘连一处。胡海元闻之不禁大动恻隐之心。   歇息半晌,青胖面孔的世樵隔河远望胡海元老宅若有所思道: “设若此处 筑一桥,兄台则可就近返家,不必绕道而行了。”   小儿戏言,胡海元未置可否。见时候不早,便催世樵上路。   “那是甚书,资治通什么?” 胡海元捡视置于驳岸一侧之书,随口一读。 他自小厌学厌书。   “鉴!鉴者,古人用来盛水或盛冰之大盆。也可作映影,铜镜解。’ 新唐书. 魏征传’ ,以铜为鉴,方可正衣冠。’诗经. 大雅……” 紧随其后的世樵摇头 晃脑,口若悬河,一发不可收拾。   “好好好!” 胡海元握紧那只小手,喜从心头起,一份责任便如此油然而 生。他领着世樵,沿长长塘路,踏上归程。   胡海元未承父业前,总能伺机弄到若干碎银铜钱,寻一藉口,交于世樵他娘 贴补家用。待他执掌隆盛货栈之后,隔三差五唤伙计往世樵家中送些柴米油盐接 挤则个。当世樵娘俩为赴京赶考盘缠走投无路时,胡海元风风火火杀进门来,拍 出刚刚催讨得手未能捂热的百两纹银。未了,扶起奉母命跪拜于他的世樵,操瓢 灌一气凉水,而后飘飘然离去。   旭日东升,落下万道霞光。小伙计阿六毛手毛脚在胡海元身后将货栈排门板 劈啪卸下,只听得一阵轰响,有几块排门板仆地倒下,整出一街碎响。他皱起眉 头,心火往上一蹿一蹿。 不用回身,他就知道准是阿六这个狗东西,这厮永远 是一个带倒香炉,碰倒佛,整日价生产混乱的主。   骨架其大的阿六面对着一地横七竖八排门板,扎撒着双手,木头木脑地看着 胡海元,一动也不动。胡海元压下火头,向阿六挖了一眼,低声道:还不赶紧扶 起来!阿六这才怯怯地舞着一双小蒲扇般的大手,将排门板一块一块地扶起来。   胡海元一眼就看出阿六把排门板摞得颠三倒四,立时大吼一声:胡日鬼!   洒扫门厅的大伙计闻声,奔出门来代劳,被胡海元喝叱回去。但他刚刚转身 离去便又听见阿六踩翻用来搓抹布的水桶。木桶在碎石街面上骨碌碌地滚一圈, 又一圈。胡海元再也忍不住了:   “鬼东西,一看你就是笨鬼投胎!整天价不知动得什么鬼心思……!”   当街立定数位面目阴冷的陌生人,默不作声地听胡海元骂鬼。   “好,停!也不嫌丢人,这么鬼话连篇!一大清早,就在这骂鬼,鬼干你何 事!” 胡海元二娘子,名唤娇娘。发妻十年前猝然去世,未有生养。娇娘被收 为填房,竟连出三子,深得胡海元宠爱。她抱着小儿,身后拖着大儿二儿,娉娉 婷婷走出大门,喝住丈夫。   胡海元转怒为喜,搂住大儿二儿,又一手接过张开双手的小儿,昵爱地拍拍 前仰后合的小脑袋。小儿立即发出心满意足的咿呀声,舞动着莲藕般的小手,眯 缝着小眼乐陶陶地看着胡海元。但突然间,小儿眼睛圆睁,盯着他身后客边人模 样的陌生人。那张小脸猛然皱缩,瘪瘪小嘴放声大哭。   “嗬嗬嗬,噢噢噢~~~” 胡海元和娇娘连晃带哄,想止往这突如其来的哭声, 但这哭声愈发激烈,象有人掐他肉似的。胡海元莫名其妙回望身后那些客边人, 未见有丝毫异样。   “真是活见他娘的大头鬼!”任怎地哄唬都未能奏效的胡海元,将小儿搡到 娇娘怀中,抬腿便走。但见阿六,两脚泥水,呆若木鸡,他益发气不打一处来, 再次破口:   “一副倒霉鬼样,还象个鬼似的愣那作甚?日鬼得很!” 他一撩长衫,扬 长而去。阿六忙不迭地逃入货栈门厅。   “一天不骂鬼,日头西边出!娘只瘟屄!”娇娘朝他背影瞪一眼,低声恚骂 道。   “谁能世世做人?一生为人一世为鬼也!” 一个身子板直的大汉在人丛中 幽幽地说。   娇娘心头一凛,瞥那人一眼,她将仍哭闹不止的小儿塞给赶来的女佣,并向 其挥挥手臂。女佣引领孩儿呼啸而去。   看客渐次散去,娇娘见几个客商陆续走进货栈门厅,便急步赶将过去。   胡海元在通往春来茶馆的路上,见前途一身着竹布长衫的人,遇人人必绕道 而行,遇犬犬必在其身后狂吠不止,他一路暗自推测此人定为落魄之人,自忖如 若自个儿落到人憎狗嫌地步,定当自绝。   他一路走去,又拍面相遇若干高视阔步之人,他频频回首,不禁心生几分怪 异。   与茶馆店相邻的几家店铺的曲尺柜台后墙,置有壁龛,龛中烛光莹莹,香烟 缭绕,壁龛下的案几之上或置有碗碟,或置有盆盒食盘,内盛几样专供其先人的 干果米糕。   拜祭列祖列宗,胡海元并无异议,但一见那些蛇鼠之人烧香化纸供奉牺牲, 以此贿赂神佛,祈福消灾,他便在心里冷笑不止。设若神佛不分青红皂白,照单 笑纳并投桃报李,那么神佛与尘世阳间贪官污吏有何分别?那么神佛还是神佛吗? 因故,他从不前去寺庙烧香拜佛。他以为人生在世惟心善行善积善方能通神祈福 出入平安。   在胡海元正要踱入茶馆门厅之时,又瞥见门边一蓬头垢面之人,捏一剥尽蛋 皮的白煮蛋未下嘴,但溜光圆滑的蛋白便有几个若隐若现的齿印,这使他大为惊 惧。待他欲细看究竟,老茶博士一声招呼。他自疑眼花走神便款步上楼走入为他 们几位老茶客包定的小茶阁。   小茶阁雕梁画栋,清静雅致。阁内空无一人,胡海元依窗而坐,有几分不快。 细细想来,恐于阿六有关。每每粗口,骂神咒鬼,事后他难免懊恼不已,但若不 能一吐为快,他自知定将七窍生烟,活活憋杀。   阿六因左脚多一脚趾,人称阿六。阿六未出月子便被送了人,他的爹娘都是 渔人,但自阿六出世,连续十多天捉不到鱼儿,有人说六趾阿六是不祥之物,因 而便被送下船来寄养在陆上人家。过了一阵,阿六娘思子心切,又将阿六抱回船 上,结果又是连续数日捕不到鱼虾,从此,阿六便再也没有见过他的爹娘。三岁 上阿六的养父一病不起,养母便卖尽家产,抛下阿六远嫁外乡。阿六自此就流落 街头。是年隆冬,阿六在风雪交加之夜病卧隆盛客栈大门口,胡海元出门见到阿 六时,阿六已是奄奄一息了。胡海元救下阿六并二话没有收养了他,从此阿六犹 如血布衫粘身不得脱。阿六自幼多病,有几次险些乎夭折。那一段时间,胡海元 每日进项,多半都替阿六抓了药了。有一日胡海元垂头丧气地问重病在身的阿六: 你到这世上来是来害人的吗?阿六躺在床里有气无力地摇了摇头。胡海元道:那 阿六你就不能死,得活!说来也怪,打那以后,阿六再也没有生过大病。阿六渐 渐长大了,一直跟在胡海元的屁股后面追出追进,起初胡海元对阿六甚是欢喜, 但随着他长大成人,拖泥带水的生性,日益变本加厉,弄得胡海元哭笑不得,进 而逐渐心生厌烦,并不时令其气血俱动。   胡海元直至细品“碧螺春”三盏之后,心境才慢慢平复下来。   自落地长窗望下去,只见街面熙熙攘攘,人头攒动。一提篮叫卖者,灵巧如 鼠,穿行在人丛中,间或发两三声吆喝,胳膊肘有意无意在擦身而过主妇胸脯划 过。   胡海元牵动阔嘴吐一声: “这色鬼!”   凭窗俯视,胡海元不时在一片似曾相识的熟脸中看到一张张若隐若现的生冷 面孔,这使其想起清晨在货栈门前的那群人来。苏城乃南北水陆码头,出现生人 极为正常,但今日生脸表情冷漠呆板,令人有点触目惊心。   老茶博士在帘外请安唱喏,三人掀帘而入。胡海元欠欠身,向来人依次拱手 行礼。一番寒暄,他们便各自入座。   三位来者均为苏城狷狂博学之士,胡海元虽仅仅粗通文墨,但生性豪爽,为 人仗义,间或对世事议论亦能一语中的,发惊人之言。尤其当年,新科状元余世 樵,金榜题名,游行示众,遇胡海元于闹市,落马而下,口称恩兄,作一长揖, 令无数看客惊折腰。此事在苏城始终传为佳话,使之声誉鹊起,成一公众人物。 三位狂生慕其侠义,与之结交久矣。   “兄台,见教了!” 一三十开外落第秀才,稍坐片刻,对举子美髯公一抱 拳,重拾昨日话题:   “这天下奉一人,利也,弊也?兄台昨日并未全盘而出,今日敬请指点迷津 则个!”   “这万乘之上之人,如心智尽失,则天下洪水汤汤,赤贫千里,饿殍遍野, 生灵涂炭。汝道是,利也?弊也?” 美髯公捋长须笑道。   “史太公托陈涉言: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斯言善哉善哉!良禽择木而栖,良 母择邻而居,良人择婿而醮,是故,良臣良民可择君而立!”在胡海元一侧的白 面书生言毕重坠茶盏于桌,一脸豪气干云天。   “择君而立?”落第秀才冷笑道:“历朝历代,帝位者,可有拱手相让先例 也?非暴力不能得天下。然而,以暴力得天下者非暴力不能治天下。于是官逼民 反,揭竿而起。于是,天下又复归一人……。如此循环往复,天下何安之有?”   “然也!” 美髯公以茶代酒,把盏向落第秀才致意,而后一饮而尽。   “所谓富不过三代,也便如此” 胡海元笑道。   “此话怎讲?”白面书生问道。   “不论子嗣一蟹不如一蟹,家业难以为继。只议朝代更迭频频,试想,天下 百年便‘甲子当立’ 一回,群雄刀戈相向、狼烟四起,我祖业必毁于一旦,即 令侥幸逃脱兵燹之灾,立国者以战定天下,四海之内元气大伤。富甲一方者,必 先为鱼肉。此谓‘杀富济君济国济民’ 是也!” 胡海元亦侃侃而谈,且妙语连 珠,博得三狂生击节赞赏。   “所言极是!即使富可敌国,那堪国饕之食,豺狼虎豹之争。富足商贾持之 以恒难,一贫如洗易,况草根百姓乎?富民方能强国,而国未能使民休养生息, 未能蓄水活鱼,让利于民,反与民争利。更有甚者,各地衙门巧取豪夺、横征暴 敛、取杀鸡取卵之法,富民强国无疑是缘木求鱼呵!” 美髯公肃然而言。   胡海元在商言商,思及当下商人竟有数百道税费,为亘古以来之最,不禁哑 然失笑。   一双茶博士经茶阁,老茶博士对小茶博士说:四人日日在此谈天说地,上至 宫廷朝政,下至地方官宦乡绅百姓世事。一时兴起,慷慨激昂,仰天狂笑;论及 民间悲苦,神情戚戚,潸然泪下。锦衣玉食,何苦来哉!   “罢罢罢,百无一用是书生。我辈清谈,发忧国之思青,岂能力挽狂澜,解 民于倒悬?只落个活得明白一世,与事何补,与人何益?吃茶,吃茶!”白面书 生长叹息,而后大呼茶博士续水。   胡海元三人一笑了之,纷纷把盏啜饮。   茶楼内外,喧闹声不绝于耳,轰轰然如蜂房。   老茶博士拎长嘴铜壶,应声而来。在他一撩门帘当儿,一张清冷痴板面孔, 在帘外幽幽然轻飘而去。胡海元一见之下,一股冷风扑面,心头兀自一惊,不禁 汗毛倒立。然后,坐立不宁,如芒在背并自觉阵阵寒意缠身。他数次欲言又止, 恐遭三仁兄耻笑。茶过数巡,心头阴冷才慢慢淡去,他便又忘乎所以地饮茶闲话 开去。不知不觉,已过半日,看看时候不早,胡海元便道声得罪,先行告退。   一街行人如潮,呼啸来去,街面上依然市声逼人。胡海元在一片罗唣声中, 拾级走下春来茶馆台阶,茫然若失隐入人流。   那个生就一张清冷痴板面孔的壮汉,从栈桥一跃,落在一艘三桅大船上,他 撩开窗舱布帘,幽幽然轻飘而入。   胡海元慢步临近隆盛货栈时,只见一艘陌生的三桅大船自隆盛码头扬帆而去。 他双眉一紧,自怨误了时辰,于是急赶几步,迈进货栈门厅。   胡海元一入大门,但见厅内喜气洋洋,人人兴奋莫名。娇娘与众伙计面色绯 红,目露光芒,迅速围将过来。   娇娘道,今日成交一笔生意,规模之大,利润之丰厚,交割之顺畅,为隆盛 史无前例。欲遣阿六将其唤回,无奈客商急于求成,时不待人,故自行其事,作 主成交。   娇娘经商精明过人,生意场上从无闪失。此次虽是一笔绝大买卖,但他自是 一百个放心。他边问娇娘出货过程,边踱至账台,细细看来并随手在盆满钵满的 钱柜中捞出一枚金锭在手,惦量视察。   货栈存货,已出空过半,急于填仓。胡海元不觉精神大振,心头阴霾立时一 扫而空。他唤大伙计备船,明日午后启船远航,外出采办。阿六竟也脆声应答, 随师兄急煎煎向外奔去。胡海元似见其身形灵敏矫健,一改平日的木呆笨拙,心 里又多了几分欢喜。   一天一地阳光,爽爽朗朗。空中布满晶亮光斑,闪闪烁烁,上蹿下跳。河面 波光鳞鳞,前拉后拽,一片喜色,活喇喇,令人神清气爽。   远见影影绰绰一干人在状元桥下,飞身落马,疾步朝隆盛客栈奔来。另见远 处河面一艘七桅大船,半落半张三领风帆,徐徐向隆盛码头驶来。风帆雪白耀眼, 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煞是威风。渐渐地,大船近了,船上各式人等清晰可辨。众 水手各就各位,落帆的落帆,撑篙的撑篙,欲靠上岸来。船首立一俊朗相公,衣 随风摇,飘飘欲仙,使人顿生爱慕之心,但其身后却直立一个令人生厌的蛮夯大 汉,那大汉散发敞怀,眯缝双眼,腆着肚子,双目含恨地向隆盛客栈远远看来。   突然,一阵狂风平地飙起,直逼七桅大船。风急浪高,大船骤然逆行,竟生 生向后飘去。船上水手立时手忙脚乱,撑篙摇橹,齐心协力使船再度靠岸。无奈 风力遒劲,大船进一步,退两步,半日吞吐不前。船首相公,命人放落船尾舢板, 载纤夫上岸。   蛮夯大汉突然对相公抱拳作揖道:“吾儿二十八年来的冤仇伸张,在此一举, 拜托相公!”   那相公颔首微微一笑,蛮夯大汉便折身退入舱门。   此时,自状元桥而来的一干人脚底生风,三步两步跨入货栈厅堂。   一儒雅老者,长衫长须,气喘吁吁对胡海元道:   “官人,可是隆盛客栈胡海元,胡公?”   风尘仆仆老者双眸如漆,黑森森,极有神采。胡海元自觉似曾相识,顿感几 分亲近。   “在下正是胡海元,老伯有何见教?” 胡海元迎上前去答道。   老者二话不说,当下行一大礼。数十名后生即刻齐刷刷,跪倒一片。惊得胡 海元忙不迭地一一回礼并连呼:   “老伯甚事?行此大礼,折杀晚辈,折杀晚辈也!”   “胡公救我!”须发皆白老者双目含悲低语道。   “老人家,请慢慢道来!” 胡海元搀住老者和颜悦色道。   舢板纤夫抵岸后奋力背纤,驳岸上有两个好事者也见状便出手上前相帮。   “胡公须将现今所有绸缎瓷器仓货一一卖于老朽,方能救老朽及族人于水火 之中!”老者言毕,一族后生齐声呼应。   “只要价钱公道,这又有何难!”娇娘站在圈外,大惑不解地言语一声。   “难就难在,老朽突遭变故,一时难以筹措足额货款,因此相求于胡公娘 子!” 老者喟叹道。   “如此,这便难了。小店小本生意,概不赊欠。此乃祖上规矩,至今立而未 破,万望老伯海涵!”娇娘笑言道。   “内人此言不虚,此乃祖宗规矩……”胡海元见老者五内俱焚状,欲言又止。   “借光,老丈借光!” 七桅船相公在众大汉簇拥下排开老者欲上前一步。   老者相公四目相对,相公生生倒退两步。   随老者而来的一个赤面后生,即率众人,前呼后拥立其间,虎目圆睁。   相公踌躇再三,在圈外对胡海元拱手道: “小生远道而来,专程采办隆盛 绸缎瓷器,万望胡公多多关照。”   胡海元答礼寒喧,吩咐娇娘与相公商谈。道一声得罪,自引领老者后生往厢 房而去。相公三顾老者身影,满目狐疑。   “老人家,不妨说来听听,何止于此?” 胡海元待老者落座后问道。   老者言道,其商号于外埠,世代经营域外珠宝香料。域外商船如约而至,易 货交易。老者囤积绸缎瓷器货仓数日前失火,所存物品如数焚之。隆盛货栈只需 将货物暂缓一日出手,其商号明日筹得足额银两便前来进货,商号信用起死回生, 我等族人得救矣!言罢,老者率一族后生再次落地而跪。   胡海元一股豪气自胁间起,急扶老者等人,不加思索唤声: “阿六呵!”   阿六应声而入,单等胡海元吩咐,但满目含春的娇娘亦急匆匆奔入厢房,将 胡海元扯到一边低语道:   “外厅公子以翻番价,包购货栈所有绸缎瓷器!”   胡海元沉吟半晌,而后目露坚毅之色,拂袖走至神情惊慌老者前拱手道:   “明日请早”   “娘只瘟屄!”娇娘愤然出走。   胡海元横眉立目半日,方端茶猛呷一嘴,咕嘟咽下。   老者双眸圆睁,灼灼如电,从怀中亮出黑白阴阳玉镯一对。玉镯在老者手中 灵光一闪,众后生刹时变了眼色,慌乱离座起身,垂首侍立。   这时白衣公子率众汉子大步向厢房走来。   阿六见双镯,忽觉心头一亮,顿时感到神清气爽。他不经意地向厢房门外瞥 了一眼,只见白衣公子一干人突然个个面无人色,步履踉跄如醉汉,心中大惊。   老者向胡海元毅然决然捧上玉镯道:   “此乃我世代祖传之物,足为定物。此镯有一怪异,人不离镯,镯不离人。 恩公自此时此刻起必佩戴左右,如此,明日方可完璧归赵!”   阿六闻老者言,心头一紧,他再次仔细端详老者手中阴阳镯时,突然觉得双 眼一阵猛烈刺痛,不由得低吟一声,立即紧闭双眼。   “…老伯小觑我也!” 胡海元咆哮厅堂,坚拒不受。   老伯双手捧镯,再次双膝落地,后生们也黑压压跪倒一片。   胡海元只得收起双镯,但他接镯在手,阴镯寒气逼人,冰润彻骨;阳镯温热 如水,暖人肺腑。他自知此乃异物,不觉大为惊骇。   待阿六再次睁开眼来,只见已经收入胡海元怀中双镯竟如昼夜分明,黑白镯 身在暗处泛出抢眼光泽。他惊骇地摇摇脑袋,再次定睛向胡海元怀中看去时,那 阴阳镯依然隔大衫莹莹发光。但阿六始终不以为然,认定阴阳镯是一罕世宝物而 非自己的眼睛本身有何异常。   “恩公,珍重!” 老者在隆盛货栈大门外向胡海元作揖而别,然后率众后 生疾步前行。   “老伯,珍重!” 胡海元慌忙长揖还礼。但对老者称其恩公,不免有些纳 闷。   七桅大船的相公及众大汉对赔罪不已胡海元未置一词,仓皇登船。阿六见他 们个个狂躁不安,目露凶光,而相公神情则显得异常萎顿,白皙面庞四周,有一 团黑气挥之不去。这时大船舱口有一双眼睛毒毒地向胡海元怀中飞了一眼。阿六 觉得自己明白无误地读懂了舱口那双眼睛的眼神,他迅速地向胡海元看了一眼, 但胡海元却浑然不觉。阿六不明白七桅大船上的人何至于要这样,不就是没有出 货给他们吗!   七桅大船扯满船帆,乘风而去。   胡海元与阿六及众伙计返身进入货栈大门,娇娘怒气冲冲地迎着胡海元走来, 阿六与众伙计立即四下散开。   走入柜后的阿六听得胡海元对依然抱怨不迭的娇娘喝道:“住口,你这厮鬼 迷心窍,再与我絮叨,定打不饶!”   娇娘一愣,她紧咬牙关地向怒发冲冠的胡海元丢了一眼,一跺脚,掩面入厅 堂而去。阿六看着一路啜泣的娇娘,胸口便揪紧了起来。他知道这样一来,隆盛 货栈这两日便会有一场暴风骤雨。   胡海元一屁股坐倒在厅堂的椅子里,阿六赶忙沏茶,匆匆端上。茶壶被重重 地墩在茶几上,滚烫的茶汁溅了阿六一手,还溅在胡海元的鞋袜上。阿六恨死自 己了,每回都这样,有时他恨不得给自己两个大嘴巴子。他勾头缩脑地看着胡海 元,等着一顿铺天盖地的臭骂。但胡海元毫无反应,一脸颓丧地小口小口地喝着 茶。阿六看到提着拖布过来的大师兄向他示意,这才转身退下。   一阵悔意袭上胡海元心头,他放下茶壶,侧耳向后院细听了一会。但没有听 到娇娘歇斯底里的哭叫声,他心里更加沉重了起来。近年来,娇娘乖戾张狂,时 有冲撞。他忍无可忍时,便有大发作,然事过境迁,又每每自责不已。他欲在货 栈打烊之后,再去赔个不是。   胡海元探手入怀,欲取双镯交于账房收藏。   猛然,晴空霹雳一声,天地为之一颤。   老者满目苍凉,收步立定于状元桥中央,后生们也止步不前,垂手而立于左 右。桥下伴马后生则仰视老者,一脸焦急。而众马匹则响鼻踏步,扬首长啸。   老者须发飘飘,手抚桥首精雕细琢一石狮,朝胡海元老宅张目望去。   残阳如血,鳞次栉比灰黑色民居如龙蛇游走屋脊,有一鳞半爪血光,闪烁不 定。   老者微微叹道:   “适才霹雳一声,冥王震怒也。天色渐晚,归去时辰将至。尔等速速散去, 方可化险为夷,但老朽累及尔等落入饿鬼道并从此四海飘零,无所依托。孤魂野 鬼,旷野幽灵,老朽罪该万死!”   赤面后生进步抱拳道:   “我等沦落冥府十八载,生时个个冤深似海,未及告诉阴状而反冥法,私入 阳世,将仇家剖腹掏心,碎尸万段。承蒙冥司慈悲垂怜,虽永绝超生之路,但却 无日日酷刑之虞。冥司恩重如山,我等万死不辞!”   “我等万死不辞!”桥下桥上众后生齐声应道。   “承蒙诸位不弃,请受老朽一拜!” 老者应声而拜。众后生则伏地不起。   “此次来时,老朽去意已决。未待准允,率尔等私返阳间,已为冥法所不容。 窃冥王阴阳镯,更是十恶不赦。此镯,为阴阳两界珍稀之物,冥王爱护有加,始 终严加看管。但世间万物,惟此镯方能保得恩公身家性命,御阴丁神巫及血光之 灾于身外。   “老朽遗稚子世樵于风雨飘摇之中,自人而鬼,痛彻心肺,日日奔走呼号, 错失转世投胎良机。蒙冥王赏识恩宠,贵为冥司。然而,毁一生一世清白,以怨 报德,为人鬼所不齿。再者,犯下窃躅大孽,已无药可救。   老者言罢,凛然圆睁如墨漆双眸,一头撞击桥首石狮。须发皆白一头颅发声 闷响,血水冲天而起,而后如花飞溅。   风啸啸,云低垂。桥上桥下人鸟鸦雀无声,眼睁睁见老者尸骸迅速化为一汪 血水。俄倾,血水由大至小,由浓及淡,就地蒸发而去。而那一尊两眼沾血桥首 石狮,双目却殷红如火,并从此历数千年而生。   夕阳西下,货栈排门板劈啪合上,厅堂立时幽暗下来,黑红重漆家什立时在 暗中泛出点点滴滴亮色。胡海元心绪烦乱,将柜内剩余金锭银锭及若干碎银铜钱 收入木盒。此前,女佣差人来说,小儿终日啼哭不止,二娘子不知去向。   突然,后院老账房奔入厅堂,发一声惊叫: “今日进项,有半数不知去 向!”   悄然行走的伙计状如施咒,一一入定。   胡海元手提盛金银锭木盒,急急随老帐房向后院而去。   整理完货仓的阿六匆匆而来,当院与胡海元撞一满怀。金银锭坠地有声,哗 啦啦撒一庭院。   胡海元欲待大发作,瞅筛糠阿六木呆呆盯紧荷花池,大气不出。   池内,绿叶红花处,有几枚金银锭在水面上随风飘浮不定。   胡海元将地上金银锭一一掷入花池。   夕阳下,一池金锭银锭在池内渐次浮起,游游然如纸船飘散开去。   一幢两进深的两楼两底的楼屋,座落在一条深巷的巷尾。楼屋板壁有星星点 点霉斑,而屋瓦颜色由黑及灰且有几分凌乱,又有几篷衰草立于墙头之上迎风招 摇,令人不觉生出几分苍凉。   秀才愁眉紧锁,在书房中来回踱步。他自知心烦意乱,不能用功,故而又添 了一分焦躁。居城中泰山欠安,娘子携小女前去请安,此时仍未归来。   秀才踱至后窗,扶窗一声长叹。   适才离学堂路遇城中破败一舍门前,围者如堵,人人皆长叹短嘘,掬同情之 泪。一身着褴褛衣衫丈人未待秀才开口,便絮语告之原委。   此乃一三口之家, 以卖葱姜蒜杂豆为生。   数月不知肉味小儿,为吃一荤腥整日与其父纠缠不休。今日, 葱姜汉因愧疚 而自责, 因自责而动气。于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怀揣几文小钱负气直奔一肉案 买肉, 屠夫坚拒不受, 并当众辱之。   葱姜汉羞愧难当, 退下。但心有不甘,不肯空手而归。几经踌躇,趁人不备, 他如偷食猫鼠,迅速拖下案面一条猪肉, 转身欲走, 被屠夫当堂拿获, 一顿暴打, 并扭送府衙问罪。   葱姜汉涕泪俱下, 陈述公堂,衙役看客闻之无不动容。屠夫道:如此, 送 你一块又何妨!葱姜汉虽受鞭笞,但仍喜出望外,千恩万谢拎肉回家。   病恹恹娘子问其夫伤从何而来,葱姜汉百般欺瞒,但经不住娘子声色俱厉数 次盘问,便将此事如实道来。娘子无言, 回房。葱姜汉操刀洗涮烧煮半日, 不见 娘子动静, 入内探视。娘子悬梁自尽, 气绝多时。   葱姜汉置其妻于卧床, 返回厨房加鼠药于肉锅内,修绝命书一封,静待小儿 归家。   归家小儿闻肉香嘻笑雀跃, 即食。   葱姜汉入内室置身妻一侧, 亦服鼠药自绝。   小儿食毕,药性大发, 哭之, 呼之, 惊动四邻。小儿哭诉过程, 邻舍推内室 门而入, 但见夫妻双双早已撒手西归。   小儿七窍出血, 不治身亡。   秀才两眼空茫,如魂魄出窍。   窗下小河,凝滞不前,如死水无澜。河对岸密密匝匝一片绵延数里野桔林, 平日鸟飞虫鸣,此刻却全无声息。他眼见沿壁攀援而上的网状藤蔓中若隐若现果 实,半日之内竟一律由绿而黑,如枯焦莲篷,不禁大为惊诧。这等果实苦涩异常, 人畜不食,人称“鬼馒” 。   窗下藤蔓忽然一颤一悠,宛如人登软梯。   秀才离去,重返书桌。黯然叹曰:   而今朝纲废弛,无官不贪。世风每况愈下,天下人无情无信无义。再加之, 连年南涝北旱,盗贼强梁四起,真正民不聊生,民不聊生矣!   秀才郁闷万分,生出几许燥热,便出书房,取一面巾,推开临河后门,步下 石阶。以往三伏天,秀才常从此而下,洗一河浴。   一群如蚊蚋游鱼,迅疾如电,忽东忽西,结队自河沿石下仓皇遁去。一枚高 脚水虫,从秀才面前大团苔藓状水草弹射而出,犹豫片刻,大步流星横跨水面, 隐入彼岸水草丛中。   秀才蹲于河沿石一侧,浸湿面巾。苔藓状水草载沉载浮慢慢向他脚下飘 来……。   成群结队水虫争先恐后爬上岸去,一只黑鸟欲落脚野桔树杈,但爪未沾枝, 又腾空而起,飞矢般地掷向远空。   河面上咕嘟嘟冒出大小不一串串水泡,水泡渐次破碎,水面又复归平静。   一半在水,一半在石的面巾,嗒然如丧,在水面轻漾。一群如蚊蚋游鱼,又 忽东忽西,结队而来。   胡海元回到厅堂,颓然落座。直觉怀内有一硬物,触之,方记起此乃老者相 押信物。适才忘记交于账房。后院一跤,使他心惊。于是即刻取镯,交于身边管 事。   管事侯姓,先人为胡府世交,上上下下皆以侯爷称之。   阿六怯步上前,阻碍侯爷去路,对胡海元道:   “老爷,不可!”   “有何不可?”胡海元怒目圆睁。   大伙计阿根,嫌阿六不知礼数,扯其袖示意噤声。阿六抖臂鼓足勇气又道:   “那老丈临别,再三再四叮嘱老爷,此镯怪异,人不离镯,镯不离人!明日 方可完璧归赵!”   “何谓人不离镯,镯不离人?侯爷莫非异类?退下!”胡海元怒斥道。   “侯爷绝非异类,但老丈所指确乎老爷是也!”阿六硬着头皮又道。   “掌嘴!”胡海元怒不可遏,拍案而起。阿六才木讷讷退至边厢。   侯爷大踏步向后院走去,胡海元则拔脚走出门厅,由厢房楼梯上楼。   “老爷留步!”阿六在边厢对胡海元大叫一声,追了过去。   胡海元止步眯起双眼,逼视阿六。阿六垂下眼皮又道:   “今日老爷遭此大劫,如玉镯再失而不能复得,隆盛休矣!”   “何出此言?”见平日低眉顺眼阿六如此固执,胡海元心中一动。   “今日人鬼难分,取人钱财,易如反掌。玉镯如不能遵老丈言,恐不能保 也!”   胡海元沉吟许久,摇首否决:   “正是如此,玉镯才应仔细收藏府内。如自携外出,则战战兢兢,举步维艰, 这将如何是好!况且已交于侯爷,再行索取…不可!”胡海元抬手轻拍阿六面颊, 他对脑袋似乎骤然开窍的阿六又不由得欢喜起来,但想着隆盛今日破财,元气大 伤,心情不禁又沉重了起来。他摇摇摆摆地向后楼走去,欲去看看哭闹了一日的 小儿,他以为娇娘也应当在小儿卧室。   阿六无言,呆呆地看着胡海元离去。想着胡海元待会儿可能会有事唤他,阿 六又踢里吐噜地跟了过去。   一年长伙夫,头搭汗巾,引领一肩挑桑杆木柴的黑胖大汉,自胡府后门入。 伙夫指示黑胖大汉将柴送入柴房码齐后,栓门与大汉离去,欲去前院账房给卖柴 大汉结账。走出几步,年长伙夫想起汗巾遗留柴房,便拨步而返,忽闻柴房内有 悉索之声,悄然贴近门缝,朝里窥视。   方才码成的柴垛中,有一碗口粗虬龙状桑杆木,蠢蠢而动。眨眼间,桑杆木 张牙舞爪挣脱重负,飘然而下。   老伙夫一声未出,软瘫于门首。   桑杆木首端突然微微透出几朵蓝色火花。   黑胖大汉一脸狞笑,兀自转身,脚不沾地地向前院飘去。   胡海元踏上楼板,忽闻一阵细碎的脚步由梯而上,但他回首向楼梯望去,楼 梯上空无一物,他心生纳闷,边看边向过道尽头的房间走去。小儿的哭声已成一 片干涩的嘶哑之声,他显然已经没有了哭闹的气力。   胡海元突然觉得身后有一阵阴风徐徐袭来,他猛然回首,但只觉后脑勺一凉, 便是一阵恍惚。   一个女佣端着脸盆走出一片闹哄哄的房间,她倒了水回房时,猛一抬头,看 见突然变得一脸木然的老爷推开了自己的卧房,直直地走了进去。女佣觉得老爷 仿如换了一个人似的,不禁有几分疑惑,但那小孩猛然一声嘶叫,她便立即急步 跨入房门。   阿六拖泥带水地走上楼梯,他意识到这幢老宅从此将乌云遮天,一片阴霾, 心里就觉得沉甸甸的。如果有什么法子,能使隆盛货栈回到昨日,无论让他阿六 做什么,他都肯的。   阿六走过主人的卧房,轻手轻脚地向小主人的房间走去。蓦地,阿六听到主 人卧房里有凳子倒地的声音,他立在原地迟疑着,静等着底下还要发生什么,忽 然他听到那房里的窗子悠悠然地开了,又吱吱哑哑地关上了。阿六忽然感到头皮 一阵发麻,心生一种不祥之感,他急忙折身返回,不顾一切地去推房门,但房门 竟然从里头闩死了。阿六大叫几声,而后倒退几步,死命向房门撞去。   胡海元一头悬在房梁上,身子如布袋似的来来回回地在房中央荡来荡去。   侯爷陪阿六的大师兄阿根穿过庭院,向后院门走去,后院门外有一条通往府 衙的捷径。侯爷让阿根前去府衙报官。远见柴房门口有一人倒卧于地,他们双双 赶去看个究竟。   侯爷搀起伙夫,见伙夫口歪眼斜,不能语。阿根急急离去唤人。侯爷着力摇 撼。   一头已经燃起火头的桑杆木钻入了摞成井字形的柴垛中央,忽闻人声,那蓬 火就迅速地熄了。桑杆木抽身而,轻飘飘地落入柴垛之上。   伙夫吐出一口长气,一把拖定侯爷,手指柴房,颤巍巍起身拽侯爷推柴房门 而入。   柴房内,黑沉沉,阴气逼人。侯爷一进柴房就闻到了一股烟火气,他抽抽鼻 子,立时四处察看了一番。   堆积如山的柴垛齐整有序,未有丝毫异样。   还未完全回过神来的伙夫战战兢兢引侯爷至柴垛前,指指横卧在柴垛上面的 一根虬龙状桑杆木,咿咿呀呀,语不成声。   侯爷看见那根桑杆木一头有火烧过的痕迹,探手一摸,发觉上面竟有余温, 脸色一变,指着那根桑杆木,对伙夫大声喊道:赶紧抽出去,天哪……!   阿根领着粗通药理的老账房奔了过来,不见侯爷,阿根大喝一声:“侯爷何 在?”   侯爷闻声而动,抬腿一出柴房门,只听得嘎啦啦一片山响,他身后的柴垛轰 然倒下。   侯爷面无人色回眼一望,伙夫身陷如山样柴堆之中,变作一团模糊血肉。   侯爷见状发出一声长叫,阿根与老账房跑过来一看,也立时惊叫了起来。   还魂转来的胡海元一脸的莫名其妙,他看着阿六递给他亲笔写下的绝命书更 是大惑不解。他说连他自己都不知怎么回事,就那么上了一吊。胡海元道:这便 是鬼迷心窍!   阿六联想到前后发生之事,不由得心急如焚,他知道今儿胡府算是大祸临头 了。听见楼下突然传来一片乱喊乱叫声,胡海元摆摆手让阿六下去看个究竟。阿 六立马取下壁上佩刀,从一房人中挤出来,冲下楼去,到了楼下,阿六一听说后 院的事,再听讲侯爷也在那儿,便急煎煎赶往后院。   阿六在奔跑的路上,首先想到侯爷身上的阴阳玉镯。他决意自此时起,他将 寸步不离侯爷,死命护定阴阳双镯。   虬龙状桑杆木敲翻阿根,从抖作一团的老账房身边一掠而过,朝侯爷铺天盖 地袭来,阿六一箭步蹿进后院,飞身上前,抡圆佩刀奋力一击。   只听得嘎嘣一声,刀进光退,桑杆木与阿六双双震翻在地,侯爷护镯而逃。 但见桑杆木一跃而起,锁定怀揣双镯的侯爷,嗖地一声向前追去。   阿六拔地而起之时,但见一个黑胖大汉冲入后院,摇身一变,化作一道白光 一头扎向老账房,但旋即又转向了侯爷。那白光在侯爷胸前蜻蜓点水般地飞掠而 过。   阿六定睛一看,夺路而逃的侯爷怀中已无双镯,他失声喊道:侯爷,玉镯!   侯爷双手抚胸,浑身一震,破声一喊:天啊,玉镯!   桑杆木掉头欲随白光一飞冲天而去。   阿六自知,此时此刻逐光救镯,已非人力所能。他冲天一吼,在侯爷阿根老 账房的惊恐声中抬刀刎颈。   “阿六住手!” 胡海元领一干人举刀发声喊,奔将过来。   但阿六已是手起刀落,只见他一腔热血喷涌而出,直罩向上腾起的桑杆白光。 血人阿六持刀望天而立。   血浆桑杆,桑杆猛然坠地,而那道白光也如水泻地,哗地一声在方砖地上化 出一个黑胖人形,但人形如一摊水渍迅速风干蒸发,在湿渍人形怀中的那对阴阳 玉镯,随着一缕水气扶摇开去之际,赫然显身,双双摊在了方砖地上。   庭院内静寂无声,而墙外则有一股劲风破空而来,呜呜咽咽,如泣如诉。   血人阿六持刀指向地上双镯,对泪流满面的胡海元碎声说道:   “老爷,老丈言,阳左阴右…老爷切记…切记…!”   阿六话声未落,直直倒于尘埃之中。   胡海元绝叫一声,搂定阿六,泪如雨下。   那一柴垛,当院架空,焚之。那一通体殷血虬龙状桑杆木,源源不断涌出汨 汨白色粘液,在烈焰中,吱吱作响,扭曲抬升,直至化为灰烬。   在回到厅堂的当儿,胡海元已将双镯入腕,他只觉有两股温寒之气如水瀑由 腕及臂,由臂攻心。随即高高低低在体内磕碰冲撞,迂回往复,他不禁紧闭双目。 稍后,冷汗热汗自左右交汇而出,又自中脊顺流而下。一股拔山劲道渐渐冲顶四 肢,胡海元按捺不住一阵剧烈抖动。   厅堂内满座皆惊,半晌无言。众人直觉胡海元脱胎换骨,英气逼人。胡海元 慢慢开眼一望,双目如烧如灼,精光四射。   一身黑衣衫裤胡海元犹如黑虎高踞,使人不能仰视。   “阿六呵……!”胡海元悲声一叫。   一架马车在官道隆隆驶去。官道边不时有扶老携幼逃荒者自北而来,往苏城 方向而去。掩映在绿荫处茅舍,鸡鸣狗吠之声隐约传来,另有几声幼婴啼哭,声 声入耳。   娇娘在车中紧锁黛眉,杏目微睁,一脸的怨尤,而丫环因一路颠簸劳顿,兀 自睡去。   自婚宴始,娇娘一腔怒气,此消彼长,历旧常新。娇娘今日当众受辱,忍无 可忍,包裹今日进项半数金银,唤心腹丫环自后门出,雇车离开苏城。娇娘欲投 京城一远房亲,其后再立门户。   在迎亲花轿中,当年娇娘见乞丐云集胡府门首嘻笑雀跃,便心生不快。不料, 胡海元不但未逐,反而另设一十三桌,延请众乞丐入席,使其蒙羞。   胡海元祖居淮水,移民江南不足百年。苏城年年岁岁有若干逃荒淮人,为胡 府收留,短则半载,长者一年。凡操淮音者落难,撞入胡府,皆为上宾。临行前, 必赠予若干银两,以作盘缠。此为娇娘切齿痛恨。涉一“义” ,即令有人设局, 胡海元也目迷五色,不能辨。无一不赔了夫人又折兵。数年前,胡海元为人作保, 险些乎倾家荡产,置祖业于万劫不复之地。凡此种种,令娇娘厌恶万分。   思前想后,娇娘悲愤难忍,去意更为坚定。   丫环醒来,口称饥渴难耐。娇娘便命车夫停靠道边一小集市前。几匹快马哒 哒有声,自车后赶来,又绝尘而去。   车夫卸马喂水添料。云鬓散乱娇娘,睡眼惺忪丫环,手拎沉重包袱,步履蹒 跚走入垂柳丛中一酒家。   主仆二人在厅内坐定,店小二便笑脸相迎而来。但点定酒菜,店小二便口称 得罪,请娇娘亮出银子。店家从来就是先用饭再会钞,如此反常,娇娘甚为惊诧, 问及小二。小二便如此这般将今日苏城若干富商小贩为鬼欺一事细细道来。娇娘 闻言,心中一阵慌乱。   大厅一乌木曲尺柜有一铜盆,盆内清水盈盈。食客与帐房皆将碎银铜钱置于 盆中省视。   “唉,店家视尔为鬼客,而人疑尔为鬼店。人鬼难分,这世道……!”小二 叹曰。   帐房将娇娘一银锭置于盆内,银锭入水便飘然而起。一阵哗然,众食客个个 呆若木鸡。店东帐房小二,亦目如铜铃,张口结舌。   娇娘花容失色,急取一金银锭在手,投入盆中。金银锭再次浮出水面。店东 即刻向脸色铁青俏娘子一揖到底,抖抖索索道:   “娘子,咱前世无冤,今日无仇,请娘子娘子娘子…”   娇娘如梦初醒,手中包袱砰然落地,咬牙低首夺门而出。丫环起身急追而去。   娇娘移莲步,不分南北,落荒而走。 主仆二人,从此下落不明,踪迹难觅。   胡海元未及举子美髯公宅第,闻一股声浪扑面而来,便心乱如麻。   一披麻戴孝男儿,手持招魂幡,默然跪于胡府门前。   胡海元满目含悲,出阿六灵堂,视之,此男儿乃白面书生之子。遂大惊失色, 一步上前,追问缘故。白面书生之子哽咽道:   其父饮茶归去,兀自睡下,就此长眠不醒。   看着披麻戴孝的白面书生之子举着招魂幡远去,胡海元悲愤难抑,站在大门 外连声长呼:“鬼魅横行,鬼魅横行啊!”   突然,胡海元想到了落第秀才美髯公,恐怕这两人亦已遭遇不测,思想至此, 他急步向美髯公老宅赶去。   一男子在黑森森危楼屋脊处来回奔走如梭,口中浪声涌出大段语意不详念白, 而古宅前后左右观者如云。   胡海元兔起鹘落,力排众人,跃入石门天井。立足未稳,一披头散发女子扑 将上来,一把捉住胡海元。   “兄台,救我夫君,救我夫君也!”美髯公娘子连连悲呼。   胡海元大呼小喊,几近失音,而美髯公依然如故。但脚力已难以为继,数次 踉跄,险些随如飞矢坠地屋瓦滚落而下。   一擅长攀援之人,索绳已从楼窗翻入屋面坡顶,但凌乱杂碎屋面难以前行。 此时,美髯公体力不支,暴走虽止,却仍奋力缓行。其举步维艰之状,令其娘子 及几十口家人大声放悲。   一时间,美髯公古宅内外哭声震天,数里之外,其声可辨。   胡海元欲求助军中攻城云梯之念未能出口,一片惊呼,但见美髯公一鱼跃, 在半空中拉一弧,如飞鱼入水,訇然坠地。   美髯公娘子撒开扯紧胡海元衣衫之手,顺势倒下,气绝身亡。   知府官轿,鸣锣开道而来之时,胡海元已发力向秀才家中狂奔而去。   小巷深处,僻静如旧。胡海元不顾礼数,拥门而入。惊得秀才娘子小女魂飞 魄散,不知东西。   “秀才何在?”胡海元高呼   “妾身娘家…归来…未见夫君…”秀才娘子立于堂上,语不成声。   胡海元上蹿下跳,冲入各屋查看。   忽闻被其母推入书房回避的秀才之女一声尖啸。胡海元抛下秀才娘子,飞奔 入书房。   秀才小女立于临河窗前,一脸痴傻。   胡海元抬眼向窗外看去,秀才膨胀尸身,静氽河面。水面无波无纹,但见团 团蚊蝇疯狂起舞作乱。   官府公人则马不停蹄,忽而东西,忽而南北。今日苏城连发数十起蹊跷命案, 死者或为怪兽所食,尸身支离破碎,心肝不翼而飞;或血枯而亡,然检视尸身却 无一伤痕。而白面书生落第秀才,公人结论:一为无疾而终,一为失足落水。举 子美髯公则失常错乱致死。   知府将今日发生一切,已以八百里加急传书,上报朝庭,而后一筹莫展地在 闯入公堂的胡海元眼皮下团团乱转。   胡海元突然悲愤难当,大吼一声,举桌台将府衙内家什悉数砸毁。   对胡海元一向以礼相待的知府连呼: “反了,反了!”   众差役一拥而上,胡海元性情大变,暴跳如雷,撸翻欲将他拿下这一干人, 对面如死灰的知府咆哮道:   “今日朗朗乾坤,已化作魑魅魍魉世界也!尔等无所作为,这等官府要来作 甚!”   众差役面向这个似乎是从天而降的大力神,目瞪口呆。   知府恍然如梦,喃喃道:   “疯了…疯了…”   此时天气闷热难当,天际间乌云密布,有隐约闷雷之声。   胡海元胯下黑马,连连失蹄。他便跳下马徒步而行。短短几个时辰,胡海元 连失二人三友,娇娘则生死未卜。他一腔悲愤怒火,直冲九霄云天。   佩刀牵马胡海元面对澎湃江水,仰天长啸:欲意何为,欲意何为呵?   胡海元自府衙而归,几拨寻找娇娘的人马遍寻城内城外,一无所获后,也陆 续打道回府,纷纷报之于他,二娘子不知所终。   虽亲见金银锭在池内忽忽悠悠飘浮之时,胡海元便知今日在劫难逃,但他仍 旧有几分不死心,他嘱大伙计阿根率人奔官道百里外搜寻娇娘,而他则独自沿水 路而下。   起初,在府中上下下,都未能找着娇娘时,胡海元原本以为娇娘只是负气离 家,不知在城中何处勾留,很快便会回转府上,但现在看来娇娘似乎已经远走高 飞了。   胡海元缓行一程,又顺江堤策马狂奔。   江边一田间,有一鸡皮鹤发老妪,赤裸紫酱色上身,跪于稻菽之中莳田锄草。 黑汗顺颈顺腮顺两只状如干瘪布袋乳房游然而下。田埂上有一与阿六入府年令相 仿泥娃,摊手摊脚,酣然而睡。胡海元忽觉心尖刺痛,收缰下马,掏出怀中碎银, 向老妪走去。老妪木然受之,一言不出,呆呆看定胡海元上马离去。   胡海元催马疾走一程,见天色已晚,自知寻娇娘无望,欲拨马回府。忽闻前 方柳林处有女声呼救,急忙策马赶去。至柳林,胡海元弃马飞奔而入,只见一赤 裸女子独自卧地,上下起伏,作交媾状,如自娱。   胡海元双目喷火,闷喝一声,正待转身离去,一白影飘飘荡荡斜刺里向远处 急急逃遁。胡海元恍然大悟,怒吼一声,拔佩刀,发力追去。追赶半日,白影始 终距离数步之遥,胡海元思想如此追逐,不能胜出,便止步。白影唳叫一声,倾 刻间消失于茫茫夜色。   胡海元返身奔至柳林事发之处,眼见一树冠如盖巨柳枝桠,晃悠悠悬一身着 破衣烂衫之人。他不由得大骂一声混帐,挥刀断索。但女子,怒张杏目,已咽气 多时。   胡海元悲从中来,也即刻想到不知流落何方娇娘。他不忍弃女子尸身于荒野 不顾,欲携其回府,葬之。于是,便挟女子乘马而去。   胡海元一路纵马飞驰。即时,坐骑登一高丘,苏城黑影幢幢,尽收眼底。风 呼啦啦卷起须发衣衫,横眉立目胡海元眼望城中一片死气沉沉,不禁咬碎钢牙。   天色如墨,团团乌云四海翻腾激荡,如涛如潮漫卷阵阵劲风。江面上点点渔 火与两岸零零星星灯火,绿黄相间,忽闪闪,如在暗中行将幽合对对双双狼眼豹 眸。   江东雄州之苏城素有不夜城美誉,但商家今日皆纷纷打烊,闭门谢客。酒肆 青楼茶园,人去楼空,死寂多时。家家户户也早早紧闭门户,拥衾而卧,大街小 巷,空无一人。偶尔,有敲击铜盆家什和老妪吆魂苍凉落寞之声传来:噹呛.. 笃笃…小方子呵…回来吧…   黑马载胡海元及女尸,在黑洞洞的碎石道上垂首而行。忽然,那马低啸一声, 引劲后挫,不肯再行半步。胡海元下马拽马笼头,生生将坐骑拖向前去。   蓦地,一股厚重阴风,直撞他脸面前胸。他闻腕中双镯,一阵低吟,一束如 针芒光环呈波状向四处扩散开去。前方风力顿失,胡海元大为惊异。惊异之余, 他发觉自己身在二十年八前与余世樵初识的火烧白场。   一道枝状闪电猛地扯破沉沉夜幕,一声闷雷平地而起。蓄积已久的暴雨哗然 浇下,他见一大汉影影绰绰挣扎于瓦砾堆中。   “是人是鬼,快快报来!”胡海元拔出佩刀,抹一把脸上雨水,大喝一声。   “二十八年前,我已是你砖下之鬼,阁下还曾记否?”瓦砾堆上大团黑影幽 幽而语。   胡海元大惊,即刻记起当年那幕情景。二十八年来,他从未想到顺手一砖, 会有此结果。   “那日吃你一砖,回转家中,我一言未发,便魂不附体,性命交关。这二十 八年来,我日日朝思暮想:踢失玩童弹丸,该当死罪!”黑影湿乎乎地低语道。   胡海元低首不语,但胸间则翻江倒海。   “你说,该当死罪?”   “非也。”胡海元任凭雨水顺颊而下。   “击碎那孩儿嘴脸,该当死罪?”   “…非也。”   “如此,还我命来!”黑影拔下瓦砾堆上两把衰草,呖叫道。   胡海元将刀入鞘,垂手而立。黑马摆首扬尾,雨水甩向四方。俯卧马背女尸 双手在马腹兀自动个不停。   “二十八年来,我跣足散发,焦头烂额,历经风霜雨雪,苦苦守候于此,盼 着向阁下讨个公道。今日天助也,你到底来了!”黑影纵身一跃,亮出尖长指甲 向他扑来。   胡海元又闻腕中镯铮铮作响,一圈光环,直击凌空飞跃大汉身黑影。大汉如 坠矢,落于瓦砾堆中,筋销骨裂,发破碎之声。   闪电一波一波,撕开废墟。残垣断壁,荒草瓦砾,直指天幕过火门柱,恶形 无状,满目狰狞。   胡海元抚镯无声,此时他才省悟老者非人。老者如漆双目倾刻间与世樵双眼 合而为一。他长叹一声道:   “在下…意气用事…一时失手……”   “好一个意气用事,好一个一时失手!你可知,我冤恨难消,阴魂在此不散。 二十八年来,我在此逮谁灭谁,凡夜行于此者,是人杀人,是畜斩畜,一律杀无 赦。我非死罪,然而阁下取我性命如草菅。我生前虽为恶人,持强凌弱欺男霸女, 但却从无杀生经历。而阁下从善如流,一时失手则殃及众多性命。我恶为恶,但 阁下却形善实恶是也!”黑影匍匐在地,痛苦万状。   “阳世多一恶人,阴间便添一厉鬼!”胡海元喃喃自语道。   苏城天上地下,依然电闪雷鸣,风雨交加。远处江水拍岸惊涛声,隐约入耳。 又一声惊雷,黑马扬前蹄直立长嘶,腾空跳跃,飞驰而去。女尸如布匹,重坠于 地,一身泥浆,但女尸目光闪闪,怒视低垂雨空。   阿六书生秀才举子及被掏心挖肝,被吮血而亡的一干尸骸在苦风凄雨中列队 摇曳而至。美髯公秀才书生等众亲捶胸顿足,以首戗地,翻腾而来。嘈嘈切切哀 哭声,伴雷而出,铺天盖地。   “鬼魅肆虐逞凶乱世,独独苏城乎?阴曹地府,祸害人间,冥王罪该万死!” 胡海元仰天一啸。   “…还我命来…!”黑影几声凄呖,几声抽泣。   胡海元剑眉倒竖,心意已决。他横一眼气息奄奄黑影,转而挟女尸,踏出大 片水花,淹没于雨幕之中。   一队夜巡士卒,在一片兵器磕击声中出雨巷与胡海元拍面相遇。一军头高举 书有“大营” 字样灯笼,在胡海元面前一晃,见其肋下有一女子,猛喝一声:   “你为何人,那女子又为何人?”   胡海元闷头疾行,闻军头断喝声,报上名头。   “一具死尸!”一士卒指女尸大呼一声。   军头作一审视亦大呼:   “大胆狂徒,给我拿下!”   众士卒一拥而上,夺下女尸,飞一链,锁定胡海元。他这才醒悟自己将百口 难辩。但明知无用,他仍竭力申辩解说。   众士卒不由分说,拳打脚踢,将他拖拽向前。   胡海元行两步,压抑已久大火,隧成燎原之势。他冲天一怒,发力一挣,铁 链为三截,呛啷啷脱地。而后三拳两脚放翻众士卒及军头,对女尸道声得罪,迎 瓢泼大雨而去。   胡海元擂宅门如鼓,侯爷等人问明后速将宅门隆隆打开。黑马独自归来,令 众人心惊,见主公安然无恙,皆大欢喜。侯爷仍命众人用似梁柱巨栓,闩死宅门。   侯爷事无巨细一一向胡海海元禀明:伙夫家人已扶棺连夜启程返乡。大伙计 阿根寻娇娘未果,啼哭不止小儿经回春堂人调治,已安然睡去。宅院角角落落也 均派人值守巡视。   胡海元谢过侯爷,便打发侯爷众人。   胡海元湿衣衫裤入阿六灵堂。他焚香化纸,三拜三跪,絮语一番,拍拍阿六 面颊而后离去。此后,他又在沉沉睡去三孩儿卧榻前流连半晌。   侯爷众人为胡海元反常举止,倍感困惑,他们目送主公沉静独步高楼。   胡海元置佩刀于案头,取笔墨纸砚,立遗嘱,将身后事一一托付侯爷。但修 书世樵时,他却心潮起伏,逐浪高。   他写下,“世樵贤弟,吾欲归去……”热泪如泉涌。   窗外,仍雷电忽闪,风狂雨骤。如注大雨敲击雨檐似奔马,纷至沓来,隆隆 响。阵阵湿气轻飘飘,涌入房内。   胡海元在踏足阴阳两界之时,不由得百感交集,他掷笔案首,抚案沉思。   蓦然,一张清冷痴板面孔在楼窗外飘来复去,徘徊不前。   胡海元抬眼一望,目击白衣人那张清冷痴板面孔,胸中猛然一亮。这茶阁帘 外之人,便是杀三友真凶。他血翻气诵,飞至窗前咬牙切齿吼道:   “你这杀胚,你是何人,为何滥杀我友…!”   白衣人冷笑道:“滥杀?我乃宏德大帝带刀三品侍卫,今日一路查访乱臣贼 子而来。尔等奸人,妄议朝政,诽谤当今万岁,罪不容赦,当立诛!”   “呀呀呸!”胡海元返身急取佩刀,他欲先斩杀这两百年前朝狗苟皇家鬼魅, 再入地狱与狗屁冥王理论。   “蚍蜉撼树!”白衣侍卫冷笑道,“方才赐你悬梁,赏你一具全尸。但此刻 再无如此便宜之事了!”   白衣人持剑自雨幕中乘惨惨阴风入窗而来。   胡宅外,突然出现大队湿漉漉士卒,将宅第团团围住。知府衙门一捕头快步 上前,咚咚擂响宅门。   擂门声在雨夜中触耳惊心,令人惶恐之至。   侯爷飞步上楼,奔楼堂而来。   胡海元握刀旋风般地扑向白衣侍卫。白衣侍卫挽一剑花,腾空而起,向他当 胸刺来。胡海元腕镯立时鸣声不绝,道道金光飞溅而出。白衣侍卫怪啸一声,腾 腾腾倒退不止,撞翻于窗下。   胡海元愣一愣神,缓步上前,手起刀落。一道寒光,白衣侍卫即刻身首异处。   “妖孽…呵…!”侍卫颤声一叹,腔子冒出一缕黑烟雾。随即身首皆为黑烟 雾,随风逸出窗外。   窗外风雨大作,擂门声如战鼓激越,捕头捕快士卒齐齐儿放开喉咙长声吼叫。   闪电址满夜空,侯爷目睹胡海元一手持刀,一手提着自己首级,从窗口一跃 而出,当即仆地昏死。   捕头捕快众士卒猛扎扎见一无首血人,从天而降,手中头颅横眉立目,一口 牙齿则格格作响。众人发一声喊,狼奔豕突,须臾踪影全无。   突然,风静雨止,四周黑暗万千重。胡海元如入虚空,感知身处冥界。但一 路行去,不仅未见奈无桥忘川水,连一鬼影都未曾遭遇。起初,似入青沙帐,有 形无形压迫磕击羁绊不离左右,然而祗要前行,这等压迫磕击羁绊皆自然倒伏。 他似刈麦人,所向无敌。   前方有一双绿莹莹眸子,从暗中冒将出来。随即五双,十双,百双……,有 如一只无形之手点燃灯盏无数。   “冥王有旨,拦阻者死!退下下下下下…”一阵低沉威喝,从黑暗深处隆隆 传来。   无数绿莹莹眸子闻声,烟消云散,不知所终。   胡海元听得冥王二字,怒火万丈,向黑暗深处凛然而呼:   “冥王倒行逆施,纵鬼祸乱人间,该当何罪?”   一道星河飞流直下,胡海元面前刹时群星闪耀。居中一双夺目光芒四射星斗, 在左右星眸卫护下,悬于漫漫黑暗之上。   “冥王在此,不得无礼!”左星眸声震四角,不怒而威。   胡海元认准居中星斗非冥王莫属,遂发力抡刀相向。然他进一尺,星群则退 一丈。如此再一再二再三,胡海元狂躁难耐,一展双臂,手中佩刀头颅破空如镖, 直指冥王星而去。但两物半途折返,直落胡海元手中。   “首级须臾不可离,头在人在!本王在此等候多时,待得道明原委,胡公再 发威不迟!”冥王星之声,似黄钟大吕,发达九地,直撞胡海元耳鼓。“头在人 在” 他已感同身受,头颅掷出之时,他两脚虚浮,胸闷如堵,气如游丝。胡海 元已觉冥王王者之气,拂面而来。但转而思及苏城鬼气森然,人间地狱,地狱人 间,又复而胆气横生。   “胡公稍安勿躁,赐座!”冥王星道。   一架胡床飘然而至,胡海元定定神,移步落座,欲视冥王作何道理再论。   “人帝今日向本王颁一敕令,人帝念及冥界魂灵终年孤苦,不见天日,遂定 七月十五为鬼节。此日鬼魅有形无形,皆可入阳世,享人间烟火,与人同乐,以 为皇恩浩荡。对此,本王深为赞叹,此乃阴阳两界功德无量之善事。昭令又曰: 其已故皇亲国戚,忠君报国之士,人帝与之生离死别两茫茫,终生不得复见而日 夜思之,不胜悲苦。故敕命本王,属此等未及转世魂灵,无节庆界限,逐一发还 人间。虽为鬼魅,终有一聚,以慰相思之苦。毕竟此类亡灵为其至亲知己。本王 视人帝此举乃至善至仁至亲至德,故遵命行事。不料,此等鬼魅,流落阳世,触 犯阴律。人帝虚晃一招,恶煞暗度陈仓,酿成人间大祸大难。各地城隍已一一报 来,鬼魅行凶避过城隍耳目,一时虽无实证可取,但人帝罪责难逃。对此,本王 痛彻心肺,悔之莫及!   “阴曹地府,末日审判,本王一刻未有懈怠,始终执法如山,胡公不容置疑! 阳世无行文人骚客著文,诬阴政阳治一丘之貉,此乃戏文,不足为道。若如阳世 阴界同体一辙,则无因果报应,无因果报应则无法无天,无法无天则天道崩,天 道崩,则人鬼不分,人亦鬼,鬼亦人,人鬼最终同归于尽。如此,阴阳天地安在 哉?   “今日有冥界入阳世者,得意忘形,施鬼计,避阴阳两界大法,抢掠奸淫杀 人行凶,城隍土地冥府一旦查明,此鬼魅必死无疑。人死为鬼,而鬼亡为气,气 散则无形无态,无轮回,无痕迹。一散了之,一了百了。此谓之,死无葬身之地。   “至于阴魂不散,不入冥界,流落人间为非作歹者,年年岁岁有之,犹如阳 世作奸犯科者,消遥法外,为漏网之鱼。此等鬼魅,与本王无涉。但本府将始终 竭全力,以期捉拿归案。而所谓皇亲国戚,忠君之士,皆已领命而去,本王已无 能为力。但本王已命各地城隍着力查实取证,而后本王再上奏天庭,讨还公 道......。"   胡海元闻此言,又生恨意。如此,清冷痴板面孔之类,仍可无孔不入,随心 所欲残害志士仁人。崇德老儿假借此名义,以确保江山千秋万代不易其主。冥王 失察,行为邦凶之实,可恨之至。然而所谓人帝为独坐龙庭一己私利,顺昌逆亡, 不惜涂炭生灵,则更为令人切齿痛恨。斯人不去,国难未已。   胡海元意动身动,即刻向冥王道声失陪,便飘然而去。   右星急急对冥王星道:   “此人一去,天下缟素,江山易主矣!吾王何不收回阴阳玉镯?”   “四百年前,人帝先皇举事,此公先祖曾辅之。为开国立业,肝脑涂地,在 所不辞,贵为水军元帅。人帝先祖即位,为固江山,满朝立国元勋皆为其杀之。 继而又令诛灭其九族,所谓斩草除根。此公先祖罹难,独其先人幸免于难,远走 西域,隐姓埋名,存世一族。为绝后患,此事在族内秘而不宣。两百年后,其后 人又辗转落脚江淮,繁衍生息至今。即令弑君,是为因果也!   而阴阳玉镯入腕则入心,镯为人,人为镯,非此公自取自还而不可得。即令 神鬼亦不能使之伤,唯自绝例外。冥司只知其一,不知双镯有阴阳诀,人身出入 阴界阳世,易如反掌。如此,此公倘率性一攻,冥府将遭万年不遇大劫。若如双 镯落入他人之手,真正不堪设想,不堪设想…冥司害本王也……”   “此公不知双镯神力,岂敢斗胆独闯冥府,欲开杀戒?”右星问曰。   冥王星道:   “此公意气用事。双镯阴阳合一,力贯天地。此谓之,力大无边胆大无边。 胆大则气壮,气壮则神勇,气衰则弱,气竭则亡。此公此刻气势磅礴。所谓气吞 山河,气贯长虹是也!   “既如此,吾王方才为何仍还他头来?”左星道。   “此公此刻虽非人非鬼,但如人为人杰,如鬼乃鬼雄,吾深爱之至。至于双 镯,若人亡则镯碎,失而不能复得。一日失此公失此躅,失阴阳界两件珍稀之物, 于心何忍!阴阳双镯,只可智取……。”   一河星斗絮语,拖曳余晖落去,隐入沉沉千古不变黑暗之中。   玉兔中天,夜雁南飞。余世樵在水一方,凭栏而坐。园中池内鱼儿唼喋之声, 与其啜酒之声,遥相呼应   这几日,世樵夜夜无眠,今日索性园中独坐饮酒。他自返京复命后,便称病 不出。此次北上,令其心灰意冷,早年凌云壮志,即刻荡然无存。学成文武艺, 卖于帝王家,此为世代文武之人人生之终极。世樵自以为悟道已晚,入仕则为虎 作伥是也。   崇德帝近年,惶惶不可终日,自疑帝位岌岌可危久矣。去岁末,广招天下方 士术人,辅之。方士术人云集京城,乌烟瘴气,甚嚣尘上。忠臣志士胸堵如块垒, 敢怒不敢言。   新年伊始,一方士夜观天象,谓之帝曰:自京而北数千里,有一青龙山,夜 夜紫气东升,一飞冲天。此乃新帝问世出山在即之兆。   崇德帝心急火燎,即日下旨,命世樵统精兵十万,随方士北上。   青龙山层峦叠翠,山脉龙形逶迤而行,怀抱一冷气森森清幽深潭,蓬勃山体 至此,龙回首,恰似一青龙戏珠。   青龙山方圆百里,山清水秀,物产丰饶。世居此处百姓,男耕女织,衣食无 忧;家家人畜兴旺,户户安居乐业,仿若世外桃源。   世樵统兵至此,颁令作业之际,百姓如云,跪一天一地,祈告之声震天宇。   世樵面对如此锦绣山川,万千扶老携幼百姓,不忍破土动工。   崇德帝闻讯,下旨降罪,并责其戴罪立功。一声令下,十万精兵夜以继日, 挖山不止。而后焚烧草木,排山填潭平涧。   数月间,青龙山立马遍体鳞伤,山脊处处破碎凹陷。妖人方士谓之,断其龙 脉。   不日,青龙山草枯木亡水绝,虫鱼鸟兽,杳无踪迹。百姓流离失所,怨声载 道。   世樵心如刀割,终日醉瘫如泥。   返京中途,世樵方知,崇德帝降密旨于妖人,命其屠戮青龙山方圆百里数以 千计的孕妇与初生婴儿,永绝后患。   自此,世樵心中无帝无君无臣,而方士即为祟德帝最为宠幸之当朝方士,权 倾朝野,其势如日中天。   一阵夜风袭来,世樵自觉有三分凉意。远观前园楼窗,夫人投影在望。夫人 乃当朝户部尚书之女,博学多才,爱子如命。夫妇恩爱有加,相敬如宾。   世樵忽然一阵心悸,将杯盏置于石桌,张目四顾。   园中月光如洗,花木枝叶婆娑,一条小道曲径通幽。   胡海元提首级,握佩刀,穿墙洞石,飘至后园,立一丛修竹之侧,细观世樵。   多年未见世樵,世樵一反当年跨马游街英姿,消瘦而又落魄。   少年时,胡海元常常潜入家中囤米仓房,索索落落盛满只只小布袋,束于腰 间,逃离宅门,长途奔袭城外,卖于种栀子花白兰花为生花翁,换些铜子,再入 余宅。胡世樵每每排出若干铜子碎银,世樵也每每集喜悦羞惭感激于一色,这常 令其心中隐约作疼。而今,世樵坐高堂,骑大马,乃一顶天立地大丈夫也。但视 其神情苦寒,胡海元喉间仍有几分哽然。   胡海元唯恐显身,惊吓世樵。而就此作别,又于心不甘。正两难间,前园有 一阵杂沓脚步传来,园门井石处一鸣虫儿悄然噤声。   十余人悠哉游哉,踱出园门,向水榭处世樵而来。居中一人,峨冠博带,昂 首阔步。世樵凝神视之,即起身相迎,至近处,跪地便拜。口称,不知帝君大驾 光临,有失远迎,罪该万死。   崇德帝突然到来,胡海元兀自一惊,悄然退至身后一片参天苍劲古木之中。   崇德帝面目漆黑,一脸病容。命世樵免君臣礼。自称批阅奏章,头晕目眩, 思世樵至深,索性微服出宫,至世樵处探视。并已口谕门人,不得惊动任何一人, 然后留下数名侍卫把持院落通道。得知世樵在此,自行寻路而来。   君臣入水榭,叙主次而坐。   十年前,崇德御前特科,阅世樵文章,情有独钟,当即钦命世樵为新科状元。 而后主大婚,委重任,视如己出,羡煞满朝文武。近年间,有数起关乎江山社稷, 国计民生大事,无不命其挂帅督办,而世樵则不辱使命,每每博得朝野称颂喝彩。 青龙山要案,君臣反目,崇德静而思之,自觉躁而失和。今日夜深,阅览各处八 百里急件传书,一批为其视如心腹大患但又苦于无凭无据不得诛杀之群雄,纷纷 意外亡故。行方士之策,借助于忠君报国之士亡灵阴力,一鼓荡平已知未知逆贼。 令崇德欣喜若狂。一时兴起,特地前来余府,以释前嫌。   胡海元远观崇德,一种自知与今日之血腥无涉的嗜杀欲,勃然而动。他无从 得知与此君不共戴天仇冤从何而来。但他不能在此动手,有恐祸及世樵前程性命。 胡海元欲稍后暗自尾随崇德回宫,先迫其收回冥府皇亲国戚忠君之士特权昭令, 再杀之。   “此园中有一异物!”与世樵同赴青龙山方士在崇德身后朗声道。   “有何异物?”崇德悚然而问。   “无妨,无妨,待微臣与圣上捉将出来便是!”方士笑道。而后,取一净瓶, 出水榭,至胡海元方才立身修竹处。   榭内一片沉寂。崇德与众锦衣侍卫饶有兴味观方士作法。而世樵则如坐针毡, 方士如斯说,园内有无异物,均使其尴尬万分。   胡海元本欲退下,至崇德回宫必经之路候之。闻方士言,他暗自冷笑一声, 偏要领教此妖人方士有何手段。   方士双目紧闭,周身热雾蒸腾,口中念念有词。独自在迎风招展摇曳多姿竹 前,手舞之,足蹈之。   胡海元睹方士,丑态百出,不禁哑然失笑。欲出林,立定方士前方。然而其 身未动,但闻方士一扬净瓶,口吐霹雳之声:   “着…妖孽,哪里走!”   胡海元只觉清凉之水天上来。   水榭中人,满座皆惊,如火燎蜂房。   一无首彪形大汉,一手拎首级,一手握腰间佩刀,立于苍劲树下。   世樵见大汉手中头颅,失声一呼:“恩兄呵……!”   方士镇定自若,扬手悬净瓶于半空,欲收无头之人。   净瓶口一道白光,直奔胡海元而来。胡海元双镯即发劈啪之声,道道光环破 空而出。两光空中交合,净瓶一声碎响,如千树万树梨花,忽喇喇悉数落入池内, 惊起一天水花。   方士见状,在林中抱头鼠蹿,一路连呼:拿下余世樵!   胡海元闻言,怒不可遏,轻轻一踮足尖,飘至方士身后,抡起手中头颅,将 方士贯顶砸下。方士脑袋闷声迸裂,脑浆四溅,倒地而亡。   锦衣侍卫如迅雷,一分为二。一拨护驾,一拨刀剑出鞘直扑胡海元。   世樵在此前己飞身出榭,奔至树下,双膝落地,臂环胡海元腰间,撕心裂肺 痛哭道:   “恩兄呵恩兄,何以如此……!”   胡海元手中头颅两眼发直,热泪潸然而下。   一圈儿散开合围的锦衣侍卫,剑锋直逼世樵胡海元,单等崇德降旨。世樵迎 剑而上,径直走至崇德面前,伏地不起:   “圣上,小臣恩兄胡海元惊驾,罪该万死!恩兄如此,必有隐情。乞请圣上 开恩……”   崇德面容青紫,艰于呼吸视听,摆动长袖,音色暗哑道:   “回宫…。”   胡海元见事已至此,一不作,二不休。一纵身飘离侍卫合围之圈,封住崇德 及侍卫随从去路。   两拨锦衣侍卫前后合一,飞舞刀剑,拥力而上。   “将余世樵拿下,押回刑部!”崇德下谕。   胡海元腾空而起,又飞身直下,介于世樵侍卫之间,一如二十八年前,将伏 地世樵揽于怀中。他将首级掖于腰间,以刀划圆,一片铿锵,跟进的众侍卫刀剑 纷纷脱手,齐齐儿跌翻在地。胡海元又单臂一挥,将众侍卫撸入池内。一侍卫破 水而出,发一镖直指世樵,然后欲出园墙而去。胡海元闪身而过,一把拖将过来, 卸下其双膝关节,掷于地下。池中人噤若寒蝉,皆伏池沿而无声。   世樵纳闷,这名闻天下,一等一大内高手,身经百战,个个无往而不胜,但 竟在恩兄刀前如此不堪一击!   胡海元复回崇德身前,放下世樵,拎起魂魄飞散崇德,如抖动布袋。崇德紧 闭双目,颤声问道:   “汝为何方神圣,与寡人有何仇冤?”   “无道昏君,不以仁德治天下,视民为奴如草芥,残害忠良乱我华夏心脉。 纠集方士妖人,祸及天下苍生,是为仇冤!”胡海元怒吼道,而后命其再行冥府 敕令,即刻收回皇家亡灵特权。   “君无戏言。朕贵为天子,因生死劫而朝令夕改,恐日后难于治国安邦平天 下!”崇德仍闭目而言。   胡海元一言未发,抡拳将崇德面庞填平。崇德掌捂碎脸血浆,拼命号叫,惨 不忍闻。   世樵睹崇德面庞血肉模糊,血注如雨,也不由得紧闭双目。   众侍卫闻声从池内一跃而起,但足未沾地。胡海元大张双臂,再次将锦衣侍 卫扫入池内。池内立时飘出阵阵低吟,痛苦之至,绝望之至。崇德身后一宦人, 返水榭取笔墨纸砚侍候。崇德抖抖颤颤拟旨一道交出,胡海元当即焚而化之。一 缕白烟悠悠然,结团而去。   “如此,神汉可放寡人归去…?”崇德呲牙裂嘴,垂首问道。   “不可,暴虐君王,目中无人,枉为人君。千古昏君,罪孽深重,天不见人 见,我替人行道,今日得而诛之!”胡海元复出佩刀,缓缓指向崇德首级。宦人 倒地不起,而崇德则满臀落地,裆内温热汤汤,奔流而出。   花池内一阵骚动,但又复归无声。   世樵方见恩兄抡拳砸下,思及青龙山妇孺尸身遍野,一泄心头之恨。但此刻 恩兄弑君,则为天地不容。他闪身展臂隔离崇德,对胡海元喊道:   “恩兄住手,小弟横竖一死。欲杀帝君,先杀小弟。…杀君灭国,罪莫大 焉!”   胡海元闻“小弟横竖一死” ,心头一震,便柱刀而立。   “恩兄呵,自古至今,杀君易,立国难。国不可一日无君,无君则国无宁日。 今日皇族,相互倾轧,杀机四伏已久矣!今日无君,明日朝堂便尸骸遍地,血流 成河。而四海之内,觊觎帝位者亦非一人。这倾刻之间,乱世英雄风云迭起,江 河倒流,生灵涂炭。然后你方唱罢,我登场,再造血雨腥风,天下千千万万百姓 将沦为刀下鬼,乱离人。此与恩兄,杀暴君安天下初衷相去甚远。此举同为助纣 为虐也!千人死,万万人亡,孰轻孰重,恩兄思之,恩兄思之呵!”   胡海元心乱神迷,支撑其奔走呼号东西,出阳入阴,出阴入阳,杀向地府京 城之元气,刹时一泻千里。   一阵劲风,飚地而起,胡海元不觉定力尽失,随风飘荡而去。   “恩兄……!”世樵大惊大惑,仰面急走疾叫追随而去。   胡海元随风逐流,复归苏城。苏城仍风狂雨骤,江河呼号。   他立于云端,见黑蒙蒙火烧白场废墟中一萎琐大汉身影,在瓦砾上辗转反侧, 呻吟不绝,仍口口声声:还我命来…。   胡海元取腰间首级,一抛而下。首级落地一蹦三跳,滚于大汉眼下。大汉见 首级双目骨碌碌一转,露齿惨笑,便轻轻一叹,然后化作一缕黑烟散去。   地上首级,云中躯干,刹那间,格愣愣布满蛛纹。一声脆响,裂成碎片,如 天女散花,随雨飘飘落下。   苏城千年驿道,有数十人冒雨策马而来。骑者个个目露精光,众人目光如群 星闪耀,熠熠生辉,为首一老者那一对夺目光芒四射如星斗的双眸轻轻一眨,敛 起眼中星光。眼眸即刻如常人无异,显得黑森森的极有神采。   一声着地滚雷,一片连天扯地彤云。   尾随老者其后,一左眼奕奕生辉后生,忽觉粘落双颊雨滴温热,拭之,一手 淋漓鲜血。惊回首,众人皆赤色,面面相惊,看天幕降下阵阵血雨。   连天扯地彤云所经之处,腥风血雨,一片哀号。   老者勒马下鞍,仰天一声长叹,众后生也默然下马,垂首而立。   地下千沟百壑,赤流成溪,入河入江,与江水泾渭分明,浩浩荡荡沿江东流 而去。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freedns.u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