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freedns.us)◇◇ 六九生死恋              海中华 (改写自蒲松龄《聊斋:黄九郎》)          第一章 夕阳下的一道风景   读了几乎一整天的四书五经,念了颠倒百十来遍的八股范文。揉 一揉枯涩的眼睛,伸一伸酸疼的腰背。何子萧懒洋洋地从圈椅上脱开 身,慢腾腾地走出书房。圈椅是红木的,又硬又冷,使坐着的人不象 后来十九二十世纪的人坐沙发那样容易软瘫下来。仿佛像悬梁刺股似 地,得使劲撑着提足了精气神才行。似乎那红木椅子也不时地在提醒 着何子萧: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踏出书房门槛,何子萧莫名其 妙地傻笑起来。真是啊,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千钟黍,书中自 有颜如玉,又有谁人曾见来?何子萧轻轻地晃了晃脑袋,顺着往日的 老路信步走出大门。   何子萧的老家人何是看着少爷掩上书房门,迈出大门口,也象往 昔一样轻轻地叹一口气摇一摇头。等不见了少爷人影子,又忙喊出声 来,"何非,何非!"招呼他赶紧来整理收拾准备晚饭。何非是何子 萧的小书童,专门伺候书房兼卧房。何是何非老少两人一主外一主内, 遵照夫人的叮咛把何子萧服伺照顾得无微不至。何是何非都知道小主 人何子萧其实心思并不在用功上面。何子萧之所以要搬到这远离城区 山脚下树林边的别墅来住,就是怕听娘的唠叨。何子萧今年刚过二十, 又是这一房里的独苗。家里头在城里有当铺乡下有地产,吃也不愁穿 也不愁。这为娘的没有什么要操心的,就剩下一桩事情念念不忘。何 子萧偏就怕老娘唠叨个没完没了,便托辞要读书用功等大登科后再谈 小登科。搬到这城外十里的别墅以后,何子萧至少是图个耳根清净。   何非是何家打小买来的小书童,十五六岁年纪。人也还算活络, 模样也还齐整。年龄到了这般光景,也已通晓人事,知情识趣。何是 是多年的老家人,虽然上了点年纪,却也仍是耳聪目明,手脚轻健。 一老一小都知道少爷常时一个人翻来复去地睡不好觉,知道他常时打 手枪画地图,清楚他反感提亲做媒,也隐隐然地觉着些什么。可碍着 面子也不好多说什么,更不敢到老主母那儿去搬弄是非。   往常少爷出门转转最多有半拉时辰,也就回来了,该吃晚饭了嘛。 今天是怎么啦?该不会出什么事吧?何是忙着打发何非赶紧找去!何 非一溜小跑,沿着少爷往常走惯的老路赶将过来。行来已到林子边上, 仍然不见人影。这才是发了急。忙忙地两手凑在嘴边合成个喇叭样, 拼命地喊将起来。   "少爷!"   "何少爷!"   "少爷!你在哪里呀?"   "何少爷,吃晚饭罗!"   空谷震荡,山林回应。还是除了惊动了几只鸦雀离枝扑喔扑喔的 杂乱声音之外,只有何非越加迷糊的叫喊。声音越来越嘶哑,回声越 来越走样。夕阳西下,晚霞晦暗,连鸟儿也知道归巢,只是不见少爷 人不闻少爷声。闹到结果把个老何是也赶了来。老家人一见小书童还 在那儿乱叫喊,气就不打一处来。   "你啊你啊,再叫顶什么用?赶紧往林子里去找啊。"   "山林子里哪有路啊?"   "看你倒是一副聪明面孔,却原来是个笨肚肠。那儿小溪边上不 就有条小路么?"   "是啊,是啊,看我真是急糊涂了。"   "赶紧找去,再迟天可就全黑了,还得打灯笼,那才糟糕呢。"   一老一少顺着林间小道走了约有一里多半的羊肠路,拐了足足有 六十九个弯头,才发现何子萧两眼直楞楞地半张着嘴正傻站在那儿。   "哎哟,我的爷啊,可找到你啦。"   "少爷,吃晚饭罗,咱们快回吧。"   两人只见何子萧仍然是傻愣愣地不搭腔,倒都吓了一跳。别是撞 了五郎神遇着大头鬼了。老的少的一左一右叉着何子萧半拉半拖地把 他弄了回去。何子萧只是不吭气,问他也不吱声。到了家里,见何子 萧能照原样吃饭,算是放下一点心。看何子萧吃着吃着又傻笑了两下, 不觉又有点儿疑问。吃过已经晚了一个半时辰的晚夜饭,何非伺弄少 东家何子萧洗刷后早早上了床。一宿无话,除了早起何非给铺床叠被 时见到多了两三滩海岛图之外,倒也别无异样。唯一变化的是何子萧 不进书房攻读晨课,吃了早饭抹抹嘴巴,拔腿就走。   临出大门前,何子萧回头吩咐踮着脚尖跟到门口的何非。   "中午我不回来了,记得送一个饭盒子到昨儿个地方。"   这会儿轮到何非傻了眼,直楞楞地张着嘴要问什么,却半个字也 说不出口。   何子萧可是一点也不傻,心里头透亮着哪。何子萧昨儿个可并没 有撞了什么五郎神遇着什么大头鬼,他是看到了一直在寻寻觅觅埋藏 心底深处,多少年来梦境里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要说是有什么轮廓 印象嘛,又说不上个一二三四,道不清个子丑寅卯。何子萧只是隐隐 约约地感受到从他少年时起就在找啊找,现在终於找到了!何子萧当 时的感觉恰似遭受了雷殛电击,眼睛门前一亮,心底里头一震,呆立 了半晌才清醒过来赶紧撵上去。那决不是幻影,那确是个真人!何况 是在光天化日之下,何况是另外还有一人一骑在场。   何子萧是在傍晚时分,正打算从小溪林边往回头走的时候看到他 们一行的。一个是位绝色佳人,二八年华,骑在一匹小毛驴上面款款 地从小溪那头桥面行将过来。何子萧根本没有看清她到底长得什么个 模样,穿著的是何等样衣衫。但她长得极美极美,这一点无论如何是 肯定的。从发式的模糊印象来设想,已然出嫁,也是不会错的。牢牢 吸引住何子萧视线的是紧跟在小毛驴后面的一个少年。何子萧估摸他 有十四五岁样子,与骑在毛驴上的那位少妇长得极象,看起来象是姐 弟俩。女的长得使何子萧惊为天人,男的长得同样让何子萧赞做谪仙。 小毛驴旁若无人踏踏踏地踏将过来,何子萧赶紧侧身让过一旁。那少 年也将将要跟紧一步,走过何子萧身旁时,何子萧不由自主地往后退 了两步。何子萧只闻得一阵奇香飘过,是花香?是粉香?是蜜香?是 体香?何子萧已经晕头转向,一时也分辨不出,也实在顾不上去细细 捉摸。眼看他们一行将要穿进林子,何子萧不由分说地跟了前去。何 子萧一路跟踪一路发昏。也不管人家高兴不高兴,也不想天黑不天黑, 不知腹中饥饱,不问脚下路程。前面二人一骑看来是轻车熟路,管顾 自己曲曲弯弯地朝前走过去。何子萧也不晓得那目的地在哪儿,只见 他们明知有人跟在后面也不回头,何子萧色胆包天也就只管自己蹭蹭 蹭地跟将过去。转了有多少个弯,何子萧实在是没有记性。忽然那少 年仿佛停了一下,回了一下头看了何子萧一眼。何子萧心里腾地窜去 一股热流,又几乎要象是被孙悟空使停身法点了一下。但见他"临去 秋波那一转",这壁厢"魂灵儿飞去在九天!"何子萧僵在那儿足足 有好几十秒钟,重新把魂魄收一收拢,心思定一定神,再三步并作两 步地追上去。小路还是那条小路,林子还是这个林子,只是再转了一 个弯头,男的也好,女的也好,统统不见了踪迹。人也不见,驴也不 见,影杳音绝。何子萧不死心,又跌跌撞撞地向前赶,赶过了两个转 弯头仍然一点没有迹象。何子萧可愣住了,就这样呆呆地直到何是何 非来把他弄回家。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何子萧一夜未曾入睡。何 子萧搜索苦肠反复思量也闹不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们是上了天? 他们是入了地?没有答案,也不好去向何是何非咨询。再有奇怪的事 情是,何子萧竟然怎么样也想不起记不清那小子长成个啥模样来。想 不起记不清那大概是姐姐的女子何等模样倒也罢了,何子萧心思本来 就没有在她身上。可怎么连她那位可能是弟弟的长相也闹不清了呢。 什么穿戴?何许服饰?脑海里一片空白。怎么会?怎么可能?何子萧 翻过来再折回去来来回回闹腾了一夜,也没有结果。一片茫然中唯一 记得清清楚楚的是一对扫过来的眼睛。就是这一双眼睛,让何子萧吊 足了精神,不断地提醒着自己这就是你一直在心底里要找的人。在万 籁俱寂的夜晚里,何子萧耳边听到的只是踏踏踏的驴蹄声。在一片混 沌的黑暗里,何子萧睁大了双眼看到的就是那一双放光华的眼睛,似 乎那可心的人儿也在房内,就近在何子萧身旁不远。   何子萧荒废了学业,一连守了七天。风雨无阻雷打不动。唯一的 变动是第三天上何子萧听了何非的劝,不再深入到林子里头改守在林 子边小溪桥头枯等。那是何非不想叫送来的饭给冷了,同时自个儿也 不用多跑那些个弯头。何子萧倒是接受这一合理化建议,下一回就死 死守住在桥头,一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样子。何是何非倒是都催着 问过好几回,问少爷要找什么,要等谁,不妨告诉他们让他们俩轮着 来等。何子萧笑笑,并不予以理睬。何子萧照样准时应卯。一等等到 第八天头上,何子萧耳朵特别尖,一下子听到极轻极轻踏踏踏踏的声 音。何子萧站直了身子,两眼笔直,脚尖微踮,直愣愣地向林子里头 那条路上张望。蹄声盈耳,别有幽情;罗绮穿林,倍添韵致。功夫不 负苦心人,何子萧终於又看到了那二人一骑。   这一回何子萧可看仔细了。何子萧仍然是不管那一人一骑,眼光 就专象是黏在那少年身上似的,不曾移开过一分一毫。由於是面对面 地走将过来,何子萧看得格外清楚。十五岁左右的年纪,身量不高不 矮不胖不瘦,穿一身剪裁得体的衣衫。亮黄色的袄鹅黄色的裤。左肩 上背一个蓝底白花的小包袱,右手里拿一根灰不灰绿不绿的柳条枝。 最看得仔细清楚的是那张略带稚气的脸,五官齐整,配备得色色到位 恰到好处。洁净象牙色的皮肤闪亮着青春的光泽,何子萧忍不住胡思 乱想摸上去不知有多柔滑多实爽。当然此时此刻此地此间何子萧是万 万不敢。同上次一样,在他们行进过何子萧身旁要上桥头时,何子萧 赶忙识相地早早让过一边。也象上次一样,那少年踏上桥头时,回头 看了何子萧一眼。这一回何子萧脑子没有发呆人也没有僵硬在那里, 何子萧仿佛知道会有这一看。那少年看何子萧时,眼中射过来两道光 芒,只觉得要把人吸引过去,自然而然地使人感到可亲近可信赖。何 子萧也壮着胆子迎和着对方的眼光。一秒钟胜过三年长,足以怃慰何 子萧几天来苦等的辛劳。在殷红色的晚霞里,目送着他们一步步离去, 何子萧心中反而充满了幸福满怀着信心,没有丝毫遗憾没有半点惆怅。   四围春色中,一鞭残照里。驴儿在前,人儿向西。影随蹄声杳, 身披万点金。真个是夕阳下的一道风景。          第二章 太医院的一盒御药   小桥通若耶之溪,曲径连天台之路。抬眼望去,一抹夕阳正在天 地的尽头眉笑颜开。在那酒红色的晚霞中,何子萧看到那少年低着头 目不斜视熟门熟路慢慢地向桥头走来,眼里也醉心里也醉。这次是他 单身一人,没有仙女也没有毛驴,没有小包袱也没有柳条枝。刚要踏 上桥头时,他抬眼看到了何子萧,不觉一怔。先是略带点忧郁地望着, 然后轻轻地笑了,笑得是那样自然、那样恬静、那样灿烂。   何子萧这一次只等了一天,就又见到了他魂牵梦绕的意中人。何 子萧主动迎上前去,在桥中央停下作了一揖。何子萧笑着向来人打招 呼:"在下何子萧,本地人士。不知小相公姓甚名谁,仙乡何处?这 又是要哪里去来?"   "不劳动问,小的贱姓黄,草头黄。排行第九,家中上下四周乡 邻都叫我黄九郎。家居不远,与君家原是近邻。"   何子萧忙又答腔:"噢,在下行六,家中实只有养我一个,上无 兄下无弟,是大排行为第六。六郎是我小名。荒居就在前面,可否一 邀来寒舍小坐?"   "初次相见,怎好讨扰?"   何子萧赶紧盯上去说:"在下与小相公一见如故,况且你我既为 近邻,理应多来走动。前番不知,已觉惭愧,何来讨扰之说?"   "既然如此,恭敬不如从命,请恕小子无状。"   何子萧高兴得不知所以,脚步轻快地在前领路,那黄九郎也就尾 随着他进了何家别墅。   何子萧和黄九郎一前一后进了书房分宾主坐定。先让何非送上香 茗,又暗暗命何非会同何是两人速去准备好酒好菜。何子萧和黄九郎 谈了一阵家常,知道那骑驴的女娘果是九郎的三姐,三也是大排行。 她是归宁回娘家探望,因适逢母病比平常多住了几天。三姐还略通医 理,准备回婆家打问延请良医前来给母亲医病。何子萧关切地问长问 短,只因平素不好歧黄之道,纵然因黄九郎关系爱乌及屋,也只能泛 泛动问,于实无补。何子萧只觉得心有歉疚,赶忙补充一句,   "听来甚感抱歉,苦乏良策。来日我定当过府当面向令堂问候致 意。"   "多谢主人关切,只是家母平日只喜清静,不惯与会生人,还望 见谅。"   何子萧连连说道:"无妨,无妨。令姐和九郎孝顺感人,令堂吉 人天相,定无大碍。"   看看天色已晚,黄九郎便将告辞。何子萧苦苦拦住,只说薄肴已 备,请务必赏光云云。还引用了孔子曰,"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 乎?"加以苦苦挽留。   黄九郎无奈只能答道,   "恐家母在家等候,心中焦虑。"   何子萧回说道,   "不妨不妨,何不让小厮前去通报一声,也好让老太太得知你在 此,心中宽慰。"   黄九郎忙道:"不敢不敢,实在是不敢劳动贵介。我就在此再略 坐坐务必就要回去的了。"   何子萧一听,喜笑颜开,忙叫何非开饭。   酒过三巡,何子萧又举杯向黄九郎言道:"在下实在仰慕九郎, 三生有幸,得遇今朝。你我何不就是今日,义结金兰,永为兄弟。六 郎我痴长几岁,别无长处,只是心中一片至诚,愿九郎天天向上,年 轻有为,愿伯母身如药树,福体康泰。"   听得何子萧已改口不叫老太太,尊称为伯母,倒教黄九郎胸臆间 一阵热浪,况且原就对何子萧有好感,否则也不会被硬拖住。就将手 中之酒一饮而尽,把杯底照一照。开口道来:"既然如此,确是高攀 了。何兄在上,请受小弟一拜。"   何子萧赶忙一把搀起,初次握着九郎软糯的双手,心里头涌起一 股从未曾有过的冲动。何子萧收一收心神,提议两人再度干杯,为你 我今日相识相交,为两人一生兄弟情谊。   何子萧得寸进尺,又有新的提议。   "你我既为兄弟,千万不可俗套。把那些何兄小弟的什么给我统 统收起,我叫你九郎,你唤我六郎,岂不更好?"   "就依兄长。"   "怎么,还是兄长?"   "哦,六郎。九郎遵命就是。"   "这才是么。你我就是九郎六郎。不是黄九郎,也不是何子萧。 来来来,再饮再饮。"   "再来一杯,不能再多。小弟实实地要回去了。"   "来来,又带出什么小弟来了。必得要再罚一杯。吃个双杯,吃 过双杯再说。"   何子萧看黄九郎年龄虽小,酒量极好,吃了这许多杯,毫无醉意, 且不上脸。不象自己,三杯下肚,脸就通红。一心要策划思想再进一 步发展。吃了双杯,黄九郎立起身来再次告辞。为免何子萧再次挽留, 一边作揖一边口中言道,   "六郎可送九郎我一程否?"   既提醒自己不要再乱称呼又惹罚酒,又白送六郎仁兄一个同行送 别机会。   何子萧急得酒都几乎醒了,忙忙地几步跨到门口堵住出路。   "既然天色已晚,何不多留片刻,让我唤何非准备灯笼送你回去 便了。或者就在此留宿一晚谅也无妨。"   说出留宿两字后,何子萧不知为何心中象是松了一口气。   "断乎不可,实在是家母坐等,定要回去的了。"   何子萧知道没有戏唱,留是留不住的了。住一晚更是梦想。心里 的冲动又在悄无声息而又汹涌澎湃地涌上来。仗着酒盖脸,趁着黄九 郎要踏上前来往外走的当口,推开椅子扑上前来一把将黄九郎抱个满 怀。一把抱住后伸嘴就象鸡嘬米似地亲着他的脸蛋,一边还含糊不清 地嘟囔着:"九郎,啊,我爱你,我要你,你留下来陪我。"   黄九郎先是一惊加一愣。一面领受着何子萧嘴唇的亲热,一面挣 扎着要脱开他的怀抱。不知是何子萧的力道用得太大还是黄九郎的力 道用得太小,象是挣扎似地挣扎了几下也未见得有什么效果。何子萧 却又要得寸进尺,见黄九郎并未使劲用力挣脱,腾出一只手往黄九郎 衣襟里摸索进来。   这下子,黄九郎真用劲道了,又象是没有用什么力道似地只轻轻 地一下,就脱开了身子。   黄九郎对着气喘嘘嘘的何子萧斥道:"我尊你为兄长,兄台何能 如此对待于我?"   何子萧这一下子酒真的是完全清醒了,涨红着脸结结巴巴地说,   "我,我,我是……"   "就此别过,告辞。"   黄九郎一把将背靠在门上的何子萧拉开,夺门而出扬长而去。   何子萧浑身骨头散了架,整个人软瘫在地上,眼睁睁地看着黄九 郎出书房门再出大门。一刹间就踪影全无。可他既喊不出声又站不起 身,一点办法也没有。直到何非发现不好,奔进书房把他搀扶起来。   何是怎么样来收拾的菜肴桌椅,何非怎么样能把自己弄到床上, 何子萧是一点都没有印象。心里头是一阵阵的懊悔恼恨。自己怎么会 这样鲁莽?自己怎么会这样冒失?能这样对待心爱的人儿吗?对得起 圣贤书中的教导吗?九郎一定恼羞成怒了!九郎不会再来了!何子萧 觉得自己就象是一只白猫跌进了灰堆里,浑身上下都是灰(悔)!   又是一夜无眠。一千遍一万遍捣枕缒床,也无济于事。大错已经 铸成,万难更改。又苦于想不出任何补救办法来。只能一遍遍地回忆 那双手,那双软糯糯的手。感觉是那样的细腻,那样的微妙,让你忍 不住要去一遍遍地回味。只能一遍遍地回忆那张脸,那张粉嫩白净的 脸。似乎吹弹得破的青春洋溢的脸。吻上去是那样的香,那样的甜, 叫人由不得一遍遍地去想要重温。苦思苦想之中,眼前浮动的都是黄 九郎的阳光笑面,黄九郎的怨情恨意。想着想着,猛省得有一事实在 令人不解。黄九郎会凌波虚步?黄九郎能瘦骨缩身?怎么会象是真用 劲道了,又象是没有用什么力道似地只轻轻地一下,就脱开了身子? 与先的挣扎判若两人!百思不得其解,也就只好放过一边。   打第二天起,何子萧仍然进了书房。只是人坐到了位,魂却根本 不在。四书是怎么样也看不成。五经是怎么样也读不进。抄书吧,满 纸写的是不断重复黄九郎三个字。写诗吧,起句又是人面桃花夕阳红, 也就再也没有心思续下去。真是邪乎!熬到临黄昏头,急匆匆跑到小 桥头,去看那酒红色的夕阳,一遍遍地念叨着"人面桃花夕阳红", " 人面桃花夕阳红"……   一连过了极其无聊赖的三天。何是何非两人倒也私下里嘀咕过, 商量过,也不知道到底要不要去禀报城里家中。直到第四天晚间,何 子萧已经睡下,还在那里圆睁着双眼想他的心事。忽然间,卧房门被 一下推开,只见何非匆匆忙忙地扑进来,边喊着:"少爷,少爷,那, 那小相公来了。他,他正在门外等着求见呢。"   何子萧腾地一下子直冲起来,也忙忙地喊出来:"快,快,请进, 请他进来。赶快!"   往日的精气神又全部回到了何子萧身上。何子萧赶忙披衣起身, 迎出门去。只见何是何非已引领着黄九郎一路踏进来。见黄九郎一脸 愧色,何子萧一阵心痛。赶紧三步并做两步,踏上前去。黄九郎正要 作揖,却已被何子萧一下把双手握住,急忙说:"九郎何用客套,速 随我来。"   把黄九郎一领直接领进了卧房。   何是何非见机退出,并顺便替少爷带上了房门。   "九郎,我可想死你了。我以为你不会……"   "六郎,都是我的不是。我这次是来向你负荆请罪的。九郎年幼, 不谙世事,万望六郎幸勿见怪。"   "九郎说那里话来,原是六郎我的不是。"   何子萧拽住黄九郎的双手,紧盯着他的双眼。情感在交流,欲望 在升腾,心跳在加快,身体在颤抖。黄九郎一下子扑进何子萧的怀里, 两个人紧紧地抱在一起,象打摆子样地直发抖。何子萧喃喃地自言自 语,   "九郎,九郎,你是我的了,你是我的了。"   先一场天崩地裂,再一场倒海翻江,另一场水火交融,又一场心 灵搏击。一个是尽性尽意,一个是全心全力。不知道有过了多少个回 合,不记得经历了多少次高潮,只清楚也是一夜无眠。说是在此留宿, 却是整整一夜无眠。天色微明,晨曦轻抚。何子萧毫无倦意,斜躺着 看定黄九郎。看他精赤条条一付慵懒娇情的样子,何子萧再次心花怒 放。一把拉过黄九郎,轻轻地捧定他的脸蛋,微笑着对他说,   "昔日则天皇帝对张昌宗言道:究竟六郎似莲花,还是莲花似六 郎?依我说,应当换成不说九郎似莲花,还道莲花似九郎才是!"   这一个笑着把话扔回去:"九郎当不起这称誉。还是六郎你有才 有貌,不光有文才还加有身材,不光有外貌还加有劲道。"   "六郎才当不起呢。莲花还是只有九郎才当得起。"   "不比莲花,可比桃花。人面桃花,可好?"   嘿,人面桃花夕阳红──换成了自己的写照。   "好,好。我自知长相还不丑,衣架也不错,虽然比莲花略逊一 筹,倒是这桃花人面也还当得。"   "天已大亮,你我起身后带你进城见过我母亲可好?让她也高兴 高兴我有了这样讨人喜欢的一个金兰契弟。"   "还是改日吧。"   不知为何,黄九郎的脸色顿显凄楚,声音也低哑了下去。   "九郎,一夜未睡,你太辛苦了。息息也好,改天再去吧。"   见黄九郎的眼角滚出两滴泪珠,何子萧一阵心悸。忙问道:"怎 么了,都是六郎不好,是不是弄疼你了?"   "不是,不是。是你提及老夫人,让我想起了家中老母亲。"   "噢,是我不好,惹得你伤心。对了,我只顾高兴,实在该死! 忘了问你,伯母病体如何?"   "实不相瞒,病入膏肓,危在旦夕。"   "六郎实在该死,该打。让我们速速起身,一同前往探视如何?"   "实实的说来,也无需六郎前去探视。只要六郎肯施援手,我母 亲定能化险为夷。"   "九郎速速讲来,要我做什么。快说,哪怕是割股疗亲,也在所 不辞。你我义结兄弟,情为一体,你母即是我母,六郎一样尽孝。"   黄九郎心中一阵感动。   "昨晚我三姐又来,提及她已遍访名家高手,均言道按病理推断 只有御医世家齐野王的先天丹能救我母亲一命。"   "既然如此,九郎何不早说,这事容易,待我起身立即进城便了。"   两人都一骨碌地爬起来,匆匆整理梳洗一番。何子萧再三再四安 慰黄九郎宽心等他,连早饭也来不及吃,就急急忙忙地赶进城里。黄 九郎待在何子萧的书房里等候,心里一阵宽松。昨晚三姐返回娘家言 道,受阻于皇家禁令,无法前去盗用。她屈指推算,那日巧遇的书生 何子萧家与御医世家齐野王为世交,只能求助于何生。更巧的是那何 生竟然爱慕于她幼弟,所以为救母命,九郎自当义不容辞。上山打虎 易,开口告人难。正苦于如何张口,却不料何子萧主动提起。总算心 上放下了一块石头。   一夜缱绻,全力以赴。身心既有痛楚又有欢娱。此时此刻越觉得 欢愉甚于痛苦。浑身酸软但周身通泰,倒也还不觉得困乏。信手翻看 面前的书桌上,一张张宣纸上横七竖八地写满了黄九郎三个字。又见 到没有写成功的一首诗,只写了第一句起头的七字:人面桃花夕阳红。 黄九郎一时诗兴大发,提笔就续。     人面桃花夕阳红,     明朝依然笑东风。     魂飞秦岭春莫辨,     霞被蓝关梦已通。     九转丹成护真骨,     六合影泻舞彩虹。     休道阴阳理难数,     今生来世两心同。   "写得好!好一个今生来世两心同。"   黄九郎回头一看,何子萧正一手搭在他肩膀上,探头在读自己续 就的那首诗。另一只手里握着的正是一合救命的齐野王先天丹。          第三章 森罗殿的一缕怨魂   何子萧把一合先天丹递给黄九郎。黄九郎就手将它放在书桌上, 一把抱住何子萧,给他一个深吻。缠绵片刻后方说:"六郎,叫我该 如何报答你呢?"   何子萧忙言道:"今生来世两心同。你我自家兄弟,谈什么报答 不报答。况且这原是小菜一碟,不足挂齿。倒是你速速回家让伯母大 人服用,也好早日康复。但愿药到病除,立马见效。也不枉我赶进城 去一趟。噢,对了,让我随你一同前去,也好在伯母跟前致意。"   "不消得,不消得。家母本不惯见生客,何况病厌厌地,更不便 相见,容改日再议。"   何子萧忙道:"那你去去就来,要记得来陪我,免我引颈眺望。 你要知道,那几日我在桥边等得好苦噢。"   "我一定来,到晚就来。"   何子萧正要将黄九郎送出门口准备一直送他到小桥头,才刚踏出 书房,只见庭院里已站立着一位女娇娘。她不是别人,就是九郎的三 姐。黄九郎忙引见介绍说:"三姐,六郎帮我们把救命药要来了。六 郎,这就是我三姐。"   何子萧这次才定神看清楚了面前这位仙女。果然出色!   只见她盈盈下拜,樱唇轻启,   "多蒙何相公鼎力相助。大恩不言谢。就让我小弟在此陪伴何相 公,先天丹我给家母送去便是。"   何子萧心中大喜,忙说,   "好好好。多劳三姐。治病要紧,我就不虚留你了。请代向伯母 问好,待她康复后改日再登门拜访。"   何子萧正要与黄九郎一起相送三姐出门,不知怎地,只见她身影 一晃,已然不见。   何子萧心头一惊,浑身一凌,倒想起齐野王的一句话来。   与黄九郎回进书房,两人重又坐定。何子萧开口言道,   "九郎,你三姐本就知道我们何家与齐野王是通家之好的么。"   不是问句,答案已明。见黄九郎点点头,何子萧又接着讲下去。   "今晨我赶进城去找齐野王要先天丹,他一见我就说,六郎啊六 郎,你脸带鬼气,忙忙地要给我切脉。把脉后又道我阳脉已伤,十二 分纯阳已失三分。如不远离生人,性命必不久长。九郎,你道此是何 意?"   黄九郎两眼直盯盯地看着何子萧。伸手紧紧地攥住何子萧的双手, 眼中溢出泪水,沿着两颊淌到下巴。   "六郎,你可知我是何物?"   何子萧说:"莫不是鬼?"   黄九郎摇了摇头,脸色惨白,全无红润,用袖口擦一擦泪,叹口 气说道:"六郎,我本非人类,但我不是鬼,是狐。我们全家都已自 行修炼千年上下,采天地日月精华修成人身。我们从来无意害人,不 愿与人类结怨。家母只因炼丹过程中不幸出了偏差,故而急需齐野王 的先天丹救治。这才惹出你我一段人狐孽缘。六郎,你可以回想一下, 你刚开始有行动时我是坚决拒绝的,是不是?我就怕会害了你。我们 限於先天条件,虽然都已修炼成人身,但即便像我三姐道行比我要深 得多,她和我三姐夫平时共同苦练阴阳对炼,功夫再深也还不能达到 吕仙的程度。六郎总知道吕仙吕洞宾,上八洞神仙之一。他位列天仙, 方能在与洛阳名妓白牡丹交媾时无害于她。反而她得了何仙姑指点, 让吕洞宾一泄如注获其精液得以长生。我们能由天地日月采集精华已 尽够循序渐进用于修炼长生,用不到采阴补阳或采阳补阴来损人健康 害人性命。六郎,趁现在你已明白内情,真相全知,何不速速悬崖勒 缰,及早回头,尚无大碍。"   说着说着,黄九郎不禁又掉下泪来,   何子萧听了黄九郎一番话,反而一把将他拥在怀里,   "不要说了,我不要听,我不要听么。我不在乎你是人是狐,是 鬼我也不怕!没有爱,只是为活着而活着,如行尸走肉,象枯井空灵, 枉有一副好皮囊有什么用?我不要这么样子地活着。人生得意处唯及 时行乐。花开宜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我要轰轰烈烈地活一次。 我一直在寻找我的意中人,终於被我找到了你,我绝不放弃!"   看到何子萧激动的样子,黄九郎冷静下来,对他讲,   "六郎,吃过晚饭,如果你不困,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好不好?" 何子萧问:"什么地方?你家?"   黄九郎笑一笑,不曾正面回答,只说,   "六郎到时便知,只管先好好受用一顿饭再说。   何子萧闷在葫芦里,也实在饿了,赶紧把饭菜吃完,抹抹嘴就要 走。黄九郎说:"六郎且记得,务必紧闭双眼,请随我来。万勿睁眼, 只管大胆放心便了。"   何子萧被黄九郎牵着一只手,另一只手还拉着他腰里的袍带,只 觉得人忽然腾了空。茫茫空间中自然听从吩咐,不敢睁眼。何子萧觉 得风很大吹得衣衫仿佛觉得有点透,只感到一阵阵凉飕飕的。突然一 下子着了地,心里感到踏实多了。   "六郎请开眼无妨。"   定睛一看,是人家女孩子的闺房。   刚要开口说:"你怎么带我到这……"   被九郎在袍带上一拉,硬生生地把话缩了回去。   於是定定心仔细看来,那闺女家已然安睡,一副很恬静很甜美的 样子。越看越觉得面熟,越看越觉得蹊跷。九郎不是就在自己身边么, 什么时候养长了头发睡到这里来了?回头再看看,自己不是还攥着他 的袍带子呢。   看九郎示意自己再度闭上双眼,马上觉得脚离了地,知道是顺原 路腾空回家,这次就一点也没有疑问顾虑了。   仍然书房坐定,仍然对面相看,仍然觉得九郎与那女娃宛如一人。 见九郎仍然是微笑着不开口,熬不过先开了腔。   "九郎,她是……"   "先别说她是谁,六郎你先说中意不中意?"   "什么是什么啊?跟我有什么关系?"   "此女实在与九郎容貌一般无二,愿为六郎荐枕席耳。如六郎中 意,一应邀媒说合聘礼喜宴均由我一肩承担,如何?"   "好了,好了,不要来开玩笑。"   "这不是开玩笑,这是谈正经。此女可作九郎替身,断无健康妨 碍,且有宜男之相。与六郎天作之合,宜室宜家,老夫人想来也不会 挑剔,决无不称心之虞。"   "闹半天,你是这么个算盘。不要再提,再说我可要生气了。"   看着何子萧一脸认真的样子,黄九郎知道不能再多加劝说。   "让我来告诉你她的来历吧。我有一个孪生妹妹,生下来不多久 就一病不起。因我们全家从不做任何有害人类之事,业已历经五代。 故而阴曹地府额外开恩,让我妹妹累世转生投胎化作人身,且恩准她 具闭月羞花之貌沉鱼落雁之容。这一世她现今正好一十六岁,你说花 开宜折直须折,这可也是一朵白玉莲花啊。"   "原来如此。但你可知,我只要九郎,不要九妹。我宁愿不要沉 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也要与你享受有限人生。我要的可是断袖 分桃之貌掷果赠巾之容啊。"   黄九郎只能默然无言。   "好了好了,不要再闲扯了。你三姐让你留下来陪我,来吧,我 就要你陪我嘛。"   剔银灯,共入红罗帐;度青春,直上碧云霄。同学少年,意气风 发,又是整整一个美好的夜晚。   从第三天起,何子萧和黄九郎日间在书房谈笑风生,如影随形; 夜里在卧房笑逐颜开,形影不离。短短的的一段时光,赛如过来了多 少年头。何子萧同黄九郎随心所欲,放手一搏,变换了种种姿态,领 略了旎旎风光。按何子萧的说法,以六九为最佳。他对黄九郎讲的理 由是六九是最对等的角色最平衡的心态,所以就最为合理。黄九郎对 他的这一歪七歪八的理论却并不以为然,扔回给何子萧的说法是那六 九可不能兼顾接吻啊,多少有点可惜吧。何子萧又回敬他,那么我们 可以既做君子又做小人,一边动手一边动口,那不也是既对等而又平 衡。而且还是面对面,看得到如莲花如桃花样的笑面。人面莲花,桃 花人面!   次次尽兴只嫌时光短促,兴起之时还要日以继夜。就是铁打人儿 也得有个乏!可何子萧和黄九郎夜夜春宵,日日洞房,不闻金鸡啼, 不见玉兔升。只有黄九郎一个人知道何子萧身上已瘦得只剩下一把骨 头。当然日间穿着宽大的衣衫,罩着不易看得出来。黄九郎多次规劝 何子萧尽量忍着点儿,能不直接办最后实质性的剧烈运动就尽量不办; 再是尽量悠着点儿,能控制住不射精就尽量不射,多保留一些精力多 养一些精气神。黄九郎的淳淳忠告如同耳边一阵风样地吹过,对聋子 谈得口焦舌干了无作用。排山倒海似的情欲扑过来时,一阵阵踏波冲 浪,一次次玉山倾倒,完全淹没了黄九郎的本意。倒头来,连他自己 也失控了,不能不承认失败。   这一夜晚,何子萧第三次地在黄九郎体内释放了他的满腔情意爱 液,正当三更三点。只见何子萧噢,噢,噢地大叫三声,就一下子软 瘫在黄九郎身上。一双红唇还正好对上了黄九郎的两片樱唇。可是他 已经再也无能为力又一次地去探索那里的甜蜜那里的奥秘。何子萧撒 手人寰,一瞑不视。   刚刚也还是同样万分激情地沉浸沐浴在爱河里,黄九郎此时此刻 却是异常冷静镇定。黄九郎款款地托着何子萧的尸体,仍然紧紧地贴 上他自己的热唇。轻轻地用舌头拨开何子萧的双唇,丹田中深深地一 运气,吐出一粒雀蛋样大小的内丹。再运一运气,将内丹忽地一下送 进了何子萧的喉咙,滚入他的胃中。   何子萧三魂已失,七魄尽散。飘飘荡荡的三魂七魄前前后后地掠 过黄九郎的身躯,掠过何家别墅的屋顶,掠过通若耶之溪的小桥,掠 过连天台之路的曲径。抬首望去,那血红色的晚霞,就象半张开着的 虎口。   飘荡之中,只觉得极轻快,只觉得极恍惚。血红色的晚霞中有道 强烈的光,与其他的霞光不同,吸引着他朝那里飞驰。似乎是被那大 张着的虎口吞了下去,一下子就来到了另一世界。那另一世界中居然 也有山有水有花有草。一刹那何子萧还闪过一个念头,在想着这里的 花中有没有莲花和桃花。一时也没有看得清,正在胡思乱想的当口, 忽然前面有一面特大号的铜镜。镜面磨得极光极亮,镜子周围边框镶 著种种莫名其妙的图案,透着一份神秘莫测的威严。铜镜旁边站着一 个上了年纪的女人,她笑着对何子萧说:"你来啦,来,我先自我介 绍一下,我叫孟婆,专门搞接待的。你到了此地,先在这铜镜面前照 一照,看看过去未来。来来来,过来站好。"   何子萧照着孟婆的关照站好,铜镜明亮,先一看,就看到了自己 的躯壳,没有一点血色,没有一点生气,躺在那儿一动都不动。这一 看,当然还看到了心上人黄九郎。他正守在自己身边,也象自己的那 具尸体一样一动也不动。见他低着头,左手覆着在自己的右手上面, (那还是自己的手么?),右手搭在自己的右腿上面,(那还能算是 自己的腿吗?),口中喃喃念叨。只是不知道他在念叨些什么。定睛 看了一回,镜子里突然变了镜象,那是一个高门大宅,一个产妇正在 痛苦地大叫,满头是汗,同样也不知道她在叫喊些什么。只一会儿, 脸上的表情变过,痛苦换成了疲劳和幸慰。镜头扫过,看到了襁褓里 的一个婴儿。镜头又变过,这回成了一个小女孩,很讨人喜欢地略带 点羞惭的样子笑着在向什么人招手。定格,拉近,小女孩又成了大姑 娘。特写,长得漂亮极了,特别是那双眼睛。不知道怎么的,何子萧 觉得她极象一个什么人,却又一时间想不起来。   镜象消失,孟婆的招呼把何子萧从沉思中唤醒过来。   "小朋友,看到了吗?这就是你的今生来世。来来来,再来喝一 碗我煎的汤。人人都爱喝我的汤,名气可响啦。大家都叫它孟婆汤。 喝了它,你就能一帆风顺轻装向前,再也没有什么牵挂啦。"   "你叫孟婆?这就是孟婆汤?"   何子萧一惊,似乎是刚刚见到孟婆,初次听到这个名字,完全忘 了孟婆已经介绍过自己。   "是啊,来吧,来喝了它。你闻闻,可香啦,是不是?"   笑嘻嘻地一脸的殷切。一只碗里冒着热气,正端到了何子萧的面 前。   "不,不,不不不。我不要喝什么孟婆汤!"   何子萧大叫起来。   "来,乖孩子,喝啊,喝一口试试。人人都要喝的啦,别不好意 思。我辛辛苦苦在这里做义工,这汤绝对是免费的啦。"   "我不要做什么乖孩子,我不要喝!"   孟婆还坚持着把个汤碗凑过来,何子萧赶忙把手挡住,两人推推 攘攘,何子萧一个不小心,把孟婆一推,只见她一个肘子晃了晃,要 跌倒的样子,又赶紧要去扶,反而忙中添乱,抓住了孟婆的手,却把 个汤碗碰翻在地,那碗"辛辛苦苦"煮的孟婆汤洒得一点不剩。   何子萧见闯了祸,呆立在当场。孟婆见错已铸成,摇摇头,一副 惋惜的样子。   "唉,没法子罗。你这个傻冤家只好去受苦了。还要连累让我受 一顿排喧。赶快走吧。"   何子萧听到可以不用喝那孟婆汤,高兴地一下子回过神来。   "谢谢婆婆,谢谢婆婆。"   还以为要再去端一碗出来呢,何子萧心里一阵愉悦,临走还向孟 婆鞠了一躬。   前路崎岖,峰回路转。再也没有鸟语花香,茫茫荒野,连寸草也 不长。越来越黑,心里越来越害怕。猛一下,转出来两个身影。何子 萧心里头一愣,定定神一看,一个是牛头,一个是马面。只见他们大 声喝道,   "奉判官爷之令,把何子萧拿下!"   二话不说,立马过来,把铁索往颈项里一套,手铐再一铐拉上就 走。   哆哆嗦嗦,懵懵冬冬,何子萧被带到一个所在。     "进去!"   牛头马面将何子萧一把推进大堂。何子萧立脚不稳,跌将进来, 正好一跪跪在判官爷的案桌跟前。   "报告,何子萧已带到。"   "下跪的可是何子萧?"   奇怪?难道你们倒反而不知道我的名字。   "正是。"   "何子萧!你竟然胆大妄为!敢不喝孟婆汤。"   "小的不愿忘记过去,不想忘却旧情。"   "你可知罪?"   "我愿与黄九郎厮守终生,此心皎皎,可对日月。何罪之有?"   "还要硬嘴!来啊,把他拉下去,痛责二十大板。速速发阳间投 胎!"   阳间,春光依然明媚,桃花依然盛开。才刚几个时辰过去,一切 便都变了样子。   这家大户人家,正在庆生。   "恭喜恭喜。添了一位千金。"   "正是想什么就有什么啊,老爷太太有了五个男孩,五子登科还 不算,一直想盼有个女娃娃,这可不就有九天仙女下凡来了么。"   "我来看看,让我看看,哎呀,你看,这小脸蛋长得多俊啊。"   "将来一定是嫁个王爷的好命啊。"   可这小家伙一点不领情。使劲地哭个不停。使命地哭个没完。   大夥儿都呆了,怎么哄怎么抱也不顶用。一个个丫头都来换着抱 过了,一个个奶妈或是候补奶妈也都试过了。都不管用。连续闹了一 整夜,再没有人能说得出半句好话,都觉得什么地方不对劲,可又不 敢多嘴。丫头奶妈连大气也都不敢出。   忽然,那裹在蜡烛包里的小精灵开口,嚷起来,   "今生来世两心同。"   大家伙正要想就此发挥,说两句恭维话,把才半天寿命的小小婴 儿开口说话当什么吉兆祥瑞。只见她两眼一翻,就断了气。   没运,没命,喜事一下子成了丧事。该论到这家倒酶。   还是三魂轻飘飘,还是七魄荡悠悠,还是照的大铜镜,还是拒绝 孟婆汤。还是牛头和马面,还是判官坐大堂。   "你此番该有阳寿八十,官诰封至一品夫人,四子送终。为何竟 然自说自话,胆敢私自返回阴间?"   "我不愿意。"   斩钉截铁。   鬼还想要鬼权?要自主?   扯蛋?这么简单?没门!拿我们阎王判官当什么人?   "来啊,把他带去游十殿!让他尝尝上刀山下油锅的厉害。"   "喳,得令。"         第四章 人世间的一对爱侣   十殿阎罗是一个权力集团。通常都消遥自在,大多活计都由判官 承担了嘛。   今天可不同往常。今天有一个特殊案例。十殿阎王听说有了新鲜 事由,都来了兴趣,赶紧会齐在第一殿的大殿上,要看看到底是个什 么样儿的鬼,头上可是出了一对角?脸上可是长了三只眼?   阎王殿上闹成了一锅粥,何家别墅闹成了粥一锅。   何子萧的遗体赖黄九郎的内丹护住。何子萧的遗体已经降温,但 并不冰冷也不僵硬。何子萧的一手一腿仍然为黄九郎的双手搭着,正 如何子萧在铜镜中所见一般光景。何是何非也已经知道了小主人的死 讯。前一阵子只是觉得何子萧精神大不如前。本来嘛,大门不出二门 不迈的,只是在房里干好事,再是铁打的金刚也顶不住啊。原先只知 道女色是祸,现在可知道这男色也一样是割肉钢刀。一直隐瞒着,这 下可不能瞒了。何子萧人也已经死了,还能怎么瞒着?何是让何非赶 紧去城里报讯。何非想让何是去,自己不愿去这趟摆明了是苦差使。 可何是的一句话叫他不能不去。   "你在这儿,想找死啊,万一那狐狸精找上你呢?"   啊,狐狸精也有男的?!何非想想,何是老得够安全的了,一脸 的皱纹疙瘩。自己还年轻,自认为长得也不错,否则少爷怎么会挑上 咱?只能一个人硬着头皮进城。   何子萧的母亲带着一帮子家人赶来了。未进门就听到一阵嚎啕大 哭声。   "啊呀,我的天哪,我的好儿子啊。怎么一个月不到,你就抛下 我去了呢?"   何夫人一路哭一路扶着个丫头走进来。   进到卧房,一头扑到何子萧身上,呼天抢地哭将开来。随从丫头 立在夫人身旁,何是何非跟进来,其余家人待在门外待命。   何夫人一头哭一头想起来房内还有个生人,抬头只见一个年轻后 生仍然坐在床边握着何子萧的手,搭着何子萧的腿。不由心中万丈怒 火,向门外喊一声:"还不给我把这个孽障拉开!"   何是何非正要壮壮胆,招呼一帮家人一起动手,只听得黄九郎开 口言道:"伯母请暂息雷霆之怒。且看何兄目下光景如何?再来兴师 问罪不迟。"   听的人连何夫人在内,大家都吃了一惊。   何子萧直挺挺地躺在那里,围过来的人都细细看来。只见何子萧 面色虽然惨白毫无血色,但似乎还不是往昔所见过别人那样的死相。 何非觉得自己胆子大了一点,再加上故主情深,壮着胆子上前一步, 战战兢兢地伸出一只手去摸摸何子萧的另一只手。   "夫人,夫人,你快来摸!少爷还有点热气,一点都不僵!真的, 一点都不僵!"   何非大声嚷嚷起来。   何夫人伸手一摸,果然!一下子止住了哭。   仍然泪眼盈盈地站起身来,向黄九郎看了一眼。啊,真俊俏的一 个小伙子,如果不是他害了我儿性命,倒真是一个绝佳人材。   一时没有地方可以出气,便转过头来向何是何非训斥道:"总是 你俩人不好,没有照顾好小相公,我定要告到官府,决不干休!"   何是何非都呆了,心想怎么能把红萝卜算到蜡烛帐上。赶紧跪下 来磕头求饶。 "伯母请勿责怪他们,小侄现在一时不便起身,望伯母恕我不敬 之罪。到晚间我家姐来此,定当与伯母细诉端详。眼下务请伯母关照 闲杂人等一并退下,让小侄在此静静地陪伴何兄。"   何夫人想想,或许内里有什么玄机不成?於是命下人统统退出卧 房。自己再想一想,兴许也是属於闲杂人等一份子,一步三回头地跟 着最后一个走了出去。   等人心焦,今夜只觉得时光奇慢。但也不得不耐性等候。   终於庭院里突然出现了一个风华绝代的二八佳人。   何夫人赶紧迎出门去。只见来人敛装福了一福,开口言道,   "夫人,恕我来迟,累夫人悬念。"   何夫人赶忙说道,   "不敢,请问你是……"   "夫人,我就是令郎结义兄弟黄九郎的姐姐。九郎唤我三姐,家 母叫我三女。夫人若不嫌弃,也叫我三女便是。"   "不可,不可。请问小姐有何仙方搭救我儿?"   王顾左右而言他。   "夫人请勿担忧,我特地赶来相助我家九郎一臂之力。明日我夫 君也会前来相助,望夫人放心。"   何夫人仍然将信将疑。   "夫人勿疑。天机不能泄露,况且此事也要看令郎本身的造化。 现在请夫人自行安置,明日等我相公前来,一定可见分晓。恕不奉陪, 恐怕九郎一人独力难支,我要进房相助九郎去了。"   眼瞅着三姐身影一晃,消失在儿子卧房门后,却是一点也没有勇 气上前去拦阻。死马权当活马医,何夫人至此也只好无可如何。   一夜无话。     何家别墅中已是风平浪静,阴曹地府里可是一波几折。   那十殿阎罗看着那牛头马面把个捣乱份子押上第一殿,准备开始 施刑。   二十只眼睛盯住了何子萧看去。都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头。   其中第九殿阎罗抢先开了口:"慢来,慢来。各位仁兄,依我看 来,这何子萧长得眉清目秀,不似那等凶顽刁钻之徒。内中定有隐情。 可否暂停游十殿之刑罚,待我等详加审理后再作计较如何?"   "一定又是九弟有了测隐之心不是?"   第三殿阎罗向他打趣。   "古人云,测隐之心,人皆有之。何能偏我独有?"   "九弟你也不要此地无银三百两了。"   "对啊,对啊。隔壁阿二不曾偷过。"   "我一看,嘿,带上来的这个何子萧长得这等模样,就知道九弟 又要怜香惜玉了。"   又有几位阎君趁机起哄。   何子萧跪在下面,低头不语。心中默然,细想难不成阎罗王也有 同好?   "好了,好了,让大哥说。"   皮球踢到当老大的脚下。   "依照愚兄之见,问问无妨。列位看,怎么样?"   是啊,是啊,问问无妨,问问无妨啊。   点头表决,一致同意。   十殿阎君细细问来,何子萧一一回答。   吩咐判官将生死簿拿出来检点。   业已查明何子萧寿仅二十,由於前生喜好男风,生死簿上注明来 世投胎为女,如花美眷,日后嫁得貌比潘安文赛宋玉的莲花郎君,一 品诰命,四子送终,真正妇道人家一等一的好命。   奈何,奈何!   何子萧偏不愿接受如此好命,其奈阎罗何?   十殿阎君交头接耳,意见不一。有的说情之所钟,在所难免;有 的说,阴曹地府,颜面何存?有的说从宽,有的说难赦。   正在争论不休的当口,判官进来,凑到第一殿阎罗耳边说了几句 悄悄话。   只见那位老大哥向两边各位弟兄一个个象击鼓传花似地把悄悄话 传了个遍。   随即命牛头马面把何子萧带下,好生看管。   然后十殿阎君立起身来,踏将出来,到殿前滴水檐下一同迎接贵 客临门。   何家别墅第二天又来了一位客人。   同样造化天人,同样飘然若仙,他就是黄九郎的三姐夫。   只见他也是突然现身在庭院当中,等何夫人出来打个照面后也进 了何子萧的卧房。   半个多时辰过去,等在卧房门口的何夫人终於见到他们夫妻两携 手走出房来。   何夫人急忙迎上前去。   "我儿他……"   "夫人请放宽心,令郎再有六九时辰便可回转阳世。其间等闲切 莫前去打扰。到时九郎自会相伴令郎出来拜见夫人。"   "啊,啊,我,我儿他真的能回阳么?"   "夫人勿疑,我夫妻两和九郎均已尽人事以待天命。昨夜不敢相 告,只因尚有些许细节还需沟通。今日之来,实是确保令郎躯壳安好, 以便他三魂七魄返回时仍然有一副好皮囊耶。"   何夫人激动得愣了半响,才结结巴巴地想起说,   "这,这可叫我家六郎如何报答大仙呢?"   "区区小事,夫人不必挂齿。只是我家九郎为令郎已牺牲内丹, 舍却仙家长生之路,被贬入红尘受苦。日后还望夫人能予接纳,善加 照看。一切拜托。我俩就此告辞。"   何夫人看着他们身子一晃,顿时不见踪影。呆着说不出一句话来。 还是何是老成,当下就拿把锁把何子萧卧房门锁了起来,以免闲人出 入。   阎罗殿的贵客是黄九郎三姐夫请出来的月下老人。月老掌管人间 姻缘簿,从不与阴曹地府有什么纠葛。但需得有生才能有缘,故而关 系一向也倒不错。唯这老儿的业余爱好是下围棋,大概已经能算得上 仙界业余七段高手。巧的是那三姐夫历祖历宗世代相传,围棋世家专 好收藏棋谱,还特别收集有好几册古秘梅花谱。由此那三姐夫与月下 老人结为忘年之交,经常手谈,不亦乐乎。   昨日就是找了他一整天,终於在张果老那里把他找到。那盘棋还 没有下完,就被三姐夫请出山来。为答谢相救,为打扰告罪,三姐夫 还答应那老头儿除要陪他下九九八十一盘棋之外,外加奉送一册梅花 谱。   月老匆匆赶到阎罗殿,那何子萧已经经过一番生死轮回,正在那 儿等待发落。   月老说情,最有力的依据是他手里的那本姻缘簿。经查,何子萧 和黄九郎应有六十年相爱缘分。白纸黑字,铁证如山。一下子主宽派 就占了上风,主严派也就落得顺水推舟。   当然是有条件的。   这条件是黄九郎已经用其内丹保护何子萧肉身,待何子萧魂魄返 回后,黄九郎不得再取回内丹,任其自生自灭。换句话说,就是黄九 郎要将其九百六十九年修炼的道行去换何子萧的一条命。   於是就有了三姐夫的出场。在何子萧的卧房里,三姐三姐夫再三 叮咛她们的九弟万勿轻率,仔细考虑。但黄九郎一口无辞,义无反顾。 三姐夫再要去回复月老,信息传递到位后还要修改生死簿,不是那么 容易的一件事,所以还要等六九时辰方能成行。   这生死簿子也能更改?显然那姻缘簿子也能更改了。是不是月下 老人先就改了那姻缘簿?   此系疑案,当属天庭机密;凡夫俗子,自是不敢妄加猜测。   金红色的晚霞里,两个年轻人携手而来,款款前行。只见他俩停 在那小桥中央,身上披着万道霞光,刹是好看。逆光里,真个是夕阳 下的一道风景线。   黄九郎笑吟吟地对何子萧说,   "还记得那首诗吗?"   "记得,记得。我死了的时候也没忘,现在怎么会不记得呢。"   黄九郎开口念道:人面桃花夕阳红,   何子萧赶紧接上:明朝依然笑东风。   你来一句:魂飞秦岭春莫辨,   他来一句:霞被蓝关梦已通。   再念一句:九转丹成护真骨,   又回一句:六合影泻舞彩虹。   最后,何子萧和黄九郎同声朗读:休道阴阳理难数,今生来世两 心同。   "六郎,你为我再世复生,回到了人世间。"   "九郎,你为我贬落红尘,来到了人世间。"   两人紧紧地拥在了一起。 备注:前曾读到由重庆森林改写的黄九郎,凭直觉感到很有必要重写, 故有此文。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freedns.u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