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freedns.us)◇◇ 题材:小说 标题:雪泥鸿爪 作者:独语者 往事留在我们的记忆里,并不是永恒不灭的,随着时间的流逝,记忆链条中的许 多环节都被磨灭了,再不能把过往某个时期的生活串成完整的回忆,但是,某些 有着深刻印象的事件会在我们的心里留下永久的刻痕,借助这些刻痕我们就可以 在时光的深渊里打捞起我们曾有的生活。        第一章      我觉得我拿着入学通知书到这所学校报到就如同一个乘客拿着机票登上一次 航班,开始了一生中一小段旅程,我调头看一看同机的乘客,尽是些陌生的面孔。 可能陌生人之间更容易相处,初次到这所学校来,我觉得每一个人都和蔼可亲, 值得信赖,尤其是和我分在同一个临时宿舍的几个同学,他们的热情和关怀使我 象回到了家里,很快消除了我的陌生感以及初来乍到的紧张。但是在这里,一切 都是陌生的,陌生的楼房、陌生的树木、陌生的门窗以及陌生的空气,还有陌生 的语言。我从不曾料到同为汉语的各地方言竟也能象外语那样难以理解,我们第 一次陷入了想表达别人不理解、想弄懂别人的话而不得的困境。因为我们来自全 省各地,彼此的方言成为了交流的障碍,当此时我们才懂得普通话对于我们中国 人来说多么重要,我们不得不尝试着学习说普通话。虽然我们从不曾学说过普通 话,但受广播、电视的耳濡目染对普通话也是懂得的,所以当我们依样学舌时居 然有些相像,虽说摆脱不了浓浓的方言口音,可进行简单的交流已不成问题。   两周之后,又重新分配了宿舍,这一次并非硬性分配,而是有较大的灵活性: 你可以选择和你投机的人在一个宿舍。我原想和栗伟分到一个宿舍,可是他早已 归属于某个团体,我只得作罢。栗伟来自北方山区,因他具有美术方面的专长因 而入选我们班的板报组,我本有意竞争这一职位,但因报名过迟而失去了机会, 等到我们班第一期黑板报出来之后,我特意跑去看了看,发觉栗伟画得意外得好, 我自愧弗如,因此我极想和他结交。最终我无可选择,被划归到一群孤独的遗弃 者当中,我们成为了别人挑选剩下的人,除我之外有吴力、戴宠和余良,其结果 是别的宿舍都是六个人,唯独我们是四个人。虽然和其它宿舍相比我们人数少, 可是直到一年之后因为内部矛盾激化被打散为止,我们始终没能象其他人那样和 睦相处,每当看到别的宿舍“老大”、“老二”、“小六”叫得亲亲热热时,我 总是非常羡慕。其它宿舍都按照年龄的大小排行,象是一家弟兄一般。吴力来自 北方海滨城市,但他的性格显然没有受到大海的潜移默化的影响,他显得固执、 死板而又谨小慎微,由于胯骨的毛病走起路来显得笨拙、不协调,但他却心地善 良,我和他在报到之初便同住一个宿舍,相处也还融洽,等到日后相处既久,我 对他的性格感到不满,因而渐渐疏远。戴宠和余良来自北方的山区,性格古怪, 令人难以接近,他们除了和自己的老乡来往之外几乎总是独来独往,对那些想要 靠近他们的人抱有戒心。出于山里人固有的自卑总是担心遭人嘲笑,表现在戴宠 身上的是他对别人的请求总是漫不经心,比如你请求他帮你递过衬衣来,因为他 睡在下铺起动方便,可是他象是没有听见一样,总要拖延一下才懒洋洋地照你的 话做,无疑他认为这样的态度可以在别人眼里保持自尊,而实际情况却与此相反。 对于自身的缺陷我们总是力图补偿或掩盖,比如当你得不到尊重的时候,你的自 尊心就变得异常强烈,它的逆命题也是成立的,如果一个人表现出强烈的自尊, 那么你可以推测出他内心充满自卑。不仅限于此,在其它方面也是一样。余良则 表现出强烈的交际恐怖症,对于公共活动或是小范围的激烈交谈他心存畏惧,他 或是避开或是笑呵呵地旁观从不轻易参与,毕业之后,我从北方的同学那里听说 余良失踪了,他的亲属也曾打电话找我打问情况,可是我却帮不上忙。我猜测他 很可能死了,原因是我不相信他具备独立生存的能力。初时我曾经试图和他们接 近,可是最终都告失败,不单单是他们的原因,还有我自身的因素,虽然我不愿 意相信可我也是一个相当怪僻的人。   栗伟后来通过“选举”成为了班干部。我对这次“民主选举”记忆深刻,当 班主任宣布要选班干部的时候,我以为人人都有被选举权,所以幻想自己有可能 当选。其实我对担任班干部本来没有兴趣,因为我是一个喜欢自由、不喜欢束缚 的人,可一个高年级的老乡告诉我,当上班干部可以提高自己在别人眼中的地位, 他劝告我如有可能争取当上班干部。我的幻想很快告以破灭,班主任在黑板上 写下了8个名字(其中没有我),告诉我们这8个人是候选人,要求我们必须投 他们的票。我不满这种所谓的民主选举,因此在选票上填了另外的人,交上去之 后颇感后悔,担心遭到追究,可是班主任拿到选票之后蹲在讲台一角大致翻看了 一下,就站起来宣布那8个人全票当选,然后对他们进行了分工,秦江任班长, 栗伟任文娱委员,还有一个叫雪莉的女生任团支部书记。   在这里学业并不重要,只要考试及格就能顺利毕业,对于我们这些国家包分 配的公助生来说能够毕业就意味着有一份工作,而考试及格对于一个“成熟”的 学生应该不成其为难事,他有多种方法可以达到这个目的,偷看、打小抄往往奏 效,何况在考试之前讲师们也早已划出重点,如果考试结束后你认为考得不理想, 那么还有一招,去找主讲教师说情,为了保险起见去时最好带点礼品。虽然如此, 但是每次考试总有不及格的学生,其原因一是出于主讲教师对某个缺课学生的惩 罚,二是源于讲师与班主任之间的明争暗斗。即使不及格也用不着担心,你还有 两次补考的机会,至于补考那是只要你参加没有不及格的。基于上述原因,在学 校期间我几乎没有在专业功课方面用过心,更能引起我的关注的是读小说或玩耍。 初来乍到时我对乒乓球特别入迷,一有时间就来到球台前;我相信自己具有棋类 方面的天赋,从小学三年级学会下象棋,在同龄人当中我是常胜将军,来到这儿 之后我摸清我们班谁会下棋之后一一将他们击败;后来我又迷恋围棋,实则我对 下围棋向往已久,只是苦于没有机会,我在高年级老乡宿舍里闲坐时看到有人下 围棋就开始跟着学,花费了不少时间。上课时我从不听讲,老师在上边讲我在下 边看小说或是其它书籍。以前我曾尝试搞过写作,但作为一个理想又很模糊。   在浑浑噩噩之中我度过了这段无所欲求的幸福时光。我时常相信我们是怀带 着快乐降生到这个世界上来的,但是随着我们的年龄与日俱增,我们在和欲望的 交易中将我们的快乐出卖了,我们的欲望相信世间定然存在着巨大的幸福,所以 一无反顾地踏上了追寻幸福的道路,殊不知只有在它停止的时候才能达到目的。 如果抛开一切,单就心灵的平静愉悦来说,这段时间是如此难得:我象是一个孩 童那样贪玩,对所有的活动都有着极高的兴致,我满足于已有的一切,象是生活 在封闭的乐园里。这期间我开始收到中学同学的来信,毕业之后我们如流星雨一 般散落各处。每一封来信都会给我带来莫大的快乐,我把来信看作朋友们忠于友 谊的证据或对我的关怀。我时常透过朋友的信件来想象他们的生活,想象我无法 亲自前往的他们所在的学校是什么样子。在遥远的杭州城上学的一个同学是象我 一样的棋谜,他在给我的信里经常谈论他经历的棋战,他宣称象棋是我们的一切, 他的来信常常使我对他的学校悠然神往,不单单是他提到的棋战使然,更因为他 所处的城市对于我极具诱惑,我一直非常羡慕他能够到美丽的江南水乡去上学, 而且是到拥有西湖的杭州城。我曾在一封信当中询问他的学校离西湖有多远,他 回信说很近,于是从他的信里我溴到了潮湿的气息。   我相当孤独,即使在和众多的人一同游戏的时候我也不能摆脱孤独的感觉。 我生活在自己封闭的世界里,无法融入到其他人的生活当中,对别人也深闭固拒, 只有在读信或是思念荷的时候我才能从孤寂中解放出来。荷常来填补我空闲的余 暇,无事可做时我就用想念她来打发时间。荷出现在我的记忆当中总是一个纯真 的小女孩形象,留着学生头,一袭红色的羽绒衣。中学期间荷曾是众多男同学追 求的对象,但我不算在内,我只是暗中对她倾心而已,我不但不敢对她表达爱幕 之情而且也羞于向人承认,在她面前我自惭形秽。我满足于每天能看到她,如果 能够和她交换一下眼神那么这一天对我来说就如同盛大的节日般欢欣鼓舞。但有 时我也不免自作多情,认为她倾心于我,其中原因要不是她多看了我两眼就是在 我注视她的时候她对着我嫣然一笑。她的笑容具有如此勾魂夺魄的魅力,它充溢 着甜蜜和信任,令看到它的人以为自己是她唯一亲近的人。如今她已是一个孩子 的母亲了,容貌业已大变,只有当她微笑的时候,我才依稀分辨出当年那个留着 齐肩短发,对我嫣然微笑的荷。后来当我和在杭州上学的那个同学谈起这件事的 时候,我们惊奇地发现我们具有如此相似的感受,我们相视一笑,驻留在内心深 处的那种神秘感觉一瞬间焕然冰释。如果你仔细观察会发现电影明星肖像画的秘 密,无论是谁驻足在她面前不论他在任何一个方向她脉脉含情的目光总是注视着 你:多情的女子善于使她周围的男子误以为她钟情于他。   对荷的思念使我有时变得多愁善感。现在回想起那时的感受我发现对荷的倾 慕并没有让我感到焦虑,不象后来身陷爱河那样难以控制自己的情绪,我想这是 因为我还没有爱上她,我对她的好感只不过是少年人对女性出于本能的向往,我 之所以如此急于把这种朦胧的好感认定为爱情是因为我渴望得到它,我不仅渴望 得到异性的爱,而且我充沛的热情也渴望找到倾注的对象。经过长时间的犹疑不 定我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写了一封信寄给荷。在写信的时候我尽量压抑自己的感 情使这封信看起来平平淡淡象是普通同学之间的致意,可心里又希望对方能够明 白自己的心意。在我快要绝望的时候回信才姗姗来迟,从它间隔的时间里我测度 出了我和她之间距离,并且这个距离在我看过她的信之后又被拉大了一些。她的 信很短,只提到来到新环境的感受,此外就无话可说了。给那些平时关系并不太 好的同学写信的时候我也是这么做的。我猜测她已经明白了我的意思,她经过这 么长的时间才给我回信,回信又如此简单,其目的就是告诉我别对她抱有幻想。 我感到失望、轻微的痛苦和莫名的惆怅。    第二章   在那时我开始一次又一次地注意到有一些认识或想法以语句的形式浮现在我 的意识当中,它们可能是对事物的总结性的认识,也可能是运用我熟知的理论对 某些现象所作分析得出的结果,总之我觉得它们是有价值的新生事物。可是它们 在我的头脑中存在的时间很短,不等我将其牢固地记下来就已被流动的意识淹没 了,犹如大海溅出的浪花瞬时间又复归大海那样不可再得。每当这样的时候我总 是懊悔不迭,为自己没有将多次计划随身携带一个本子以备这种急用的方案付诸 实施,以致一再与之失之交臂。    一天,上晚自习回来我独自一个人躺在床上,脑子作着漫无边际的思考, 忽然有两个语句闯进我的脑海之中,象是不请自来的客人。那时我以为它们是诗。 我控制着自己的思维,不使它转向,直到将它们牢牢记在心里,然后反复玩味, 感受到它们全部的美。我想语言文字、思想的美是时时刻刻存在的,问题在于我 们是否具有感受的能力,就象伯乐能够从马群当中识别出千里马一样,人的主观 作用相当重要,但这种主观作用并非平空得来,而是平时修养的集中体现。这时 我的感觉就象气功师豁然开了天眼因此看到了他以前无法看到的一切,喜悦无限。    对我来说这是一个转折点,我的兴趣从此开始转移到语言和思想上来了。 完成这种转变的时间非常短暂,它是突然之间降临的,以致我对它感到神奇,不 明白它何以发生。最初我认定这就是所谓的“灵感”,我接触的诗人们(当然是 通过书刊杂志)都说写诗是要依靠“灵感”的,他们对“灵感”的描述与我此刻 的感受是如此相似。这种想法着实让我兴奋了一阵子,以为自己具备了成为诗人 的条件。如今我早已背叛了这种想法,用辩证唯物论的观点来解释的话,这种转 变只不过是量变引发的质变而已,它之所以发生是因为我从小读了大量的书以及 由此而来的一点思考,日积月累的结果。我时常拿它和佛学的“禅”相比,修行 的人要想达到“禅”境绝非易事,因为你无法看到通往“禅”的道路,你不知道 怎样、也没有人能够帮助你进入“禅”,只有在你进入“禅”之后你才会产生这 种感觉:“禅”原来就是这样的吗?对于“灵感”我也产生了怀疑,我疑心诗人 们过分夸大了它的作用,有目的的将它神秘化了,无疑为它披上神秘的外衣会使 诗人在众人的眼中变得神圣,从而使他们得到足够的尊重。当我从弗洛伊德的著 作中接受了“潜意识”的概念之后,我对于“灵感”的思考又进了一步,“潜意 识”概念的提出是相对于“显意识”而言的,弗洛伊德把不为自身所察觉的意识 活动称为“潜意识”,它的机能是不停的地对各种信息进行重新组合,为“显意 识”提供全新的信息,但是要提取这些信息并非随心所欲,这需要某种刺激来打 开“显意识”通往“潜意识”的路径,因此这种对于新信息的提取具有突发性、 间断性,当我们明显地察觉到这种提取时,就名之曰:灵感爆发。如果一个有志 于写作的人将全部的希望寄托在所谓的“灵感”上面的话无疑会误入歧途,消极 地等待“灵感”降临将使你才思枯竭。“潜意识”所用来进行创造的材料是现存 的各种知识(信息),所以一个个体所拥有的知识越是丰富,“潜意识”创造出 的新信息就越多越有价值,所以经历、阅读和思考对于从事创造活动的人来说才 是最重要的。    第二天我买了一个能够随身携带的小日记本,一俟有所感想就立时记下来, 象一个不知疲倦的找矿人保留有价值的矿石。等过一段时间回头再看时,最初记 录下它们时感受到的那种美感已不知去向,这说明不知不觉中我的眼光已经提高 了。从那时起我爱上了诗,我开始注意搜集报刊杂志上的诗歌,然后极力加以模 仿。    到那年的元旦栗伟和我的关系变得密切起来。这要感谢那次期中考试,考 试之前我深恐自己考不及格因此向那个高年级老乡求教良策,他给了我几张前一 年他们期中考试的试卷,告诉我今年的试卷可能和去年相仿,我只要记住这试卷 上的题就能及格,我如获至宝。想到栗伟可能也在为考试发愁,就偷偷把这个秘 密告诉了他,可是他反应冷淡。后来我才了解到,原来他早就知道这个诀窍了。 虽然如此,我与他的之间的隔阂终因此事被拆除了,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们变得越 来越形影不离。    一次栗伟向我提议由我们两人合办一个班报,我立即响应。元旦过后不久 我们的第一期班报便告“出版”,取名《星火》。这期班报上登载有我的两首短 诗,栗伟的一篇杂文,以及其他几名同学的文章。栗伟为这期班报花费了不少心 血,整个班报都是由他抄写在一张四开的大纸上,在画插图的时候我自告奋勇为 它画了一个白菜和一个胡萝卜,栗伟画的人物。这期班报使我和栗伟在班内的地 位得到提高,我开始受到别人的注意,尤其是女生的注意。    我们班女生并不多,四十个学生当中只有七个女生。我还没有学会和女生 交往,因此很少注意她们,从未和她们说过话,即使对备受男生瞩目的雪莉也是 一样。后来栗伟告诉我,说女生们认为我是一个怪人。栗伟常到女生宿舍去,可 能有些女生对他说过这样的话吧。于是我开始反省自己的腼腆和害羞,发觉它们 是不可克服的。我记起在一个秋天的傍晚,我从教室回宿舍的路上,迎面碰到雪 莉,我低下头走过去,在和她擦肩而过时我听到她向我打了一声招呼,但我一时 没有反应过来就过去了,等我回过味来已为时晚矣。为了这件事我追悔不已,直 至寻找到一次机会主动和她打过招呼之后才安下心来。   第三章    从第二年的春天开始,我留意到雪莉常有意无意地瞟我几眼,或是在操场 上观看篮球比赛的人群之中,或是在公共场合聚会时,但是在我的目光转向她时, 却看到她一付若无其事的样子。这使我怀疑自己神经过敏,心想她怎么会注意我 呢,她是备受男生瞩目的公主,而我不过是一个无名小卒,我自嘲地笑笑,并不 在意。有一天中午,我和几个人一起打乒乓球,在拾球的时候我无意间抬头扫了 一眼在乒乓球台对侧的女生宿舍,看到三楼一个打开的窗口内伫立着一位身穿红 色毛衣的女生在向我们的方向眺望。等到我打球累了站在一边休息时,发现那个 女生还站在那里。其时正值初春,冰雪未消,爽朗的阳光照临下的一切都显得清 析可辨,在乒乓球台和女生宿舍之间的空地上有两排白杨树,它们光秃秃的枝丫 裸露在寒冷的空气当中,了无一点春意。那个穿着红毛衣的女生正处在两株白杨 之间,象是一尊腊像般一动不动,我认出了她就是雪莉。我忽然觉得她一动不动 的站在窗口内,只是因为我。我开始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我想她察觉到了,她抬 起身子动了一下,我以为她会离开窗子,可是没有,她依旧站在那里,望着我们 的方向。等我们打完球离开的时候她仍然站在那里。从那以后,每次打球时我都 要望望那个窗口,希望类似的情形重现,可是再也没有过。自此我再看她时已和 先前不同,我开始关注她的一举一动,渴望她能够看我一眼。但是好象那天窗内 的人不是她或者那天她根本就没有注意到我的存在,她丝毫没有对我另眼相看。 我怀疑是我的孤僻引起了她的好奇心,驱使她决心在我身上试一试她的魅力,就 象善战的皇帝征服最后一块自由的土地,一旦目的达到就对我不再理睬。    在学校召开春季运动会时,天气已转暖,冰消雪融,万木吐翠,正是一年 中最惬意的时节。在田竞上我一无特长,所以我只有作为观众为本班级的运动员 呐喊助威的份儿。栗伟跟我一样。我们坐在操场外观看场内的比赛。雪莉出现在 女子1000米长跑的队伍当中。我的目光停留在她身上。穿上运动衣裤之后她显示 出矫健的青春活力,只是稍嫌丰腴。比赛开始之后,我们都暗暗为雪莉鼓劲,希 望她能拿个冠军,但是我们的愿望始终都被一个梳着马尾辫的二年级女生威胁着, 她一直不知疲倦地跑在雪莉的前边。 在她们跑了约有800米的时候,已有人坚持 不住退出了比赛,我看到雪莉的速度明显地慢下来,担心她也会中途退出,但她 还在勉力支持,由于过度疲劳她的面部表情变得很难看。我不愿再看她因此将脸 扭到一边。过了一会儿,听到别处响起欢呼声,我明白那个梳着马尾辫的女生得 了冠军。雪莉回到我们这儿来,她得了亚军,大家向她道贺,她却显得有些木然, 好象体力仍未恢复的样子。比赛仍在继续,接着是女子百米,我看到一个二年级 的女生在距我们不远处做着热身,初到校时她曾引起过我的注意,因此我开始目 不转睛地追随着她,广播里要求参赛队员进入跑道,我目送她向跑道方向走去。 这时我猛一回头——时至今日我仍然无法理解在我专注一件事的时候为什么会回 过头来,我不想对这件事作神秘的解释,可我的确预感到了什么——我看到雪莉 在脉脉地注视着我,她站在我身后近在咫尺的地方,我微一迟疑,然后迎着她的 目光看着她。假如在我对面是一面镜子,在这一瞬间它会映照出一付愕然、不信 任的表情,还有一丝羞愧,因为我猜想她不会不知道我刚才在干什么。我可以看 清她那褐色的眼瞳,如同一潭静水,如此坦白、坦然,而又如此深不可测。她一 动不动地望着我,置周围所有的人于不顾。我心里忽然间充满感激。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的目光于我变得不可缺少。无论在什么地方,只要 她还在我的视野之中,我就不由自主的追逐她的目光,在我看来世间所有的珍宝 堆在一起也比不上她青眼之一瞥,她的目光成为唯一使我感到甜蜜、唯一能够充 实我心灵之物。那一段时间我如此幸福,犹太人的上帝、印度人的佛陀、穆斯林 的真主赐予他们信徒的福祉也不过如此。在课堂上我位于她的左后方,正好看得 到她的眼睛,这样我要看她时不需要太大的动作。她的侧面比之正面更美,因此 我的目光舍不得从她那儿移开片刻,我原本就很少听讲,这一下更是一点也听不 进去了,若不是偶尔用眼睛来偷窥一下讲师是否在注意我,我的目光会牢牢拴在 她身上。但我想老师们不可能一点也没有留意到我专注的眼神,他们也许见惯不 惊。我需要她不时地侧过头看我一眼,就象守财奴过一会儿就得检视一下自己的 钱袋。有时她会装作用手梳理头发向我侧过头来,但双眼仍朝向讲台,她用这个 动作示意她在关注着我;有时她的手停住不动,眼球转过来,眼角斜视着我,虽 然我知她无法清楚地看到我,但其象征意义足以使我满足。倘若有一天或半天时 间她没有采用任何方式向我致意,我就会变得焦躁不安、疑神疑鬼,怀疑自己是 否已令她感到厌倦。    期中考试的时间很快到来,而我的功课早已全然荒废,考试时我用尽所有 作弊的手段才勉强及格。我没有为自己的低分感到羞耻,因为在我们学校(可能 不仅限于我们学校)历届相传下来一句“箴言”:60分万岁,61分浪费。如果你 不想拿奖学金的话,考60分已足够。公布考试成绩的时候,我发现雪莉的成绩为 全班第一,这使我感到不快,我发现自己在她心里的位置并不象我想象的那样重 要,就象她在我心目中地位。我本希望她为我神魂颠倒,对我日思夜想,我即是 她的一切,一想到实际情况是自己为她神魂颠倒、日思夜想时,不禁郁郁寡欢。 但这又算得了什么?只消她转头向我扫上一眼我的不快就立时烟消云散。    以前,每当晚自习下课的铃声一响我就会马上离开教室,而现在我时常逗 留到很晚,甚至延长到息灯之后,因为雪莉总是最后离开。有时栗伟拉着我早早 回去,或是其他原因我先于雪莉离开教室,我就站在我们宿舍所在的二楼楼道的 窗口前吹口琴,对面不远处是教学楼,我一边吹口琴一边观察从教学楼里走出来 的人,判断在昏黄的路灯下走回宿舍楼的人影当中哪一个是雪莉,我希望她能够 明白那飘荡在夜空中的琴声只为她一个人吹响。    有一次晚自习下课铃声响起,随着许多人离开教室,雪莉也站起身来,我 不禁有些紧张,担心她过早离去。我的担心没有必要,她只是换了一下位置,坐 在冰洁的对面,她和冰洁同桌正如我是栗伟的同桌。这样她正好面对着我,谈笑 之际,她眼波流转,时常飞快地溜我一眼。其时已是春末,她穿着一件浅色的西 服上装,里面是一件红色的衬衣,她的脖颈和前胸的上部裸露在灯光下,晶莹如 玉。我想古人以“白”为美是有道理的,从《诗经?卫风?硕人》中“手如柔荑, 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的卫夫人,到《庄子?逍遥游》中“肌肤若冰 雪、绰约如处子”的神人,再到蜀后主孟昶诗中“冰肌玉骨清无汗”的花蕊夫人, 无不极力描写美人之“白”。我眩惑于她的美,浑然忘却身在何处,直至她悄然 离去,我仍然不能自抑。    这使我解决了一个难题,我一直不知该使我和她之间的这种柏拉图式的精 神恋爱继续下去还是采取行动使我们的关系更进一步。而我之犹豫不决的主要原 因是我自知在这方面缺乏经验,我不知怎样开始,也不知开始以后怎么办。此刻 在我心中已孕育成熟的热情已不堪忍受任何桎梏,它开始向我的理智争取自由, 在得不到回答时它就在我心中左冲右突地搅扰着我的安宁,我的理智妥协了,它 承诺会尽力协助激情追寻它的依托。    第二天当我和栗伟单独在一起的时候,我几次试图告诉他我心中的秘密, 期望能得到他的帮助,但总是感到无法启齿,吞吞吐吐欲说又止。栗伟察觉有异, 问我想说什么。我一时不知该怎样说起,情急之下我脱口问道:“你和冰洁到底 是什么关系?”当时栗伟和冰洁的关系几已公开,只有我最近才听到。    “你这是什么意思?”栗伟非常严厉地看着我,“如果是另外一个人这样 问我,我马上跟他翻脸。”    我满脸通红,自知说话不当引起了朋友的误解。后来我渐渐了解到栗伟对 于交际中的礼节和修养颇为在意,他时常纠正我在与人交往当中不适当的说话或 不中听的口头语,他要我特别注意说话时要尊重别人。比如有一次我去宿舍找他, 推开门之后我发现只有他和冰洁在里面,我感到自己来得不是时候,忙答了一句 话就赶紧离开了,栗伟很生气,后来他责怪我不懂礼貌,他说:“碰到这样的情 况你不能立刻就走,应该留下来说一会儿话再走,咱们是好朋友无所谓,假如是 另外的一男一女在屋里,你这样做,人家一定会认为你心里当他们在做什么见不 得人的事。”还有一次,我们一同到商店卖东西,付钱之后售货员把找我们的一 角零钱放到柜台上,我摆摆手说不用找了,栗伟却走过去很认真地将那一角零钱 拾起来,事后他告诫我说:“这样做不好,会伤害别人的自尊心。你不在乎这点 零钱,难道你认为别人会在乎吗?”他曾多次对我在交际方面存在的缺陷表示忧 虑,预言我毕业之后将不会有良好的人际关系,事实证明他是对的。其时我本想 通过他和冰洁为我牵线搭桥,但在他严厉地责问下,这个想法显得如此不合时宜, 于是我告诉他自己绝非对他们的关系心存好奇,我之所以这样问,只不过想使自 己有勇气向他披露对雪莉的爱幕之情。他的神色这才缓和下来。    “噢,是这样。你认为她值得你爱吗?”他反问我。    “我觉得自己配不上她,可能她喜欢别的什么人吧?”我在说谎,目的是 使栗伟的注意力稍稍偏移,不让他的意识纠缠住“他在为那个女生着迷”这个问 题不放,因为我为我刚才向他承认的一切感到窘迫。    “你认为她会喜欢谁呢?”    “咱们的班长。我觉得他比我帅气多了。”    “那不可能,他已有女朋友了。你别胡思乱想,如果你喜欢她可以多和她 接触,感情是需要慢慢培养的,你多关心她她就会喜欢上你。我和冰洁就是这样, 我们认识之后我时常去看她,在她病了或感到不适时我为她拿药、打饭,她对我 也一样。”    听栗伟说完我没有吱声,我很羡慕他的洒脱,他轻松自如就能做到的事在 我却得大费周折,比如他可以到女生宿舍来去自如,而我除非受到邀请是绝不会 去的。我还没有学会和女生交往,我不仅感到羞怯,而且缺乏勇气。我想这和我 从小生活在农村有关,在这些闭塞的小地方中国传统的道德观念还被保存得完好 如初,尽管在大城市里它们受到越来越多的排挤。我从农村来到城市,依然带着 这种“封建”的烙印。我自己意识到这一点,想要加以改变,但作为一种意识形 态它已深深植根于我的头脑之中无法清除。   我决定不再向其他人求助,我要自己想办法。 第四章    我忐忑不安的坐在教室里。当雪莉出现的时候,我的心跳开始加剧,我紧 张地关注着她的每一个动作。雪莉走到自己的座位前,伸手用书本弹一弹桌子、 凳子上的灰尘,然后坐下来。她在做这一连串的活动时有意使自己的动作看起来 显得优雅,注意保持一种优美的姿态,仿佛一个不太成熟的演员在表演时始终忘 不了自己处身在观众的目光注视之下,因而动作显得有点做作、迟滞。我猜测雪 莉在做这些动作的时候一定认为有众多的目光在看着她,她也许专门研究过各种 走姿或坐姿,她之选择的这种姿势是为了在崇拜者面前保持自矜和高傲。也许这 是一个非常普遍的现象,以前我也曾在一个年轻的女教师身上发现过类似的情形。 她是一个公认的美人,虽然已经结婚却仍象未婚少女那样容易害羞,在学校举办 的元旦文艺晚会上她应邀做主持人,在主持节目过程中有时还会脸红。一次我们 在教室里听讲,从教室南面的窗户里我们看到她沿着教师办公楼的北墙向东走, 当时整个院落空无一人,但走路的姿态却显示出她象是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她 低垂着头,目光盯着地面丝毫不敢左顾右盼。我想或许从她身上我们可以窥见古 代淑女们的风范。事实上她的出现的确吸引了许多目光的注视,站在讲台上的教 师的威严不足以阻挡班里男生们多情的目光,我们或是侧头或是斜眼看着她消失 在办公楼内。认为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在别人的“监视”之下的感觉恐怕人皆有之, 只有程度上的不同,豁达的人表现得不明显。比如栗伟,虽然看上去他做事洒脱, 可他的心里并非没有一点压力,他极可能也担心别人会说三道四,不过他可以对 此不理不睬,而一旦他通过某种渠道听到或者想象到这些流言时也会受到打击, 就象我那天所做的那样,其实他对于我所问的那个不该问的问题本身并不看得太 重,但是联想到这个问题背后可能隐匿的众多的流言蜚语却使他不能忍受;性格 内向、害羞的人则表现的突出一些,比如那个女讲师,她对周围可能存在的目光 过于敏感,对于这一舆论的先导心存畏惧,所以做事力求中规中矩,深恐做出什 么超常举动招致舆论的嘲弄或谴责。    我不知雪莉的举止是否同样作用到其他人身上,而在我身上产生的效果却 非常强烈,或许有人会喜欢粗俗的女人,但只有举止优雅的女人才能引起我的注 意。当雪莉坐下来,她精神稍一松弛就立即感受到了环绕在她周围的情意绵绵的 目光,她迅速地回眸看了我一眼,往常这个动作可以安抚我的激动不安,可今天 它无法使我的心获得安宁。第一节课是古文,任课老师是一位副教授,在所有课 程当中这是唯一使我感兴趣的课目,因为我当时正迷恋古典诗词,并推及到所有 的古文,我越来越发觉中国古代汉语的简洁、凝练之美。上课的铃声一响,我的 心随之骤然缩紧,我神情紧张的注视着雪莉从她的课桌内拿出古文课本放到桌子 上,教授什么时候进来我也没有注意,只是耳畔听到他说:“今天我们讲《长恨 歌》……”我看到雪莉在一片翻书声中打开了她的课本,当她翻到某一页的时候 突然一怔,神情也变得严肃起来。我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这一瞬间所有的紧 张、期待、患得患失都飞速地离我而去——她发现了我昨夜偷偷夹在她古文课本 里的情书。    从那一刻起,我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注意雪莉的一举一动,哪怕她脸上 表情的细微变化我都要仔细加以揣测。如果她脸上布满阴云,那么我的心里就开 始下雨;如果她开心地大笑,那么我就一跃而变得快活起来。有时我盼望她快些 给我答复,以结束我变幻不居的心情;有时我希望她拖延一些时间再答复我,如 果是不好的结果我也好有所准备。我的理智告诫我不要抱有太多的幻想,它认为 做最坏的准备有助于缓冲坏结果带来的伤害,可是我敏锐地感觉到希望在理智的 压制下依然顽强地生长着。    一周后的一个晚上,息灯铃响过之后,教室里只剩下我、栗伟、雪莉和冰 洁四个人,息灯后我们点了蜡烛。栗伟在读书,我也装作读书的样子伏在书本上, 实则我的视线须臾不曾离开过雪莉。她正神情专注地在一个本子上写着什么,似 乎没有注意到我正在注视着她,我焦灼万分地等待她回头看我一眼,可是她毫不 理会。烛照之下,她的脸部的测影显得娇艳动人,其他部分则处于昏暗之中。她 此刻如此美丽,而又如此难以靠近,在焦躁之中我感受到她之与我的可贵,我要 得到她的愿望也更加强烈。不久,冰洁离开了教室,但栗伟并没有随之离去,我 想这次她应该看我一眼了,但她仍不为所动。我听说相恋的人的意念可以互相感 知,于是我开始在心中默念:看我,看我……。象是受到感应似的她果然转头看 了我一眼,跟着站起来,照直走到我们的桌子旁边,这反而使我的心开始有些慌 乱,我不知所措地看着她将一封信丢在我面前,然后面带骄矜、高傲的神色转身 离去。    我突然感到无地自容,在栗伟诧异的问我“你给她写信了是不是?”时更 是如此,我感到自尊心受到了伤害。我不明白她为什么选择这个时机,而不是等 到只剩下我们俩的时候,而且她的表情又如此冷漠、傲然。我匆匆将书本放进抽 屉然后离开了教室。回到宿舍时,其他人都已睡去。我点亮蜡烛爬在床上拿出那 封信,我把它放到枕头上审视着,内心感到极其不安,我一时甚至害怕打开它, 仿佛在里面包藏着不幸,而我一直在拖延不幸降临的时间。我终于打开了它,里 面装着两页信纸,我急速地看了一遍,然后第一个反应是:她拒绝了我。她在信 里说她接到我的信之后感到很为难,不知道该怎样回答我才能使我不受伤害,她 个人认为在校其间不应谈恋爱,那样做的话会耽误学业,她自己不准备与任何人 谈恋爱。我突然感到疲惫不堪,木然地将信藏好,和衣躺在床上。时间一分一秒 地过去,痛苦的感觉渐渐逼午夜时分我朦朦胧胧睡着了,但在凌晨三点时受痛苦 的惊扰醒了过来,近,最后浸透了我整个的心。黑夜变得漫长而又难以忍受,我 却无法睡去。之后再也不能合眼。我不堪忍受孤独地躺在床上、双眼徒劳地盯着 上铺的床板,于是坐起来穿上鞋悄悄走出宿舍。其时正值初夏,夜色开始褪去, 树木的轮廓已能够从夜空中分离出来。我只感到孤独、绝望,大脑一片空白,似 乎一时间丧失了思考的功能。我来到操场上,独自一个人在空荡荡的跑道上跑步, 一圈一圈地跑下来,直到再也跑不动为止。我拖着疲惫的双腿来到教室。我握有 教室的钥匙,打开门进去坐到自己的座位上,伏在桌子上,感到胸口、咽喉气闷 似的难受,我以往很少参加体育锻炼,所以这次过度的运动使我感到不适,而我 心灵上的痛苦却相形减弱。    其实,我的痛苦完全是自找的。接下来一连几天我寝食难安,因而显得神 疲气沮,面容憔悴。我再没有勇气看雪莉一眼,偶尔不经意间看到她的测影,我 就立时感受到胸口针刺一般的疼痛。失意的感觉把她的美丽放大了,在以往她的 美曾是我甜蜜、幸福的源泉,如今却成为了刺痛我心灵的毒针。栗伟一直在察颜 观色,可能对我的痛苦有所察觉,但他没有问我什么,而我什么也没有对他说。 直到有一天傍晚,痛苦使我脆弱得无法支持下去,我拉着栗伟来到操场北边的一 排杨树下,在一块石头上坐下来,我告诉栗伟说我很痛苦,跟着眼泪涌出了眼眶。 栗伟沉默了片刻,然后问我雪莉在给我的回信中怎么说的。我迟疑了一下,但还 是怀着痛苦的心情简单地复述了一下那封陷我于绝望的信。听我说完,栗伟惊讶 地问我:“你认为她在拒绝你吗?”    “难道不是吗?难道她不是在对我婉言相拒吗?”我精神为之一振,似乎 隐隐约约看到一丝希望,但不敢立即确信那是真的。    栗伟沉思了一下,似乎在考虑自己的措辞。其实是他心中的两种截然相反 的想法在激烈交战,他在考虑是要鼓励我,还是要泄我的气,只是当时我对此一 无所知。然后他才开始说道:“女孩子怎么会对一个向她求爱的人明白地表示她 爱他呢?即使她们心里愿意也要摆出矜持的样子来,这样男孩才会舍命去追。事 情并不象你想象的那般糟糕,你看,在信里她并没有直接拒绝你,况且如果她一 点也不喜欢你的话她是不会给你写信的。”    从栗伟的话中我第一次懂得了要得到爱情是要花费一些力气去追求,而在 此之前我的印象当中相互钟情的人是会自然而然地走到一起的。对栗伟的话我将 信将疑,我不明白对于同一封信不同的人怎么能够得出相反的结论来,但希望是 很难被彻底杀死的,犹如故乡的马齿苋,即使被连根拔除弃置到曝烈的阳光下, 一旦降下一场雨它又会重新扎下根,栗伟的话如同一剂强心针使垂死的人暂时恢 复了生机与活力,尽管我心中充满疑虑,可我已不再象先前那样感到痛苦。    我开始恢复了对雪莉的注意,我时常小心翼翼地悄悄看她一眼,她很快就 察觉了,每当此时,她就会把头枕在左臂向我侧过脸来,让我看到她脸上表露出 来的哀愁。通过眼神和表情的交换我们取得了和解,但我无法再象先前那样从她 那里获得纯净的欢乐,犹如被揉进眼睛里的沙粒妨碍我看清东西,每当我从她的 凝眸或甜蜜的微笑中啜饮爱情的甘霖时,我总是听见一个细弱但很顽强的声音在 向我发出警告,“当心,你一饮而进的甘霖将来可能会化作毒酒。”它说道。我 感觉我是一个在魔鬼阴影里寻欢作乐的人,它随时准备将我一口吞噬。 第五章   有一次栗伟对我说道:“人真是没有良心的动物。我妈看我那么亲,可是我 想到她的时候还不如想到我们那位的时候多。”他和冰洁的关系早已尽人皆知, 所以他在跟我提到她的时候总是称之为“我们那位”,听起来她象是公共财物。    “那并不值得奇怪,因为无论身在何处你总是处于妈妈对你的关照之中, 所以不必特别记挂,就象无处不在的空气那样,你反而容易忽略它的存在。”我 安慰他说。其实我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雪莉占据了我所有的时间和空间,以致 我无法专心致致从事任何一件事,我不再喜欢打乒乓球,下象棋败给了从未嬴过 我的人,看书时文字一排排从我的眼前溜过,我却弄不明白它们的含义,同学们 的来信我也懒得答复,总之所有这些被我以前所看重的一切在雪莉面前都黯然失 色,唯有想着她的时候我的心才能得到充实和安宁。时过境迁之后再来回想这段 时光,我发觉当时我对雪莉的依赖和吸毒者对毒品的依赖如此相似,强烈的爱情 带给人的欢乐与毒品带给人的欢乐一样同是一种透支行为,所不同的是通过爱情 透支的欢乐以将来的痛苦为代价,通过毒品透支的欢乐以生命为代价。    我曾经总结出一条快乐守衡定律,一个人的一生中所享受的快乐和他所经 受的痛苦会保持平衡,每个人一出生就同时拥有了两只杯子,一个用来盛快乐, 一个用来盛痛苦,当一个杯子注入快乐时,另一个杯子就会注入等量的痛苦,反 之亦然。这种平衡并非命中注定,而是因为快乐与痛苦本互为因果,就我自身而 言,我的孤独、敏感、天真使我从对雪莉的爱情当中获得了强烈的快乐,但同样 的原因也会导致我的痛苦,正如前一时间我所经受的那样。对于那些经历过大喜 大悲的人来说,平淡的生活令他们向往,但是一旦如愿以偿他们又会发现自己陷 进了空虚的泥沼。这是人生的尴尬。上述观点由德国悲观主义哲学家叔本华的观 点化来,他认为只有那些天才或优秀人物才能超脱于痛苦和空虚之外,但是怎能 要求所有的人都成为天才或优秀人物呢?    我无端的认为栗伟和冰洁之间并不存在强烈的感情,因为在我看来他们的 爱情是如此的顺理成章,波澜不惊,没有遇到一丝障碍,正如当时流行的一首歌 中所唱的:平平淡淡、从从容容才是真。事实并非如此。一个星期天,早晨九点 时分栗伟把我从床上叫起来,草草到食堂吃过早饭(这里星期天只供应两顿饭, 上午九点,下午五点),然后栗伟拉我到校门口的杂货摊上买了一瓶北京“二锅 头”。我不以为意。回到宿舍后,栗伟问我愿不愿意和他一起喝酒,我一向不喜 喝酒所以回绝了他,然后端着一盆脏衣服到水房去了。等我洗完衣服再去看他时, 我吃了一惊,他已经把那瓶酒喝完了。看着栗伟醉眼迷蒙的样子我感到不妙,责 怪和栗伟同一宿舍的君志为什么不拦住他,任他喝这么多酒,君志辩解说他拦不 住。酒精的作用很快就变得明显起来,它开始在栗伟的胃里制造混乱,早起吃的 那点食物作好了逃离的准备。看栗伟急于作呕的样子我赶忙拿过他的洗脸盆放到 他眼前。在他呕吐之前,他的眼泪先落下来,酒精解除了他心理的防线,他伤心 地哭起来。随之而来的是一波接一波的呕吐,直至他胃内的食物清除殆尽,胃部 的痉挛仍在继续,但他只能吐出一些粘液了。等栗伟稍稍安静下来躺到床上,冰 洁被君志叫了来,她并没有显出惊异的神色,只是轻轻地责备栗伟不该喝这么多 的酒,然后挨着栗伟坐在床沿上。栗伟察觉到她的到来,就粗暴地让她离开,冰 洁尴尬地看了众人一眼,默默地忍受了。一会儿,栗伟停止了吵闹,昏昏沉沉睡 去。    事后我从别人嘴里了解了这次醉酒事件的真相,原来在此之前两人互不理 睬已有些时日,起因是冰洁有一个男同乡常到她宿舍去看她,栗伟知道之后大吃 其醋,两人就此吵翻。我怀疑栗伟的醉酒是一个苦肉计,在和冰洁争吵过后,头 脑冷静下来可能他感到后悔,想要与冰洁和解,但由于他身上根深蒂固的大男子 主义思想作祟,他又不肯主动去求得谅解,而他也料到冰洁这次不会主动向他表 示屈服,所以想出了这个对策,逼使冰洁来看望他。但无论如何他这次付出了惨 重的代价,他酒醉的痛苦持续了两天,甚至不得不请来校医,据医生判断栗伟喝 的可能是假酒。校医不知给栗伟打了一针什么药便离开了,它没能使栗伟的痛苦 得到缓解,显然学校没有为学生准备医治酒精中毒的药物,医务室把所有的钱都 用来购买阿司匹林了。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忌妒的魔鬼的恶作剧,我隐隐约约看到了它的嘴脸,它 不久就成为了我形影不离的伙伴。从栗伟那里我得知雪莉高年级的一个老乡一直 在追求她,时常去宿舍看她,而且君志也以老乡的身分常到她的宿舍去。透过这 些信息我得以窥破了雪莉生活中不为我所了解的一面,在此之前我从未认真考虑 过雪莉的课堂之外的生活,只是想当然的认为她的生活与我相似,甚至认为她也 象我一样利用对我的想念来打发余闲,可事实证明这只不过是我一厢情愿的想法。 我为此感到苦恼,觉得自己成了忌妒的新猎物,它弯弓搭箭环伺在我的周遭,时 刻准备发动攻击。我的生活发生了变化。在雪莉不在我眼前的时候,我不能再以 想念她为乐,取而代之的是胡乱猜疑以及由此引起的苦恼。    一天晚上,我提前来到教室,希望能早一点见到雪莉,可是她的座位空空 如也。如若是以前我会怀着甜蜜的心情期待着她在教室门口兀然出现,此刻我的 心情却不同以往,她迟迟不来使我烦躁不安,一颗心象在烈火中灼烧一般难受。 女生一个接一个来到教室,最后冰洁也随着栗伟到来,依然见不到雪莉的踪影, 我下意识地回头看看君志的座位,它也令人失望的空着,我马上联想到君志此刻 可能正在雪莉的宿舍里,而那里只剩下雪莉一个人,那么就是说现在是君志和雪 莉两个人单独在一起,这个想法深深地刺痛了我,于是我站起来,请求栗伟陪我 到外面走走。    穿过楼梯下向南一侧的小门,顺着水泥路面的甬路向南走约20米是位于教 师办公楼西端的会议室,我和栗伟在会议室门前的台阶上坐下来。太阳刚刚落山, 天空依旧明亮,从我们坐的地方仰头可见挺拔的白杨树锥型的树冠印在深蓝的天 空上,象是画上去一般清析,在晚风的吹动下,毛白杨的叶片恰似无数微型蒲扇 在轻轻扇动,发出“哗哗”的声音。面对凉爽的夏日黄昏,坐在我旁边的栗伟可 能感到惬意,如同以往我处在无忧无虑当中的时候所经常感受到的那样,而对于 我来说自从坠入情网的那一刻起那种安宁的幸福就已将我遗弃。我们坐在那里, 没有说一句话。我用手支起下颌,望望远处的树木,在渐重的暮色中,它们忧郁 地矗立着,似乎在对即将逝去的一日进行哀悼。我无意识地转动目光,越过操场、 教职员工家属院、篮球场,而后嘎然而止,我迅速收回目光,在它即将触及宿舍 楼的一刹那,就象蜗牛的触角碰到异物那样快速收缩回来。只因雪莉此刻正和另 外一个男生单独留在她的宿舍里,所以我感觉只消看到宿舍楼就足以加深我的痛 苦。我的目光转回到教室里,教室里灯光明亮,从我们所处的方位透过窗子可以 看到每一个人。上课的铃声隐约传来,但在我心中引起的反应却非常之大,我原 指望雪莉会踏着铃声走进教室,但我的希望再次落空,这使我无法忍受,我蓦地 站起身来,在几株白杨树之间焦躁地来回踱步,黑暗之中我看到白杨树沉静、阴 郁的眼睛迅速将我包裹起来。    上课铃响过之后约十分钟左右,君志来到教室,我紧迫的心为之一松,以 为雪莉会跟着到来,于是便和栗伟回到了教室。时间慢慢的过去,一分一秒都显 得如此漫长。雪莉并没有象我预想的那样出现,使我不得不修正自己的想法。 “也许和雪莉单独在一起的并非君志而是她那个高年级的老乡,他现在仍在雪莉 的宿舍里。”我痛苦地想。我不曾料到仅仅是她没有象往常那样来上晚自习就使 我如此痛苦,在我爱上她之前或在我得知有另外的人在追求她之前我从没有因为 她一天没有上晚自习课而耿耿于怀。在那时,如果哪一天她没来我会认为她在洗 衣服或是被班主任叫去了,我会觉得这样解释非常合理,不存在此种解释之外的 其他情况,但是自从我从栗伟那里知道有另外的男子经常去看望她,那么我对她 不上晚自习所作的解释只有一个----她在这段时间里和那个男子在一起----其他 的任何解释此刻都已经无法再获取我的信任。痛苦之中我极想到二年级教室窗外 看一看,看那个男生在不在教室,以此来证明我的猜测的确定性,然而我却没有 勇气这么做。    我忽然觉得失去了所有的依靠,烦躁之中从抽屉里抓出一本书来,期望用 读书来使自己安静下来。那是歌德的《少年维特的烦恼》(当时学校正流行读世 界名著,跟随这股潮流我也开始读些国外的小说,但是我从中并没有得到多少乐 趣,在我看来它们象石头一样坚硬,我所接触的不多的国外小说如《安娜?卡列 尼娜》、《高老头》、《欧也尼?葛郎台》,包括这个《少年维特的烦恼》,几 乎都没有足够的毅力读完它们,尽管在阅读之前我发誓要读到底。这并不影响我 跟人谈话时提到它们,提到它们时好象我们是熟得不能再熟的朋友。要到许久之 后我才能体会出那些世界名著的魅力,这个过程我感觉相似于我吃芹菜的经历, 我第一次吃芹菜时很不适应它的那种怪味,我被它吓坏了,好长时间里都不敢再 动它,但是我第二次吃它的时候就立即迷上了它)。维特的烦恼没有能够给我以 安慰,事实上我根本看不进去,看起来我低着头俯在摊开的书页上,一付认真阅 读的模样,实则那些排列整齐的文字仅仅停留在视觉神经内,我的大脑拒绝接收, 它需要处理更为紧迫的事情。我的心思固执地纠缠住那个使我痛苦的念头不放, 将我拖向更为黑暗、无法救赎的深渊,我狂乱失措,什么也做不成,什么也不想 做,只感到痛苦。我想我此刻的痛苦只是出于对雪莉的怀疑,我怀疑她是否像我 一直认为的那样爱我。以前我从对她的爱情当中获得的快乐一方面是因为她的美 貌,另一方面是我认为同时我也使她得到了快乐,我深信除我之外再不会有另外 的男子能够给予她这样的快乐并为此感到满足。现在我发现事实远非如此,我已 经知道还有另外的人爱着她,而且他和她的关系比我和她的关系更为亲近,他可 以随时去看她,而她又不加拒绝,证明她希望这样,至少对他的拜访不感到厌烦, 这一切都迫使我不得不推翻先前的想法,即我并非唯一能够从她那里获得快乐的 人,也并非只有我一个人才能够使她得到快乐。我遭受到了新的打击,感觉继续 留在教室里每一分每一秒都会增加我的痛苦,于是告诉栗伟我头痛然后独自回到 了宿舍。我躺到床上,努力想使自己哭出声来。 第六章    从第二天开始我决心不再看雪莉一眼,我把这当作一种惩罚,但这并不等 于说我从此对她不闻不问,事实上我从没有停止过对她留意观察,我需要随时掌 握“惩罚”的效果。起初她并没有感觉到异样,跟冰洁有说有笑,因为她对我心 里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一无所知,并没有想到她一晚没上自习给我带来如此巨大 的痛苦。可是直到临近中午,我始终没有向她瞧上一眼,才使她感到诧异,她快 速地回头看了我一下,也没有得到回应。她意识到在我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情, 她一时中止了手中的动作,身体后仰靠在后边的桌子上,脸上带着茫然而又伤感 的神情。她摆出这样的姿态,其目的是要我看到,她用这种身体语言告诉我:看 不到我多情的目光,她感到伤心,但不知何故?在她的哀愁面前----因为这正符 合我的愿望,因而她在我眼里更显得楚楚可怜----我心中忽然间充满感激,我立 刻忘记了昨夜使我失眠的痛苦,觉得为了她而受苦怎么说也是值得的。可我依然 装作冷冰冰的样子,努力克制自己不向她那里瞧,我不能让她感到我是如此容易 驯服。    一个星期天上午,我独自在教室里作画,我用铅笔在一张厚纸上临摹一幅 毛泽东的素描头像。我作画的目的是为了参加学校举办的迎“七一”书画竞赛, 我原来不想参与,在栗伟的极力劝说下,我才答应试一试,其实我自知在绘画方 面和栗伟相差太远,我见到过栗伟为参赛而作的一幅大卫像,无论是用去他一周 时间的构图还是光线处理都具有很深的功底,栗伟对这幅作品也非常满意,自信 在这所学校里没有能在绘画方面超过他的。他是对的。我看了看自己的画,确实 无法和栗伟相比,但使我感到安慰的是我的画和原画非常的相像,而对于这所学 校的学生来说他们是不能区分我和栗伟的素描哪一个更好一些,他们对绘画作品 只会作出一种判断,像或者不像。我的画作快要完工的时候,教室的门“吱”的 一声被推开了,我看到雪莉走了进来,只有她一个人,我一下子愣住了,心里 “砰砰”直跳。我一直在盼望着这样的机会,然而当机会终于到来我却感到不知 所措。她神态自若的坐到她的座位上,拿出书来读。我已无法再继续画下去,目 光滞留在她的脸庞上,我觉得我应该对她说些什么才更象一个勇敢的男子汉,可 总是羞怯得张不开嘴,只好就那么直楞楞地看着她。长久的沉默使我难受,我引 以为自己的过错,为此深自责备。忽然间雪莉嫣然一笑,回过头看了看我,显然 她早就察觉到我在注视着她。她站了起来,我以为她要走因而心中懊悔,但她却 来到我跟前,把一张卡片交给了我。那是一张北京亚运会有奖征集会标的卡片。 雪莉告诉我把我想好的标语填到卡片上交给她,然后她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我端 详了一下印在卡片上的吉祥物熊猫盼盼,开始搜索枯肠力图找到一句合适的话。 写好之后需要署名时我蓦地灵机一动写上了她的名字。我拿去交给她,她看到署 的是自己的名字有些意外,但并没有表现出惊喜的样子,只淡淡地说也好。我满 心指望这一举动能够搏她欢心,不想却落了空。趁此交谈的机会我问她在暑假期 间我可不可以给她写信,她说可以,然后在一张纸上记下她的地址交给了我。    由于过于激动,在她面前我说不出的紧张。我感觉自己身处极乐之境,因 而无法集中注意力来留意她所说的话的含意,只觉得从她嘴里发出的每一个音符 都象是天上的仙乐那般动听,令我陶醉。直到这次意外的交谈在我身上产生的作 用渐渐消失之后,我才能够一点一滴地回想起她对我说过的话,我象咀嚼甘蔗那 样希望从她的话里榨些爱情出来,可是收获甚微,她对我所说的任何一句话都不 能理解为她爱我,而我需要得到明确的表示。我回想起在我们谈话中间她说过的 一句话,这句话孤伶伶地夹在一群不相干的话中间显得如此突兀,致使我牢牢地 记住了它。在片刻的沉默之后,她忽然对我说:“你知不知道有人在利用你?” 我一时感到有些惊鄂,我从未意识到这一点。“那是谁呢?”我问她。她却不肯 回答。当时她说这句话时我虽感意外,但并未深究,我问的那句话也只是极其自 然的随口一问,随即又沉迷到爱情的幸福之中,忘记了这一个不和谐的插曲。但 事后我想起她说的这句话时,觉得她似乎并非是出于对我的关心,而是另有目的。 我隐隐约约感到她所说的那个利用我的人是栗伟,这使我想起他们之间曾经有过 的一次“战争”。在我和栗伟最初主办的那几期班报上,曾刊登过栗伟的一篇小 小说,大致情节是说一个男孩远远地看见过一个女孩就爱上了她,可等他有机会 靠近她的时候却发现她的脸上布满了雀斑,他的爱意顿时消散。这篇小说刊登不 久, 雪莉也拿来一篇小小说, 要求发表,栗伟看过之后冷冷地笑了笑说:“发 就发。”雪莉的小说讽刺了一对男女因早恋而耽误了学业。我初次看到这篇小说 时并没有认真考虑栗伟的感受,只是我自己感到很不是滋味,雪莉公开表示反对 在学校期间谈恋爱,无疑给我暗中对她的热情浇了一盆冷水。等过了一段时间之 后我才完全明白了他们之间的这场无声的争斗。雪莉显然认为栗伟的小说意在对 她进行讥刺。雪莉的脸上的确散落着不少雀斑,可能她自己也常为此感到苦恼。 女人取悦于人的首先是容貌然后才是才识或其它,所以任何一个女人都会把容貌 看的极为重要,尤其是那些自知能够吸引异性的女人更是如此,女人需要镜子和 男人的目光,女人照镜很少是顾影自怜,在镜子面前她们常常用挑剔的眼光来发 现脸面上的暇眦,然后想方设法加以掩盖,女人的另一面镜子是男人的目光,它 们是用来发现自己是美丽的,如果一个女人走在街上感到众多男性的目光在追随 着她,她会感到幸福和满足,为了追求这样的效果,有时她会不惜卖弄风情,所 以不能相信陌生女子的顾盼留连是钟情于你,她只不过是要从你的眼中验证一下 自己的魅力而已。一个男子对女人最好的恭维是称赞她的美丽,而贬低女人的容 貌会招致仇恨。栗伟的小说如果真的如雪莉认为的那样针对她的话,那么他正击 中要害,难怪雪莉要进行反击。那时我以为栗伟小说中的男孩事实上是指我,我 确曾有过类似地的感受,当我第一次近距离观察雪莉的时候发现她的面孔并非从 远处看去那么白皙,她脸上的雀斑使我微微感到失望,热情暂时受到挫伤,可是 很快我对于她的热情重又夺会了它的统治地位,它为我的双眼蒙上了眼罩,使我 对那雀斑视而不见。开始时我并没有意识到栗伟的小说有可能是针对某个人,等 到我看过雪莉的小说之后才恍然醒觉。(注:关于那个男孩是我的想法存在于我 印象中一直持续到现在,当然是在被遗忘的状态,当此时为了写小说我将它从记 忆的深谷中打捞上来的时候,我以往的看法忽然改变了。就我这么多年从事写作 的经验来说,作家的经历和感受是非常重要的,无论写作的动机或目的是什么, 都无法回避自身的感受,即使是那些纯属虚构的故事,就象人总是按照自身的模 样来创造鬼神。栗伟的小说单纯是为了我们的班报才写作的,写作之前肯定思考 过写什么、怎么写,此时最容易出现在他笔下的是他曾经亲身经历过的事情。我 已确信那小说中男孩是他自己!当初妨碍我得出这种结论的除了上述原因之外, 还有另外两种因素:一是栗伟写这篇小说的时候他已经知道我爱上了雪莉,二是 那时栗伟和冰洁的关系几已公开,所以我很难想象那个男孩会是他自己。那么我 从这篇小说中得出了什么样的结论呢?我不愿面对这样的现实,即我最好的朋友 曾短时间的对我所爱的人产生过热情。写到此处我忽然记起这个想法其实当时曾 和我打过照面,只是我未能和它结识而已,当时这个想法来拜访我的时候,我毫 不犹豫地将它拒之门外,不容它进入到我的意识当中。栗伟对雪莉抱有好感的时 间应该是在入学之初,在他还没有和冰洁建立感情之前,但是造成这段激情过早 夭折的原因是什么?是否真如他小说中所说的那样我不敢肯定,恐怕不能排除这 方面的原因,但显然不是唯一的原因,记得栗伟曾对我说过冰洁是他到女生宿舍 时才得以相识相知,那么他去女生宿舍是不是就是为了雪莉?难道这次拜访是促 成他和冰洁相恋的契机?这些问题恐怕我永远也无法解答,因为我不会就这个问 题去问栗伟。女人对异性的爱慕之情最为敏感,尽管时间短暂但雪莉不会察觉不 到,我想她不致使这种热情受到冷落。)想到此,雪莉和栗伟之间的相互仇视变 得明晰起来,雪莉的用意是想离间我和栗伟的关系,她可能觉得既然我已表明爱 她,我再和栗伟保持亲密的关系使她无法容忍;或者她因为担心栗伟可能会在我 跟前说她的坏话所以抢得先机。如果是后者的话,那么她不无道理,栗伟虽然没 有在我面前说过她什么,可是我知他对我追求雪莉不以为然,我的直觉告诉我他 心里认为雪莉不值得我去追求。    君志突然推门进来打断了我和雪莉的谈话。君志发现教室里只有我们两个, 脸上微微露出讶异的神色,但瞬时即逝,然后默不作声地坐到自己的座位上。因 为他的来到,教室里原来由我和雪莉创造的温馨氛围立时冻结,我们三个各怀心 事,谁也不开口说话。我暗中得意,以为自己占尽上风。君志英俊潇洒,而且他 又和雪莉同乡,所以他一直是我心目中假想的情敌,当我从栗伟嘴里知道他常以 老乡的身份去看望雪莉之后更引起了我的忌妒,这一次我觉得自己报了一箭之仇。 另一方面我又不把他放到心上,我并不担心雪莉会爱上他。君志有足够的聪明去 学得一技之长,但他不懂得去利用,他生活没有目标,没有理想,整天游游逛逛, 无所适从,不知所为。他的外表颇富魅力,走在校园内,常有女孩多情的目光包 围着他,他自己也知道这一点,常自鸣得意,自以为了不起,可是只要稍微和他 接触就会发现他是一个不学无术极其浅薄的人,我怀疑以雪莉的聪明会爱上一个 这样的人。但这一推断不足以解除我因忌妒而起的痛苦,毕竟在情爱当中男女的 容貌相当重要,我不认为雪莉能够对某个英俊的男生无动于衷,即使单纯为了虚 荣她也会把他罗致到自己身边。上面我提到君志时的说法容易使读者产生一种误 解,即把他当做一个“反面人物”,事实上除上述缺点之外,君志倒是一个坦坦 荡荡的男子汉,只不过有点玩世不恭而已。他对一切事物都显得漠不关心,对周 围的人和事都抱着无所谓的态度,所以说他追求雪莉是为了爱情毋宁说这只是他 摆脱内心空虚的一种方式,他早已不再把爱情看得神圣,在他的眼里爱情不会比 扑克牌的作用更大。 第七章    我为冰洁所受的委屈感到难受。吃晚饭时她不小心把粥洒到了栗伟的衣服 上,因而招致栗伟疾声厉色的斥责,在众人面前遭受如此严厉的斥责对她来说还 是第一次,她感到无地自容,但她显得如此委屈求全,面对栗伟的无礼指斥她没 有进行针锋相对的反抗,只柔声责备栗伟不该为这点小事发这么大的火。我明白 栗伟无故发怒的根源。学校团委主办的迎“七一”书画大赛评奖结果业已公布, 一等奖被二年级的一个男生夺走,栗伟得二等奖,我得了三等奖,在此需加说明 的是美术类的参赛人员只有我们三人。栗伟对自己未能获得第一名大为不满,怀 疑学校的团支书从中捣鬼,不是依据作品的水平而是依据作者与他的私人关系来 作为评判的标准,发誓来年如若再次举办这种竞赛一定不再参与以示抗议,但他 再没有得到过这样的机会,因为从此再没有有举办过类似的竞赛。此后我发现他 见到团支书时依然笑容可掬,直到那个团支书因贪污而被免职。栗伟的怀疑是有 道理的,在结果公布之前我们一起到过展览室,我们把参赛的三幅画做过比较后 一致认定栗伟将得第一,我将得第二,那个二年级男生的画看来象是出自儿童之 手,根本不配和我俩相提并论,他如果能够获得第三名得归功于参赛人数只有三 个。对于后来出乎意料的结果我并无不满,我不理解栗伟为何为了这件事生这么 大的气,从我们得到的奖品----一个日记本----来看,并没有明显的区别。致使 栗伟伤心的原因可能有二,一是他在绘画方面自视甚高,不料却败给了一个他从 未放到眼里的对手,对他来说这不仅仅是失败更是一种羞辱,他尤其感到在冰洁 面前颜面无光,在他看来这个结果无疑为他在生活中的敌人提供了某种攻击的武 器,他不愿身后出现这样的声音:这个人只会自吹自擂,却没有真本事。二是他 认为自己和学校团支书的关系相处得不错,如果他不能在这件事对自己另眼相看 至少能够做到一视同仁,没想到他会对自己反戈一击。那个团支书自己也知道对 不住栗伟,因此在他的任期内找到了一个机会向栗伟委婉的表示了歉意,那是在 三个月之后他因为有事来到我们的教室,临离开之前对着全班的学生说:“你们 班有几个多才多艺的人……”他没有点谁的名字,可人人都能明白他指的是谁。 栗伟懂得他说这话的用意,但并不领情。除了绘画之外另一件让栗伟颇感自得的 是他的交际能力,他能够与多种不同类型的人建立良好的社交关系。在这一方面 我时常受到他的指摘,因为恰好与他相反我似乎一点也不懂得怎样同其他人搞好 关系。每当他看出我犯这种错误的时候总是摇头叹息,他就会对我说:“你毕业 之后到社会上肯定不能和同事搞得很融洽,你凡事太认真,太耿直。不信把我的 话放到这儿。”事实证明他是正确的,我同其他人的关系始终不能令人满意。我 相信栗伟同团支书的关系相当不错,栗伟生性喜欢出头露面,如果他想要达到这 一目的,通过团委书记是一条捷径,因为他主管着学生会以及学校的多种活动, 栗伟颇有心机,他费尽心思也要获得团支书的信任,只是在他自以为得计的当口 却遭到致命一击。    对于其他人来说栗伟是一个易于相处的人,我没有见过他对别人发火,即 使他对某人衔恨已久,那人恰巧又招惹了他,他也会客客气气的对他一如往常, 所以他有着很好的人缘。但作为恋人和朋友的话就没有这么幸运,他们时常领教 栗伟粗暴的一面,对此冰洁应当是感触最深的,其次就是我,如果我们在他面前 做错了某件事那么立时就会遭到他的斥责,丝毫不留情面。我对他这种一人两面 的性格并不感到奇怪,事实上每个人还不都一样,在外人面前谨言慎行,生怕出 言不当得罪别人,而一旦面对亲近的人就立即对自己放松了戒备。我并不把他的 指责当真,虽然有时感到难堪。但我看到冰洁受到不应遭受的屈辱却使我为之不 平,看着冰洁羞辱的样子,我极想上前去帮助她,可我的理智及时向我示警,它 要我明白自己是无权介入的。我不愿他们因为此事闹翻,所以拉着他俩离开饭厅, 宣称要去看电影。这事发生在恋人之间原本算不得什么,但是发生的场合比较特 殊比如餐厅这种人多眼杂的地方那么就可能在两个人之间造成裂痕。栗伟也意识 到自己有些过分,却又不肯当面认错,跟着我走了出来。来到外面,冰洁说道有 事就怏怏不乐地回宿舍楼了。若是往常栗伟马上就会把我撇到一边追了上去,可 是他今天自己也需要安慰,所以对于冰洁负气离开仿佛没有看到一样无动于衷, 于是我对他说:“明天就要放假了,要是你不想过50天之后再和解的话,现在还 有时间。” 第八章    在整个暑假50余天的时间里,我对雪莉的思念没有一刻停止过,在这距她 几百里地之遥的我的故乡,我的思念反而带给我纯净的甜蜜,不象在学校能够每 天见到她时的那种时而忌妒、时而焦虑的思念,这种环境的变迁使得她的个人生 活重新变成一个谜,她每天怎样生活,接触一些什么样的人对我来说已不再能够 想象,但我认为她回到家里所有的活动都会受到限制,她的父母将代替我的工作 来监督她,想到这些我便感到安心。我思念雪莉的时候,出现在我眼前的其实不 仅是她某一时刻留在我记忆中的美丽形象,也不单单是她的名字,而且是在我心 里唤起的“她爱我”这样一种感觉,以及随之而来的安宁、幸福,我想起她的音 容笑貌、一遍一遍的默念她的名字全部都是基于我相信她爱我这样一个前提,在 这个前提下,她出现在我的想象之中比之我见到她本人更显得柔情蜜意,更能使 我感受到爱情带来的快乐,这种快乐反过来又使我们更加确信我们是在被爱着。 但这种无意识状态下的推理却是不合理的,由此导出的自信和原有的自信之间存 在着距离,这种差距就象我们深爱着的女人在我们眼中的容貌与她在其他人眼中 的容貌那样大。然而一旦这个前提消失了,即使仅是我想象它消失了,也会对我 造成极大的痛苦,到那时她的形象出现在我眼前或者她的名字被我看到,都会使 我的痛苦加重。    因为预料到只需熬过这50天我又可以与雪莉见面,而且她对我的爱仍将一 如既往,所以我并没有为这次分离感到痛苦,虽然我对她的思念有时很苦。这种 心情不同于南唐李后主写下“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时的心情,他的家 国被别人夺去,被迫远离再没有回返的机会,因此在他是“离恨”,我觉得把这 句词改为“相思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便切合我此时此刻的情形。过往的时 日----那些我们相信自己为人所爱的日子----仿佛是一盘水果,我们忆及某一时 刻,这一时刻因为我们的爱人凝注的眼神或者一次醉人的微笑而使我们牢记在心, 就象品尝了这盘水果中的一只,甜蜜的汁水直沁入我们的心底。也许我用水果来 作比喻不够恰当,因为世界上没有任何一种水果的甜蜜可以和爱情的甜蜜相比, 这颗爱情树上的果实是自然赐予人无与伦比的礼物。爱情又仿佛是一种染色剂, 能够把我们周围的景物着色,使之映照在我们眼中始终呈现出柔和、感人的色调, 这是因为我们所爱的人寄形于万物之中暗暗起着作用。    回到在农村的故乡之后我立即开始着手给雪莉写信,我非常重视自己将要 写出的这封信,我希望我的这封信能够对雪莉起作用使她更加爱我,因此在写这 封信时我极尽心力,我以前写作文或者平时习作都不曾这样费心。可是几次尝试 均不能令人满意,或许是我对这封信寄予的期望值过高,以致我当时的写作水平 不能与之匹配。我想要通过我的文采来征服雪莉的心,就象某些人通过出身、服 饰、健壮的体魄或某种他所擅长的技艺来博取异性的青睐那样,我自认为写作能 力异于常人,而且中国历代对人才的要求写作能力是必备的条件,作家这种职业 在新中国一度倍受推崇,在这样的背景下,我在追求爱情时自然首先想到向自己 所爱的人展示这方面的长处。我们可以认为这是继承了动物求偶时惯常的做法, 我致力于写出一封才华横溢的信来打动雪莉就如同一只雄孔雀打开它美丽的尾羽 来吸引雌孔雀。雄性动物向雌性动物求欢时常会做出许多异常的举动,但无论它 们的做法如何异常总不能和人类的爱情相比。在这一点上叔本华持有不同的见解, 他认为人的爱情是种族延续行为的衍生物,其根本目的是为了繁殖后代,因此那 些具备体格健壮、乳房丰满等这些有利于生养后代的身体条件的人被认为是性感, 易于吸引异性与其交媾。叔本华的观点用在动物身上可能比较恰当,但用于人类 显然失于偏颇,我们应注意到人与动物的不同之处,对于人类来说精神的需求已 经远远超越了肉体本身,因而人类的性爱一经与精神的需求相结合便不再以完成 种族延续为其唯一目的了,尽管它们之间仍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但人类的爱 情已经自立于这一目的之外,犹如文学这种形式脱离文字诞生的初始意义。    这封被寄予厚望的信直到两周之后才被送去邮局。我计算着信件到达所需 的时间,想象雪莉收到它时的表情以及这封信在她心里引起的反应,而这一切都 只有在我收到她的回信时才能够被证实。至此,我对雪莉的思念变换了一种形式, 由逐日加强的对回信的期待替代了以往的日思夜想。我对这封即将收到的回信倾 注了极大的热忱,我想象她将会在来信中倾诉对我的爱慕之情以及分别之后的思 念。其实这一想象只不过是我的一个白日梦而已,它表现了我的一个强烈的愿望, 即我认为我的幸福只有在她明确的告诉我她爱我之后才能扫除一切障碍,在我爱 上雪莉之初我就一直在期待着这一天。这封存在于我的想象中的信为我展现了一 幅未来的美景,花前月下、卿卿我我这些风月小说中经常诱惑我的用词即将被我 亲身验证,受这种美妙前景的鼓舞我觉得身处极乐世界也无逾于此。时至今日我 仍然认为当时我因为这封实际并不存在的信而体验到的快乐是空前绝后的,即使 我果真收到这样一封信在我心里点燃的快乐其强烈程度也不会超过它。迁延的时 日使想象的花朵枯萎,我的白日梦也很快便告醒来,我无限惆怅地想到雪莉或许 不会给我写这样一封信,我的情绪也跟着起了变化,天上的仙人遭到贬谪摇身一 变而成凡俗。我又想雪莉可能会寄给我一封普通的回信,我之说它普通是说雪莉 会绕开我所关心的话题只在信里提及一些家长里短,借此掩藏她的真心使我无从 捉摸。这种情况和前者相比已是降格以求,但想到毕竟她会给我写信,单从形式 而言应该也能令我满意。可是随着时间一天一天过去,雪莉的回信依然迟迟不到, 我开始意识到或许她不会给我写信了。这个想法使我苦恼,所以每当它趋前来搅 扰我时我总是断然将它遣开,不愿相信这个不祥之感最终会化为现实,然而正如 那个女巫恶意的诅咒盖过了众多的祝福使小公主沉睡了一百年那样,随着开学时 间的逼近我终于明白除了上面提到的两封信之外我再不会收到其它的信了。    第九章    因为雪莉没有给我回信,在我心里造成了极度的焦虑,所以等到开学的那 一天来到我几乎是迫不急待的踏上了回校之路。    其时正值初秋时节,经过将近两个月的间隔,因为少有人来,学校里到处 长满荒草,我们报到后接到的第一个问候就是除草的通知。待我们带着工具来到 指定的除草地点,我看到身穿一件黄色衬衫、令我整个暑假为之日思夜想的雪莉 和一伙女生站在那里,叽叽喳喳说个不休,见我们一帮男生过来,她们停下来注 视着我们。我注意到雪莉站立的姿势,她身体的重心落在左腿上,右足踏前一步, 右手搭在左臂肘间,左手抬起支起下颌,脸上带着沉静的笑容望着我。我被她这 种安静的神态所吸引,近来几天我想要见到她的急切心情以及因为不曾收到回信 而致的焦虑一瞬间一扫而空,我感觉自己仍置身于暑假之前,仿佛我们不是时隔 五十余天重又相见,而是从来不曾分离过。这件黄色的衬衫我只见她穿过一次, 我觉得她穿着这件衬衫比穿其它衬衫要显得秀丽得多,可惜她并不知道这一点, 可能这是一件旧衣服,她只在换洗时才穿。看到她穿上这件黄色的衬衫,马上就 钩起了我对于一个雨天的回忆,那是暑假前的一天,天上下着蒙蒙的细雨,中午 我从教室出来到食堂去打饭,远远看到有一朵黄玫瑰从宿舍楼方向飘过来,我受 到吸引放慢脚步等着她从我眼前走过,她走近我时才看清原来是雪莉。看到我站 立在路旁目瞪口呆的样子,她对我嫣然一笑,飘然而过,我目送她离去,一时间 心神俱醉。这件黄色的衬衫犹如一把钥匙打开了通往这段记忆的门,使我得以往 事重温;又仿佛这段往事附着在这件衬衫上,平时被锁在柜子里,一旦穿到雪莉 身上它便随之在我眼前复活。    操场上出现了许多新面孔,是新一届的学生,他们顶替了早我们一届的学 生,那些人已经毕业回家了。意识到这一点儿,我们多少有些扬眉吐气的感觉, 瞧着那些新来的学生,我们自觉比之于他们处于无比优越的位置。这就是资历赋 予我们的感觉,这一概念牢牢和时间捆绑在一起。论资排辈是一种十分普遍的现 象。回想起自己初来乍到时恐怕也曾这般遭到高年级学生们的轻视。据当兵的人 说老兵对待新兵就象对待奴隶一般,可能这一说法有些夸大,但也表明在新兵和 老兵之间相差一个等级,多年的媳妇熬成婆,当新兵变成老兵之后,他们又把自 己曾经经受过的委屈尽数转嫁到新兵身上。但在学校里的表现不象在军营里那样 明显,新生和老生之间的差异只存在于心理上,实际生活当中并不出现老生欺负 新生的现象。老一届的学生们毕业回家,对于我来说不啻一件喜事,因为我对雪 莉的那个老乡在雪莉那里享有随时探望她的特权耿耿于怀,又因为我无法做到象 他那样(并非是我没有权利这么做,而是我做不到),我对他的妒意更深。想到 他已经毕业,不得不离开这所学校,离开雪莉,我心中的妒意立时消失得无影无 踪。然而尽管我的妒意如此之深,但在整个暑假期间我从来没有想到过这个人, 他没有能够象在学校时那般打搅我对雪莉的想念,在家时我也并不象现在这样突 然感到轻松,而是对他、对忌妒的彻底遗忘。这是因为环境的变易影响到我们的 心理,我的妒意只在学校里、当我得知那个人有可能去到雪莉那里时才影响我的 情绪,而一旦我本人以及他们脱离了学校,在我认为他去看望她已成为不可能时 我的忌妒也即引退到我的意识之外。但是,当我重新回到学校,我的忌妒也如期 归来,然而它随即发现支撑它存在的必要条件付之阙如,它忽然如烟般消散了。    在这一刻,我突然发现雪莉是一个备受瞩目的人,在这个空旷的操场上, 在全校师生都集中除草的地方,雪莉成为注意力集中的焦点,我不止一次地看到 男生们闪烁多情的目光投射向她,而且这样做的不仅限于我们班内的学生。我最 初听到有人把雪莉称作校花时还有些将信将疑,因为我一直不认为她很美,在这 所学校女生当中至少可以找到两三个容貌上胜过她的,即使后来我爱上了她这种 印象仍未改变,所以当我听到有人对她作出如此之高的评价时并不完全信任,认 为这一说法言过其实。此时认识到雪莉竟然具有如此魅力,令学校内的所有男生 倾倒,而她却独钟情于我,使我一时大感荣耀。但这种感觉并没有象我期望的那 样长久地持续下去,它很快被渐渐滋生的忧虑所驱逐。爱一个人体现在自己身上 最为明显的标志是感到自卑,当我们爱上一个女人,我们立即把她放到一个很高 的位置上,其高度在我们看来象是不可企及,我们此时的自卑不过是因为和她相 比我们仍在原处,因此我们会怀疑自己配不上她,时常担心她会爱上另外的人而 把我们抛诸脑后,这种担忧反过来又激起我们对她的更大的热情,我们日益将她 奉若神明,而后又招致忌妒的痛苦。爱情是如此周而复始地使我们在幸福和苦恼 之间徘徊,它一方面让我们品尝到无与伦比的甘甜,一方面又使我们陷入不可医 治的痛苦之中。从众多充满仰慕之情的目光中我感到了潜在的威协,我下意识地 回头看一眼雪莉,这时我的目光中不再满含柔情,而继之以满腹狐疑,犹如一个 怀揣至宝的人时刻担心有人觊觎,因而不得不对自己的宝物作严密的监视,我觉 得哪怕仅她对那些人扫上一眼也会使我痛苦不堪。我们可以看到妒意是如何经由 一种形式转换成另一种形式,它暂时离开那个高年级学生,只为了在更多的人身 上找到寄身之所,犹如一种病菌从它最初寄生、繁殖的个体传染给所有的人。    第十章 筹划已久的我们班和同一届的另一个班的象棋比赛终于开赛,这场班级之间的象 棋赛是以擂台赛的形式展开,我作为“主帅”和其余4位同学与对方的5个人对阵。 比赛出乎意料的紧张、激烈。当双方对阵之时,周围挤满了两个班的人,观者的 紧张、焦虑一点不比对局者稍逊,对局者每走出一步,旁观者若非长出一口气就 是摇头叹惜或者走到一边交头接耳评论一番。我时常在心里为己方的对局者设计 出一着棋,自以为是最好的应着,若在平时我早已出言指点,可是在这种场合只 有极力忍耐,心中焦急地期盼他能看出这一步,而如果他没能按我的设想行棋, 我就会在心中连连叫苦,恨不得代他走棋,赛后我的指责常常脱口而出,丝毫不 懂得顾及别人的心情,我深知自己的这个缺点,可就是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绪,为 此我自责尤甚。轮到我出场的时候,双方已仅剩三人,对方第四个出场的人连续 击败了我们两个人,对于我们班来说我是仅存的希望了。对手是一个英俊的小伙 子,面孔白皙,人们用来形容某个男演员时常说他是奶油小生,想来这个词同样 适用于他,而且他说起话来又尖又细,象个女人。他名叫黄晶。我和他很熟,因 为宿舍相距很近,我们时常在一起打牌、下棋。他的棋力比我稍差,我原想可以 很轻易地战胜他,但这盘棋却下得异常艰苦。中盘时我连出错着失子失势,眼看 就要输棋,但这时他似乎昏了头,放过了几次明显绝杀的良机,终于给我逃过一 劫,最终成和。我暗自庆幸但心情沉重,感觉自己没能嬴得这盘棋并非是艺不如 人,而是因为心理的问题,它在后面的比赛中还会起作用。同样黄晶在极度优势 的情况下被逼和也是由于心理素质的问题,到这时我才理解此前己方的同学比赛 中老是出错的因由,我为我当时对他们的责备感到后悔。第二天再战,我轻松取 胜。我的第三场对局将决定最后的胜负。比赛是在下午功课结束之后回到宿舍进 行的,距离学校开饭的时间还有一小时。我和我的对局者旗鼓相当,等栗伟来喊 我吃饭的时候我们正僵持不下,我们商定吃过饭之后再下。我随栗伟下楼,他问 我对这一局棋感觉如何?我说:“我觉得自己下得很精彩,即使输了我也感到满 意。”栗伟停下来,诧异地看着我,说道:“你真的这么想?”他说话的声调和 他脸上的神情使我猛然醒悟到自己随口说出来的话透露出怎样的信息,并被栗伟 破译了出来,我感到羞愧,喃喃地想作些解释,但情知已于事无补。时常,我们 认为别人不会懂得就随口说出来的话最能暴露我们真实的心理,它包含了大量可 供分析的信息。我认为弗洛伊德用以释梦的理论可以得到推广,用来分析人的行 为和对话,当我们试图从一个人的某句话或某一行为来分析他的心理的话,我们 完全可以象解释一个梦那样从寻找它们所包含的愿望入手,得出正确的结论。我 可以拿我刚才说过的话来举例,我说“我觉得自己下得很精彩,即使输了我也满 意”,其实是一句假话,这句话包含着的我的愿望是我希望同伴和围观者会因为 这是很精彩的对局而不再重视棋局的结果。由此就能分析出我怕输的心理,以及 对输棋后别人背后可能加到我身上的嘲弄感到畏惧(这种担忧会导致我在输棋后 的自我否定)。栗伟并不懂得作这样的分析,但他的聪明使他洞察到这一切,至 少他可以从这句话当中看出我的缺乏自信与心理素质上的缺陷,他可能由这种心 理状态已预想到了我后来的失败。   其实,我性格中的这种缺陷不仅仅表现在下棋时,在我追逐爱情的过程中体 现尤深。不久之后的一个星期天上午,我独自一个人来到教室,已经有几个女生 在那儿闲聊,雪莉也在。我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下来开始心不在焉的读一本小说, 显然小说的内容对我的吸引力不能和某个女生相比,所以我的目光时常离开书页 去到它高兴去的地方。一会儿女生们陆续离开,只有雪莉没有象我担心的那样离 去。教室因为她们的离去而变得安静下来,雪莉伏在桌子上专心致致的写着什么。 我张了张口,想说什么,但终于什么也没说,我不习惯对着别人的背影说话,我 想如果她回过头来看我一眼,那么我就对她说话。她始终没有回头。稍后她站起 来转身走向我,在我愕然不知所措之中递给我一张纸条,然后快步离开了教室。 我急忙打开纸条,看到上面写着:“我觉得我们有必要谈一谈,你要是愿意,请 跟我来。”我一时没有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微一迟疑才猛醒似的站起来走出 教室。雪莉站在门口等着我,看到我出来,她对我嫣然一笑,我立刻感受到前所 未有的幸福,这一刻她是如此温柔可亲,以致我走在她身旁犹如在云端飞行,飘 飘然不知所思、不知所想。我们并肩穿过教室到宿舍楼之间的甬道,我看到一片 片黄叶自树上盘旋着落在我们的脚下,深秋的阳光穿过毛白杨渐已寂寥的枝柯照 射到地面上,我们踩着满地的碎金缓步前行,余光中看到两旁有许多学生在活动, 有的在打篮球,有的在打排球、乒乓球,我对瞬时间投射到我们身上愕然的目光 视而不见,仿佛他们是在遥远的另一个世界。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我们来到宿舍 楼的侧门前,这个门通常是男生走,因而女生一般要绕过这个门而走朝向南的正 门,对我来说面临了一个难题,我是选择哪一条道呢?是从侧门进去还是跟着雪 莉走向正门?最后是我的羞怯心理占据了上风,当雪莉继续向南走的时候,我转 身进了侧门。如若是某家报纸报道某一围棋比赛,此时就会有这样一句话被派上 用场:这是令某某某后悔的一着。一走进黑暗的楼道我立时察觉自己刚才已铸成 大错,我对自己如此幼稚的举动感到后悔,担心雪莉可能会因为这件事对我感到 失望,从而危及我在她心目中的地位,但此时这个错误对我来说已无可挽回。我 急于知道这一变故在雪莉身上所起的反应,所以加快脚步赶到宿舍楼正门门口迎 接雪莉。在见到我的一刹那雪莉微微一笑,对我说道:“从那儿走还近一点是 吧。”面对她极为自然的笑容我判断不出她内心深处的真实想法,这使我内心更 加惴惴不安。    女生宿舍位于三楼的西部。雪莉所在的宿舍是一个“混合”宿舍,三个外 班的女生和三个我们班的女生合住在一起。我事先并没有想到会来到女生宿舍, 所以自我感觉就象冒冒失失地闯了进来,几个女生正在洗衣服,见我来到都站了 起来,我一时感到极其窘迫,脸红起来。雪莉感觉到我的局促不安,摆摆手示意 我坐在床头。两个我们班的女生很友好地和我打了个招呼然后知趣地离去了,只 有一个外班的女生斜靠在自己的床铺上在看书,不晓得离开。因为她的在场,我 内心的不安难以消除,所以不知说什么话得体,我极盼望她离去,因此几次回过 头来看她,可是她依然顾我,不为所动。我担心出现冷场,所以有一嗒没一嗒地 没话找话,雪莉的表情漠然,一扫方才的温柔神色,漫不经心地应和着我的话。 我不时回过头去看那个外班的女生,从她冷冷的表情当中我觉得她对我充满敌意, 或者说她的神情表明她对我的藐视。在这种情况下我觉得自己不便再呆下去,所 以不久就辞别雪莉回自己的宿舍去。一出她的宿舍我立即感到浑身轻松,才发觉 我刚刚自认为幸福的时刻竟承受了莫大的压力。    时至今日,我对这次短暂的访问仍留有很深的印象,或许是因为事后我对 它做了过多的思索,但是由于时间的关系——时间把那时的我身上所具有的许多 东西都进行了更换,包括肉体和思想,我不再感到那一经历就是现在的我曾经经 历过的,我感觉当时的许多画面犹如一组电影镜头,是另外一个人在表演,而我 只不过是一个观众——往事在我们的记忆中只是不可复得的幻影。    这件事带给我许多意想不到的疑虑和苦恼。雪莉前后判若两人的态度引起 了我的恐慌,我担心自己在进楼时和她分道而行的怯懦行为终究惹恼了她,这使 我懊恼不已。另外,那个外班的女生对我表现出来的意外的敌意更令我百思不得 其解,想着她那平庸、难看的面孔上明显的鄙夷使我极力想要明白到底我是怎么 得罪了她,但并未找到答案,似乎我没有理由也没有机会去得罪她。 第十一章    尽管栗伟在我面前丝毫不露声色,可在我的感觉之中他是知道这件事的, 我相信只要我不首先向他提起他绝不会在我面前提到这件事。不仅如此,我觉得 所有的人都已经知道了这件在我看来不同寻常的事,而且我猜测他们肯定在背后 大加议论,所以在星期一我不得不面对所有的同学时感到心虚,为昨天的事感到 难为情。但是我找不到一点证据以证明他们看我时的眼光与以往有什么不同,他 们并没有象我担心的那样用一种奇怪的目光盯着我看,这使我定下心来,至少我 已不再为昨天的事害羞。其实,这种表面上的平静更应该值得怀疑,人们对这类 事总是非常敏感的,而雪莉又如此惹人眼目,我觉得不会有人见到我和雪莉出双 入对而无动于衷。但也许是大家对这种事早已司空见惯,并不见得为此感到太多 的意外,倒是我自己对这件事的反应过于强烈。雪莉来到教室的时候显得非常自 然,仿佛昨天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她依然象我熟悉的那样在我凝视她的时候侧过 头来用眼神向我示意,只是这一次比以往更显得温柔一些,其间差别极其细微, 但对我来说这已足够,正是这细微的差别一瞬间消除了我的满腹狐疑,昨天我彻 夜难眠老是在疑神疑鬼。我暂时不再去想那个外班的女生对我的敌意和雪莉可能 会对我产生怎样的看法,而只想着雪莉让我到她的宿舍去这件事本身对我来说意 味着什么,尽管我不大确信可我仍然觉察到自己许多日子以来所梦寐以求的事正 在变成现实,可惜当时我的认识并非象现在这样确定不疑,我需要她明确地向我 表白才肯确信。毕业之后我再次回想这件事的时候,我忽然领悟到雪莉的深刻用 心。显然对于她来说我不是一个合格的恋人,可能她一直希望我主动去接近她, 最好能经常到她所在的宿舍去看看她,但我从没有使她如愿。她后来可能也看出 了我的羞怯,知道再等下去也是一样,所以她才写了那张条子约我和她一起到她 的宿舍去,她可能认为这么一来就为我日后去看她扫平了障碍。但我又一次让她 失望了,直至寒假来临之前我再没有踏足她的宿舍一步。即使雪莉和我一起到她 的宿舍去也没有能够打开让我坦然到女生宿舍去的“门”,事实上这个门是在我 的心里,我的腼腆和害羞是一把门锁。先前我一直认为自己没有胆量去雪莉的宿 舍是因为那个外班女生,她对我的敌意使我将她们的宿舍视若畏途,但后来我才 想明白这个如此容易就进入我的意识并获取了我的信任的想法其实是自我欺骗的 谎言,它之易于被我接受是因为它成功地遮盖了这样的一个现实:我是一个怯懦 的人,我没有足够的勇气去和我心爱的人在一起。即使那个外班的女生对我的态 度再好上百倍,恐怕也不能使我从容的去看望雪莉,只有当我意识到我已具备了 这种资格的时候,这一障碍才会被拆除,说的更清楚一些就是只有雪莉明白的告 诉我她爱我的时候,我才能够得到开锁的钥匙。    我又给雪莉写了一封信,以和以前相同的方式夹在她即将用到的课本里。 这次她的回信及时而且在极为隐秘的情况下递给了我,但它的内容依然令我伤心。 我原本期望她会给我我迫切需要的勇气,可是她却说:我心如枯井,在校期间不 会和任何人谈恋爱;况且毕业后两个人又很难分配到一起。她的信一下子又使我 陷入了痛苦之中。在我的爱情遭受挫折的时候,我忽然变得万分狭隘,只想着遭 到的拒绝,却不去回想过往的那些能够带给我安慰的恒定因素,我对据以认定雪 莉爱着自己的往事开始产生怀疑,认为那不过是自己一厢情愿的幻觉,不值得信 赖,就象昨天的暴雨无法浇熄今日之火。我沉浸在挫折的感受之中,丧失了所有 的希望,但我对雪莉的爱意却越发高涨,犹如海水受到礁石的阻挡涌起海浪。在 这无法排遣的苦恼中,我怀念起当初那段无所欲求的幸福时光,感觉它是如此可 贵,就象泉水对于沙漠中迷途的旅人。我渴想回归那种状态,感到唯一的障碍是 我对雪莉的爱情,认为只有当我对雪莉的爱情忽然消失,我的心才能回复安宁。 在短暂的一瞬我萌生出摆脱这种不幸的爱情的想法,可是对于我的爱情来说,这 种内部的阻碍和我从雪莉那里遭到的拒绝一样,立时使之变得更为强烈。我因自 己心中强烈的爱情得不到安抚而备感痛苦,在这种痛苦面前我变得异常脆弱,我 几乎无力承受。我要求栗伟陪着我到操场散心。    在以后的岁月里,我时常想起栗伟在我最为痛苦的时候对我的帮助,我无 法想象如果没有他我将如何度过这些艰难的时日,栗伟对于我真挚的友情使我获 得了抵抗这种不幸命运的勇气。这个时候秋天已近结束,操场四周的白杨树落尽 了叶子,北风卷起尘沙扑面而来,我和栗伟背靠着合班教室,望着操场的方向沉 默不语。栗伟的性格当中有一个优点,或者说他富有教养,也可以说他有自己处 理人际关系的原则,他从不受好奇心理的支配主动去打听别人的隐私,即使是对 于我这样的挚友。我坚信他对于我和雪莉之间的一切变故了解的并不十分清楚, 他不会主动地向我问起这件事,如果我自己向他提起,他也乐意倾听,但这种时 候很少,除非我遭到焦躁、痛苦的围捕走投无路时,才会向他一吐郁积。“难道 她是铁石心肠吗?”在风中站立良久我才说出这一句话,同时因为这个问题蹙紧 了眉头。这句话看似是在向人发问,其实更多的是向自己的灵魂发问,不存在渴 望获得解答的动机,然而它却得到了意外的结果。栗伟以为我是在向他索取有关 雪莉的情况,就告诉了我如下一些雪莉的事情,这些事改变了我看待雪莉的眼光, 它们先在我的心理当中起作用,既而改变了我一向对雪莉的看法,犹如日光经过 三棱镜的折射之后改变了颜色,雪莉在我心目中旧的形象被打破,她重新出现在 我的眼里是经过了改头换面的她。栗伟对我提到雪莉在来到这所学校之前的一段 恋情,具体怎样他也不清楚,但是到这儿不久雪莉收到了来自另一所学校的男友 的来信,这封信使雪莉伤心哭泣了好几天,很明显发生了什么事。栗伟的话促使 我开始反省以往的想法,我发现因为爱情的作用使我认为雪莉神圣、纯洁的幻像 一下子破灭了,天使折断了翅膀瞬时间跌落尘埃。继尔我很快就想到这一不幸事 件给雪莉的心理造成了什么样的伤害,我想由于强烈的痛苦可能导致她把对那个 负心人的怨恨扩展到每一个男人,有可能使她对每个人进行报复。这并非不可能, 无论在现实生活当中还是在文学作品当中,由于过度的痛苦造成某个人的人格发 生改变的例子屡见不鲜。我认为雪莉由于这个不幸事件而变得玩世不恭,把所有 的男生当做猎物,借用自己的美貌来勾引他们上钩然后使他们痛苦,我、君志以 及她那个高年级同乡同属此列。忽然间我又想到那个在我随雪莉到她的宿舍去的 时候对我充满敌意的女生,她的不屑的目光曾长时间困扰着我,现在我觉得自己 找到了答案,事实上我所感受到的敌意只是经由雪莉身上反射过来的间接的敌意, 这敌意的直接对象其实就是雪莉。因为住在同一个宿舍的原故,那个女生对雪莉 众多男生之间的交往知之甚详,可能她看不惯她的这一作风,另外也不能排除她 对此感到妒嫉,因此造成她们之间的关系紧张。那天雪莉忽然间变得意兴萧然也 是与此有关,并非我原来认为的是由我和她分道而行的结果。在现实生活当中时 常发生一些我们无法解释的事情,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发生了另外一些事情,我 们随即发现这些事可以作为解释上一件事的钥匙。 第十二章    这时,栗伟也遇到了麻烦。有一天他忽然变得心事重重,我甚至疑心他曾 经哭泣过。看他一付愁眉苦脸的样子我不明所以,却又不愿直截了当地问他。直 到后来我们单独在一起的时候,他对我说:“你千万别谈恋爱。”这时我才有机 会向他询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原来他和冰洁的事遭到冰洁家人的反对,原因是 两个人的出生地相距遥远,假使毕业之后分配不到一起将会造成许多不便。这个 问题原本一直困扰着栗伟,因为离毕业还早,所以他一直逃避着尽量不同这个难 题作过多的纠缠,但犹如一种周期性发作的病痛,每隔一段时间他总要受到这个 问题的骚扰,他有时会对我说“也许你羡慕我,可你不知道我心里有多难受”或 者说“我不能想如果毕业后我们分配不到一起我会怎么样”,这些话使我得以窥 视到这个难题在他心中构成怎样的威胁。但这种苦恼一般不会延续太长时间,他 能够很快就摆脱它们。这一次显然要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强烈,而且持久得多。 这是因为冰洁的哥哥为了此事专门来到这里。他明确对栗伟说他不希望他和冰洁 再继续下去,并为此摆出了那么多的理由。如果说以往栗伟面对自己的不祥的预 感还有可能逃避的话,那么这次他已无路可逃,唯一使他感到安慰的是冰洁对待 爱情的坚定态度,她和他一样难过。冰洁的哥哥----这个给栗伟带来莫大不幸的 使者----在这个学校里逗留了两天,在他离开的时候我确信他并没有达到他向栗 伟昭示的目的,即把栗伟和冰洁分开,但我认为他离开这里、登上火车返回老家 的旅程中和他结伴而行的并非是失望,而恰恰相反。如同多数人都会做的那样, 我们乐意让别人知道的我们做事的动机或者目的往往并不代表我们内心真实的想 法,对于我们真正的用心和目的我们反而会极力加以隐瞒,惟恐别人知晓,这是 因为我们所有行为所要达到的目的都与我们的自私本性相一致(如果这个人的智 慧尚且不能摆脱意志的束缚而具有高尚的目标的话),而暴露自己的自私心理无 疑是一件愚蠢的事情,经验和智慧会告诫我们道德律对于利己行为的挞伐是多么 严重,尤其在我们国家。我们主动说与别人知道的目的往往更合乎情理即使它有 时稍稍偏离道德的轨道,它被提出来只是为了掩盖更为深刻的用意,犹如战时使 用反间计故意向敌方透露虚假的情报。冰洁的哥哥此行的目的并非如他所说的那 样是为了使栗伟和冰洁分开。唯一支持他这样做的理由仅就是他所开列出的诸多 不便,其实归根到底只有一条:两家相距遥远。但另有许多比这一点更为充足的 理由可以使他作出相反的决定,栗伟的家庭状况、仪表、修养、讨人喜欢的处事 方式等方面都无可挑剔,更重要的是冰洁对栗伟深厚的感情以及她坚定的态度。 他此行的真实目的其实是对冰洁将来可能遭受的不幸预为防范,把冰洁置于亲情 的保护之下。由他们先行提出断绝关系无疑等于抢占了有利地势,假如栗伟不愿 意终结和冰洁的关系的话那么他就处于极为被动的位置,在这种情况下,他们就 能够在可能的“谈判”中立于不败之地。毕业后,栗伟随冰洁分配到她家乡的县 城。他对我解释说那里的经济状况比之他的故乡要好得多。造成这种结果的原因 可能有很多,但他只对我说出了其中的一个。    说实话,对于栗伟所遭受的痛苦我并不了解,我没有因为这个原故产生一 丝一毫的哀伤,虽说我和他在一起时板起面孔作出悲哀的样子。但需要说明的是, 我脸上悲哀的神情并非是故意装出来的,我心中确也感到悲伤,“她骗了我。” 这样的想法在我的头脑当中萦绕不去,给我带来数不清的苦恼。开始时,我激烈 的性格把所有以前被用来证明雪莉爱我的往事全部否定,认为她那样做是刻意而 为,她既能用在我身上也能用在别人身上。我开始对雪莉频频的回眸顾盼视而不 见,下意识地躲避着她的目光,仿佛那是涂着毒汁的利箭。但这样做除了带给我 更为严重的痛苦之外没有一点好处,我心烦意乱,不能集中精力做好任何一件事。 但是当我陪同栗伟经历了令他如此苦恼的事情之后,我发觉自己的痛苦降到了可 以忍受的程度。在我们感到痛苦的时候,别人的不幸却可以成为我们的安慰,我 们的道德是如何惊讶地探出头来看着这一切呀。冰洁的哥哥离开之后,栗伟的痛 苦马上减轻了,有如从伤口里取出子弹之后痛楚便告缓解,再经过一段时间看来 他象是痊愈了。而我,也开始逐渐从受骗的羞辱中解脱出来,渐渐淡忘了雪莉以 往的历史是否清白,这一方面归功于近来雪莉不断向我殷勤致意;另一方面我回 想起在雪莉给我的第二封信中有一句话:“……你不了解我。要是你了解了我, 你可能会骂我……”当我初次看到这句话的时候,我弄不懂它的含义,联系到新 近发生的变故,我忽然明白了雪莉这句话埋藏的用意,她早就想到可能会有这一 天,所以预先向我作出了解释。这样说来,认为她欺骗了我这种想法就不能成立, 我心中的耻辱感也就不复存在。    第十三章    我紧挨着雪莉靠在试验楼的南墙根下,感觉自己的肩膀碰着她的肩膀,使 我感到愉快的是她并不想躲开。借着皎洁的月色,我可以非常清析地看到她静默 的、呈现大理石般光泽的面庞。我侧身凝视着她的双眼,她的双眼却面对着遥远 的明月朗照的夜空。在我们的对面隔着一块空地有一片小树林,因为已是冬季所 以所有的树木都已落光了叶子,远远望去,树木扶疏的枝丫把明月的清辉反映入 我们的眼中,因而呈现出一种古朴、悠远的意境,仿佛它身处一幅淡远的山水画 中。我忽然想起台湾的一位诗人所写的情书当中有一句“月光如斯古典”,我初 次看到这句话时觉得虽颇有新意,却不免有玩弄词藻之嫌,现在看来它显得如此 难得。在白天我曾多次来到此间,当时我身处枯草、寒树之间从不曾想到它会有 如此之美。人间天上其实仅相隔咫尺,只因为我们所爱的人的到来,原本普通、 平凡的月夜便如同仙境一般,正如透过三棱镜能使日光象彩虹一样绚烂多彩。    我无法忍受内心的催迫因而鼓起勇气约雪莉一起看电影,我觉得自己这样 做绝不亚于荆苛赴秦,我以为会遭到拒绝,然而当我等在教室里焦灼不安时雪莉 却来到了。她告诉我不想看电影,但是可以和我一起到外边谈谈。看我点头同意, 她就用手指指右边又指指左边问我到哪边去。对此我并没有什么主意,略为思忖 便选择了她手指的左边,因为在我的感觉当中这个方向较为偏僻,不宜为人察觉。 因她指指点点时面朝南方,所以她手指的左边就是学校的东南角。当我们来到试 验楼下时我认为到达了目的地,所以就停了下来。我一时想,不知雪莉右指的方 向是一个什么样的所在,那里是一个空旷的操场以及紧傍着它的教职员工家属院, 不见得有什么留给我们的可以和此处相比的僻静之所,又隐隐想到雪莉对这一套 如此熟悉,所以怀疑她是否曾经同别人这样做过。但这个想法瞬时即逝,此刻美 人在侧我又如何能够分心旁骛?    我第二次放在雪莉课本中的约她相会的纸条上这样写道:“今晚七点,老 地方见。”“老地方”这个词似乎可以说成是恋爱的术语,在此之前对我来说它 还神秘而不可确知的,因为每个约会的人都说“老地方”,而每个人说的又不是 同一个地方。现在,每当我听到或看到这个词的时候,那个时间和空间的点就已 被确定,我又会回到那一晚、那一个地方。雪莉如约而至。今晚虽说已没有了那 晚的月色,可在我眼里它并未失去迷人的魅力。因为路灯的光芒使这里的一切都 笼罩在一片朦胧晦明之中,远处的小树林变成一片黑黢黢的影子,我们可以感觉 到从小树林到试验楼之间的空地上衰草的颜色。同前一次约会一样,我们继续漫 无边际的谈话。这些谈话只涉及一些日常琐碎的小事,若在平时我根本不会和人 谈起类似的话题,我的注意力总是越过这些表象从而试图去探求事情的本质,所 以我时常被责以心不在焉。但是,今晚这些话出自雪莉之口却被赋于了亲密的意 味,听着她絮絮叨叨地说长道短使我感到无比亲切,我以从未有过的热心参与到 这种谈话中去,并且不无乐趣。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我和雪莉谈话的兴致尚未消褪,我注意到有一个人影 出现在我们对面靠近小树林的地方。雪莉也看到了,所以中止了谈话。那个人影 由西向东慢慢移动,似乎在找寻什么。当他走到我们正南方向时拐弯沿着小径冲 我们走过来。他从我们身边走过时眼睛并没有向着我们的方向看,似乎没有见到 我们。他一步一步向我们走近的时候我觉得他的轮廓非常熟悉,只是因为光线暗 淡所以看不清他的面孔,但是当他越过我们最终在试验楼后面消失之后,我毫不 迟疑地判断出了他是谁。那人是林延,和我们是一个班上的。同时,我即刻明白 了他为何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在这个地方,他在寻找什么,并且我也明白了他前些 时候对我表现出的、出乎我意料之外的敌意。一次在食堂吃晚饭将近结束时,我 和栗伟打闹时不慎把投向栗伟的一小块馒头误投到了林延的饭盒里,我赶忙向他 说:“对不起,对不起。”可是却无法使他的怒火稍稍消解,他显得怒不可遏, 站起来对我大声喝斥,并把饭盒摔在地上,弄得我无地自容,以致当我们从食堂 出来,栗伟为了安慰我开始指责林延不该为这点小事发这么大的火时我还不知道 在我和他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情。我和他除了下棋平时并没有太多的交往,我自觉 并没有在什么地方得罪过他值得他为了小小的冒犯而大光其火,因此我对这次莫 明其妙遭受的屈辱耿耿于怀。到了此刻,所有的一切都昭然若揭。显然致使他在 深夜来到这个僻静的地方,和那天促使他对我加以羞辱的是同一个原因,即他对 我深深的妒意。我几乎可以想象晚自习的课堂上迟迟不见我和雪莉的出现在他心 里造成的痛苦。无疑他是雪莉众多倾慕者当中的一个。自那天我和雪莉在众目暌 暌之下结伴而行起,已然遍播了忌恨的种子,现在我看到的是其中的一粒种子在 林延的心里萌芽并生长、壮大。我十分清楚这种妒火在人心里所起的作用,我们 无法令它保持沉默,相反它却会不停地要求我们采取行动来平息它的躁动不安, 而不管行动的后果如何。我们已经看到,燃烧的妒火使林延对他的情敌肆意羞辱, 又迫使他在深更半夜来到此处以证实他不愿相信的事实。但是这对他有什么好处 呢?除了使他更加痛苦之外。谁知道呢,或许这样有助于他及早摆脱痛苦也未可 知,就如同给病人实施手术,虽然手术刀带来的痛苦有可能远远超过疾病的痛苦, 但它却能使病人痊愈。 第十四章    当我试图要她承认我们的恋爱关系时,雪莉说:“我们做一个朋友不好 吗?……我们可以相互娱乐。”这样的回答并不能使我满意。虽然我隐隐约约地 明白她之所谓“娱乐”的具体含义,可我不能以此为满足,那时在我眼里爱情的 神圣不容侵犯,当时在我看来爱情的唯一正确的归途即是婚姻,撇开婚姻来谈爱 情是对爱情的亵渎。后来,我明白了雪莉的提议是想和我建立一种校园情侣式的 关系,即在学校时象情侣一样,而毕业之后各奔东西。此时此刻我认为雪莉的建 议是可以接受的,而在当时我却觉得象是受到了侮辱。我这么想的时候,已是毕 业好几年了,那时我从正在同一个女孩处在热恋中,而我对雪莉的爱情其墓地上 已绿树成荫了。这时我已经知道爱情并非象我在学校时相信的那样是永恒的东西, 当时我认为我和雪莉的爱情会一直延续下去,没有穷期,所以对于这一短暂的承 诺不屑一顾,反而认为雪莉借口推托。我自以为逼使雪莉明确表态的企图没有得 逞,所以显得有些气急败坏,我转过身来,借着路灯的光芒气恼似的盯着雪莉, 她的面孔依然象前几次约会时的那样高傲。我心中忽然萌生了一种冲动,我觉得 我必须抱住她,甚至亲吻她。这种冲动是瞬时间产生的,它一经产生便被迅速地 执行了。我猛然将她抱在怀中。她显得好象猝不及防,在我的怀里猛烈地挣扎着, 最后我用力把她挤在实验楼的墙上,她不再挣扎,只说:“你的力气比我大。” 我说:“是。”在昏暗的路灯灯光下我看到她在我的环抱之下静默的双眼越过我 朝向遥远的天际,她的一绺长发垂下来,遮在了她左侧的眼睛上,我心中一动, 想用手替她把这绺头发撩上去,但我觉得这个动作过于温柔了,所以抑止住自己 的这种冲动。我慢慢地把脸俯向她,试图去亲吻她的双唇,在我的嘴唇碰触到她 的嘴唇的一刹那,她猛然把头转了过去,我的嘴唇便落在了她的脸颊上。之后, 我好象被自己的这种行为吓坏了,便放开了怀抱,独自面向墙壁不敢再看雪莉一 眼,我一方面感到羞愧,另一方面担心雪莉会生气。挣脱了我的怀抱的雪莉并没 有离去,而是柔声对我说:“咱们回去吧,晚自习上课铃响了。”我没有回答, 站着不动,后来她显然为我的固执生气了,独自离去。这使我感到伤心,没有勇 气再回教室,就回到宿舍去蒙头大睡。    我觉得自己必须想尽一切办法迫使雪莉对我做出明确表态,否则我无法摆 脱失望和苦恼,可是对此我又想不出什么好法子。那时我正在阅读一部司汤达的 小说《红与黑》,我认为于连在遭到公爵小姐的冷淡后,受人指点采取策略重新 获得爱情的情节能够给我以启发,于是我便仿照于连的做法为自己制定了一套方 案。    再一次约会的时候,雪莉站在试验楼的一角对我说:“我们去哪儿吧。” 她指着我们对面的那片小树林。这时我才恍然醒悟第一次约会时雪莉手指的左边 原来指的是这片小树林,而我却误以为是我们当下呆的地方。这片小树林由相间 的杨柳组成,毛白杨居多,因为已是冬季,所以林间空地上落了一层厚厚的树叶, 踩上去“莎莎”作响。我们来到树林深处一直到南边的墙根下才停了下来。路灯 依然透过树木的枝丫照射进来,我注意到和上一次约会时不同的是她没有穿那件 绿色的短大衣,而是穿了一件兰色的呢子上衣。当我从身后抱住她的时候,我觉 得她舍弃那件绿大衣而换上现在所穿的衣服只是为了方便我的拥抱。她在我的怀 中奋力挣扎,但终于安静下来。我紧紧地用双手抱住她的腰, 下巴顶住她的肩 头,嘴唇凑在她的耳边,我忍不住想说"我爱你",但我立时记起了自己的策略, 把要说的话咽了回去。有一会儿工夫她任我安静地抱着她,我们谁也不说话。她 觉察到我稍稍放松了怀抱,就挣脱了出来,走到另一棵树下,我追过去和她靠在 一起,并企图用右手揽住她的腰,但被她推开了,我坚持这样做,第二次把手放 在她的腰间,这次没有被推开。我回想抱着她的时候,并没有感觉到情欲的冲动, 觉得仅仅完成了一个渴望已久的心愿。这种情况可能和厚厚的棉衣有关。我记起 今年夏季一个下午,日已西斜,下课之后我和栗伟跟在雪莉和冰洁的后面回宿舍 去,当我们拐进楼道时,雪莉和冰洁并排走在我们前方十几米远的地方,其时, 日光正从楼道西边的入口斜斜地照进来,由于雪莉的连衣群被日光穿透的缘故, 我可以看到雪莉窈窕的肉体朦胧隐现,一时间引起了我强烈的欲望,我极其渴望 将这个充满诱惑的肉体抱在怀中。如今,我的愿望已经达成,可是那天下午那种 感觉并没有重现。    我告诉雪莉我将听从她的劝告放弃对她的爱情,既然她不准备对我作出承 诺。说完我留意雪莉的反应,她的身体从微小的习惯动作中停顿了一下,然后又 恢复了常态,我知她对此感到意外,但我希望的是她来制止我。这是我的策略的 一部分。接下来我继续贯彻既定的方案。我对她说我感谢她给予我的这一段幸福 时光,我将永远铭记在心。这样说过之后,我仿佛定下心来,开始给她谈论我的 童年、我的中学生涯以及我的远大抱负。这是我唯一一次在轻松的气氛当中和雪 莉作长时间的交谈。最后,我对她说道:“我想吻你。”她没有说话,也没有动 作,于是我便抱住她用我的嘴压住她的双唇。之后,我对她说:“我死也心甘。” 这时她恼怒地说道:“不要说这种话!”    “为什么?”我问道,以为自己说错了话。    “我不高兴。”她答道。    我忽然明白了她话中的含意,她在向我表明她不愿听到任何对我而言不吉 利的言词,我为此受到感动。但我觉得她的话并非完全真心实意,她事先懂得她 的话将会产生的效果,她选择这句话并把她说出来并非真正担心我的话果真会带 来不幸,而是用这句话向我表明她对我的关心,就象临别时主人为了表示友爱而 对客人说“路上千万小心”。但这无关紧要。我明白了她的用意之后,立刻意识 到这是我方才对她说出的那一番话产生的作用,她藉此表明她对我的情意,希望 我不要真的象我刚才说过的那样放弃对她的爱情。鉴于此,我深信自己的策略将 要达到我所预期得到的效果。于是,我对她说:“我们回去吧。”她没有答声, 站着不动,似乎不情愿离开。我拉起她的手,她意外温顺地没有甩脱,任我牵着 她的手走出小树林。我们默不作声地走在那条满是荒草的小路上,我回过头来, 借助路灯的光芒看到雪莉沉默的表情,我注意到顺着她的嘴角有一线唾液的残迹 闪着光泽,那是我刚刚亲吻她时留下的痕迹。   第十五章    下午的第一节课是体育,我和栗伟结伴走向操场。甬路南侧是一排青砖瓦 房,甬路在这座瓦房尽头折而向南。当我们快要走到转弯处时,我看到雪莉和几 个女生背靠着教学楼的西墙站着。雪莉神情专注地向对面凝视着,没有发觉自己 正置身于我的视野之中。我一边继续前行,一边猜测是什么东西如此吸引着她, 我知道瓦房东外墙有一块黑板,我想也许板报更新了内容。雪莉终于看到了我, 她神色紧张地看了我一眼,然后匆匆向南去了。我的目光追逐着她的身影转过了 弯儿,于是,先前由于墙壁的遮挡而无法看到的瓦房东墙兀然出现,有几个人影 进入了我视觉的余光之中,我下意识地回头向他们看了一眼,忽然明白了雪莉专 心凝注的眼神意味着什么。在这伙新生之中,我看到一个身材高大的、面貌英俊 的男生,他是一个篮球运动员,他此刻背靠着墙,两手后撑,右腿弯曲脚蹬着墙, 目光脉脉地前视着,似乎他还没来得及改变这种多情的目光,又好象他依然沉浸 在方才的甜蜜之中浑然忘却了周围的世界。我蓦地感到浑身不适,心里充满妒嫉 的痛苦。在操场上,一切体育活动都不能使我产生丝毫的兴趣,我所有的注意力 全部集中在令我痛苦万分的那个人身上。雪莉一时满脸怒容,似乎对我满怀忿恨, 一时又故意对着君志脉脉凝视,象她最近一直做过的那样,然后又挑衅似的看着 我。我照常与大家有说有笑,装作什么也没有看见,可对于雪莉的用意却了如指 掌。雪莉在和别人眉目传情的时候被我无意撞见,这使她羞恼万分,为了掩饰她 的窘迫以及掩盖她倾心于那个高大篮球运动员的真相,所以才让我看到她的恼怒 以及用对君志的凝视来做出挑衅的姿态。她希望我认作她是为了生我的气所以才 这样做的,刚才她专心注视那个运动员也是出于同样的目的。可是,我知道所有 这一切的底细,我相信这绝非一次偶然事件。那个运动员的相貌英俊得令人嫉妒, 因他是某个培训班的,所以年龄较大,看上去非常成熟,他的魅力甚至连男生都 感觉得到,我相信不仅雪莉,恐怕所有的女生都在为他着迷。假如雪莉为了激起 我的妒意因而故意向另外一个男生表示热情时,她所选择的不是这个运动员而是 君志,那么就不会引起我丝毫的疑心,相反却会激起我对她的更为强烈的柔情, 然而她偏偏选择的是一个如此迷人的角色,这就使我怀疑她用心的纯洁,或者说 我已确认她他们之间用目光来传递相互的爱幕之情也绝非第一次,在篮球场上或 是食堂这样的公共场所相遇会为他们提供无数次这样的机会。想到以往在我不在 场的情况下他们眉目传情甚至将来他们仍会背着我这样做,我不禁妒火中烧。    此时距上一次我和雪莉约会已有一周有余,在这一周的时间里,我故意对 雪莉不理不睬,用以向她表明我真的决心放弃对她的爱情,而我心里却热切地希 望她能主动向我示爱。事实上,我所做的一切目的也仅在于此,无论是求恳也好 或者威胁也好,只有一个目的就是使她明确地表示爱我。可是事情的进展并不按 我们预想的那样进行,一个极其偶然的机缘使我的发现雪莉生活隐秘的一面,因 其偶然所以更加令人确信,雪莉脉脉凝视的多情的目光,当她曾经加注在我的身 上的时候,曾使我如此幸福,而在我此刻的想像之中,她目光凝视之下的对象不 断变换,一会儿是那个运动员,一会儿是君志,一会儿又是某个我不知其名的英 俊男生,而且这种变换每发生一次,我的痛苦就增加一分。雪莉品行不端(如果 是另外的女生对我如此脉脉凝视,我是不会想到用这个词加到她身上的)引起我 内心极度的慌乱,这一下打乱了我所有的计划,我担心自己是否还有足够的耐心 来将自己盘算好的一切贯彻到底。在慌乱、痛苦之中,我不知该如何是好,是假 装什么也不知道,然后低声下气的去乞求和解?还是慧剑斩情丝,彻底同她决裂? 我几乎立时否定了前者,那样的做法不符合我的性格;可是后者我又自忖未必能 够做得到,即使我意识到自己应当这么做也是枉然,在爱情方面人的理智和情感 是分离的,理智无法对情感发号施令,理智可以支配我的行为,使我对雪莉不加 理睬,可是如果理智居然妄图使我对雪莉的爱情归于消灭却力有未及。爱情就如 同一块从万丈危崖上坠落的巨石,一旦它开始下坠,就再没有好办法来使它骤然 停顿,除非它落到地面上——爱情的死亡;或者说象一辆没有闸门的汽车,一旦 启动就再也无法停止,除非燃油耗尽或坠入深谷。但是,这并不是说理智对情感 一点影响都没有,事实上,理智对情感具有潜移默化的作用,它也许无法立时使 爱情消灭,可诸如“我必须放弃对她的爱情”这样的意念却可能对爱情造成日甚 一日的伤害。    猜疑和妒嫉犹如爱情的随身女仆,在爱情最初的甜蜜过后,它们便以爱情 救护天使的身份出现,厌倦是爱情的头号敌人,而猜疑和妒嫉的适时出现则使厌 倦远离,可是,当我们不得不依赖它们来使我们意识到爱情的存在时,我们从爱 情当中得到的再不是纯净的甜蜜,这时甜蜜只不过是焦灼和痛苦的调料而已。但 是,人们宁可忍受焦灼和痛苦却不能忍受厌倦——平淡,当我们看到朋友因为爱 情而痛苦的时候,我们恨不得帮他斩断情丝,却不知道他真正惧怕的是没有爱情。 多情的人——那些羞怯而敏感的人——都是自虐狂,他们甘愿忍受猜疑的折磨和 妒意的痛苦也不愿过没有爱情的生活。但是,另一方面也正是猜疑和妒嫉在对爱 情的一次又一次的拯救过程中,对相爱的双方造成日益严重的伤害,这种日益深 重的伤害最终有一天会导致两人互不理睬,形同陌路,尽管爱情仍在。    我对雪莉的顾盼和种种旨在和解的暗示视而不见,内心依然因为妒嫉而时 时作痛,我一时无法原谅这种“背叛”行为,一时感到无比愤怒。这种充满胸臆 的愤怒使我看不到这种状况对于我的计划来说极为有力,此时我只需耐心的等待, 我希望的结果就将出现。可是,我的愤怒和痛苦不允许我做长时间的等待,我决 心把自己的命运交付给理智的决断,我把我对雪莉难以割舍的爱情视作我痛苦的 根源(难道不是吗?),既然我意识到单凭“我”自己的力量无力摆脱爱情的绳 索,那么就由我的理智来采取行动打破我所有的幻想和希望。于是,在一天夜里, 我把雪莉给我的为数不多的信件和物品全部放进了她的抽屉里。“到天明她就会 看到,她会因此而永远不再理我。”我躺到床上这样想道。我这样求助于行动来 使自己断绝希望,就如同一个无法忍受病痛折磨的病人采取自杀的方式来了结生 命。但是在我的潜意识里只把这一行为视作发泄愤怒的一种方式,并不完全相信 事情真的会无法挽回,因此我躺到床上之后很快便沉入梦乡。但是,黎明时分我 被一种无法克服的恐惧所惊醒,心头开始萦绕着一种不祥的预感,我需要倾尽全 力才能压制住自己想要到教室拿回那些信件的冲动。    第十六章   我不曾料到一件合体的新衣会给女人增添那么多的魅力,第二天早上雪莉穿 了一件质地柔软的粉红色羽绒衣来到课堂上,在我眼里,这件她此前从未穿过的 新衣使她显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楚楚动人,但是,这却在我心里引起了多么 巨大的痛苦啊!她为什么选择这个时候来穿这件衣服呢?既不是在昨天,那样的 话我就会放弃自己那些愚蠢的念头,那些信件也就不会出现在她的抽屉里;又不 是在将来,那时可能我们重又和好,那样我就可以领略这件新衣所带来的赏心悦 目。雪莉穿过众男生稠密的目光,犹如一只美丽的蝴蝶在花丛中翩翩飞舞,她在 自己的座位上坐下来,向我的方向顾盼了一下,似是暗暗询问我对她的新衣的感 受。我装作没有留意的样子,内心却充满苦涩。她伸手到抽屉里去寻找课本,却 碰到了那包东西,她有些疑惑地拿出来看了看,下意识地回头看了我一眼,旋即 又放入了抽屉里并没有仔细查看。    在我昨夜将那包东西放入雪莉的抽屉之后,我对雪莉见到它们时愤怒的反 应以及由此引起的我的感受做了种种猜测,我预料到自己会感到痛苦,但认为这 种痛苦会因为我事先有所准备而大为削弱,但事实证明我的推测是何等的荒谬。 当第二节课上课铃声响过之后,雪莉由教室外面回来,我一看到她那阴沉的神色 立时有一种大祸临头的感觉,显然她利用课间的短暂时间查看了那包东西,那一 刻我的痛苦达到了极点,如果痛苦这种疾病真的有一个上限的话,因为我对这种 痛苦的程度估计不足,所以我更觉得无处躲藏,我呆坐在自己的座位上,除了任 由痛苦肆意宰割外什么也不能做。我苦苦挨到下课铃声响起,然后痛苦不堪的回 到宿舍,一头扑到床上,听由泪水夺眶而出。在这一刻,萦绕在我脑际的唯一愿 望就是使事情恢复原样,为此我不惜任何代价,此时此刻我几乎忘记了另外一种 痛苦,那种促使我采取行动逼迫自己陷于此种痛苦的妒嫉之苦,当我一旦被绝望 的痛苦所俘获,那么这种痛苦与妒嫉的痛苦孰轻孰重忽然间掉了个儿,我现在反 而认为用妒嫉引起的痛苦来取代当前的痛苦是可行而且必要的。我开始设想与雪 莉重新和好的方法,发现无论哪一种方法都难以行得通,先前我为了迫使自己绝 望而自行设置了这些障碍,在我付诸行动之前我内心深处隐隐觉得这些障碍都是 不堪一击的,只要我愿意我随时能够将它们拆除,当此时我果真面临这些障碍觉 得必须予以拆除时才发觉它们是如此坚不可摧。另一方面,我过高的估计了自己 的精神和肉体对痛苦的应急能力,在遭受了如此巨大的打击之后,我从肉体到精 神全都被击垮了。    从此以后,我简直不敢向雪莉望上一眼,哪怕我不经意地一瞥间扫见了她 的背影,我的心都会涌起无数痛苦的波涛,好一会儿才能平静下来。不用说,雪 莉自然对我不理不睬,这一点也并没有偏离我预先的设想。可是,我对她的目光 的渴望是我始料未及,长久以来,我已经习惯于用目光和她交流爱意,一旦这种 交流停止,而且没有穷期,就会使我感到无比的空虚。    在这种丧失了所有希望的烦恼、空虚之中,生活仍然有序的、按步就班进 行着。我只顾着自己的烦恼,几乎忘记了整个世界,我发现自己这段时间以来冷 落栗伟和冰洁。他们敏感地察觉到了我的苦恼,在他们眼中我时常看到真正的怜 悯,他们想给我帮助,尽量不使我一个人独处,想尽一切办法使我开心,他们诚 挚的友情使我深受感动。他们总是避免在我面前谈到雪莉,但有时也忍不住抱怨 我不值得为这种人而痛苦,每当此时我唯有苦笑,爱情其实是非常复杂的一种情 感,对于还来不及相爱的两个人来说,一方品行有亏可能会阻止另一方对其爱情 的滋生,而一旦当我们爱上对方,那么她品行是好是坏都无助于我们挣脱爱情的 怀抱,更不会使我们的痛苦有所减轻。    随着时间的推移,我慢慢习惯了自己的痛苦,逐渐适应了目前的状态。只 是有些个夜晚我不小心梦见以往的甜蜜时光,他们带给我的快乐在晨光曦微中随 着我意识的醒来渐渐暗淡,终于我从混沌状态中恢复过来,重新确定了自身在时 间和空间中的位置,这时我的心就象猛然间遭到了锤击。尽管我对以往曾经有过 的快乐时光如此怀念,尽管我感觉自己迫切需要重新将那种生活唤回,可是怀念 也好,需要也罢,我就是不能做些什么来达到那样的目的,我更多的时候是在想 办法使自己的痛苦减轻,从没有真正想到过采取行动使目前这种状况有所改变。 这是真正的怯懦。也可能我本能地意识到自己性格当中的缺陷,比如羞怯,比如 对潜在目光的惧怕,自尊心对于可能遭受的拒绝的担忧等等,都足以使我裹足不 前。    我又重新想起了书本,在我恋爱的时候,它们显然是失宠了,此刻,我又 将那些散失在角落里的书本找了出来,企图在阅读当中找到安慰。当我再一次读 到《少年维特的烦恼》时,我几乎立即就被它迷住了,这种感觉在我首次阅读这 本书的时候并没有产生,我甚至觉得它枯燥乏味,可能在我初读时我还没有体会 到爱情的苦恼,所以对于多愁善感的维特并不理解,当我自己经历过爱情的煎熬 之后,这本书的许多句子已能够深深的打动我了。在此期间,我随身携带的日记 本上,又开始记上密密麻麻的文字,我热切关注着自己在思想上的每一个新的发 现,一俟察觉,就立即记录下来。而当我的思想间或停顿的时候,我就逼迫自己 寻找一件事物来加以描写。进入二年级之后,我们的教室从一楼搬到了二楼,而 我的座位也被重新安排在了靠近窗子的地方,我只要一扭头就能俯瞰大半个校园, 所以我很容易就能找到供我描写的对象,比如甬路中间水池中的假山、喷泉,比 如甬路两旁的花池等,我更多的是描写一棵挺拔的法国梧桐树,它在不同的季节、 不同的天气状况下为我提供了不同的蓝本。阅读和思索多少将我的注意力从爱情 上引开了一些,我所遭受的痛苦也因此大为减轻,犹如水渠中途开了口子水流量 因而减少一般。    我拒绝一切有关雪莉的听闻,拒绝留意她的一切动向,希望这种对于雪莉 全然闭目塞听的生活有助于我减轻痛苦,就象避开传染源就不会再被感染,又象 某种菌类在环境恶化时生出芽孢用以保全自己那样。但是,一旦情形有所改变, 比如我们无意间看到了她的忧伤,或是再一次捕捉到她的回眸,这样我们就会重 新被感染,生有芽孢的细菌在环境适宜时重又复活。在此期间发生的一件事使事 情起了变化。一天中午,我和栗伟在学校门口的一家小酒店中喝酒之后,我带着 醉意返回宿舍上床午睡,但是同室的吴力和戴宠却在一边叽叽喳喳地说得我心烦, 我感到一阵歇斯底里的冲动,下床端起一盆水向他们两个泼去,于是我们扭打到 了一块儿。这次打架的结果是我的头被打破,我们三个同时受到班主任的批评, 并被要求写检讨,鉴于我们在一个宿舍内不能和睦相处,班主任重新调整了宿舍, 我们几个被分开。当我不得不象电影中的伤员那样头裹绷带到教室上课时,我并 没有过分的感到难为情,反而隐隐怀有一点亢奋的心情走进教室。当我坐到自己 的座位上时,在视野的余光中我发现雪莉不安地欠了欠身,然后迅速的回头看了 我一眼。我忽然觉得对此我期待已久。我想她也许认为在我受伤的情况下有责任 向我表示慰问吧,或者她觉得我这次打架深层的原因是为了她,这多少平息了她 的一些气恼。事后我想到自己本来可以不必头裹绷带到课堂上去的,因为就我自 己的性格来说并不适合这么做,这件事似乎没有经过深思熟虑就付诸了实施,难 道我是有意做给雪莉看的吗?现在看来这个无意识的动机已经无处可藏了。但是, 当我有意尝试去捕捉雪莉的目光的时候,却发现这并非一件容易的事,而我一旦 放弃这种努力,她又会将自己的目光主动送了来。这使我觉得一切又都回到了我 们恋爱之初。 第十七章    元旦这一天,全班同学聚集在教室里捏饺子。班长和生活委员用结余的班 费买来牛肉和猪肉,到学校食堂剁好了陷,然后端到教室里来。会捏饺子的人分 成了四个组,每组约五、六人,其中有两个女生负责擀皮儿。我有意识地和雪莉 分在了一组,此外这一组还有君志等三个人。雪莉和另一个女生开始擀皮儿。我 留意着雪莉正在灵巧地运动着的双手,这是那天夜晚我曾握过的双手,它们雪白、 细嫩、纤巧而又美丽。经由视觉的作用在此刻和那晚之间形成了一个通路,我仿 佛又一次握住了这双手,我可以感觉到它们的柔软和滑腻。“别傻站着,快干活 儿。”那是雪莉带有亲密意味的声音,听来让人甚感舒适。我从记忆中走回来, 拿起面皮儿,将肉陷放到上面。“无强厚味。”我说道,眼睛盯着面皮儿上的肉 陷,它们就是古代养生学《尽数》中所谓的厚味。“那你就别吃!”这是一个无 法言喻的幸福时刻,雪莉这一句意似嗔怪的话再次让我感受到了情人那种亲密无 间的感觉,本来我搬出那句古文来就是要引起她的注意,现在得到的反应已远远 地超出了我的想像。我欣喜地抬起头来,看到雪莉嘴角微撇,脸上似笑非笑地在 看着我。我觉得一股柔情突然间将我的心包裹了起来,感到自己长时间以来强装 的冷漠一瞬间被彻底融化了。我出神地看着她的湿润的嘴唇,想着也许我还可以 再次亲吻它们。当天晚上,班内的元旦联欢过后,众人都回宿舍去了。我故意留 在最后,把一张纸条放进了雪莉的抽屉里。时隔半月之后我再一次约她相会。    第二天晚上,我靠在一棵有着低矮分杈的榆树上,抬起手腕,借助昏暗的 路灯的光芒看了看手表,确认已到了我们约定的时间。我开始目不转睛地盯着对 面试验楼的拐角,期待雪莉的兀然出现。可是,五分钟过后,从我站立的地方望 过去,依旧只是满地枯草白茫茫的影子,没有一丝人迹。“迟到是女人的权利。” 我这样自我安慰,依然坚信雪莉一定会来到。十分钟过去了,雪莉仍未出现。 “可能她正走在路上。”我又想,故意冷落心中隐隐约约的不安,前几次约会雪 莉可从未迟到过。接下来的等待使我感到越来越难以忍受。“难道她没有看到我 给他纸条吗?”我痛苦地想道,并立即排除了这种可能,白天里我已从雪莉那里 得到了她看到纸条的明确信息。等待的焦虑使我们在每一秒钟上停留的时间抵得 上一分钟,这样每经过一分钟,在我们心里产生的感觉就象过去了一个小时。当 时间超过约定时刻半个小时时,我的感觉好象过了整整一个晚上,我突然感到精 疲力尽,对雪莉的到来丧失了最后的信心,我认为自己受到了愚弄,于是满怀怒 气地走向教室。因为今天是星期三,规定的休息日,所以所有教室的电灯都不亮。 我以为不会有人到教室来,可是等我穿过教学楼的角门走到楼道内时,正好看到 有我们班的几个男生走过来,大家乱哄哄地聚集在教室门口等着我打开门锁。我 打开门,让他们进去,这当口我回头看了一眼,猛然发现雪莉正由教学楼的正门 走进来。在我看到她的同时她也看到了我,她先是感到意外,接着脸上显出愤怒 的神情,转身向楼梯下我刚进来的那个小角门走去,这是我们约会需要经过的地 方。我意识到自己所犯的错误,急忙追了上去。走出门外我追上了她,事实上是 她自己停了下来,她背靠着墙站住,我用手臂撑着墙将她圈住,低声下气地求她 跟我走。她冷冰冰地看着我一动不动,然后,又用冰凉的口吻问我:“有事吗?” 我又一次犯了一个不可挽回的错误,我因为早已心慌意乱,所以竟然结结巴巴地 说了一句:“没……没……事。”听我说完,雪莉忿然说道:“没事别拦着我。” 说罢,推开我的手臂,头也不回地走了。我突然意识到,自己那天因一时冲动而 把所有的信件归还给她在她心中造成的愤怒并不象我想像的那样已然消失,而只 是暂时被潜抑了下来,今天我又再一次给了它发作的机会。我满心懊恼地回到教 室,一些人在昏暗的烛光下俯在桌前,似乎对刚刚发生的事保持沉默,可我明白 他们通晓一切。我走到一个人跟前,突然大喊一声,挥手将他桌子上的蜡烛击落 在地。然后,在他们目瞪口呆地注视下,冲出了教室。    栗伟眼中深切的同情和责备曾使我感到极不舒服,因为我从他这种眼神背 后看出了一些不为我所知的想法,以及使这些想法得以在他心里形成的背景。我 猜到他对于我的爱情感到不以为然,他认为我为了雪莉而如此痛苦并不值得,促 使他产生这种想法的不仅仅出于她对雪莉性格的了解,更主要的是他可能从别人 那里听到过对我的讥讽和嘲笑,由于我是当事人所以这样的讥讽和嘲笑绝不会在 我眼前出现,但是栗伟却可以听到,他处于我的至友的位置深以为耻,自然而然 的在神色当中显现出来。对于上述想法只是我的推测,其实在我心里并未形成明 确的印象,只不过我心里隐隐约约有这种念头而已,我并没有认真对待,因为不 管别人的嘲笑也好还是栗伟的想法也好都无助于改变这样一个现实:我对雪莉的 依赖。爱情是一种非常复杂的感情,一个人的品行、相貌可能不是决定性的因素, 决定性的因素是能够使我们爱上她的人的适时出现,而且有充足的时间来使我们 爱上她,然后一切都不再重要,重要的只是我们爱着。精神之爱或多或少总有一 点虚幻的成分,我们所爱上的对象和她本人并不能做到完全合而为一,我们一旦 爱上了她的这个虚幻的影子,她本人反而不再重要,我们就会在心里按照自己的 理想重新塑造一个形象,而无视她的真实状况,此刻她不过是一个模特,一个参 照物而已。但是,这个影子所附着的肉体却是不可缺少的,我们要唤醒那个令我 们欣喜若狂的形象必须借助这个肉体才行。所以当我们爱上一个人之后,再次听 到她德行有亏,或是其它原本能够阻止我们爱上她的缺点时,只会引起我们的痛 苦,却不会使我们的爱削弱半分。但是,那些我感觉到存在其实我并未看到的对 我的讥讽与嘲笑已然发生了作用,那次雪莉约我到她宿舍去的路上我和她分道而 行难道不是想避人耳目吗?我下意识地以为这样就可以避免别人在我背后指指点 点。    当这种深切的同情与怜悯再次出现在栗伟的眼中时,我备受感动。在这熟 悉的眼神当中以怜悯置换了责备,以此来表示对我的理解,分担我的痛苦。这时 我已剪过了车票上了站台,靠在剪票口的铁栅门站台一侧和在另一侧的栗伟默默 相对。此刻已是次日凌晨三时许,半个世界处于沉睡之中,只有车站还是一个喧 闹的孤岛,车站上高高悬挂在电杆上的路灯发出寂寥的桔黄色的光芒,发散着离 愁别绪。我神色严峻地望着栗伟,痛苦成为一种阻挡,使我无法真切地看清栗伟 的面孔,但他的神情已深深镌刻在我的心里,犹如我们真挚友情的纪念碑。列车 进站了,我挥手同栗伟作别,在转身的一刹那,我看到了栗伟眼中突然涌现的泪 光。    我无限伤心的坐在靠近车窗的座位上,一动不动地凝视窗外。列车在无边 无际的黑夜里疾驰。整个车厢的人都在睡觉,因而四周弥漫着倦怠的气氛,伴随 着“喀嚓、喀嚓”列车行进的声音,催人欲眠。可是睡觉对我来说是一种奢侈的 享受,我的头脑从没有象此时此刻这样清醒,我可以分辨出其中的每一个痛苦的 想法。我象一个逃兵一样逃离学校。我再没有勇气呆在学校里,所以请假回家, 以为这样就可以逃开痛苦的追逼,可实际上我的心并没有因为离痛苦之源越来越 远而有丝毫的减弱,就象刀刃虽离开了伤口疼痛并没有停止一样。爱情远比我们 想像的强大,事实上,在爱情的追逐之下我们无路可逃!爱情是深藏在我们心中 的无形利剑,除非爱情突然在一瞬间消失,否则我们无论逃到何处都不能躲避它 的凌厉一击。当此时,当我们觉得再也无法承受所遭受的痛苦之际,我们多么希 望出现这样的奇迹:服下一种药物就使我们将往事遗忘,又或者时间在一瞬间跳 过几年,即便因此少活几年也再所不惜。    列车在一个城市稍事停留又继续前行。下车上车的旅客惊醒了车厢里的人, 引起一阵骚动。有一个年轻的少妇在我对面不远的座位上坐下来,和她一起的是 一个小孩和一个中年男子。不久我觉得她在默默注视我,我抬头看了看她,但是 我看到的是她正慢慢把头转向一边,似乎在向我表明她游移的目光只是偶尔在我 身上暂作停留。我微微一笑,觉得自己紧迫的心骤然为之变得舒缓。我懂得这种 游戏。我的目光离开她的脸孔,掠过我视野所及的每一个人然后又回到原地。这 是一个颇为妩媚的女子。我突然感觉自己渴望沐浴在她的秋波里,我觉得自己痛 苦不堪的心将在她那里得到抚慰和呵护。我集中了所有的注意力来关注她。但我 不愿使她受到惊扰,因而尽量不去注视她。我曾经设想过人类在学会使用语言之 前怎样利用形体动作来实现交流的目的,可能那样的交流无助于产生精微的思想, 但我们从形体动作当中获得的信息显然更加迅速、直接。比如,两个素不相识的 青年男女相遇,只须交换一下眼神,甚至用不着说一句话,便能在一瞬间明了彼 此的心意,如果换一种方式,用语言来表达的话,恐怕就会显得含蓄而隐晦了。 我和那个少妇之间很快达致某种默契,在我们相互凝视的目光里,时间和空间所 造成的我们之间的距离瞬时间消失无踪。    “妈妈!”那个小孩喊道。    少妇把目光转移到那个小孩身上,看他怎么了。但是,小孩却再没有说话。 那个中年男子开始跟她交谈。原本我以为这个男子是那少妇的丈夫,但从他们交 谈的神情来判断显然不是。在他们交谈的当儿,那少妇时不时地偷偷看我一眼, 我保持着同谋的兴奋,时刻准备和她交换会心的一瞥。但是,不久那个小孩子似 乎发觉了什么,转身看了看我,又回头望望母亲,再转头看我时目光中充满了敌 意。我扭头望着漆黑的窗外,以躲避他的目光。受到小孩的感染,那个男子也回 过头看了看我,我冷漠地和他对视了一下,他迟疑地转过头去。男子和小孩加强 了防范,使得我们的眉目传情变得困难起来,但同时也使得这种历险的情趣大大 增加了。从那少妇多情的凝视或她缠绕我的眼风当中我感到自己的自信正渐渐得 到恢复。在这个封闭的世界里,在这个飞速行驶的列车上,我的痛苦忽然间风息 浪止,而在不久之前,我还觉得这样的奇迹不可能出现。    因为料想到这段奇遇将会在我到站时按时结束,所以我久久凝视着那个美 丽的少妇,希望从她身上找到可供我长久记忆的标识。可是,我的这种努力只是 徒劳,当我终于走下列车,当她不复存在于我的视野之中,她的形象立时暗淡下 去,痛苦重又悄悄掩上心头,犹如政府军卷土重来赶走叛军,再次夺取了控制权。 我神情抑郁的回到家乡,正值晨光曦微,家人都还在睡梦之中。我走到父母卧房 门前轻轻扣门,里面传出母亲的声音:“谁呀?”    “我。”我答道。    “春子吗?”我又听到母亲惊喜的、略带颤抖的声音,我的眼中忽然溢满 泪水。   第十八章    翌年春天的一个黄昏,我散步走到那片我曾和雪莉约会的树林的西部边缘, 这里有几间废置已久的房屋,我在房子的南墙外壁和学校最南边的围墙之间、通 向小树林的通道上留连徘徊,回思我和雪莉之间为数不多的几次约会。此刻,这 些回忆已不能再度激起我的感情的波澜,这些事件存在于我的记忆当中并没有发 生改变,只是我日渐发觉我为忘却对雪莉的爱情而做的努力正在加速生效,我的 爱情已今非昔比,这些回忆已经不能再次借助于它作用于我的心灵。不仅如此, 我常常看到的雪莉用以诱惑我的秋波或者用以激起我的妒嫉而投向他人的目光也 都不再具有威力。在我沉思的时候,有一刻目光停留在房子的墙壁上,并且我的 注意力也和我的目光在一起时,我发现在这堵蓝色的砖墙上有一片白色粉笔字, 我走近它们,于是这样几句话借助我的视网膜进入我的意识之中:“想入非非大 坏蛋,机不可失,失不可得。”我想起去年冬季,当我还试图挽回和雪莉的关系, 有一天晚上到宿舍去找她,那个时间别的人都在教室里上晚自习,我到她的宿舍 时就她一个人,她对我表现出异常愤怒的神情,我想要化解她心中的怨气,因而 走近她企图抱住她,但她躲开了,并且大声对我说:“想入非非……,你走吧!” 见我不为所动,她就冲出门外,用手指着楼梯让我离开。我觉得受到了侮辱,所 以万分恼怒地冲下楼去。借助“想入非非”这个词,我想起雪莉愤怒的神情,而 且我开始猜到这些粉笔字出自谁手,写给谁看的。从各种因素来判断,这些字是 雪莉写下的,可能她希望有一天我能看到并因此恢复对她的爱情,当我将这几句 话记在本子上,准备离开时,对此我已毫不怀疑。这些话促使我修正先前的一些 想法,曾几何时,我怀疑过雪莉为着横遭男友抛弃因而想要报复每一个男人,现 在看来这个想当然的看法是多么不合现实。也许有更为合理的解释:雪莉在接到 绝交信之初精神受到极大的打击,她感觉一时间失去了所有的依靠,处于极端的 狂乱之中。后来,她向我频送秋波,诱使我爱上她,这种做法就象一个溺水的人, 慌乱当中抓住一根稻草,虽则它不能将她从痛苦的深渊救出来,却可以得到稍许 安慰。“但是,从这些粉笔字来看,她最终真的爱上了我。”这时我这样想道, 并且有些心动,心想实现和解也是可能的。    但是,当我迟迟没有采取行动,这样过了两周之后,这个可能性又消失了。 每当我在考虑该着采取怎样的行动来实现和解的时候,我总是对自己说:“等到 明天我想出好办法来再行动也不迟。反正现在需要爱情的是她而不是我。”因而 一再推迟采取行动的时间,其实最简单的办法就是我照老样子给她写一个约会的 条子放到她的课本里,但是,我觉得这样做的话,第一次约会可能不会太顺利, 而我又自忖缺乏应变能力,所以始终没有这么做;另一个原因是我幻想雪莉采取 主动,我则坐享其成。不仅如此,而且我觉得自己现在的状态没有什么不好,既 不会因为爱情而苦恼,又不必因无所事事而感到空虚寂寞,况且我自觉已经习惯 了这样的生活,担心重归于好会打破这个习惯,给我带来不幸。当然,更主要的 原因是我的爱情已经今非昔比,不再是以往的爱情。这样的状态是我处于痛苦之 中时希望达到而不得的,我舍不得轻易舍弃,犹如一支经过长途行军的部队好不 容易找到了一个休整的场所因而不愿意离开那样。现在,雪莉的这些话所起的作 用正违背了其初衷,它无疑帮助我清除了心中最后一丝痛苦的残余。    就在我以为自己的爱情已经不同以往,它再不能在我心中引起强烈的痛苦, 以至我可以藐视它,不再对它趋奉如故之际,爱情却象一场瘟疫在我们班蔓延开 来。一段时间以来,我专注于自己的内心世界,醉心于冥思苦想,对于其它一切 事情都闭目塞听,不闻不问,唯一能够向我灌输一点外界的信息的只有栗伟。当 他用一种难以索解的口吻向我说起班里的几起恋爱事件时,我同他一样感到惊讶, 因为在我的直觉当中,以为爱情不会在这些人之间产生。    “饥不择食。”最后栗伟鄙夷地盖棺论定。    栗伟的话使我突然意识到我们能够呆在这所学校的时间已经所剩无几。可 能栗伟的判断是正确的,时间是促成这几起恋爱事件的最深刻原因:眼看毕业临 近,要是他们想在同学之中找到一个结婚对象的话,已经时间无多,而且他们都 认为一旦脱离学校走向社会再想找如此般配的对象实属不易,所以说这是一种最 现实、最实惠的选择,与爱情无涉。同栗伟一样,我认为其他人都是些目光短浅 的、平庸的且缺乏心灵的人,根本不是适合爱情生长的温床。但是,同时我也意 识到除了我们所看重的精神的恋爱之外,还存在着许各种各样其他方式的爱情, 比如患难真情或者相濡以沫的爱情更或者肉体的爱情等,因为我缺乏了解所以就 想当然地视其为无了。可是,所有上述种种恋情都不适用于他们,因为他们最终 走到一起完全受利益的驱使,他们在作这样的选择的时候只动用了理智,而心灵 则袖手旁观。    第十九章    仲夏的一个中午,吃过午饭之后,我独自一人带着一本小说来到操场上。 这个时节操场上到处长满青草,环绕操场四周种植着许多的杨柳,这些树木枝叶 繁茂的树冠印在草地上形成了浓密的树荫,这类的树荫与夏天强烈的日光划地分 治,因而保持了自身的幽静和凉爽。我在浓荫下的一块条型石头上坐下来,捧起 手中的小说来读。此刻,诺大的操场上空无一人,只有草丛里传来“唧唧”的虫 鸣声和着烈日照射的“嘶嘶”声响,更衬托出操场的空寂。我把头俯向书本,整 个心灵沉浸到了文字所引领我到达的地方,幸福愉悦的感觉油然而生。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我感到有些疲乏,因而抬起身来伸了伸懒腰,目光因 此暂时脱离了文字的指引,蓦地,远处的一个身影一下子跃入了我的眼帘。我凝 神细看,发现是雪莉。她正翩然走在操场的另一侧,显然并没有看到我,她的步 伐看去轻盈而快活。她走着走着,忽然停下来,我以为她发现了我正想转过脸去, 却看到她蹲下身来,从地上的野草丛中采下一支花来,拿在鼻端嗅了一下。她在 做这一套动作的时候完全没有我所熟知的那种故作风雅,而是极其自然地、近乎 孩童那样的天真顽皮,我觉得自己看到了真实的雪莉,因此被深深打动,心中垂 死的爱情象是突然受到仙露的滋润因而恢复了活力。雪莉拐过一个弯儿之后就看 到了我,她的面孔瞬时间变得严肃起来,随之走路的姿态也发生了变化,一切又 都恢复到了我所熟知的样子。我目送她高傲地、目不斜视地昂然走过,直至消失 在房屋的另一侧。    这次偶然的相遇,迫使我不得不改变一下自己对雪莉的不公正看法。一段 时间以来,我都把雪莉看作一个本性不纯、德行有亏的人,这一方面固然是栗伟 对她的评价使然,更重要的是我的妒嫉心在作怪。这次她天性流露,所表现出来 的令我惊讶的质朴和天真使我自责对她的心灵的了解实在是太少了。若说我从未 试图去了解雪莉的所思所想可能言过其实,但是,我对雪莉心灵的探究始终没有 脱离私心的要求。我探究她的想法只是为了得到她爱我与否的解答以及推测我能 够从她那里得到什么样的回报,却从没有考虑过她的感受、她对我的要求及希望。 我几乎从来没有考虑到过她会为了我而感到苦恼,这是因为我自认为已经向她敞 开心扉,表白了我对她的爱情,她应该已经满足。但是我却忽略了她应有的矜持, 正是这一点决定了她不能因为我对她表白了爱情就轻易向我做出许诺。思虑至此, 我忽然想起她对我说过的一句话,那是我第一次将她抱在怀中,她在奋力挣扎的 时候,面色愁苦地对我说:“那有这么快的。”因为当时的情境我并没有对这句 话给以足够的重视,此刻我再想到这句话,使一些往事在我心中豁然开朗。正如 栗伟猜测的那样,雪莉给我的回信并非是要我打消追求她的念头,相反,她希望 对她紧追不放,如果我真的这么做了,她依然会加以拒绝,直到有一天她认为时 机已经成熟才会对我有所表示。这是追求爱情惯常的套路,如果我在情场上稍有 经验的话,事情很可能就是另外一种结果,偏偏我对情场上的规律一窍不通,以 至生出如许波折。这样的结果对于雪莉来说也是始料不及,她最初对我象对一个 情场老手那样,毫不心软地给我碰钉子,及至发现我不过是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年 时为时已晚,已经给我的心灵造成了伤害,而这种伤害对于我这样一个敏感而且 自尊心过于强烈的人来说已触及到我之为我的尊严,因而在潜意识当中对雪莉产 生了抵触情绪,但是应该说明的是我对雪莉的爱情并没有因此而削弱半分,可能 反而使之增强。上述分析可以使我们明白,对于我对雪莉的爱情,在我身上有两 种水火不相容的态度同时并存。爱情使我如此在甜蜜和痛苦之间徘徊全种因于此: 当我看到雪莉对我温情脉脉、款款凝视的时候,我的心中充满由衷的感激;而当 我遭到拒绝的时候,我对雪莉的抵触情绪骤然增强,因此我对雪莉不理不睬,内 心感到极其痛苦。对于我态度的冷热变化以及情绪的大起大落,雪莉不会视而不 见,很可能我对她不理不睬也使她感到苦恼,尤其是最后这一次,可能在她心里 造成了痛苦。但是我找不到充足的理由来支持我的这一猜测。说到这里,我想起 不久之前,在教室里雪莉频频回头向我顾盼,但是没有得到回应,她就把头抵在 胳膊上在书桌前俯下来,给我的印象似乎是在伤心一般,难道这就能说明她在因 为我不理睬她而觉得痛苦吗?还有一次,她向班主任请了病假,在宿舍休息,当 班主任在班里宣布这一消息的时候,我有些疑心雪莉是在给我一个和好的机会, 如果我去看望她的话,我这么想是因为雪莉从来没有请过一次病假。当时我对自 己说既然已经下定决心彻底忘掉她,就不应该去看她,其实我真有去看她的冲动, 只是因为胆怯才没有去看她。两天之后,她重又回到教室。我偷眼观察,发现她 一付无精打彩、灰心丧气的样子,揣测其原因难道是因为我没有去看她吗?    “她曾因为我而感到痛苦!”这样的想法萦绕在我的脑际,使我受伤的自 尊心得到了某些补偿。记得在我感到极端痛苦的时候,我曾暗暗发誓,如果有一 天我不再爱着雪莉,我要把我从她那里遭受的痛苦全都还给她。但同时我又悲哀 的想到如果我真的能把遭受的痛苦还给她的话,我也就不必如此痛苦了,因为如 果她并不爱我的话,我怎么能使她痛苦? 而如果她爱我的话我又何必痛苦? 现 在,这样的想法当然早被忘记,但是,我因为追忆往事,得出她曾因为我而痛苦 的结论却着实使我感到愉快,当然不是报复得逞的愉快,而是发现被爱的愉快。 在这种快乐心情的支配下,我觉得再没有什么东西阻碍我跟雪莉的和好了,我决 定当晚就把和好的想法付诸行动。下午,来到教室,我走到贴在墙上的课程表前, 查看了一下明天都是什么课,考虑要将约雪莉见面的纸条放到哪个课本里。 第二十章   我们对某个古老的城市或建筑倾慕已久,渴望有朝一日能够亲自登临那个地 方,我们之所以会产生这样的想法,是因为对那个地方的美丽早有耳闻,无论是 从人们日常的交谈当中提到或是在书中经常看到这些地名,都足以引起我们的欲 望。对一个我们未曾去过的地方产生兴趣,在以往信息通讯不发达的时代,往往 要经历一个很长的时期,需要人们一次又一次的提及,或者在书中频繁地出现这 个地名,才会在我们心中留下强烈的印象,因而激起我们渴欲一见的欲望,而在 媒体异常发达的今天,这一过程被大大缩短了,比如,不久之前才摄制完成的电 影,经过电视、报刊、杂志等媒体的宣传,不用多久就已经妇孺皆知。《妈妈再 爱我一次》是一部台湾电影,据说非常感人,观者无不下泪,电影尚未在这座城 市放映,我们对此就已深信不疑,所以当栗伟来告诉我今晚放映这个电影的时候, 我就感到自己迫不急待得想一睹为快。栗伟告诉我这个消息的时候,我刚刚把约 会雪莉的纸条写好,正在考虑在什么时间放到雪莉的课本里,因此我想,等看完 电影之后我到教室里来,应该不会再有人在,那对我来说正是最佳时机。但是, 当我们坐在电影院里观看这部电影,所有的人都唏嘘泪下的时候,我却无动于衷, 因为,在我们身后坐着雪莉和黄晶。看到雪莉和黄晶结伴出现在电影院里,我的 第一个反应是:怎么?他们怎么会在一起?随即我明白了一切,这在我心里引起 痛苦而慌乱的感觉,我把自己愕然的目光急速地收回来,然后目视前方,不复能 够左顾右盼,一时间心乱如麻。电影准时放映。我端坐在座位上一动不动,也不 开口说话,眼睛盯着银幕,但是注意力却紧追着使我痛苦的念头不放。后来我想 到始终这么坐着不说一句话显得太过示弱,因此想跟栗伟和冰洁就剧情开句玩笑, 以显示自己对这件事毫不在意,但是又担心自己过于激动的声音更会出卖自己, 所以索性一言不发。为了使自己尽快恢复常态,我在心里极力安慰自己:这不算 什么,你早就不再爱她了。然而这种告慰却无助于缓解我的痛苦。栗伟和冰洁就 坐在我的旁边,他们尽量不向我的方向看,免得看到我的伤心样子。    “他们肯定早就知道这件事,而且不止他们,所有的人都知道,就是我自 己被蒙在鼓里。”我痛苦地想,同时感到耻辱。但是,我的朋友是不应受到指责 的,他们不告诉我事实真相是怕我伤心,在此之前,他们难道不是随时准备讨我 欢喜吗?那是他们预想到有一天我会知道事实真相,并且会伤心难过,因此加倍 的迁就我啊!不知何时电影已经放映完毕,我木然的随着人群走出影院。当我们 三个远离众人的时候,栗伟“呸”了一口,骂道:“什么玩意儿!”冰洁则尴尬 地笑着望着我,满脸歉意,仿佛我的痛苦都是她的过错似的。    就在不久之前,我还坚持认为自己对雪莉的爱情已经接近死亡,即使在我 决定与她和好的时候,我也不认为是由于爱她才做出这样的决定,而是我觉得以 前自己把雪莉看得太坏是一种过错,我理应对此作出补偿,而且我以为我主动去 跟她重修旧好就是最好的补偿,不仅如此,我还认为要是雪莉不是我想象的那样 德行有亏的话,我就有责任去跟她和好。可是,当我在电影院里看到雪莉和黄晶 双双出现那一刻起,爱情又重新在我心中复活了,这时,我已经得知雪莉另有所 属,而并非象我想象的那样在等着我去向她求和,她在我心中又再次变得珍贵起 来。时间仿佛又回到了我热恋雪莉的时候,这时的痛苦和那时的痛苦没有丝毫的 区别,正是这种相似性使我觉得时间是在原地打转,并没有前进。    “这件事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在痛苦之中我这样想道,似乎也并非无 迹可循,我记起在春天的时候,有一次我和黄晶在一起打乒乓球,雪莉和几个女 生在一旁观看,我注意到雪莉的目光在我和黄晶之间来回游荡,我觉得这又是她 在故意引起我的妒意,所以依旧保持着冷漠的神态。黄晶的脸上带着惯常的微笑, 此刻略显得有些羞赧,我以为这是因为心上人在近旁的原故,我知道雪莉是众多 男生顷慕的对象,所以觉得这个看去有点象女孩的男生也会对雪莉痴迷不足为奇, 要是他不对雪莉着迷才令我奇怪。当时,我还为他的羞怯感到好笑,甚至觉得雪 莉后来主动找他说话是在折磨他。现在想来,恐怕我当时会错了意,不仅雪莉并 非我想象的那样出于引起我妒意的动机才对黄晶频频顾盼,而且黄晶的羞赧也不 是因为自己内心的爱情,相反,是因为我在那里他才感到羞愧的,因为他和雪莉 之间早就有了默契,只不过尚未象今晚这样公开出双入对罢了。想到那天在场的 所有人都在看我的笑话,只有我一个人不知就里,我不禁羞恼万分。我此刻的羞 恼不单单是对当时应该感到的羞愧所做的补偿,更包含着对自己当时未表现出羞 惭因而被别人暗中取笑的懊恼。    过后的某一天,栗伟似有意无意地向我提及黄晶的家庭背景,说他是某县 公安局长的儿子。我明白他的用意。他是想让我明白雪莉并不是一个心地纯洁的 人,她跟黄晶谈恋爱只是为了他家有权有势。然而他告诉我这些已不能给我多少 帮助,因为这种单纯由妒意引起的爱情不会长久,就象由礁石激起的海浪因为没 有更深厚的背景很快就会平息一样,由于雪莉另有所爱而激起的痛苦没有象我所 担心的那样缠绵难愈,相反,很快我就恢复到了我在不知情之前所处的状态,即 使当雪莉和黄晶结伴外出时我和他们迎头相遇,我也能够显得泰然自若。    但是爱情的终结并不能象生命的死亡那样迅速而确定。一个中午,我由校 外返回宿舍,走到楼道口的时候,正碰上雪莉端着一盆刚洗好的衣服出来,显然 准备在户外凉晒。我注意到她穿了一件质地柔软的连衣裙,布料非常贴身,因而 她的玲珑身段被暴露无遗。我可从没有见她穿得如此性感,猜想她这件衣服大概 只在宿舍里才穿吧?瞬时间我那被压抑的欲望又再次被激活,爱情也死灰复燃, 致使痛苦的感觉重又袭上心头。但是,当我走上楼去,再看不到她的时候,爱情 之火又渐渐熄灭了。这个过程和股票走势的某些特性何其相似,比如股票虽说是 一路下跌的趋势,但其间依然会偶尔出现小小的反弹。类似的情形在临近毕业的 时候又出现过一次。一个炎热的午后,雪莉身穿一件粉红色的短裤和一件粉红色 的吊带背心出现在校园里。也许对于现在的人来说,这种穿着并不值得大惊小怪, 可是对于当时的我们来说已经是非常前卫的了。雪莉此举招致了众多非议,但在 我心中只引起痛苦。这使我有些怀疑在爱情的死亡过程中,其精神部分的死亡总 是先于肉体部分,所以当我们感觉自己已经不再爱着某人的时候,我们的肉体依 然保持着对她的依恋。 第二十一章   距离毕业的日子越来越近了。我一方面因为即将离开学校而感到兴奋,一方 面又因为我将不得不同朝夕相处的朋友分离而郁郁寡欢,同时,我还为自己能否 在同栗伟分别的那一刻做到痛哭流涕而担心。从栗伟的言谈之中,对于上届毕业 的学生分别时的悲伤场面曾表露过激赏之情,在谈到这个话题的时候他总是说: “别看某某怎么怎么样,可是个义气人,你看人家在分手的时候哭得有多痛。” 或者说:“不哭说明关系没那么好!”我相信栗伟并不是有意要以这样的标准来 检验我们之间的友谊,但是,他的话却使我担心在分别时如果我哭不出来的话会 对我们的友谊造成伤害,这是我不愿意看到的。也许有人会说这样的担心毫无必 要,到时候受到那种氛围的感染就会流下眼泪,但是我的担心并非杞人忧天,我 记起在外公去世的时候,整个丧礼过程我始终没能掉下一滴眼泪,尽管我心中充 满忧伤,事后母亲对我说:“你姥爷多么疼爱你呵!”这使我每次想起这件事都 异常悔恨。    就象某些通俗小说或者好莱坞的电影那样,不管中间经历怎样的患难,最 终会得到一个圆满的结局,毕业的时候栗伟和冰洁如愿以偿地分配到了一起,而 且学校的慷慨不仅及于他们两人,我们班所有恋爱的人都得到了同样的眷顾。尽 管在我们入学之初,学校曾三令五申不准学生谈恋爱,但是当他们面对这些恋人 们希望分配到一起的要求时却又网开一面,这使我再次体会到我们中国是一个讲 人情的国度。我以为恋人们欢天喜地地结伴回家会冲淡送别时的哀伤,因为我觉 得预期的生离死别场面将无法上演,单凭同学之间并不深厚的友谊不致使人哀痛 逾恒。但是,在车站送别首批回家的同学时的哀伤场面远远超出我的想象,许多 人痛哭失声,受这种氛围的感染我也热泪盈眶。然而我自己十分清楚,我对这些 人的感情并不能使我的哀伤达到落泪的程度,我想可能多数人跟我一样,但是在 这种群体送别的时刻,我们每个人都把自己哪怕不多的一点伤感释放出来凝聚到 一起时,就足够使人落泪了,就象分散在天际的云朵不能致雨,但是当所有的云 朵积聚在一起时就会形成降雨一样。    栗伟在次日上午同冰洁回她的故乡去,而我要等到晚间才能离开,所以将 是我送别栗伟而不是他送别我,然而这又有什么区别?栗伟离开时候大半同学都 已经走了,因而并没有太多的人为他送行。我们帮栗伟拿着行李,送他们到汽车 站。一路上我愁眉不展,担心自己无法表现出能够使栗伟满意的伤感,也许在栗 伟看来,我的忧心冲冲是因为过度的悲伤所致,但是由于我过于担心自己能否下 泪所以真正的悲伤却退缩了,在我的忧虑面前,它萎缩到角落里去了。道别时, 我极力做出一脸痛苦的表情,而我又知道这种痛苦并非植根于我的哀伤,这又使 我的疑虑加深,我怕栗伟会瞧出我是在装假,所以在我装做哭泣的时候,我就转 过身去,面对墙壁,似乎向隅饮泣的样子。栗伟不能仔细分辨忧虑和伤感之间的 区别,因此他认为即将到来的分离使我无法忍受,他走向前来,握住我的手,对 我表示安慰,劝我不必这么伤心,许诺我们将来还会相见。看到栗伟的眼圈红红 的,我的负疚之情更甚,觉得只有真正的眼泪才能够补偿。送栗伟走后回到学校, 我的忧虑顿时消散,悲伤才重新从它隐居的角落里现身,控制了我的情绪,我蒙 起被子放声痛哭。       我握着这只手,尽管它仍然象我初次握住它的时候一样柔软而光滑,但是, 我已经不能借助于它再度重温过往的幸福,因为此刻在我胸腔内跳动的已不再是 同一颗心。此时已是深夜,我和几个同乡即将乘列车离去,我们是最后一批离开 的异地学生,幸而有本地的学生被指派做善后工作,我们才不致孤单的离去。雪 莉、君志以及另外几个本地同学为我们送行。我们把行李放在站台上,等候列车 进站。雪莉来到我跟前,亲切地对我说些祝福的话。我伸出手去。这显然出乎她 的意料,她迟疑了一下才把手交给了我。那时,分别时行握手礼还仅限于同性之 间,所以我这个举动不仅使雪莉和其他同学感到意外,连同我本人也感到吃惊, 我几乎是无意识地伸出了手。“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我想起这句出自《诗经》 的古老誓言,本来我和雪莉也有可能象栗伟和冰洁那样有一个圆满的结局,可现 实截然相反。我无从分辨其间的幸与不幸。我相信性格决定人生的说法,既然我 的性格已经帮我做出了选择,我将只能沿着这条路走下去,而与另外一种被我们 舍弃的可能的人生道路分道扬镳。我们不知道要经历多少次这样的选择才能走到 我们人生的终点。我曾设想为我们的人生轨迹和被我们舍弃的众多的可能出现的 人生轨迹画一个图形,那将是一个无比巨大的树冠,我们每个人的人生只能在其 中的一条树梢结束。当我们最终作出抉择,因而与另一种生活失之交臂,我们总 是对另一种生活充满向往之情,但是使它们易地而处又怎样呢?我们依然不能满 足。    列车鸣笛进站,我们提着行李上车,车厢内人很多早已没有了空位。因忙 着为自己的行李寻找一个落脚之处而一时忘记了送别的人,直到列车启动的一刹 那我听到一声呼唤,抬头看到他们在车窗玻璃那面拼命对我挥手,列车很快就将 他们抛在了身后,面对车窗外黑暗的夜空我不觉黯然神伤。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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