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freedns.us)◇◇ 箭楼        楚风 第一部   一      山多,高峰三十六座,水多,小河一十二道,平地少,只有八亩半,但这地 方既不叫“三十六峰”,也不叫“十二道河”,偏偏唤做“八亩半”。   要说平地只有八亩半的确有点夸张,不过填上满满一烟锅旱烟,在八亩半镇 中心转悠一圈,回来的时候这一锅烟还能真能再抽几大口呢!可是别瞧这地儿小, 南来的北往的都知道八亩半是长江边上一个货真价实的重镇子。   早先这里有三大特产——盐巴、双檐火笼和举子。和西南的许多地方一样, 八亩半也把食盐叫盐巴,这里产盐的历史可以上溯到明成祖登基那年,有民谣 “成祖兴,井盐涌,盐如雪,盐如晶” 为证,在八亩半周围的山脚下,官井、私井星罗棋布,因为盐巴产量大,纯度高, 卖相好,西至西藏,东到武汉,销路甚广;至于那双檐火笼,不值什大钱,可在 长江上游,冬日里有人能挎上一只八亩半双檐火笼,出门去找人摆龙门阵,边喝 着茶,边拢着木炭火,边说古论今,那一定是有闲的小康人家的主,如果再有个 仆役代为提着火笼,屁颠屁颠地跟在身后,但等主子寻地儿坐下,立刻递上火笼, 再帮着主子抬起脚来架在火笼檐上,让热烘烘的感觉从鞋底一直窜上主子的心头, 那人肯定是高门大户人的主了;说到“举子”,外来人听着怪,因为别个地方的 人总在举人的后面恭恭敬敬地缀上“老爷”二字,八亩半一带却把举人叫举子, 这就跟唤“叫花子”、“瓜娃子”一样随便,其实也难怪,小小八亩半就有一条 举子街,门前树旗杆立下马石的旺香人家就够人数一数、排一排的。   到了大清国末造,井盐枯了,科举废了,八亩半周围的山里又盛产起鸦片来, 所以八亩半热闹依旧。那时鸦片直接可以当银子使,贩鸦片比卖私盐利润多,当 然风险也大,山上的土匪就猖獗了,加之废除科举,读书人大减,世风日下,于 是八亩半的三大“特产”又变成了——鸦片、土匪和“双檐檐” 。八亩半人说话爱用叠音,比如什么“草棚棚”、“凉席席”、“瘦嘎嘎”(瘦 肉),这“双檐檐”也一样,就是双层的意思,早先文人多,青楼红火,而后文 人败了,青楼不但没有跟着败落,反而更加兴盛。八亩半的女人出落得水灵,而 且受活,过往客商中不知哪一个挨刀杀的为了跟人说清楚八亩半女人的特别受用 之处,就打了个方便的比方——连下身的那个玩意儿都像八亩半的火笼一样是 “双檐”的,又有哪个短命的舌头长,把这话传了出去,然后“双檐檐”就既指 八亩半的女人,也成了骂人的话。         八亩半的旺香人家里都兴修箭楼,修箭楼既为防土匪,也为显摆家势。到民 国初,八亩半遗老们家里的箭楼大多随家势败落而颓圮,新贵们羽翼未丰,怕摆 阔气惹红眼招横祸,不修箭楼比修了还安全,这样就更衬得雷举子家的六层箭楼 鹤立鸡群来,大清国路走绝了,雷家家道却不曾中落,雷家还是八亩半最显赫的 世族。   穆老爷的父亲在外放官做道台已经是四十年前的事儿了,那时候雷家在八亩 半有钱也有势,穆老爷的父亲雷道台出巨资将八亩半中心那一处败落的旧宅子和 周围的几个小户人家的房子一同买下,然后推倒翻修。八亩半四面环山,站在中 心向四周看,就像在锅底一样,雷家建房时照例需要请风水先生来看宅子,风水 先生说宅子处于八亩半的中心,当是大吉之地,但是“福兮,祸所伏”,大吉之 地也潜伏着大凶之虞,宅子地处八亩半的中心,同样又是八亩半地势最低的地方, 此地阳气不足,阴气有余,所以这宅子必须建一座特别高的箭楼在宅院的中心, 壮其阳刚,以弥补地势低太过阴柔的不足。   雷道台有的是钱,家中本来就开钱庄,再加上在外做官多年,各有来路的雪 花银更是潮水一般地涌进来,官场数十载,眼看着大清国气数将尽,雷道台预知 世道有变,拿着银子不如置产业安全,况且狡兔三窟,所以分别在家乡的府里、 县里和八亩半置了三处家业,对八亩半的这一处家业雷道台不惜倾其所有,既为 了光宗耀祖,也为八亩半的地利之便,这当在情理之中。雷家的箭楼足见雷道台 在八亩半这处宅子上花费的心血,箭楼底基三丈见方,高六层七丈二,通常大户 人家的箭楼方不过丈二,高不过三层,所以雷家的箭楼不仅弥补了雷宅地势低的 不足,而且如鹤立鸡群,可以俯瞰八亩半镇中心这一块平地。   雷道台告老还乡那一年正是三十二岁的儿子雷仁穆中举的时候,原希望儿子 能在外放个官再为雷家支撑几年,却不料儿子竟成了大清国最后一代举子。科举 废除,雷仁穆考进士无望,他就带着妻儿随雷道台回到了八亩半,读书赋闲外, 帮助父亲料理产业。   大清国气数尽,民国肇造,雷家少了官威,家势略有削弱,但财富仍在明增 暗长,富甲一方。民国二年春,军阀混战,在八亩半也打了一场,让八亩半人着 实提心吊胆了几日,好在是场“过路仗”,只在长江岸边打了一日,然后两派沿 长江各奔东西。   这场“过路仗”对于八亩半不能说没有一点影响,三十六峰之首朝阳峰顶上 多了一股操汉阳造的土匪。   且说这朝阳峰雄居于八亩半镇子的东南,山高坡陡,草鹿望见也会却步,山 上本不该有人烟,但是元末明初,这里来了几个很有钱的道士,他们出钱雇人, 在绝壁腰上打眼栽桩,修了栈道,在深谷断崖处,斩竹为筋,断藤为绳,架起了 索道,在陡峭无法放脚的地方凿出了石阶,又在山上就近伐木,就地取石,山上 建筑用的沙灰砖瓦全是山羊驮着运上山的,历时五年,道观落成。大明三百年, 道观高人出高人进,名扬长江上下,明朝气数未尽的时候,又在山后凿出一条道, 下山后走一百二十里,可到南浦。大清立国,道观岑寂一时,道士深居简出,外 人莫能入,到了雍正朝,说是这里有人策划谋反,官军曾攻打朝阳峰,但也只到 半山腰就改变主意,围而不打,一年后,才听说山上的道人接受招安。老道士们 让皇帝给“请”走了,又来了一批新道士,从这儿开始,山上道人才下山到镇子 上来做法念咒,山下人才开始上山去求签问事。此前,朝阳峰上的道士从没有与 八亩半人为敌,然而大清末年,天下大乱,朝阳峰却成了八亩半人的眼中钉:走 了道士,来了土匪。现在更糟糕,长江上打仗,有个豁牙子带着一百来弟兄,凭 着汉阳造赶走了摆弄大刀长矛的那一伙,他们凭险恃强,抢鸦片,劫富人,比以 前的土匪要厉害十分。         民国二年秋,鸦片收过,各家都储在家里待价而沽,那股操汉阳造的杀下山 来,一夜之间几乎将八亩半锅底儿上住着的富人家洗劫一遍,雷家首当其冲,也 是那次,雷家的高大的箭楼使得雷家人财两全。   那晚人定之初,八亩半东南乌鸡渡口方向吹响了兰竹号,凄厉的号声划破夜 空后,随着“砰”的一声脆响便了无声息,夜似乎又恢复了安详,但只片刻,镇 上的狗狂吠起来,漆黑的夜立刻分出了几股飞速涌动的暗流:   一大队玄衣裤、扎绑腿的汉子提着汉阳造从东南方掩进镇子,沿着举子街且 进且分,十余人一队、七八人一伙分头奔向不同的目标,到了举子街的中街,分 出了人数最多的一彪人马,他们在雷家大院门口停下来……   大院门内,雷家的护院听到那一声兰竹号后立刻叫醒了道台老爷和举子少爷, 老爷说赶快进箭楼,仁穆和护围家丁去准备家伙,道台老爷亲自指挥,先让女人 和孩子拎着细软进去,然后是一群家仆抬着几口小箱子进去,再是仁穆带着几十 名家丁断后,他们操刀执矛携弓带箭,另外还扛来几杆火铳,一转眼工夫,雷家 大院空若无人……      两个汉子走出来,脚一点地,飞身上墙,院内传来两声凄惨的狗叫声后,雷 家的大门“咯咯吱吱”地被从里面拉开了,一伙人闪身进来,冲向三合院内的正 屋厢房,门窗户闭“乒乒乓乓”一阵乱响,这一伙人围拢在雷家箭楼下。仰脸看 这箭楼,黑乎乎地不见顶,四面外墙光滑如砥,没有可攀可踩之处,一楼仅有一 门,外包铜皮镶铜钉,二楼南北各留一孔,五寸见方,供通风、了望和攻击,三 楼以上各层才各有一窗一孔,要想进入这箭楼,何谈容易!虽然操着汉阳造,虽 然奔袭之前已经商量了对策,但土匪真正面对雷家的箭楼的时候还觉得是老虎吃 天——无法下口。   “楼上的雷老爷,兄弟为财而来,自不会空手而归,打开楼门,交出金银, 保个全家平安,否则就会血溅箭楼!三声枪响后雷老爷回话!”箭楼下有人喊话 结束,便朝天放了三枪,这三声枪响像是母子儿,引得八亩半东南西北枪声响成 一片——八亩半的洗劫全面开始了。   雷家箭楼内外双方都没有点灯,这主要是怕成了对方攻击的目标,但是楼下 已经有一人中箭倒下,倒下的那个就是刚才喊话的。几个土匪找来梯子,两架梯 子接在一起刚刚够着三楼的窗子,一时间爬的攀的蜂拥而上,楼下又有十数个土 匪抱着圆木撞门,他们的目的很明确,上下两路加击:下路,撞破箭楼门,控制 楼下;上路,从三楼窗户突破,上下夹击,消灭一二楼护院,然后逐层占领。   然而接近平明之时,土匪付出了七死十伤的代价,最后的战果却只是撞破楼 门,攻上了二层,就这还要归功于汉阳造的威力非凡。箭楼所有楼层之间都由厚 实的杂木板隔档,需要架梯子通过一个二尺见方的“天窗”才能到达上一层,入 口窄,易守难攻。这第二层之所以能攻下来,是因为汉阳造将木隔板穿成了蜂窝, 让上面的人无法立足,但是攻第三层的时候,雷家少爷雷仁穆在领教了汉阳造的 威力之后吸取教训,让护院家丁在木隔板上铺上了几层用水浇透了的棉被,汉阳 造射出的子弹奈何不得它。   等到各路人马得手后在雷家聚齐,仰视箭楼,他们分明感觉到人多势众不过 是壮壮威风而已,因为攻楼的只容得下几个人,最后只好决定在雷宅放一把火就 迅速撤回,不然可能被人断了后路。朝阳峰的人怕谁呀?在八亩半的三十六峰中, 能和朝阳峰的人抗衡的就数西北面的栖凤堡寨主李和香了,她和雷家交往甚笃, 八亩半响起枪声之后,雷家箭楼上燃起烽火,这是向栖凤堡求救,接着栖凤堡那 边也燃起烽火,这是向府县报警的信号,如果栖凤堡的主人带人下山抢占了乌鸡 渡口,那么只需要几人把守,“吹火筒”(火铳)就能敌住汉阳造!      栖凤堡主人李和香从西北赶到八亩半中心雷家时天刚亮,雷家扑火已近尾声。 李和香在院中拜见了雷道台,雷道台一夜之间突见老态,他无力地蜷缩在太师椅 里,显得十分衰弱,见李和香来,伸出无助的枯手来让李和香拉着,孩子般地抽 泣起来。雷道台伤心的原因有三点:一是受了惊吓,第一次如此真切地听到汉阳 造在身边发出的震耳欲聋声响,第一次如此真切地看到汉阳造射出的子弹在石壁 上打出火花,弹头和石屑四处乱溅;另一个原因是自己为官几十年,从来都是让 别人看自己的眉眼高低,在自己任职的县府,哪有人敢对自己说句高声话,如何 想到现今竟被人打劫!还有一点那就是见到李和香让雷道台想到了当年他与李和 香的父亲中了文武二举,在八亩镇是何等的威风,他们俩那年结拜金兰,如今李 武举已经去世多年,见到李和香不禁想起故人往事,不禁感慨人生易老,风华不 再。   李和香在雷家住了两日,正想告别回堡,以免故人相见旧情复萌,但是雷道 台却抢在她离开之前仙逝了,雷家以出嫁的女儿的身份给她散了重孝,她也不及 兀自伤怀,一心扑在雷家丧事的操办上,极力替雷仁穆分忧解难,直到把老人送 上坡方才离去。   要说这一把火实在不足以使雷家伤筋动骨,除过厨房被火燎上了房檐外,火 还没有真正地燃起来就给扑灭了,所以稍为修葺便复原如初,只有箭楼石墙上划 过的弹痕还见证着这里曾经有过一场惊心动魄的战斗,雷家的箭楼自此以后更是 声振八亩半方圆百里,但是又有谁家能够有雷家这样的家势,建起如此宏伟的工 程呢?   但是父亲去后,雷仁穆还是忧心忡忡。   雷道台去世后,八亩半人习惯性地将“雷道台家”改称为“雷举子家”,雷 仁穆由少爷变成了老爷,大家称雷仁穆为穆老爷。生不逢时,二十年寒窗读书, 刚中举又废除了科举,当时心中虽感失落,但父亲还是家中的主心骨,精神上依 然有一个强大坚实的依托,然而家中遭遇变故之后,又不料父亲竟如此地脆弱, 现在若大一个门户全靠自己来支撑,大乱之际,兵火之时,深感“百无一用是书 生”,穆老爷不得不思考雷家的未来。      二      穆老爷十六岁娶了第一房太太秋蓉,秋蓉先后为他生了两个儿子。天不怜人, 穆老爷二十八岁那年秋蓉难产而死,一个女婴也憋在产门里,一下子去了两条人 命。一年后穆老爷就把秋蓉的陪房的丫头昭儿纳来填房,昭儿这丫头很乖巧,随 太太陪嫁到雷家时才十二岁,似雏菊未开,又是一个十二年过去,已出脱得枝繁 叶茂,这十余年昭儿悉心照顾穆老爷和秋蓉,秋蓉早有意让穆老爷纳昭儿为妾, 只是穆老爷正人君子,断不肯应承此事,秋蓉只好作罢。秋蓉去后,昭儿对穆老 爷护爱有加,填房之事当在情理之中,又不料事事如意,就是不能为穆老爷生育 一儿半女,好在膝下已有两子,大儿子雷华雄十六岁,小儿子雷华彬十三岁,都 已经近成人,穆老爷也就安天乐命,不再强求。   当初穆老爷的父亲雷道台给两个孙子起名字的时候就想在孙子这一辈能够改 变单一从文的家风,所以一“雄”一“彬”,蕴含了一武一文之意,加之华雄自 小憨厚耿直,好武功,尚节气,颇有侠义风范,而华彬却似先天不足,长不大抻 不开,性情似那未开滚的水泡出的“呜嘟茶”,不见他尽兴哭也不见他尽兴笑, 什么都不能到十足,穆老爷的父亲雷道台对两个孙子的感情随之偏向于老大华雄, 自然老二华彬从小就感觉到了爷爷的偏心。那时候穆老爷的父亲雷道台当家,他 的态度影响着家里的每一个人,失落的种子在华彬幼小的心灵里扎根以后,很快 就长成一棵盘曲、阴郁的大树,扭曲、压抑又放纵,华彬越长越乖戾。   至于穆老爷,他对两个儿子的态度与父亲大不相同,不光因为落了疼爱幺儿 子的老套,还因华彬先天不足,秋蓉护爱有加,少不了给他吹枕头风,再者华彬 天资聪颖,平日娴静孤独,穆老爷觉得他是块读书的好料,非华彬不能继承他的 衣钵;穆老爷很瞧不上大儿子华雄的毛躁,他的任侠尚气在穆老爷的眼里是粗陋 浅薄,穆老爷向来鄙视行伍,不然的话他与栖凤堡的寨主李和香了的婚事早就成 了。   华雄与华彬小哥俩感情却极好,童年滚在一张床上的时候,华彬每每因为身 懒尿了床,他总不吱声,悄悄地挪到华雄那一边,让华雄为他顶那“尿床胎”的 坏名声,而华雄也不急不恼。   哥俩长成少年后,穆老爷他父亲雷道台坚决地拆开他们,原因是华彬鬼点子 多,喜欢暗地里煽风点火,而华雄是个爆竹,一点就燃,兄弟俩走到一起就不干 好事,当然最后受罚的总是华雄。那年为元夜邀同僚和名流来府上观灯,雷道台 腊月间就请来数十名篾匠、裱匠和画匠做了一月,元夜放灯时,廊上挑的明月灯, 檐上挂的清风灯,树上吊的果子灯,院中摆的观音送子灯,池里漂的芙蓉出水 灯……雷府前庭里张灯接彩,一片通明;更有文人雅士,吟诗作对,酬唱应答, 红男绿女,娇喘如兰,袖带香风……雷道台带领着儿子仁穆穿梭在人群中,高谈 阔论,时时妙语连珠,引来客人的一片叫好声。至夜半,雷府又摆上了宵夜,主 客相携,正待入座,突然 “噼噼啪啪”一阵乱响从后院窜来,两只高大的藏犬尾巴拖着爆竹夺门而出,一 时间雷府前庭陷入了空前的混乱,爆竹“噼啪”声,狗的惨吠声,女人们的尖叫 声,男人们的叫骂声,惊惶的脚步声,急不择路落水声,桌椅倒地声,还有盘盏 破碎的“乒乓”声……声声刺耳;而被绊倒的灯笼又燃烧起来,多亏庭中有一池 现成的水,不然必酿成大火:一场准备已久的元夜就这样给搅和了!   要问谁有这么大的胆量敢坏了道台老爷的好事情,不用说就是这哥俩——众 人仓皇之时,后院门口一里一外正站着哥俩,门内阴影里华彬幸灾乐祸,门外光 亮处华雄乐不可支。安抚众人散去,雷道台让家仆将两哥儿捆在前庭,亲自拿皮 鞭“审问”,华雄一口咬定这事是他干的,所以多挨了十五鞭子。但是了解哥俩 的人都知道,兄弟俩一对活宝,一个敢想,一个敢干,这事的策划非华彬莫属, 只有他能想出来,但他却没有燃放爆竹的胆儿,所以这事也只有华雄能干。事后 雷道台强行分开了兄弟俩,华雄跟他住前庭正房,华彬跟穆老爷住后院,明着说 是怕兄弟俩互相影响,真实的目的还是怕华彬把华雄引上了歧途。   穆老爷考举子三试不中,心中郁积了难平之气,祸不单行,结发妻子难产弃 他而去,所以穆老爷一度曾心灰意冷,要回八亩半去过田园生活,谁知有心栽花 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将经书弃置了近三年,后来雷道台强之再三,才又参 加乡试,竟中了举子中的头名,这是后话。   穆老爷执意要回八亩半老宅子养心,雷道台本不同意,但实在怕儿子想不开 出个什么三长两短,也只好首肯,并责穆老爷回八亩半后再置产业,八亩半中心 的那个新宅基地就是穆老爷在这时候开始置办下的。穆老爷本来要带昭儿和两个 儿子一同回八亩半,雷道台说要给他身边留下一个孙子,问了华雄,华雄也愿意 留下,跟爷爷朝夕相处多日,祖孙情投意合,爷爷教华雄读书外又给他聘了武师, 他习武兴致正酣。         在八亩半两年多里,除春节、中秋等大节,穆老爷带华彬去看望雷道台外, 其他时间都在八亩半游山玩水,风花雪月,暂得自在。那期间华彬和穆老爷学会 了饮酒打牌、提笼架鸟、吸水烟袋,自己偷偷学会了抽大烟、逛窟子、交狐朋狗 友,俨然一个阔少。   八亩半这只麻雀虽小,但五脏俱全,先前的井盐,后来的鸦片,牟利者趋之 若鹜,使这里繁华异常,茶坊酒肆,青楼烟馆,鳞次栉比,因雷道台在八亩半声 名显赫,众人仰慕,穆老爷回乡以后,不免要和邻里街坊、亲戚故旧、名流贤达、 旺香大户相互往来,所以携妾带子走门串户和出入那些繁华场所忙于应酬当是必 然,一来二往,华彬不仅结识了一帮富家子弟,前呼后拥,好不威风!而且久在 繁华地,耳濡目染,渐渐谙熟其道。   华彬年龄来到八亩半不足一年,已经有“罂粟花”的美名。他清瘦白净,举 止风流,女子遇他,虽万般绸缪,仍觉亲之不够,疼之不足;聪颖机灵,工于心 计,要想外出耍玩生趣,少不得他,比强斗狠,毒不过他;而且出手阔绰,一掷 千金,所以在一帮富家子弟中很快就成为核心。   穆老爷发现华彬抽鸦片的时候并没有狠责备他,华彬先天不足,时常显得疲 倦,而抽鸦片可以提神,每次抽过,华彬面若桃花,煞是英俊,民间流传抽鸦片 可以增福延寿,鸦片有“福寿膏”的美称,况且华彬抽过之后,常有奇思妙想, 著之成文,妙笔生华,以至于寄给道台老爷看,道台老爷也不禁还声啧啧。   起先穆老爷不知华彬出入青楼,只以为华彬与少年朋友结伴玩耍,不过是提 笼架鸟,斗鸡赛狗之类。直到一日偶去“太真观”应酬,无意中从女真人嘴里得 知华彬竟常出入此处,而且极得风情,不禁大怒,打了华彬一个结实,华彬方有 所收敛。   那日穆老爷回请傅老爷,当时他尚无功名,而傅老爷已经是举子的身份了, 但是傅老爷却屈尊先盛情款待了穆老爷,穆老爷深知这全是沾道台父亲的光,所 以回请的时候极尽奢华,这样方觉不丢面颜。“太真观”修在八亩半西南鲶鱼溪 边,“观”就是道观,“太真观”修得像道观,里面的女子个个稔熟道家男女接 交之法,扮相也都像是道骨仙风、纤尘不染的真人,其实都是最解风情的荡妇, 来这里坐一坐,往往需要一掷数百两银子,过往官僚商客多以能来“太真观”风 流一回为荣。   那天来作陪的是“太真观”的名角儿“霜醉”。“霜醉”二十有二,堕入风 尘已经六年整,居说少年时曾是大家闺秀,识字断章,后家道中落,被人拐卖至 青楼,虽心比天高,怎奈命比纸薄,在长江沿岸几经转手,后为“太真观”收留, 时已三年。历遍人家繁华与辛酸,看破红尘却无力跳出红尘,“霜醉”养成了以 冷眼看世界、以冷眼观肉体凡胎的习惯,她的眼神冷若冰霜,非富裕者且风雅者 不得近身,又有海量,每饮如贵妃醉酒,风情万千,故老鸨为她更名“霜醉”, 轻易也不肯让她出来陪客。   雷道台的儿子穆老爷来“太真观”,老鸨自然不敢慢待,而“霜醉”已从秀 楼帘内偷窥,顿失花容,一样清癯,一样修长,一样文弱,但一个稚嫩,一个成 熟,一个乖邪,一个儒雅,暗自叹道:“比他儿子还胜十分!”   酒到半酣,“霜醉”向穆老爷秋波频送之际,已经将傅举子劝得不胜酒力, “霜醉”唤来使女将傅举子扶入别房,只与穆老爷四目相对,借着酒劲,尽数年 所习来的手段,勾得穆老爷情不自禁,与她相携入了秀房宽衣解带,承鱼水之欢。 事毕,“霜醉”半偏云鬓,揽着穆老爷,侧头细细看他,直觉意犹未尽,盈盈笑 道:“果然子不如父!”   穆老爷虽然正在疲软之时,听了这话,翻身起来,逼视“霜醉”问:“你说 华彬来过?”   “霜醉”这才觉出失言了,内心叫苦不迭。穆老爷扬起手来又无力地放下, 对“霜醉”说:“他还不满十四岁!你这千人睡万人操的婊子!”愤愤然穿衣离 去,从此不再踏进“太真观”。   穆老爷回到家中,立刻召来总管,让他连夜清查家中珍宝重器,不查不知道, 一查吓一跳,原来家中数张稀有的名人字画没了踪影,数件古玩也不知去向。穆 老爷本想立刻将华彬从床上揪起来吊打,但是转念一想,儿子干的事情肯定不止 这些,于是又吩咐总管如此这般。   第二日早晨华彬来堂上请安,穆老爷不露声色,上午华彬依旧如往常一样在 书房读书习字,看起来煞是认真,午饭后照例来跟穆老爷说要带书童去找朋友玩 耍,穆老爷也准许了。但是华彬一出门,总管就派人悄悄盯梢,见他去了烟馆, 出来后又去了当铺,拿出一件玉器,换来张银票,然后直奔“太真观”。   穆老爷坐在堂屋的太师椅上直发抖,昭儿小心翼翼地为他揉着太阳穴,穆老 爷身边的八仙桌上放着几十张票据,有当票,有收据,有借据,还有仿他的字迹 和印章去钱庄支取银两及到雇农那里收租的各种凭证,短短三个月,合计白银近 万,更让穆老爷心疼的是字画和古玩如今以十倍甚至数十倍的价钱也不一定能赎 回,这都是他父亲雷道台的珍藏之物,如果让雷道台知道了,他也吃不了兜上走。   那天华彬回来的很早,走进大门时神色慌张,听得身后的大门“咣当”一声 合上了,心中暗叫不妙,他早预感到有什么事情要发生,因为今天去“太真观”, “霜醉”避而不见,正在寻思,又听见堂屋父亲吆喝了道:“把这个畜生给我绑 起来!”立时魂魄出窍,瘫倒在院中。   一顿暴打,华彬股血淋漓,一月未能下地行走,要不是总管拼死阻拦,穆老 爷真要将华彬打个非死即残。三个月之后,华彬又故态复萌了,表面上愈加乖巧, 而实际上阳奉阴为,穆老爷吃一堑长一智,处处防范,父子俩人玩起了旷日持久 的猫捉老鼠游戏,两人感情上的裂痕再也不曾弥合。      三      父亲惊吓去世后,穆老爷清醒地意识到雷家的一个时代过去了,雷家的万贯 家财也随着父亲的去世而失去了坚强的社会后盾,虽然雷家还有箭楼能够抵挡汉 阳造的进攻,但这也意味着雷家不再是无人敢在头上动土的“太岁”了,眼下最 迫切的事是买枪自卫,但长久之计却还是建立起新的社会关系,寻找到新的社会 背景,否则富甲一方的雷家便是群狼出没的草原上的一只走失的肥羊,时刻都有 可能被撕扯成碎片儿。   乱世之秋,文不敌武,刚过不惑之年的穆老爷,已经深深地感到势单难支, 孤掌难鸣,于是他的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在两个儿子身上。   大儿子华雄人高马大,膀阔腰圆,多年习武,如今眼疾手快,招式凌厉,平 日徒手相搏,三五个汉子不得近身,更擅长射箭,能在黑暗中闻声射人,百发百 中,在这一次御匪过程中,第一支箭就是他射出的,穆老爷现在才真正地佩服父 亲识人的眼力,华雄从品质到魄力上讲都让穆老爷欣慰,也许雷家的未来要靠华 雄来支撑了!而自己曾经溺爱的华彬却成了自己心中的痛,每每想起八年前华彬 给他的教训,穆老爷仍然心有余悸,家业一旦落到他的手上,多厚的底子也能让 他败光。         袁士凯当上了大总统才一年,天下就热闹起来,各路军阀各有打算,反袁的 和保袁的在长江沿岸打了个不亦乐乎,八亩半的码头上天天停靠运兵船,不时有 军队来八亩半筹饷筹粮和招兵买马,穆老爷应酬不暇,里里外外忙得脚筋转, “秀才见了兵,有理说不清”,挎马刀提枪来“化缘”,那真是拿着快刀子割肉, 刀刀见红,这个大帅前脚刚走,那个大帅后脚又跟来,眼见着白花花的银子一个 劲儿往外流,穆老爷虽然心里流血,但还得陪着笑脸,送出迎进,不敢有一点怠 慢,生怕惹恼了这些行伍,弄个鸡飞蛋打,人财两空。那一段时间里,穆老爷长 着顺风耳,各种渠道来的消息让穆老爷突然觉得八亩半以外的世界变化对雷家的 前途原来如此重要,穆老爷耐着性子等待机会。   华雄整日吵着要去当兵打仗,穆老爷一直不松口,而华彬在这一段时间里真 是如鱼得水,逮住机会就往外跑,甚至彻夜不归,穆老爷疲于应付那些凶神恶煞 一样的队伍,哪里有精力过问华彬的去向,只好先由他去了。   六月底长江的中游打得紧,往来的运兵船不及靠岸就匆匆地溜走了,八亩半 镇上的人终于可以长长地松一口气了,但是穆老爷好像并没有轻松许多,穆老爷 派了几个家仆成天守候在码头上,只要有上水的船靠岸便要上前打探长江中游的 战况。   七月初的一天午后,一场暴雨刚过,空气里还飘着雨雾,湿热的地气直往上 蒸腾,逼得人憋闷,石板街道上满是水洼,两三个的青年人无聊地浪荡着,街道 显得很空。穆老爷正在家里和华彬“清算”,这样的“清算”几乎月月有,因为 长江边上不太平,这一次和上一次相隔的时间要长一点,如果不是龟蛇砚这档事, 穆老爷恐怕还会让华彬再逍遥些时日。这次华彬确实干了“天大的坏事”——他 把父亲钟爱的端州圆石龟蛇砚偷出去当了一千块银元!华彬心里清楚,这方砚台 本来是无价的稀罕玩意儿,只因父亲对他的经济控制越来越严,手头日渐拮据, 而华彬在外一向出手阔绰,而且非常讲究玩乐的原则,所以在一帮狐朋狗友里很 有威信。所谓“吃债、喝债,欠得多做大爷;嫖债、赌债欠分毫当孙子”,华彬 偏偏欠下了五百块银元的赌债,从赌场下来当晚华彬正一筹莫展,不意间看到父 亲的书房还明烛高照,走进去,桌上摊着一横轴,上书“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八个行楷大字,新墨未干,华彬现在哪有闲心品字,眼睛迅速在书案上扫了一遍, 当目光落在案右那方寻常人看来不起眼的老砚上时,心不由地提到了嗓子眼儿— —那是父亲多年来很少拿来一用、轻易不愿示人的端州圆石龟蛇砚。这方砚台是 北宋遗物,北宋苏易简《文房四谱·砚谱》中载:“圆石青紫色者,琢而为砚, 可值千金。”圆石为子石,是端砚石材中的上品,而这方砚台又岂是千金之物, 砚左卧龟,砚右盘蛇,龟首蛇身正可为架笔之用,它曾供于米芾案头,后来数百 年,几经易手,流落民间,至于父亲如何得手,无从知道,华彬先前得父亲娇宠 时,曾有机会用这方砚研墨写字,才知道龟蛇涩不留笔、滑不拒墨的特点,非其 它砚台可比。天助华彬,父亲刚写完这横轴,就有客人拜访,出了书房吩咐昭儿 为他收拾案头,昭儿只等墨干了再来收拾,华彬恰好得了这个空子,从容调包, 可怜昭儿无知无识,哪里知道这砚台和砚台之间的不同。华彬当了龟蛇砚,解了 燃眉之急,心想日后再想法赎回来,不料当铺的东家福瑞细细鉴别龟蛇砚之后, 第二天赶早给穆老爷送回来,口口声声说铺小福薄不敢留这金贵的宝贝。穆老爷 一桩一桩地摆着华彬的劣迹,一笔一笔地算着华彬的花销,华彬垂手站在堂屋正 中,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这惹得穆老爷越说越气,吩咐总管将家法拿上 来。   正在这时候,一个家仆气喘吁吁地从码头上跑回来。穆老爷知道有事,就先 喝退了华彬,一问家仆,方知长江上游南浦的军阀大胜而归,明天早晨大帅路过 八亩半回南浦,要在此下船作短暂停留,“安抚”八亩半父老。穆老爷听了报告, 立即差人去找八亩半诸位官僚士绅,共商“犒劳”军队的大事。南浦获胜,对八 亩半人来说无疑是个好消息,因为八亩半自大清国以来一直在南浦管辖范围内, 现在南浦胜了,八亩半不至于旁落他人之手。穆老爷这个时候才真正地松了一口 气,到底是强龙压不过地头蛇,南浦方面获胜,八亩半就可以保持一个较长时间 的稳定,穆老爷准备大放一回血,喂饱一只头狼,然后驯化它,让它成为雷家万 贯家财的“看家狗”。   八亩半有头有脸的官僚士绅到齐后,穆老爷跟众人讲,明天南浦大帅大胜而 归,要来 “安抚” 八亩半父老,数月以来,八亩半虽未直接遭遇兵火之灾,但已饱受各方骚扰,今 后能否安享太平,就看南浦大帅来八亩半后是否满意了。穆老爷这一说,大家都 倒开了苦水,总而言之财产损失惨重,而且备受欺侮,说到这儿,有人说“太真 观”这次可招祸了,不少“女真人”都被军官拐走了,最可惜的是“霜醉”也不 知所终。   穆老爷等大家说得尽兴了才又发话:“长痛不及短痛,与其三天两头被人零 割碎扯,不如养活个主子为八亩半护院,明天南浦大帅上岸后,希望大家为了八 亩半今后的平安和繁荣慷慨出手,现在大家就当着大伙儿的面表个态,说个准数, 各家情况,大家彼此知根知底,量力而行又尽力而为才是正题。”   穆老爷说完后,众人连连称是,然后又王顾左右而言他,只是没有一个人肯 说出个准数,穆老爷环顾在座各位,一个个都回避着他的目光,穆老爷最后把目 光停留在傅举子身上,傅举子这才打破了尴尬的局面:“雷家富甲八亩半,穆老 爷不先说个数,其他人谁敢开口?”   对傅举子的这句话穆老爷早有准备,穆老爷说:“说实话,让我先说实在为 难,我说的数目大了,大家都跟着吃力,小了怕又办不成事,这样吧,我说的数 目只代表我为八亩半的平安繁荣尽的一点心意,你们各家多大脚穿多大鞋,不必 勉强——我出一万块大洋。”穆老爷报出这个数之后,傅举子报出了五千,然后 其他人三千、两千、一千、八百不等,纷纷亮出底牌,也有说现银不凑手,只有 烟土或粮食……   第二天天刚亮,在穆老爷的带领下众人早早地在码头迎候大帅,同时还准备 了功德表和礼单,礼单上写着大洋五万、烟土若干、粮食若干等。   这一天成为雷家家势中兴的一个契机,也成为华雄人生的一个转折点,而华 彬竟然在前一天夜里不辞而别,直到一年后才有了音信。   太阳跳出江面,把江水染得亮银,南浦大帅的军舰在一片辉煌中拉响汽笛, 大大方方地停靠在八亩半的码头上,兰竹号吹响,穆老爷、傅举子及诸位士绅满 脸喜悦、满目敬畏地迎上前去,簇拥着大帅及副官、卫士下船,在“过街炮” (爆竹沿街不间断地放)的引领下,一行人踏着软软的爆竹屑从码头来到雷家。 雷家大院里早就设了席篷,宴席从堂屋摆到了大院。人敬人高,南浦的大帅也把 面子给足了八亩半人,尤其给足了穆老爷,大帅兴致实在好,表态自此以后当竭 力保南浦一方平安,将更多的关注八亩半,以报答八亩半父老对大帅军队的支持, 并承诺不久将派遣一队人马进驻八亩半,以解除多年困扰八亩半人的匪患。   酒兴正浓时,穆老爷悄悄吩咐总管唤来华雄、华彬,总管面有难色,一问, 才知华彬留下一封信,偷走若干钱物在昨天半夜出走了。穆老爷一听直骂孽障, 但正临大事,不便发作,只好先叫华雄上来见大帅。穆老爷向大帅引见,又吩咐 华雄给大帅敬酒,大帅一见华雄的干练爽快就喜欢上了他,问华雄想不想当兵打 仗,华雄一个劲儿地点头。穆老爷趁机跟大帅说华雄自幼习武,颇想参军打仗, 大帅说那不妨走一趟拳给大家助助酒兴,华雄也不推辞,只听一声“见笑!”翻 身一个又飘又高的旋子,转眼华雄就落到了院中,再一式旋风脚,逼得众人纷纷 后退,这就打开了场子。   华雄打了一路“金刚拳”,或如猛虎下山,勇不可挡,或如箭在弦上,引而 不发,动作拙而能巧,干散利落,即至抱拳收势之时,突然身形一矮,左手已从 右踝的绑腿中抽出三只飞镖,撒手掷出,便中十五步开外的那棵桂树干上,上中 下三只,正是人的头、心、阴三处。   大帅率先鼓掌打破了沉寂,目瞪口呆的人们方才喝彩不绝。不等众人围拢, 大帅短枪在手,甩手三枪,正好打下了华雄的三只飞镖,众人吓出了一身冷汗。   第二天清晨,大帅带着八亩半敬奉的厚礼回南浦,华雄已经换上了军装,成 为大帅的护卫。穆老爷送走儿子后,既喜又伤,喜的是自己当家以来为雷家前途 忧心忡忡,现在暂得宽心,苦心经营终有结果,雷家的财富又生了根儿,不再是 随时可能易主的飘浮之物,伤的是华彬出走,虽然坏了家风,但必竟是自己的儿 子,日后会不会流落街头,挨饿受冻?想到华彬幼年聪颖伶俐,如今却变得如此 乖张,不禁潸然泪下。   大帅走后不几日,一队人马开进了八亩半,军营安在八亩半的商馆里,带队 的长官就住在穆老爷家,八亩半镇中心迎来了自民国以来最令人神往的一年太平 时光:这锅底虽然沉着一块肥肉,却成了朝阳峰顶上操汉阳造的那一帮人的禁区。   一月后,穆老爷收到了华雄的第一封信,兴奋之情溢于字里行间,说自己已 经被大帅确定为贴身护卫,枪法大有长进。穆老爷读了以后,内心欢喜,当夜复 信,差人送走,并给大帅奉上银元和珠宝若干。   也是在这一个月末穆老爷派人打探到华彬一点消息,说有八亩半老乡曾在省 城繁华地见他露过面,西服革履,俨然新派,但再无其他确切音信。      自从两个儿子离开自己以后,穆老爷每日除了向总管过问各项生意收支外, 特别关心时局,所以又多了看报纸的习惯,尤其爱看南浦方面和省城方面的消息, 每日看到南浦和省城方面无大事,心里方觉踏实,至于一向钟爱的古诗文反不大 读了。   华雄心大,出门三个月后给穆老爷的信就明显少了;华彬像个鬼魂似的,就 那么一闪即逝;八亩半是块风水宝地,只要天下太平,就有挣不完的钱:外面的 事情操不上心,家中的事情不用多操心,穆老爷突然感到心里没着没落。   穆老爷是八亩半有口皆碑的正人君子,向来尊奉儒家先圣的教诲“君子好色 而不淫”,因为生意交往,红绿场所也常出入,但从不乱来失态,为人儒雅,出 手大方,青楼女子多想和他亲近,然而非如“霜醉”那样的特出女子断不得拢身。   可是近来穆老爷在红绿场上的应酬明显多了起来,醉酒留宿青楼的事也时有 发生,每次清醒过来,穆老爷往往后悔不迭,直骂自己荒唐,这个时候便很想念 亡妻秋蓉,秋蓉知书明理,而且善解人意,能在穆老爷抑郁时为他排遣不快,在 穆老爷孤寂时为他增添情趣,在穆老爷忘形时使他理智,然而穆老爷的那个填房 丫头昭儿向来对穆老爷惟命是从,为人隐忍和气,没有一点女主人的风度,另外 早先身为婢女,无知无识,穆老爷跟她生活,有居家过日的平淡,全无红袖添香 的生气,这个时候穆老爷直想找人痛痛快地倾诉一番。   春节前,华雄来信说大帅在这期间社交活动比较频繁,不仅要视察各地防务, 而且要去省城会晤政要和各界名流,八亩半驻军少,加之有穆老爷等人的支持, 让大帅十分满意和放心,春节就不安排视察了,所以这个春节他必须陪同大帅到 各地走访,不能回家过年。穆老爷看罢信情绪很是低落,雷家人丁不兴,可往来 的亲戚也不多,往日有两个儿子身边相伴,尚不觉孤单,现在身边无子,膝下无 孙,团聚之时,心中是何等落寞滋味儿?   祭灶那日,栖凤堡主人李和香差人给穆老爷捎信,邀穆老爷上山过年,穆老 爷多年来一直冷落了她,而今在自己最需要安慰的时候她又不期而至,此时穆老 爷方觉对不起李和香,于是欣然应允,说正月初三过后即上山小住。         穆老爷上一次去栖凤堡是在十年前自己科举失意回到八亩半之时,那时候李 和香已经孀居,与她相伴的是小女儿茯苓,茯苓那时年仅六岁。李和香是李武举 子的独女,生性泼辣,与父亲练得一身好功夫。本来李、雷两家想结为姻亲,无 奈一个独女一个独子,李家想招雷仁穆入赘,以继香火,但以雷家的身份,即使 有十个八个儿子雷道台也不会分出一个儿子上别个家门入赘,另外雷仁穆一心向 往红袖添香、举案齐眉的婚姻,李和香也不是他心中所爱,两家姻亲有缘无份, 只好作罢。然而是李和香却对穆老爷一往情深,她倾慕穆老爷温文尔雅的风度, 穆老爷怎么能够不了解这一点呢?所以这多年穆老爷见了李和香一直不敢正视她 那热辣辣的眼,平常能避则避,不是万一不肯见面。李家似是命中当绝,李和香 的父亲为她招进一个穷书生,连生两女,然后李家丧事接二连三,李武举去世后, 李和香的大女儿夭折,不久那书生又暴病而卒,李家也就只剩下李和香和四岁的 小女儿了,这小女儿出生后,李和香一度心神不宁,脾性焦躁,昼夜无眠,李和 香的父亲李武举子用茯苓煎汤,日增其量,李和香服药数月后痊愈,于是李武举 子就给孙女取名为茯苓。   十九岁的茯苓继承了李和香的美貌,性格却酷似她的父亲,文静安适,加之 自幼从师读书,修行颇多,穆老爷上山之后,常与茯苓谈经论道,发现她领悟力 极强,甚至超过华彬,而茯苓也觉得穆老爷身上没有母亲那样的飞扬跋扈,多了 长者的温和宽厚,多了书生的温文尔雅,所以栖凤堡十余日,茯苓让穆老爷心宁 神安,穆老爷让茯苓耳目一新,以至下山时叔侄俩还觉依依不舍。         四      一晃一年过去,中秋那天华雄回来探亲,让穆老爷做梦也不敢相信的是一同 回来的还有华彬。   原来七月份华雄随大帅去省城公干,大幅照片刊登在报纸上,华雄就站在大 帅的身旁,在省城落魄的华彬见了报纸大喜过望,辗转找到华雄,兄弟见面,华 雄且喜且恼,喜与华彬不期而遇,一直为华彬而悬着的心终于可以放下来了,恼 华彬做了那么多混账事却不敢承担,反而最后一走了之,着实不敬不孝,让老父 亲在八亩半几失面颜。   华彬这一年在省城究竟如何度过?为什么又落到这种田地?华雄抱着华彬痛 哭一回,又指点着华彬痛骂一回,这才坐下来听华彬细述别后经历。   家仆从码头回来通知南浦大帅要来八亩半,那一刻穆老爷正在跟华彬“清 算”,一提到这龟蛇砚,穆老爷就气急败坏了,连呼家人把“家法”搬来,要不 是因为南浦大帅的事情耽搁,穆老爷怕是一定要与华彬为难的。华彬知道这次祸 闯大了,干脆来个一不做,二不休,一走了事,从家里偷得银票和珠宝若干,连 夜乘船离开八亩半。华彬原本想去南浦,但怕离家太近,父亲派人寻到了,心想 不如去省城混混世界。初到了省城,连连感叹省城是天,南浦是地,八亩半不过 是井底而已,当下兑了银票,当了珠宝,寻一处客栈住下,日日出入于繁华场所。   华彬在八亩半与一帮富家子弟厮混的日子匪浅,也是个精明人,所以对省城 的繁华生活似有与生俱来的适应能力。人材秀美,风度儒雅,囊中充实,很快就 招来了别人的注意。这华彬心深,初入省城,凡事谨慎,与人交往,总留有余地, 不曾过火,以至于让人猜不透他的身份和背景,一时也就不曾吃亏。   然而久走夜路,哪有不碰鬼的道理,这祸端竟起于“霜醉”。“霜醉”被一 个中年军官从“太真观”拐到省城后,过了几天清静的日子,因为这军官已有家 室,所以“霜醉”只能被养在室外,那军官仰仗岳父才升迁到了一个中级军官, 一向惧内也属必然,虽然是小心翼翼隔三差五与“霜醉”来会,但不久还是露了 马脚,那悍妇做得更绝,不仅将那军官暴打一顿,而且串通黑道,劫得“霜醉”, 又把她卖进了窟子,再赚上一笔小钱。窟子出了血,买进“霜醉”,这下“霜醉” 待遇可比不得在八亩半了,在八亩半的时候凭着名气还可以耍耍小性子,现在人 生地不熟,又无声无名,正是落架的凤凰不如鸡,只能从最下等的婊子做起,几 个月下来已经被折磨得憔悴不堪。   华彬到了省城,扎得势子大,起初不愿去下等的窟子,谁知那繁华场所的窟 姐儿身价高得令华彬也咋舌,不用说过夜,就是请来陪着喝一口酒,没有一掷千 金的气魄断不敢造次,偶尔痛快风流一回,事后看着日渐瘪下去的钱袋就后悔不 迭。泰山能移,本性难改,华彬不得已降格以求,下等的窟子还得去,在那里他 遇上了男女之事的启蒙老师“霜醉”,又成了“霜醉”的常客。   “霜醉”的老鸨向华彬的要价越来越高了,一文钱难倒个英雄汉,没钱就会 英雄气短!一日,华彬犹豫了半日终于跟“霜醉”道出了苦衷,“霜醉”赌气推 华彬出去,让他不要再来了,华彬只是一个劲儿地表白, “霜醉”只是一个劲儿地落泪,弄得华彬手足无措,“霜醉”见华彬可怜兮兮地, 这才收住泪,问华彬还有多少钱,是否可以把他赎出去,华彬说了一个数,“霜 醉”连声叹气,两个相对无语又是半日,“霜醉”跟华彬说你如此这般。   华彬按照“霜醉”的吩咐,三日后的半夜来到约定地点,一露面,就吃了一 顿饱打,醒过来已经躺在医院里,这一躺就是一月多,几乎花掉了身边的全部银 子,出来时到底断了两根肋骨。后来知道那“霜醉”不仅没有逃脱,而且被转手 卖到了乡下,自此再无音信。   华彬正山穷水尽之际,偶然从街头拾来的一张报纸又使他脱离苦海。华雄对 华彬一向护爱有加,见了华彬,责备归责备,最终还是不能不帮他,先带弟弟到 了南浦,思量再三,觉得还是送华彬回八亩半是上策,因为大帅说了他们不久又 要出去打仗,华彬手无缚鸡之力,且新伤未愈,留在身边很是不便。华彬起初碍 于面子,不愿回去,但听华雄说要去打仗,心里先怕了,也就不再坚持,这样华 雄向大帅告假,兄弟俩一同回到八亩半。      穆老爷见到哥俩,心中如同打翻了五味瓶,由不得老泪纵横,华雄回来让他 高兴,华彬失而复得,让他更加高兴。华彬暗自庆幸,但还是陪着穆老爷哭了一 场,感动得在场的亲友和仆人都落了不少眼泪。   一转眼,华雄归期已到,临行之前,悄悄跟穆老爷说早做准备,不久又要打 仗了。穆老爷忧虑地说朝阳峰那帮操汉阳造的家伙又要兴风作浪了,华彬这时献 上计策,直让穆老爷对他刮目相看。   华雄走时带上了一张银票和穆老爷呈给大帅的一封信,不日,八亩半驻军要 撤走的消息传遍了八亩半十二水道和三十六高峰,民国二年秋那年朝阳峰在镇中 心的大洗劫留下的阴影又重新笼罩在八亩半人的心头。   那天晌午饭后,八亩半人与驻军在码头依依惜别,一年来八亩半人的财富在 驻军武力保护下迅猛增长,大乱之时,八亩半人为驻军的离开而惶恐;同样,在 八亩半的驻军这一年里也享受着八亩半人敬奉给他们的优越生活,有美食,有美 酒,也有“双檐檐”的美女,他们不过是仗着他们精良的武器为八亩半人打掉了 几小股土匪,至于朝阳峰顶上的操汉阳造的一帮,虽然八亩半人多次恳请,但大 帅一直没有命令他的军人消灭掉他们,这当中的玄机,大家已经心知肚明——有 了土匪就有了驻军的必要,也就能顺利地筹集到大量的军饷——只不过心照不宣 而已。   有事的夜晚总是月黑风高的,八亩半人也知道会出事的,他们已经从八亩半 各大户的护院里抽调了五十多号人,让他们等候在东南方的乌鸡渡,一年来在驻 军的训练下,这支准军事人马已经有了一定的军事素质,但是他们还没有真枪实 弹地打过硬仗。   汉阳造如约而至,但是枪声却是从东北方花溪渡打响的,渡口对岸山低水浅, 无险可据,那里向来没有土匪立锥之地,只有一片桔园,不到桔子成熟的时候八 亩半也没有人去那里。   朝阳峰的人进入八亩半如入无人之境,他们径自杀向雷家大院。雷家大院内 的护院们虽然有充分的心理和充足的弹药准备,但是很快就被突破了院墙,土匪 冲进了大院,雷家的箭楼又成为抵挡土匪的坚固堡垒。   时隔一年多,这次朝阳峰的土匪记取上一次兵力分散的教训,七八十条枪齐 射,石屑乱溅,箭楼里的人根本无法靠近上上下下的窗口和通风口,已经有土匪 迅速接近箭楼底部,几枚手榴弹捆在一起,一拉弦,“轰”,铜皮大门先坍了, 长竿绑着手榴弹,顶上楼板,一拉弦,“轰”,一层和二层之间炸通了……不多 时,土匪已经攻上第三层,雷家护院死伤惨重。穆老爷在六层绝望地看着华彬, 脚下的每一声爆炸都让他觉得山崩地裂。   正在这个时候,但听得一阵密集的枪声由远及近,楼下骇人的惊恐的叫声潮 水一般地向东南退去,穆老爷一拍大腿,颓然坐到楼板上,也像当初雷道台一样 哭了起来。   华彬从六楼的窗口望去,见东南方朝阳峰顶上燃起了大火,心中大喜,知道 李和香已经按约定进攻朝阳峰的老巢了!得意之时又觉得不大放心,再转到通风 口那边看西北,心里“磕磴”一声——栖凤堡山顶也是大火熊熊!   战斗结束,朝阳峰来的在八亩半摆下了四十多具尸体,但是并未如愿端掉朝 阳峰的老巢,从此八亩半的自卫力量终于可以与朝阳峰的土匪势均力敌。   第二天早晨八亩半的驻军才真的离开了八亩半。原来按华彬的计策,驻军前 一日上船是真,但却不是真走,目的是杀个回马枪;安排在八亩半东南乌鸡渡的 一班护院,本来只是佯守,想诱朝阳峰的深入,却不料朝阳峰另走花溪渡,从背 后出人意料地杀了进来,进入镇子的时间比预期的提前了一些,所以雷家的箭楼 险些被攻下;华彬更狠的一招是提前与栖凤堡的李和香约定,在朝阳峰的大部人 马下山的同时,栖凤堡的人埋伏在朝阳峰山腰之上,单等八亩半火光燃起,端朝 阳峰空虚的老巢,但是又不料想的是朝阳峰也预料八亩半打响后栖凤堡的李和香 肯定要带人下山相救,所以朝阳峰的人下山后兵分两路,一路人准备在八亩半打 响之后攻打栖凤堡,逼李和香回来保老营,歪打正着,却成全了围魏救赵之策; 至于杀回马枪的驻军将朝阳峰的人打出了八亩半镇中心后立即收兵,那是因为大 帅有密令在先——穷寇莫追。      驻军真正离开八亩半后,穆老爷为栖凤堡的重大损失而内疚,第二天就派华 彬给栖凤堡送去一批物资和一笔款子,并将李和香的女儿茯苓接下山来小住。   十年前华彬随穆老爷去栖凤堡时茯苓还是一个让华彬瞧不上眼的黄毛丫头, 翘翘凛凛的小鼻头,忽忽闪闪的薄鼻翼,还有人小鬼大,处处跟华彬耍心眼子, 这些还让华彬记忆犹新。这次奉穆老爷之命去接茯苓下山,见到茯苓感慨万分: 茯苓已经出脱得如出水芙蓉、带雨梨花,蓓蕾初绽,似开似闭,芬芳暗溢,风流 而含蓄,清爽且自然。从上山初见面时短暂的羞赧之后,茯苓一口一个“二哥” 叫到了山下,直叫得华彬心猿意马。华彬觉得李和香送他们两位年青人下山时有 些失神,而她郑重地叮嘱自己要照顾好茯苓又似乎别有深意。   八亩半镇中心的繁华热闹与栖凤堡山顶的安闲幽闭自不相同,雷家大院里穆 老爷、华彬的生活方式与茯苓的又不相同,但这些不同并不让茯苓觉得不适应, 相反,在这里,一切都因不同而相吸引,或许可以解释为花季年少,那蠢蠢欲动 的好奇心在这里可以得到满足,然而让茯苓自己都不能相信的是她似乎与雷家父 子之有天然的融合能力。   与雷家父子朝夕相处,茯苓发现穆老爷与华彬父子俩各有十分吸引她的地方。 长相上父子俩是用一个模子铸出来的,但内骨子里却又大不相同,而且都是有文 人气质的那种,然而穆老爷文弱不掩刚强,大度不乏细腻,超然却又执着;华彬 温文尔雅的态度下蛰伏着狡黠与乖张,表面温顺,内心叛逆,看似心靜如脂,实 则躁动不安。从个性上讲,二人不是冤家不碰头,处处相左,但是华彬用计为八 亩半镇中心的富户、尤其是雷家暂时解除了匪患——朝阳峰不仅未捞到一点便宜, 而且已伤筯动骨,要想再下山大举洗劫,恐一时还力不从心——华彬在八亩半名 声鹊起之时,雷家父子之间的感情距离一下子被拉近了,这之后父子俩都在调整 自己,家中大小事务穆老爷都愿意跟华彬商量,经济上穆老爷虽未放手给华彬, 但华彬的手头的确十分宽绰,对于华彬的一些作为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同时, 华彬也不似以前那么张狂,事事也把着分寸,尽量不惹穆老爷生气。   茯苓与穆老爷相处,吟诗诵词,谈经论道,两个是文中知己,忘年至交,穆 老爷的备至呵护,又使茯苓缺失的父爱得到补偿,茯苓对穆老爷多了一份依赖; 和华彬在一起却时时能感受到新鲜和刺激,华彬不光带茯苓去蹓鸟斗狗、豪赌海 喝,而且华彬与那一帮狐朋狗友的鬼点子、恶作剧,更让茯苓享受着叛逆的欢畅 与自由,当然红绿场所华彬从不带茯苓涉足。   茯苓在雷家一住就是三个月,中间李和香派家人来探问过几次,而自己终未 下山。         五      大年前夕派总管送茯苓回栖凤堡,穆老爷同时请媒人一道上山正式向李和香 提亲。   按照八亩半的老规矩,大儿子华雄未曾聚妻,二儿子华彬的媳妇是不能娶进 门的,但是世道大乱,华雄身为行伍,转战南北,如何能有条件娶妻生子?穆老 爷写信给华雄,道出苦衷:自己人到中年,虽是盛年,但也意味着老之将至,两 子成人,却无一娶妻,这令他越来越感到不安,家族香火后继无人,如何是好? 华雄回信说自己身在军旅,志在安邦,忠孝不能双全,娶妻之事,目前不得也不 愿考虑,家族血脉延续重任,理应由华彬承担,至于家乡风俗老例,需因时而化, 不可拘泥。华雄一席话说到穆老爷的心坎儿上,此时华彬正对茯苓如痴如醉,听 说穆老爷要为自己和茯苓提亲,连连应承。   总管和媒人见了李和香,呈上穆老爷的信,李和香看后沉默片刻后说女儿婚 姻大事,容仔细考虑,让总管和媒人在栖凤堡小住两日再做答复。晚饭后安顿下 客人,李和香到茯苓的闺房问茯苓,茯苓一脸羞红只是不答,李和香心里有数了 ——女大不中留啊!   想起自己不幸的婚姻导致自己一生孤独,要不是有家族使命在身,何至于像 青灯相伴的尼姑?活该李家要绝,如今自己又怎么忍心再牺牲女儿的婚姻?女儿 如果离开了栖凤堡之后,自己的余生将是如何的孤苦伶仃……李家真的就这样断 了香火吗?若大一份家业就这样旁落外姓之手吗……这一夜李和香辗转难眠。   第二天早晨茯苓向母亲请安时,见李和香双眼红肿,像是哭过,心中立刻感 到酸涩难忍,刚喊一声:“妈——”就扑到李和香的怀里泣不成声,李和香揽着 茯苓柔软的身体也抑制不住号啕大哭起来,茯苓见母亲也哭的如此伤心委屈,忙 不迭地用手替母亲拭泪,一面喃喃地说:“茯苓不嫁人,茯苓不嫁人,茯苓永远 伴着妈妈……”这不说则已,一说更让李和香柔肝肠欲裂。   母女两人哭累了歇一歇,回过神儿来又哭,不觉到了午饭时间,家人怯怯地 上来问如何安排客人,李和香这才推开茯苓定下神儿,吩咐家人传话给客人:午 饭请自己用过,晚饭时再聚,失礼之处请包涵!   李和香让茯苓在自己对面坐下,抚着泪眼婆娑的茯苓的手说:“擦干眼泪, 妈有要紧话跟你说,你不得再哭了。”   茯苓点点头,拭了泪,仰起头,正与李和香的目光相遇,一耸肩,又哭倒在 李和香的怀里,李和香没有再劝,木然地抚着茯苓,精神不知道飞到了什么地方 去。等到茯苓哭累了哭够了,住下声,直起身,端详了李和香好久,轻轻地叫一 声“妈——”,这才将李和香的精神从遥远的地方唤回来,李和香怔了半晌,柔 柔地应了一声“哎——”。   “栖凤堡不会拖累你,妈也不会挡你的道,嫁个可心的男人,是女人一生最 大的幸福,真的,这是妈最想说给你听的,妈不会骗你,以后千万别再跟妈说不 想嫁人的话,那样太伤妈的心!”李和香捧起茯苓的脸深情地说。   “但是……”茯苓摇摇头。   李和香没容茯苓继续说下去:“你不要说了,妈知道你担心妈孤单,你担心 栖凤堡断了根,这些你都不用操心,妈总会老的,只要你日子过得好,你时不时 回来看看妈我就满足了。至于栖凤堡,天命难违,尽心而已,妈愿你以后多生子 女,到时候能过祭给李家一儿半女的,那就是李家祖先行善积德的福报,如不能 称心如意,也不必怨天尤人。妈现在最想知道的是华彬究竟怎么样?你可真的看 中他了?他是否值得你托付一生?”   ……      带着栖凤堡主人李和香的信,总管和媒人星夜下山向穆老爷复命,穆老爷看 过信,忙唤华彬上来,家仆说华彬少爷已经出去多时,一团阴影笼上穆老爷的心 头,穆老爷辗转反侧,一夜未眠。   到早茶的时候华彬才回家,华彬径直去给穆老爷请早安,远远就看见穆老爷 阴沉着脸,知道昨夜未归的事败露了,但也只好硬着头皮走进堂屋。   “坐下,彬儿,爹有话跟你讲。”穆老爷的口气出奇地平和,并伸手示意华 彬坐在左侧,父子俩膝盖碰着膝盖,正好夹成直角。   “爹,我错了,昨天白天杨老三约我晚上去打牌,不好不答应,答应了不去 更不好,跟您说吧又怕惹您生气,所以等您睡下我悄悄去了……”华彬欠身坐在 椅子沿儿上,态度显得诚实而无辜。   “你二十好几的人了,应该有自己的交往,不必事事向我请示,只要你能时 时记着这是你的家就行!你看看,这是你李姑妈的信。”穆老把八仙桌上的信递 给华彬。   看完信华彬满面通红,拿着信的手不知道放在哪里是好,“爹,答应了?” 华彬小心翼翼地问。   “雷李两家是世交,你和茯苓的婚事如果成了的话,那么两家该是亲上加亲, 但是如果婚后你有什么对不起茯苓的地方,不仅会坏了两家的交情,弄不好还会 反目成仇。你知道,你李姑妈就这一个独女,你李姑妈是冒着断了李家香火的大 不敬将女儿嫁给雷家,你和茯苓如果能结为夫妻,那么你们肩上的担子不仅有雷 家的,而且还有李家的,华雄的信我给你看过了。丑话说到前面,现在要黄了这 婚事还来得及,但是如果你成婚了以后再犯什么糊涂,我就真的当没养活你这个 儿子!”穆老爷其实能猜出华彬昨夜到什么地方去了,他不能不给华彬提前敲警 钟。   “爹,你放心好了,今后一定不让您为我操心。”华彬及时表态。   “你是次子,只因华雄在外,爹就给你先娶亲了,爹也不怕外人说三道四, 你眼见着爹一日一日地就老了,所以不光是不要让我为你操心,你更当为雷家的 前途负起责任来!”穆老爷用拳头捶了一下大腿,看起来有点激动。   “是,是。”华彬唯唯诺诺。      雷家与栖凤堡联姻理所当然是八亩半镇方圆百里内的一件大事,第一,两家 在八亩半都是高门大户的,想不引人关注都不行呢;第二,穆老爷不顾长幼秩序, 先为次子娶亲,而栖凤堡不顾家族香火的延续,放弃招上门女婿,却将独生女外 嫁,两家如此迫切地联姻,如何不让人有很多猜想?雷李两家正为操办喜事而忙 碌的时候,八亩镇的人们已经明里暗里把这事议论得沸沸扬扬,虽然说法很多, 但有一点共识,那就是雷李联姻后将拧成一股绳,他们的财力和武力摆在一块儿 将需要八亩半的人们仰视,无论从哪一个方面讲在八亩半的地界内他们将是当之 无愧的领袖,今后朝阳峰上操汉阳造的豁牙子也要看这两家的脸色行事。   “二月二,龙抬头,大仓满,小仓流”,这天清晨,八亩半所有的水井边的 龙龛里都上了香,人们照例要乞求龙王爷赐给风调雨顺,往年这天正午的时候, 大人和孩子都要赶到长江码头边去看“水祭”,而今年的“水祭”却显得冷清多 了,因为正午的时候茯苓被热热闹闹地迎进了雷家大门。这天整个八亩半都为华 彬和茯苓的婚礼沸腾了,前面抬礼盒、陪嫁的人已经走进了雷家大院,而后面八 抬大轿却还踯躅在举子街口,再往后看,呵呵,了得,由三十六个背快枪、骑大 马的男女组成的送亲队伍把尘土扬上了半天空,听雷家大院里的人说这些高头大 马和锃亮的快枪是雷家送给栖凤堡的聘礼,其可靠性显然不容质疑。好戏连台, 喜宴的时候正赶上大帅派人专程送来了贺礼一份——金锁一对,信一封,说大战 在即,华雄将随他出征,他已经正式任命华雄为侍卫营营长,八亩半人说一个营 长要带几百号拿快枪的人,那可要胜过大清国时的一个武举,现在雷家外有华雄 支撑,内有李和香照应,可以说是铜外墙,铁内壁,比雷道台活着的时候还硬梆! 到了晚上,穆老爷请来的戏班子唱大戏又唱到了第二天天明,老太太们都说八亩 半好几十年里没有过这样排场的婚礼了!   给雷家看宅子的风水先生说:雷家家道不败落,全仗那座六层的箭楼镇着呢!      茯苓进门之后,穆老爷开始放心地将一些营生交给华彬去处理,这种放心主 要缘于茯苓的行为处事支持了穆老爷的信心,穆老爷甚至有预感,雷家未来当家 的不是华彬,也不是华雄,而是这个儿媳妇:华雄愚直,少心眼,华彬聪颖,但 散漫无恒心,茯苓小事上放得下看得开,要紧处拿捏得紧,能斗硬,是个绵里藏 针的主。不半年,穆老爷感觉华彬变得老练多了,与那帮狐朋狗友来往渐稀,在 家里似乎能够呆住了,生活也变得比较规律了,正式社交圈子里能表现出雷少爷 应有的风度,办事拖泥带水的时候极少,该紧张的时候能紧张得起来,尤其是看 到华彬与茯苓房里院内读书论道时候,总能让穆老爷回忆起自己年青时结发妻子 秋蓉伴读时的情景,穆老爷由衷地感叹雷家祖先积善得福,娶进了这么一个好儿 媳,改变了一个几乎让自己丧失信心了的儿子,感叹之余,更觉李和香是女中丈 夫,该让他感激一生。   多年散漫的生活已经使华彬的眸子很难聚成一个亮点,华彬的生活需要不断 的新鲜的刺激才能使他产生活力,否则的话他就成了瘫软的一堆,更准确一点说, 应该是活里活脱的、大脑无法指挥的一把骨头。婚后华彬的脸上有了少许红晕, 帮助华彬戒大烟已经列入了茯苓的计划,但是茯苓的错却在于她是按穆老爷的样 子来改造华彬的,这注定了她的愿望最终不能实现。   宴尔新婚,华彬藉多年情场经验使茯苓享受到了鱼水之欢,但是“成也萧何, 败也萧何”,承欢不久,华彬在茯苓健康的需求面前感到了自卑,感到自卑之后, 华彬在床第生活中就变得漫不经心,一如他在生活中的其他方面一样,逃避和轻 视可以让他重新获得心理优势。   华彬也时常懊恼,与“霜醉”翻云覆雨之时,他从未感到过力不从心,他并 没有意识到是“霜醉”使他产生了错觉。“霜醉”高明之处就在这里了,性在 “霜醉”那里已经化境为道了:下品风尘女子,只知来客为性而来,故所有来客 皆是一般对待——横陈身体,力求速决——相交时无不用其极,只求让来客“性” 尽而去,其结果是只求数量不求质量,劳力伤身却不挣钱——回头客断不会来自 殷实之家,也断不会是风雅之士,所以常见二八女子落入风尘,不过三年两载工 夫,就形色憔悴,皮涩骨枯,身体上入不敷出,只会越卖越贱;中品风尘女子, 略知来客不单为性来,也为兴而来,故有耐心与来客百般挑逗,千般轻薄,见来 客劲到十足方才显山露水,以使来客性尽兴足,其结果是回头客多是小康人家, 文雅之人,这等客人虽不至于一掷千金,但断不会斤斤计较,虽不至于置性事于 不顾,但也不会见面就霸王硬上弓,一射了之,所以这类女子身体上收支平衡, 到了二十四五还不无可取之处;上品风尘女子,如“霜醉”者,她们既知道客人 为性来,性尽去,乘兴来,兴尽归,更知以情悦客,以情动人,因为只有情才能 使客人不离不弃、欲罢不能,只有情才能使客人宁可抛妻弃子、倾家荡产也在所 不惜,对她们来说性事常为“穷山尽水”之后的“暗柳明花”,不肯轻易让人攀 折,故非豪门贵族且性情中人莫想接近,而所能接近的人,纵然是阳萎早泄之类, 她们也会让他们感到舒心快意,这类女子便是“坐地生财”,断不会透支身体, 往往三十好几了也还似阳春白雪:当初“霜醉”见华彬年幼且先天不足,她让华 彬对她产生的是弟弟对姐姐的依恋之情,至于性事,更像是“霜醉”哄弟弟的一 个游戏。   然而茯苓与“霜醉”截然不同。人们习惯把处女比做一块未开垦的地,茯苓 就是那种天然条件好的地,土质疏松、水丰肥美,主人即便是漫不经心,未深翻, 未细耙,随手丢了一把种子,也会疯长出一地庄稼,你想抛荒了它都不成,更何 况华彬当初并非漫不经心,华彬是细细地翻弄过茯苓的,一旦这块土地热闹起来, 瘦弱的主人不想收获那简直是暴殄天物!茯苓不会像“霜醉”一样把华彬当弟弟 去糊弄的,相反,她经过了初夜的阵痛和羞怯后,就像一个本来泼辣、率真甚至 有点虎里虎气的小姑娘,吃到了表哥给她的一块饴糖,香!甜!她舔了舔红润润 的小嘴唇,仅仅经过片刻犹豫,一伸手,说出简单的两个字:“还要!”      六      华彬与茯苓的矛盾由内帏而起,以后又扩展到内帏以外,不到一年,茯苓心 里给华彬的评价简截而中肯:银样蜡枪头。   床第上茯苓与华彬像是“灶门儿上的吹火筒——只一头热”,最初茯苓以为 是自己还不够“浪”,但是她越是投怀送抱,依上,贴上,华彬越是显出不情愿 和不耐烦,偶尔让茯苓给“惹火”了,看那样子像是要吃人,不想上身之后一触 即发,一战即溃,弄个草草收兵,让茯苓觉得不腥不素。   趁回娘家的时候私下问了娘,李和香告诉茯苓应该先给华彬补一段日子。怕 茯苓和华彬不好意思,李和香又让年长的家仆下山跟穆老爷悄悄说了这事,穆老 爷对儿子的事情也很在意,于是喝中药,吃兽鞭,搞得华彬恶心连天,但还是时 好时坏。半年过去茯苓的腰身还像初嫁进来时那样紧,没有一点怀孕的征兆。   这事情着急也没有用处,茯苓想,也许还不到时候吧,于是渐渐也慢下心来, 雷家有读不完的书,茯苓可以用读书来消磨时光,茯苓本来就是个读书的材料。 虽然茯苓四岁时爹就去世了,但是她还能记起爹教她念《三字经》和《千字文》 的情景,每次头脑里浮现出爹诵读时摇头晃脑的模样,茯苓都会感到莫名的幸福 和失落。爹去世后,六岁的时候娘又专门为她请了私塾先生,娘先后为茯苓换了 三个先生,读到十四岁及笄,茯苓成了个饱学的女才子,两年前穆老爷上栖凤堡 的时候,以他满腹经纶也觉得茯苓不可小觑,茯苓是个才女!那一次穆老爷给茯 苓留下的印象也十分深刻,现在穆老爷就在她的身边,茯苓向他请教的时候总像 找回了童年逝去的梦。然而华彬在读书上只有小聪明,与他谈论,如果只是三杯 茶的工夫,会觉得他深不可测,如果是一个时辰,会觉得他博学多智,如果半日 以上,就觉得他是山间竹笋——嘴尖皮厚腹中空,学问无根儿,而茯苓与华彬朝 夕相处已近一年,华彬让茯苓失望得几乎不愿再和他谈读书的事,茯苓宁愿去烦 扰穆老爷,华彬对这倒没有什么想法,只觉得正好落个耳根清净,独自去檐下逗 逗那几只画眉,或者喊丫头上来给自己烧个烟泡。   穆老爷其实比华彬还着急,他急着想抱孙子,看着成天霜打的茄子一样没有 精神的华彬,穆老爷心急如焚,这样华彬戒大烟的事儿就被提上议事日程,而且 调动起了雷家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所有能调动的人,请郎中的、找偏方的,盯梢的, 开导的,陪摆龙门阵的,各司其责,但是华彬在反戒烟的行动中表现出了惊人毅 力和聪明才智,斗败了其他人之后,最终斗败了穆老爷和茯苓。   那日华彬在家人的陪同下去找郎中开了一方药,价钱不菲,回来茯苓问是什 么药,华彬只说是戒烟的药,拿起来看看,红褐色几丸,闻味道,除了微微有点 骚,别无异处,不放心又派人去问郎中,郎中说肯定不是大烟,只是雷二少爷叮 嘱,不便说是什么药。   第一天晚华彬服药后酣然入睡,一夜小呼噜连大呼噜睡到了天明,这种情况 是戒烟十余日来第一次出现的。   华彬因戒烟而产生烦躁,一日数次,烟瘾来了,寻死觅活,总要弄得家中鸡 犬不宁,每天夜晚一定要折腾个两三回,为了不影响穆老爷休息,茯苓晚上不敢 睡囫囵觉,至今已经感到疲惫不堪,所以第二晚,见华彬服药后又安然入睡,心 中稍稍放松,也就睡去了。那日半夜迷糊中感觉身上被重重地挤压着,但因实在 困倦,眼皮重似千钧,怎么也睁不开,然而不久又感到下身花蕊处传来一阵阵久 违的痛快感觉,精神为之一振,睁开眼,见华彬吮着她的乳头,这才知道下身隐 秘处正被华彬的手指揉摁着,片刻诧异之后,不禁跌入了另一种迷幻的深渊,在 颤抖中被华彬掀起了双腿……待潮退时已是天明。   第三日傍晚在后院陪华彬逗鸟,华彬的心却全不在鸟上,打发走了身边的家 人,就急不可待地猴上来动手动脚,弄得茯苓心里也七上八下,好不容易捱到天 黑,两人早早向穆老爷问了晚安,回到房中就一发不可收拾,到半夜时华彬已经 让茯苓几度感到痛不欲生。经过了极度放纵之后,极度的放松袭击着茯苓,带着 满足的微笑茯苓沉入了梦乡……一缕熟悉的香味飘进了茯苓的鼻孔,睡梦中的茯 苓本能地皱了皱眉头,然后一激灵睁开了眼:华彬赤裸着身子,欲仙欲死地斜倚 在床头,他嘴里咬着一杆新烟枪,烟枪上青烟氤氲,油灯上一颗豆大的黄火幽灵 一样忽明忽暗……茯苓感到一阵恶心,一扭头钻进被窝里悄声地哭起来,她明白 华彬服得是什么药了,她明白了华彬这三天的作为只不过是一个处心积虑的圈套, 她觉到了从未有过的羞耻和悲哀!   华彬戒烟十多天来,茯苓几乎寸步不离,让他无法得手,虽然大家都已经十 分劳累了,但是华彬知道茯苓比他的性格要坚韧得多,如果再这么熬下去,最终 撑不住的是他,然而他对大烟的依恋深入骨髓,如果在大烟和茯苓之间做出选择, 他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大烟。华彬在烟瘾的煎熬中突生灵感,如此这般,想茯苓还 是会中招的!   原来华彬去找郎中要了安神和壮阳两种药,于是便发生了前面的事情:第一 天晚上华彬服了安神药,他的沉睡放松了茯苓的警惕,第二天和第三天晚上华彬 都服了壮阳药,他把茯苓折腾得死去活来,在十余天的紧张之后,又突然经历放 纵,茯苓最后彻底松懈下来,沉沉地睡去,这在华彬的预料之中,华彬见茯苓幸 福地进入梦乡,他翻身下床,掀起床边的脚踏,取出了备用的烟枪和烟土,点亮 烟灯,然后神仙似的抽起来,第一口吸进去,全身的汗毛一下子倒竖起来,深深 吸了几口以后,华彬才转过身向茯苓喷了一口,自言自语地说:不就是嘛,老虎 也有打个盹儿的时候,嘿嘿!   遭到华彬的算计之后,茯苓和华彬进入了冷战状态,来自华彬的欺骗和羞辱 使茯苓对华彬彻底失望了——从肉体到精神,茯苓不再监督华彬戒烟,她与华彬 保持着若即若离的距离,保持着表面上的相安无事。   穆老爷对华彬早就感到无能为力,他这个做父亲的在华彬那里除了一点脆弱 的威严之外,没有任何改造的能力,现在茯苓放弃了,他还能指望什么?   华彬戒烟失败之后,茯苓对穆老爷尊敬和亲近依旧,家中诸事,只要穆老爷 吩咐,总会办得周到熨贴,让穆老爷称心如意;另一方面,穆老爷看到茯苓忙忙 碌碌、郁郁寡欢的身影,越发觉得太对不起茯苓,所以对茯苓更是体贴入微,希 望藉此加以补偿。慢慢的,在雷家,华彬成了一个摆设:家中正事最多落个一听, 只需在该出现的时候出现就行,比如每日和茯苓一道去给穆老爷早请安、晚问安, 听穆老爷吩咐当天事务,听茯苓汇报当天事务的处理情况;比如在雷家的交往圈 内做必要的应酬;再比如随茯苓回娘家省亲。对自己在家中的地位,华彬难得糊 涂,华彬心里有自己的小九九:如果能避免潦倒和落拓,华彬还会为省城繁华和 自由的生活抛弃一切,所以“小不忍,乱大谋”,目前夫妻的关系和父子关系还 没有紧张到撕破脸的地步,他必须忍耐。   从那以后,茯苓除了偶尔跟母亲说华彬对房事的漫不经心外,没有跟母亲说 过华彬的其他情况,这既缘于茯苓的个性,又缘于茯苓对母亲的爱,茯苓绝不会 轻易承认自己当初看人走眼,她也不忍心让孤苦伶仃的母亲再为自己担心:每一 次跟华彬回栖凤堡,母亲都像敬神一样隆重地接待他们,茯苓知道他们回来的日 子就是母亲的节日,她如何能让母亲失望和伤心呢?   但是婚后茯苓带华彬回家的间隔越来越长了,一来二去,李和香对女儿的婚 姻已经隐隐感到了不安,因为女儿与华彬在她面前的亲亲密密多多少少有些演戏 的成分,而背过她,小俩口之间的距离不难察觉,李和香曾多次询问女儿华彬的 情况,问一句,答挺好,问两句,答不错,问三句,就打岔,只是最近一次问急 了,茯苓一脸不屑地说“驴类蛋,外面光”,就再无下文。   栖凤堡和雷家的关系并没有因为茯苓对华彬的失望而冷落,李和香和穆老爷 都很清醒,栖凤堡和雷家是一条绳子上拴着的蚂蚱:栖凤堡需要雷家的经济支持, 雷家需要栖凤堡的武力保护,无论从绳子上挣脱哪一个,到头来都会是“城门失 火,殃及池鱼”的结果——难怪八亩半的明眼人说,李和香嫁出了女人,请进了 财神,穆老爷娶了儿媳,招来了护院。   这一年,外面传来的消息常常使穆老爷坐卧不宁,战争处于胶着状态,南浦 的大帅带兵到人家家门口打仗,仗打得越久对他越不利,穆老爷为华雄的安危担 心,也为雷家刚刚建立起来的外围保护而忧心忡忡。怎奈多事之秋,只好头痛顾 头,脚痛医脚,想不得很远,旧伤渐愈的朝阳峰仍然是穆老爷的心头之患。朝阳 峰受挫之后,八亩半的驻军才真正离开,可是驻军并不能像穆老爷预料的那样在 三五个月后就折回来,这一年给了朝阳峰难得的喘息机会,朝阳峰的人操着汉阳 造、舔着结痂的伤口,又像老鹰一样地俯瞰着八亩半镇锅底的这块肥肉。   穆老爷最近得到可靠消息,朝阳峰一改先前目中无人、独来独往吃独食的作 风,与其他山头频繁走动,穆老爷预感又要出事了。栖凤堡剽悍的马队和雷家二 攻不下的箭楼是八亩半镇中心活动的和不动的两座堡垒,朝阳峰能屈尊与其他山 头来往,看来朝阳峰经过两次失败后已经找到了症结。         二三月,乍暖还寒,青黄不接,八亩半镇中心流民爆满,各大户都在门口支 起大锅舍粥。今年的流民更多来自长江沿岸的战区,饥寒交迫,躲炮火,逃兵役, 所以流民中不仅有老弱病残,而且有不少青壮男丁。   雷家开始舍粥的那天早晨,由穆老爷和华彬亲自掌勺,雷家几名护院帮助维 持秩序,流民的队伍像一条长龙,挤挤挨挨地涌过来,雷家院内不断地抬出一桶 桶烧好的粥,将它们倒进锅里,但锅里的粥还是迅速被长龙吸走了,烧粥的任务 如此繁重,以至于雷家人不得不迟延为自己烧饭的时间。   三月的一天,雷家照常在清晨就开始舍粥,饥民排起的长龙只见头不见尾。 太阳两竿高的时候,雷家大门前意外地出现了骚动,不久就酿成了骚乱。原来早 晨在雷家喝过粥的流民陆陆续续开始拉稀,常言说“好汉敌不住三泡稀屎”,更 何况是饥寒交迫的人,所以一些老弱先因体力不支而倒下。于是流民们搀着、扶 着、抬着拉稀的人涌到了雷家的门前,把等待舍粥的队伍冲散,那些没来得及喝 粥的人知道原因后也加入到骚乱中,他们愤怒地打伤了维持秩序的护院,用粥烫 伤了老总管,要不是院内的家丁及时关门,几百号人就会冲进雷家大院内,“饥 寒出盗贼”,如果真让这群在死亡线上挣扎的亡命之徒冲进了大院,那么后果会 不堪设想的。   本来舍粥是做善事,积功德,现在善事做不成,反结了冤仇,对付流民骚乱 不像对付土匪打劫,万不可动真刀真枪,听着院门外嘈杂声,穆老爷一筹莫展。 茯苓说立刻点火传信,让栖凤堡的马队来解围,穆老爷连连摆头。华彬苍白的脸 上泛着淡淡的红晕,大概刚烧过一个烟泡,看众人都不说话了,他说:“这事来 得蹊跷,但现在来不及追究,眼下重要的是如何先让流民的情绪平息下来,然后 才有时间查个究竟。万万不可动武,那样坏了名声是小,现在涌进八亩半的流民 有几千多人,一旦真刀真枪地弄开了,会触犯众怒,这些亡命之徒拿雷家来泄愤, 后果难料!可是我们老是关着大门避而不见也不是事儿,现在需要主人出面来平 息势态。”   “那你看怎样才能解燃眉之急,让门外这几百人尽快走散?”华彬的话正合 穆老爷心意。   “我已经想好办法了,您坐定院内以防意外,我出去跟流民见面,以求主 动。”华彬请缨。   穆老爷略略迟疑,但还是点点头。         七      雷家大门“哐哐镗镗”地从里面拉开,一队持枪的护院从门内跑步出来,然 后分站大门两侧,流民见这情景,先一怔,接着有人在人群中大喊:“名为舍粥, 实际上下药害人,现在又想拿枪行凶杀人,还有什么天理啊,伙计们,横竖都是 个死,操家伙,跟他们拼啦!”   流民响应起来,一潮一潮地向前冲,企图突破前排由雷家护院组成的一道人 墙,又有流民抡扁担、扔石头,人墙后面持枪的护院端起了枪,并把枪栓拉得山 响,形势变得十分危急。   “不要乱来,收起枪!”华彬背着手踱出大门,沉沉地喝了一声,将雷家少 爷的派头摆到十足,持枪的护院不解地放下枪,在华彬的示意下后退到华彬的身 后。   “我是雷家的少爷!” 涌动的流民在华彬的扫视下暂时安定下来,“老乡们,二三月间,雷家有好几代 人曾在八亩半舍粥,去年,你们当中说不定就有人是靠吃雷家的粥度过春荒的, 你们的爷爷、婆婆或者爹娘老子说不定也曾经吃过雷家的粥,雷家行善事,积功 德,有口皆碑,怎么会有加害你们的道理?!”   “耳听是虚,眼见为实,大家让开一条路,这位少爷睁开眼睛看看,他们就 是喝雷家的粥拉稀倒下的!”人群后面有人吆喝,流民闪开一道,几个皮包骨头、 一身屎臭的人被抬到了华彬的脚下。   “这事我知道了,我出来就是要跟大家说个明白,谁别有用心从中搞鬼,谁 心里最明白!”华彬眼盯着刚才吆喝的人说。   “伙计们,人心隔肚皮,为富不仁,谁知道雷善人心里想的是什么?雷少爷, 你们要是觉得我们这些无家可归的穷人碍眼挡路就明说,何必使这等手段害我们 性命!”那人也不示弱,他的话又得到了流民的响应。   “事情的真相我们一定会查个水落石出,在八亩半谁跟雷家过意不去没有好 果子吃!老乡们,你们逃出家门就是为了活命,谁不想熬过这难关?谁想白白送 死?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说不定过了这段苦日子后又有好日子等着你们, 千万不要听人煽风点火!我说过,事情的真相我们会查明白的,但是我们现在忍 心看着这些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的老乡就这么龌龊地等死?聚众闹事肯定没有结果 的,土匪已经闹了这么多年,雷家哪次胆怯过?有胆量的现在就冲进雷家大院看 看会是什么结果!我是这里的主人,我向你们保证,有话等这些老乡没有危险了 再说也不晚!我们治病救人要紧,还有,你们有不少人今早还没有喝上粥,人是 铁,饭是钢,要打架也得先吃饱肚子嘛!”   “你们的粥我们哪还敢再喝?”有人说。   “我给每人送一块铜元,你们到你们放心的地方去买吃的!拿钱去!”华彬 对身后的家人吩咐。   “你说的比唱的好听,想拿钱收买人心?如果喝了粥的人治不好怎么办?如 果这些倒下的人真的死了怎么办?伙计们,我们不要中了缓兵之计,我们不能放 下我们的兄弟们不管,今天咱就要同生同死!谁敢先走!”说话的还是那个人。   “谁说就一定治不好呢?八亩半的郎中马上都会到的,不论花多少钱我们都 要把这些人治好!”华彬向众人承诺,“你们吃的就是这口锅里的粥?” 华彬说完又指着舍粥的大锅问。   “你明知故问!”那人针锋相对。   “拿一只碗来!”华彬伸出手,一个少年懵懂地递上一只粘满干饭痂的木碗, 华彬接过来,向大锅走去,操起勺子,从容地荡开粥表面那层风干的粥皮,盛起 热腾腾的一碗粥,举起到嘴边说:“我也来喝一碗粥,然后你们该领钱的领钱, 该看病的看病,如果真治不好,也算我赔老乡一条命!你们看这样如何?”   华彬的这一举动在场的人都没想到,几个老者说:“大伙儿不要为难雷少爷 了,我们应该相信雷少爷说的是真的!”人群开始松动。   “他喝了才算数!”几个年青人仍然不依不饶。   华彬二话没说,一仰头将那碗滚烫的粥灌了下去,扔掉碗的时候嘴唇绯红, 不多时就肿起了白泡。   前排人看看华彬又看看大锅,不禁惊叫:“粥还是开的!”的确,余烬上的 粥还不阴不阳地泛起一个个气泡。   人群开始走散……   郎中赶到的时候,华彬才示意家人将他扶进院内,刚比画完一个抽大烟的动 作就昏死过去。   郎中看过病人,说是有人给粥里下了泻药,这天傍晚在乌鸡渡口捉住了早晨 领头闹事的那个人,一顿死揍,再硬的汉子也难撑住,从他嘴里知道他是朝阳峰 的人,早晨乘乱下了药,煽动流民把雷家闹个不鸡犬不宁是朝阳峰计划的第一步。   穆老爷连夜派人去栖凤堡通报,让栖凤堡有所准备,又跟茯苓商量,第二天 请来八亩半的士绅讨论了八亩半的防范措施,其中有一点就是将流民中的一帮青 壮汉子收进各家的当护院,这样就瓦解了朝阳峰内外加击的计划。   为了防止土匪突袭,华彬和老管家被安排在箭楼的顶层治病,一月相处,华 彬从老管家嘴里知道了雷家的不少秘密。      真相大白之后,雷家门前舍粥又照常进行,四月中旬以后,听说长江沿岸的 战事已经告以段落,八亩半的流民一日日地少了,雷家和八亩半的其他大户一样 收起了门前的大锅,听到华彬沙哑的声音,看到茯苓也瘦了一圈,穆老爷感到身 心疲惫。   照理说战事结束,华雄应该随大帅回到南浦才对,但是左等右等却总不见华 雄的消息,穆老爷心里忐忑不安,想派人去南浦打听一下。华彬说他也想哥哥了, 让他去南浦,他上次还见过大帅,还可以跟大帅提一下重新派人来八亩半驻军和 剿匪的事,穆老爷问茯苓的意见,茯苓说没意见,于是就这样定下来,但穆老爷 还是不放心,让老管家的儿子友良同去,并嘱咐一路小心,不管有没有消息都要 快去快回。   第二日早晨要动身,茯苓当天晚上替华彬收拾好了行装,破例为华彬拿出烟 枪,点上烟灯,然后拥着被褥看华彬醉醉地抽,自华彬喝粥替雷家解围之后,华 彬抽大烟又从地下转入公开,那碗滚烫的粥烫伤了华彬的嗓子、食道和腹胃,最 初几日的疼痛几乎要了他的命,郎中说只有抽大烟才能缓解疼痛,说也怪,每到 极痛的时候,只要抽上几口,华彬仿佛一下子跟个没事儿的好人一般。华彬抽完 烟,溜进被窝里,摸摸索索地退茯苓的裤子,茯苓说这几天正来好事情,华彬说 走前让我看一眼,茯苓说少爷你还有这份闲心,华彬听了这话,一翻身就睡了, 茯苓暗自垂泪。      本来说好了最多不超过十天,华彬和友良就该返回八亩半,但是十天过去了, 华彬却一去就了无音信,穆老爷坐卧不宁,不知如何跟茯苓交待,倒是茯苓一个 劲地劝穆老爷不要多虑。   半个月后的一天傍晚,友良被老总管领进堂屋,“扑嗵”一声跪在穆老爷脚 下,左一个右一个地扇自己的耳光,老总管老泪纵横,又上前当胸给友良一脚, 把友良踹了个仰八叉,穆老爷看这阵式知道大事不好,忙劝止老总管,让友良站 起来说个究竟。   南浦是川东第一重镇,昔日太平年景,人烟阜盛,白天街道上满是闲散的红 男绿女,匆促的过往客商,打把式卖艺的老江湖,车水马龙,热闹繁华。每到夜 晚,以千金坊的“楼上楼”为中心连接起来的四个巷子号称“不夜”:东面“皮 糖巷”,从巷头到巷尾,一溜都是卖南北小吃的,“夏鸭子”、“崔老汤”等十 几家铺子,香飘川东;西面“水月巷”,茶楼酒馆林立,是体面人会友宵夜的好 去处;南面“锣鼓巷”,唱戏的、说书的和杂耍的晚上都集中在这里,川剧四大 派之一“川东派”就以“锣鼓巷”曹家为正宗;北面“扇子巷”,这里不卖扇子, 卖什么?卖春!   然而这次华彬和友良来到南浦,城内一片兵荒马乱的景象,街道上除了三三 两两面色死灰、衣着蓝缕的士兵,少有行人,十家店铺有九家关着门,不见客商, 所有十字街口都有荷枪的士兵把守,盘查过往行人,要不是提到华雄和大帅这档 子事,华彬和友良险些被当奸细抓进去了。   连辆黄包车也没找到,只好委屈华彬步行了,好不容易来到雷道台在南浦买 下的旧宅子里住下,心里才觉得安全一点。雷道台在南浦买下的这院宅子早就赁 给山西商人做了商会,每年雷家只是派人来这里收租金,友良先前只跟父亲来过 几次,与商会的人还不算熟识,现在华彬以主人的身份来到这里,商会的人对华 彬格外客气,白天友良到外面打听华雄的消息,华彬就和商会的人整日泡在一起。   友良听前线回来的人说双方休战只是暂时的,大帅还在前线坐阵,回来整休 的部队的主要任务是补充兵员,仗打得惨烈,华雄所在的侍卫营被拉上去了就再 也没有辙回来,至于华雄现在在哪里,他们也不知道。华彬听了友良的汇报,似 乎不太着急,让友良继续打听。友良记着穆老爷的嘱咐,催华彬回八亩半,华彬 只说出来一趟不容易,多呆几日再说。那天早晨友良一觉醒来,去跟华彬请安, 发现华彬不在房内,当时也没有在意,以为少爷在外面玩了通宵,中午见了商会 的人,他们问友良少爷走了他为什么还不走,友良觉得这话问得不对劲儿,就追 着屁股问,人家说你们少爷昨天晚上拿上房钱就乘船走了,友良从爹那里听说过 今年商会的租金已经交清,他就问拿什么钱,人家说卖房子的钱啊,下次你再来 这里住就不能白住了,友良还是不相信,最后人家给友良看了华彬卖房的地契, 友良这才叫苦不迭:少爷又跑了!   “卖了多少钱?”穆老爷平静下来后才想起来该问这句话。   “两万五千块银元。”友良说。   “狗日的败家子,那院房子再贱也该卖五万元!”穆老爷第一次在下人跟前 骂粗话,“赶快去箭楼查一下老房契在不在?如果老房契还在,我们不怕打一场 官司!”   老总管打开箭楼,爬上顶层,取出那个箱子就傻眼了:锁已经被华彬撬了, 雷道台手上立的三张地契只剩下两张,一张是八亩半这个宅子,一张是县里雷家 钱庄的那个宅子,华彬做的绝!老总管这才后悔上个月和华彬在这里养伤时说了 那么多不该说的,现在……   穆老爷听到声音,跟友良跑出堂屋的时候,老总管已经在箭楼下摔得脑浆迸 裂!   茯苓在华彬走后的第三天就回到栖凤堡小住,原打算三五日就下山,但是穆 老爷特地让人捎信给她,让她多住些日子,等华彬回来了再下山,母亲李和香也 留得紧,所以直到山下派人来接她才下山,当时只说是老总管“老了”,茯苓只 当是老总管年级大了自然而终,却不料竟死得这样悲惨。   老总管的死因瞒着外人,整个丧事穆老爷让茯苓全权操办,他又气又痛倒在 床上起不来,老总管是雷道台的人,忠心耿耿伺侯了雷家三代人,穆老爷嘱咐把 丧事办得热热闹闹,这是让外人看的,也是为了能求得个心理安慰,到了封棺的 那天晚上,穆老爷强打精神让人搀下床,在老总管的灵前行了孝子的大礼,在场 的人无不感叹雷家的厚道和重义。   安埋了老总管,穆老爷才把茯苓叫到床前细细地说了华彬去南浦的经过,茯 苓始终垂着头,但一滴眼泪也没有。最后穆老爷问茯苓什么打算,茯苓说:“先 不让我妈知道这事,我嫁到雷家这一辈子就是雷家的人,我绝能不回栖凤堡!”     穆老爷跟茯苓说:“你还年轻,这话说出来了我能理解,但可不能当真。”   “我能不当真?!我就这么回去不是要让我妈为我伤心死的……”说到这儿 茯苓才哽咽地落泪。         八      茯苓看着院子里的那对儿活泼的小龙凤,幸福又不由地从心底泛到了嘴角: “仁穆,仁穆,你来听听,你的那对宝贝儿女在说些什么呀!”   正午,初秋的阳光把箭楼的影子压得矮矮的,两个小可人儿蹲在影子里玩着 过家家的游戏:“过家家,过家家,你当爸来我当妈,石子儿当娃娃,瓦片儿当 榻榻,一把灰灰儿一顿饭,一根草草儿一碗菜,爸爸吃饱胀,妈妈吃饱撑,娃娃 吃饱笑哈哈……”这是从栖凤堡下来的李姥姥教给孩子们的,李姥姥在山上带大 的茯苓,现在又来山下带茯苓的孩子。   穆老爷背着手从书房走出来,悠闲的脚步略略显得有点迟缓,长长的头发一 丝不苟地梳到脑后,脸刮得很干净,他在茯苓的身后站定,慈眉善目地看着箭楼 下的两个孩子,茯苓回头给了穆老爷一个笑脸,后退一步挽过穆老爷的胳膊依着 他的肩膀,感觉穆老爷在看她,侧过头正与穆老爷的目光相对,不觉莞尔。   然而明丽的阳光不小心暴露了岁月的无情,穆老爷发根白了,额头皱了,眸 子混了,眼袋青了……   明丽的阳光也似乎有意地展示着岁月多情的另一面,茯苓被岁月揉成了一个 美丽的少妇——乌发亮泽,面颊饱满,下巴卵圆,身材丰腴;阳光从侧面映来, 唇边的绒毛依稀可见,脸角、脖颈、手臂还不见一丝皱纹——茯苓是一朵雨后饱 绽的夏荷。   “萸儿、晚生,快过来,去看你爹画仕女了!”茯苓脆生生地喊。   “哎,来了,这次爹可要画个像萸儿的小仕女!” 萸儿的嘴很乖巧。   “姐姐,等等我,我要给你画小仕女!”晚生见萸儿先往回跑,忙扔下了手 中的石子儿跟在萸儿的屁股后面回来了。   “才晚生了一刻,就显得小了许多。”茯苓笑盈盈地跟穆老爷说,然后一家 人牵着拥着进了书房……   自从茯苓被第二次娶进雷家大院,穆老爷就彻底闭门谢客了,不仅不再与八 亩半的士绅亲友来往,而且雷家的一切经营都由总管友良负责出面办理。而茯苓 第二次嫁到雷家以后,再也没有回过栖凤堡,再也没有见过娘一面,雷家与栖凤 堡的沟通都被两家的家仆传话送信代替了。   茯苓第二次嫁到雷家已经四个年头了。茯苓的第二次婚姻在八亩半可以用四 个字来形容:史无前例!因为茯苓第一次嫁给了雷家的二少爷华彬,而第二次却 嫁给了华彬的父亲穆老爷,不仅如此,茯苓再嫁的时候已经有了八个月的身孕。 在中国公公与儿媳妇之间的乱伦关系早有先例,说到“扒灰”一词,大江南北都 明白它的含义,八亩半人也不例外,这应该算作“正史”了,但八亩半人对这种 不伦关系还另有更形象的说法,如“烧火”和“铲锅巴”,这权当“稗官野史” 为好,在八亩半,“烧火”的故事梗概是有个儿子每天下地干活,留下年青的媳 妇和年老的父亲在家,媳妇在灶台上做饭炒菜,公公在灶台下帮忙烧火,公公与 儿媳妇日久生情,发生了乱伦关系;“铲锅巴”的说法就比较简洁,大概是说儿 子吃了锅里的干饭,公公就只有吃锅巴的份儿。无论说“扒灰”还是“烧火”, 或者说“铲锅巴”也行,这种不伦关系总被人们在茶余饭后津津乐道,但真说有 胆量去“扒”、去“烧”、去“铲”的人却又少之又少,如果不仅“扒”了、 “烧”了、“铲”了,而且又干脆把儿媳妇娶过来做自己的媳妇,那简直要有逆 天理、悖伦常的胆识,而且必定是“王八吃称砣——铁了心”才能做出来,这样 的人恐怕不会不怕背了“死有余辜”的骂名。八亩半人没想到,这等奇事就出在 八亩半!万万没想到,有这样胆识的人竟是被八亩半三教九流一致认为是货真价 实的“正人君子”的穆老爷!         四年前的一天,穆老爷突然邀请族人和八亩半几个有头有脸的人来家中,立 了两张字据:“华彬偷卖祖业,一去不归,已逾五年,是活是死,杳无音信,不 忠不孝,大逆不道,故与华彬断绝父子关系,特立字据为凭!”这一份由傅举子 执笔;还有一份是华彬与茯苓有夫妻之名,已无夫妻之实,由穆老爷代华彬写下 一纸休书,了断华彬与茯苓夫妻之名,从此华彬生死无论,茯苓与华彬再无瓜葛。   这件事当时在八亩半已经引起了震动,士绅和亲友们对穆老爷的克己和豁达 的行为给予很高的评价,表达了十二分的敬意,同时也对茯苓的不幸给予深切的 同情,认为茯苓虽不能从一而终,但是在无儿无女的情况下能守节五年,离烈女 也不远了。   穆老爷代儿子休妻后雷家和栖凤堡之间不但没有反目成仇,而且来往更加频 繁,这更让人们赞叹,人们都说这是真君子风度。不久穆老爷宣布闭门谢客,从 此不再出面处理雷家的营生,谢绝士绅亲友来往,对这人们也表示能够理解,因 为穆老爷长子华雄从军在外,虽有小道消息说还活着,但自上次他把华彬送回八 亩镇后六七年没有回来过,而华彬出走后生死未卜,以他的德行,大家私下认为 多半会凶死在外,所以穆老爷有儿子却还不比没有儿子强,闭门谢客该是心灰意 冷、看破红尘了!   然后又传出确切的消息,说穆老爷准备续玄,人们说昭儿不能生养,如此大 的家业怎么能没有人继承?穆老爷心不死、看不破也在情理之中!   等到穆老爷把栖凤堡的茯苓娶回家成为事实,八亩半的人们才发觉自己被雷 仁穆结结实实地愚弄了一回,是可忍,孰不可忍!   茯苓回到穆老爷身边的时候离她拿着一纸休书回娘家只有六个月,但是她重 返雷家大院的时候肚子里的胎儿已经足足八个月了,孩子是她和穆老爷的。         当初华彬第二次出走的事儿瞒了李和香两个月就再也瞒不下去了,李和香经 常派家人去看茯苓,家人每次回去都说只见着了小姐,而不见姑爷,李和香心里 有了不祥的预感,后来捎信接茯苓回娘家,茯苓不好面对李和香,所以一拖再拖, 直到听说李和香动了怒火,茯苓才硬着头皮上了山。经不起李和香三句问话,茯 苓将一肚子苦水倒了个干干净净,李和香的心胸如何能盛得下女儿这么多的苦水, 接着就要下山去跟穆老爷论理,茯苓跪下来哀求,才止住了李和香的冲动,李和 香转念一想,是啊,华彬不争气,穆老爷有什么罪过?大概李家和雷家命中没有 姻缘吧!   李和香跟茯苓说:“你回来吧,再招一个老实人过一辈子!”   茯苓抿了抿嘴角的湿漉漉的头发,发狠似地说:“我不要再嫁人了,我就在 雷家,我要在雷家,我要在雷家听到他死了的消息!!”   “那不是守活寡吗!”李和香发出了凄厉的惊叫,她只后悔让茯苓把书读多 了。   当时茯苓说她不回栖凤堡的原因很多,是因为她的倔强,好马不吃回头草, 还是给假想中的华彬示威?因为她好面子,虽然华彬弃她而去,但她还想瞒着外 人?就这些原因?好像不止吧?还有什么原因?茯苓也说不清。可是茯苓当时就 是这样决定了,只有一点茯苓可以肯定,那时候她也没有想到将来会在她和穆老 爷之间发生什么。   茯苓下山了,茯苓很快就习惯了没有华彬的生活,就像身边什么也没发生过 似的,雷家和栖凤堡对华彬的出走讳莫如深,外人还当华彬在外为雷家的营生忙 活去了,那么茯苓不在雷家的时候,大家又以为是去看华彬了,因为茯苓总是悄 无声息地回到栖凤堡,又悄无声息地回到雷家。   华彬出走后的那年春节,八亩半的人才揣测雷家可能出事了,因为团聚的日 子不见华彬回来,但揣测归揣测,茯苓还在雷家当儿媳妇,后来从南浦回来的人 透露了华彬出走的底细,人们又开始议论茯苓的归宿问题,然而茯苓却一直没有 离开雷家,雷家与栖凤堡的关系看起来仍然是水乳交融似的。那一次茯苓回娘家 近一月之久,于是栖凤堡与雷家撕破了脸皮的消息不胫而走,从八亩半镇中心一 直传到了朝阳峰。朝阳峰的人将信将疑,但好机会又不能放过,最后还是派了一 班人马下山,让他们见机行事:能打则打,不能打则退,绝不恋战。然而雷家箭 楼上的火一燃起,栖凤堡的马队立刻就飞奔而来,不一个时辰就赶到,如果不是 当初做了两手准备,那一班人马肯定会给“包饺子”了,那次带马队前来营救的 正是茯苓,第二天茯苓也没有跟马队回栖凤堡——谣言不攻自破。   长江岸边的那场混战没有一点结束的迹象,穆老爷朝思暮想的华雄也总不见 回来,大帅派兵重驻八亩半的事情被无限期地拖延下去,过往的队伍张着血盆大 口扑上岸来,酒足饭饱后满载着八亩半人奉上的“贡品”匆匆地去,他们好像没 有人能记着穆老爷有个儿子是大帅的待卫营长,穆老爷觉得会出事,果然不久报 载大帅遇刺,南浦易主,华雄是个小人物,所以他的下落只字未提,但小道消息 说华雄带了一杆人另投他方。   穆老爷仿佛一下子被抽走了主心骨,精神先垮了下来,接着大病不起。几家 欢喜几家忧,八亩半人幸灾乐祸了,他们迫切地期待着一个不便明说的结局出现, 有人说雷家虽然富甲一方,但人算不如天算,雷家的气数要尽了,甚至有人翻出 陈谷子烂谷子,历数雷家根根底底,来证明报应早就埋下了,有人说雷道台在任 上时办过冤案,杀过革命党人,现在那些怨魂前来讨债;也风水先生说雷家的箭 楼太气盛,欺了地,冲了天,物极必返,盛极必衰……总而言之,穆老爷恐怕在 劫难逃了。   茯苓以主人的姿态出现在雷家大院的内外后,里里外外的人们很快感觉到她 像龙王爷插进的定海神针,任是巨浪淘天,也会变得波澜不惊。茯苓从雷家内务 入手,果断地赶走了几个乘穆老爷病重而偷奸耍滑的奴才,又与友良将雷家大小 营生的账簿彻底核查了一便,打发了几个吃里扒外的管事,雷家内部肃然,茯苓 当家的身份确立了,八亩半人不得不重新审视雷家的这个儿媳妇,先前的预言开 始动摇了,半年后穆老爷重新走进八亩半的社交圈的时候,人们得出了另外一个 结论:栖凤堡是雷家守护神,穆老爷能重新站起来是托茯苓的福。   穆老爷对这一点的认识更深刻:如果没有茯苓,再好的郎中也回春乏术,因 为心病难医,茯苓给了他精神的支撑,茯苓拯救了他,茯苓扭转了雷家的命运。   穆老爷与茯苓之间的感情发生了微妙的变化,穆老爷喜欢与茯苓在一起,但 是穆老爷又害怕和茯苓在一起。除了雷家内外的事务需要和茯苓商量之外,穆老 爷与茯苓还有许多共同的爱好,穆老爷是一个老式的文人,琴棋书画样样出色, 茯苓虽然是一个女子,但是茯苓钟爱老式文人的生活,所以茯苓把穆老爷当作她 的老师,处理完各种事务后她总爱向穆老爷求教,茯苓这个才女,悟性极高,就 像少年时的华彬,一点就通,而茯苓又少了华彬的散漫,学习时特别专注和用功, 所以长进很快。   雷家大院里又传来了箫声和琴声。自穆老爷当家,十数年来世事风雨飘摇, 穆老爷为支撑门户殚精竭虑,何曾有闲情吹箫抚琴,然而穆老爷经不住茯苓的再 三请求,重又拾起。一般来说,女子气弱,不适合吹箫,但是茯苓却不同,一拿 上箫就爱不释手,穆老爷让她试试,大概李家有习武之风,所以茯苓先天不弱, 竟也能提起丹田之气把箫吹得呜呜有声,这样每日傍晚,茯苓就会跟穆老爷在后 花园的桂树下学习吹箫。   穆老爷很喜欢看茯苓吹箫的样子,尤其喜欢茯苓洗浴后,披着湿润的头发低 头吹箫的样子,秀发半遮着茯苓的脸,使茯苓显得更加端庄和沉静,每每这个时 候,穆老爷都会在心里感叹:这就是古人所形容的静若处子吧!   “爹,这一段我老觉吹得没了韵味,你来吹吹。”茯苓扬起头,递过箫,把 垂在脸颊边的头发拢过耳际,调皮地对穆老爷笑了笑,穆老爷局促地接过箫,没 有立刻就吹,把箫横在膝上端起茶杯呷了一口,穆老爷不是为了润湿嘴唇,而是 为了让自己的心绪能平静下来:茯苓的这声“爹”提醒了穆老爷,坐在对面的不 是什么汉唐仕女,坐在对面的是自己的儿媳妇,自己是他的公公,刚才如何给忘 了?!   穆老爷觉得自己心里像是有鬼,穆老爷就怕与茯苓独处,但又无法拒绝茯苓, 所以在教茯苓吹箫的时候干脆拉下脸,拿出先生对学生的苛刻来,但是茯苓是水 做的,任你摆多大的威严,到她那儿都给消解得没了形状。   穆老爷跟茯苓说他要到县城去看看那里钱庄的情况,茯苓说友良不是刚刚去 过,穆老爷没有回答,茯苓又问什么时候去,去多久,穆老爷说今晚就走,去半 月,但是穆老爷五日就回来了。   穆老爷早上回来,见面茯苓就说要回栖凤堡看她娘,穆老爷问什么时候走, 呆多久,茯苓说马上就走,呆一月,但是茯苓十日就回来了。   ……      九      华彬离家出走的第四年春上,茯苓得了一场怪病。   这年春天晴朗的天气格外多,春暖得比往年早,花开得也比往年早,农历二 月,杏花还未开败,桃花、李花就着急忙慌地开了个七荤八素,三四月间,八亩 半四周,红艳艳的罂粟花一潮一潮地从山腰拱上了山顶,蜂儿飞,蝶儿舞,雀儿 叫,割烟葫芦的人简直累断了腰——今年鸦片好收成。   寒食的前一日,茯苓去鲶鱼溪对岸的猴头坡采“明前茶”,途经“太真观”, 见游客出出进进,好生热闹,心里犯疑:这“太真观”先前是个风尘场所,自遭 兵祸,“霜醉”等一伙假真人被掳走后,“太真观”荒芜起来,如今为何又热闹 了?就吩咐停了轿子,让身边的使唤丫头上前打听,原来这里来了真道士,听说 求签问事煞是灵验。茯苓感叹世道变化,冥冥之中似有什么主宰:“太真观”的 确应了“弄假成真”这个谶了!心里觉得有趣,转念想何不顺便进去抽了个签。 一个面目清秀的年青道士先让茯苓许了愿:如果签子说的灵验,回头为观里奉上 五十斤香油。等茯苓许完愿才为茯苓摇起了签筒,那道士口里念念有词,一把签 子在签筒里“哗哗啦啦”响了半晌,只听那道士唱了一个“开”,一支签子直飞 到茯苓的脚下,茯苓拾起签子看时,脸颊不由得忽儿变红忽而变白。出了“太真 观”,菜茶回来,当晚茯苓就得了难于启齿的怪病。   你道那签子上写的什么竟惹得茯苓得了怪病,原来是这样的四句:“冬来岭 上一枝梅,叶落枝枯总不摧。探得阳春消息近,依然还我做花魁。”   这茯苓又得了什么怪病令她难以启齿?那日晚上茯苓煮了明前茶,邀穆老爷 到后花园尝新。暖风阵阵,园内花香袭人,茯苓和穆老爷对坐而饮,一弯眉月依 上了围墙边柳梢头的时候,穆老爷雅兴大发,让下人搬来琴,抚了一曲《蝶恋 花》,茯苓说今日采茶回来的路上自度了一支曲子,穆老爷推琴给茯苓,茯苓说 这支曲子只给穆老爷听,穆老爷就让丫头婆子退下,茯苓敛息片刻,抚琴而歌: “冬来岭上一枝梅,叶落枝枯总不摧。探得阳春消息近,依然还我做花魁……”, 初歌时神情悲戚,复歌时泪落如珠,歌至三叠,茯苓悲不能禁,伏在琴上兀自哭 泣。看着茯苓楚楚可怜的身影,穆老爷惶然不知所措,只好默然陪侍在茯苓的身 边,任她哭泣。穆老爷想茯苓这孩子太倔强,所以过得太清苦了,然而自己却又 爱莫能助,最后只能在心里不断地咒骂华彬。   品新茶不欢而散,茯苓被使唤丫头扶进卧房中就昏然入睡,半夜忽然警醒, 眼见一白衣书生从窗户翩翩而至,又闪身进了绣罗帐,只盯着茯苓的眼笑而不语, 茯苓正要大喊,却喊不出声,那书生从容宽衣解带,滑进被中,要与茯苓相拥而 眠,茯苓想不从,怎奈骨头早已松软难支,哪里能拒他,于是被他轻薄了……   第二天茯苓没有像往日那样早起给穆老爷和昭儿问安,穆老爷以为她是昨晚 悲戚过度伤了身子,也没在意,只吩咐丫头婆子们不要去打搅茯苓。日过三竿, 该准备吃午饭了,昭儿这才让人去叫茯苓起床,睡在茯苓睡房外间贴身丫头进里 屋叫茯苓,惊讶得险些叫出声来,只见茯苓赤身裸体横陈床上,以为有了意外, 再细看,茯苓面色潮红,呼吸均匀,这才放心,忙为茯苓掩上绣被,轻轻唤起茯 苓。茯苓睡眼惺松坐起身,发觉自己居然赤裸着上身,羞得无地自容,回想起半 夜的事情,历历在目,那白衣书生的面目也很真切,似是“太真观”为茯苓摇签 的年青道士,不由把手伸到下身,那里是湿湿乎乎的一片,回头看看窗户却在闭 着,想是昨夜做梦了。不及细想,忙穿好衣裙,走下床,只觉头脑浮在空中,脚 下绵软无力。   第二天夜里,那白衣书生又不期而至,还是从窗户飘入,径直进了罗帐,这 次竟然与茯苓在罗帐里谈起诗词歌赋,以至于茯苓忘记了羞耻,从容应对,当然 末了还不免与茯苓绸缪一番……再醒时天又大白,茯苓还是裸体横陈,再回想夜 里的稀奇事,所赋诗词歌赋尚能记忆一二,默写下来,精妙之处胜过平日所作, 茯苓又喜又怕,吩咐贴身丫头不要张扬。   在茯苓睡房外陪侍的贴身丫头叫芳儿,比茯苓稍年长,是茯苓从栖凤堡带进 雷家的,大户人家里的贴身丫头是半奴半主的身份,男女主人房事时也常不回避 她们,每每与男主人有性事的接触,芳儿也不例外,她在茯苓的许可下曾与华彬 有过交合,对房中之事并不陌生,所以她只当茯苓这几年旷久了,忽然有裸睡的 偏嗜,就不太在意。然而稍一留心,发现茯苓夜里的怪异行为实在让人恐惧:每 日临睡前,茯苓都要仔细地插好窗户,躺下之后,还不放心,又起身重插窗户, 如此再三,似乎是怕什么东西夜间溜进来;夜半的时候,会听见茯苓唏唏嗦嗦的 脱衣声,想是茯苓把睡衣脱了,不久就更加难以理喻了,茯苓悄声细语自说自道, 自问自答,痴笑连连,有时像男女在房中切切私语,有时却像两人吟诗诵章…… 再到最后,就更加不堪了,茯苓淫声阵阵,欢畅异常,真如与华彬少爷初成婚的 那半年。   芳儿本来想茯苓这梦癔的事情几日就会过去,哪曾想到茯苓夜夜如此,这样 的事又不便与外人说,于是只好找机会把她夜里所闻一股脑儿说与茯苓,茯苓被 芳儿揭穿了根底,只一个劲地喊芳儿好姐姐,求芳儿为她保密,芳儿怎么能不答 应茯苓,茯苓又央芳儿晚上进来陪她睡,以免她再梦魇,芳儿也应下来。   但是芳儿夜间与茯苓同床而眠并没有为茯苓驱赶走那个白衣书生,只要到夜 半时间,任芳儿怎么呼唤茯苓,茯苓还是不可避免地魇了进去,反把芳儿当了那 书生,撩得芳儿不能自持,险些要与茯苓做在一处,好在芳儿没有魇进去,她明 白茯苓是中邪了,等到第二日把茯苓夜里的形状告诉茯苓,唬得茯苓吓得直咋舌, 问她这样如何是好,芳儿让茯苓把梦中的所遇的男子模样说给她听,茯苓说模样 很像那日在“太真观”摇签子的年青道士,但是……这转折的地方茯苓迟疑了片 刻还是咽下话头没敢说——那白衣书生说话语气和举止神态酷似她公公穆老爷— —这可是想起来都是罪孽的事情!   芳儿偷偷地去了一趟“太真观”,带了五十斤香油,想请那个年青的道士祛 邪,不料一位年老龌龊的道士主动问芳儿是否为少夫人问事,也不等芳儿回答, 又说:“道长到千里之外的擂鼓台修炼去了,临行前知道你要来,让我再给你一 支签子,道长还吩咐,香油日后再收,让你们不必多问。”芳儿懵懵懂懂地拿回 那支签子给茯苓看,只见那签子上写着还是四句:“攒眉思虑暂不开,咫尺云消 见日来。白璧坠泥似幻境,良工一举出尘埃。”茯苓思忖:这攒眉思虑的必是自 己了,不知云消日来怎么解开,这白璧坠泥的幻境也好解,只是这良工又是何人? 半懂不懂中,心事又多了一重,夜间与鬼交欢如旧。   近月的天气,茯苓夜夜入幻,自然就少了阳气,于是一天天地消瘦下去,开 始的时日里白天还能强打起精神帮助穆老爷处理雷家内外事务,不久就心有余而 力不足,彻彻底底地病倒了,穆老爷请郎中为茯苓把脉,脉相虚浮,以为不足之 症,吃了十多副草药,茯苓的精神反而更加不比先前。   换了几个郎中,也都不济,茯苓越来越虚弱,同时越来越爱动气,整日焦躁 不安,不思茶饭,穆老爷这下可真慌了手脚,如果茯苓有了三长两短,那简直是 在拿刀剜他心头的肉,华彬出走后的这四年,穆老爷对茯苓的存在有了强烈的依 赖性,至于他跟李和香如何交待倒是可以先放在其次的。于是一边差人到县里去 请郎中,一边找乡野的神汉、巫婆来画符、念咒,家里上上下下都围着茯苓的病 忙活。   昭儿天天去茯苓那里看顾,去的次数多了,隐约觉出一点端倪来,比如茯苓 白天总是面色苍白,呼吸沉滞,怕声、怕光、怕见人,到了晚上却精神头儿大起 来,喜读书吟诗,喜独自伤神,喜哭哭啼啼,面色潮红,呼吸疾促而有力,比如 茯苓见了昭儿总是不敢跟人对视,眼睛一接触就赶忙游走,似乎怕人看出了什么 心事似的……说也恰,那天深夜,雷家的房上有一只猫叫春叫个不停,搅醒了昭 儿,昭儿一机灵,联想到茯苓厌厌的样子,暗自说:“莫不是茯苓也……”   次日清晨,叫来芳儿问话,芳儿闪烁其辞,昭儿说:“你这丫头怎么这样糊 涂,你忍心眼见着你家小姐这样病死过去?再不跟我说实话,茯苓就没救了,到 那时我把你嫁到老林子里去!”经昭儿这一唬,芳儿连忙回话,把清明前去采茶、 到“太真观”抽签、茯苓天天夜里梦魇的事一一说来,昭儿心里总算明白了:茯 苓这病不是药能治好的!   昭儿把从芳儿那里得来的消息告诉了穆老爷,穆老爷说茯苓嫁到雷家的时候 才十七岁,不觉五年过去,早该想到会有这一天的,茯苓还年青啊,任她如何倔 强也难过这一关!但是这事究竟该怎么办呢?给茯苓招一个女婿进雷家的门?不 可能!让茯苓回栖凤堡?茯苓在雷家守了四年了,现在她还会同意吗?再说,他 又怎么舍得茯苓离开雷家!然而舍不得茯苓又能如何?总不能眼看着她病死吧! 前思后想,穆老爷决定先让昭儿去跟茯苓探探口风,万一说服不了茯苓,就请李 和香下山接走茯苓,至于雷家,也只好听天由命了,天不绝雷家,迟早会让华雄 回来的,天要绝雷家,他雷仁穆两腿一蹬,还有什么舍不得的!   这天傍晚昭儿探望茯苓的时候跟茯苓传了穆老爷的话,茯苓低头不语,最后 才跟昭儿说她有话跟穆老爷说。昭儿走后,茯苓坐起身,让芳儿帮她梳妆,又沏 上新茶,茯苓跟芳儿说:“你去请穆老爷过来,然后在下房候着,叫你的时候再 回来。”   不多会儿,穆老爷来到茯苓的睡房,推门进去,蜡烛的火苗扭着腰扑闪起来, 就看见端坐在案几前的茯苓模糊了。   “茯苓……”哽咽。   “老爷……” 哽咽。   茯苓要起身来迎,穆老爷快步上去扶她坐下,穆老爷那一双清瘦白晰的手一 按在茯苓的肩上,茯苓几乎就瘫软了。   四目相对,泪光闪闪,仿佛生离死别的时刻就要来临似的。穆老爷是公爹, 为避嫌,不能每日来探视茯苓,即使来探视,也都有他人在身旁陪侍,所以不能 不拿着长辈的架子,情感不敢表露,多日以来,从不曾有机会细细地打量茯苓: 茯苓瘦了,娇了,妖了,她泪眼痴迷,神情无助,然而微微抽动的粉红鼻翼,却 暴露了她此刻心潮汹涌澎湃。   傍晚昭儿跟茯苓传话时,茯苓一下子觉得自己对于别人来说,再也没有秘密 可言,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现在别人知道了她的梦,当然就能了解她 所思;也是那一刻,她对“太真观”的两个签子的谶语有了顿悟——她忽然明白 自己梦寐以求的到底是什么,她需要的是一个男人,一个令她神往的男人,这个 男人不是华彬,不是年青的道士,这个男人就是离她咫尺的穆老爷,她的公公!   “你想赶我回栖凤堡?”   “不是赶你,是你必须回栖凤堡,你这样年轻,何必跟我这个半老头子在这 里苦熬呢?”   “我回栖凤堡就能医好我这病吗?”   “……”   “我回栖凤堡,你就舍得吗?”   “……”   “如果我回栖凤堡后还是死路一条,你就能心安理得了吗?”   “……”   “老爷,你说话呀!你怎么不说话呀?”   “你让我说什么?你要我怎么做?”   “只有你能医好我这病,老爷——”   “扑——”蜡烛的火苗一个趔趄伏倒了,一缕青烟打着旋儿飞起,幻化成一 个白衣书生,与茯苓跌进绣罗帐里……         十      茯苓拿着一纸休书真的回到李和香身边的时候,李和香哭过以后又笑了: “让你早回来,你却犟得九头牛都拉不回来,看看,白白等了那个少爷五年!”   “妈,看你高兴的,女儿被人家休了你好像是什么光彩事似的!”茯苓戏谑 着,脸上不见一点悲戚。   “妈当然高兴,你回来了总比活守寡好吧!妈给你招一个进来,一定要比华 彬强!”李和香说。   “那如果有可心的茯苓还情愿嫁出去呢?”茯苓问。   “只要不是华彬,你愿意,嫁只猫嫁只狗妈也不管你!”李和香用指头点点 茯苓的脑门儿。   “妈,你这话当真?猫和狗茯苓自然不会嫁,要嫁还得嫁个大男人的。”茯 苓一本正经地说。   “是不是已经相中谁了?”李和香被茯苓的表情弄糊涂了。   “妈,要相中个人哪里就这么容易呀!”茯苓撒娇。   “我说也是嘛,雷家大院那么深,你哪里会有什么机会!”李和香说。   “那也不一定,院子再深,住了好几十口人,况且门也不是总关着!”茯苓 又说。   “你这丫头回来了要有意跟娘作对不是?我说东你偏说西,看我不掌你嘴!” 李和香装出恼羞成怒的样子。   ……   一月以后,李和香平静下来回想茯苓从雷家回来时的情景,才醒悟过来,茯 苓早就为自己的将来做好了埋伏。   茯苓回到栖凤堡后,每日与李和香有说不完的话,而且茯苓的话题总离不开 雷家大院,离不开穆老爷。起初李和香表示理解,她想茯苓在雷家大院毕竟生活 了六年,在那里茯苓有很多悲伤的记忆,那都怪华彬不争气,但是茯苓也应该有 许多愉快的记忆,穆老爷的为人实在让人说不出个“不”字来,穆老爷是一位值 得人尊重的长者,穆老爷把茯苓当作自己的女儿,护爱有加,茯苓对穆老爷心怀 感激当在情理之中,况且茯苓好文雅,她自称是穆老爷的女弟子,说从穆老爷那 里学到了不少东西,这种师生之义又如何能忘记?   听茯苓说得多了,李和香又以为茯苓别有深意,她怀疑茯苓在雷家日久,穆 老爷向茯苓流露了他对李和香的爱慕之情,李和香一直不能把握穆老爷对自己的 感情,现在听茯苓谈穆老爷,心里的滋味难以名状,暗自叹息,如果时间能倒流, 那么……也许会……然而岁月无情,如今人老珠黄……穆老爷只能是李和香心中 永远的痛。   后来,李和香不得不警觉起来。这次茯苓回来,茯苓的变化让李和香惊讶, 茯苓不再是六年前那个青涩的少女了,如今茯苓和自己一样是一个女人了,李和 香感到她与茯苓交谈的时候常常使她忘记了自己母亲的身份,那是两个平等的女 人在进行平等的对话。那天她们谈到了婚姻问题,她们把她们狭小的天地里所碰 到的有限的男人做了一番比较后,茯苓问李和香,如果可以再选择,这些男人中 你应当选择哪一个,李和香想说是穆老爷,但没有说,反过来问茯苓,茯苓脱口 而出:“雷仁穆!”“雷仁穆”,李和香听到这三个字愣了好久才回过神来,这 三个字李和香年青时曾经在心里呼唤过无数次,但后来终于还是被“雷少爷”三 个字代替了,现在茯苓突然说出这三个让李和香觉得陌生而又熟悉的字眼儿,李 和香怎能不愣神儿呢?这三个字一下子突破了李和香心底柔软的禁地,李和香警 觉起来:这三个字本来不该是茯苓脱口而出的!   雷家的总管友良频繁地上山来问候,听房内的丫头芬儿说每次雷家的总管来 都给茯苓捎来穆老爷的亲笔信,而且茯苓每次也必有信捎回,李和香感到不安了, 然而芬儿又回来说茯苓上山后这一月没有来过好事情,李和香不敢再往后想,她 再也沉不住气了。   对于芬儿的话李和香不能不相信,芬儿和芳儿本来是一对好姐妹,芳儿随茯 苓嫁到雷家,芬儿还留在山上,但是两姐妹只要有机会聚在一起,就跟胶似地粘 在一起,有说不完的体己话,这次茯苓回来,李和香怕芳儿离开栖凤堡日子久了, 一时不适应,侍侯茯苓不方便,就让芬儿去伴芳儿一时,芬儿与茯苓朝夕相处, 她说的话还能有假?于是在茯苓回到栖凤堡一月后的一天,李和香终于跟茯苓把 话挑明了,对茯苓来说,这并不出乎意料,因为即使母亲能沉住气,她这日渐膨 胀起来的肚子也沉不住气了。   仲秋时节,山顶上铺上了满眼厚厚的焦黄。午饭后山顶的寒气才退去,茯苓 挽着李和香的手臂,踏着干酥酥的衰草和枯叶,在阳光下散步。这天无风,除了 两人脚下的“莎莎”声,山顶很静。站在栖凤堡的最高处往下看,八亩半镇中心 那块洼地显得很小气,虽然没有雾气,但密密麻麻的屋舍簇拥在一起,看不分明, 更远处的长江也不过是隐隐的一带。   当然如果仔细分辨,八亩半镇中心的中心有一个突出的黑点,那是雷家的箭 楼,只要求救的狼烟从那里燃起,栖凤堡的马队就会奔突而下。现在李和香与茯 苓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在那个突出的小黑点上聚焦了,她们出神地望了很久。   “坐下来吧,茯苓。”李和香说,她目光依旧看着远处。   茯苓紧挨着李和香坐下来,又下意识地将腿向前伸直,因为现在蜷着腿会感 到不舒服的。   “几个月了?”李和香阴沉着脸问茯苓。   “刚三个月。”茯苓垂下了头。   “是他的?”李和香目光像鹞鹰一样地锐利。   “是他的!”茯苓抬起了头。   “你知道这叫什么吗?”李和香不依不饶。   “乱伦!”一侧头,直视李和香,茯苓从牙缝里挤出了这两个字。   “你准备怎么办?”李和香的目光没有回避。   “嫁给他!”茯苓清晰地说。   “他准备怎么办?”李和香急切地问。   “娶我!”茯苓说,语气依旧没有一点迟疑。   李和香的目光颤抖了一下缩了回去,盯着自己的脚尖,久久说不出话来,她 没想到茯苓的态度如此镇定和从容。   “孩子怎么办?”沉默了好一会,李和香又问。   “试过,最终下不了狠心。”   “生下来?”    “生下来吧。”   “在哪儿生?”    “想过,还是在雷家。”   “为什么不远走高飞?”   “兵荒马乱的,往哪里去?”   “那跟八亩半的人怎么交待?”   “他们好交待。”   “你有把握?”   “有。”   “他什么时候来娶你?”   “还得五个月。”   “为什么?”   “有些事情需要他去处理,我需要一个安静的环境……还有……”   “还有什么?”   “想跟你再相处一段时间。”   “想征得我的同意?”   “你不会同意的。”   “是的。”   “但你可以顺其自然。”   “作孽啊,我该怎么办……”   往回走的时候,太阳已经偏西,衰草和枯叶上李和香与茯苓的影子若即若 离……李和香哭红了眼。   第二天,李和香让李姥姥住进了茯苓的房内,李姥姥是茯苓的奶妈。   第三天清晨李和香带人骑马下了山,傍晚才回来,茯苓见李和香让人从马上 卸下了几匹绸缎才松了一口气放下心来,茯苓想娘一定见了穆老爷,不知他们怎 么说的,但是娘在为她再嫁做准备了。         茯苓离开雷家大院的这一段时间,穆老爷按照茯苓的安排正让八亩半人的心 理素质得到一步一步的锻炼,先宣布闭门谢客,脱离了八亩半的社交圈,人们议 论了一段时间表示接受了,然后穆老爷又让家人传出了要续弦的消息,至于详细 情况雷家的家人对外又守口如瓶,人们张家的姑娘王家的妹子瞎猜了一气,雷家 却一直没有动静,人们终于感到无聊了,失去了继续猜下去的兴趣。   第二年二月初一那天傍晚,李和香又像茯苓第一次出嫁时一样,把茯苓的嫁 妆都过眼看了一遍,又过手摸了一遍,这才痴痴地坐下来等茯苓。自那次李和香 跟茯苓把事情谈破了以后,李和香再也没有勇气跟茯苓说什么了,按理说茯苓犯 了这么大的事情,当娘的应该教训教训她才对,但是李和香前思后想还是找不到 教训的理由,同为女人,李和香甚至佩服茯苓的果断和勇敢:当初李和香为了保 住李家的香火能够延续,放弃了出嫁,听凭爹给自己招了个上门女婿,李和香唯 一一次短暂的婚姻给李和香精神上留下的,除了在茯苓的身上还能感受到一点身 为人母幸福外,其他什么都没有,没有所谓的心有灵犀,没有所谓的如鱼得水, 也不知道什么叫激情,连痛苦也没有,丈夫去世后,她曾经暗自以为是一种解脱, 终于可以重新选择了,但是她却又放弃了选择;然而茯苓就不同了,茯苓从不背 那么多的负担,她毅然嫁出去了,虽然这一次婚姻并不如意,但茯苓毕竟是按自 己的想法去做的,李和香早就承认茯苓在华彬走后坚决不回栖凤堡的决定是正确 的,如果茯苓回到了栖凤堡,那么茯苓的生活不过是李和香生活的重复和继续, 永远不能真正知道当女人的滋味!现在设身处地想,如果再有一次机会,如果可 以不计后果,在李和香和茯苓的生活圈子里的男人中去选择,李和香也会像茯苓 一样地选择雷仁穆,茯苓不仅这么想了,而且也这么做了,“茯苓就是茯苓!” 李和香静下心来的时候就这样感叹。   茯苓走进来的步子很笨拙,见茯苓进来,李和香不由地板起了脸,“娘!” 茯苓欠欠身怯怯地叫了一声,李和香没有应,茯苓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李和香 打量了一下茯苓臃肿的身体,冷冷地说:“坐下!”   茯苓没有坐,绞着手指说:“茯苓明天就要走了,娘还有什么吩咐?”   “你的事情还用听我吩咐吗?明天你走了以后,在我没有死之前不用再回栖 凤堡!”李和香至今也不能明白自己当时为什么说出来的是这样一句。   “知道了,娘!”茯苓喘息着说。   “知道了还站在这里干什么!”李和香不知道自己的火气是从哪里来的,高 声地喊叫了一嗓子。   “娘——”茯苓“噗嗵”一声跪下来,“嘭——嘭——嘭——”连续磕了三 个响头,然后吃力地扶着身边的桌子站起来,转身跑出去。   第二天李和香一整天都没有走出睡房门,她一直蜷缩在床上睁着眼,什么也 没有看,什么也没有听,什么也没有想……      二月二的清晨,八亩半从雷家大院门前过路的人才发现一夜之间雷家门前已 经张灯结彩,两记扇大门上也贴上了大红的“双喜”,才知道今天穆老爷娶亲, 问雷家的家人,都说不知新媳妇是谁,问礼房设在哪里,都说穆老爷吩咐不收礼 金不接待外人,八亩半的士绅听说穆老爷今天娶亲,带上礼金前来贺喜,也都吃 了闭门羹。正午,雷家的爆竹声将八台大轿一直迎进了大院,几个闲人想混进去, 都被雷家的护院挡在了门外,有人说轿子是从栖凤堡来的,并且当天就被雷家的 家人证实这是真的:穆老爷娶的是栖凤堡的茯苓。这时候才有人回忆起来,五年 前也是这个日茯苓嫁给了雷华彬,这个消息在八亩半引起的惶恐不亚于听说朝阳 峰的人下山打劫:天,穆老爷“烧火”,穆老爷与儿媳妇乱搞,穆老爷竟敢明目 张胆地将儿媳妇娶来当老婆!   在八亩半像“烧火”这样悖人伦的事情主要由家门人撑头来问罪,大姓的族 长召集各门长老一商量,轻的打个半死,重的绑上石头沉入长江“种荷花”,但 是如果家门中人不撑头,别人说话就缺少权威性了。雷姓在八亩半人丁一直不兴 旺,到穆老爷这一辈人,雷姓家门的人也不过五家,穆老爷家有钱有势,像雷姓 这样的小姓人家如果没有穆老爷支撑门户,早该被其他大姓挤兑走了,穆老爷平 日对那几家人也多有接济,还为他们的子女找了差使干,况且雷姓里穆老爷的辈 份最高,那几家人见了穆老爷都是点头哈腰,奉若神明,现在穆老爷做出了这样 辱没家门的事情,他们虽然心中愤愤,也只是敢怒不敢言,更没有谁愿撑头向穆 老爷兴师问罪。   八亩半的士绅中几个头面人物还是为这事情碰了头,有人说还有一条路可以 干涉,那就是告官,但立刻有人说如今世道大乱,县太爷走马灯似地换,谁都想 赶快捞一把就走,谁还有闲心管这鸟事!最后大家都摇头叹息“世风不古”各回 各的家了事,其实大家心里各有打算,单说一条,在八亩半搞营生,有谁能离开 雷家的钱庄?!   管不了不等于没有兴趣,八亩半人雷家大院内一老一少的新婚生活抱着超乎 寻常的好奇心。比如穆老爷娶亲的那一天栖凤堡除了茯苓的奶妈外没有送亲的, 第三天该回门的时候也没有回门,人们就猜测雷家和栖凤堡是不是翻脸了;雷家 请去了八亩半最有名气的郎中“三根指头”,马上就有人找“三根指头”打听穆 老爷是阳萎还是早泄,虽然在“三根指头”那里碰了一鼻子灰—— “三根指头”只说了一句话就差点把人给噎死了:“闲事少管,沟子(方言,指 屁股)少舔!”但是打听的人回来的时候还是很兴奋,他们觉得从“三根指头” 的态度中发现了蛛丝马迹。   两个月之后的一天半夜八亩半镇中心的马老婆子被雷家的友良从被窝中喊走, 到了第二天的中午才回来,八亩半大户人家的孩子几乎都是马老婆子接生的,马 老婆子回来的时候家里已经候着几个太太,但马老婆子像是一改平日舌头长的毛 病,一问一笑,只是不说,太太们负气准备走的时候她自己倒按捺不住,主动道 出了底细:“茯苓生了,龙凤胎,差点难产,生了半日好歹生出来了。”但末了 还不忘叮嘱一句:“千万别说是我说出来的!”   “说什么替儿子休媳妇,说什么闭门谢客,都不过是为了掩人耳目,雷仁穆 心深,把一个镇的人都给耍了!”“好狗日的,雷仁穆憋了二十年一下子就弄出 了两个,真是干柴碰上烈火了!”“那华彬出走说不定就是因为受不了他老子 ‘铲锅巴’,原来是个老不正经的!”“母狗不翘尾巴,公狗能上?你看茯苓那 个媚劲儿!” “李和香当初不守本份就跟雷仁穆有一腿,李家的家风早就坏了!”……   正当八亩半的人们唾沫星子廉价地飞溅的时候,友良传出话来:雷家的钱庄 要盘账,暂时停止借贷。友良上午把风放出去,下午的时候八亩半茶馆酒楼里男 人们的话题就改变了,街上嚼舌头的太太们也被当家的叫回了家,而且少不了挨 当家的一顿臭骂。   穆老爷和茯苓的婚事在八亩半被当成事实接受下来,雷家钱庄的错贷又恢复 了正常,穆老爷终于松下一口气,不过每当夜里从恶梦中醒来,他都会盯着安然 沉睡的茯苓感叹半晌:一切都在茯苓的计划之中!      第二部   十一      民国十五年,整个长江的水都是红的。   五六月开始,每天从码头上接来的报纸都整版整版地报道长江中下游的战况, 说是几家军队在那里打成了一锅粥,每天都有成千上万的士兵在枪林弹雨中倒下, 他们的尸体像煮过头的饺子一样沉沉浮浮挤满了江面。相比之下长江上游反常的 平静让人觉得琢磨不透,大家心里七上八下的,不久果然发现上游一带来来往往 的客轮都纷纷挂上了英国的“米字”旗,根据已往的经验就知道大事不好,因为 自大清国大开门户以来,每到大战之时,只有挂着“米字”旗的船只才能在长江 上畅行无阻。   七月末的一天黄昏,八亩半码头上聚满了船。峡口地带,丰水期,江面窄, 弯道急,水高浪大,该走的船早走了,没走的只能留下来——任你多大的胆量多 强的本事也不敢在夜里行船,当然自从大清把长江口岸给洋人开放了以后,洋人 的蒸汽船是个例外。从峡口溯水而上的纤夫已经码头上歇下脚,三三两两,找一 处干燥的地方铺张草席,仍旧赤着身子懒洋洋地躺在上面啃干粮,一张张古铜色 的皮坚韧得跟牛皮一样,他们才不怕水边蚊子多呢。从码头往八亩半镇中心走几 步,就有了许多船户的窝棚,这窝棚里女人和孩子多,自己家的男人们常年在水 路上跑,十天半月不一定能回来一趟,这窝棚就可以用来接待别个家的男人,一 碗水酒,两碟儿凉菜,这给那不讲究的男人吃,这种男人多是别人雇佣来的艄公, 一瓶烧酒,两热两凉,两荤两素,这是给那稍讲究的男人吃,这种男人多是不干 活单指派别人的船老大,如果再有更讲究的,那么不远处就是“临风客栈”,老 板掌柜的都爱到那里去吃住。吃完了喝完了干什么,看打把式卖艺,听唱曲儿说 书,还有就是寻个窝棚睡人家的女人,给钱不给钱那要看女人愿意不愿意了,这 没什么好说的,走哪个码头都一样,混油了哪儿都像是自个的窝棚。   一艘船头飘扬着“米字”旗、船舷上用红漆刷着洋文的客轮拉响了汽笛,看 来是要在八亩半码头抛锚了,这家伙个头大,占的水路宽,码头上的船赶忙给让 出一条水路,等那客轮停稳,码头又恢复了平静,这种船一般不会久留,等上一 两个时辰,捎一些客人和散货,天多晚他们也照样行船。   从客轮上走下两个蓝眼睛全身长黄毛的高个子“野人”,他们满嘴酒气,勾 肩搭背,跌跌撞撞地在码头上乱闯一气,最后来到耍把式的冯四爷的场子前,连 推带搡挤进了圈子里层。冯四爷正和徒弟青皮耍飞刀,大伙都屏着呼吸看那飞刀 扎青皮的指缝,不想让这两个黄毛给搅乱了,冯四爷本想发作,见是洋人,心中 虽说窝火,也还是息事宁人地拱拱手。不料对方不领情,两个黄毛嘻嘻哈哈地画 了一番,从架子上抽出刀枪棍棒,似乎没有一件中意的,就扔个满地,最后像是 看中了冯四爷手中的三把飞刀,其中壮实一点的黄毛劈手就来抢,冯四爷一撤身, 让过对方,再一个“裙里脚”,轻轻地踹在对方的腿弯上,只听“哎哟”一声, 对方山一样地跪倒。谁曾想到,就是这一个漂亮的“裙里脚”在长江上游也引发 了一场血战。   倒下的黄毛被同伴扶起来的时候,已经满脸泥血,在围观者的一片叫好声中 仓皇逃回了船上,大家都说也不想想,能在码头上摆场子耍把式的人,没点能耐 就想站住脚?大家正夸赞着冯四爷的招数,码头上又陷入了混乱,一群人手持铁 棍从船上气势汹汹地冲出来,除了带队的是黄毛外,其他的都是中国人,他们见 人就打,见摊就砸,冯四爷忙带领码头的兄弟们操家伙仓促应战,混战不多时, 双方都重伤了好几个,最后码头上的人越聚越多,对方见寡不敌众才住下手,冯 四爷抱着肩走出阵子,那边黄毛领队和一个中国人也走出阵子,那黄毛叽哩呱啦 吼了一通,旁边的中国人接过来跟冯四爷说:“你知道你惹得是谁?我们是大英 帝国轮船公司的人,就是南浦的大帅见了也会矮三分陪笑脸的,我看你们是活够 了!今天你人多,你有种,咱就耍到这儿,改天继续耍!”   “晴天雨天,你选日子,候着你,管你是大英老鹰还是苍蝇,来一个放翻一 个,来一双,放倒一对儿!”冯四爷嘴上的功夫也不含糊。   那一帮人退上船,码头上的人没敢有追,大家不想把事情闹大。却没有料到 的大客轮开走的时候在码头上横冲直撞,码头上停泊的木船被掀翻的掀翻,撞碎 的撞碎,等到那船“轰轰隆隆”远去后,码头上哭声价天响,打捞上来的尸体一 溜摆了三十五具……   当天晚上八亩半各路英雄在码头聚齐,大家原以为穆老爷和李和香会因为个 人面颜的问题回避抛头露面,他们派管家到场的可能性最大,但是穆老爷、李和 香见信即到,让人钦佩。这个会议由傅举子主持,冯老四和其他几个主要当事人 先陈述了事情的经过,然后大家讨论、商量对策,最后决定:第一,有钱出钱, 有粮出粮,有人出人,有枪出枪,各尽所能;第二,先捐款一万五千元,五千元 用于伤者的治疗和死者的善后事宜,一万元当作活动经费;第三,从今晚开始八 亩半镇中心加强戒备,各大户抽出最强壮的家丁组成自卫队负责码头的巡逻警戒, 李和香的马队下山在镇东北方花溪渡安营扎寨,一切行动由傅举子和穆老爷共同 指挥,一旦有敌情,以雷家箭楼的狼烟为信号,见烟出兵,统一向码头聚齐;第 四,今晚张善人上船去县城向县老爷禀报匪情,力争说服县老爷一块去南浦请愿、 求救兵;第五,连夜刻版印帖子和传单,送往沿江各码头,争取外援;第六,码 头上的尸首入棺后先不忙安埋,等张善人回来了再说。   散会的时候已经过了半夜,却有位不速之客匆匆赶到,五短身材,光头,鼻 梁架一副眼镜,上着青布衫,下穿马裤,不伦不类,然而一报家门,在场的人不 约而同地惊叹一声——这人是从朝阳峰下来的、从未在八亩半公开露过面的、大 名鼎鼎的豁牙子的师爷!还是穆老爷反应快,起身拱手说:“大敌当前,能聚在 一起的都是朋友!”才打破了尴尬的局面,常言道“仇人相见,分外眼红”,而 今却是“仇人相见,以礼相待”,就因为他的出现,八亩半的这次群英聚会,几 十年后还传为佳话,最后商定豁牙子的人马在镇东南乌鸡渡口待命。   第二天清早县城就来了一行人,看到三十五具尸首,都纷纷掉泪,安抚了死 者家人一番后,还是告诫大家:事关重大,在县长从南浦回来之前,不可轻举妄 动!   白天邻近的码头也都来了有头有脸的人,他们给八亩半人打气:不要怕洋人, 只要再打起来,各码头一定拼死相救!   这天晚上,省城的报纸比张善人先到,报纸上头版消息竟全是关于发生在八 亩半的中英冲突事件的报道,而且是各执一词。一家报纸比较忠实地报道了八亩 半冲突始末,并全文刊载八亩半的告民传单,另一家报纸则刊载英国领事照会省 军政首脑,要求惩办殴伤英国船员的肇事者的文章,态度十分强硬,至于省军政 首脑,却含糊其词,只说马上派人调查事实真相,并将及时处理。等到张善人从 南浦回到八亩半的时候,才知道张善人跟县老爷到了南浦时,省城已经来电命令 南浦方面:“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不可造次!”所以县老爷挨了一顿骂后灰溜 溜地回了县城,未能搬回一兵一卒。清早县城来的那一行人见县老爷没有到八亩 半,就推说要向县老爷请示对策,都匆匆上船赶夜走了。   原来此时正值全国反帝高潮,地方军政虽然向来依重国外势力,但在这风头 上,也不敢冒犯国人,三十五条人命在那里摆着,英国领事在那里压着,想息事 宁人恐一时难能,那么只好坐视不理,看势态发展再见机行事,省城的军政首脑 分析:英国人的军舰远在长江中下游,他们关注的是那里的战况,对于长江上游 的事情应该是无暇顾及,而省城英国领事馆只有百余名守卫,只要英国人不轻举 妄动,那么八亩半就成不了气候,嘴巴仗打上十天半月,双方的火气都消下来了, 那时候再出面安抚的安抚,吓唬的吓唬,这才是万全之策。   然而事情并不按这帮军政首脑们设计的路线发展,第三天清晨八亩半的码头 上响起了枪声,靠岸的还是那艘轮船,从船上冲下一队英国士兵,他们边行进边 射击,直扑八亩半镇中心,巡逻的自卫队开枪还击,但迅速被对方的优势火力压 制住,雷家大院的箭楼顶燃起了烽火,浓浓的狼烟在秋风中涌动。   李和香的马队最先赶到码头,他们如秋风扫落叶一般把英国人赶回了轮船, 一时间码头上战马嘶鸣,胜利的欢呼声雷动,然而从轮船顶层窗口吐出了异常凶 猛的火舌,在英国人的机枪的扫射中,码头上人翻马仰,乱成一团,李和香的人 马损失惨重,败下阵来。   直到豁牙子的人马从乌鸡渡赶过来,才组织起反击,最后用手榴弹将英国人 的轮船赶到了长江中流,双方对射不多时,英国轮船退走。   这一仗,英国人死五人,伤五人,八亩半方面,自卫队死三人,伤六人,豁 牙子的人死六人,伤二人,李和香损失最为惨重,死八人,伤十人,另外战马死 伤十余匹,八亩半的空气里弥漫着浓浓的尸味儿。   八亩半的枪声将省城军政首脑的如意算盘砸了个粉碎,第四天省城的学生纷 纷走上街头,然后工商各界也纷纷走上街头,他们在军政府门前请愿,他们包围 英国人的领事馆,英国人在领事馆前的大街两头筑起了街垒。   最令军政首脑们头痛的还是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的传到了省外,不少省的军 政府通电表示支持八亩半人的自卫反击,支持学生和工商界的请愿和抗议行动, 用省军政龙头老大南浦大帅的话说这叫:“乘人之危,唯恐别人家不乱!”   左右局势的还是军队内部的意见,省内各地驻军出现了骚动,不少军官向大 帅请战,尤其南浦方面,那些遇刺大帅的旧部竟公开对报界声明,要为八亩半百 姓讨回一个公道,这迫使大帅不得不做出决定以求稳定军心。   大帅在报纸上公开表态:对八亩半受难家属表示慰问,对八亩半人保家卫国 的行为表示赞赏,同时强烈谴责英国轮船公司的野蛮行径,立即扣留肇事者及肇 事船只,并将通过外交途径使事情得到圆满解决;同时要求民众相信军政府,八 亩半人必须马上解散自卫队,由军政府直接派遣军队到八亩半肩负起保卫民众、 反击挑衅的职责,社会各界必须马上结束请愿示威抗议活动,以免被心怀叵测者 利用,酿成内乱。   接下来大帅雷厉风行,命令川东驻军给英国的轮船贴上了封条,以示扣留, 将挑起事端的两个英国人强行请进了大帅的兵营,令人好生伺候,勿得让他们抛 头露面,防止节外生枝;召集各界代表,许诺施压,双管齐下,迫使他们复课复 市复工;派团到八亩半吊丧、慰问家属,派遣一个营的嫡系军队进驻八亩半。         部队进驻八亩半的军队前,豁牙子的人马已经先撤上朝阳峰,所谓官匪不同 道。在一片悲恸声中,八亩半举行了有史以来最为隆重的葬礼,五十四具尸首被 安葬在朝阳峰的半山腰上,八亩半人在这一片坟前竖起了一座丈二高的石碑,上 面镌刻着事件的经过和每一个人的姓名,驻军也有三十多个代表参加了葬礼,目 睹着这悲壮的场景,他们虽然久经杀场,但也不禁垂泪,葬礼结束的时候,驻军 代表整齐地朝天鸣枪致哀,三声枪响后,激荡在八亩半山间的回音还没有消尽, 人们又听见朝阳峰顶整齐地响起了三声枪响,寻着枪声望去,隐隐看到朝阳峰顶 山寨的围子上一群人静默地站着,接着四周远远近近又传来了整齐的或是稀落的 枪声和回音……   从墓地下山后,李和香带着马队上回到栖凤堡,没有与穆老爷告别,也没有 去雷家大院或者雷家大院以外的地方和茯苓见上一面,只是让家人给茯苓的两个 孩子捎去了两双绣花鞋,那是她亲手做的。         长江中下游的英国军舰溯流而上,摆出向邻省武汉集结的架势,并向省军政 府发出了通牒:二十四小时内释放被扣押的两名英国船员,交还被扣押的英国轮 船!   英国领事馆同时接到命令:扩大势态!   领事馆街头的街垒还未辙去,还有一部分学生没有听从大帅的安排,继续与 领事馆的守卫对峙,领事馆的守卫越过街垒,用枪托和刺刀向学生发起了袭击, 开枪射伤了敢于反抗的学生,最后绑架了十几名学生撤回了街垒的那一边。   一场规模更大的请愿示威行动席卷省城和省内各个城市,内部原本就各怀打 算的大小军阀也纷纷向大帅发出了易帜的威胁,其中以南浦的呼声最大,省城的 大帅别无选择,在第二十四个小时将要结束的那一刻发出了命令:派兵开进领事 馆,抢回学生;全省军队进入高度戒备状态,并特别命令南浦方面要做好抗击英 国军舰入侵的准备!   发布命令以后大帅又秘密约见了第三国领事,双方达成协议,如果英国军舰 开进来,第三国当如此这般……      十二      省城军政首脑做出强硬表态后,一时间来八亩半的人多起来,有为减少损失 来处理生意的商人,有从各地前来声援、慰问的各界代表,另外还有数家报纸的 记者。   记者进驻八亩半这也算是史无前例的事情了。早先光绪朝的时候,八亩半的 读书人对报纸丝毫没有好感,认为那是妖言惑众,那时报纸少,八亩半人也很少 读报纸,民国开国,天下大乱,通过码头送进来的报纸却多起来了,八亩半人开 始认真读报纸了,他们需要了解长江上下战况如何,谁是赢家,对八亩半是否有 利,然而报纸对于八亩半人来说仍然只是外面的世界,八亩半人内心有一种自卑 情结,因为比之于民国提倡的现代文明生活,鸦片、土匪和“双檐檐”这新三样 都是见不得光的东西,八亩半有什么值得对外宣传的?记者怎么会来八亩半呢?   这回记者的到来使八亩半人第一次在报纸上看到了他们自己的身影,也看到 了外界对他们的支持——他们被颂扬为抗击外侮的英雄,这使八亩半人情绪空前 高涨,准备与英国人大打一场的信心也陡然倍增。所以这次记者来到八亩半不久, 八亩半人就给予了他们优越的待遇,吃住方便,采访顺利,处处都有人帮忙。那 时八亩半还没有电报局,采写的稿子需要通过客轮传送到南浦,然后从南浦的电 报局传递回报社,而南浦和八亩半之间往来的客轮班次有时间限制,八亩半的消 息常常不能及时见报,为了解决这个问题,八亩半人自发组织了义务通信员队伍, 他们搭乘过路的商船把稿件送到南浦指定的地点,大大缩短了消息见报的时间。      八月初的一天傍晚,一个三七分头,戴墨镜,留两撇小胡子,穿白色衬衫和 背带裤,身材高挑的男子夹着皮包走下客轮,通过关卡的盘查后,径直走进“临 风客栈”,他登记的名字是田雨生,他是《大国民晚报·副刊》的记者。   田雨生一进“临风客栈”就引起了掌柜冯三爷的注意。跑堂的阿二带田雨生 进客房的时候,掌柜冯三爷恰好路过,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背影,就让台班儿拿 过登记簿来看了看:田雨生?这“田”和“雨”放在一起不是“雷”字?冯三爷 还觉不放心,等阿二回来又让他借送开水的工夫去确认一下,不多时,阿二回来 附在冯三爷的耳边说:像是他!冯三爷骂了阿二一句:我还不知道像不像,你的 眼睛顶个卵用!   洗漱完毕,那田雨生换了身丝绸便装出门去了,也不向客栈里的人打听什么, 这与别的记者十分不同,冯三爷跟阿二悄悄咬了耳朵,阿二也跟出去了,等阿二 先折转来,连声跟冯三爷说:“就是他!就是他!”田雨生先去了蔡家,进去不 多时又与蔡大爷亲亲热热地去了孙家,当初他们不是在一起鬼混的兄弟吗?   当晚穆老爷就得到冯三爷的通报:华彬回到了八亩半,并且去了蔡家和孙家! 穆老爷听到这个消息后,赶紧叫到友良商议,友良认为华彬去了这两家,那么雷 家大院里发生的事情他也该知道大概了。   华彬怎么就没有死?!他在这个当口回到八亩半干什么?穆老爷百思不解, 老天为什么这样戏弄人?他该怎么面对华彬?自从茯苓再进家门,他最担心的就 这个,现在华彬何止是那挥之不去的噩梦,他简直是来索命的阴魂!茯苓和孩子 们又如何是好……      快十年了,华彬怎么就没有死在外面呢?这样说也真低估了华彬的生存本事, 第一次出走吃了亏却长了见识,高门大户里的公子哥,脑瓜子灵,口才好,文采 美,面相俊,这就是华彬混世界的本钱,华彬这十年繁华场里进,繁华场里出, 过得好不自在,要不是恼了一个报社得罪不起的大人物,他这次也不至于被派到 八亩半来领这把脑袋挂在裤腰上的危险差使——华彬回八亩半本来不是为了跟他 爹穆老爷清算的。   你当田雨生是谁?他是省城大名鼎鼎的《大国民晚报·副刊》一支笔杆子, 别小看它是副刊,它现在却是《晚报》的金饭碗,《晚报》的广告和赞助都奔 《副刊》人气旺来的。五年前《副刊》才只有一个版面,现在《副刊》已经占到 了《晚报》十六个版面的半壁江山,《副刊》单独发行的问题早写在报业董事会 的讨论的日程上了。八亩半的世界里没有田雨生这个人的位置,但是省城里,娱 乐界和社交界怎么能少了田雨生这个人物?田雨生妙笔生华,他要捧哪个角儿, 哪个角就走红,他要是捧哪出戏,哪出戏的票房就飙升,再加上他倜傥不羁,是 省城里的太太、姨太太和小姐们心仪的宠物,有了他生活就像有了色彩和情趣, 总之田雨生是属于省城上流社会的公众人物。   这华彬第二次进省城,为了这份难得的自由,小心谨慎,不事张扬,白日里 太阳晒到屁股了才起床,找家茶馆坐上,买几张报纸,看看花边新闻,了解都市 生活风情,不必操心要早起给父亲请安;晚上尽兴去做个票友,去戏园子看戏看 到深夜,不必担心和茯苓汇报,好不自在,当然,吃一堑,长一智,上流青楼和 下流勾栏,不再去了。   一个偶然的机会成就了华彬,那日华彬喝茶时读到的那篇文章恰好与前一天 晚上看过的戏有关,这篇文章就刊在《大国民晚报》的副刊上,是评论一个旦角 的演艺,华彬读后,斥之为“满口喷粪”,一时兴起,问茶馆小二要了纸笔,一 挥而就,落款“田雨生”,加了赏钱,差小二按报上写的地址送去。华彬这第一 次投稿的目的是为了发泄不平之气,却没料到第二天傍晚华彬的文章就见报了, 而且报社还刊登了寻找作者的启事。华彬哪里看上那几个小费,并不去报社回应, 但是文章第一次见报的那种成就感让华彬兴奋异常,于是就有了第二篇、第三 篇……一发不可收拾。   华彬的戏剧评论被看好绝非偶然。年少时,科举废除,穆老爷知道读圣贤书 也没有什么出路,所以对于华彬读书也没有严加筛选,华彬在八亩半的那几年里, 正经书没读进去,倒看许多不登大雅之堂的闲书,他特别推崇李渔的著作,奉 《闲情偶寄》为大学问,书中更是内容烂熟于胸,现在把八亩半草台班子的拙劣 演技与省城戏园子里的名门正派一比,才对李渔所说的戏剧的妙处有了真切的体 会,而他成为省城里的几家戏园子的常客以后,对各派各别的风格也有了分辨, 在华彬这里看戏渐渐就变成了赏戏;再者华彬文采斐然,家学深厚,偏偏又个性 乖张,文字里自然透露出一种风流不羁气质,正符合娱乐版面用稿的要求。于是 这只见其文不见其人的“田雨生”成为省城报业的一个传奇人物,名噪一时。   当华彬的文章发表了三十多篇的时候,《大国民晚报·副刊》为“田雨生” 这位不见首尾的作者设立了一个专栏“梨园诗话”,虽没有约定,但华彬竟不曾 爽约,同时《大国民晚报》的“热点追踪”栏目就“田雨生”现象展开了讨论, 娱乐圈内外纷纷猜测“田雨生”的来龙去脉,有说他是某大学里的知名教授,有 说他是某戏园里戏文教师,有说他是名门正派的家传弟子,有说官宦士族的落拓 后生,有说他年过四旬,有说他年逾花甲……那一段时间里,《大国民晚报》销 量倍增。   华彬来到省城的第二年冬天的一个深夜,他在“万芳园”看完戏,照旧要去 “卡尔登”烟馆过把瘾,从戏园子里出来华彬觉得特别气短,抬脚的劲儿也没有, 戏园子到烟馆五十步远的路华彬险些走不到头。进了烟馆,跑堂的把他扶上烟榻, 一个妖冶的妹子水蛇一样地委身过来,为华彬裹了烟泡,点上烟灯,递过烟枪, 一边让华彬美滋滋地抽着,一边为华彬舒筋松骨。华彬抽完烟,眯着眼养神,那 妹子本来还要跟华彬调会儿情,华彬却不耐烦地打发她走了,弄得妹子感觉好生 没趣。   华彬这一眯眼就是一个时辰,烟馆打烊,跑堂的叫醒华彬,为他叫来包车请 他回家,没想到华彬出了烟馆,还没来及踏上包车就一翻白眼儿栽了下去……   原来华彬这个瘾君子,自从脱离了家庭束缚后,烟瘾骤增,离家一年有余, 发展到了一日三食的地步,每到写文章之前,一定要过足烟瘾,才能进入腾云驾 雾、信马游缰的自由境界,这时候文思泉涌,扬扬洒洒千言,不改一字,但不知 不觉中华彬的身体也走到了崩溃的边缘。   华彬慢慢睁开眼,眼前是一个白色的世界,想动一动身,却有人按住了他的 手,转过头,一个黑衣修女望着他微笑,他的手背上还扎着输液的针头——华彬 不知道他已经在这里躺了三天了。   一连三日《大国民晚报》断了田雨生的稿子,田雨生的去向问题又成了热门 话题,第四天、第五日……一个月过去,直到人们开始淡忘田雨生的时候,田雨 生却主动浮出了水面:他托医院的杂役为他往《晚报》送了一封信,希望《晚报》 来医院为他结清医疗费用,华彬在这里通过西医治疗戒掉了烟瘾,但是结算时数 目却超过了他的支付能力。   田雨生的传奇故事暂告以段落,出院后,他成为《大国民晚报·副刊》的一 名娱乐记者,并且凭借他的聪明和才华,三年后他成为《晚报》的一名大牌记者, 《副刊》扩版到《晚报》的半壁江山,田雨生要得头功。   衣食无忧,身边不乏女人,而且华彬对于这些等待他捧红的女人有着绝对的 主动权,这些被华彬捧红的女人成为戏园子的摇钱树之后,很快就被大小军阀、 达官士绅或者帮会头目娶妻纳妾,民国梨园兴盛,恐怕与当时社会各界名流垂青 优伶有直接关系,华彬就像一个做皮肉生意的掮客,买家和卖家都离不开他。   但是做这种皮肉掮客也有规矩,双方生意没有做成以前,顺嘴吃一口,那算 捡了便宜,生意做成之后,皮肉就成为人家专有的皮肉,如果还想再回头咬一口, 便是玩火,想一想,谁能愿意自己娶回家的女人还跟别人睡觉?得意便忘形,华 彬这回与“一品红”旧情复萌害了他。不用说“一品红”也是华彬捧红的一个角 儿,但她现在是“精忠社”舵把子、省城慈善会会长张秀山的三姨太,“精忠社” 在省城三十六个袍哥堂口里是最有钱的一支,俗称“金带皮”袍哥,一向谨慎的 华彬这次晕了头,竟然与“一品红”走了回头路,满世界都是“精忠社”的兄弟, 他们这档子事能不走风声,然后报馆失火,记者被打,最要命的是《晚报》滞销 ——谁敢卖《晚报》谁挨打,报馆上下都埋怨华彬,华彬连门也不敢出。好在有 人替华彬陪情,为这事甚至活动了省里的军政大员,张秀山捡足了面子,才松口 放报社一马,但对于华彬……反正报社总编让华彬去八亩半采访,这就像是给华 彬机会让他赌一把,运气好了平安回来,运气不好就做了炮灰。   总编做这个安排时只知道华彬叫“田雨生”,是南浦方向的人,却不知八亩 半其实是华彬的故乡,所以他把华彬回八亩半的计划大大提前了。对华彬来说, 雷家的若大家产怎么能没有吸引力呢?华彬有华彬的打算:第二次来省城前,和 友良去南浦打听华雄的消息,听说华雄的侍卫营拉上战场就再没退下来,看来凶 多吉少,如果华雄真的不在了,穆老爷百年后,他是理所当然的唯一继承人,如 果华雄还在,雷家的家产怎么说也有他一半——华雄一向疼他这个弟弟;但是他 不想在八亩半那个屁股大一坨地方为了他份内的家产枯老终生,穆老爷现在才五 十多,有活头呢,他回去的确早了点!      穆老爷翻来覆去,一夜未眠,而茯苓年纪轻,瞌睡好,所以并不知觉,穆老 爷几次想叫醒茯苓,跟她商量华彬回来的事情,但是他还是忍住了,他不想让茯 苓担惊受怕,他个男人家,敢做敢当:坚决不能让华彬见到茯苓和孩子,明天叫 友良给华彬带话,要钱给钱,但是如果给脸还不要,真要找上门来,就把他打出 八亩半,让他什么也别想得到!   第二天天未大亮,穆老爷黑着眼圈儿坐在堂屋喝茶,心里依旧是一团乱麻, 人不服老不行,真到了“一夜不眠,十日难安”的地步。   突然,几声清脆的门环撞击声传到了院内,是华彬?说曹操曹操就来了!         十三      友良听到扣门声,从里面问了一声:“谁?”   “我,大少爷!”门外闷声闷气地应了一声。   友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也不敢再问,拉开大门上的了望孔,向外张望, 正与来人两照面,来人中年模样,左眉头上有一颗豆大的黑痣——正是大少爷华 雄!   “大少爷!大少爷回来了!老爷,大少爷回来了!”友良一面打开大门,一 面回头欢呼。   穆老爷从堂屋的太师椅上弹起来,三步并做两步迈出堂屋,华雄见到穆老爷, 喊了一声“爹”,已经跪在院中。   “我的儿啊,你让爹想死了——”穆老爷带着哭腔奔上前抱住了华雄的头, 哆哆嗦嗦地抚摸着,父子两个哽咽不能言语。   “老爷,少爷。”友良在父子身旁抹着眼泪,好久却见华雄还在跪着,忙在 一边轻声地提醒。   穆老爷扶华雄起来,端详了个遍:两眼布满血丝,眸子闪着亮光,眼眶里还 蓄着泪,短头发根根直立,面色黑红,皮肤粗糙,两腮青青,全是硬邦邦的胡茬 子,一副风尘仆仆的模样;再往下看,一身灰色土布衫子被厚实的身体撑得浑浑 实实,土褐色的裤角打着绑腿,脚踏一双圆口千层底黑布鞋:通身上下,威武干 练,好一派英雄气象!   父子俩正要携手进屋,听到身后嫩生生的呼喊:“爹,爹,这个人是谁呀?” 穆老爷回身看着晚生怔怔地不知怎么回答。   “这是……”华雄也住了脚步,看看晚生迟疑地问穆老爷。   “我是晚生,你呢?”晚生仰头望着华雄,一点也不怯。   “这是你弟弟晚生,走,进屋坐下我再跟你说,十年没见面了!”穆老爷伸 手牵过晚生跟华雄说,然后又吩咐友良:“去叫太太们过来,说大少爷回来了。”   友良应了一声去后院,晚生挣脱穆老爷的手随友良去了,穆老爷与华雄对视 了一下,都寡兮兮地笑了。   在堂屋坐下,家人为华雄递上热毛巾,华雄舒舒服服地擦了把,家人又把茶 递上来。   “你在外面成家没有?”穆老爷关切地问华雄。   “嘿嘿,还没忙过来呢。”华雄憨憨地笑着说,接着一拍头说,“嗨,你看 我,华彬是不是还在睡懒觉?”   “先不要提他!这个畜生早就丢下我跑了,一言难尽啊,待你安顿下来慢慢 说。”穆老爷一脸痛苦的神情。   两人正不知说什么,茯苓一手牵着萸儿一手牵着晚生已经到了堂屋门外,昭 儿走在后面,一脸慈祥,“都进来吧!”穆老爷招手说。   “这是你新妈。”穆老爷跟华雄介绍。   要叫如此年轻的女子“新妈”,华雄感到唐突,但是按规矩,还是起身向茯 苓鞠躬,叫了声“新妈”。   “大少爷路途辛苦了!”茯苓欠身还礼,然后对两个孩子说,“萸儿,晚生, 快叫大哥。”   “大哥!”“大哥”萸儿和晚生好奇地看着华雄,晚生又淘气地迸出了一句: “这么老一个大哥呀!”   “呵呵呵!”华雄捉住晚生把他举过了头顶又轻轻地放下,然后走到昭儿跟 前单腿跪下叫了声:“二娘!”   “大少爷好!”昭儿应着,伸手扶起华雄,眼圈儿红红的。昭儿只比穆老爷 小三岁,跟了穆老爷半辈子,自华雄、华彬的亲娘死后,穆老爷和兄弟俩都由她 来照顾,如今已经像个老太婆了。   一家人见过以后,穆老爷让茯苓、昭儿她们带孩子回房去,他们父子俩要好 好叙叙。   此时有一缕朝阳正擦着箭楼的边儿照到堂屋门口,茯苓转身出去的时候,阳 光给茯苓的背影镀上了一道金边儿,华雄目送茯苓出门,新妈比自己还年轻,刚 才一直不敢正眼细细打量,现在才敢细细看看背影,这一看只觉眼前一亮:好熟 悉的背影!   华雄一时想不起来这个背影像谁,突然意识到自己走神儿了,忙收回了目光。 华雄与茯苓有过一面之缘,那已经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那时候茯苓还是一个 五六岁的黄毛小丫头,华雄不可能把“她”与现在的茯苓联系起来,但是那时候 茯苓的母亲李和香正是一个风韵的少妇,于是就有一个熟悉的身影潜伏在华雄记 忆的深处,要不是穆老爷与华雄叙旧心切,刚才这个身影险些连把相关的秘密一 块儿兜了出来。   很快穆老爷就知道华雄的侍卫营被打散之后,他死里逃生,原想回到南浦, 不料却听到南浦大帅遇刺的消息,正是不知所归之际,有高人指点,他辗转去了 广东,参加了一个全新的政党,现在他们的队伍正在“北伐”,已经从广东打到 了长江边上,“北伐”的目的就是打倒封建军阀,结束军阀混战的局面,打倒帝 国主义,结束外国殖民者在中国的殖民统治,最终建立中华民国新秩序!八亩半 自民国以来,饱受军阀混战的骚扰,英国人又在长江上作威作福,华雄的一系话 穆老爷虽然没有全懂,但也觉得心里亮堂多了……父子俩似乎有说不完的话,别 人也不敢来插话,末了还是昭儿出面说话了:“错过了早饭,不能再错过午饭, 有话边吃边说吧!”   午饭一家人围坐,茯苓、昭儿带两个孩子匆匆吃罢就下去了,留穆老爷和华 雄父子继续喝酒叙谈,穆老爷乘酒兴问华雄为什么不带北伐的军队来八亩半跟英 国人干一场?华雄说那边有更大的仗正在打呢,他这次和几个同乡奉命回来是为 了联络更多的有志之士响应北伐,同时也要帮助八亩半人跟英国人好好地干一场, 今早他是从南浦回来的,其他几个同志还留在那里,南浦驻军里有不少军官都是 原来的兄弟,留在那里的同志在正鼓动驻军支持八亩半抗英斗争,不过八亩半现 在驻有省城大帅的嫡系部队,南浦目前不会直接来插手八亩半的事情,而且据可 靠消息,省城大帅想利用英国人打击南浦,所以南浦那边也不得不做出迎击英国 人的准备,只有八亩半这边真正地打起来了,才能坚定南浦与英国人开仗的决心, 那样的话,最终主要的战场有可能还在南浦。   穆老爷慨然长叹:“儿啊,外夷挑衅,杀我子弟,八亩半人折不下这一口志 气,你回来的正是时候,领兵打仗的事就交给你了!前恨未了,听说英国人又派 军舰溯流而上,看来还想添新仇,真是欺人太甚!”   “我是从报上看到的消息说英国人的军舰已经集结在武汉码头了,不日就可 能越过省界,八亩半首当其冲,这仗想不打恐怕都不行,现在不仅要做打的准备, 我们要打就要打出八亩半人的威风来!”华雄的语气十分肯定。   “来了好!打,要打!八亩半父老子弟准备倾家荡产,血染长江,拼他个鱼 死网破!”穆老爷拍案而起。   “这里的情况我还不了解,爹,你说说你们准备得怎么样了?”华雄起身扶 穆老爷坐下。   “现在大帅已经下决心要打,并且给八亩半派了一个营的人,我们自己还能 组织起二三百人,有人有枪;钱粮也不能问题。”穆老爷脸上泛着红光。   “从省城来的驻军可能靠不住。我估计真要打起来,他们会提前撤回去。” 华雄说。   “那南浦的驻军又不能及时赶到怎么办?”穆老爷焦急而又失望。   “省城大帅派嫡系来八亩半是给老百姓做样子看的,真要让他们去打仗,他 能舍得?南浦方面的驻军大都是当初南浦大帅的人,南浦大帅遇刺后,他们不得 不屈从,但他们一直跟省城大帅貌合神离,八亩半是南浦管辖的范围,八亩半打 这里打得越厉害,给社会造成的声势越大,南浦的驻军参与进来的可能性也才越 大,最终才有可能和省城的大帅走上真正决裂的道路!”   “原来是这样,我尽快让友良去找傅举子,看今晚各家主人是不是在一块儿 商量一下,你也给大伙讲讲这个道理。”穆老爷说。   “先不忙,驻军是大帅的人,免得节外生枝。我估计长江中游英国的军舰开 进来就是这两日的事情,我们暗中观察驻军的动向,他们如果调防,那就说明马 上要开仗了,那时候我再出面。今早我下船后见到了熟人,我没打招呼,如果有 人问起我,就说我早就经商了,这次回来是想收点山货运出去。”华雄嘱咐。      华雄突然回到家后,半日来茯苓一直坐立不宁,她想跟穆老爷单独呆一会儿, 但是看那父子俩有说不完的话,又不忍心打扰,只好呆在后院的房内,一刻也不 敢让两个孩子离开自己的视线,她老觉得有什么东西在向她和孩子逼近。   茯苓跟友良说她想带孩子出去走走,友良问要不要跟老爷说,茯苓说不必了, 老爷与华雄现在谈兴正浓,由他们说去,友良又说要不要我跟着去,但茯苓不耐 烦地摆摆手,然后牵着两个孩子从后门出去了。这几年来茯苓很少走出雷家大院, 她知道每次她走出雷家大院时八亩半的人是用一种异样的眼光看她的,她可以高 昂着头旁若无人地从街上走过,她可以从心里轻视八亩半人异样的眼光,但是她 却不能从心里真正地忽略这异样的眼光,因为这些眼光无时无刻不存在于她的生 活中,包括存在于雷家大院里内家人们的眼里——在家人们顺从和畏惮的目光背 后,优越和轻视也时隐时现。   见茯苓前脚出门,友良想后脚跟上,但又觉不妥,正准备转身去堂屋跟穆老 爷禀报一声,听茯苓在外面喊:“友良,你来把后门拴上!”友良答应了一声, 去把门拴插上,这才去找穆老爷。友良进了堂屋,穆老爷和华雄都已经喝得满脸 通红,虽然说话时舌头有些打卷儿了,但友良还是插不上一句嘴,碍于主仆的关 系,友良只好在旁边侍立着,然而一想到华彬也在八亩半,心中就觉得不安,所 以斗胆打断了父子的谈话,穆老爷一脸不悦,问:“什么事?”友良觉得这事情 不便让华雄知道,所以想把嘴凑到穆老爷耳边去,却不料这正犯了穆老爷的忌讳, 穆老爷一向不喜欢有人在自己面前鬼鬼祟祟的,而且现在又当着自己的新生儿子 华雄的面,穆老爷更加不高兴了,见友良把嘴凑过来,反而把头向另一边一撤, 呵斥友良:“什么大不了的事,直说就行!”’   “老爷,太太她带小少爷和小姐出门儿了。”友良落个一脸的没趣,只好大 声说。   “什么?她带孩子出去了!什么时候?为什么不跟我早说!嗨!”穆老爷一 拍手。   “刚走不多时,我劝太太跟你说一声,太太说你和大少爷谈兴正浓不便打扰, 就出去了,我接着就来找老爷您了。”友良辩解着。   “还不快差人去找回来,你说,在这个……”穆老爷突然觉得自己不该在华 雄面前失态,就把“节骨眼儿上”几个字咽下去了。   友良跑出堂屋门的时候,穆老爷又叫住他:“等等,我也去吧!”   “爹,什么事?要不要我去?”华雄不明就里,但也感觉到事情像是很严重。   “噢,华雄啊,没有什么事,你奔波了几日,去东厢好好睡一觉,还是你以 前那屋,饭前已经让人打扫过。”穆老爷跟华雄说完就踩着友良的脚后跟儿匆匆 地走了。   华雄进了东厢却睡不下去,他坐在那里纳闷:究竟父亲跟这新妈之间是怎么 回事?为什么父亲一听说她带孩子出去了就如此惊慌?是不是因为是老夫少妻之 间常有的不和谐?这个新妈会不会不是什么良家女子?……越想越觉得不对劲, 最后干脆喊来一个老家人金贵问一问。   金贵也是看着华雄长大的,见了华雄先亲切地叫了一声:“大少爷回来了!” 但是一听华雄问起穆老爷和太太的事情,就“徐庶进曹营——一言不发”了,直 到华雄拿出大少爷的威风来,大声吼他,金贵让华雄许诺不让穆老爷知道是他说 的才开了腔。   ……   “难怪看起来眼熟!”华雄听老家人说完,自言自语。   “大少爷,你……我……” 金贵像是做了错事,用乞求的眼光望着华雄。   “没事的,你下去吧。”   金贵退出去后,华雄独自坐了许久,突然起身,横臂扫过,床头三屉桌上的 茶碗和茶壶全飞到了地上,“全是些混账事情!”华雄狠狠地骂完,喘着粗气又 站了许久。   穆老爷失魂落泊地回到雷家大院时天已经黑定了,进了大门,见华雄一脸阴 沉地站在廊下,就晓得华雄什么事情都知道了,穆老爷觉得今天的事情应了老辈 人留下的那句话——绳子总是从细处断——事到如今,只有听天由命吧!   “新妈呢?弟妹呢?”华雄冷冷地问。   “让你那作孽的弟弟劫走了!”   “什么?华彬?他回来了?什么时候?”华雄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不是他是谁!昨晚回来的,今天就来索债了,老子捉住他非剥他的皮不 可!”穆老爷仰天咆哮。   “劫哪儿去了?”   “有人看见他们过了乌鸡渡口。”   “上朝阳峰了?!”华雄大惊。   “可能吧……上山入地老子都陪着!”穆老爷说完丢下华雄踉踉跄跄地走向 后院。   华雄正犹豫着是否去陪一陪穆老爷,友良和一帮家人回来了,友良吩咐今晚 院内的灯不要熄了,护院都警觉点,然后插了大门,拉了条凳子靠大门坐下,华 雄走过去问友良有没有确切的消息,友良说估计今晚就该知道,友良请华雄先去 睡,华雄走出了几步,听友良在身后说:“这件事大少爷千万不要怪老爷!”。   这一夜雷家大院内灯火通明,却没有一点声息……      十四      华彬回到八亩半当晚就去找了昔日的一班狐朋狗友,他急于了解他走后雷家 大院内的变化,尤其想知道那个让他压抑、让他自卑的小女人——茯苓的下落, 华彬离开八亩半以后的生活中,每次征服一个女人,他就会快意地想到茯苓,他 想象那个总是翘着小下巴的女人在被他抛弃之后如何垂下了高傲的小脑袋……      从蔡家出来又去了孙老虎家,孙老虎忙备酒菜,又请来了另外几个兄弟给华 彬接风,其中少不了麻五爷。这麻五爷只因脸上生着麻子,并不姓麻。麻五爷是 八亩半镇上有名的光棍,家道在他爹手上就败得一塌糊涂,到他这里,连大户的 架子也扎不起来了,只好傍着一帮大户子弟混日子,人们都说“十个麻子九个 怪”,麻五爷的心眼儿比脸上的麻子还多,为大户子弟拉皮条,找赌场,寻乐子, 无不投其所好,当初华彬入道吃喝嫖赌,麻五爷功不可没。   酒过三巡,兄弟们你一言我一语把穆老爷如何申明断绝父子关系,如何代华 彬休了茯苓,又如何将茯苓娶进家门,以及茯苓再进雷家两个月就生了一对龙凤 胎的头头脑脑、根根绊绊全在酒桌上抖了个干净,华彬越听越觉得在兄弟们面前 挂不住面子,真恨不能找条地缝儿钻进去,他后悔这么匆遽地与他们见面,这简 直是自取其辱!华彬喝了几杯闷酒后就装醉,坐在那儿东倒西歪像是扶不住身子, 大伙儿本来以为华彬会怒不可遏,马上找回雷家和穆老爷去拼命,那样就有热闹 看了,却没有料到华彬这么快就醉了,觉得无趣,这场酒不欢而散。   和十年前一样,兄弟里有烂醉回不了家的都有麻五爷善后,麻五爷扶华彬回 客栈,拐进一条小胡同,一行人只剩下他们俩,华彬突然开口问:“如果给你五 千块大洋,让你跑趟路你跑不?”   “雷二爷喝醉了拿我开心不是?要跑个路你尽管使唤就是,哪里有这么值钱 的跑路费?今晚是不是想要个解闷儿的?”麻五爷淫秽地笑着。   “我跟你说正经事呢!”华彬推开麻五爷的手,站直了身子说。   听华彬这口气,没有一丝儿醉意,麻五爷收敛了淫笑,不得不正经起来,他 立即意识到华彬真有事求他,而且与穆老爷有关:“什么事儿?你说,我看这路 我能跑吧。”   “去朝阳峰,给豁牙子捎一封信。”华彬说。   “什么信?”麻五爷问。   “你不用管。”   “什么时候去?”   “你在这等我,我回趟客栈,一会儿就来找你。”   “行,我可是提着脑袋去给你送信的,我信送到了你怎么兑现?”   “你说雷家的家业有多大?”   “那是,那是,但那是你爹的。”   “你这信送到就雷家的钱成我的了,你送完信就转来到客栈找我,跟我把事 情办完了再拿钱。你要信不过我了就当我没说!”   “你把话说哪儿去了?你快回客栈,我在这儿候着。” ……   麻五爷当晚就上了朝阳峰,第二天清早又回到八亩半镇中心,他给华彬带来 了一封信,华彬看后就跟麻五爷耳语一番,一张大网悄然撒开!      从雷家后院出来,向右拐,走出一条小胡同,前面就是举子街的正街,向左 拐,是一条林荫道,道旁清一色的老榕树,虬枝盘曲,浓密的树叶把小道遮盖的 严严实实,傍晚的时候八亩半的人们喜欢到这条道上来散步乘凉,可现在是正午, 道上显得有些空,茯苓犹豫了片刻,还是选择了左拐。   茯苓任两个孩子在她的前面疯跑,她现在很羡慕孩子,没有人看见的时候, 茯苓也有一种想疯跑一阵的愿望,但是她不能,因为她不像孩子那样是无忧无虑 的,她不知道华雄突然回到雷家大院,会给她的生活带来什么。   然而茯苓还没有料到,从她走出雷家大院的后门,已经有一双眼睛盯上了她, 当那双眼睛确信茯苓是往左边的林荫道走去的时候,那双眼睛因为兴奋而向外鼓 了一下,然后悄然消失。   阿二就不远不近地跟着华彬,一直跟到乌鸡渡口才停下来,猫在芦苇丛里往 外看,渡口有条船阿二觉得眼生,但没很在意,因为华彬在渡口来回走个不停吸 引了阿二的注意力,华彬像是等什么人。好久了也不见人来,阳光晒得阿二焦躁, 阿二正打算回去了差,却看芦苇丛那头一前一后露出两半个身子,等他们踏上了 沙滩,原来竟是四个,一个男人走在前,那是麻五爷,一个女人牵着两个小孩走 在后,那是茯苓,八亩半镇中心,谁不认识这两个人?阿二不知道麻五爷是怎么 把茯苓骗到这里来的,阿二生怕看漏了什么,这时汗水多起来,眼睛被杀得生痛, 擦一把,汗水顺着手背“叭哒叭哒”滴了一地。   茯苓离华彬有三十来步远的时候,华彬抬起头摘下墨镜,茯苓突然站定了, 犹豫片刻,拽着两个孩子就往回跑,华彬没有动,麻五爷一撤身就截住了茯苓的 退路,阿二想冲出芦苇去解救茯苓,渡口那条船的船篷里窜出两个人,腰上飘着 红绸子,阿二知道那是短枪,阿二把身子猫得更矮了。只见那两个人架起茯苓飞 一样地跳上了船,麻五爷一手抱一个孩子紧跟着,华彬最后上船,临上船时华彬 还向这头望了望。   船顺流而下,快得像只梭子,阿二也不敢耽搁,撂起双脚跑回客栈,这时候 友良和穆老爷已经找到客栈里来。      天快亮的时候大门外“乓”的响了一声,像是有东西打在大门上,声音不大, 但雷家大院的人全都警醒了,等了片刻不见再有动静,友良侧着身慢慢地拉开大 门,紧张得大气也不敢出,几个护院端着枪冲出去,只见大门上插着一支飞镖, 飞镖上扎着一片纸,拔下来交给友良,友良原封未动地捧着跑向后院,穆老爷跟 华雄正坐在后院的石桌旁,看来他们谈了一夜。   飞镖是朝阳峰抛的,纸上的字是华彬写的:绝父子,坏亲情,霸儿媳,乱人 伦,淫妇孽根,天人共诛!银元十万,死罪可免;日落西山,三牲祭天!   过乌鸡渡上朝阳峰需半日,也就是说穆老爷只有半日时间来筹十万块银元, 虽说雷家家底儿不止几个十万,但现银十万,岂是半日能凑齐的?穆老爷明白华 彬迫不及待的原因也是怕夜长梦多。穆老爷这时后悔不该不听冯三爷的劝告,华 彬回到八亩半当晚,冯三爷来报,走的时候跟穆老爷说了一句:“当断不断,反 受其乱,你们的家事我也不便多说,但小心夜长梦多,现在不是父子,那就是仇 人!好了,我说多了,有什么情况我即时通知你。”冯三爷话里的意思再明显不 过了,但是穆老爷下不了狠心,穆老爷想先瞒住茯苓、守住家门,让人去打探华 彬回来是什么打算,不想第二日华雄回来让他喜昏了头,也不料华彬的动作这样 快,手段这样毒!   华彬原想网住的那条鱼是他爹穆老爷,他计划让麻五爷捎信诱穆老爷出来谈 判,然后由朝阳峰的人接应把穆老爷劫上山,他华彬理所当然地回到雷家大院, 清理门户——处理掉淫妇和两个孽根祸胎,然后带钱离开八亩半,回到他的花花 世界里去,至于雷仁穆,山下不送钱,朝阳峰的人自然会撕票,管他呢,不是父 子了,就是仇人!阴差阳错,麻五爷还没见到穆老爷,却遇到了茯苓,逮谁是谁, 华彬临时改变了计划。   这朝阳峰前几天还勇于下山助八亩半人抗击英国人,让八亩半人刮目相看, 现在为什么竟不识大体,在这节骨眼儿上干起这等勾当?豁牙子有他的道理:第 一,官军进驻八亩半,八亩半与英国人的事情就与朝阳峰没有关系了;第二,既 然有送上门的肥肉,不吃白不吃;第三,多年来这块肥肉只能看不能吃,山上的 兄弟们口水要流干了,牙要磨龋了,想不吃都不行!      读完信穆老爷气得直哆嗦,华雄想安慰几句又觉得无从开口:这样父不父、 子不子的事情竟然发生在知书明理的雷家,实在是有辱先人,他这当儿子的面颜 上有何光彩?华雄昨天就想一走了之,但是看父亲确实可怜,走不下去,另外这 次回来另还有重任在身,也不能走!“不知李和香怎么养出了这么一个狐狸精, 嫁谁个不行,非得嫁了儿子再嫁公公,害得父子反目成仇,害得雷家丢人现眼! 乱,乱,乱,简直乱成了他妈的一锅粥!”华雄心里狠狠地骂着。华雄更担心英 国人的军舰开到八亩半的码头的时候,八亩半人因为雷家的事情自个先打得鸡飞 狗跳,那时候不仅让英国人乘虚而入,而且会贻笑天下!   华雄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太阳一竿高的时候,一阵马嘶声惊动了八亩半, 友良在前面引路,李和香把马鞭弯了一个圈握在手中,一脸杀气地踏进了雷家大 院,四年了,李和香第一次踏进雷家的大门。   “来了,你……”见了李和香穆老爷一下矮了半截,连话也说不清楚。   “都是你这个老畜牲干的好事!你还我茯苓!你还我……”李和香一鞭子挥 了过去,穆老爷的左脸颊上立刻暴起了一条血梗,李和香像一头母狮子,第二鞭 子又挥了过去,穆老爷不躲也不挡……   “姑妈,我是华雄!”华雄接住了李和香的手腕,鞭梢打在他的肩上。   “华雄,你松手,不要放肆!”穆老爷威严地说。   华雄狠狠地看了李和香一眼,松开手,李和香的鞭子软软地落在地上。   “好个雷仁穆,你这个老狗欺负了我家茯苓,现在又让儿子来欺负我,今天 我先洗白了你雷家,再踏平朝阳峰,孩儿们,给我进来!”李和香愤怒地盯着华 雄,双脚点地,跳出了丈外,高呼一声,持长枪短枪的马队从雷家大门鱼贯而入, 马窜得满院子都是,穆老爷、华雄和友良被围在了中间。   “踢踢嗵嗵”一阵响动,雷家的廊檐下站着跪着的护院也端好了枪,箭楼上 的窗口和通风孔也伸出了枪,华雄见这剑拔弩张的阵势也不禁心惊肉跳,暗暗寻 思如何找机会先擒了李和香,但是看刚才李和香那一跳,华雄也不得不叹服李和 香的身手。   穆老爷跟李和香两人谁也没有想到见面后只一转眼的功夫就弄到这样一个地 步,所以谁也没有来得及想如何打破这个僵局,热烘烘的空气仿佛一下子给冻住 了。      接到华彬的勒索信后,穆老爷本来想跟华雄商量如何对付华彬和朝阳峰,但 是见华雄一直不言语,他知道华雄心中有怨气,在这个时候他这当老子的无论如 何不会主动向儿子求助,否则怎么还能让他有一点当老子的尊严,那么现在唯一 能跟他一起救茯苓和两个孩子的就是栖凤堡的李和香,事不宜迟,穆老爷当即吩 咐友良快马上山报信。穆老爷知道李和香不会不来,这四年虽然李和香没进过雷 家大院,他和茯苓也没有上过栖凤堡,但是两家却一直没有断过联系,李和香还 按时按节给两个孩子捎来各季节的衣服、鞋子,去年还让茯苓的奶妈把两个孩子 接上了山,终因两个孩子不习惯,只在山上住了一日就下山,下山时当然又是满 载而归——李和香还是爱茯苓和孩子们的;穆老爷也想到李和香来到雷家大院一 定不会有好言语,甚至会骂他,甚至会打他,他了解李和香的性格,他都愿意随 她,但是他没有料到华雄会插手,李和香的火气竟这么冲!   天刚亮,李和香接到友良送来的求救信后,立刻带栖凤堡的马队下山,一路 上李和香心中怨雷仁穆不该与茯苓产生儿女私情,无论如何,雷仁穆是个长辈, 这事情总该怪他,他把握住了,让茯苓死了心,那么哪里会有今天的事情!李和 香也怨雷仁穆粗心大意,不该没照顾好茯苓,让华彬那小畜生钻了空子,华彬挟 持了茯苓和两个孩子,不知道会怎样糟贱他们……李和香想着想着就不敢想了, 但是李和香还是告诫自己见了雷仁穆不要大动肝火,事到如今,只有雷李两家拧 成一股绳才能对付得了朝阳峰,然而见面后李和香什么都忘了!   “李和香,雷仁穆给你磕头了!”穆老爷面朝李和香跪下,重重地磕了三个 响头,仰起头时已血泪满面,“你骂的对,你打的也对,是我雷家一直对不起你 李家,是我雷仁穆对不起你和茯苓,如果,如果你能救出了茯苓和孩子,那么你 现在就是杀了我,我雷仁穆也会自认罪有应得!但是,单凭我雷家或者你李家, 都不能跟朝阳峰较量,等你我联手打上朝阳峰,救了那娘仨,等我剥了华彬的皮, 然后我从朝阳峰顶跳下去谢罪,不用你动手,你看这样如何?”   “要知现在,何必当初!”李和香听了穆老爷这番话,终究软了下来,于是 收起刀枪开始商量:雷家的护院再加上栖凤堡的护院近百十号人迅速渡过乌鸡渡 口,先攻下朝阳峰下山的各个路口,这时候再派友良带着三封信上山,这三封信 必须在太阳下山前分别交给了豁牙子和华彬。   ……   太阳落山的那一刻穆老爷跟李和香都把心提到了嗓子眼儿上,虽然各路口的 人马已经做好了攻上山的准备,然而攻山却是个下下策,一方面攻山之时,茯苓 母子三人断无活命之理,另一方面,十数年来,八亩半人绞尽脑汁也不能把豁牙 子他们赶出八亩半,现在仅凭穆老爷跟李和香联手攻山又何谈容易?      十五      朝阳峰顶升起了两股青烟,穆老爷跟李和香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友良在山上 报了平安!   山上的人愿意商谈,这证明穆老爷跟李和香比较准确地把握住了豁牙子和华 彬的心理,他们商定先围住朝阳峰、然后再慢慢谈的对策无疑也是正确的:华彬 开价十万,他与豁牙子至少该是五五平分,不然豁牙子不会答应,华彬想拿钱就 走,求的是快,豁牙子却不能为了五万块银元,带着百十号人“背井离乡”,他 求的是稳,现在华彬在朝阳峰上,局势已经不由他操纵了——他想快也快不起来, 所以一方面围而不打,既避免豁牙子狮子大开口,另一方面让友良带信去商谈, 又不至于让豁牙子因失去了希望而撕票。   然而眼看着天色已晚,沉沉的黑夜加重了穆老爷和李和香内心的不安,茯苓 他们娘仨的具体情况怎么样,还得等待友良下山后才能知道,至于往后事情还会 如何发展,谁也难以预料……      “划竹子,遇节疤”,事情都赶到这节骨眼上来了,正当雷、李两家围住朝 阳峰的时候,八亩半的驻军突然开拔,乘船离开码头,来接驻军的是省城的运兵 船,傅举子听到消息后跟脚儿来到了码头,营长已经在船上,他不愿见傅举子, 只是让卫兵传话下来:另有军务,恕不相告!   傅举子觉得八亩半的事情不应就这样结束,八亩半人不怕驻军在这里白吃白 喝,驻军在这里,就说明官家愿意给八亩半人撑腰杆子,八亩半的事情就是官家 的事情,英国人欠八亩半人的血债就有可能偿还!驻军这一走,八亩半的事情谁 来管?   八亩半人真慌了神儿,是不是长江上……他们似乎嗅到从江上吹来的风带着 血腥气。大伙都让傅举子去找穆老爷商量,傅举子为难了半个时辰,因为这两天 来雷家发生的事情整个八亩半人都知道,但是整个八亩半人都装糊涂,谁家也没 有派一从半仆去雷家问候一声,说实话,八亩半人打心眼儿里就盼着这一天:哼, 不是不报,时候没到,就凭你雷仁穆有钱有势,你不仅“铲锅巴”,而且还明目 张胆地把儿媳变成婆姨,当初没把你跟茯苓“种荷花”、“沉塘子”,算便宜了 你们,现在华彬这个忤逆回来了就是现报,看你们父子斗吧,茯苓和那两个孽种 该死,雷仁穆该死,华彬也该死!   然而驻军一走,八亩半人马上就觉出在这关键时刻离不开雷家,离不开李和 香,也离不开豁牙子,现在三家打起来,八亩半门户洞开,英国人再来,进八亩 半就如一马平川,遇不上任何有效的抵挡,大伙儿在傅举子家商量来商量去,最 后还是要傅举子出面去说和三家人马,傅举子为难归为难,但不得不敲开了雷家 的大门。傅举子扣开雷家大门儿,赶巧华雄在家,华雄一听驻军撤走的消息,当 即断定:“真要打了,就这一天半天的功夫!”   穆老爷安排华雄在家,因为穆老爷是个明白人——华雄和华彬他们兄弟俩虽 然性格迥异,但是相处一向都很融洽,两人从小到大二十多年时间里,几乎没有 能放在心里的过节儿,穆老爷不想难为华雄,另外穆老爷也知道华雄对他和茯苓 的事儿的态度——他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救不出茯苓和孩子他就不会活着回来, 留华雄在家也就是给雷家留了个根!   华雄在家如坐针毡,竖起耳朵听朝阳峰方面的动静,只是正午的时候乌鸡渡 响过两阵枪,有家人回来说已经围住了朝阳峰,然后一直安静到天黑,又有家人 回来催送饭过去,顺便跟华雄说友良已经从山上发出了信号,山上山下暂打不起 来,确切消息要等友良下山后才知道。十几个家人刚把百十号人的晚饭挑走,傅 举子就来了,华雄听到驻军撤走的消息,连声叫苦,明摆着嘛,当务之急是八亩 半内部休战,大家能一致对外。   华雄和傅举子在山下找到穆老爷,穆老爷并不理睬傅举子,而且不待华雄开 口说话,就劈头盖脸骂华雄:“我的事情不用你管,今天我的眼里没有父子也没 有朋友,我的眼里只有仇人!”傅举子听出了穆老爷说话的用意在敲山震虎—— 说给他听的,他跟华雄使了个眼色,示意华雄说话。   “爹,你听我说……”   “我什么话也不想听!”穆老爷打断了华雄。   “爹,驻军刚才突然撤走,英国人可能马上要来寻仇!”华雄坚持说出来。   “撤走就撤走了,要来寻仇找得又不是我,我现在有仇还没人帮我报呢!” 穆老爷摆出一副蛮横不讲理的样子。   “爹,八亩半人现在应该团结一致,如果我们现在自相残杀,那么我们会成 为八亩半的罪人的!”华雄慷慨激昂。   “放屁!是我想自相残杀吗!再说别个人怕当罪人,我雷仁穆不怕再当罪人! 我扒灰偷儿媳妇,我本来就是八亩半的罪人!”穆老爷不听“罪人”二字则已, 一听火儿就窜上头顶。   华雄被穆老爷的话噎得难受,一跺脚把地上踩出个坑,转身就走。傅举子一 把拽住华雄,拍拍他的肩膀,拉着他回到穆老爷跟前,傅举子这才开口:“仁穆, 我现在就跟华雄上山去,劝豁牙子放茯苓和两个孩子下山,如果豁牙子不同意, 我就留在山上当肉票,换回他们娘仨,到时候华雄跟他们一道下山!但是山下的 事情可就拜托你了,我跟华雄商量,今晚有两件大事要办,一件是八亩半镇中心 的人要先做好往渡口这边撤的准备,听说那军舰上的大炮很厉害,另外就是按上 次聚会约定的信号通知各山头带人下山,重新组织自卫队,积极备战。”         茯苓和两个孩子被劫持上朝阳峰后,豁牙子对他们“关怀备至”,吃的、住 的无不精心安排,豁牙子晓得这三张肉票太值钱了,就连他们的每一根汗毛都闪 着金灿灿的光芒,除了他和师爷可以接近茯苓他们娘仨,其他人一律不能接近, 这也包括华彬和麻五爷。豁牙子怕出哪怕是一点点的闪失,他打心眼儿里对华彬 和麻五爷瞧不起,更不放心:华彬是个不孝的败家子,豁牙子早有耳闻,至于华 彬诡计多端、心狠手辣,豁牙子十年前曾遭华彬暗算,初有领教,而这次领教得 就更加彻底了;麻五爷纯粹就是个有奶便是娘的东西,麻五爷算白在码头上混了 几十年,兔子不吃窝边草,黑道上也最讲一个“义”字,什么钱都想拿还配在江 湖上走!豁牙子和师爷的看法很一致,这两条狗现在都没有耐性,小心他们狗急 跳墙,还是让他们离茯苓他们远点儿好。   茯苓在山上已经是第二天,与刚被带上山相比,现在的心情放松多了,豁牙 子并没有为难她们娘仨,上山后华彬和麻五爷再没与她照过面,不见华彬茯苓心 里的恐惧就能小点,她知道华彬这次是坚决不会放过她和孩子的。今天傍晚与友 良见面了,才知道穆老爷和她娘已经围了山,茯苓能理解,山下如果轻易答应了 华彬的条件,那么她和孩子的处境可能更危险,不知道华彬会使出什么狠招来! 茯苓哪里能想到华雄回来了,华彬也回来了,她怀疑是不是这哥俩商量好的圈套。 茯苓也后悔没有防备麻五爷,华彬在的时候麻五爷鞍前马后给茯苓带来过很多快 乐,华彬出走之后,麻五爷曾经帮助雷家四处打探消息,尤其让茯苓感动的是茯 苓第二次嫁到雷家,偶尔与麻五爷碰面,麻五爷不曾表现出八亩半人普遍的敌意, 只要见到茯苓总是老远就打招呼,也不论便宜贵贱,非给茯苓的两个小孩儿买个 小玩意儿或小吃货,而且主动降低一辈儿,叫茯苓的孩子为“小妹”和“小弟”, 这在八亩半是绝无仅有的。那天中午茯苓恰好因为华雄回家的事儿心中烦闷,在 林荫道上散步,麻五爷跟华彬报信后返回来也上了林荫道,迎面走去,装作与茯 苓偶然相遇,见面了先打千儿问安,然后逗得两个小孩儿“哈哈”连天,最后说 要带他们去乌鸡渡口乘船玩儿,起先茯苓还拿不定主意,但两个小家伙吵吵嚷嚷 非去不可,茯苓一转念,想想这几年为了两个孩子避开八亩半人的冷眼,原本很 少带他们走出雷家大院,觉来孩子也十分可怜,现在与孩子们去渡口划划船让他 们开心开心又何妨,林荫道尽头就是乌鸡小河,离渡口不算远,穆老爷他们父子 谈兴正浓,她带孩子去去就回不多耽搁便是,于是随麻五爷一同去了,然而这一 去竟不能料想还能不能回来……      友良下山跟穆老爷说了山上的详情,茯苓他们娘仨安然无恙并受到优待的消 息让穆老爷和李和香十分高兴,在傅举子和华雄上山后,穆老爷就让家人去山后 的路口请来李和香,把八亩半的变化和傅举子、华雄的打算说给了她,李和香说: “从最坏处打算,豁牙子不会放茯苓他们,但傅举子和华雄上山正是时候,豁牙 子会派人下山的。”   穆老爷说:“那我们是否把人马撤回渡口那边去,给他们让出一条下山的道, 摆个高姿态在先?”   李和香与友良带着两家人马守在渡口的这边等华雄他们的消息,穆老爷先回 八亩半镇中心召集士绅们商量对策。      豁牙子对傅举子突然上山造访没有一点思想准备,华彬也不敢相信能在朝阳 峰上见到了十余年未曾见面的哥哥华雄。   “让傅老先生一路受苦了,大驾光临,不知有何贵干?”听卫兵报告傅举子 和华雄已经到了山门外,豁牙子跟师爷忙走出 聚义堂拱手迎接。   “上次山上弟兄下山相助,八亩半父老对大英雄能以国难家仇为重深感钦佩, 现在长江上风云突变,特来请郝英雄下山助战!”傅举子和华雄眼上罩的黑布刚 被摘下,在一片火把中还看不分明,正在揉眼,听到豁牙子在寒暄,傅举子忙循 声还礼应答。   “这位是……”豁牙子明知故问。   “穆老爷的长子华雄,专为八亩半的事情回来。”   “当初南浦大帅的虎将,久闻大名,如雷贯耳!走,我们进去坐,正好弟兄 们都在!”   裹着过山风踏进聚义堂,两边墙壁和立柱上挂着的松明火把、菜油灯“扑轰 扑轰”地冒着黑烟,十六把交椅分列两边,十六个袒胸赤膊的汉子齐刷刷地拱手 站立,一团团暴起的肌肉油光锃亮,一张张黑红的脸忠诚威严,豁牙子携傅举子 坐在正中的两把交椅上,早有侍卫搬来两把交椅紧挨豁牙子和傅举子两侧放着, 师爷和华雄相对而坐。   豁牙子按按手让各位弟兄坐下,然后把傅举子和华雄介绍给大家,于是众人 交头接耳乱哄哄地议论起来,豁牙子并不制止,自个用纸媒子点起了水烟袋“呼 噜呼噜”地抽起来,每次吐烟时只微微张起两片嘴唇,却依旧咬着牙,淡淡的青 烟就从门牙的豁口喷出来,显得十分安闲,傅举子和华雄坐在那里任人品头论足, 心中很不安逸,明知道这是下马威,但又无可奈何。   “弟兄们,今天傅老先生和雷英雄来到我们山寨,是我们山寨的荣幸,但是 无事贵人不来寒舍,不知二位有何指教?”豁牙子像是过足了烟瘾,用大拇指摁 摁烟锅里的红火,抬起头说。   “各位英雄,我一个老朽哪里敢说什么指教,现在火烧眉毛尖,我也就不绕 圈子直说了,今晚上山有两件事,头一件事情是八亩半的驻军傍晚突然撤走,最 大的可能就是英国人的军舰要开过来了,这次必有一场恶战,官家撒手不管,我 们八亩半人怎能不管?数日前各位英雄抛弃前嫌,下山舍生杀敌,长我八亩半人 的志气,让八亩半父老钦佩至极……”傅举子站走来说。   “怎么这么巧,雷穆人跟李和香前脚围山,英国人后脚就把军舰开来?该不 会又是故计重演吧,十年前官军离开码头后又杀个回马枪,这回莫不又要我们往 你们张好的口袋里钻吧?”有人打断傅举子的话插了进来,其他人纷纷响应。   豁牙子一挥手,聚义堂内又安静下来。   “请各位英雄下山杀长毛子是第一件事。老实说,第二件事我本不愿管,但 今天请求大家也绝非受人之托,郝老弟,不知我当说不当说?”傅举子有意停下 来,望着豁牙子等他表态。   “哈,哈,哈!文人果然难缠,傅老先生是贵客,有什么话尽管说,否则我 就失礼了。各位弟兄,你们听着,傅老先生说话的时候你们都把自己的嘴管好!” 豁牙子明白傅举子等他表态是怕弟兄们跟他为难。      十六      豁牙子表了态,众人不再言语,傅举子才从容说来:“八亩半人要与英国人 决一死战,大家必须齐心协力,朝阳峰、栖凤堡和雷家是八亩半镇的三大支柱, 缺一不可,现在三家失和,兵刃相见,八亩半门户大开,危在旦夕!本来雷家的 丑事为人不齿,我与雷仁穆多年不相往来,雷家的家事我管不了,也不想管,但 是现在,如果雷仁穆的婆姨和孩子还在朝阳峰上,那么栖凤堡和雷仁穆势不能罢 休,英国人的洋枪洋炮还没有打过来,八亩半的三家主要力量先杀得血流成河, 最后不但前仇不能报,反而成了洋人的笑柄。所以我代表八亩半父老请求各位对 雷仁穆的婆姨孩子网开一面,放他们下山,有什么过节等和英国人打完了再说!”   傅举子的一席话让豁牙子和华雄都吃惊不小。豁牙子本来以为傅举子上山只 是为穆老爷做说客,哪里想到傅举子对穆老爷的态度是这样明朗,傅举子的坦诚, 打消了豁牙子对他上山意图的疑虑;华雄听了傅举子的话脸一红一白,他没想到 傅举子说话竟会这样直来直去,不遮不掩,每一句话都像是巴掌,一下一下扇在 华雄脸皮上,直觉做穆老爷的儿子无比羞耻!   豁牙子跟师爷点了点头,师爷会意,跟傅举子说:“我们江湖上的人最讲 ‘义’字,傅老先生刚才句句话都把义占全了,救人妻子,朋友情义,保家卫国, 民族大义,但是傅老先生最后可曾替我们这些落草的人想一想,放了他们三个下 山,仗打完了以后我们还有什么资格跟雷仁穆说话?另外华彬兄弟费了九牛二虎 之力弄他们三个上山,我们冒死跟雷仁穆要几个钱,不但不见分文,反而被他围 了山寨,现在放他们三个下山,我们不是出卖了华彬兄弟的情义?我们又如何跟 山上百多个刀尖上舔血的弟兄交待?!”   这时候有人匆匆上来跟豁牙子咬了一下耳朵,豁牙子轻轻地“噢”了一声, 放下水烟袋跟傅举子说:“山寨的大事,容我跟兄弟们商量,你们二位先去歇个 脚。”   华雄问豁牙子:“能不能让我见见我弟弟华彬?”   “回你雷家大院,用你的家规,在我山上就用我山寨的规矩,你不能伤害华 彬老弟!来人,带雷家大少爷去见雷家二少爷!”豁牙子有意把“雷家大少爷” 和“雷家二少爷”喊得很响。   “你要不要见一下雷仁穆的婆姨和孩子?到时候回去也好有个交待,不然雷 仁穆不安心啊,哈,哈,哈!”豁牙子主动问傅举子。   “正有此意,谢了!”傅举子说完就跟着豁牙子的卫兵去见茯苓。   华彬和麻五爷被安排在山寨的后院,后院和前院有墙隔断,华彬和麻五爷他 们被安排进去以后前后院相通的小门就上了锁,而且还有人把守着,所以去后院 需要绕一个大圈才行。华雄看带路的卫兵亮出了豁牙子给他的令牌,后院守门的 才放他们进去,院中还有两个游走的汉子,警戒地望着华雄。   华彬和麻五爷都没有想到带茯苓他们娘仨上山以后,他们俩不仅没有被当成 朋友,反而被软禁在后院,连走出后院门儿的自由都没有了,本来说好了如果穆 老爷天黑前还不把赎金送上山,就处理掉茯苓娘仨,但是现在已近半夜,豁牙子 那头却没有一点确切的消息。华雄推门进去的时候,华彬和麻五爷刚刚为这事儿 争吵过,麻五爷怪华彬拉他下水,让他在八亩半没有立足之地了,华彬反驳麻五 爷是“养不家的狗”,二人险些动了手。   推开门儿,见华彬正背着手低头踱步,矮几上的油灯光把华彬瘦长的身影从 地上一直拽上了天棚,麻五爷叉开双腿,端着大杯,一脸酒红。听到推门声,麻 五爷没有一点反应,只有华彬迅速地抬起了头,并向后退了一大步,他的影子从 天棚上掉下来遮住了麻五爷的脸。   “华彬!”华雄伸开了双臂。   “你——是——哥——”华彬怔了怔才扑上来。   兄弟俩泪如泉涌,打要湿了对方的肩头,良久才分开。“你在这个时候回来 干什么?”华雄问华彬,这是华雄知道华彬早他一日回到八亩半后心中一直不能 解开的迷团 ——不可能这么巧,在这个时候华彬回八亩半一定另有原因!   “一言难尽,还是不说好。”华彬叹口气说。   “是不是与八亩半跟英国人冲突的事有关?”华雄固执地问。   “我是省城一家报馆的记者,本来不愿回来,但是老板说我是南浦一带的人, 对这里比较熟悉,所以一定要我回来。那你呢?”华彬反问。   “我回来想贩点山货。”   “你不是早到南方去了吗?”   “你怎么知道?”   “我离开八亩半后又到了省城,我打听过,现在你是国民党人?”   “你还是这么鬼精,咱们不谈这个。”华雄亲昵地拍拍华彬的脑门儿,“你 现在有什么打算?”华雄的神情变得严肃了。   “听天游命了,你看到了,现在我有家不能回,在这里也不自由,谁知道以 后会怎么样?恐怕是鸡飞鸡打了!你说我该怎么办?”华彬沮丧地说。   “唉,我没想到我走了以后家里会弄到这个丢人现眼的地步!父不父,子不 子!”华雄握了握拳头,关节“咯嘣咯嘣”地响。   “我反正被逐出了雷家的门,我没有一个禽兽不如的爹,这样也好。只是谁 放到我这个地步,也难咽下这口气,天下的女人都死光了,他为什么偏偏又娶了 茯苓?!现在让我做王八的就是我的爹!”华彬说到这儿,面部变得狰狞起来。   “子不孝,父不慈,怎么这样的事都出在我们雷家呢?唉,可恨!”   “这样的爹还有什么资格要求我对他孝敬?我们现在是仇人,不是父子!我 的脸面已经丢得尽光,反正是死猪不怕开水烫了!”华彬激动起来。   “你糊涂啊,家里的事情我们自己解决,怎么能够借助别人的力量?你这样 做不是让别人笑掉大牙了!”   “我是糊涂,我不该上山找豁牙子,我昨天就应该在渡口解决掉这淫妇和小 杂种!”华彬咬牙切齿。   “也许,也许昨天你把他们都杀了真的干净些,也比现在丢人现眼强!”   “我可不是丢人现眼嘛,我还贪图雷家的万贯家财呢!好了,我现在什么都 不想要了,只求你为我主持一个公道!”华彬语气里带着不满和嘲讽。   “华彬,你,你,你怎么变成了这个样了?”华雄脸胀得通红。   “你要是觉得我不是你的弟弟也随便,那你上山来干什么?”   “八亩半的驻军今天白天已经乘船走了,估计英国人的军舰马上就要开过来, 八亩半危在旦夕!我上来是想劝豁牙子带人带枪下山。”   “我说你是国民党人吧!好一个民族英雄!我跟你不一样,英国人的军舰来 了正好,大炮把八亩半翻个底儿朝天,最好连豁牙子这鬼山头一起轰平!”华彬 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   “啪!”一记清脆的耳光抽在华彬的脸上,华雄显然是忍无可忍了。   “打得好,看你还能英雄多长时间?豁牙子想当英雄,但豁牙子更想要钱, 他是那种刀口上舔血的人,那娘仨他能舍得放下山?他不放人下山,你爹跟李和 香能撤下围山的人?没有这三支人马,你自个下山去填炮眼吧,哈,哈,哈!” 华彬往地上吐了口血,神经质地狂笑起来。麻五爷只抬了一下眼皮,又接着喝酒, 好像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见。   豁牙子的卫兵听到里面的动静,踹开门进来,见华彬的嘴角有血,怕华雄再 动手,就警告华雄说:“我们大哥吩咐过了,任何人在山寨要守山寨的规矩!” 华雄站起身要出门,华彬却喊住了他:“哥,我们一个娘胎生下来,兄弟一场不 容易,兄弟见回面也不容易,谁知以后是个什么奶奶样,来吧,喝一杯,喝完权 当作又投了胎转了世!”   华雄含泪和华彬喝了一大杯苕干儿酒,兄弟俩不约而同地摔了酒杯,华雄一 抹眼泪,一句话也没有说就转身走了。         傅举子敲了敲门,茯苓在里面问:“谁?”   傅举子说:“我,傅承儒。”   是傅举子!茯苓这才打开门,两个孩子正在床上的凉席上打滚儿,欢快的笑 声里没有一点恐惧。   茯苓和孩子住在前院聚义堂右边的厢房里,豁牙子这几日都住在左边的厢房 里,他安排茯苓离他近一点就是为了防止其他人接近他们娘仨。   “萸儿,晚生,来客人了,娘要和客人说话,你们赶快睡下,别闹了。”茯 苓的口气倒像是在自个的家里,萸儿先拉过被单儿盖上,晚生向茯苓做了一个鬼 脸也躺下,茯苓油灯移到了屋的另一端。   油灯下,傅举子和茯苓隔着桌子相对而坐,茯苓半低着头,没有主动说话, 傅举子不由地细细打量起茯苓:发髻绾在脑后,额头前不见一丝儿乱发,眉心舒 展,眼睑低垂,眉眼间娴静自然,不露半点惊惶和恐惧,面颜不脂不粉,也不见 泪痕和憔悴,再看衣服周整端庄,虽不似刻意梳妆,但绝不露拖沓随意之态,这 模样哪里像是被人劫持囚禁的弱女子,倒像是在家中等待客人的女主人。   “还好吧?”傅举子没头没脑地问。   “还好。”茯苓抬头不咸不淡地答。   “还好就好,穆老爷和李堡主很操心,让我来看看你们娘仨。”   “多谢傅老爷了!”茯苓欠欠身,接着问,“山下发生什么事情了?”   傅举子听到茯苓的问话,他顿了顿才说:“驻军撤走了,英国人的军舰可能 就要开过来。”   “山下要打仗了,我想也是该有事情的,不然的话我家老爷哪里会好意思烦 扰傅老爷上山的。” 茯苓客气的语气里隐隐流露着敌意。   听茯苓这么说,傅举子突然觉得应该重新认识茯苓——这个小女人不一般! 在进屋之前傅举子还认为茯苓是凭年青美貌让穆老爷着了色魔,然而在这非常时 间、非常地点碰面,才发现自己错了:敲门的时候,傅举子想的是如何应付一个 哭哭啼啼、麻里麻烦的女人,结果屋内安详得像是在自己久住的老屋里一样,茯 苓临危而能镇定,能让两个孩子忘记危险和恐惧,这不是一般女人能做到的;另 外茯苓远在山上,仅凭傅举子的来到,就能准确地判断出山下有变,有如此洞察 力的人,该算是高人奇才了!   “我来山寨,是想说和八亩半三家,如果顺利的话,你们能跟我一块下山。”   “你带十万块银元来了吗?”   “没有。”   “没有,我们自然下不了山。”   “如果我留在山上交换你们呢?”   “不敢奢望,不过,如果真那样,承蒙傅老爷的恩德,希望两个孩子能先下 山!”茯苓望着傅举子,眼里闪着亮光。   “好吧,我按你说的来争取,不过我担心穆老爷和你娘不见你下山不会罢 休。”   “你不用担心,只要孩子下山,他们就撤围的,我向你担保!”   “那就好!”   “但是雷华彬在山上我还是不放心,我怕他狗急跳墙!”茯苓用忧虑的眼光 向床那边望去,茯苓的肩微微地耸了一下,泪水缓缓地漫过了茯苓的眼眶……   “唉——”傅举子长长地叹了一声,“我会尽力争取让两个孩子赶快下山!”   从茯苓那里离开,傅举子心里似乎有了底儿,这时他突然发觉他对于雷仁穆 的情绪里原来还有些许嫉妒。         子夜,豁牙子把傅举子和华雄请到了他的房中,六个小凉盘儿,一壶苕干, 师爷作陪。   “咱边说边喝,傅老先生说说你的想法吧,小弟看看有没有能力办到。”豁 牙子一开场就占了主动。   “呵呵,郝英雄好心情啊!说,我是得说,今晚我上山来不就是说和的,只 怕老朽说了没有用啊!”傅举子感叹后举起酒杯,示意大家喝酒,其他三人响应 干了一杯。   “傅老先生德高望众,我们哪有不听的道理!只是山寨人多嘴杂,让我也为 难!我们干这个营生也是迫不得已,否则谁愿干这拿脑壳子当瓢还遭人咒骂的缺 德事呢?”豁牙子口气很是无奈。   “我见了雷仁穆的婆姨和孩子,替雷仁穆谢你了!华雄,今天老夫说话太直, 你不要见怪!郝英雄,你知道,雷仁穆是个读书人,他能不顾伦常娶了茯苓,可 见茯苓在他的心中的地位已经超过了孔孟圣贤了,如果不让这娘仨下山,恐怕山 下的仗难打啊!”傅举子摊开两手说。   “那是,我懂,但是你也知道,如果我山上的弟兄们不但到了嘴边的肉咬不 上一口,而且想喝口汤也喝不上,那么他们也不会答应的,到时候我说服不了他 们,我自己跟你下山去打洋鬼子吧!”豁牙子也摊开两手说。   “你准备要多少钱?”   “不是我要钱,是雷仁穆的二少爷要钱,他说要十万块银元,给我五万。”   “雷仁穆的家产确实不止几个十万,但是一下子要筹这么多钱,他虽然开有 钱庄,他也办不到啊!”   “我倒是有耐心等的,这么多年,我们虽然没有从雷家拿上一文钱,但是我 们也没有饿着,我常说,心别贪,拿枪上山也是为了找个活路,如果没有肉吃, 有口粥喝也就该满足了,但是雷家二少爷好像比我们着急,雷家的大总管上山的 时候雷二少爷就跟我说干脆一块儿推下崖算了,就当白忙活了一趟。我跟他说你 说得倒轻巧,想借我们的刀杀了人,报了仇,然后一拍屁股走人,你即使拿不上 钱,也不能算是白忙活,那我们呢,我们可不能白忙活,我们不到万一不杀人, 我们要的就是钱,现在人弄上山了就得我说了算,一个字——等!你不愿等你就 下山,我不勉强!这不,雷家的大总管下山了,那娘仨没人动他们一根头发!雷 仁穆钱紧,一时办不到可以慢慢办,我不相信他会不管这娘仨!”   “如果抛开雷家的家事,雷华彬的那一份由他家里人自己去了结,单来说你 那一份行不行?”   “那——,雷大少爷,你不是刚见了二少爷,你看他能不能同意?”   “现在喝酒不是时候,现在谈交易做买卖不是时候,以我的估计,英国的军 舰最晚该在明天的晌午到达,而且可能更早,不然八亩半的驻军不会走得这么急, 天亮以前八亩半的各路人马不会齐,共商抗击大计,那么明天可能就只有看着八 亩半的人被杀、被掳、被奸的份儿了!”一提起华彬,华雄就毛躁了,他把酒杯 “砰”地一声狠狠地蹲在桌子上。      十七      “这么说天下罪人非我朝阳峰的人莫属了?如果不是官逼民反,我们能拿枪 上山?如果不是大户们为富不仁,我们至于在这山顶才能找上立锥之地?你说得 比唱得还好听,雷家富甲一方,可曾想这为山上这百多弟兄找一个出路?十多年 来你们绞尽脑汁也要剿灭了这一帮弟兄,现在用得着了,什么民族大义就搬出来 吓人了!我们山上的弟兄自然懂得‘忠义’二字,八亩半出事后,我们不请自到, 为了什么!”师爷拍案而起。   沉默中傅举子和华雄的脸一阵红一阵白,豁牙子轻蔑地笑着。   “我是行伍出身,只知保家卫国是天职,说话有冒犯的地方请二位包涵!先 前我投奔南浦的大帅,南征北战,以为找到了报国之门,但是越打越看到天下太 平的希望,相反,黎民百姓在战火中屡遭涂炭,长江上外国人依旧横冲直撞,后 经变故,去了南方,追随中山先生,接受了‘三民主义’,心胸豁然开朗,我们 拿枪杆子干什么?当务之急就是对内扫荡割据一方的旧军阀,对外抵抗外国人的 殖民统治,建立我真正的中华民国!郝英雄,上山落草情不得已,但是在今天, 打家劫舍也不是英雄‘替天行道’的作为!我这一生,愿为理想的中华民国而战! 这次我上山,不为雷家,不为我爹,更不为我爹的那个女人,为的是八亩半父老 团结一致,同共抗击外侮,雷家是有家财万贯,但对我这个四海为家的人来说形 同粪土,等打完这一仗后,我会把我应该继承的那一份家产送给山寨,如果我的 父亲不同意,那么我的眼里也就没父子了,我跟你们一块打进雷家!”华雄打破 了僵局,而且一发不可收。   “果然是英雄!果然出自书香门第!”豁牙子讪讪地叫好!   “三位英雄,我一个老朽,不能舞刀,无力扛枪,现在是百无一用!但是我 希望你们看在我的这一张老脸上,再听我几句掏心窝子的话!”傅举子站起身将 杯中的酒一饮而尽,然后接着说,“朝阳峰与八亩半结冤日久,彼此缺少信任, 但是在大敌当前之时,大家能心往一处想,上一次郝英雄的兄弟下山助战就是榜 样!目前的事情我看这样来解决,我留在山上和雷仁穆的婆姨在一起,华雄带两 个孩子与郝英雄及弟兄们下山,等与英国人打完仗后,八亩半乡亲和雷家各拿二 万五来赎我们下山,我和华雄立字据画押;雷仁穆与华彬父子间的矛盾,日后由 华雄召开家族大会,八亩半的邻里乡亲为华雄主持公道,辨个曲直是非,然后该 打板子的就脱裤子。两件事,有缓急,有先后,不知各位意下如何?”   “我反对,雷家的事情不能连累傅伯父!我留在山上!”华雄说。   “华雄,你也是我看着长大的,一向知事明理,现在怎么这样糊涂?你回来 是干什么的?好钢要用在刀刃上,你下山统帅各路英雄去打英国人,为我八亩半 人报仇雪恨!再说,我在山上也不是为了你雷家,我是为了自己能成全‘忠义’ 二字!”   “傅老先生,山寨太小,哪敢留你!另外,留你在山上,成就了你的‘忠 义’,岂不是又陷我们于不忠不义了?”豁牙子说。   “如果郝英雄能在这个时候带兄弟们下山,那便是大忠大义,我傅某需要仰 视,八亩半人劫后当日日烧香敬若神明,如果你们同意我的意见,那么请大家快 快行动!”   “咱先君子后小人,傅老爷说的立字据画押我同意,傅老爷要留在山上好好 歇息,仗打结束了再下山也行,大哥,主随客便,我看就准备纸和笔吧。”师爷 说。   “写吧,傅伯父,到时候我带五万大洋上山来接你!”华雄说。   “好,痛快!那我就说一个意见,两个孩子可以下山,傅老先生和雷仁穆的 婆姨在山上绝对安全,我说话算话!” 豁牙子把胸膛拍得山响,接着补充说:“至于雷家的家事,我希望华雄老弟能为 二少爷主持公道。”   “多谢郝英雄了给我这么大面子了!我留在山上要打搅你们山寨几日了。” 傅举子说。    “哪里哪里,要让傅老爷过几日清寒生活了。二爷,你去跟弟兄们通知, 一切准备停当后,抓紧时间打个盹儿,天亮前下山!”豁牙子吩咐师爷。   “是不是让华雄带两个孩子先走一步去通知雷仁穆他们撤走围山的人?”傅 举子又不放心山下。   “这个,不必了,刚才卫兵来报,雷家和李家的人已经撤过渡口去了,我让 人再点两把火报个平安,给雷仁穆先吃个定心丸,我还想跟雷大少爷领教一下行 军布阵的玄机,我们还是一道下山吧。”豁牙子说这话的时候显得不好意思,因 为在傅举子见茯苓之前卫兵通报的就是这件事,他瞒着傅举子和华彬,是怕谈条 件的时候落了被动。   话音刚落,只听见山下沉闷的轰隆声响成一片,脚下也感到了微微的震颤,   二爷匆匆忙忙地跑进屋惊惶地说:“糟糕,山下出事了!”   豁牙子、傅举子一行跑到山寨门口,见一帮弟兄正对着山下指手画脚,拨开 众人,向山下望去,先看到雷家的箭楼顶上燃起了烽火,再看码头方向,流星飞 溅,炮声依稀可辨。   “弟兄们,拿家伙跟我下山!狗日真的来了!”豁牙子掏出盒子枪朝天放了 三响。   一眨眼工夫,百来号人在寨门聚齐,豁牙子跳上山门边的石墩,一手提着枪, 一手掐着腰,命令道:“三爷带你那十个弟兄留在山上,四爷下山过河后守住渡 口,其他人跟我进镇子杀洋鬼子!”   这时放眼望去,八亩半镇已经成了一片火海……      谁也没有想到英国人会来的这样快。   傅举子和华雄上山以后,穆老爷跟李和香决定给朝阳峰的人让出下山的路, 然后穆老爷先回镇里去,李和香跟友良不断的派人去打探消息,最后一次回来的 消息说已经让人分头去通知各山头大王带人下山了,但是八亩半镇中心的人向周 边山上疏散的事情阻力很大,主要是大户们反对,穆老爷还捎来话,如果天亮时 不见朝阳峰的人下山,就让李和香带两家人马从渡口向码头靠拢。   约莫近四更天的时候朝朝阳峰上亮起了两堆火,李和香又松一口气,忙让人 去告诉穆老爷,结果好长时间不见送信的人回来。   五更不到,码头方向三声枪响把本来就不平静的夜搅得沸腾起来.   听到枪声,李和香飞身上马,回头吩咐:“友良,你带雷家护院从小道插到 码头东面去,我带马队走举子街,码头见!”   从举子街上远远地传来嘈杂声,赶近时,李和香不得不在举子街口勒住了狂 奔的战马,只见举子街上灯笼、火把七上八下游走不定,街正中雷家的箭楼顶上 燃起的烽火在风中卷着头,成群的火星一股一股地扑进了夜色。紧跟李和香身后 的马队也能勒住了缰绳,狂躁的战马一声声嘶鸣起来,这让举子街上的人们更加 惊恐了,互相喊叫着,互相践踏着,高声呵斥着,绝望地哭泣着……   “折回去,走小巷!”李和香调转马头跟管家说。   马队折到秀才巷,又不得不勒缰绳了,原来小巷里也是人头攒动!正在犹豫, 码头方向又传了一一阵阵响亮而连贯的枪声。   “码头已经交上火儿了,怎么办?”管家问。   “回举子街,鸣枪开道!”李和香的马在原地打了一个旋转,李和香双腿在 马肚上使劲一夹,战马跃了出去,“栖凤堡的,让道,让道!”接着朝天开了三 枪,战马像老裁缝的剪刀在布匹上一路划过,惊恐的人们纷纷向两边避让。      友良从小道插到码头东的时候,码头的巡逻队已经在沙袋垒起的掩体上架起 了枪,紧张地注视着江面上的动静。    “来了,正在向码头上靠,他妈的,好大个家伙!” 冯四爷见到友良就猫着腰窜过来,声音因为恐惧而显得有些夸张。   友良低头向江心望去,高大的军舰顶上几道光柱飞快地在码头上扫过一遍又 一遍,军舰前前后后上上下下、粗粗细细长长短短的舰炮在光柱中闪闪烁烁,岸 上的人躲在掩体后大气也不敢出。   “穆老爷呢?”友良问。   “跟我们三爷在一起,那头!”冯四爷向西边指去。   “老爷!”友良来到穆老爷身边。   “李堡主呢?”穆老爷和冯三爷同时问。   “他们从举子街过来,按理说比我们要到的早!”   “镇上乱了,看来张善人他们已经在疏散人了。”冯三爷说。   “朝阳峰的人还没到渡口?唉,等他们赶下山恐怕来不及了!”穆老爷盯着 江面叹息。   “老爷,怎么办?”友良六神无主。   “等他们靠岸就打!”   “呜——”汽笛长鸣,盖住了滔滔的江水声,那黑黑乎乎军舰一摇头又一摆 尾就靠到了江岸上,听到“哗哗啦啦”铁链声乱响,友良说:“抛锚了,来了!” 话音未落,沙袋上沙子就飞溅起来起来,震耳的机枪声中有人惨叫了一声。   “快放枪!”冯三爷扯着嗓子嚎了一声,掩体后的人慌忙失措地扣动了扳机, 子弹向飞蝗一样地射向军舰。   双方对射了一袋烟功夫,对方先停下来,然后岸上也停下来,岸上的人吊着 下巴看着军舰上的表演,只见长长短短的火炮划着优美的弧线旋转起舞,煞是整 齐,最后黑咕隆咚的炮口指向了岸边。   穆老爷眼前一片白光闪过,接着耳旁“嗡”地一声,他还没有来得及爬下, 就明明白白地看见友良从身边腾空飞起,接着自己也跌进了一个黑暗而无声的世 界……      李和香的马队刚冲出举子街,码头上就响起震耳欲聋的炮声,惊骇中战马驻 足嘶叫,扬起前蹄在空中乱刨。马队随着李和香又往前冲了不到一箭远,一股股 灼热的气浪扑面而来,码头已经上成了一片火海,眼前有一群人跌跌撞撞地逃过 来,炮弹随着人群不断地向前沿伸,枪支和人都支离破碎地飞上天空。   “撤!往乌鸡渡口撤!”李和香跟管家说,自己却一打马向前冲去……   李和香没有来得及多想,她直觉判断穆老爷还在码头上。李和香从马背上直 起身的时候,她回头看了一眼,不敢相信自己就是从那个由冲天的火光构成的火 幕中穿插过来的,爆炸声还在向身后更远的地方滚动,炮弹还追踪着逃跑的人 们……李和香马不停蹄地赶到码头,昔日人烟阜盛的地方,现在却是一片火的海 洋,李和香沿着七零八落的掩体搜寻,完整的和不完整的尸体横七竖八摆了好几 十具,她先发现了友良的尸体,头朝下脚朝上竖在沙袋上,赤裸着脊背,衣服是 气浪生生地剥去的,头被弹片齐齐地削掉了半边,血从散落的沙子中冲出了一条 小河,最后在低洼的地方淤了粘稠的一滩!李和香踢了一下马肚,马从友良身边 跳过,她这才轻轻勒了勒缰绳,让马放慢步子,她在离友良十来步的地方发现了 穆老爷,抱着后脑勺,俯卧在掩体后,手臂上有血,李和香心立刻缩成一团,翻 下马背,扑过去,她小心翼翼地把穆老爷翻过来,搂住他的肩膀,让他的头枕在 自己的腿上,把伸手到他的鼻子下试了试,呼吸很均匀,像是睡着了一样,李和 香的心不由地舒展开,借着周围的火光细看,原来穆老爷手臂上的血是从左耳上 流出来的,他的左耳被削去了一豁,李和香抱着穆老爷喊了几声,又摇了几摇, 不见苏醒,她不敢久留,扛起穆老爷,把他横在马背上,匆匆上马往回折,这时 候炮声也暂时停下来……   穆老爷在颠簸中苏醒过来,他觉得腰很痛,想翻个身,却没能够,禁不住 “哎哟”地呻吟了一声,“爬着别动!”李和香的声音像是从九霄云外传来的, 一字一字遥远而又清晰,穆老爷睁开了眼,眼前是白色的细毛,穆老爷这才意识 到自己被横担在马背上。   “我们这在哪儿?”穆老爷对马肚皮问。   “举子街!”   “其他人呢?”   “死了,逃了!”   “噢!我们现在往哪去?”   “乌鸡渡。”   “又是你救了我!”穆老爷惭愧地说。   “闭上你的臭嘴不行!”李和香又使劲踢了一下马肚,马打了一个响鼻,跑 得更快了……   刚才的一幕让李和香心有余悸,她不愿细想自己为什么要冒死去把雷仁穆驮 回来,现在雷仁穆哪壶不开提哪壶,让她很是恼怒,所以她又一次粗陋地骂了他。 举子街上混乱不堪的人群不见了,静静地躺在街面上的是死人,撕心裂肺哀号的 是伤残的人,能走能跑的都已离开了这片废墟。平坦的大街不再平坦,李和香的 马必须不断地绕过深陷的弹坑和倒塌的房屋,经过雷家大院的时候,李和香突然 觉得余光里少了什么,转过头,从围墙的缺口往里看,熊熊的火光映照着箭楼垮 塌下来的石料,它分明垮了!   “垮了!”李和香在叹息。   “什么?”穆老爷问。   “箭楼垮了。”李和香怅然地说。   “让我看看!”穆老爷挣扎着想爬起来。   “驾!”李和香一抖缰绳,马一溜烟跑出了举人街……         十八      举子街不复存在了,昔日人烟阜盛、闻名遐迩的繁华世界,一瞬间就荡然无 存了!李和香的管家经历了举子街上最不堪回首的那一幕:   当马队折回举子街的时候,地动山摇的爆炸声使街上拥挤的人们如惊弓之鸟, 他们互相推搡,践踏,毫无秩序地盲目地逃窜着,任你吆喝还是鸣枪都充耳不闻, 栖凤堡马队只好用马鞭来为马队开道。马队还没挤出举子街,炮弹就落下来了, 举子街两边鳞次栉比的古老建筑被炮弹撕扯开再抛向半空,受惊的马队践踏着人 群冲出了街口,管家在茯苓最后一次走过的那条林荫道上追上正在逃窜的冯四爷, 冯四爷号号啕啕地哭叫:“完了,整个八亩半都完了!”   逃难的人们追随着马队逃到了乌鸡渡,英国人的舰炮还没有延伸过来,但是 八亩半的难民却没有止住逃跑的脚步,他们为了争抢渡河的船只在乌鸡渡上大打 出手,甚至用上了热冷兵器。其实渡口上的船并不少,昨天驻军撤走了以后,不 少船家把船从码头转移到了渡口,但是因为大家都想先逃到河对岸去,而且一旦 上船后,谁也不愿等待后来的人,同时划过对岸的人又不愿把船再划回来接应, 于是渡口的人们像发疯的野兽一样地互相厮杀……   李和香带着穆老爷到达渡口时,管家正忙着组织亡命的人们渡河,在武力的 威慑下,人们已经懂得了服从和等待。河滩上的芦苇在“呼呼”作响的热风中一 遍又一遍地伏倒,八亩半镇中心冲天的火光在小河的波浪里放肆地跳动,极度的 恐惧之后,人们不再哭嚎,也没有庆幸,他们像牲畜一样地由着主人带领他们走 向不可知的未来……   李和香走到河边,把汗巾打湿,轻轻地为穆老爷擦拭脸上的血痂,自穆老爷 成家后,她第一次与穆老爷站得这么近,而且是面对面,李和香仰着头擦拭得很 仔细,擦干净了血痂她还没有停下来,额头,眼圈,鼻子,下巴……皱纹被汗巾 抚平后又皱了,李和香不能不承认雷仁穆也不可避免地老了!   管家过来请李和香跟穆老爷过河,李和香点点头,李和香走在前面,穆老爷 失魂落魄地落在后面,李和香已经踏上了船,穆老爷却发疯一样地往回跑,他说 死也要死到河这边,最后硬是让管家带人给架上船了。   船到对岸,穆老爷随着人们默默站立在岸边,痴痴地望着远处燃烧着的集镇, 沮丧和绝望凝固在他们的脸上,八亩半人的信心似乎已经随着雷家的箭楼一起垮 了。      天还没有亮透,豁牙子和华雄就带人赶到了渡口,这时李和香跟穆老爷刚清 点完八亩半自卫队以及雷家护院的伤亡人数,情况十分糟糕,死伤超过了半数, 拿着武器的战士像是做了一场噩梦,他们还没来得及表现打仗前想象的那种英雄 气概,他们还没来得及看见到敌人的身影,他们就晕头晕脑地溃退了下来——从 冷兵器的思维中刚刚过渡到火器思维,现在却发现手上的枪支一样地毫无用处, 这仗还怎么打?!   华雄先牵着萸儿和晚生来到了穆老爷跟前,穆老爷吃力地蹲下身,把两个孩 子拥在怀里,老泪纵横。   “茯苓呢?”李和香喃喃地说。   “傅伯父留在山上陪她,噢,这是我在山上代你立下的字据,回头你告诉傅 伯父的家人,傅伯父在山上很安全。香姑妈,她让我捎口信儿给你:看护好萸儿 和晚生!”华雄回答。   “有没有写信给我?”穆老爷不安地问。   “山下的事情来得太快,我去接孩子的时候已经没有时间写信了。”   “她还跟你说了什么?”   “爹,她说让你放心,山上的事情她能应付。”   “没有说其他的?”   “没有。八亩半现在怎么样了?”事实上华雄接萸儿和晚生的时候,茯苓跟 华雄交待的远不止这些,当时华雄感觉到茯苓下了狠心,但是茯苓究竟想怎么做, 华雄猜她不透。   “儿啊,你看——”穆老爷转过身指向八亩半镇中心,那里还是一片火光, “几世繁华,如今焦梁炭栋,八亩半人已经输得只剩下一口气了,常言道‘养兵 千日,用兵一时’,爹送你从军十二载,今天别让八亩半人连这最后的一口气也 输没了!”穆老爷说完,扶着华雄的肩膀,悲痛地把头埋在华雄厚实的胸膛上。   李和香跟穆老爷见到豁牙子时表情都很复杂,按理说豁牙子下山的时间比穆 老爷预计得还要早,如果前面的惨败没有发生的话,也许他们见面后还要寒暄几 句,或者还会连讽带刺地互相抓苦几句,但现在一切都让意义更为丰富的沉默代 替了。   “爹,我们合计一下,估计天亮的时候还会有变。”华雄打破了沉默。   “没想到事情会发生得这么快,我们是马不停蹄地赶下山的,雷大少爷可以 作证!”豁牙子的师爷替豁牙子表白,豁牙子棱了他一眼,师爷退到了他身后。   “还合计什么,华雄老弟,你是打过大仗的,你调遣就是。”豁牙子诚肯地 说。      华雄先派了雷家的两个护院过河回八亩半镇里侦察英国人的动向,又让李和 香的两个人骑马去林荫道上接应,然后他跟大伙分析了目前的形势。他认为天亮 前英国人还不至于贸然上岸,但是他们有备而来,绝不会就此罢休,估计天亮后 他们一定会上岸来完成彻底的征服。大家都同意华雄的分析,眼看着东面的天空 已经褪成了灰色,大家更焦急地想知道华雄如何安排马上就可能爆发的战斗。   按照华雄的安排,穆老爷带着八亩半妇幼老弱往朝阳峰下的山谷深处躲藏, 临走前他又悄声问华雄:“华彬也在山上,傅举子和茯苓他们不会有事吧?”   “穆老爷还操心婆姨吧,把心放在胸口里,我保证他们下山的时候不少一根 汗毛!”穆老爷跟华雄说的话还是让豁牙子听到了,豁牙子有些不悦。    “好吧,我不放心又有什么办法?只有听天由命了,都是我雷仁穆的报应 啊!”穆老爷佝偻着背走了。   华雄听了穆老爷这几句话,心里很不是滋味:“爹——”   穆老爷停下来,但没有转身。   “如果我回不来了,您不要为难华彬,放他走吧!”这是华雄留给穆老爷最 后的一句话。   听了华雄的话,穆老爷耸了耸肩膀,擤把鼻涕,默然走了……      天放亮,举子街的废墟上青烟袅袅,烧透心了的房柱和房梁因为不堪重负已 经纷纷倒塌,八亩半镇的上空烟尘越来越淡了。   一大队英国士兵在军官的率领下,迈着整齐的方步踏上码头,他们的眼前除 了烟熏火燎的断壁颓垣和扭曲的、残缺的尸体之外,没有一个能站着行走的活物, 这使他们紧张的心情开始变得轻松,于是队伍渐渐地拖长了,走散了,最后在举 子街上停滞下来,他们一致认为,舰炮轰炸之后,使他们失去了通过亲手杀戮来 享受报复的快感的机会,那么他们只能通过收集战利品来纪念今天这伟大的胜利。   军官和士兵都忙着从废墟中找到可以收藏的战利品,这个活动刚刚开始,就 让他们重新体验到了当年美洲淘金者的快乐,的确,从举子、盐巴和双檐火笼演 进到鸦片、土匪和“双檐檐”,几朝几代,八亩半数百年来积累起来的财富怎能 一下子就烧尽呢?任意一具尸体,用手摸一摸,任意一个包袱,打开看一看,任 意一处断壁下,用刺刀挑一挑,用棍子拨一拨,在这些地方都会有足以让人发狂 的收获:金锭,银元,珍珠,翡翠,玛瑙,碧玉……闪着寒光的宝剑,生着绿锈 的香炉,上朝奏事的象牙笏板,箱子装着的瓷瓶陶罐,里三层外三层包裹得严严 实实的字画卷轴……男人的荷包,女人的绣鞋,男用女用的淫具……遍地都是宝 藏!起先他们拿在手里,后来就装到身上,再后来干脆找一个地方来堆放,东西 多得让他们咋舌,他们甚至想,如果掘地三尺,那还会有什么意想不到的收获? 这是一个多么神奇的地方!   淘金者放下了手中的枪,他们彻底失去了警备,危险在这个时候悄悄地靠近 了他们。   华雄把战场就安排在八亩半的废墟上,天亮前,以八亩半三家为中坚的自卫 队已经隐藏在废墟的周围,他们先让入侵者有足够的时间来体验胜利的喜悦,耐 心地等待他们放下手中武器。   按计划,李和香带马队已经绕到了镇子的西南面,他们将在举子街的战斗打 响后追击逃出包围的敌人和阻击敌人的援兵,豁牙子带人从举子街中间截断敌人 的队伍,其他人由华雄和冯四爷带领,从西到东两头包抄,华雄的策略是突然袭 击,近战肉搏,狠狠地揍敌人一拳,然后分两路撤退,雷李两家撤向栖凤堡,豁 牙子和冯四爷带人撤过乌鸡渡。华雄在大家分头行动前再三强调:力求速战,不 求速决,万万不可恋战!   华雄从西面向担任警戒的敌人打响了第一枪,八亩半废墟周围立刻杀声四起, 愤怒的人们一律额缠白布,赤裸上身,他们踏着滚烫的瓦砾,穿过烟尘,像从天 而降的金刚,突然出现在敌人的眼前!   因为在临晨的溃逃中,丢失了不少枪支,冲锋的人们中有不少还拿着刀剑、 长矛甚至是棍棒,所以他们最初没能够给敌人很大的杀伤,相反,当敌人从打扫 战场的喜悦中惊醒,意识到眼前的危险的时候,他们很快镇定下来:拾起枪支, 就近的三五个人围成一个弧形,下蹲,射击,再射击……   冲在最前面的人倒下了,后面的人又如潮水般地涌上来,与英国人的距离在 不断地缩短,然后有人投出了手榴弹,敌人的火力暂时被压制下去。   英国人发现了八亩半人近战的意图,所以在肉搏开始之前他们已经开始撤退 了。   豁牙子带人从举子街的中央成功地把英国人截成了两段,英国人不顾一切地 往西溃退,他们被分割在东、西两边却不知道互相照应,所以这个阶段,豁牙子 的人主要是拦截从东面后撤的英国人,这就像是打猎,冯四爷带领的自卫队负责 从东往西赶山,而豁牙子他们则负责蹲点射击,于是东面溃逃的英国人逃跑得越 快,他们离死亡就越近,英国人在豁牙子兄弟们的枪口下一拨一拨地倒下,敌人 的鲜血刺激着这一帮亡命之徒的神经,他们越战越勇。   但是战斗的局面很快就发生了变化,东面的英国人在不断的流血中先吸取了 教训,他们放慢了往西撤的步子,依托着断墙残壁,重新组织起火力。   这时候西面的英国人的溃退中也遭到迎头痛击,他们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处境, 只有与东面被截断的战友联合成一个整体,才有足够的力量突出包围,撤回码头, 所以他们的后卫调转枪口攻击豁牙子的背后。   朝阳峰的人腹背受敌,很快就显得难以支撑了,只一袋烟工夫,五爷和七爷 都在豁牙子的眼前中弹身亡。西边传来了锣声,按事前的约定,鸣锣以后,豁牙 子带人先撤出来,便是见到五爷和七爷倒下的时候,豁牙子心里想到的只是复仇, 就这一念之差,使朝阳峰的人遭受了灭顶之灾,东西两边的英国人以绝对的优势 把他们夹得死死的,猎人和猎物的角色调换了过来,豁牙子只能做困兽之斗。豁 牙子带弟兄们向南猛冲,企图打开一个缺口,然而东西两边的英国人织起了一张 死亡的火网,突围中师爷受了重伤,子弹打穿了师爷的右肺,血泡一串一串地往 外冒,豁牙子扶师爷退到一堵断墙根儿,师爷绝望地对豁牙子说:“大哥,你看, 人都打光了……”      当李和香的马队第二次出现在增援的英国士兵面前的时候,英国士兵突然匍 匐在地,军舰上的舰炮平射过来,李和香的马队躲之不及,被炸得人翻马仰。原 来第一次增援的水兵被马队冲得七零八落后,军舰上的指挥官认为大炮终于又有 了发言的机会,他们只派了一小队士兵上岸作为诱饵,李和香的马队果然上了 钩……李和香只觉得眼前一团火球炸开,就落入了一个永远黑暗而寂静的陷阱……   华雄带人从西面狠捧了英国人一下之后,他敲响了收兵的铜锣,并且率先撤 出,等待与李和香会合,然而枪声依旧混乱地挤成一团,华雄意识到大家已经错 过了脱身的最好机会,他不得不又组织了一次悲壮的冲锋……      十九      耳边英国人的机枪嘶叫个不停,眼睁睁地看着几个试图向他们靠拢的兄弟被 打得血肉横飞,豁牙子对生不再抱任何希望,他斜倚断墙,木然抱着师爷逐渐僵 硬的身体,似乎自己的灵魂也随师爷一起去了。   十几年前,也是这不停嘶叫的机枪声中,冲上去的人一片一片地栽倒,那个 场面简直像是在收麦……身后,督战队的铡刀已经铡出了豁口,但还是止不住退 却的势头,总兵按不住心头的怒火,把师爷捉到了铡刀下……是自己一声呐喊, 带一帮兄弟掉转枪口,硬是把师爷从刀口下拖了出来,横竖都是个死,从此,就 栖身朝阳峰当了土匪……一晃十几年过去了,逃过了官兵的剿杀、地方乡团的封 锁和其他山头的火并,但是没能逃掉土匪的坏名声,扛了半辈子枪,瞎打了半辈 子糊涂仗,这次总算打的是明白仗,死也不枉!   想到这儿,豁牙子把师爷放到一边,从腰里拔出盒子枪,压满子弹,“师爷, 拼一个赚一个,我再找几个英国人给咱兄弟们垫背!”   就在这当口,豁牙子四周枪声又像炒豆子似地响成一片,接着“轰轰隆隆” 几声爆炸把尘土扬得老高,硝烟中有人滚到了豁牙子的脚下。   “跟我来,快辙!”来人是华雄,浑身上下只有一口牙是白的。   华雄把豁牙子从墙根儿拖起来,借着烟幕向外撤,没跑出多远,英国人就回 过了神儿,子弹咬着他们不放。突然,华雄从身后把豁牙子踹倒,就在那一瞬间, 豁牙子两耳“嗡”地一下,待他爬起来,见华雄仰面朝天,腹部已经浸湿了一大 片,是华雄救了他!   豁牙子把华雄背出举子街的时候,华雄已经气若游丝,英国人杀红了眼,紧 紧咬着他们不放,身后跑得慢的兄弟接二连三被放倒,快到乌鸡渡,多亏四爷守 在这里接应,才有机会上船渡到了对岸。   英国人向对岸放了一阵枪,辙下去,豁牙子一行人刚松口气,码头的舰炮就 像长了眼睛似的落下来……      四爷扒开浮土叫醒豁牙子,豁牙子直起腰,见身下的华雄也睁开了眼,他心 里一阵欢喜。   “兄弟,我的好兄弟……”泪如溃堤的洪水,在豁牙子灰黑的脸上冲出了几 道渠。   撕开华雄的衣服,只见华雄的腹部被弹片劐开了半尺长的大口子,豁牙子的 心又凉了下去。   “放华彬一马,带兄弟去南浦找……找……找他们……”华雄腰里摸出一个 烟荷包,塞在豁牙子的手里。   溪水潺潺,溪水涓涓,溪水唱着哀婉的歌,豁牙子蘸着溪水把华雄身上的血 污擦洗得干干净净,他长跪不起,为华雄,为下山的兄弟,也为八亩半所有牺牲 的人们。   正午,八亩半上空尘埃落定,天色湛蓝,阳光灿烂,如果再加上虫鸣和鸟叫, 这应该算得上秋高气爽的日子,历史对于八亩半的这一天也没有留下任何记载, 只是对于一百多里外的南浦,才惜墨如金地记下了这样一段文字:   西历1926年(民国十五年)9月5日,3艘英国军舰突然向南浦城区开炮,时 间持续3小时,中国军民伤亡5000余人,房屋被毁千余间,财产损失2000余万银 元,整个城区沦为一片废墟,制造了震惊中外的“南浦大惨案”。         按照八亩半的习俗,送走逝者的仪式总是同迎来生者一样的隆重,他们往往 为办丧事而不惜倾其所有。八亩半的乌鸡溪上游的削壁崖岸上,有数百棺椁镶嵌, 绵延二十里,这迷一样的悬棺墓葬群,可以上溯到两千多年前的战国时期,那时 候要用铜铁锥凿在绝壁千尺的断崖上凿出一个容纳棺椁的空间,不仅需要胆量、 智慧和时间,今天如果驾一叶扁舟,逆溪水探幽寻古,人在溪中仰视悬棺,直觉 心惊,由不得感叹古人的奢侈:这些悬棺看似朴拙,但想要有这么一处容身之处, 不花费巨万之资如何得来?现代的八亩半人是否就是这些死去的巴人的后裔,无 从确证,然而有两点点必须提及,第一,八亩半人葬人的地点虽不再选择在绝壁 上,但仍然选择在人迹罕至、地势险要的山岭上;第二,一个人的墓穴总是在其 生前选址,并开始经营修建,就像为自己活着的时候建造住房一样经心,所以在 八亩半有人一生要造两次屋的说法,第一次造屋为了活着的时候安居,第二次造 屋为死了以后休憩,一个人如果死临死的时候还不能看到自己的墓穴,那么他肯 定死不瞑目——八亩半人仍然坚持着厚葬的习俗,也许他们就是巴人的后裔。   只是在那天,八亩半的幸存者没有能力再为死难者举行奢华的安葬仪式,金 银玉珠,都埋没在瓦砾焦土中,年青精壮,都死在枪炮的杀戮中,就是尸体的掩 埋也只能靠八亩半存活下来的老弱病残来完成。秋老虎威风依旧,到了傍晚,空 气里的血腥气息越来越浓,绿头苍蝇一潮一潮地涌向八亩半,它们总像是粘在尸 体上似的,勇敢地吸附着,任你怎么赶也不会离去。   “得赶快入土,不然他们在天之灵会不安生的。”冯四爷悄声跟穆老爷说。   “是的,天还么热,味儿已经很大了,明天再不安埋,恐怕还会招来瘟神。” 穆老爷蹲在华雄的身边,一个劲儿的用棕树叶驱赶着可恶的苍蝇,苍蝇“轰—— 轰——”地飞起,划一个弧线,又闪身俯冲下去。   “我喊郝爷过来商议一下吧?朝阳峰下来的人不剩几个了,真没想到……”   “乱世出盗贼,其实他们都是些汉子!好吧,你请郝爷过来,看他准备怎么 安埋他的兄弟们。”穆老爷说。   冯四爷见到豁牙子的时候,豁牙子还痴痴地跪在一大片尸首中间,因为手下 只有十几个伤兵,所以只好任由苍蝇黑鸦鸦地伏在尸体上。冯四爷跟别人扶起豁 牙子,豁牙子腿直着不能打弯儿,半天才喊了一声:“我要我的兄弟呀——”这 一声过后,乌鸡渡两岸又哭成了一片,今天,大家都记不得已经哭过多少回,反 正想起来就哭,哭着哭着又忘了……   夜幕降临,八亩半又回归安静,不少人在极度的紧张和悲伤之后垮了下来, 伏着尸体睡着了。   穆老爷、冯四爷和豁牙子商议,天亮的时候为八亩半的五百多名死难者集体 举行一次水葬,这里面既包括八亩半的乡亲也包括豁牙子的兄弟们,连华雄和豁 牙子的师爷也不例外。这些都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小小八亩半死的人太多了,有 的家庭只剩下老弱妇孺,有的家庭甚至绝户了,现在不用说把死人抬到半山上去, 不用说要为每一个死人挖一个容身的坑,不用说要准备五百多口棺材,就是为每 一个死人穿上一身干净的衣服也都来不及,这是八亩半有记载的历史上最寒碜的 一次丧葬,但是它却成为八亩半最悲壮的一次丧葬……   天蒙蒙亮,八亩半的码头上响起了三声凄厉的兰竹号声,两短一长,接着码 头上响起了苍凉的歌。   “十斤十两天地开张,打锣打鼓惊动上苍。”锣鼓起,片刻停,歌声又起, 唱歌者是一位白发老人,留着满头,额头光亮,齐耳银发被江风吹得纷乱,这老 者是八亩半的寿星,他多年不唱丧歌了,今天却主动请缨,要请来神灵,护送亡 灵平安升入天堂。   “耳旁听到风声响亮,我当为了何事,原来是王者升入了天堂。王者在世他 为人,王者死后他为神。左邻右舍齐吊孝,亲朋好友来烧香,都为了请来天兵天 将,为亡者打鼓闹丧……”鼓声起,沉闷,槌槌如敲在胸口上。   “一请天上张玉皇,二请瑶池王母娘,三请当方的土地,四请四海龙王,五 请雷公雷母,六表请闪电娘娘,七请天上七姊妹,八请八大金刚,九请九天玄女, 十请十殿阎王。十位真神都请到,又请来本地的城隍。”锣声起,老者对江跪拜, 九叩而退,转身时但见满面涕泗。   码头上聚集着八亩半近千名乡亲,年老的披散着白发,白发人送黑发人是不 能戴孝的,年幼的额上则一律缠一绺白布,他们大多没有披麻戴孝——就是在八 亩半承平时期,要找到千余身丧服也是难事,更何况现在!码头边上一字排开数 十大船,这些船只所以幸免于炮火,是因为他们被藏在了乌鸡溪。船上的乌篷全 都拆掉了,船板上散满了柏枝,柏枝上躺着这次罹难的人们,每条大船上一十八 具尸体,九九抵足而眠;船的首尾各有五名额缠白布的年青人手把着香,临江祝 祷。按八亩半的习俗,如果死者的家中尚有老人健在,那么死者入殓时要头缠白 巾,准备将来为老人戴孝,如果死者是未婚者,那么死者头上还要缠红头巾,准 备在天上迎接将来的婚喜,可怜八亩半,这次竟有三分之一死者头缠白红二巾!   “混沌初开出盘古,身长一丈二尺五,手拿开天辟地斧,开天天有八封,开 地地有五方,开人人有三魂七魄,造水水有千层波浪。神农皇帝尝百草,轩辕皇 帝制衣裳,伏羲姊妹治人伦,疏通九江夏禹王,修造山河并山冈,商汤仁爱散布 广,武王伐纣现天良……刘秀十二走南阳,二十八宿归天堂,桃园结义刘关张, 孔明六出祁山死,姜维九次犯中原……唐朝一十八宗祖,宋朝二十四代君,元朝 必烈入龙庭,明朝洪武把位登……三十六朝表不尽,青史留名都英雄!”穆老爷 一夜白了头,他匍匐上前,跪拜之后唱了这一段叙史的歌,歌声慷慨雄壮,江风 无声,但闻江水呜咽唱和。   穆老爷退后,豁牙子偏袒而上:“兄弟我朝天焚柱香,要送兄弟归天堂。一 字下来一条枪,二郎担山赶太阳,三人哭活紫荆树,四马投唐小秦王,五郎月下 保太子,六郎镇守三关上,七里坚兵来斗智,八仙过海汉张良,九华山前斩蛟龙, 十里坑兵楚霸王,十一长枪花关锁,十二征西杨满堂,十三太保李存勖,十四铁 镐王彦张,十五夜打登州府,十六双刀扈三娘,十七李文李广将,十八罗成去投 唐,十九王莾追刘秀,二十八宿闹昆阳……自古英雄出少年,二十年后又好汉! 昨夜哭你到三更,今早送你到江上,有庙的神归庙堂,无庙的神走四方,兄弟我 不舍你伤断了肠……”豁牙子唱罢被人架回人群。   “一拜四海龙王——二拜虾兵蟹将——三拜浪里饿鬼——”穆老爷举香率领 千余乡亲跪拜。   “鸣枪祭灵——”豁牙子唱,岸上枪声大作。   “开船噢——”冯四爷唱毕,二十九条船共载五百零七具尸首缓缓驶向江心, 岸上的人拥到江边翘首而立,每个人都把心提到了嗓眼里,大气也不出一口……   “旱路走了九十九个弯,水路走了九十九个滩,今儿个龙庭在眼前,问一声, 咋个办?”船首的汉子齐问。   “去也,去也!从今别后,龙庭里也有荣华富贵、金山银山。就此别后,隔 了阴阳两边,端午水中多放几盏宝莲,七月半多烧几礅纸钱,除夕的晚上莫忘记 三牲上祭,告一声思念!去也,去也,从今后隔了阴阳两边!”船尾的汉子唱答。   问答间,船到江心,“送灵——”穆老爷一声长嘶。   岸上人闻声抢倒一片,他们圆睁着一双泪眼,喃喃地唤着亲人的名字,身体 抖成一团。   船上的汉子两人一组,把亲人的尸体小心翼翼地抬起,然后缓缓地走近船舷, 再轻轻地松开双手,让尸滑入翻卷的江浪……尸体一个接着一个随着波浪流走了, 岸上的人先是用膝盖匍匐着追赶,再后来有人起身跟着波浪狂跑,于是带动了所 有的人,江滩上形成了由人组成的洪流怒涛,他们哭喊着亲人的名字沿江发疯地 跑……一个人跌倒了,两个人跌倒了,一群人跌倒了……一个人爬起来,两个人 爬起来,一群人爬起来……洪流中的人们互相搀扶着继续向前滚动……   船退回码头,除了偶尔随波浪跳起的鱼儿,江面上别无他物,岸上的人们在 码头下水的江滩上木然呆坐,直到太阳升起在东山尖上才歪歪斜斜地往回走,但 是八亩半现在除了废墟,家又在何处?      二十      水葬过后,豁牙子来跟穆老爷告辞,他要先回朝阳峰,临别时跟穆老爷叩了 三个响头:“我的命是华雄兄弟拿命换来的,您老人家从此就是我的爹!”   “快快起来,郝英雄不是要折煞老朽了!”穆老爷没有一点思想准备,一时 手足无措。   “您老人家答应我了我再起来!”豁牙子梗着脖子不肯起身。   “你让我好生为难了……”穆老爷嗫嚅道。   “您是怕我土匪的身份坏了您的名声吧?我上山去散了弟兄,按华雄兄弟指 给我的路走还不成吗?”豁牙子说。   “哪里的话,只是怕辱没了你!”   “那就好说了:爹!”豁牙子红着眼圈,深情地喊了一声。   “哎!我的儿呀——”穆老爷俯下身,把豁牙子搂在怀里,两人各有心事, 又哭成了一团。   “我回到山寨后即刻会服侍着娘下山来!”豁牙子扶起穆老爷,在他耳边轻 声说。   “华彬你怎么处置?”穆老爷问。   “您说呢?”   “还是随他去吧!”穆老爷一挥手,转身走了。      穆老爷的心其实早就飞上了朝阳峰顶,那里有他近日来魂牵梦绕的茯苓。按 理说自己一把年级了,老夫少妻的生活中应该有力不从心的感觉,然而事实上并 非如此,茯苓被绑架的这几日,只要有思维的间歇,穆老爷都在想象着他们重逢 时的欢愉,穆老爷知道庆贺茯苓归来不需要大摆宴席,那是做给别人看的,他们 需要一次不知疲倦的做爱,地点最好选择在江边的某个芦苇荡里,在那里他依然 有碾压倒一大片芦苇的信心,他想象着茯苓和他会互相撕扯,把对方的衣服一绺 儿一绺儿、一块儿一块儿地从身上剖下来,然后他们还会一口一口地咬对方的身 体,咬青咬紫咬出深深的牙印子……在纵情之后,赤身裸体仰面躺在泥水地里, 大张着口喘气,他们的身上一定会是白白黑黑红红的,白的是肌肤,黑的是烂泥, 红的是芦苇叶划破的血口子……如果不是这样的话就不足以解恨!   穆老爷也没有想到这次八亩半的灾难会与雷家的祸乱搅缠不清,家事国事摆 在面前,他又不得不做出选择,比如现在他就不能丢下八亩半的老老少少的乡亲 不管,昨天战事平息,穆老爷已经派家人去县城组织救灾物资,像雷家这个的大 户人家,不少也在县城和南浦有房产和经营,但是现在“树倒猢狲散,食尽鸟投 林”,八亩半这个安乐窝不再安逸,大户人家在水葬之后纷纷乘船“移驾”县城 和南浦,但是还有一千多号小户人家现在还没有安身之所,他们把穆老爷看成了 救星,穆老爷如何忍心离开他们上朝阳峰处理家事呢?那里也是一团麻!现在总 算可以放下心了,但是这却是用华雄的性命换来的,如果没有华雄救豁牙子这档 事儿,纵然他雷仁穆有日弄天的本事,他也奈何不了豁牙子山上的那十几杆枪: 李和香没了,马队没了,雷家的家丁死伤大半。今天晚上,顶多明天清早,茯苓 就可以下山了,那时候八亩半的人也许可以大体安顿下来,他要带茯苓和孩子去 县城放松一下,箭楼倒了,今后也不准备再建了,箭楼再高大结实也抵不住大炮 轰炸,话说回来即使箭楼能幸免于战火,要它又有何用呢?家贼难防,祸起萧墙, 父子成仇的事,枉有箭楼啊!趁着这次不虞之灾,且散了家产,从次过小户人家 不起眼的生活,为萸儿和晚生积点阴德,为他们求得一生平安,如此足矣!   “茯苓要回来了!”想到这儿,穆老爷不由得说出声来,又忙找冯四爷商量 安置乡亲的事情。   晌午,雷家雇来的船队开进了八亩半码头。正忙着指挥卸船,不想一个披头 散发的年轻女人不声不响扑上来就给了穆老爷左脸一抓,血珠子立时从指甲印儿 里跳出来,一瞬间就暴起五条血蚯蚓,穆老爷用手捂着脸,怔怔地不知发生了什 么事,那疯女人又欺上身来,准备在他右脸上来第二抓时,却被人抱住了后腰, 那女人就势一屁股坐在地上,双手把大腿拍得山响,号啕大哭:“雷仁穆,你个 千刀杀的,看你办的好事,你搞了儿媳妇作下了孽,你凭什么把我家老爷的命也 搭上了……可怜我孤身一人,以后谁来为我做主啊……”   穆老爷听了她这一哭,马上明白过来:又出大事了!再看时,傅举子的长子 傅荣方正站在那女人身后,也一脸悲凄,穆老爷“啊呀”一声仰面跌倒,口里喷 出一团血雾水。   这披头散发的年轻女人正是傅举子的小老婆,年头上刚进了傅举子家,现在 还没来得及怀上一儿半女,傅举子却不在了,深宅大院儿的,她如何能呆下去? 也难怪她要把一腔怨气撒在穆老爷的身上。   众人又是掐人中,又是揉胸口,穆老爷紧蹙眉头,又呕出一口乌血,方才长 长地叹了一声:“我的妈呀——”   “老爷,郝爷接你上山。”一个玄衣汉子凑近穆老爷耳语道。   “荣方,你爹怎么了?”穆老爷拉过傅荣方的手急切地问道。   “走了……人已经接下来,现在停在帐篷里。他自己撞死的,只怪他自己迂, 人死不能复生,你还是先上山吧。”荣方递过一张纸。   穆老爷打开看过,这纸上只写着两行字:应人之诺,未成人之事,羞煞,羞 煞!   “天老爷啊!”他把纸攥成了一团,浑身筛糠一般抖个不停。      四个汉子轮流抬着花竿儿一路小跑,两个时辰过后来到了朝阳峰顶。豁牙子 正在山寨门口等得焦急,听到“老爷到了”的吆喝声,忙上前扶穆老爷下了花竿 儿。   “茯苓如何了?”穆老爷还没站稳。   “爹,您可要挺住!不为别的,总要为两个弟妹着想!”豁牙子没有正面回 答。   “人现在中哪儿?”穆老爷问。   “您没上山,我不敢自作主张,都在聚义堂西边的厢房里,棺椁已经准备好 了。”豁牙子语无伦次。   远远望去,聚义堂内灯火幌惚,正对着门口,四口黑乎乎的棺材分两行摆放, 都敞着棺盖,阴森森的。   豁牙子把穆老爷带到聚义堂右边的西厢房,站在门口,他伸出手,待要推开 门,却又迟疑了,反是穆老爷抢上前,双手把门推向两边,“吱——”门滞钝地 走向两边,只见屋内正堂下的八仙桌上点着两根大烛,火苗子随着袭进来的风一 闪身坐下去,许久才又站直了,屋里的光线渐渐充足起来,豁牙子紧张地伸手扶 在穆老爷的后腰上:   八仙桌两烛台之间敞开的布包袱让西厢里现出了腾腾的杀气——包袱里兜着 一颗人头,正对着屋门,那人五官蹙缩成一团,但面皮干净,没有一丝血污,从 发型看,是个摩登的壮年人,这正是华彬的人头。   厢房的左边还有一张小饭桌,桌上有四碟儿小菜,一壶酒,两个大杯,菜已 经用过许多,色泽也很不新鲜,靠桌腿的地方还倒着一只酒坛子,这里曾有过 “酒逢知己”的气氛。   厢房的右边又一是另一番惊心触目的景象,穆老爷看到这一幕,腿肚子软了, “扑通”一声跪下去,“茯苓啊,你怎么这么狠心啊!”床上爬着一个裸汉子, 身形硕大,劈开双腿跪着,小腹贴在大腿面上,臀部高高翘起,这汉子的左肩胛 骨下除了银“凤头”,整个簪子的尖锐部分都没在身体里;茯苓斜倚在床边太师 椅的扶手上,还是离家时的那身衣服,身上身下,像是走亲戚做客,一丝不苟, 她左手托腮,右手下垂,手指松松地伸开,指尖下有一把驳壳枪落在地上,再细 看茯苓的面部,右太阳穴头发烧焦了,露出一个小小的弹孔,子弹是从左太阳穴 穿出的,那里有一个窟窿,血顺着左脸、左臂浸湿了半边身子,但是茯苓的嘴角 还挂着一丝笑意,表情显得十分安详。   除了西厢房死了三个人外,还有两个死人穆老爷没有看到,一个是已经抬下 山的傅举子,他撞死在东厢房的柱子上,还有一个是麻五爷,他胸口中了一刀, 躺在后院的客房里。   其实朝阳峰下八亩半气壮山河的血战归于平静的时候,朝阳峰顶上一个阴险 狡黠的复仇故事也悄然结束了……      那晚,华雄带走了萸儿和晚生以后,茯苓的心一下子踏实了:只要孩子回到 了穆老爷的身边,孩子就安全了!至于她自己,茯苓已经打算把路走绝——一点 后路也不留!如果说与雷仁穆的夫妻之情激发着她强烈的求生欲望,那么对萸儿 和晚生的母爱则要求她必须面对并且选择死亡,因为她明白,无论华彬在什么地 方,只要他还存在,他就不会放过她,更不会放过萸儿和晚生,自从上山以后茯 苓就一直盘算着如何把华彬消灭在朝阳峰的山寨里,而要做到这一点,她就必须 在所不惜、孤注一掷!   清晨茯苓独自对镜,细细梳妆……   常言说没有过不去的桥,山下英国人再厉害,八亩半人战胜与战败总会有一 个结局,按照雷仁穆和她母亲李和香的为人,他们会在与英国人的战斗结束之后 全力营救她的,雷家与别家不同,钱庄开在县城,所以即使八亩半片瓦不留,雷 家还是有大量的现银在手,雷仁穆不缺钱,雷仁穆也不会为她而吝啬钱,这点没 有什么疑问,但是以华彬阴毒的个性,他能轻易把她放下山吗?纵然豁牙子拿到 赎金之后不理会华彬,她茯苓又能眼睁睁地看着华彬从身边溜走而遗留下无穷后 患吗?   除掉华彬!   自从上山的时候茯苓就有想法,那时候她想的是如何让两个孩子脱离虎口: 如果豁牙子愿意,她可以答应豁牙子做他的压寨夫人,当然她这身子对于雷仁穆 来说柔软得就像没有骨头,但是换了别的任何一个人,她的身上就会长出杀人的 刺,谁触着谁就死定了!现在豁牙子不在山上,她对自己的计划更有把握了,华 彬劫她和两孩子上山的时候,豁牙子派的两个帮手一路上没少吃她的软豆腐,虽 然没敢太放肆,但是他们总借故在她这个地方摸一把,那个地方掐一把,摸摸索 索,哪里间断过——这是一帮饿久了的狼,抛下诱饵不用担心他们不钻套子……   茯苓把镜子扣在桌子上,站起身向外面吆喝了一嗓子:“拿酒来,要喝酒 啦!”   “哟呵,兴趣儿大着呢,个娘们儿家还有酒瘾呢!”外面有人扯闲舌头。   “怎么着,娘们儿家就不兴喝酒了,你们这山寨是和尚庙还是尼姑庵?莫非 还有什么清规戒律?”茯苓拉开门儿,伸出头去一阵抢白。   “雷家的女人挺辣嘛,要酒的事情我做不了主,得三爷说了算。再说大清早 的,喝什么酒呀?”那汉子见茯苓伸头出来,不敢正眼儿看她,嘴里还是嘀咕着。   “喝酒还分时候?想喝了不论是清早还是半夜,这就跟想干那……说了你也 不懂,反正只是落个愿意!”茯苓话中间暧昧地留了半句,但那汉子一头雾水。   “我说要喝酒,你听着没有?”茯苓不依不饶。   “我在这里站岗,我哪里给你弄酒去?”那汉子见茯苓走出了门儿,忙伸手 去拦挡,说来奇巧,正触在茯苓的胸上,弄得那汉子一个大红脸。   “怎么,还想吃姑奶奶的软豆腐?光天化日下耍流氓啊,非礼啦——”茯苓 完全变了一个人,撒泼似的扑上去抓那汉子的脸。   “不得无理,这是雷家的太太,怎么容你胡来!”傅举子一脸愤怒从东厢房 冲出来,大声喝斥,那汉子什么都没做,倒惹出一身骚来,当然不干,于是三个 人在聚义堂的门口吵得不可开交。   “大清早的,不怕招来秽气,非要高喉咙大嗓门儿动了肝火!”只见一个白 衣高挑汉子走过来。   “三爷来了,我……”那汉子退到一边,原来说话的是三爷。   “还什么汉子呢,还什么义士呢,见了女人就跟绿头苍蝇似的!”茯苓见三 爷来了,丢下一句话,转身进屋关上了门儿,嘤嘤地“哭”起来,心里却暗自发 笑,单等傅举子跟三爷论理。果然,不多时,只听三爷骂道:“不长眼睛的东西, 什么时候了还不老实点儿,搞出个三长两短,这可是五万大洋的买卖!要喝酒你 只报告我便是,谁个让你伸手乱摸了?郝爷为什么不带你下山去堵枪眼,偏偏让 你在山上捣乱!滚,叫根生换岗,另外跟伙房说一下,弄四个小菜带着酒给雷太 太端过来!”      二十一      三爷敲茯苓的门,茯苓在屋里只是不应,三爷和傅举子在山寨上兜了半圈, 推说有事,让人陪傅举子去后山的几个妙处看看,自己又转回来。咳嗽了一声, 推门进去,茯苓却懒在床上,正要退回去,“进来了还装模作样干什么!”茯苓 坐起身来招呼,三爷就老着脸进去了。   “刚才山上的兄弟不懂事,得罪了!”三爷作揖说。   “假正经什么?哪里有猫不吃腥的!”茯苓不冷不热地说。   “好利的嘴!连兄弟的面子也不给了?”三爷给自个找台阶下。   “命都在你大爷的手里捏着,还敢不给你面子?只是说呢,你瞧刚才你那手 下的模样,自己也不照照镜子,癞蛤蟆一样的也想……”茯苓坐在床沿儿上,赤 着脚,一双瘦瘦的脚踝招引着三爷的眼珠。   “雷太太稍候片刻,酒菜就要送过来了。”三爷心不在焉地说。   “早没有酒兴了,省了吧!”茯苓话毕,又恼怒地歪在床上,脚却还晃在床 沿外面。   “雷太太脾气真大,山上都是些粗人,犯不上跟他们计较。”三爷忙陪笑脸。   “我倒觉得三爷不像是个粗人,好吧,待会儿酒菜上来,如果三爷能同吃几 杯,陪我解解闷,我也就感激不尽了!这日子真难熬啊!”茯苓叹息了一声。   “好,好,好!只要雷太太不觉得不方便。”三爷应承着。   “有什么不方便?莫非山上有什么规矩,或者山上还有什么人管着你不成?” 茯苓旁敲侧击试探山上的底细。   “大哥带人下山了,这山上有什么事,你吩咐我就是。”三爷挺起腰板儿说, 生怕给茯苓小瞧了。   “那就没有什么不方便的了,噢对了,刚才你那兄弟把我的扣绊扯断了,麻 烦你给我找来针线,待会儿我借花献佛,请你喝酒吧。”茯苓用手指指左胳肢窝 边上,扣绊断了,衣领松开,隐隐可见一段儿白肉。   “好说好说,我们山上没有女人,但是针线包一个倒有一个,根生,你去把 你的针线包给雷太太取来!”三爷并不想走,眼睛直勾勾地看着茯苓。   “三爷,你怎么这么看人家?快把门儿关上吧,要让你的兄弟们看见了可要 笑话你的!”茯苓羞红了脸低声说。   “好好好,我照办就是了。”三爷回头轻轻掩上关,然后向茯苓走来,茯苓 翻身下床,拖屐着绣鞋,坐在八仙桌的旁边的太师椅上,三爷只好坐在了八仙桌 的另一边,心里七上八下地突突个不停。   “三爷真是一表人材啊,待人又这么暖心,难得啊!”茯苓叹道。   “过奖了,大老粗一个,不然怎么会上山当土匪呢。”三爷受宠若惊,嘴上 客套着,心里却喜不自胜。这三爷却真的不能算是一个粗人,高个子,宽肩膀, 面皮白晰,谈吐温和,在朝阳峰,除了师爷,他就算是一个文人了,识文断句, 又颇长于心算,山寨上一切花费用度,不用纸笔,就可安排得毫厘不爽,身为朝 阳峰的“大内总管”,豁牙子因他心细,所以守山寨的事情一向都交给他负责, 多年来,也从没有出过乱子。然而这个识文断句的人,年少时读私塾,也从书里 沾染一点风流的习气,只可惜这三爷有这心思却没那机会,每每禁不住想到风花 雪月,歌楼美人,最后也不免叹一声——过把心瘾而已!你可知道,郝爷在山寨 里施行的是禁欲主义,并且从自己做起,可以杀富人、夺财宝,但绝不能拐人妻 女,更不做奸淫苟且之事,压寨夫人的议题曾被多次提到桌面上,但都被郝爷否 决了,郝爷说有难同当,有福同享,整个山寨如果只是他有妻室,那他还做什么 大哥?!况且上山为匪,是不得已的事情,脑袋扎在裤腰上的营生,哪容得下拖 家带口,尽享天伦之乐?他日如果被人暗算了,妻子儿女又成了他人案板上的鱼 肉,那不是作孽嘛!真要有一天天下太平,散了兄弟们,山下又有正经的生活, 那时候再想那好事情也不晚。上朝阳峰的一杆兄弟原先都是些下等士兵,出身贫 苦,心底善良,又有郝爷以身垂范,他们也不敢轻举妄动,从前打八亩半时,走 到了“太真观”的门前,也只好流着口水折了回来,为啥?郝爷早有命令,谁还 敢拿脑袋去换那一时的快活!   今天三爷突然变得不怕死起来,身体里有一种力量反复地撞击着他,使他心 躁气短,且不用说茯苓欲擒故纵吊他味口,自他在茯苓上山时见了茯苓一面,他 的心早都愿意为她死一百次了——天仙一样的女人!饮鸩止渴,渴极了是毒药也 要喝!天没亮的时候郝爷要下山打仗,三爷知道机会来了,果然,山上又留他当 家,郝爷下山后,他独自在聚义堂的门口坐到了天明,巡了一趟山又回来,恰巧 碰上茯苓和站岗的弟兄争吵,天赐良机,办成这事,哪怕就一次,做鬼也风流啊!   三爷这样想,茯苓那边一个劲儿的催,三爷立刻就想跟眼前这个女人做到一 起。   “三爷,酒菜来了,针线也送来了!”根生在门外怯怯地报告。   三爷看看茯苓,茯苓扬着下巴,并没有给他任何暗示,三爷只好自己去拉开 门,就在这当儿茯苓却已走到屋那边的饭桌旁,“三爷啊,看您客气的,怎么就 走呢?真不愿赏个脸,陪妹子喝口酒?”茯苓把声音提得高高的。   “这……好吧,恭敬不如从命。根生,你去再取一双筷子和一只酒杯,然后 在院子外候着,没有什么重要的事情不要让人来打扰了雷太太!”三爷从根生的 手里接过托盘,递给茯苓,又从厨子的手里接过了一坛酒,根生从外面合上门, 屋里的光线又暗淡下来。   后面的事情三爷觉得像溪水奔流一样的欢畅,酒过六巡,茯苓双目迷离,两 腮映春,茯苓跟三爷说你看酒喝到现在,连扣绊都忘记缝了,让你白白看到现在, 好吧,罚你来为我缝上扣绊儿,三爷说该罚该罚,朝阳峰上的男人都会这个,茯 苓说那朝阳峰上的男人还有什么不会,三爷说不会生孩子,茯苓笑得勾下了腰, 说三爷啊你说得好没道理,这世间总分出个阴阳,相克又相生,如果没有你们男 人,那女人又如何会生孩子呢,所以你说的这个“不会”不能算数,再说一个, 你们朝阳峰上的男人还不会什么,三爷说其他都会,茯苓说不对不对,我看就有 一样不会,三爷说你说来看看,茯苓说你们朝阳峰的男人不会讨女人的欢心,三 爷说我要给你缝扣绊……   三爷被茯苓推了下来,心理好生恼怒,但是门外有根生,隔着聚义堂还有傅 举子,他又不便发作,这时候茯苓的哭声就像谷底里的“啼啼鸟”叫,一丝儿一 丝儿断断续续哽哽咽咽地传到了山顶,三爷起紧伸手去捂她的嘴,茯苓早已伸手 把他打开了,还是哭,只是声音没有立刻提高,三爷赤着两条腿站在床前心惊胆 颤的,如果院子外的根生听到了,或者聚义堂隔壁东厢房里的傅举子听到了…… 郝爷回来后知道了,那么他,恐怕他的大头小头都保不住了!   “我的姑奶奶,高高兴兴的事情,你哭个啥劲来着?”三爷抚着茯苓平滑的 小腹安慰她。   茯苓还是不语。   “你是不是担心……你有什么可担心,这事情我不说你不说,谁能知道?” 三爷说   “我是高兴着才哭呢!”茯苓这才开口。   “咳,我说你们女人怪吧,怎么高兴了也哭呢?”三爷的心一下子开朗了, 也陡增一种成就感。   “唉,这你就不懂了,我是高兴一时算一时,恐怕上午给你弄疯了,晌午饭 还没吃成就得变个屈死鬼了……”茯苓叹息了一声,又哭了起来。   “你这话从何讲起?”三爷边穿裤子边问。   茯苓拉过被子捂在身上,再看时,眼泪顺着太阳穴跌下去,就像是朝阳峰东 南角上的龙泉,汪汪地流它不断,三爷的心更软了。   “莫非你不相信我?莫非你把我看成了薄情寡义的人?我怎么会跟你下毒手 呢!”三爷额头上的青筋一鼓一鼓的。   “你不对我下毒手,但是有人一直想对我下狠手的!”茯苓说。   “谁?你是说……”   “别装不明白!”茯苓没好气地打断三爷。   “雷华彬和麻五爷!他们以为这是在八亩半自个家里呢?这是朝阳峰,有我 在山上,谁也休想动你一根汗毛!”三爷说。   “那,我放心了。但是……”茯苓又哭起来了。   “你还是不放心?”三爷问。   “我如何能放下心呢?下了山,我早晚还是逃不脱雷华彬的掌心,他绝不会 放过……我……”茯苓蒙起被头泣不成声起来。   “以雷家老爷在八亩半的势力,他还保护不了他的女人吗?”三爷不屑地说。   “我家老爷土都埋到了脖颈子,他还能活多久啊,可怜以后我们孤儿寡母的 只能任那恶狼一样残忍的雷华彬宰割了……反正跟你说这些也没有用,我们连露 水夫妻都不是,不过是彼此图个快活罢了,你乐了,我也乐了……你走吧!”茯 苓止住了哭泣,抹了把脸,两眼死死地盯着屋顶,再也不看三爷一眼。         三爷来到后院客房的时候华彬和麻五爷正拌嘴巴拌得正欢势呢。   “早说过茯苓这女人不能招惹,谁沾上谁晦气!”麻五爷说。   “老子就不信这个邪,钱我可以不要,但是非要挣死她和两个孽障!”华彬 阴狠地说。   “说得轻巧,这地方不由你作主!我可让你给害苦了,鸡飞蛋打,钱没影儿 了,有家也回不去!”麻五爷阴阳怪气的说。   “抱怨顶个屁用,我听守门儿的说豁牙子下山了,山上留了不几个人,人少 了就有机会!”华彬满有把握地说。   “你说怎么办?”麻五爷压低了嗓音。   “如果你能下狠心,我就能把守门儿的骗进来,你……”华彬话音未落,三 爷“呯”地把门踢开,撩开衣襟,裤腰带上一边挂着驳壳枪,一边别着把尖刀, 他冷眼照着屋里两人,直照得华彬和麻五爷头皮发麻,汗毛倒竖。   麻五爷看华彬使个眼神儿,窜过身扑向三爷,三爷手起刀落,刀尖已经没入 麻五爷的胸口,再一脚把他踹滚在一边,掉头看华彬时,见他抱头缩在地上,三 爷抓着华彬的头发提将起来,没等他喊叫一声,就把华彬的头生生地割下来,那 刀口齐刷刷的不带一点毛刺儿……   三爷扯下床单,撕成两半,一半用来拭刀,一半裹了华彬的人头,拎出门去 找茯苓。         二十二      见三爷阖门出去,茯苓坐起身来,长出一口气,迟疑片刻,从头上拔下银簪 子,一头秀发无声地散落下来,遮住了脸。茯苓双唇抿着一绺发稍,双手把玩着 银簪子,突然她一仰头,把簪子的尖头在左手食指上飞快地划过,血便涌了出 来……茯苓任食指上的血滴在被头上,倚在床栏上发呆。这簪子与别个不同,银 尾钢身,锐利非常,茯苓十五岁那年母亲李和香送给她盘头用,同时也告诉她这 簪子用好钢打就,别看它小巧,紧急的时却可以用来防身。   三爷再进推门进来的时候,茯苓还拥被而坐,头发却已重新盘好了。   三爷进来时一言不发,他把包袱放在八仙桌角上,打开包袱,华彬的头正面 向茯苓,“噢——”茯苓轻轻皱了一下眉头。   “你不用再担心了!”三爷这才开口。茯苓给了他身子,他就会拿华彬的头 来报答,三爷杀华彬,这在茯苓预料之中——三爷怎么说也是一条有血性的汉子!   “让我怎么感谢你呢?”茯苓看着三爷的眼柔声问他。   “我……怎么会要你感谢呢?我感谢你还来不及呢!”三爷气喘如牛。   “来吧……”茯苓揭开锦被,幽幽的体香醉倒了三爷……   茯苓感觉到三爷要把朝阳峰掀得倒个儿了,茯苓感觉到自己的死期近了,她 一咬嘴唇,伸手从发髻里拔出了簪子,左手滑到三爷强健的脊背上,数着三爷左 肩胛骨下的肋条骨,一,二,三……右手果断地把凤尾簪插了进去,凤尾簪简直 是游进三爷骨缝儿的,一点阻碍都没有,这时候她听见三爷快乐地“啊”了一声, 茯苓的下体被喷湿了……茯苓也是一条鱼,她扶起三爷枕在她胸口上的头,从三 爷的胯下游出来,她轻盈得甚至没有让三爷改变他最后那个快乐的姿势——簪子 的尖儿没入了三爷的心脏,那一刻三爷只感觉痛快得要死,于是三爷就在快乐中 窒息了……   茯苓不能不这样做,除了雷仁穆,任何人再沾了她的身体都会是这样的结果, 虽然三爷是个汉子,茯苓也替三爷惋惜,但是茯苓就这样做了。茯苓站在床沿儿 边儿,把衣服穿得严严整整,把华彬的头摆到八仙桌的正中央,顺手拿过三爷放 在桌角上的驳壳枪,打开了板机,这才舒舒展展地坐在太师椅上。      “呯!” 一声清脆的枪响打破了朝阳峰的宁静。傅举子大叫一声不好,冲出东厢房,正见 根生撞开了西厢房门,傅举子腿先软了下来,等他挪步到西厢,豁牙子留在山上 的兄弟们都已神情紧张地在房里围了个圈儿,从他们肩头空隙望去,正见茯苓坐 在太师椅上,左手托着头,血顺着胳膊肘往下流个不停,屋里弥散着呛鼻的硝烟 味儿,再往茯苓的右侧看时,三爷跪在床上的姿势让傅举子感到十分不堪,“该 死!”傅举子骂出了声,引得他前面的人回头恶狠狠地盯他一眼。   傅举子失魂落魄地回到东厢,瘫坐在椅子里,情绪跌到了谷底……   早晨三爷陪他转山寨,半途三爷却说有事先走了,那时候他还没有寻思什么。 在山寨里转了一大圈回东厢房时,前院大门口已经换上了叫根生的人,根生死鱼 一样的眼睛盯得傅举子背后如有芒刺,看西厢房门紧闭,这时他也没有瞎寻思什 么。不久山上的厨子送来午饭,傅举子真饿了,匆匆用过,喝杯清茶,又铺开纸, 想写几个字消消食儿,谁料这时听得西厢门“咯吱”一声打开又“咯吱”一声阖 上,傅举子以为有人推开了茯苓那边的门,忙从起身从窗格向外看个究竟,却见 三爷跨出了西厢,一脸杀气:三爷什么时候进了茯苓的屋?他们在一起干什么? 三爷为何一脸杀气地走出来?他要做什么?莫非他和茯苓……不对!莫非他把茯 苓……莫非西厢里出什么大事了?……   约莫三爷出院门儿走远了,傅举子才犹犹豫豫地出了东厢,向西厢房走去, “站住!”背后一声大喝,吓了傅举子一跳。傅举子要到西厢房做什么?他受人 之托,原只想看看茯苓是否还活着:看三爷那一脸腾腾的杀气,会不会是他强迫 茯苓未遂,一怒之下杀了茯苓?   打昨晚与茯苓接触后,茯苓水性扬花的形象在傅举子的脑子里已经抹去了, 他从心眼里羡慕起雷仁穆了,傅举子怎么能够想到茯苓会与三爷苟且呢?所以傅 举子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的,然而还不等他和根生答腔,西厢房里茯苓的声音已 经传出来了:“傅老爷,你不用过来了,我这里没事的,刚才是我请三爷在这儿 喝酒呢!”听声音没有一丝慌乱,确实不像发生过什么。   傅举子闷沉沉地回到自己屋里,阖上门,本来想继续写字,然后睡一觉—— 午饭后,该犯食困了,但这时心里却一团乱麻,静不下心来,他有个不好的预兆。   两袋烟的功夫,傅举子听到院内有脚步声,凑近窗户,又是三爷,散着衣襟, 腰间露出一截刀把,右手拎着一个包袱,不像太沉,细看时,却吓得傅举子闭上 了眼:那分明是一颗人头——血已经渗出了包袱!   西厢房门“咯吱”一声打开,“哐啷”一声阖上,三爷打这次进去后就再没 走出来。这回傅举子没敢贸然出去,他好像猜到那颗人头是谁的,甚至他知道茯 苓和三爷正在做什么,他想雷仁穆的这个女人心真狠!   在傅举子的印象里,从三爷进屋到枪响,是十分漫长的一段时间,但实际上 呢,也就喝一杯热茶的功夫,这个结局傅举子怎么也不会想到:茯苓这个女子比 他想像的还狠!      三爷死了,而且死得如此风流,又如此狼狈,山上没了主心骨,兄弟着实慌 了一阵神儿,有人想如果郝爷回到山寨怪罪下来,那肩膀上的“八斤半”可就难 保了,是不是……是不是得想条活路……比如把尸体挪一挪,搞个假象,让三爷 死得体面点儿、英勇点儿,大伙的责任就少担点儿……比如打开仓库,卷了金银 细软,一把火烧掉山寨,然后抄小路……最后还是根生为大伙拿了主意:朝阳峰 兄弟们的命都是郝爷救出来的,大伙儿上山前就发了血誓,谁敢对郝爷怀二心, 天打五雷轰!现在山上一切保持原样,等郝爷回来理断,到时候该砍头的别缩脖 子,该脱裤子打板子的别皱眉头,但是敢轻举妄动者,杀无赦!根生的话得到了 大多数人的响应,心里犯疑的几个人也只好作罢,听天游命吧!   下山的路上,报信的兄弟跟豁牙子、傅荣方两碰头,忙细细禀报了山上的情 况,豁牙子留下人照顾受伤的兄弟,自己和傅荣方一路小跑上了山,等他们上了 山,山寨里又多了一具尸首,那就是傅举子的了。   傅举子缘何而死,从他触柱前的遗笔看,是因为负了别人的托付,其实这当 中还有一点根由。原来先打发人下山找豁牙子报信去,根生和几位弟兄都留在聚 义堂商议善后事宜的时候,傅举人在东厢门口听得明明白白,议事末了,有个兄 弟跟根生说:“如今不该死的人都死了,东厢那老家伙可不像雷仁穆的老婆那样 值五万大洋,以我来看留他也没有什么用处,不如把他结果了,也省得我们伺 候!”   另一个兄弟说:“别看那一把老骨头,三两千大洋不值,让他家里拿三五百 大洋也该不成问题吧!”   “咱们走着瞧,八亩半的这些有钱人,把钱看得比命重要,每次我们下山找 点生计,他们哪次痛快拿出过钱来了?这个老家伙跟雷仁穆一样阴毒,多少兄弟 死被他们算计了?我看不如一不做,二不休,咱图不来钱了,就干掉他图个痛快 吧!”   “说的也是,只是郝爷回来怪罪下来……”   说话间只听得东厢房“啊呀”一声,接着又一声闷响,众人冲进东厢房,只 见傅举子仆倒在架房梁的立柱下,全身抽搐,口里只有出的气,却没有进的气。 桌上摊着一张纸,墨迹未干,上面写着“应人之诺,未成人之事,羞煞,羞煞” 十三个字……      一夜之间,朝阳峰顶添了四座新坟,这四座新坟各个占据山寨的四个角,东 北角下临断崖,景象最壮,东南角树绿泉清,景色最秀,西北角是个风口,入秋 以后阴风一直会呜咽到第二年春上,那里少有人去,都觉得太阴森,而西南角上 荒草总有一人多高,多年来朝阳峰撕掉的“肉票”一直抛弃在那里:自然啦,三 爷的坟在东北角上,茯苓的在东南角,华彬在西北,麻五爷在西南,不过四座新 坟的土堆都不大,也没有来得及立碑。         “爹,就此别过,祝您福寿如山!天下太平了我就回来看您和弟妹!”两后, 在南浦码头上,豁牙子向穆老爷深深地做了个揖,然后和四五个人上了汽船,那 四五个人中,除了根生,其他几个穆老爷都才见过一面,他们原本是要和华雄在 这里会合的。   “呜——”汽笛响过,雪白的浪花被船头分向两边,船向下游,转眼就过了 峡口。      尾声      民国十六年,八亩半的小户人家在穆老爷和其他几个大户的的资助下搬进了 简易的新居,这年年初人们又进山种起了大烟,八亩半的中兴计划也从这里开始, 到了年末,人们以为穆老爷会腾出空来重修箭楼,却不料穆老爷举家离开了八亩 半,顺流漂向长江下流,自此再无音信。   民国二十四年,蒋先生宣布推行“六年禁烟”计划,这一计划在枪杆子的支 持下取得卓著成效,同时也理所当然地扼杀了八亩半人借种大烟中兴的念头,很 快八亩半的富裕人家纷纷撤走资金,移居他方——井盐枯了,烟苗绝了,这个巴 掌大小的平地真正成了一个拉屎不生蛆的地方。   民国二十六年,八亩半被军队接管,据往上游拉纤的纤夫说,八亩半当时驻 有国民党的保密部队,他们拉纤经过这里时,如果有人不留神儿抬头向岸上张望, 就会遭到舵把子的鞭挞,这一时期,朝阳峰顶曾多次遭到日本人轰炸,这印证了 纤夫的说法,直到抗战胜利后,人们才知道山上确实建有雷达站。   民国二十七年,台儿庄保卫战大捷的消息传到了八亩半,报纸上用大段的文 字报道了一个郝英雄的事迹,他是孙连仲麾下的一名团长,浑身绑着手榴弹爬到 了日本人的坦克底下,见过豁牙子的八亩半人看报纸上那军帽底下的脸,都说就 是他。   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初,八亩半的其他几户雷姓人家遭了殃,穆老爷离开八亩 半时留给他们的房产和土地,成为他们戴上了“地主”这顶帽子的依据,那时候 人们又谈论起了穆老爷一家,比如他们会指着镇政府和乌鸡渡小学的房地基说: “你想想,当初穆老爷家的箭楼有多大?看看吧,这些石头,就是穆老爷家修箭 楼用的石头,搬来砌房根基,镇政府十间,乌鸡小学十间半,呵,还没有用完 呢!”   上个世纪五十年代末,八亩半周围的三十六峰几乎变得焦黑,整片整片的树 林被填进了炼钢的土炉子里,此后八亩半人做饭用的柴火都要走几十里山路才能 砍到。   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初,八亩半的人口锐减了近一半,这当中多半是饿死的。   上个世纪六十年代末,武斗波及到八亩半,朝阳峰被“红三司”占据,栖凤 堡被“六总”占据,双方的主要战场还是在八亩半镇中心,镇中心几易其主,对 攻中用上了爆炸力极大的“飞行炸药包”,死伤数以百计,几位遗老不免咋舌: “就是雷家的箭楼也会给炸个底朝天!”后来事态平息了,又枪毙了十数人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八亩半被披露在《内参》上,八亩半以外的少数人 们才知道这里还居住着中国最贫穷的一群人,“兄弟两人只有一条裤子”的现象 居然还在这里存在着!扶贫组来子又走,走了又来,换了一茬又一茬,还是不见 起色。后来雷家的人又当道了,记起当年祖爷爷穆老爷家的掌故来,于是请风水 先生拿罗盘定位,在当初雷家箭楼的旧址上建起了座新塔,气魄不比箭楼,扶贫 款倒花了不少,但是八亩半的阳气也还是没能壮起来,到头来自己不但落了抱怨, 而且还因为亏空了公家的钱而被免职。   上个世纪九十年代末,八亩半的一千多居民被迁到了广东,其后几年,八亩 半镇中心连同它的历史终于沉入了水底。水漫山腰,朝阳峰成为江心一座葱绿的 岛屿,有好事者为招徕往来游客,在岛上修建“太真观”,天遂人愿,游人如织, 夜夜笙歌……(2002-11-5动笔,2003-1-29初稿完,2004-10-4二稿完)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freedns.u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