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freedns.us)◇◇ 博尔赫斯的低语 陈洪金 众神给了其他人无尽的光荣 铭文、钱币上的名字、纪念碑、忠于职守的史学家 对于你,暗中的朋友,我们只知道 你在一个夜晚听见了夜莺 ——博尔赫斯《致诗选中的一位小诗人》 1 闭上眼睛,我就看到了神灵,他们居住在离我不远的田野里,飘飞在窗子外面的山冈上 ,蹲在水边。他们的眼睛里闪耀着墨绿色的光芒,注视着高高的悬崖上垂挂着的瀑布, 纷纷扬扬的水雾盖住了花朵的绽放,被淋湿的岩石上长满了苔藓,神灵们在岩石上的行 走,没有留下他们的足印。在金沙江边,我看见茂密的桐子树宽大的叶子,遮住了若隐 若现的小径,深红色的泥土散发出热气。我在树叶之间的行走,那一片绿色,却沾走了 我的汗粒,使我对着远处飘荡着的经幡充满了同样的热望。在云朵下面,滇西北的群山 里像雨后的蘑菇,被潮湿的水气笼罩着。歌谣升起来,众多的语言诉说着,神灵和鬼魂 ,注视着流动的水,穿过晃动的芭蕉叶子下面的光线渠,等待着夜色来临。 沉重的夜色包藏着连绵不绝的山峰与峡谷,星群暗淡。这时候,我想起了博乐赫斯。一 个盲人,眼睛里满是汹涌澎湃的黑暗,内心里却有一些神灵和鬼怪,举着熊熊火焰,把 一个世界燃烧得火星四溅。博尔赫斯的夜晚,让一个庞大的拉丁美洲盛开着鲜花。“在 那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谁也没有看到他上岸,谁也没有看到那条竹扎的小划子沉入神 圣的沼泽。但是几天后,谁都知道这个沉默寡言的人来自南方,他的家乡是河上游无数 村落中的一个,坐落在山那边的蛮荒里,那里的古波斯语还未受到希腊语的影响。”( 博尔赫斯:《环形废墟》)一片土地,因为神灵与鬼魂和居住,使得那些岩石上的痕迹 ,充满了一种无法解读的灵动,印证着羊群漫过草坡的影子。滇西北是一座巨大的博物 馆,经以江河、枝叶、虫蛇、鸟羽的形式,使阅读具备了极大的可能。没有文字记载的 土地,却让歌谣与行走成为一种行为,打破了那些由车辆和纸张构建而成的呈现。人的 心灵真正开放了,在滇西北的夜色里,一些人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个叫做博尔赫斯的人, 孤独地守着一座图书馆和他的内心世界,静静地叙述着,轻微的呼吸声,却能够打动整 个世界。 博尔赫斯在他的黑暗的世界里诉说着:“我觉得房屋四周潮湿的花园充斥着无数看不见 的人。那些人是艾伯特和我,隐蔽在时间的其他维度之中,忙忙碌碌,形形色色。我再 抬起眼睛时,那层梦魇似的薄雾消散了。” (博尔赫斯:《小径分贫的花园》)。滇 西北没有厚重的典籍,只有密密麻麻的神灵和鬼魂,居住在人们的心里,让酒歌弥漫着 泡沫,醉得裸露在夜风里的胸脯,一起一伏之中,把梦向着山群之上的天堂飞渡。写完 了最后一行诗,我行走在金沙江边的一条小道上。那几近废弃的山路,被将坠不坠的夕 阳照得血一样红。风从山坡上吹过来,空气里还是那么干燥而炎热。酒气在我的血液里 穿行着,我看见枯黄的衰草被风吹得伏向地面,草茎被夕阳照得闪闪发光。这时候,我 想起博尔赫斯的一句话:“模糊而生机勃勃的田野、月亮、傍晚的时光,以及轻松的下 坡路,这一切使我百感丛生。傍晚显得亲切、无限。道路继续下倾,在模糊的草地里岔 开两支。一阵清悦的乐声抑扬顿挫,随风飘荡,或近或远,穿透叶丛和距离。”(博尔 赫斯:《小径分贫的花园》)。因为酒意沉重,我在路边停了下来,疲惫地坐在路边的 一块巨大的青色的岩石上,点燃一支烟,让深蓝色的烟雾遮住了我的脸庞,我在心里对 自己说:这无边无际的群山和石头,竟然是我的故乡! 这时候,羊群都回家去了,一些随意散放在山野里的牛群和马匹,开始慢慢地往淌着 水、生长着茂密的树林的山沟里走去。那里是它们栖息的地方,没有皮鞭的挥舞,也没 有货物的沉重。只有草叶的汁液和腐质土里散发出来的味道,告诉它们,山野很安静。 动物们的退场,使我在酒后的疲惫,山一样沉重。梦在耳边轻轻地对我说,来吧,夜晚 时刻已经来临,你应该闭上眼睛。禁不住酒意沉浮,在黄昏的时候,我在金沙江边的荒 野小路边睡去。睡意朦胧里,我看见半坡上的草丛里,一冢冢坟墓在渐浓的夜色里,成 了一座座漆黑的碉堡。散乱的荒冢仿佛是谁的瞳仁,注视着天空里的星星,在一瞬间被 划过天宇的流星,遮住了它们的光芒。我还看见了一些鬼魂,从坟墓里慢慢地站起来, 对着高远的天空,张开了他们枯瘦的双臂。乘着尚未完全暗下去的夜色,几只蝙蝠扑打 着宽大的翅膀,从崖壁上飞出来,咝咝地尖叫着,把野地上翻飞着的经幡围绕着。咒语 在黑影的周围,波纹一样荡漾。 “漠漠大地没有村落或人的迹象。一切都茫无垠际,但同时又很亲切,在某种意义上有 些隐秘。在粗犷的田野上,有时候除了一头牛以外,空无一物。孤寂达到十足的程度, 甚至含有敌意……”(博尔赫斯:《南方》)。我不知道,滇西北会把怎样的情怀向着 一个在野地里流浪的人敞开。我被酒意击倒在金沙江边的一条荒凉的小路边上,那些从 坟地里走出来,在野草和灌木丛里游荡着的鬼魂们,并没有在意我的注视。于是我放开 了胸怀,对着一个庞大的蚂蚁窝,拼命地呕吐。夜色使劲地堵住了我的嘴,使我呼吸困 难。我的眼泪在耳边淌成了一条河流。当我躺在山路边的一片红得灼人的野花丛里,我 的鞋子踩碎了锦缎一样铺在草地上的花朵,那浓郁的花香沾湿了我的鞋子和足踝。眼望 着进入村庄还很长的路,还有我迫切地向往着的一座城市,我失望了。一种破坏的意图 竭力地从我的心里窜出来,我不能让野地里的那些鬼魂们,在他们的地盘上自由自在地 行走。不顾酒意的撕扯,我吃力地坐起来,张开了喉咙,向着那些鬼魂们,大声地喊 叫。我的声音,在更多的时候是一些简单的音节,有时候是附近的少数民族的一个词语 ,有时候是我曾经在那个峡谷里写下的一句诗。天空依然很高远,那些星星在神灵们居 住的天堂里小心翼翼地打着灯。荒野里的风声越来越紧,坟墓之间的鬼魂们一个个被夜 风吹得摇摇欲坠,但是,他们始终没有看见我,一个被酒意压迫得不能行走的人,坐在 小路边的野花丛里,企图用一种原始的声音,冲破他们的世界。鬼魂们四处游荡,仿佛 那牢狱里刚刚释放出来的囚犯,贪婪地享受着游荡的美好。金沙江边的野地里,所有的 鬼魂都视我为虚无,于是“我闭上眼睛,坐等天明。”(博尔赫斯;《永生》) 2 滇西北是一座巨大的图书馆,收藏了一切与生命有关的事物。我老是想用一辈子的行走 ,让它在我的脚印里,渐渐地发烫,并且绽放出火花来。但是,很多时候,我是以栖居 的方式,来体味一个沉静的滇西北。在滇西北一个叫做新田的小村庄里,我像一只鸟, 把巢穴构筑在一座小楼的二层上,对着一条河流长久的水声,写作、生活、入睡,“周 围没有添些凉意的树木和小溪,太阳从早到晚直勾勾地晒着。瘦得可怜的牛群关在石砌 的牲口圈里。”(博尔赫斯:《釜底游鱼》)这时候,我写了大量的诗歌,在呼啸的文 字里,我根本无法对身边的事物无动于衷。酒香在空气里,向着我波涛一样涌过来,把 我的字迹冲击得摇摇晃晃的,它们急于找一些树枝和花瓣来铺垫阵脚。 这时候,我还不知道一个人叫做博尔赫斯。虽然他已经死了,死在南美洲的一个城市 里。很多人都被他吸引着,但是在几年后,当他的尸体已经腐烂,只有一些不朽的文字 在世界是流浪,我才慢慢地与那些文字遭遇到。那么,谁把我与博尔赫斯联系在一起了 ?其实就是这滇西北。这一方多山的土地,遍布着神灵和鬼魂的土地,它的峡谷与山峰 ,充满了汁液和草,还有那些不停在开放着的花朵。它们让我对滇西北的观察无从着 手。这时候,博尔赫斯出现了,他在一个遥远的地方说:“南方尖刀一般的山峰后面的 天空,不时被闪电划破,另一场暴风雨正在酝酿。”(博尔赫斯:《刀疤》) 也许,谁也没有听见博尔赫斯的低语。当那些书籍被纤细的手指翻开,滇西北的河水里 泛起了大块大块的浪花,倾听着陡峭的崖壁里的回音,同时也听见了神灵们居住在那黑 暗的石头里的呼吸,鬼魂们四处流浪的步履。“时间不能使失去的再生,只能在永恒中 享受天国的荣耀或者遭受地狱之火的煎熬。”(博尔赫斯:《神学家》)然而,为什么 在滇西北的田野里,总会有那么多的人燃起了纸钱和香火,在黑夜里一遍又一遍地对着 那看不见的天堂,执著在诉说着,试图让一些游荡的、虚无的生灵们,寻找到他们的祖 国。在那个叫做新田的小村庄里,听着半夜里传到耳边来的歌声,我推开了梦的困扰, 从床上坐起来,侧耳细听那些悠扬起伏的颂辞,这才发现,那些歌谣绕过了我的母语, 用另一种方式向着他们的神灵们飞渡。 这时候,我发现,滇西北的群山与河流,被神灵们呵护着,也被鬼魂纠缠着,某个人病 得不轻了,正躺在床上,等待着一个时刻的到来。整个低矮的房子里弥漫着草药的味 道。纸钱燃起来的时候,焚烧黄纸的气味覆盖了草药的气味,一场战争早已在村里人的 内心深处,厮杀。铎、磬、锣,还有木鱼的声音,把一个小小的村庄搅得周天寒彻。器 具互相碰撞着,发出清脆的声音,孩子在渴睡里醒来,大声地哭泣。一个人躺在床上, 病得不轻。也许,他正在想着如何面对一个未知的来世。我在距离村庄不远的地方,在 一座小楼的二层,静静地听着村庄里发生的事件。我的目光透窗帘的缝隙,远远地看出 去,高高的山顶上,密密麻麻的寒星闪着光,模糊的山脊被夜色隐藏了森林和断崖、飞 鸟和蛇。“严重事件是超越时间范畴的,可能因为过去和将来的联系给砍断了,也可能 因为组成事件的各个部分之间似乎没有关联。”(博尔赫斯:《埃玛·宗兹》病痛一波 一波地围过来,在黑夜里舞蹈着的通神者,手里拿着陈旧的法器,挥动着,跳跃着,嘴 里念念有词。鬼魂在烟雾里隐藏着,夜色隐藏了烟雾。谁也看不清,生命在源头究竟在 哪里。 夜色渐渐淡去,我听见昨夜喧闹的院子里传来砍木头的声音。很沉重,钝钝的。迟到的 神灵和先祖没有能够挽留住一个虚弱的身体。那个院子里哭声四起。我还是听不懂那歌 声一样号哭着的女声,音调很高很长地诉说着什么。一棵高大的香蕉树上垂挂着巨大的 香蕉串,新鲜的墨绿色,几次遮住了不断地向着那个院子里走进去的人们。“因为平民 百姓的脸使我看了害怕,那些脸像摊开的手掌一样平坦苍白。”,“如果我能听到世界 上所有的声音,肯定能听到我的救世主的脚步声。”(博乐赫斯:《阿斯特里昂的家》 )。那个人终于死去了,任何人也不能阻拦一条通向死亡的路,从这个破败的院子里出 发。新田村总是让我看到一些我不愿看到的事情,但是它的存在,却把我的目光一次又 一次地吸引过去,让我的脸紧紧地贴住了滇西北的胸膛。 3 “神学家们断言,只要上帝的关怀离开我写字的右手一秒钟之久,这只手就顿时消失, 仿佛被不发光的火焰烧掉一样。我却说谁都不能毫无理由地存在,毫无理由地喝一杯水 或者掰开一个面包。每人的理由各各不同;我期待着那场考验我们信仰的无情的战争。 我知道我将参加那场战争就够了。”(博尔赫斯:《德意志安魂曲》)村落里有人不断 地进入一个庭院里,他们响亮的脚步声,把原本安静地躺在院子里的狗,吓得四处逃 窜。火塘的周围,撒在地上的松叶很新鲜,人们坐在松叶上,脚下都摆着一只酒碗,酒 碗里弥漫着酒气。正北方向坐着的老者,微闭着眼睛,低声地说着魔界与人间的种种鲜 为人知的事情。 天色渐渐暗下来的时候,老者从火塘边站起来,举起了他手里满满的酒碗,向着天空中 稀疏的星群,说:“神,给我力量吧!魔,到我的经脉里来居住!”倾斜的酒碗里的汁 液顺着他的手臂淌下来,流遍了他的胸脯。火光照耀着老者阴暗的面孔,坐在松叶上的 人们却发出了惊叫。我们看见老者举着酒碗的手臂,凡是酒水流过的地方,都长满了鳞 片。那粗糙的鳞片在火光里闪着紫绿色的光芒,仿佛传说里充满了邪气的巨蜥。而他呼 吸急促的胸脯,鳞片与兽毛交织在一起,早已成了滇西北古老的宗教中隐藏在江河里的 精怪。起风了,金沙江里的涛声覆盖着整个村庄。人们在他们的心里奔逃着,心跳像鼓 声一样拍打着紧贴着胸膛的手心。 我一直坐在外围,松叶在地上的铺展,刚刚到达的盘膝而坐的地方就已经结束了。我的 鞋子上沾满了灰尘。面对这一场惊心动魄的变化,我在的心里充满了后悔,我为什么会 看不清楚那鳞片与兽毛的来源。然而我的心里一片沉静。在后来的某个差不多已经被我 忘记了的时候,我才见到博尔赫斯说过这样一句话,他说:“我用镜子照照脸以便知道 自己是谁,知道再过几小时当我面对自己的下场时如何动作。我的肉体也许会害怕;我 却不怕。”(博尔赫斯:《德意志安魂曲》)招魂的仪式慢慢地接近尾声,老者开始向 着死者的亲属讲述一些琐事。 金沙江边的冷风吹过我的衬衫,让我开始轻微地颤抖起来。老者的脸色一片青灰。村人 开始各自退去,很快隐没村庄里的一个个角落里,在不安之中进入他们脆弱的梦乡。我 躺在床上,因为风寒的原因,我的身体里的热流,在血脉里冲撞着,似乎在突破不停地 搏动着的经络。桌子上,一枚硬币被随意地放摆放着。它在灯光下发出淡淡的银光,此 刻的硬币宣传失去了它作为金钱的意义。硬币突如其来的呈现,让我感觉到它正展示着 一段未知的呓语,预示着一些事物在遥远的地方的凝视。硬币在我朦胧的目光里忽大忽 小,我的胃里开始剧烈地痉挛。我扑向床边,一只手搭在桌子边上,把头伸向地面上, 很快地拉过垃圾桶,不停地往里面呕吐。淡黄色的胃液浮向屋顶。 胃液一阵一阵地往外涌出来,很苦。硬币滚落在地上,转了几个圈,最后倒在地上,还 是那麦穗的一面朝上。我在滇西北的群山里躺成了一粒砂,谁也没有在乎我的存在,就 像那刚刚死离去的死者。在白天,他曾经穿过的一只破旧的皮鞋,被一只狗叨在嘴里, 满村子乱窜。而他却赤着脚,躺在一口薄薄的棺材里,接受亲人们的眼泪和怀念。“我 听到门上有剥啄声。我开了门,进来的是个陌生人。他身材很高,面目模糊不清。也许 是我近视,看得不清楚。”(博尔赫斯:《沙之书》)但是,我听清楚了他的声音。那 是刚刚死去的人,我分明看到了他还赤着脚,身上穿着他躺的棺材里的时候穿的那套衣 服。门刚打开,他就悄无声息地挤了进来,嘴里发出咝咝的响声。我虚弱地跟在他的身 边,发现他的衣襟,在我的眼里,白得像一把寒光闪闪匕首。他凑到我的耳边,悄悄地 对我说:“村子里有鬼……”我打断了他的话,说:“你根本就是鬼。从今天开始,你 已经死了。”他很想在我的床上坐下来,对我仔细诉说他在村子里的遭遇,我把他的衣 襟死死地拉住,随手一摔,他的影子飞进墙里,一晃就不见了。这时候,金沙江里的涛 声在我的房间里激荡着,屋子里只有一枚硬币,躺在地上闪闪发光。我倒在床上,沉沉 地睡去。 深夜里,我醒来,看见墙壁上琴弦上粘着一只金黄色的蜈蚣。它那众多的脚碰触到琴弦 的时候,发出轻微的声音。就是这声音,让我从深夜里醒来,用酸痛的目光去寻找声 音。蜈蚣来自于墙上的一道宽大的缝隙,它刚从缝隙里露出大半身体,还有一半身体隐 藏在黑暗的缝隙里。在凌晨时分,我看到那黑暗的缝隙,总是感觉到那就是地狱的出 口。我知道,在滇西北,几乎所有的树丛和缝隙里都有蜈蚣。金黄色的蜈蚣会随着时间 的推移,让自己的肤色逐渐变成深黑色。那就是蜈蚣的毒素蓄积的结果。睡眠再一次到 来,在金沙江边的峡谷里,夜色如同打泼的墨汁,滇西北成了一口幽深的井,神灵闭上 了眼睛,入眠。鬼魂四处游荡。 后 山 陈洪金 1 后山是一个寂静的名词。当它长满了杂草,掩住了一些往事,我便会把它当成一枚银白 色的别针,放在胸前靠近心脏的地方。怀想起我的家族,那长长短短的沾满了泥土的历 史,把我的梦想挤压着,吸纳爬行的蜥蜴,缓慢的马群,飞翔的蜻蜒。后山隐藏在我的 村庄后面,它对滇西北的阳光里繁忙着四处奔波的人们,熟视无睹。一些离开村庄的人 ,烟迹一样的行程,没有给后山的灌木丛留下一些纪念。但是,村人老去的时候,他们 往往便会久久地站立在后山凝望高低不平的丘陵,寻找一个归宿。于是,后山长满了坟 墓。 其实,我的童年和我最初的记忆,是从后山开始的。高高的天空,把它的蔚蓝色覆盖在 后山的野地里,零乱的岩石紧紧地靠着陈旧的坟墓,长辈们停止了最后一声呼吸,密密 麻麻地聚集在后山的树林里、溪流边、山道两侧、崖洞前的平地上、南瓜枯萎了的藤叶 之间。他们的坟墓,还是守着一些春花秋实的庄稼。在春天到来的时候,叶子和花朵把 后山铺张成一首遥远的歌,而那些土地里埋藏着的灵魂,却用碑文来守望着一个个家族 的根。在我的童年里,我把每一天的时光,都紧紧地贴在后山的草丛里,在蓬勃的叶片 上寻找栖息的蜻蜒、螵虫、蛄蝼,还有玉米地边上没有燃尽的纸钱。后山的死亡气息避 开了一个孩童的眼睛,呈现的却是遍地的柴胡、续断在它们成为中草药之前的细小的花 蕾。那些日子是在1980年以前,在1972年之后。在那一段时间里,后山让我看不见村子 里铺天盖地的漫画和标语,以及族人在深夜里低低的哭泣。村里人整天在村庄周围大片 大片的田地里劳作着,他们心不在焉地劳动,他们心不在焉地唱歌,零零星星在散布在 庄稼地里的耕牛,并没有带领他们走向丰衣足食,却让每一年的春节时刻,携了空旷而 稀少的祭品,在后山的丘陵上燃起了烛火,低语,祈祷。沉默的面色里隐藏着愧疚。 一群人抬着一个死者,在沉重的棺材里缓缓而行,沿路漫撒的纸钱引着一条路,向着后 山而来。我坐在高高在山坡上,静静地看着他们的队伍越来越近,甚至看到了其中一个 抬着棺材的人,当他走在河边的乱石丛里的时候,他的脚被散乱的石头拌了一下,微微 地起伏着的棺材便晃动了一下,被捆在棺材上的深红色羽毛的那只公鸡,也随着棺材的 晃动,吃惊地扑打着翅膀,尖叫起来。死者来到后山,人们就地取材,从山脚下的河里 抬了质地坚硬的石头,为死者建造一处朴素的居所。人们挥汗如雨的劳动,被我看见 了。我坐在高高的山坡上,静静地看着那些村里人为了一个死者的最后归宿而忙碌着。 此时的村庄里,升起了青烟,一家人,死者的亲人们,肯定还坐在刚刚存放过死者尸体 的灵堂里,低着头哭泣着,一声长一声短地诉说着死者生前的种种往事。死者能够居住 在后山,应该算是一件很体面的事,他可以和他的先祖们在一起,接受纸钱燃烧时的温 暖,注视着村子里的每一个孩子的降生与成长。新鲜的泥土覆盖着他的躯体,夜色到来 了,村庄里的人们架起了高高的望乡台,摆渡他四处奔波的灵魂。这时候,我看见村子 里的火光,闪动着,跳跃着,一些词语对他说:回来吧!还有一些词语对他说:去吧。 坟墓关上了沉重的石门,死者从此居住在后山,让我的足音惊动他的沉睡。 2 在后山,漆黑的夜里,有人说我看见了鬼魂。于是我离开了后山,回到村里,隐没在村 庄附近的水稻们起伏的波浪里,我肤色黝黑。我不知道,在后山里,寂寞的灵魂与谁在 一起。 后山长满了树木和杂草,长年累月里连绵不绝的风吹雨打,使那些隐蔽在藤蔓与叶子之 间的岩石变成了漆黑的颜色。在村子里,有人在清晨的时候,赶着马匹或者矮小的驴子 到山里去,在那些坟墓之间割草。肥沃的泥土总是会滋长出一些深绿色的草,可以驮回 村子里,给牲畜们做成一个温暖的床,让它们在夜色来临的时候,悄悄在咀嚼着,做上 一个好梦。只是散布在后山的丘陵上的那些坟墓,每天都要面对露水的侵蚀,守望着一 片了无生机的土壤。当我回到村子里的时候,后山便没有了居住的人。我曾经居住过的 那间茅屋,在风雨里渐渐破败,最后倒塌了。滇西北的阳光把茅屋后面的牛厩暴晒着, 原来,还可以闻到那里面散发出的牛粪味道。但是后来,牛群回到了村子里,它们在村 子外边的村道上低头着吃着青草。当它们在阳光里沉沉睡去的时候,蜻蜒栖落在它们粗 壮的牛角上,把村庄点缀得宁静而安详。此刻的后山在牛的梦外面,被滇西北的阳光蒸 发出腾腾的水气。牛厩里早已没有了散发出青草和苦艾气息的牛粪,只有蛇在牛厩旁边 的马桑树茂密的枝杆上缠绕着,蜥蜴在阳光里迅速地爬过,最后消失在草丛里的岩石缝 隙中。 这时候,后山成了一个意象,让我渐渐地把它忘记。我有时也会把它想起来,并且让它 成为我的文字里的追溯往事的河流。我躺在村庄侧畔的稻田埂上,手里拿着一本书,静 静地阅读。在村庄外面的田埂上,我读了很多书,它们曾经是:《德伯家的苔丝》、《 红与黑》、《静静的顿河》、《猎人笔记》、《艾青诗选》、《绿化树》、《昭明文选 》、《南行记》、《雪山飞狐》。我在田野里阅读那些书的时候,经常会犯困。于是我 就把书翻开,随意地盖在脸上,遮住从池塘边的柿子树圆圆的叶片之间漏下来的阳光, 做上断断续续地一个凉爽的梦。书页被风吹起来,我可以看到后山远远地在我的视野里 ,与我对视。我的目光随意地眺望后山,整个山坡寂静得象一个沉默的老妪。在那斜斜 的坡地上,我可以隐隐约约地看到如丝的山路,把后山笼罩着。叶脉一样的山路构成了 一张网,我对它们向着每一个方向的延伸,都了如指掌。当我在睡梦中醒来,惺忪的目 光里,我看到了一些山路,开始回忆的童年时在那些路上发生的往事。 我还会想起一些人,他们大多数已经死去了,有的甚至于我还在后山上的时候,就已经 死去了。我在后山上的时候,也曾经跑到那些林子里去。被阳光晒干了苔藓,覆盖着墓 碑上的字迹,模糊的文字被树上滴落的水珠打湿了,粘住了偶然经过的蚂蚁艰难的行 踪。它们在林子里整齐地排列着,一队一队地可以让人辨认出一个家族的脉络。旧坟的 衰落,使得墓碑倒塌在草丛里,藤蔓一天天生长起来,缠绕住了那些字迹,再也没有人 能够看清楚那些文字,究竟记载了多少辛酸与劳顿。没有阳光的林子里,光线幽暗。我 坐在那幽深的林子里面,想象着鬼神与仙女们在树枝头飞舞着,战斗着,哭泣着。孩子 的心里,没有成人对坟墓的恐怖。 还有一些坟墓,虽然经历了雨水的冲刷,但是还站在时间里。潮湿的林子掩藏了它们的 存在,深绿色的苔藓正慢慢在向着墓碑的顶端延伸,碑石整齐的楞沿,还在告诉一个孩 子,一个生命刚离去不远。我在林子里的一座坟墓前的石台上,看到了残留的深红色的 烛泪。几滴烛泪粘在墓台上,杂合了细微的尘埃,凝结着某一个屋檐下面生活着的人们 ,对逝者的怀念与想。也许,村里人还会想起死者,把他在村庄里的快乐与忧伤,在不 经意的时候谈起,并且在黑夜里,向着后山的方向,燃起一炷香,燃起一堆纸钱,泼撒 一碗水酒,与那居住在冰凉的墓碑后面的鬼魂,悄悄地对话。 我在水稻田埂边上的半梦半醒,经常会想起这样的情景来。后山的沉默,其实并没有让 我忘记它,一个特殊的地方。 3 后山居住着死者,它必定会与我的怀念紧紧地连在一起。1993年的盛夏,这是一个我多 次提起来的时间。我在后山与坟墓的重逢,让我感受到了一种挥之不去的忧伤。从此, 我每一年的滇西北阳光炽烈的时候,就会想起后山。雨水淋湿了的后山,我的母亲在那 一块潮湿的泥土里躺了整整十年。2003年的初春,我写下了一组诗《三川》。这一组诗 的最后一首,我用后山上的母亲来结束我的抒情。《三川》的最后一首诗,我取名叫做 《与母亲相伴的苦难墓地》,在诗里,我说: 母亲给了我一个简单的姓氏 能过它我笔划和指向 我在一个缓缓的山坡上 找到一个串零乱的族谱和一些名字 她的长眠不醒 拉长了一段 让我用尽一生也走不完的路 我被那特定的距离抽打 在梦里痛苦 在诗里眺望 母亲的山坡注定要成为三川 最让我牵肠挂肚的地方 一条公路在给了我姓氏的墓地经过 我每一次沉痛的凝望 都会有一些荒草 把我的视线轻易地挡回来 母亲的坟头的我的目光里一晃而过 却在我的心里抛撒了无数往事 不仅是我知道 母亲一生经历了许多苦难 而她的墓地座落在公路旁 那独特的位置 浓缩了三川的一个侧面 每一年的春节,我们都会去那一片遍布着家族亡灵的墓地里去扫墓。众多的名字,让我 想起了村子里层出不穷的故事。人们在村子里曾经争吵过,有的人甚至在那些瓦檐下吵 了一辈子,到了最后,他们还是来到后山,在泥土里肩靠肩地栖居着,沉默无语。两个 世界的隔绝,使村子里的人继续下来的争吵,他们再也听不到了。村子里的合解,甚至 是结为婚姻,他们也看不到了,我的母亲,在她在世的时候,也曾经被村子里的另一家 人追骂着。如今,彼此对骂的人都躺进了棺材,被人们抬到后山的祖坟地里来,近在咫 尺地躺在后山的尘土中,彼此的坟头之间只隔了几步的距离。在后山扫墓的时辰,墓地 里燃起了香烛,坟头上的野草被清除。新一年的纸钱压上去,又一年过去了,村子里有 人不断地出生,后山上不断地在棺材里被抬上来。满山遍野的忧伤,牵挂着村子里每一 个人的思念、怀想、追悔、埋怨。后山承载了家族的血脉和庄严,也收藏着苟且与妥协 ,站在母亲的坟前,我常常想起母亲生前的软弱,想起因为她的软弱而引发的族人对她 的侮辱。然而,随着时间的流逝,这一切又归于尘土,我只会更多的记起她的一生辛 劳。 我把后山上那缓坡上母亲的墓地,一直存留在心里。后山远远地离开了我生活和工作的 地方,很多时候,我只能通过记忆再现母亲的面容,通过文字来回忆她在村子里的生活 场景。后山的草丛和石头掩盖了我的生命之源。我的婚姻生活因此付出了相对应的代价 ,没有了母亲的关心与操持,我曾经冒着与家族决离的危险,不顾一切阻拦自己为自己 举行婚礼。这首诗在2003年5月的《星星诗刊》第5期上发表以后,新的事件又发生了。 后山又出现了一座新的坟墓。那是另外的一个栖居,我目睹了爷爷的离世。夏天的一场 雨,在爷爷离世的那天晚上,在深夜里与我遭遇。我病了,头痛笼罩着我的忧伤和疲 惫。村里的人们抬着爷爷片后山一路走去。我跟在送葬的人群里,把一条从村子通往后 山的路,走得异常艰难。 在后山,人们挥动着锄镐,为爷爷掘墓。我坐在一边,高烧和头痛,使我失去了所有的 力气,只能坐在一旁看着村里的人,把我爷爷的墓坑挖好,砌上石头,把那朱红色的棺 材放到墓穴里去。后山的阳光暴晒着我的病,高烧使我浑身发抖。后山上又添了一座新 坟,我在它还没有建好的时候,离开了。爷爷还没有下葬,他的棺材被放在墓穴旁边的 空地上。后山上的人们还在忙碌着,新挖掘出来的泥土,在我们家族的坟里,压住了正 在滇西北的阳光里飞快地生长着的野草。爷爷在后山的墓地,我没有去看过,时间长了 ,他也便经常到我的梦里来,与我谈起家里的一些事情,淡淡的语气,还是他生前的形 色。从梦里醒来,遗忘也便开始了,我不能完全地记住他在梦里对我说的话。梦的出现 ,说明我还是在深深地想念着他。 亲人们进入后山,他们的坟墓在后山的存在,使我对后山有了更深的感受,我的身体里 流动的血液,来自于母亲,母亲的血液来自于奶奶。奶奶还在村子里生活着,总有一天 ,她也会去后山,结束她白发人送黑发的人历史,与母亲在一起,彼此相伴。那时候, 爷爷、奶奶和母亲,他们三人在后山,应该算是有几个说话的伴了。 4 后山在我内心深处的存在,其实远远不在于那里埋葬着我的亲人。后山是一块埋葬着死 者的坟地,那些坟墓把消失的躯体收藏着,让离去了的灵魂有了一个归宿,让活着的人 们,使他们的思念找到了表达与倾诉的场所。 一群人在漫长的山水之间流浪着,遍地的黄土都可以埋葬死去的人。人们一路上的跋涉 ,把生活扛在肩上,把孩子牵在手里,四处寻找着一片水土,借以耕种,并在那一片土 地上生活、嫁娶、生病、吹奏、谩骂、殴打、欢笑。低矮的屋檐下的泥土,被两扇门关 闭起来,一个天井里的天空,呈现出生活的千姿百态。但是身体衰老的时候,生命就会 渐渐在从身后的阴影里渗漏出去,留下了一个没有了生机的躯壳。 死者的身体不能与孩子、牲畜、庄稼在一起,后山也就呈现出了它的风水。风水特别讲 究生前身后的时运,它让死者在死后没有停下来歇息的机会,还要全神贯注地为了村子 里的尚存者,守着一段气数,使其连绵不断,并且风调雨顺、人丁兴旺、财源悠长。在 后山,人们无数次跪拜在阳光弥漫的坟前,摆上酒水,点燃香烛。低声的诉说里,还是 为了村子里的庄稼、牲畜、孩子、路途、收成。于是,后山上的每一寸土地都与它周围 的水流、树林、石头、悬崖、高低、坡度有关。在后山上,可以不在乎坟墓的大小繁简 ,却不能忽视它的位置、地形和朝向。一块坟地选定了,它便决定着一个家族在未来几 十年甚至上百年的时运。后山对于村子里的人来说,那是何等的重要! 任重道远的后山上的人们,仿佛把守着城池的士兵,他们敢轻易地睡去吗? 在后山的草丛与岩石之间,我看到一些人,开着银白色、深灰色、朱红色、黑蓝色的汽 车,带着礼品,从很远的地方,经过几天的行程来到后山。他们光鲜的衣着,告诉土地 里的人们,托了他们的福,远方的生活水草丰茂。沉静的后山,响彻山野的鞭炮声,让 紧闭着眼睛的死者,在初春的时候睁开了眼睛,看着一些发胖的人、生了病的人、脸庞 红润的孩子、还没有躺进后山的长者,远远地从村子里走出来,手里拿着纸线,心里回 想着远远近近的往事,三三两两地向后山走来。 在坟前,所有的跪拜都依次进行,只有长者们,围绕着坟墓举行一年一度的仪式,把纸 钱、银两、衣服、酒水、果品摆到坟前的墓台上。这时候,乡村里最具神性的词语,便 花朵一样绽开了。后山上的话语掌握在长者的心里,他们的诉说来自远古,来自在抵达 后山之前曾经居住过的遥远的故乡。长者在他们的话语里,断断续续地描述着一个家族 的流浪过程:出了老家门,离了繁华城,过了千道水,爬了万重山,生了数场病,结了 几门亲。村庄似乎是没有历史的,只有后山,在它的每一片土地里,都有说不清的悲欢 离合。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freedns.u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