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freedns.us)◇◇   边城的长河   -读沈从文谈故乡事   作者:株株   很多年以前,一个学汉学的德国朋友问我:“为什么有人说沈从文是中国20 世纪最伟大的作家?”。那时候,我对这个问题无从作答。“边城”这部电影我 是看过的,但沈先生的作品几乎没有读过,读过的大多只是些有关他生活经历故 事。当时,我只能把沈从文先生作家生涯中很重要的一点告诉了这位德国女友: “他的哪些作品49年以前就完成了,从那以后就几乎没有什么创作了”。   “最伟大的作家“这句话还是留在了我的心底。既然有人这么说,沈从文先 生至少也是一个了不起的作家。从第一次读沈从文作品到现在10来年过去了,他 的书就一直放在我的枕头边。这10年,计算机技术给人类的信息交流带来了一场 革命,这一变革如此之快,如此之猛,使计算机产业本身都有点虚脱了。这10年, 我本人也步入中年,做了母亲。闲暇之余,有时也在网上畅游,捡到些垃圾和精 品来读。但更多的时候,我是领着孩子看山看水,看日落星移,对人的来历人的 需求好象是有了真正的体会。这时候,我好象有一点读懂了沈从文先生的文字, 越读越喜欢,读过以后就无法在内心删除它。我悟到,用”伟大“这样有点吓唬 人的词来评论他有点不合适。还是用他自己的话来评价比较合适。他曾经很自信 地说过他的文字会传得很远,传得很久。用“久远”来评价他的作品确实很合适, 他的作品确实是与山水连在一起的,有山水之宽广,山水之净美,是山水天地之 间久远的文字。   第一次读沈从文先生的作品是一本收获杂志上,是一些书信,是沈先生在30 年代一次回乡的途中的船上写给他妻子的。那时湘西的交通还很不方便,重山峻 岭,只有水路才是一条方便的交通途径。湘西的河不大,也不是很深,船夫一般 是用长竹竿来撑,上滩还得请人背纤,小货船一般只有两丈来长,这船走得慢, 沈先生在船上有很多时间给爱妻写信。得以重新亲近故乡的山水,内心充满对妻 子孩子的满腹柔情,对文学的自信与成功的满足,沈从文先生的内心应该是相当 舒展的。沿途的山水他是那么熟悉,在他少年的颠沛生涯中,他几乎是一步一步 用脚量过,这份亲近涌出他的心头,跃到了纸上。他让妻子一起来看沿河小贩论 堆卖的橘子、河边妇人的衣妆和头饰、大直大白令人捧腹的寻人启事和船夫憨直 的荤素野话........。这些凡人小事在他的笔下简直就成了歌,让人觉得人间烟 火是如此让人眷念。在故乡的山水中,沈先生笔下流出的不尽的爱意和敬意,人 在水上走了几天,他还能惊呼出:“这里全是水了!“。他是一个能将整个身心 融入水的人,才有了水一般的纯净之心,水一般纯净文字。他在水的环绕中思考: 历史不应该是强人之间的争斗史,历史是水中的石头。如果人都象沈从文先生那 样敬畏山水,这世上就会少一些血腥。   在这篇读书感中,我尽量不再看原文,只说自己的感受,为的是和爱书的朋 友谈谈我自己的读书体会。60年代出生的人爱阅读的多,60年代出生的我始终把 文学当成自己的一个伴,有自己心爱的作品陪伴生活就不可能孤独。我那位学中 文的德国女友也是60年代出生的。她告诉我,读沈从文先生的作品会有安静很舒 服的感觉。她的感觉是对的,沈先生的书确实能让人平静,在这重物欲赶速度的 社会里,读他的作品确实象在森林中散步在小河边透气。必需要提到的一点是, 就象一些珍奇动植物频临灭绝或已经灭绝,沈从文先生笔下的一些人文景观也已 经消失,如沅水上的货船,仅从这一点来说,沈先生的书已成绝唱。   我爱读沈从文先生的书还有一个原因是:他写了很多我故乡的事。我是湘西 人,父母及祖辈也是湘西人,爷爷就是沅水上的船夫。我爷爷已离世近20年了, 沅水上的货船也已远去,但沅水两岸的山川人物都鲜鲜活活地留在他的传世之作 中。能在沈先生的书中亲近故乡的山水,真是好大的一份福气。在沈从文先生笔 下山水人物故事中,我还总能看到了我的祖辈亲人和他们的船的影子。   在我小的时候,爷爷和我大姑父的的船常常在洪江一带往返,那是沅水的主 流,也是爷爷常说的大河。我父母是教书匠,我们一家住在另外的城市,叫芷江。 芷江傍着一条沅水的支流,按爷爷的说法叫小河。洪江和芷江在沈从文先生的书 中都提到过,前者是当时繁华的水陆码头,后者是沈从文先生投笔之前做过小差 事的地方。我爷爷的船我没见过,但爷爷撑船的样子我是见过的。在我10来岁的 时候,他把我大姑姑家的大表哥带来玩。表哥没见过火车,我们就去逛铁路,铁 路桥不许过人,我们就在桥下过渡。一上渡船,也不问船家是否许可,爷爷和表 哥一前一后抡起竹竿就把船撑了出去,船家一看这一老一少是行家也不阻拦由他 们折腾,我坐在船的中央觉得甚是好玩。   我是见过我大姑父和大表哥的船的。别人看来有些奇怪,为什么是我姑姑而 不是我父亲继承了我爷爷撑船这一行当呢?我父亲是我爷爷奶奶的独养儿子,是 我奶奶捧在手心里的。我父亲少年时就跑出去考了学,那是50年代初,他恰恰赶 上了一个新的时代,他考上了一个当时不要学费还管饭的学校:湖南第十师范学 校。我一直认为支持父亲考学是我奶奶的主意而不是我爷爷的主意,我知道为我 父亲考学我奶奶还变卖的几件银手饰。这以后,我大姑姑十几岁就跟着我爷爷上 了船,再后来就跟同是船家的子弟结了婚撑起了夫妻船。孩子出生后,小两口还 在船上忙,没留神放在舢板上的小宝宝已掉到了水里,还好,又被后面的船给捡 起来了。这命大的小家伙就是我家第3代唯一吃过水上饭的:我的大表哥湘生。   我见到我大姑父和大表哥的船是我已经上中学了,是初一的寒假,这是我第 一次见到了大河。大河当时并不给我什么强烈的印象,并不是特别宽,水肯定是 深多了,河中的鹅卵石也看不太清了。倒是去大姑家途中的一些事至今还记得很 清。那一年时代又起了一些变化:被禁了将近20年的歌剧“洪湖赤卫队”又开始 上演了。在去大姑家的路上,从芷江到绥林我们走了三天,其实也就只有三百来 公里的行程。第一天我和爷爷乘去运输公司的汽车走了30多公里就没法往前走了, 得在当地过夜,等第二天另外的一班汽车。在这停停走走的几天里,留下印象最 深的是“洪湖赤卫队”。沿途所经的各个县市的剧团都在上演这同一出戏:歌剧 “洪湖赤卫队”,电影院也在上演拍成电影的歌剧“洪湖赤卫队”。另外印象很 深的是听人说侗族话。途中的第二晚,我和爷爷在靖县过夜,在旅馆我和另外两 个姑娘同居一室。这两个姑娘叽叽咕咕说着一种我从来没听到过也弄不明白的语 言,听久了觉得是听两只鸟在唱歌。我忍不住试着问问她们在说什么,她们居然 还听得懂我的话的,她们告诉我她们是侗家人,说的是侗家话。我再问她们为什 么不穿侗家衣,象登在画报上的那样的,她们只是笑。我当时真有点遗憾,我真 想见到她们穿上侗家衣的样子。   回程的时候,我们要从绥林经洪江和怀化再到芷江,我和爷爷顺路搭上了姑 父和表哥的船。但这段水路走得并不太长,因为他们船不到洪江,只到一个好象 叫王家坪的地方,在那里我和爷爷再搭汽车去洪江。为什么他们连洪江也不去了 呢?那时货船只走还不通汽车的地方了,有了公路的地区再也用不着他们来载货 运客了。那只船也还只有两丈来长,四五尺宽,不过这船与我爷爷的船有了很大 的不同了:船上已装了发动机了。有这发动机可摆弄,我想我十八九岁的湘生表 哥应该是很自豪的。那天,船上除了货还有几个乘客,我们都坐在船中央的几排 小凳子上。这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在沅水上航行,现在在心中留下的印象 只是水是清清亮亮的,两岸的山景该是很古朴的,但当时我还不懂得要留心去看。   大表哥究竟是哪一年弃船上岸的我还真不清楚,反正这些年他是开货车养家 的。他现在也才有四十五六岁,下次见面我还真得问他一些故事。我大姑一共养 育5个子女,子女一多她大部分时间是在岸上做事,都是体力活。孩子多,生活 苦,回娘家的机会极少,到了85年我领妹妹去看她时,大姑一见面就是一阵嚎啕 大哭,这哭声中有喜也有悲。   沈从文先生的小说“边城”我读过好几回,我把书中看到的湘西人的生活场 景印在脑子里了:那是一个有爷爷孙女黄狗和渡船的人家,这渡船不仅让人连着 水也让人连着人;有白云的山岩上二佬的情歌在飘动;端阳节棕子香了小伙子在 龙舟上喊...........这故事精致,场景精致,语言也极为精致。故事的后来, 爷爷老了,再也撑不动船也撑不起翠翠的婚事了,该去的时候就去了。该留下的 留下了,在山间的水和水边的人的呵护下,翠翠在等待着二佬.........。   85年我在湘西一带采集植物标本,去过茶峒,这是一个真的地名,也是拍摄 电影“边城”的外景地。茶峒还有渡船,渡到对岸就是四川的秀水县。当地人指 给我看哪里是秀秀看龙舟的吊脚楼,哪里是端阳节放鸭子的小溪。我跑到公路上, 看到一块牌子,在湖南的一端写得是四川省,四川的一端写得是湖南省,茶峒真 的是在很边远的地方了。   就在这很边远的地方,我见过健壮的苗族妇女在路边挽她们的长发,她们戴 着她们心爱的银饰,真的就是画报上见过的样子。我还见过搭在小溪上的凉亭, 一群苗家妇女在亭子里洗衣洗菜嘻戏,真的就是人水一家了。从山崖上望山谷的 河,那一潭水真是碧蓝碧蓝的,好象是从天上掉下的。湘西之水都非常秀美,很 亲近人。多年后看到瑞士的水也很美,是另外的美。瑞士的湖大的象海,大得好 象在和山争气势,顾不得与人亲近了。我们湘西的水即使是从天而来,也是真正 下了凡的,是人间之水,总是在山岭村寨盘绕,轻易舍不得远去。   “长河”是沈从文先生的一部未完的长篇小说,是一部写沅水人家的风景长 卷。书中有个风趣的老头叫“满满”,随着满满到处走动,河两岸的人和事也就 动了起来。不论“满满”的随遇而安还是滕家的殷实持重,沈从文先生的笔下都 流出同样的爱和敬。““满满”这个词在我家乡常用,就是叔叔的意思。我就管 我小姑父叫满满,因为我父亲没有兄弟,叫他满满也是更亲近的意思吧。我在我 祖父母膝下渡过了很多童年和少年的时光,他们是善良而又认真的人,这里,我 想用沈先生长河中的一段的笔调来描述他们:早上起来必清扫庭院,过端午节则 煮粽子挂艾叶菖蒲,过新年大人小孩必穿戴整齐,小孩子是新衣新鞋新手帕,大 人是平时不常穿的半新的见客的衣服。给孩子的压岁钱即使再少也从不缺,就算 是几毛钱也是折得整整齐齐的。   今年3月,我92岁的老祖母也故去了,我不能回到大河小河边去送她,心里 很是难过。人在漂流,日子在漂流,这一辈子,我的心很难漂流出那条河。拿起 沈先生的书,我的心回到故乡。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freedns.u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