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freedns.us)◇◇ 我的爷爷奶奶 卓拙   火苗和亲戚们合不来,但这并不影响她对家史的兴趣。大概是因为在她平凡 的一生中,最值得她骄傲的就是自己的血统和家史吧。骄傲到如此程度,令她忍 不住向熟悉的和不熟悉的人炫耀。火苗本来最痛恨人炫耀,因为值得炫耀的东西 只能是别人没有的东西。可世界上有什么是自己有而他人无的呢?有什么是她独 一无二的的呢?恐怕是什么都没有的吧。   或许,除了她的家族,她的血液。如果这世界上有什么真正让火苗为之骄傲 的东西,那就是她的纯正的满人血统,和她充满传奇的祖先。   火苗为她身上流淌的满人血液而骄傲。在经历了四百年的大清统治之后,满 人早已汉化,全中国象她这样维持纯正满人血统的人实在不多,令她在茫茫中国 人的海洋当中,自豪地感觉到自己的与众不同。   火苗有满清遗民的情结。大学时每次和同学们逛颐和园,火苗总会作愤愤不 平状,叹世道变兮,现在连逛自个家的后花园也得买门票喽。然后同学们嘲笑她 满清的遗老遗少作风十足,而火苗得意洋洋。   火苗得意洋洋,幻想一百多年前的自己和表姐妹们穿著格格服踩着花盆底儿 一路用轿子给抬到园子来,在里面赏花吟诗的盛况。也不管当时火苗的祖宗其实 已经败落的差不多了,哪里有这样的机会。就像白俄被苏联红军灭了后,一下子 出来好多个王公贵族一样,大清国亡了后,倒是给火苗这样的人不少想入非非的 特权。   火苗是满人,姓爱新觉罗。这个爱新觉罗和当了四百年大清皇上的那个是同 一个祖先的后代,只是他们隔得太远,当初并没有随着皇太级入关,而是一直在 东北老家呆了下来。   火苗喜读中学时的历史课本,上面形容女真族,就是满族人的祖先,“勤劳 勇敢,朴实善良”。火苗幻想自己的先人们,矫健魁梧,身穿动物毛皮做的皮袄, 骑在高头大马上,随着他们弯起弓箭,一头头野兽应声倒地。脚下是肥沃的黑土 地,身后是巍峨的群山,胜利的呼啸在白山黑水中回荡,她淳朴善良的游牧的先 人们。   火苗为自己的民族骄傲。是她的祖先们创立了大清,延续了中国的文明,令 中国在清中叶走向史无前例的繁盛和强大。即使是晚清的衰弱,火苗也不认为中 国近代的悲惨历史都应归咎于清政府或者慈禧一人的腐败。任何文明发展到最繁 盛之后,都会逐渐式微。国家不再强盛,家族不再兴旺,是古老文明的必然结局。   她的祖国,她的民族,她的家族,还有她的先人,无一不是如此。在经历了 短暂而耀亮的繁华之后,剩下的只是烟花散尽的萧索和寂静。   1   式微。满人式微。家族式微。   火苗看过家族的家谱。伸展起来有一面墙那么大,上面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图 表和文字。家谱的原件藏在族长家中,族长是个住在偏远农村里的老农民。   火苗一家历来疏远亲戚和族人。由于父亲在童年受过不少亲族的冷遇,为此 从不参加一年一次的修谱工作,更公然要求将他的名字从其中删除。但父亲一向 以奇谈怪论,性格怪僻著名,他的言论在家族中从来不被当真,也就无人理睬。 因此,火苗在家谱中不但看到父亲的名字,还看到了自己的名字。   但真正让火苗激动的,是当她看到爷爷徐其明的名字。而火苗千辛万苦地找 家谱,就是为了看到这三个字。   爷爷姓徐,字其明,号如晦。火苗是听爷爷的故事长大的,在心理上与爷爷 异常亲近。她的眼前不止一次地浮现出这样的画面:不同年龄的她,童年,少年, 青年,与爷爷同坐在自己家中的院子里。爷爷身着白衣,面容清矍,目光淡定, 眉宇祥和,他微笑的眼神像是穿越了一切时空,让火苗忘记了尘世间的种种烦恼。 在火苗的想象中,爷爷和她从来没有对话,因为,她和爷爷的沟通是不需要言语 的。   就象她和父亲,用多少言语都无法沟通。火苗看到父亲和姐姐的小女儿玩耍 的时候,总是心里怅然。父亲和他六岁的外孙女是最好的朋友。火苗相信,如果 爷爷在世,一定是最了解她的人。而她,也一定是最明白老人的人。   可惜,火苗从来没有见过老人。所以,她最盼望实现的发明就是时光机器, 驾着它穿越时光隧道,回到爷爷的时代中去,重温爷爷经历过的生活,体会爷爷 的情感世界。   因为,他们那一代的人经历如此传奇,生命如此动人,内心如此不为人知。   2   “我是慧剑,我是火花。我愿生如闪电般耀亮,我愿死如流星般迅乎。“这 是爷爷同时代另一个人的墓碑。而火苗以为,这其实正是爷爷一生的写照。   爷爷的故事当从公元1920年讲起。当时爷爷20岁。   在遇到奶奶之前,爷爷是个刚离开学堂不久的青年农民。爷爷祖上自然也作 过贵族,他的爷爷作过黑龙江的将军,统管东三省疆土,威风凛凛。后来在一次 与俄国人的战争中阵亡,从此家道中落,等到爷爷这一辈时,已经一贫如洗了。   爷爷家中五兄弟,爷爷排行第四。兄弟中爷爷最文弱,也最爱读书,聪明过 人,过目不忘,于是父母怜惜,就一直在镇上念书。直到一年前他父亲去世,爷 爷被迫担起了家中的责任,开始了从未经过的耕种生涯。   那个时候的爷爷是郁闷的。青年的爷爷读书万卷,满腹经纶,学的是治国之 术,立的是安邦之志。特别是在当时倍受凌辱的中国,有志气的青年是不会甘于 只作一介草民的。读书人胸怀大志是中国人的传统,而当时已是民国,五四运动 刚刚爆发,新文化运动一触即发。经过半个世纪的苦难教训,中国的智囊们正陷 入了用西方文明救中国的热潮中。大学成为青年们学习西方科技﹑文化﹑政治和 思想的最佳场所,也是他们追求理想的圣地。   但爷爷没钱读大学,即使他是那么优秀。无从实现理想的爷爷感到阵阵绝望。   直到他遇到奶奶。那时的奶奶尚待字闺中,但早已远近闻名。奶奶的名声不 是来自于她的美貌贤惠,而是…..个性。   奶奶的父亲人称胡老爷,是镇上最大的大地主和资本家,家中的商号从黑龙 江一路开到北京。奶奶是他三个儿子之后唯一的女儿,自幼宠爱非常。这种环境 出身的小姐大多是有些骄纵的毛病的,但奶奶实在是有点离谱了。   奶奶是女儿身,男儿心。最恨自己身为女人而受种种之束缚,因此自幼喜作 男装打扮。生就一幅大脚,因为不肯缠足,太痛,又太束缚。奶奶酷爱的是男人 的运动,骑马,打猎,射箭。对了,还有射击。   奶奶是天生的神枪手,双手用枪,腰间左右各别一支从不离身。骑着高头大 马纵驰乡野,所过之处卷起阵阵尘土。性情乖张暴烈,与人一言不和,即拔枪示 之。   在家乡的老一辈中流传着两个关于奶奶与枪的故事。第一个故事是,奶奶随 爷爷居住外地,一年多后回娘家省亲时,家中养的十几条狗已不尽识她,对她狂 叫不止。奶奶大怒,痛骂不识主人之狗养来何用,遂拔出双枪在数秒之内将群狗 尽毙。无人敢阻。   另一个故事是关于分家产。与爷爷婚后,奶奶的父亲病逝,分割家产。按规 矩分家产从来没有嫁出女儿的份儿,所以田产都在奶奶的哥哥间分割。奶奶并不 理睬这些,在她的眼里一样是父亲的亲生儿女,凭什么自己是女人就没权分家产? 奶奶要求参与被拒,于是持枪大闹祠堂,最终由三个哥哥各自让出一部分了事。   据说,奶奶只身闯入祠堂,拔出枪朝天放了三声,然后回头冷笑一声:“到 底是谁不同意我分家产?”于是一切在祥和友好的气氛中完成,奶奶取得其中一 份。   奶奶要做所有男人能做的事,也要做连男人都不能做的事。她只做自己想做 的事,而全然无视理法规矩。对于她要嫁的男人,她也只有一个条件,要自己中 意。   当时的中国,当时的乡下,仍然是媒妁之言,父母之命,即使是我们豪放的 关东满人也不例外。火苗不知道奶奶是如何去看提亲的男人的。大概一旦有了媒 婆和父母都喜欢的人,她就骑着马自己去看这个男人去了。她从不讲话,而只是 远远地打量清楚,等到来人注意到她时,她早已一声长笑,策马远去。   依奶奶的性格,她对男人定是挑剔的。要么是她不喜欢一个人,要么是她不 讨厌的人被她吓倒,要么是对方对她的限制太多,总之是个个不成,一来二去, 拖成了个21岁还待字闺中的老姑娘。当时的姑娘,一般是十五六岁就出嫁了,到 21岁时,应已是几个孩子的妈了。而奶奶决不凑和。对她来说,与其和不喜欢的 人共度此生,不如一生不嫁;不能过自己想要过的生活,不如不过。   奶奶是天生的女权主义者,是天生的洞察人生的人。尽管她读书不多。其实 只有普通人才会从书本中学习人生,有天份的人本来就是天眼通。   然后,奶奶看到了爷爷。   火苗不知道二十岁的爷爷长的是什么样子。家中唯一一张爷爷的照片是此后 十来年照的,可看上去爷爷最多只有二十五岁。照片上的爷爷文质彬彬,清秀异 常,戴黑边眼镜,围白色围巾,眉宇间有一种挥不去的书卷气和忧郁。   奶奶眼中的爷爷,像是从另一个世界里来的访客,他的举止﹑礼貌﹑态度都 完全不同于她熟悉的男人们。她的父亲,哥哥们都是粗犷的﹑豪放的,他们大声 讲话,大碗吃肉,大口喝酒,而爷爷却是那么文弱,温文,清声细语,喜怒无言。   爷爷是奶奶三哥的同学,因此与奶奶相识。奶奶最近一次见到爷爷,是在三 哥去日本留学之前。爷爷对待奶奶的态度很奇怪,总是彬彬有礼,不卑不亢的。 对她的无理和霸道,他不想其它人那样对她卑弓屈膝或者唯唯喏喏,但也并没有 任何敌意或者激怒的表情。他甚至完全没有在意她,不管她说什么,做什么,他 总是淡淡的,耐心的,让她发作不得。   而他越是淡然,他的形象反而越深地印在她的心中。她第一次有了心事。   奶奶对爷爷一见钟情。她是个爽直的女子,认定自己喜欢了爷爷之后,便直 直地告诉自己的父亲胡老爷,自己已经有了中意的人。   胡老爷是聪明人。女儿的婚事一向是他的心病,一方面怕她这样的脾气嫁不 出去,另一方面又怕她婚后不容得夫家。唯一的可能,就是找个家境略差点的, 脾气好,人又老实的,这样才能安安稳稳的过日子。爷爷符合了一切条件,甚至 比想象中还好得多。所以胡老爷略一沈吟,也就答应了。   胡家派人来提亲的时候,吓了徐家人一大跳。寡母和兄弟都激烈地反对爷爷 和这个女魔头结婚,娶这样的媳妇无异于长了豹子胆, 整天动刀动枪,只怕一个 不小心得罪了大小姐,掏出枪来把全家都毙了。但出乎意料的是,爷爷和胡老爷 一样,略一沉吟就答应了。对于家人的担忧,他只是微微一笑,仿佛完全不放在 心上。   三个月后,两个人订了婚。双方约定,婚礼在爷爷考取大学后举行,如果考 取,一切费用由妻家承担。   九个月后,爷爷考取了北京大学哲学系。   得知考取之后,胡老爷给爷爷奶奶举办了一个全县最热闹,最豪华的婚礼。   婚礼上人人开心,而最开心的只怕就是胡老爷本人了,看着最宠爱的女儿终 于嫁得佳婿,他感觉所有心愿已了,可以瞑目了。   婚礼上人人开心,婆婆和小弟欣慰有加。除了丰厚的嫁妆外,胡老爷还免了 从今以后的租子,从此一家可致生活无忧。   婚礼上人人开心,新娘子得意洋洋,丈夫是自己亲手千挑万选的,相貌英俊, 温文尔雅,又是大学生,前程似锦。唯一不快的是被迫穿上这繁复不堪的红嫁衣, 里三层外三层地裹紧了奶奶,让她完全透不过气来。老子我再也不穿这婆婆妈妈 的女人衣服了,奶奶心里愤愤地想。   婚礼上人人开心,新郎多年的夙愿终得实现,不日即赴京求学,一切费用皆 包在丈人身上,可谓后顾无忧。只是新郎实在不象我们满人的豪放,端的是一派 读书人的含蓄,他的表情总是淡淡的,看不出什么喜怒哀乐来。   婚礼上人人人开心,看客们是大开了眼界,不但婚礼之奢华少见,人人都见 到了新娘子的脸!据说是新娘子拒绝戴着盖头拜天地。   所以,婚礼上,人人都睁大了眼睛。   3   爷爷在北大时,象许许多多的进步学生一样,努力寻找挽救中国的良药。对 于年轻的学生来说,政治是一种信仰,一种宗教。对政治的讨论和思考如此严肃 而激烈,决定自己的政治取向是人生最重大的选择。   多年之后的今天,当火苗已经知道当时那些红极一时的党派的实质和下场后, 想想爷爷他们当年煞有介事的样子,禁不住苦笑。她不知道究竟是爷爷他们的激 进更天真,还是现在人们的务实冷漠更可悲。究竟哪一代人是蒙昧的应被喊醒的 人?   爷爷曾经同时是国民党和共产党,直到这两个党的蜜月期结束后,爷爷才退 出了共产党,专心信奉国民党。并在北大毕业后没多久即投笔从戎,加入了张学 良的东北军。事实上,人们对爷爷在这段时间的经历所知甚少,诸如,是什么促 使爷爷一介书生决意参军而不是留学或者从商?要知道,当时奶奶家的生意做的 很大,而她的哥哥和表兄弟们都在纷纷留德留日。   而爷爷,一介文弱书生,却加入了东北军,一个刚刚被张学良整顿了的,脱 离旧军阀作风的新式军队。是他从中看到了中国的希望吗?火苗猜想。   火苗更想知道的是爷爷和奶奶的感情。爷爷爱奶奶吗?他们之间究竟是什么 样的感情?他们交谈吗?有没有共同的志趣和爱好?奶奶是否是他的理想中的伴 侣?   这一切更无人知晓。而且恐怕除了火苗之外,也没有人关心他们之间的感情 究竟如何。那个时代里婚姻的实质是承担社会和家庭的责任,而与爱情无关。理 想的婚姻是夫唱妇随,生儿育女,而至于夫和妇心里想的是什么,又有谁在乎?   爷爷和奶奶看上去是模范夫妻。自从爷爷进入东北军,跟随张学良不断转战 在沈阳,哈尔滨,吉林和西安之间,而奶奶始终未离其左右。另一方面,爷爷和 奶奶从不吵架。奶奶的脾气很恶劣,但她的坏脾气和蛮横从来都是对着外人的, 在爷爷面前则像是驯化了的老虎,总是温柔的,体贴的。   唯一不足的是,爷爷和奶奶婚后多年未育,直到1930年,他们的第一个女儿 才姗姗来迟。随后不到两年,另一个儿子也随之出世。爷爷欣喜若狂。他一直喜 爱孩子,而今儿女双全,更令他如获至宝。特别招人爱的是儿子国梁,性情相貌 无一不象足了爷爷,乖巧伶俐,可爱至极。   但总是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两岁那年的他在奶奶房里嘻戏,抬头 看到奶奶烟枪里吐出的一个个烟圈美丽得不可思议,就蹒跚着在后面追逐。也算 他运气好,居然遇到了一个,欣喜的小国梁一口便吞了下去,却不料送了性命。   此后,爷爷和奶奶的关系一度陷入冰点。国梁是全家人的至爱,更是爷爷的 生命。而他的意外死亡,正是由于奶奶的恶习所致。爷爷一直不喜奶奶抽烟,但 他生性恬淡,见奶奶不肯戒除,也就罢了。而今唯一的儿子因此惨死,令他难以 接受,在沉痛中久久不能自拔,而在悲伤之余,不由得对凶器的始作俑者心生怨 恨,从此迁怒于人也。   爷爷并没有打骂奶奶,只是一句话未讲,就搬入了书房,越来越少回家,越 来越少讲话了。奶奶第一次感到了后悔和失去丈夫的恐惧。她愿付出一切代价去 弥补已有的裂痕,挽回丈夫的心。奶奶到处寻找生儿子的灵丹妙药。她拜尽可拜 的庙,试遍可试的方子,只为了再生一个儿子,以冲淡爷爷的失子之痛。   当时爷爷驻军山东,奶奶听说济南附近的一所寺庙求子灵验,就日日去烧香 拜佛,拴泥娃娃,以求菩萨能引个娃娃出来,居然没多久就真的受孕了。她在惊 喜之余,回到山东庙里每日求拜,一直到父亲出生了为止。   父亲的出世像是爷爷和奶奶的救星,不但令爷爷有后,更挽救了爷爷和奶奶 的关系。于是他们给他起了个乳名,唤作福子,意味着他给家庭带来幸福,更寄 望他福缘深厚,福大命大。   福子啊福子,你会是个有福之人吗?   4   1931年,九一八事变爆发。张学良率军撤出东北,后转守西安,与杨虎城率 领的西北军会合。爷爷全家随军由东北迁至西安。到1936年张学良被囚禁前,爷 爷为张的高级军参谋,任上校衔,已经追随张十多年之久。   年幼的姑姑到了古稀之年还对那段短暂的富贵生活念念不忘。每当谈到那一 段历史时,坐在老家农村土炕上的姑姑都会变得神采飞扬,眼中发出异样的光芒, 好象时光倒流至五六十年前的西安,她仍然是那个娇纵的小大小姐,身穿皮裘, 每天有四个佣人老妈子陪伴她上学,恣意荣华。姑姑反复不厌其烦地描述奶奶衣 服的质地,赵四小姐走路的姿态,直到她自己也不清楚这一切都是真实的回忆还 是加上了更多自己的幻想。   而只有在这时,姑姑才能提醒所有人,包括她自己,她曾是大家闺秀出身, 和周围无知愚昧的农民有着截然不同的出身。   童年的记忆成了姑姑一生的情结,也是她一生不快乐的源泉。   1936年底,张学良与杨虎城发动西安事变,囚禁蒋介石,蒋发表抗日宣言停 止内战。随后张学良为表示其清白,亲送蒋回南京,从此被囚禁超过半个世纪。   火苗从中学学到这些历史,但直到长大,才知道自己的家和它们有什么关系。 事实上,爷爷是参与西安事变的重要人物之一。囚禁总统,震惊中外,由于其事 关重大,事先知情和参与者寥寥无几,而爷爷则是其中之一。   那时的爷爷,时年37岁。他的少帅,与他同龄。   事情没有随着张学良被带到南京而结束。主帅被扣南京,蒋介石下令东北军 撤出西安。东北军面临生死攸关之境,很快军心不稳,就如何营救少帅分成了主 战派和主和派。主和派主张听从中央,以撤军证明张学良并无反心。少壮派则是 西安捉拿蒋介石的先锋,他们要求不放人不撤军,甚至挥军攻入南京。   两派产生严重分歧。血气方刚的少壮派为阻主和派撤军,为达目的无所畏惧, 于是采取最短平快的行动,一夜之间处决数名主和派领袖。主和派的部下们听到 将领被杀的消息后回师西安,血债血还,大肆逮捕和杀害少壮派的军官。   于是,没等蒋介石下手,东北军就已经陷入自相残杀。爷爷则被认定为少壮 族重要人物,是第一批被抓的对象。幸亏事先走漏了风声,爷爷在深夜里携家出 逃。   当时的爷爷一家四人,是骑在一匹马上逃跑的。   火苗想象,在一个风声鹤呖的深夜,爷爷被低低的急促的敲门声所惊醒。送 走来人后,奶奶早已被惊醒,爷爷来不及多说,只是告诉她以最快的速度给孩子 们穿好衣服,到后门与爷爷会合。   然后,爷爷给自己的枪上好膛,穿过庭院绕到马厩。等爷爷给马配好鞍,牵 着马儿悄悄走到后门时,奶奶已经一手牵着姑姑,一手抱着父亲静静等着那里了。 爷爷松了口气,一把将姑姑抱上马,然后自己正要上去,奶奶低声说,“我来!”   爷爷回头,看见奶奶已经恢复了她久违了的男装打扮,插在奶奶腰间的乌黑 的枪柄在月光下依稀发亮。   爷爷略一迟疑,说,“不,你在后!你的枪法好,万一有人追上来——”   爷爷的话只讲了一半,奶奶马上明白了,点点头,然后两个人没有再讲话。 爷爷翻身上马,随后奶奶将襁褓中的父亲递给爷爷,自己也飞快地一跃而上。奶 奶接过父亲,爷爷抖动缰绳,轻轻一个呼哨,马儿就载着他们疾驰起来。   爷爷一家就这样骑在一匹马上逃走了。爷爷策着马,九岁的姑姑在他身前, 瞪着惊恐的大眼睛不敢讲话;爷爷身后是奶奶,一只手抱着不足五岁的父亲,另 一只手提着一支手枪,不时回望是否有军队追杀过来。   他们就这样逃走了,什么都没带上,甚至爷爷跑丢了一只靴子都浑然不觉。   他们就这样逃走了,慌乱中,爷爷都没有回头看上一眼,就和他为之奋斗十 多年的军队,他年轻时追求的理想,他一生最好的年华,永远地告别了。   5   天下之大,却未必有爷爷藏身之处。东北军是他的全部,而他已不容于东北 军。另一方面,也许是理想的幻灭吧,曾有的投笔从戎的理想随着面对家园被侵 略,而军队不能抵抗,反而陷入自相仇杀,令他完全丧失了信心。   发现偌大的中国已经无处可去之后,爷爷带着一家四口,几经辗转回到了故 乡。而故乡当时早以被日本所占,成立满洲国,变成了大东亚共荣圈的一部分。   爷爷的东北军一直主张抗日,西安事变更是以此为目的。不但爷爷抗日,他 的兄弟们也是如此。爷爷最亲厚的三哥就是后来著名的抗战英雄徐其昌将军,足 智多谋,英勇善战,曾指挥国民党将士一次次在山西与日军浴血奋战,取得数次 大捷。   而爷爷则回到了日本人的占领区。   是不是大隐隐于朝,中隐隐于市,小隐隐于野?   爷爷回到家乡隐居,在县女中作了一名教师。此时的生活比起在军中,是差 得太多了。奶奶当年分得的田产,被日本人征用了大半,剩下的也七零八落,没 有什么收成。全家人的生活,靠得是爷爷作中学教师的薪晌。   但生活表面上看起来是平静的。爷爷是一名尽职的,被学生喜爱的教师,每 天挟着书本安分地上下班。他从不和人讲自己在军中的生活,也从不公开表达自 己对政治或时局的任何看法。他只是安静地﹑默默地做工作上的事,看起来像是 从来没有经历过那么多的传奇,而是生生世世就是生活在小镇里,从未离开过一 样。   爷爷在家里也是默默的。他从和奶奶并不吵架,甚至都没有多少沟通。在家 的时候,总是爷爷看自己的书,奶奶抽自己的烟枪。周末的时候,常常有穿著黑 裙白袜的女学生到家里找爷爷求教功课。只有这时,爷爷才有说有笑。   这或许是爷爷生活中一点卑微的快乐吧。   直到有一天奶奶摔了盘子。他们依然没有吵架,只是女学生渐渐地不来了。   火苗猜测在这一段时间内,爷爷的内心如何。国已破,志未酬。爷爷并不在 意生活的艰辛,对他而言,更深重的痛苦可能是有心杀贼,无力回天的遗憾吧。 他是否仍然心存理想,还是少年的壮志已经被现实的严酷所击灭?他是否真的甘 于放弃自己的理想,在日本占领区内默默地苟延残喘,还是在暗中联络爱国志士 共同抗日?他在故乡的生活是临时之举,还是已彻悟了人生?   姑姑倒是很快适应了生活和身份的转变,因为父母从此天天有空和她在一起。 童年时的姑姑对爷爷崇拜热爱,对奶奶却敬而远之。因此,每天放学后的时光都 是她最幸福的时刻,因为她可以见到爷爷,跟爷爷撒娇,缠着爷爷讲故事。   火苗的外公是爷爷的好兄弟,当年常常在干完活经过江边时,看到爷爷的膝 上坐着两个孩子,一男一女。他们坐在江边看渔火,看行人。夕阳撒在他们的肩 上,象一副剪影。   孩子们看到外公后,会兴奋地跑过去,大叫,挥手。爷爷则在后面微笑不语。   那是姑姑后来自认为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并期待着这样的生活会永远持续 下去。很多个夜晚,姑姑和父亲都会伏在爷爷的身边,听爷爷讲一千零一夜的故 事。姑姑唯一的担心是等一千零一夜后,故事讲完了怎么办。年幼的她期待永远, 只是她还不知道的是,幸福的生活没有永远。美好时光总是如幻觉般,稍瞬即逝。   一千零一夜的故事永远没有讲完。   6   人人都以为六岁的儿童不会有任何记忆,所以从来没有问过父亲爷爷的死因。   爷爷死于1939年冬天,也就是他从西安回到故乡后两年。公开宣布的死因是 肺结核。所有的亲戚们后来也都是这么告诉火苗的,他们都十分肯定,并没有人 怀疑。因为大家都知道爷爷患肺痨良久,从学生时起就常常咳嗽不止,近年来虽 有好转,但肺痨是要命的重病,随时可以夺去一个人的生命,不足为奇。   除了父亲。父亲当时六岁。他对最后一次见到爷爷的情状记忆犹新。那是一 个深夜。睡得迷迷糊糊的父亲感觉到有人亲吻他的额头。父亲在朦胧中睁开眼, 看见爷爷含着泪俯在炕前,对他说:“爸爸走了。”几天后,奶奶被通知去认尸。 在省城被日本人控制的医院里,发现了爷爷的尸体。   而父亲始终记得爷爷临走时的样子。年幼的父亲并不知其中蹊跷,也无从向 人诉说。即使他对人讲,也不会有人关心一个六岁孩子的话。于是父亲将这幅情 景埋在心灵深处,并不知道爷爷的死与此有何联系。直到他长大。   二十多年后,文化大革命期间,父亲回到阔别许久的家乡,找到当年的女中 校长。老人已近古稀,提起爷爷欷嘘不止。他告诉父亲,当年的同事们都觉得爷 爷去世得奇怪。之前爷爷一直在正常地工作教书,看不出任何异状。然后突然有 一天起爷爷不再上班,也没有任何消息。再然后,就听说爷爷突然死在城里的医 院了。   一切似乎都不合逻辑。可以推断的是,爷爷不是病死的。如果爷爷失踪的那 几天是在城里住院,那么学校不会蒙在鼓里,而奶奶也应该在医院里陪同。但事 实上,不但当时学校不知情,奶奶也一直在家里,从来没有去过省城,直到认尸。   所以,爷爷很可能是被日本人抓走后暗杀的。由于爷爷一直在东北军任职的 历史,日本人不会容忍他从此隐居,养虎为患。或者会要求他投诚效忠出来作官, 或者认定他是隐藏的危险份子而须暗中除掉。当然,爷爷也很有可能在暗中抗日, 被日本人抓获。姑姑也依稀记得,爷爷去后,家里不断来过一些从未见过的人, 好象是逼迫奶奶交出什么东西。来人中有的是日本人,操着姑姑不懂的语言。   而不论对真正的原因如何猜测,爷爷于1939年冬天去世,年仅39岁。39岁像 是火苗家中男性生命的一个关口,火苗的不少长辈都没能活过这个年纪。象爷爷 的爷爷在39岁时战死沙场,爷爷的父亲39岁时病故,爷爷39岁突然去世,火苗的 表叔39岁时在站台被倒行的火车头压成高位截瘫,卧床三年后病逝。唯一幸运的 是火苗的父亲,他也是在39岁那年遭遇重大车祸,车上五人,四死一伤,父亲是 唯一的幸存者,被压断了双腿,休养六年后方得康复。   他们都是家中最优秀的男性。一切仿佛都是注定,命运大神在徐家的年轮中 划了个记号,从此家中男性越是优秀,越是难逃此劫。火苗在慨叹之余,禁不住 暗自庆幸,好在火苗这一代已经不再有男丁,希望魔咒从此消失。   爷爷的死是那么突然,爷爷真正的死因永远不为人知。没有尸体解剖,没有 人质疑爷爷的死因,在当时的高压统治下人人只求自保,哪里敢追寻真相?真正 的知情人恐怕也是有的,但当时的他们必然三缄其口,不敢说出真相。等到可以 说出真相的时候,当时的知情人早已故去,而真相也就随着他们埋入泥土之中。   真相就象秋天你在旷野中埋下的一样东西,等到春天的青草发了芽,野花开 得漫山遍野时,你再回来时已完全找不到当时埋藏的痕迹,而再过一段时间,你 甚至会忘记自己曾埋过任何东西。多少历史的真相就如此淹没,时间将它们尘封 土埋,等到最后一个知情的人也化为灰烬时,它们就化为永恒的谜团,积堵在后 人们的心中,始终不得化解。   火苗对爷爷的了解,所凭据的只有听长辈们只鳞片爪的回忆来拼凑出一个残 破的画面,而讲故事的长辈们现在已大多仙去。父亲是见过爷爷的人中唯一仍然 健在的,可是即使如今苍老如父亲,当年也只有六岁稚龄,刚刚与姐姐的女儿同 年。   火苗写下这一行文字的时候,姐姐的小女儿来到火苗身边,问她在作什么。   火苗说,“我在写我爷爷的故事。”   小女孩再问,“你这么大了,也想你的爷爷吗?”   火苗说,“是的,因为我从来没有见过他。”   小女孩偎在火苗的身边,似懂非懂地读着一行行的文字。火苗提示她说, “我在书里把自己叫做火苗。火苗就是我。” 小女孩认真地想了想,说,“我 在书里把自己叫小鸟。小鸟就是我。”   好的,小鸟。   看着小鸟天真烂漫的样子,火苗轻叹,小鸟对这个世界究竟能理解多少?而 等她长大后,对于现在发生的一切,她又能记得多少?爷爷的故事仅仅过了六十 多年就已无从考据,那么更多更久远的事实呢?是不是所有历史的真相都永远不 可能完全为后人知?就像火苗讲述爷爷的故事多半出于道听途说,少半出于猜测, 而爷爷的事迹,爷爷的内心,他爱好什么,读过那些书,爱过哪些人,有过哪些 欢乐,彷徨和痛苦,是火苗永远也不可能了解的了。   火苗对爷爷所有的了解,就是一张发黄的照片,照片上的爷爷戴黑边眼镜, 围白色围巾,温文尔雅,清秀异常,眉宇间有一种挥不去的书卷气和忧郁。   7   爷爷就这样突然地去世了,留下奶奶和一双儿女。   奶奶接受这样的现实是困难的,曾在爷爷七天忌日时企图自杀。从医院认尸 后,奶奶一直面容呆滞,不吃不喝。她像是不相信这一切是真实发生的,不相信 爷爷已经永远离开她。   直到初七忌日时。当奶奶跪在爷爷的坟前,看着烧纸的轻烟袅袅从新坟前升 起时,奶奶好象才意识到爷爷不可能再回来了。她茫然四顾,而四周围满了陌生 的﹑莫名其妙的人群,没有一个面孔是她熟悉的﹑唯一渴望见到的人,她的男人。 她生死相随的伴侣,那文弱恬淡,从不高声讲话的,但唯一令她敬畏和眷恋的男 人。   由爱生畏,她的爱已经永远离开她,她对生死也就无所畏惧了;爱屋及乌, 他是这世界上她唯一的爱,现在他已经离去,她对这个世界也就无所留恋了。   她只想追随他而去,到他去的世界中去。   当晚,她企图吞烟枪自杀,幸为亲人所及时阻止。亲友们轮流守候在她身旁, 不停劝说她看在年幼孩子的份上活下去,将爷爷的骨肉抚养大。人们讲述了无数 贞妇的例子,包括爷爷的奶奶就是丈夫中年战死疆场后含辛茹苦将五个儿女养大, 清政府还为此立了个贞洁碑竖立在家乡的桥头上,多么光荣伟大。亲友们使用了 各种说辞,同时藏起家中一切可能致命的东西,采取各种防范措施防止奶奶再度 自杀。   奶奶果然在两周后,爷爷的三七忌日那天,再度企图自杀。这一次是吞簪子。 幸好当时奶奶的大嫂一直守护在她身边,再一次阻止了奶奶自杀成功。   经过两轮生与死的轮回后,奶奶似乎平静了许多。她仍然拒绝讲话,但已经 开始吃一点东西,对子女也略略关注起来。家人们略略放心,即使刚烈如奶奶一 样的女子,经过两次自杀未遂之后,应该也失去了再想死的勇气。求生难,求死 也同样需要勇气。特别是经过死亡考验的人,往往在真正面对死亡的一刹那间会 失去死的勇气,而随之产生强烈的求生欲望,死而复生后会更珍惜自己生存的机 会。   但他们低估了奶奶。或者说,他们并不真正了解奶奶。对奶奶而言,做贞妇 烈妇的声名一文不值,面临抛弃子女的谴责也不能损害她的道德感。奶奶生性是 恣意的,心灵是自由的,她从来只做自己愿意做的事,而不会被任何世俗的伦理 道德所束缚。爷爷的去世令她失去了对尘世的眷恋,她不愿独自生存,不管什么 都不能阻止她追随爷爷而去的决心,即使是她亲生的孩子。   奶奶表面的平静麻痹了众人,他们想不到奶奶会再去求死,于是都回家了。   在爷爷七七忌日之日,奶奶第三次自杀。这一次奶奶吞了红矾,俗称老鼠药。   火苗从小就知道奶奶是在爷爷忌日是自杀的,但一直不知其中细节。直到今 年的除夕夜,才想起来问父亲。这是火苗成年后第一次和父亲认真地聊天。火苗 和父亲疏远许久,在她眼中的父亲,是个陈腐古怪﹑过时偏激的倔老头,与自己 格格不入。她已经不知道如何和他相处,已经忘了上一次与他交谈是何时。   火苗没想到,父亲什么都记得。于是,在除夕夜,火苗听父亲缓缓地讲述陈 年旧事。父亲平素爱激动,此刻却一反常态,始终面色平静,像是在讲别人的故 事。   那一天是公元1940年,腊月二十五,马上就要过年了,家中却一派萧条。   爷爷过世后,奶奶和姑姑,父亲同住在租来的一间西厢房中。凌晨六点多, 父亲从睡梦中醒来,摇一摇身边的奶奶,问道:“妈,几点了,是不是该起床 了?”   身边的奶奶毫无反应。这时,睡在奶奶另一边的姑姑也醒了,起身点着了油 灯。只见奶奶仰面躺在炕上,穿戴地整整齐齐,首饰配件一样不少。昏暗的灯光 下,她口舌紧闭,面孔青绿,摇一摇她,发现身子已经僵硬。   还差几天就七岁的父亲说,“妈是不是死了?”   父亲抬头看大自己四岁的姑姑,目光正接触到姑姑和爷爷一模一样的眼睛。 姑姑轻轻点头,清澈的大眼睛里尽是哀伤。   不知为什么,两个孩子似乎早有准备,谁都没有哭,也没有慌张。他们商量 好,天亮之后,由姑姑去各家报信,父亲在家里等候。在等待黎明的时候,两个 孩子从奶奶的枕下翻出两样东西,一样是装老鼠药的空瓶子,另一样是奶奶手写 的遗书。就着微弱的灯火,姑姑念道:   “已于村西张记棺材铺订好棺木,大洋若干,现金付讫。”   那天,父亲没有上学。他跑到点心店,用口袋里仅有的五毛钱买了两样点心, 揣入怀中。回到家时,已经有陆陆续续的亲戚赶到,而奶奶的尸体也被装进了棺 材,停放在门前。   没有注意到小小的父亲,他蹭到厨房,站在板凳上取下来两个盘子,从怀中 掏出点心,放到盘子里摆好,然后双手小心地端进房间,供放在奶奶灵前。   父亲摆点心的时候,无比专注,好象这是世界上最最重要的事情。此后他便 一直低着头站在墙角,抿着唇,一语不发。   凛烈的北风吹在父亲的脸上,很快就在上面挂上一层薄薄的冰茬。父亲没有 感觉,只是呆呆地看着去年过年时爷爷亲手写了贴上去的字,现在还有一半牢牢 地贴在门上,只是经过风吹雨打,大红的底色早已褪色,只剩下深浅不一的暧昧 斑驳。   父亲认得上面的字。那是一个倒过来的“福”字。福子,是父亲的乳名。   到了下午,父亲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一头猪,已经将他给母亲的点心吃 掉了。父亲突然嚎陶大哭。这是一整天来,他第一次放声大哭。   他边哭边喊,“妈妈,你看猪把点心都吃了!那是我给你买的—”   小小人儿的伤心,委屈,彷徨和不解一旦爆发,就再也收止不住。即使幼小 如父亲也知道,他生命中最珍贵的一些东西,已经和那两盘点心一样,永远失去 了。   8   故事讲完了,父亲笑一笑,露出已经稀疏的牙齿:“我爸妈给我起名叫福子, 我果然是有福的。虽然从小就成了孤儿,可是我一直活到老,还子孙满堂。”   母亲叹了一声,也笑,问道:“还有人叫你福子吗?”   父亲说,“没有,除了我姐姐。这么多年,只有她一直这么叫我。”火苗的 姑姑,父亲七岁以来唯一的亲人已于五年前病逝。于是大家一时默然。   这时,小鸟走过来,插嘴道:“谁是福子啊?”   母亲指着父亲说:“他就是福子。他父母以前就这么叫他,那时他和你现在 一样大。”   小鸟第一次听说这个名字,新奇异常,兴奋地摇着父亲的胳膊大叫,“福子! 福子!福子——”   火苗一阵恍惚。然后,她站起来,做了一个令自己都奇怪的举动:她走到父 亲面前跪坐下来,象童年一样,将脸轻轻地埋在了父亲的膝盖上。   远处有隐隐的鞭炮声响起。又过年了。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freedns.u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