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1.dyndns.org)(xys.3322.org)◇◇   生活备忘录之一:   老 槐 树   文/爪哇岛   很惭愧我对音乐只知道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否则我只要完全照搬老槐树的长 势,就可以谱一曲老树圆舞曲,或者像“祝你生日快乐”、“叮叮当叮叮当铃儿 响叮当”之类的经典曲段,因为那枝杈像极了五线谱,这些音乐在天空明目张胆 地谱着,蝴蝶或者蜜蜂们的行动是否按着它们的节奏进行?而且这些旋律是否就 像我们的手机、传呼机的振铃一样被蜜蜂们频繁地使用着?我不得而知,你们也 不得而知。对大自然的事,我们几乎都无知到一穷二白的地步,虽然可以武断地 指手画脚、品头论足而且自以为是。   老槐树就那么像任何一棵树那样站着,既不老态龙钟,也不昂首挺胸、意气 风发,也就是说你看不出他的年龄,也看不出他的资历,他就是一棵树,几十年 来一直是一棵树,仅此而已。他一直站着,不像一匹马或一只鸡那样站累了就换 换脚,换换姿势,我是说他没有像通常的一些老树空着树身偷工减料无官一身轻 地装模作样地增加神秘感,也没有歪起一个肩膀增加幽默感,更不会噘起嘴唇来 磕磕巴巴发一通老骚说一些昏话。老槐树看不出高也看不出大,他那么一棵树的 样子,你注意不注意他都是一棵树。   老槐树的枝叉有些规律,看起来就有了一番景致,他春天花团锦簇,夏天绿 油油一片,秋天开始就叶子一片少过一片地少下去,最后有不少槐树豆子在枝叉 上结着,那很像一些音符的符号,这都没什么新奇。新奇的是春天,槐树像别的 树一样大团大团地爆开,香味是那种开胃的香,从头顶直达四肢的清冽,开天目 开心窍地香。这不光吸引得有翅子的昆虫们脚步趔趄醉儿晃荡,像蚂蚁这类徒步 活动家也跃跃欲试,十几米的高度,肯定被蚂蚁们目测成海拔上千米的水平。两 只蚂蚁在半山腰相遇了,互相打打拍子,碰碰触角:老兄,怎么下来了?听说上 面是云烟缭绕的天堂呢。嗨,别提了,高处不胜香啊,没受不了的罪只有享不了 的福,我这穷命,只好往下面歇歇再说吧。这时候“铃儿响叮当”就响了——哈, 向上的蚂蚁传呼机响了,是更上面的朋友在催他呢,于是匆匆而别,各奔前程。   蚂蚁们是否得过痄腮不得而知。但是许多小孩子因狂吞槐花而把腮帮子肿成 馒头的却大有人在,只要看见腮帮子抹满黄乎乎的药膏且满眼羞怯的神情,那准 是偷嘴没把门的出了丑了。不过,这挡不住他再看见槐花,旧病重犯,眼神“噌” 地一下雪亮起来,跃跃欲试地欲罢不能。有一年我因辅导学生回家晚,路遇一伙 学生在路边摘槐花,有个五年级的女孩居然比她的弟弟爬树还快,他们坚持把摘 下的槐花枝插到我的自行车上,使我不得不拥着一车雪白的清冽的槐花回家,心 情便也雪白灿烂了许久。   老槐树在我的生活中扮演着重要的角色,在整个槐花季节,我总是以旧换新 地在房间里插上几支槐花。槐花生吃是经常的事,虽然像小孩子一样狂吞暴餐的 事不会发生了,但我仍能品味到童年时就一形成的甜蜜,那种六七岁的甜成年后 就再也遇不着了,因为品来品去,仍要回到童年时舌尖上的感觉。   老槐树不单凝聚着或者说满足了我们童年对甜的所有幻想和需求,而且也成 为我们的一种乐园。尤其是夏日,男女老少在树下,坐着一只鞋子或者坐在他凸 出地面的粗大的根系上,到各类传闻及讲古中去漫游,也就是因此,我们知道了 山西那棵树的传说:那棵老槐树不仅是天下槐树的祖先,也是我们这些迁居人的 祖先的见证。证据确凿的说法,是我们的祖先从山西那棵老槐树下迁出时,故土 难离而又不得不离,乡亲们难舍难分,为给后代留下见证,便将双脚的小脚趾甲 砍掉一半,因此凡是小脚趾甲不全者一律是从那儿迁出的。我们马上将脚脱光, 果然,那只小趾甲不是平滑的,而是长成了小球形,真是咄咄怪事!你不信吧, 它分明那么有鼻子有眼地存在着,你信吧,又觉得这种说法不那么可靠,心里没 底。但最终,我们商量的结果,是在没证据证明它假之前,先信着吧。因为谁也 没法证明或者解释清楚大家的脚趾为什么变得如此奇形怪状。   有了这种说法,我们忽然便对老槐树有了好感,甚至有了神秘感。但是,老 树仍是那样,他对他喜欢或者厌恶的东西都是一种表情,一种态度。如果人也算 一种东西,你会发现,就算一个人暗地里扎过老树几刀,留下的伤疤至今仍突兀 地“亮”在那儿,老树也一样不动声色。   其实,老槐树知道无数的事情,但他没说过一句话,他既没说出过他的惊喜, 也没说出过他的忧伤和愤怒。他知道一切,包容一切,他让一些特殊的事情有了 去处。   自从知道了有关老槐树的传说,我们都感到了恐惧,因为我们有许多“恶行” 埋在老槐树心里,我们甚至不敢再吃老槐树的槐花。大人们说不怕,知道改就是 好孩子,槐树长出来就是给人吃的,你不吃他反而难受。坏事以后不做他就不会 怪罪你。   观察过一段时间,果然平安无事,我们对老槐树的宽阔胸怀和包容简直感恩 戴德,对他的爱护从此更是无微不至。村里的小孩子都被教育:对你好的人,你 要加倍地对人家好。   包容过你的“触犯”,难道还不算好人吗?这个道理,太简单了,没有哪个 小孩子不知道。   生活备忘录之二:   金 家 洼   文/爪哇岛   没人的时候,金家洼可以满足我所有关于辽阔的幻想。在没有宫殿而被叫做 宫徐的村边上,我看到了仅仅一道之隔的金家洼,就象是夏天里一边大雨倾盆一 边毫无反应的“隔道雨”,这样的金家洼就有了虚幻的感觉:方圆几十里似乎看 不到村庄了,只在辽阔中间影影绰绰有几角飞檐,那便是硕果仅存的金庄。从眼 前放开去的视野之内,能看到成片的白碱,偶尔的歪树和碱地特有的红荆条,还 有一撮撮的茅草丛和几十棵扶老携幼的庄稼。我这样说,你可能会被荒芜人烟一 类的词儿拉下水。但是,当你昼夜生活在这里的时候,你就有了抵抗力,许多美 好的景象,非常容易给你留下印象。比如,天上蓝汪汪地浮着几朵白云,变换着 手势和形状飞快地冲过去,几只大鸟飞过去飞过去老也飞不没影子。这样没完没 了的开阔在平原上是极少见的——平原上多数都是拥挤的村子,拥挤的树和拥挤 的人。   那是1987年的初秋,我带着宿命的感觉被分到这个靠近金家洼的小学校。第 一次看到金家洼,非常地吓了一跳:太大了,连个人毛也没有。第二个感觉便是 到了天边了。因此,没来由地便喜欢上了这个不一般的名字和地方。   那一阵子我喜欢一个人骑着自行车进金家洼。里面是纵横交错曲折迂回的羊 肠小道。有一次我甚至用了半小时的时间接近了金家洼中的小村子——金庄。这 个不满一百户的小村子能在这片白花花光秃秃的地方生存下来,真让人惊奇—— 这里似乎是另一种桃花源。我看见那些人家的墙皮上又潮又碱,我感到万分惊讶 的是他们为什么不迁居——全村迁到一个水草丰茂的地方多好。但事实却恰恰相 反,他们不但没有迁走,还一代代在这里扎下了根,真让人百思不得其解。困惑 之中我第一次对“故土难离”有了理解:这真的是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呀。   在辽阔之中我飘若浮萍。每天黄昏后偌大的校园里就剩下我一个人。我一直 盼着有人来,但是,没有。于是,我常常在饭后骑车来到金家洼边上。即使在有 月亮的晚上,这儿也显得鬼气十足。人们都在传说,说金家洼里纵横交错的小路 都是八卦迷魂阵,一到晚上,各交叉口都有小鬼游戏,有人路过,便会被力邀加 入,游戏输了,也就将命丢了,不输就会一直干到天亮,总之,你是别想走了。 传说中朱元璋当初要一箭定京都,曾命中此地,但军师刘伯温算过后认为此地与 想象中的京都少半间房的地方,于是,朱元璋又一箭射到了南京。乡野小道传说, 姑妄听之。有同事张某,夜回老家,需穿金家洼而过,于是,酒后驾一破摩托车 出走。早晨醒来,人和车躺在金家洼中一条小水沟旁,脚和车用车上的细绳连在 一起,那沟中有水,酣睡其中,必会丢命。但没人知道是谁做的好事,救了他一 命。   金家洼在平原正东,由来已久。为什么会碱成一片呢?就算用了一个好听的 名字,它仍是它。其时,我正喜欢海明威,读到了他的名篇《乞力马扎罗的雪》。 写一头猛狮冒着严寒上了海拔数千米的雪山并被冻死在那儿。它为什么要到那儿 去?冻死之前在干什么?为什么不下山来?这些,都没有人知道。凶猛强壮如猛 狮者,都走进如此怪圈,何况人呢?   我忽然象读懂了金家洼。这块没有金子的洼地肯定在几千年前就在等待着我 的到来。狮子冲上雪山并不惜一切代价,肯定有比寒冷和生命更重要的东西吸引 它。于是,我知道,人应该比狮子更有主动性。   我守在金家洼边上的小学校里,常常六天里不出校门一步,而周末会忽然骑 车去车站,然后乘车到周围某个市或县。我很想知道,另外的地方那些另外的故 事。   周围的村子里散布着我的学生。这些三、四年级的小脸我都认识,见到或提 起来就有一种亲切感。有一回村里放电影,几个小家伙将学校里唯一的一把大圈 椅抬去,放在最好的位置,但我始终没敢去坐。后来冬天的一个雪夜,校长的一 辆破自行车失踪,我们与一墙之隔的村干部夜查了村里的一个光棍家。这家伙据 说是村里最早买自行车的人,他花光了所有积蓄买了一辆自行车,却从没骑过, 一直挂在他们家房山上,象我们在房梁上挂腊肉一样,即使这样,他也没讨到老 婆。趁村干部在屋里拖住他,我们看遍了他那一眼能看到底的院子,最终,什么 也没有。   第二天,在不远处的一个打坯坑里,坯的主人发现了自行车,除了落满了雪, 什么毛病也没添。为此,人们非常高兴。是谁呢?校长说管他呢,先喝庆功酒再 说。我们就一人一茶杯散酒庆祝了一下。   第二年,当我调离时,金家洼的辽阔仍然辽阔,我仍然看不到它的边际。它 仍那么存在着,象一座雪山。   我不是雄狮,它也不是乞力马扎罗的雪,所以,我安全地离开了那儿,东游 西荡地活着,直到现在。   生活备忘录之三:   大 河   文/爪哇岛   这条鲁西北的大河紧邻陈庄的西侧,有几十米的宽度,比十几里以外的运河 还要宽,但它只有一个不起眼的名字,它被称为“沟”,让我一直感到不公平。 就象为一个人的坎坷遭遇而愤愤不平。   大河在我之前就已经有了,它几经改道、开宽和清淤才有了今天的样子。它 平时总是一副逆来顺受的样子,任凭顽皮小子们作威作福。只是在我四五岁的时 候,忽然发了大水,大水漫过河岸,河上的四五座桥象下饺子一样扑扑腾腾地不 见了影子。一个过路的人摇摇摆摆地过河,手里举着衣裳一晃就没了,连声哎呦 都没叫出来。我还记得那时水都漫过了漆盖,村西头的二愣子用根棍子撑着一大 块门板子在大街上横冲直撞,不小心撞上什么东西,他一个趔趄就栽了下来。那 一年,我们没少捞鱼,鱼比兔子还会捉迷藏——水退了,从洇塌的土墙上进到院 子里的鱼再也回不去了,看见一块泥在动,用脚踢上一下,一条鱼就出来了,比 踢一块地瓜蛋子还容易。   还是说河吧。大河有一年开宽,从十多米一下子开出去近五十多米,河泥全 是细沙,都堆在河边上做了路基。那几乎是几十年来最美好的日子:河里没有一 根水草,两米多深的水清得透底,你能看见大黑鱼的脊背在里面穷转悠,一些闪 着鳞光的小鱼被它们吓得贼星一样乱蹿。当然,这样的日子要捉住它们非常困难, 所能干的就是玩水。这当然是夏天。放学后背上草筐,打个诳语去拔草,到河边 把草筐一丢,尽情的玩吧,一玩就是三四个小时:一个猛子扎下去十几米就冲出 去了,捉“钟”是把一块砖头丢出去,一伙人四面八方地冲进水里摸。有一回老 九一个猛子下去,鼻梁上顶出块血印子,手里举着一颗人头盖骨出来,把一伙人 吓得魂飞魄散。后来有人说这里是古墓,兴许有古玉、金元宝之类的东西,大家 就互相鼓劲去摸,结果摸上来的泥猴、蛤蜊、大蜗牛和不成型的骨头渣子倒有一 些,再后来,大家就只玩水,不再提什么元宝之类的劳什子了。   水玩多了,身上容易被水泡“发”了,尤其手脚,象现在人害脚气,于是用 衣服兜些水上岸,到路中央,那时正是中午,少有人行,路上的细沙被日头晒得 滚烫,把水浇上,人躺下,以沙覆身,人就象钻在被窝里,舒舒服服地小睡一觉, 等于“洗”了个日光浴。但往往乐极生悲:忘了拔草。等想起来就晚了,只好就 近到树上折些树枝“撑”在筐上,偷偷摸摸进家,没人注意将筐往大草堆上一丢, 就万事大吉啦。但若被发现,骂一顿甚至打上两巴掌也是正常的。   河水少的时候,就可以摸鱼了。有一回我们摸鱼,一伙人把水搅得浑黄,正 捉得起劲,忽然小八子一声狂叫,冲上岸去,被狗咬了一样乱跳乱叫,将我们骇 得一起蹿上岸,才发现这家伙雪白的大腿上伏着一条蚂蝗。大家都吓傻了,幸亏 是中午,有赶集的人回来,看见了就大叫一声别乱动,脱下鞋用鞋底抽,几下就 把那条蚂蝗给抽下来了,小八子的腿又红又肿,上面还有个血洞。我们立刻一   哄而散,整个夏天没人再敢去那个地方下水。   但毕竟这条河是我们童年所有的快乐。第二年,“记吃不记打”的我们换个 地方又下水了。我们在水里打架、吵闹、和好,越过河去对岸的瓜地里偷瓜,让 瓜农追得鸡飞狗跳,一天天没心没肺地在河边过日子,将大人们认为风平浪静的 童年过得惊天动地。这些,让我们与这条河绑在了一起,多少年后的今天回头望 回去,竟发现,童年的故事竟是这条河的故事。   最让我们感到幸运的,是我们没有一个人被这条河吞没,也就是说,我们都 越过了这条河而活到了现在。有一年秋后,天都大凉了,河里的水涨到了多半河。 有人说来了条大鱼,有一米多长,在河里来回出现,总是不走。我们来了精神, 老九就偷了他爹的一杆铁叉,是他爹扔猪圈粪的家什,后面拴了条绳子,我们雄 赳赳气昂昂地去叉鱼,也果然看到了那条鱼,又果然是一米多长呢脊背比狗腰还 粗,我们合伙拼命地将粪叉叉出去,不料绳子半路就滑下来,那条大鱼象领着叉 走一样前面带路,那把粪叉摇摇晃晃地在后面跟着,象条狗一样没出息地越走越 小,最后连根尾巴尖也见不到了。   就是那一次,老九差点被他爹一巴掌打回老家去。他爹哭咧咧地去河边想找 回那把叉,但河水又涨了,有些发黑,什么都看不见。他爹捞了一天也不见踪影, 心疼得直搓手,说:三块钱又没了三块钱又没了……后来再也没见到那条鱼和铁 叉。老九后来就跟他爹讲宽心话:“那条鱼可能就缺一把粪叉,要不,它干吗一 直在咱们这儿穷转悠不走,给它粪叉它立马就走了?”老九他爹气哼哼地瞪了他 一眼,说:“你少咧咧,一条鱼就缺你家的粪叉呀?你家的粪叉比别人的香?” 老九就再没敢出声。   上几天做梦,梦到了这条河和从前的这些事,我忽然在梦中没来由地喊:快 跑快跑。醒来发现是在做梦,又没来由地伤心了一回。   回陈庄看看,鲁西北的这条大河已经变小了,真叫沟了,河坡上到处都是小 沟,那些细沙又淤回河里去了,更糟的是水少了,臭了,看看,已是非常的寡味。   想到那个梦,这条河叫臭水咬了,再跑也不管用了。只好杂乱地记下这些, 好叫自己记得,从前有一条叫“沟”的大河,曾经碧波荡漾……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1.dyndns.org)(xys.3322.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