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freedns.us)◇◇ 野山地的传说 周孜仁 1 本故事是以一个令人惊竦的场面结尾的。情况如下: 某年某月某日——目击者说,该是一个年节的前夕——某燃料厂全体职工正 在大食堂举行聚餐会。突然,屋外传来一声巨响,好似天崩地裂了:只见窗玻璃 哗哗直抖,只见桌上汤菜野泼横流,杯盘碗碟摔碎于地,砸起一片惊天动地乱响。 哥儿们以为地震了,纷纷夺路狂奔——冲到门外地坝,才发现宿舍区正有一股尘 烟冲天,高高烟柱托着一朵蘑菇云团升腾,冉冉地向四空弥漫。再跑高一点,看 得更清楚了:爆炸确实发生在宿舍区。目击者进一步证实,说炸声响过,空中飞 砂走石,飒飒啦啦,落下瓦砾石块无数。尤其恐怖的是,凌空飞坠的还有红色血 滴、粉色肉渣、白色骨屑,如万花散落,凄凄惶惶,撒得满地满树皆是。人说, 事过半年,等到夏季的透雨夜夜相连,一直下了整整半月,才算把满山的残痕晦 迹冲了个干净。 在这故事很少的野山地,与此事相关的人,他们的悲欢、聚散、抗争和毁灭 自然让人难以释怀,雨水和岁月都很难冲掉的。恰恰相反,随着时间推移,事件 的整个过程,甚至若干细节,反倒变得越发鲜明离奇,简直成了可以记之于书、 传之久远的传奇。工友们发誓,说出事那天黄昏,大家亲眼看见天顶有三朵怪云 西去,如长发、如巨汉,如夜叉,如精灵——总而言之,三朵,翻腾舒卷,相尾 相追,向山外飘浮而去。大家还说,从此后,每当野萤乱飞之夜,户外总会有厉 鬼追魂之声,与满谷松风交混回响,吓得娃娃们夜夜惊梦。而每次都先有两雄鬼 撕打,冤冤难解,厉叫喧嚷之声如雷行天下,后又总有一女鬼潜出,始而凄声长 叹,继而嘤嘤啜泣,继而呼天抢地,声音尤为凄绝。接着鬼遁声匿,窗外莽莽群 山,依旧一片月白风清…… 现在,能够见证事件真实性的,只有山头这两座荒坟了。说它荒,因为时间 确实有些久远,两垄黄土斑斑驳驳,早已长满衰草。肃冬风寒,细茎瑟瑟,抖若 断弦游丝。我的向导、事件的目击者、红峰燃料厂的退休工会主席杨,有些伤感 地指着其中长着一丛波斯菊的土堆,说:这就是故事女主人公白原君和他老公朱 长富的墓茔。埋在另一垄泥土下的,当然就是黄二斗了。杨说,当初三人炸在一 起,根本分不清谁是谁,只好用一个简单办法,把乱七八糟的碎肉和骨碴分成两 堆,白一点的,算女尸。黑的就囫囵收一起,再分成两半,其中一半和白色混一 起埋了,立个木牌,算是白朱夫妻合葬墓;另一堆则胡乱挖个土坑窖掉,也不装 棺,也不立牌,大家知道那就是白的野老公:黄了。 我和杨席地坐在山头、两座荒坟的面前。地上铺着废报。报纸上肴核既尽, 玻樽已空,但余半瓶残酒,浸泡一轮斜阳,幽幽泛着红光。退休工会主席和我谈 得太久,已经相对无言,不约而同把眼光转向了暮色苍茫的群山。山势如涛,和 夕阳一道缓缓退去。马帮在林中走过。晚风送来沉重的铜鐸和赶马人悠悠长长、 不知所云的山歌。 下面,就是他给我讲的故事。 2 要说清这段恩怨情仇,得先从我们工厂说起。红锋燃料厂很特别——你看见 了——它的特点首先就是远。当年备战,害怕超级大国扔原子弹,军工厂都得 “靠山”“进洞”,离城市远远的。还有呢,我们厂产品特殊:造炸药、雷管, 绝对的危险品。这一带原来叫“小三线”。造步枪的、造兵车的、造电台、造雷 达的……顺着山沟从下往上一溜烟儿地排,很有气象。红锋厂最危险,位置就最 靠后,最高,在山顶上圈了上千亩地,真的个“占山为王”。 后来就改革开放了。“军转民”了。十来个兵工厂转的转汽车、转的转冰厢、 转的转彩电……全都搬进了大城市。最后就剩一个红峰没搬。你造炸药啊!能搬 王府井吗?能搬南京路吗?能搬解放碑吗?不能。随便出一个事故,肯定就是轰 动全国大惨案。事情本来如此:红锋厂确实常出事故,皆因为远蔽深山,炸就炸, 无非死几个伤几个,外间根本不知道,绝不影响全国大好形势。职工家属多为乡 下人,给他们发个千把、几千元抚恤金,老农民就对党对政府感恩戴德了。 还有一层需要说明,TNT炸药绝对是垄断产品,虽然工厂远避野山,生意却 依旧红火得很。市场竞争,好多国营企业效益不好,工人下岗,怨声载道——我 们绝无此类问题。燃料厂厂强民富,与世无争,在当今烽烟四起的商战环境中确 是一块安静的绿洲。说难听点,小国寡民,完整保留着计划经济、传统道德色彩 的独立王国。说好听点呢:二十世纪末的桃花源。芸芸山人,小康小富,别无所 求,山外世界人际关系的唯利是图、尔虞我诈、拜金主义、物欲横流,等等,对 他们都遥远而陌生——这是本故事的背景。 红锋人有钱,好吃好在,与世无争,可毕竟非神非仙啊!你总得搞对象、恋 爱、讨老婆,总得传宗接代啊——问题就出来了:本厂职工多是建设初期招进的 小伙子,年龄越长越大,越长越老,全员阳盛阴衰,性比例严重失调。阴阳失调 的男人们自然免不了躁动不安。小小桃花源内,吵架、打架、甚至赌博、偷鸡摸 狗之类的事体也就慢慢添全了,严重影响了安定团结的大好局面。群众头疼。领 导更头疼。解决问题的光荣任务自然就落到了我这个小小弼马温头上。“吹拉弹 唱、打球照相、生老病死,福利发放”——社会主义企业的工会就专门干这些事 情。 却说某天,我看见公安部门一个通报,说四川GL县地方穷,拐卖妇女现象十 分严重,于是灵机一动——我来灵感了。文学书上说过,灵感是什么?灵感就是 闪电。云团里电荷堆积太多,憋不住了,偶然一碰,啪啦一声就放出闪电了。我 成天替工人弟兄们急着呢,也是电荷憋得太多,那天“啪”的一声就放电了。我 想出了一个膄主意。我把这个膄主意马上报告了厂领导。我建议以招工名义去GL 县招人——当然是招女人,说穿了,就是给心急火燎的“王老五”们招对象。我 喜欢看新闻。沿海发达地区的豪门大款养小蜜、包二奶、三妻四妾的现象屡见报 端,咱们工人阶级主人公,为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舍生忘死、流血流汗,公然连 对象都找不到——就为这个,我心理不平衡,胸臆间早就一股子路见不平,拔刀 相助的豪侠之气。炸药厂钱大气粗,我不信咱们比广东佬低人一等,不信穷慌了 的女娃子不上勾。 我的膄主意得到厂领导的坚决支持。我马不停蹄又去县委、县府、县妇联、 县工会、县公安局、县劳动局把想法细说一番,让密密麻麻的公章把介绍信盖了 个满纸通红,这就去四川了。我找到GL县,找到当地的县委、县府、县妇联、县 工会、县公安局、县劳动局核准无误,接着就满城里张贴广告。广告的关键词是: 招聘。女。未婚。身体健康。待遇从优。GL区区弹丸小城,如此广告,轰动效应 之大可想而知。听人说,为了前来报名,与爹妈断绝关系者有之,翻窗破门强行 离家者有之,和男朋友绝交者也有之……情况异常火爆热烈不提。 且说厂领导对我的工作非常满意,早早就派专车前来接站。从火车站到红锋 厂还有大半天车程。车是新买的大巴,VOLVO,世界第一名牌。车内车外布置得 通体鲜亮,丝毫不亚于大都会的婚礼花车,而且还外带厕所,外带录像:香港明 星永不疲倦地在荧屏上搞笑打斗,逗得乘客们前俯后仰。四川姑娘们全都兴奋得 很——我看得出来——第一次出远门啊!第一次坐火车啊!第一次坐如此豪华的 大巴啊!一上路便如此滋润,未来的生活一定比蜜甜,比蜜甜。 满车厢只有一个人不看录像,也不与人说笑,只管孤独地呆望山景在窗外苏 苏后移。她长睫低垂,愁容满面,楚楚地深蜷后排角落。自打离家出发,她就一 直愁苦如此。同行众人公认她漂亮,也明白漂亮女孩一旦出现于世,总是容易被 众多男人宠爱和追逐的(当然也最遭女性嫉妒)。美人儿唯一的防身武器就是孤 傲。同行的姑娘们明白这个,因此一路上谁也不招惹她。她们自个儿还乐不完呢! 这个美人儿就是本故事主人公:白原君。家乡人管她叫白妹。 我一路上观察许久,以为白妹的离群索处并非因为高傲,而是感情生活受了 什么挫折。我作这样推断是有依据的。临行前我去她家作过几次拜访,知道她父 母早丧,她一直跟外婆长大。虽说家境窘困,但她得到的关爱还是很多的。高尔 基不就是跟外婆长大才当上革命文豪的吗?外婆一般都喜欢给外孙女儿讲故事— —外婆的故事里总有一大堆浪漫主义的情节和一大堆善良得一塌糊涂的好人—— 出发那天,外婆搂着白妹哭得涕泗涟涟,就是证明。从小饱享疼爱的人是不会落 落寡合的,我以为。汽车快开出了,外婆还站在窗前表决心一样对我发誓说:把 白妹交给你们国营单位,我一千个放心!外孙女呢,抱头痛哭之后,和外婆有如 下一段对话: 外孙女:外婆!我到外边挣了钱,就接你过去! 外婆:你先攒钱成家吧!成了家,外婆过去给你带娃娃。 外孙女:外婆,我不成家!我不结婚! 外婆:哪有女娃娃不结婚的道理?外面世界大着呢!会好人在等着你呢! 外孙女:不!外婆,我一辈子不结婚! 说这段话的时候,她有点义无反顾的意思了。其中是不是别有深意?我以为 值得研究。 那么还有一个疑问:像白妹那样的漂亮女孩,即使不走,就留在GL小县,获 得幸运的机会也绝对一大把。文学书说过,女人的美貌就是最大的资本,足以让 平民的姑娘和最显赫的贵妇并驾齐驱。白妹干吗偏偏要那么固执地往山沟里奔呢? 这也很值得研究。 看她一路上形只影单,伤伤楚楚,我心里莫名其妙地不踏实,加上她外婆一 定要她认我叔,因此我莫名其妙又觉得对她确有一种责任,比如呵护她、疼她、 甚至拯救她。我的任务本是给哥儿们找对象,招来的女孩儿越漂亮越好,可刚一 上路,我就走火入魔地希望这个美人儿能突然改变主意,打道回府,不去红锋了。 白妹那么美好,人见人爱,如果回返城市,不说当白领,就当个迎宾小姐,随往 哪个酒店门口一站,就给咱中国人民长脸。她来这拉屎不生蛆的破山沟干什么? 就算嫁个帅哥吧,也绝对埋没人才,说不定三天两头吵架打架闹离婚,最后怪我 这个作工会主席哄骗她,我真不知该怎么下台呢! 3 蹊跷的是,白妹到厂来一点没闹情绪,而且在姐妹中率先选定了对象并且很 快结了婚。 被她相中的男人叫朱长富。老工人。劳动模范。政治方面、工作方面肯定没 什么好挑剔的,只是脾气古板,犟,吝啬。举一个例子就够了。七十年代那会儿 单车是很奢侈的高档消费品了,贵,而且难买——不过这与他有什么关系?山区 沟深坡陡,根本就无法骑车,买车何用?可他偏偏要买。专门补休三天,去县城 百货商场通宵排队,得意洋洋真把一辆亮铮铮的单车扛上了山。车不能骑,他就 用绳子系好,悬挂屋梁,见人就炫耀:瞧!真正的上海货呀!永久17呀!那劲头 很像现在的暴发户在脖子上套一根索子粗的金项练,在手指头连戳好几只钻戒。 这种男人的求偶故事总是以失败结尾是顺理成章的。 俗话说:饥不择食,老不择妻。可老朱才不,他的择偶标准十分苛刻:就一 条:漂亮。他坚定不移地要把漂亮进行到底。虽然数十年屡谈屡败,虽然额头的 皱纹不可动摇地与日俱增,而他依旧痴心不改。一次,有好事者把电影明星杨丽 坤的照片给他,恶作剧地征求意见说: 朱师,你瞧瞧这位如何? 朱师眯缝着眼左右端详,问:哪个单位的? 回答:山下,县供销社卖盐巴的。 朱又端详了许久,最后还是瘪瘪嘴,权威宣布:靓是靓,就是不耐看! 众人哄然大笑,说:你完了! 老朱才没完呢。装满四川女孩的大客车开进厂大门那一刻,他依旧热血沸腾, 和全厂的老伙子们一道自发地举行了隆重的欢迎仪式,敲锣打鼓,呜嘘呐喊,差 点儿吼破嗓脖。白原君款款地迈步下车,朱长富的两眼一下子就发了直。 老光棍被美女迷住,这不难理解。而美女白原君公然也认可了他的追求,这 就有点让人费解了。 故事说到这儿,退休工会主席突然抬起头,停顿了。他表情怪异地盯着我, 眼里充满绝望——这眼神儿让我浑身发怵。 他突然自责了,说道:为了这个,我永远不能饶恕自己!接着他给自己满斟 一杯酒,痛苦地一饮而尽,才继续说下去。 他说,这门婚事,我是头一个反对的,可事情又恰恰正是我在中间拼命撮合, 起了非常要命的作用。特别后来,当事情很快发展成了悲剧,当我知道了故事背 后的全部细节,我便确信自己是在犯罪,确信正是我把一个美丽的女孩坑害了。 什么是悲剧?悲剧就是把美丽的东西毁灭给人看。是的,我不仅亲自见证,而且 亲自参与制造了白原君的毁灭。 白妹是穿上新嫁衣走向深渊的。而这新嫁衣,是我给她披上的。 他说。 4 婚礼在厂俱乐部大礼堂举行。和白朱同时成婚的,共有十几对。集体婚礼, 山沟里是头一回。宿舍区成了空城一座。高高低低的窗口全都熄了灯火,只有大 礼堂热闹非凡。先炸炮仗,红的纸屑白的纸屑炸满一地。抢拾哑炮的娃娃像小鸟 啄食,在刺鼻的火烟里你奔我跑。糖果一大把一大把往天上撒,在大厅上空划出 花花绿绿的弧线,接糖的手臂如乱风摆柳,一片乱哄哄地摇。接下来党委书记主 婚。接下来厂宣传队表演节目:从快板书、对口词一直到歌伴舞,从《三中全会 发光芒》一直到《只生一个好》,热热闹闹直至夜阑方休。 必须补充一点,首批完婚者年龄普遍偏高。因为厂党委事前定了一个原则,按单 身汉们的政治表现、工作态度、年龄和成婚的难易程度综合评分,分了三个梯队。 第一梯队当然最是“老大难”。趁四川姑娘们初来乍到,两眼一抹黑,首先把第 一梯队拉上阵——结果事情大获成功。婚礼这天,领导们的成就感溢于言表,礼 毕,还亲自把披红挂绿的新人一对对送进洞房。 朱长富的新房布置得很上档次。老师傅啊。又是个吝啬鬼。几十年的积攒定 然丰厚。终身大事,倾家荡产也拼他一回。新房还没启用,天天便有人牵着线儿 前来参观取经,带上钢卷尺带着纸儿笔儿,认真测量那只摆满玻璃玩艺儿的组合 柜、带日光灯的梳妆台、还有天大地大的席梦思双人床,以便回家照着打。我作 为工会主席,当然也跟大伙儿去闹房。看见壁灯、台灯、吊灯、落地灯、床头 灯……灯灯点亮,土是土,倒还真有点星级豪宅的感觉呢。老朱能为婚礼如此破 费,我以为今生他对白原君肯定很好的。想到这一层,我有如释重负之感。 这是一个令人惬意的浪漫之夜。春天,有这么多新人做爱。享受生活赐予的 初欢、颤栗和疯狂。性、男人和女人、爱、婚姻……上帝的安排多么神秘莫测! 人啊,正是因为有了这一夜,他们对生命,对家园,对远山的竹树、对风、对春 和秋,夏天和冬天,都将会有了全新的感悟。因了这一夜,他们对爱、对生命、 对劳动和创造,对幸福,会倍加珍惜。他们将获得一种没有体验过的信念和勇气。 哪怕世界洪水滔天,他们也将带着孩子们,还有畜类、飞鸟、一切有血肉的动物, 在自己的挪亚方舟,从容地延续属于自己的生命,和欢乐。 正是这一夜,白原君遭遇了是始料不及的灾难。具体情况如下: 闹房的人群好不容易离去,朱迫不及待把门栓了,窗闭了,非常勤快地开始 打扫满地瓜子壳、水果皮、烟蒂和各种垃圾。开始刷牙。开始洗脸洗脚。进行这 一切的过程中,朱始终没有忘记用非常色情的眼睛滴溜溜地瞅看白妹。象欣赏一 份终于抢购到手的高档生活必需品。刚才闹房,哥儿们无一例外地对新娘的娇艳 夺目啧啧赞叹,夸朱兄好福气。朱长富对此毫不拒绝,总是得意洋洋地答:男子 汉大丈夫,说要找个漂亮的,就得找个漂亮的呀!懂不?他教训道,这就叫—— 久坐吃好席!功成名就时的傲然大气,决不让于当初他卖回那辆名牌单车。大家 走了,屋里只有他和新妇二人,他反倒有些不自在了。白妹端端庄庄坐在床边, 若有所思,像无言的女神威严不可近。他不知如何是好,忙不迭又打洗脸水,打 洗脚水,牙膏挤好,连同漱口水一道颤巍巍地送去新妇面前。丈夫过分的讨好让 她十分感动,甚至觉得有些滑稽,憋不住扑哧一声笑了。笑的时候她又觉得不合 适,遂用手肘把脸嘴掩了:一双媚眼于是特别亮,特别撩人。朱的欲念被这媚眼 訇然惹火,什么也不顾了,猛扑而前,一把将白妹紧紧搂定,粗暴地按翻在天大 地大的婚床上。 白原君却小心地把他推起来,蓦地——仿是自言自语,说了一句: 咋办呢?如果他来找我…… 爬满额头的血管顿时像灌足浆汁的树叉。朱问:你说什么?谁来找你? 没承想对方反应如此激烈:白妹知道漏嘴了。但话已出口,无法挽回,她的 全身先哆嗦起来。 新郎咆哮如雷:谁来找你?说呀? 很快被逼到绝境,她反而镇静了。胆怯不复存在,她说:我是个失足青年…… 粗大的手掌将她高盘的发髻狂暴撕开,揪住,狠狠后拉,乌黑的流云顿时被 风暴扯得支离破碎。满头花瓣纷纷坠落。“你说下去!”老师傅双眼喷火,声振 屋梁,“你……这个娼妇!” 缕缕青丝被拽得紧紧,如急弦欲断。她格外平静。“我家乡有个男朋友。” 她说。她那么信赖面前这位老实巴交的老工人。她本想像朋友甚至像对长辈一样 告诉她,像讲一个第三者的故事,讲她的无知和谬误,讲她的悔悟和决心——既 然决心彻底告别自己的过去,她就觉得应该像虔诚的教徒,在新生活即将开始的 时候向他忏悔,把过去的罪孽洗个干干净净。而现在,她绝望了。她什么也不想 说也不能说。她只想听天由命地应对已经开始的灾难。 她向他说明:他判了刑。他要我等他!他不准我嫁人…… 依然大吼:你和他上过床吗? 回答:上过。 啪! 一记凶狠的耳光。老师傅的手太重。新娘白嫩嫩的脸颊顿现了五个的血浸浸 的指印。紧揪长发的手再次向后一拽,一个踉跄,新妇倒去了墙脚。巨大的黑影 不可动摇地紧逼过来,结结实实的皮鞋踢了一脚,又踢一脚,又踢一脚——她把 他的腿抱住了:痉挛地抱住。柔长的秀发横摔而过,和下巴一道帮助双臂将肆虐 的大腿死死箍紧——另一只皮鞋又毫不动摇地踢过来,如急雨,如锤头,狠狠, 沉沉。白原君,这个背井离乡、举目无亲的弱女子,她放弃反抗了。她将手彻底 松开,躺在地上,她喊:你踢吧!你踢。我是个坏女人,我瞒了你。我合该受到 天报应。你踢了好受,你就踢! 男人不踢了。横倒在面前的这具美丽的生灵,已经被他折磨得乱发覆额,遍 体鳞伤,却顽强的忍受着。樱唇紧咬,嘴边渗出细细鲜血。嫁衣已残破不堪,露 出半个乳房,那么雪白耀眼。她见丈夫停了打,喘喘地挣起身子,靠墙,把领口 小心扣好了,又说: 你,再打吧! 她说得那么肯定,庄严。新郎已经没办法说清她是濒死的荡妇?还是受难的 女神?总之,在默然无语的新妇面前,他反倒惊骇,退却了。他不敢面对她,不 敢再看她的眼睛!熊立着,他咻咻喘气。喘完了,猛地转身拉门,向漆黑一团的 山野疯跑而去。 四面都是起伏的岗峦和松林。红锋厂周围的山,遇到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的 晚上,天和地是一样黑的。只有远处一泓水库,像大地的眼睛,会在暗夜里呆呆 地瞅着寂寞的天空。 后来知道,那天朱在露地里躺了整整一夜,接着就出了一件非常可怕的事: 第二天,按规定本应是蜜月婚假,但事已至此,朱还有什么心思渡婚假呢? 昏昏沉沉又去上班——心情本来就坏,头又晕晕乎乎,稀里糊涂,果真把满台的 雷管搞崩了! 气浪膨胀汹涌,像疯狂的巨汉,把他像一袋土豆也似地轻而易举推向墙面。 好在墙体不结实,被他的身子舂出一个大窟窿,相当于起了缓冲作用:这已足够 让他难受了——送厂医院一番紧急抢救,算是保了一条命,但脊椎断裂,下身整 个儿瘫痪,废了。 一梦醒来,已不知过了几日几夜。他艰难地睁开眼皮,发现白原君正傻呆呆 守侯床头,她已经很久没有睡过觉了,一双大眼淌血似地红。看见丈夫终于醒来, 她的泪水牵着线儿流。逆着明丽的阳光,像万千珍珠坠落,扑扑簌簌,掷地有声。 男人也想哭,但没力气,只得把脸艰难地转向墙壁,嘟嘟咙咙说了一句: 你改嫁吧!你改嫁。我给人家证明。我没有碰过你…… 她哭得更加厉害。你不要说了!她说,都是我不好,我对不起你…… 他还是对着墙壁。你走!你还年轻。他说,你改嫁。我会证明。我没有碰过 你…… 她还是一个劲儿地摇头,哭成了一个泪人。 正好我代表组织去看望病员。白妹的悲伤让我心乱如麻。送我走出病房,她 在花园的林墙后一把将我拉住了,惨烈地喊我一声:叔! 离家前夕外婆曾专门交代,要她把我当长辈对待,可她一直叫主席——那一 天,她突然叫我叔了。我知道她是身临绝境,孤立无援了。 我一把把她楼进怀里,我想让她痛痛快快地哭一场。这时,她突然又绝望地 抬起头,对我喊到:叔!你说,老朱——他为什么不对我说啊:我杀了你! 他 要这样说,我心里会多轻松啊! 我大吃一惊,忙劝慰她平静些。 她根本没听我的话,情绪激动地继续喊道:我也是死过一回了!老朱也死过 一回了!我们都从地狱中回来的,是不是命中注定我和他要一辈子同行啊? 她哭得太伤心,除了毫无意义的规劝,我什么都不能做。而她说的“我杀了 你”,还有的从地狱中归来故事,我不敢追问。 5 我们还是回过头来继续介绍朱长富追求白原君的情况。 姑娘们到厂第二天,厂党委书记就亲自设宴款待。参加宴会的,有厂部、各 科室、各车间的领导,除了为本单位的单身汉多争取几个名额,还因为,红锋厂 的女人全是些半老徐娘。一下子涌来这多年轻女孩——人家都说四川女孩皮肤好, 浓装淡抹总相宜——领导们也想养养眼。除了领导,参会人当然就是“第一梯队” 各成员。年龄均在三十八岁以上。 宴会极丰富。一开桌就是八大碗。白衣白帽的炊事员如勤蜂探花,神气活现 地托着菜盘在餐桌间穿梭,不停撤下旧的换上新的。穷乡姑娘们第一次见识如此 盛宴,简直受宠若惊,只管在心中默记着菜名和盘数。后来,太多,渐渐糊涂了, 干脆不记,不数,只管吃。这些姑娘中间,只有白原君一人表现得举止得体,甚 至还有点仪态高雅。她显然不是第一次经历这类场合。对任何人的劝酒,她都礼 貌地道声谢谢,轻轻碰一碰杯,然后视情况,或象征性地抿抿,或豪爽仰脖,一 饮而尽:一俯、一仰、一举手、一投足,每个动作都恰到好处。 那一天我主持酒会。席间,我端着杯子,有意识带领老伙子依桌敬酒。红锋 厂这帮“王老五”一个个都有色心无色胆,到了姑娘面前,我怂恿他们说几句好 听的恭维话以加深印象,可他们千篇一律,只会照本宣科。“欢迎欢迎!我们山 里人不会说话——喝吧!喝。”如果姑娘们不喝,情况就更糟了,自己先吓破了 胆,慌慌张张把手中的酒仰脖喝尽,然后逃之夭夭。唯一没有让人难堪的,就是 白原君。她总会见机行事,在对方尴尬时候说些轻松话来缓和气氛:比如“感情 深,一口扪”、“感情浅,舔一舔”、“喝一半,情不断”,等等。这些流行于 男性酒鬼间的劝酒词被她用得恰到好处,足见是见多识广了。宴终人散,男光棍 们对她的印象好到了极点。 这就惹出了麻烦。 那天忙活了一天,太困,我回家倒床便睡,这时有人敲门了。声音很小,胆 怯。我急问是谁?不答。我们山里人都很君子,绝没有小偷窃贼一说。开始以为 是风,连问几声,才听到一声回答,说他是朱长富。我忙不迭披衣起床,开门时, 只见他低三下四站着,手里提一大包东西,像是干了什么肮脏勾当,一进门他就 把东西往桌上摆。我顿时火了。我说老朱,你也算老职工了。有什么事,不能直 说么?送这些东西干什么呀?你是要逼我搞不正之风?逼我犯错误么? 他不吭声,依旧一个劲儿地摆放礼物,放完了,便给我下最后通牒:你不收, 我今天就不走了! 朱长富脾气之倔全厂闻名。厂里甚至广传这样一个掌故,说某天他去食堂打 饭,莫名其妙听前路有人议论,说朱某某是个小气鬼。他一触即跳,冲上去大吼 一声:“谁说我小气啦!老子大方一回给你小子看看!”说着就动作利索地将腕 上的东方表褪下来,路边拣过一块砖头便砸。今夜他提来的礼物虽远不如东方表 贵重,但真要在我家里撒起野来,影响也很不好的。我只好暂且收下,接着沏茶 一杯,央他快快说出有何急事? 他坐下来,可怜巴巴地开始向我忆苦思甜,说他贫下中农苦出身,皆因毛主 席、共产党英明伟大,皆因组织上关怀备至,才让他过上今天的幸福生活——他 一开头我就知道了下文:不就想结婚呗!不就是想讨白原君当老婆呗!是是是。 他老老实实承认。他说自从见了白,心绪一直就七颠八倒,晕晕乎乎。这回要娶 不上她——他的表情异常沉重:日后就很难再保先进了。甚至他说他害怕哪天上 班把雷管搞崩,就更对不起党对不起组织了!我耐着性子把他的话听完,只好连 连安慰,说行,组织会考虑考虑的。会尽量做工作的。会满足你的合理要求的, 等等,好歹把这头犟牛劝回去了。 朱长富送我的礼物计有: 红塔山香烟 4条 芝麻豆末糖 8盒 袖珍半导体收音机 1只 银耳 1袋(重量不详) 这份礼单之所以记得如此清楚,我绝非想秋后算帐,而是生平第一次收人财 礼,而且收礼的后果如此惨烈,多年以来让我心中忐忑,所以印象特别深。俗话 说,吃人嘴软,拿人手短。收了朱的礼,我只好硬着头皮、非常混帐继续说合这 桩纯属悲剧的婚姻。 收礼第二天,我即去招待所找了白妹,嘻皮笑脸地问她对红锋厂的伙子印象 如何。白妹犹豫许久,为难地回答,说都差不多。我提醒她:那个姓朱的呢?她 问:哪个姓朱的?我说,就是专门给你敬了三杯酒那个。他呀?她想了想,说: 年纪,好象有点老……我忙说不老不老,才满三十八呀!四十七、三十八,事业 有成好年华!我说小白,我是过来人哪!你不知道,过日子,不问长相老,但求 心肠好!男人年纪大,最懂得心疼女人呢!再说他还是新长征突击手…… 我不知道那一天我哪来这么多言子。事后想起,我觉得我简直就像一个阴谋 家。我被裹挟上贼船,也就顾不得船行何方,只好一条道走到黑了——几天后组 织四川妹参观工厂,我还故意把白妹带到了朱的工位面前,叫一声长富,说:人 家白妹专门看你来哪! 朱喜出望外,惊讶地回头——她只能看见他的眼睛,一只大口罩把起皮打皱 的脸遮得严严实实,朱长富其他地方都生得丢份儿,就那双眼睛值钱,有点像外 国佬的眼睛,大,有光。我估计这眼睛为他板回了一分。加上一身白大褂,更有 科研人员感觉,又为他添上一分。 这儿是雷管装药车间。前面说过了,我们厂危险。最危险的工序就数这儿了。 经常出事。为了减小损失,每工位一人,彼此之间用二十公厘厚的钢板隔开,要 炸就炸一个。我常常对厂长开玩笑,说要是联合国人权组织的核查人员来了,肯 定要找你厂长麻烦。厂长也牛皮哄哄,说:资本主义哪有我这好的厂长?管职工 饭票钞票,拉屎拉尿,还管他们上床打炮——这是题外的话。 白原君不知底里,只觉得这里一切新鲜。工作台上放着一排排装好的雷管, 头上还点染着红绿油漆,好似玩具一般,挺好玩,白妹忍不住伸手就拿:朱一把 将她的手逮了。粗黑的大掌将纤纤细手攥得紧紧。朱对她说(几乎是一种本能): 莫动,要炸的! 她的脸红了。他的脸红得更厉害。放开她,自己的手还在簌簌发颤。他小心 翼翼把剩下的药装完,这才抱歉地请她到门外去。我们这儿太危险!他说,太危 险了!真对不起!我们这儿太危险。好像“太危险”是他的过错。除此之外,他 别无话说。 白妹发现对方的尴尬,忙说:瞧你们白衣白帽的!好神气。她想让气氛轻松 些。像是科研单位!她说。 他还是说:就是太危险了!稍不小心,就炸。他还想说,几年来车间已经炸死了 多少多少,我忙递个眼色,他打住了。 白没有注意到这一层,继续柔声安慰道:其实干什么事情不危险呢?您,小 心点就好了。 朱长富从来没有听过这样温婉暖心的体己话。他一定是感动了。当天晚上, 他又来了我家。也是夜阑人静时分。他的表情也是沉重异常。他说白妹就是他的 救苦救难观世音,光光听听她的声音就浑身舒坦。如果她嫁了我——他向我表决 心——下世就变牛变马也报我的大恩。说着扑通一声就跪倒地下。 我一招把我吓坏了,忙不迭趋前将他扶起。我惊叹连连。说:长富呀长富, 瞧你都在干些什么! 朱已把我逼到了绝路。我别无选择。我只能编造许许多多冠冕堂皇的理由、 许许多多动人心弦的假话谎话,让白原君相信(也让我自己相信),答应这门亲 事她的唯一的最佳的选择。 而她,答应了。 6 我的一个膄主意,让厂里像过了一回大节,而红锋厂的名声,也因此狠狠火 了一把。 开始,只是厂宣传部那个酸秀才给省报投了一篇稿,简单介绍了此事,不料 省报就真当成回事了,作为头条消息在《工会生活》专栏发表,而且还配发了评 论。消息标题是:“远方飞来金凤凰,山区职工喜洋洋”。文章通篇都是司空见 惯的陈词旧调,什么“在红锋厂党委和厂部领导的亲切关怀下,在厂工会厂妇联 的直接领导下,二十六位大龄男青年和应聘来厂的四川姑娘喜结良缘,燕尔新 婚。”之类,评论就吹得神乎其神了,说这是“扎扎实实为工人办实事”、是 “新时期社会主义的新生事物”等等。那时还没有“三个代表”一说,如果有, 我这膄主意肯定成落实“三个代表”光辉思想的“重要举措”了。问题是,事情 发展还不止于此,文章和评论一出,不知被哪位省级领导看见了,马上发话,责 令报社跟踪采访,连续报道,深挖细找,树立典型。 记者一来就没完没了, 对外来妹及其老公,一个个跟踪不止。听说有个姓白的新娘艳若美玉,记者们兴 致尤高。而厂宣传部介绍她的事迹(这儿所提到的所谓事迹,我以为是一件十分 残忍的事情。关于这个,我将留待后面再说),更让老记们像发现新时期的雷锋 一样兴奋。他们对党委书记说了,这是典型东方妇女的美德嘛!他们说:什么是 精神力量?这就是精神力量!他们说:当今世界,物欲横流,道德滑坡,我们很 需要这样的典型嘛!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抓好一个典型,比生产几十吨几百吨 甚至几千吨TNT炸药还让人振聋发聩!党委书记把对付这帮记者的光荣任务又交 给我了。 我非常清楚,白原君成年累月孤零零地陪伴一个瘫子,已经活得不容易了。 让她就这样平平静静地低调度日,或许还有些余地回旋,命运出现转机也未可知。 她推到媒体焦点有什么实际意义呢?毫无意义!只会把事情搞糟。相当于旧社会 给妇女立一块贞节牌坊,她就只能顶着吓人的名份被折磨至死! 只是,既然记者鼓吹,党委决定,我只好硬着头皮执行了。不敢贸然带记者 去,我想单独先去探探她的口风。历次过年过节送慰问金,都是我去的,每次见 她活得那般艰难凄苦,我都忍不住要真诚向她致歉。而她每一次都非常善解人意 地打断我,说叔,您别说了!这是我命中注定!和谁都没关系的! 这一次,她对我的要求坚辞拒绝了。他说其他事情可以,这件事可坚决不行。 我又委婉地说,要是把她的事迹宣传出去,很可能在全国都会有影响呢,对她本 人也许很有好处的。她一听,吓得更加厉害,连连摆手说:我求你啦叔!你们千 万别再向外宣传了!我问为什么?她沉默许久,突然放声大哭起来。哭罢,又说, 求你啦叔!你们就让我清清静静了断这一辈子吧!就当我是出家了!就当我这人 已经不活在人世了!好不好? 她正在坡头挖地。我就劝她到地边一树浓荫下坐了。榕树很古,叶荫遮天匝 地。有一根树桠横斜而下,足有胳膊粗细。我靠在斜树桠上安慰她。开始,她一 直不说话,让我很显尴尬。我再追问,说这是厂党委的意见,厂领导对此很关心 ——她突然抽抽答答哭起来。哭完了,她终于一抹眼泪,絮絮地向我说起了前面 说到的关于“我杀了你”、还有她的从地狱中归来故事。她要我绝对保密。我答 应了—— 现在,虽然她已死去多年,讲起这些事,我还是觉得像在展示人家的伤疤, 很残忍的,是对死者的亵渎。但是,我必须讲下去。 前面说过,漂亮女人的孤傲有两种情况。一种是因为门第高贵,性格使然, 另一种是因为感情生活遇了挫折,用离群索处以为自卫。我认为白原君的情况属 于第二种,当时只是猜测。她在大榕树下的自述证实了我的猜测没错。原来,她 确有个男朋友,叫黄二斗,GL县上有名的烂仔。黄身材肥硕,喜欢大声武气地饮 酒猜拳,酒意一上脸脖,他就将上衣剥个精光,露出一迭迭赘肉,故有撮号叫 “肉娃”,大名倒很少人叫了。改革开放,肉娃莫名其妙发了财——这些年不三 不四发大财的很多,我们就不必深究了。反正肉娃是发了。肉娃发了当然与白原 君毫无关系。问题是:GL县区区弹丸小城,白妹的美貌顺理成章地过于招蜂引蝶, 还有一个顺理成章的结果就是,肉娃这个原来的社会渣滓转弯抹角找到了白的舅 舅。白的舅舅是个唯利是图的宵小之徒,原先在县医院当司药,嫌钱少了,自己 出来开了个诊所,搞什么“气功拔牙”之类。他还把原本就窄得一塌糊涂的屋子 隔出来,开了个太阳能浴室,对外营业以增加收入。更可笑的,是把家里的厕所 也对外开放,贴个广告:说每次三分,和街对过正经八百的公厕搞竞争:那边一 次收五分。仅此一端,足见其财迷心窍至于何等地步,也证明他那个“气功拔牙” 生意一定很臭。黄肉娃打听到白美人的舅舅就是这位惨淡经营的江湖郎中,有病 没病便经常去照顾生意。胡乱让他号号脉,药也不要,扔一张两张“大团结”就 走。他的出手不俗使这位舅舅崇拜不置,恨不到找什么机会顺着暴发户的竿子爬 一回。 某日,财神爷又去了那破诊所,这回他问:你看性病不看? 舅舅一听,喜出望外:这可是赚大钱的买卖啊!遂讨好地问:您老板在哪儿 风流快活?染上这等富贵病,可是麻烦呀! 肉娃哈哈一笑:你说说要多少钱? 江湖郎中狐疑地盯着对方,然后张开一只巴掌晃了晃:五千。他说,少了这 个数可是医不断根呢! 肉娃“啪”地与他击一掌,说:就一万吧!你给我搞定! 郎中暗问病情,肉娃这才神秘一笑,说他什么病没有,就是有点阳萎。原因 不是别的,他说,你没见过我老婆吧?黄脸婆,“鬼见愁”,一点儿也提不起性 欲。他说,我什么药都不要,就要你那漂亮的外甥女,你让她来,给老子起起性! 恬不知耻的舅舅当然诺诺照办。后来,二人又商量了些什么?白妹当然不知 道,反正后来她就和他认识了。白原君告诉我,说这件事舅舅肯定从中使了坏, 黄二斗肯定也预先设了圈套,但是最后决定和他好,却是我自己的选择。她说我 不怪谁。要怪,只能怪自己太年轻,不懂事。家里毕竟太穷呀!外婆守在巷口卖 老荫茶,一毛钱一杯。我每天去建筑工地提灰桶,运泥浆。两人辛辛苦苦一个月, 加起来不到二百元呀!而肉娃带我去成都锦江酒楼吃海鲜,一只龙虾就一千八! 他出手大方得让我吃惊,也极度诱惑。她给我买金项练、买时装,逛一次商场就 好几千!我能拒绝吗?他带我坐飞机玩北京玩上海玩深圳玩广州,我能拒绝吗? 他带我出入星级酒店,让我晕晕乎乎地和他一起享受原来做梦也没有想过的奢侈, 还有缠绵和疯狂。这些,我都没法拒绝。 后来就出了一件事:为一笔财产,肉娃和他的合伙人、他的亲哥哥黄一斗发 生了械斗。一斗是县府干部,神通广大,利用手中权力为哥俩的生意赚了不少钱。 好像哥想多分而弟又不乐意吧?生意上的事情他从来不告诉我,而我偏偏又成了 哥俩个闹架的借口。一斗说,养情妇花钱是无底洞。我就是二斗的情妇。其实我 从来没有主动向他要过钱。而且他确实多次发誓说要和老婆离婚。总之,一斗就 抓二斗这个软肋,把弟媳妇,就是二斗的老婆一起搅合进来。先是吵,吵过了就 动拳头,接着动刀子。接着他就被抓了。我记得事后小报上刊登消息的标题是: “骨肉自相斗,血溅狮子楼”。狮子楼是个茶馆。事发当天我在现场,所以我也 被抓了。人家说我是他的“臭姘头”。挂在我胸前的黑牌就是这样写的。还用粗 暴的红墨水在我的名字上画了三个大“X”。黑牌很沉。挂在脖子上,细铁绳像 刀刃一样往肉里切。游街示众那天,卡车开得慢吞吞的。小街两边全是灰蒙蒙的 瓦房,看热闹的人就像泡沫翻滚的浊流在瓦房之间的峡谷霍霍汹涌,没尽没头。 白从来没有受过这样的羞辱。那一刻,我真想钻地下去呢,她说。而肉娃却全无 所谓。他被尼龙绳捆得结实,绳子一扎,肌肉就一楞一楞地朝外鼓,像挂在成都 饭馆橱窗里的“棒棒鸡”。他的头高高扬着,满不在乎,像是检阅队伍。趁满街 人语喧天,他小声对我说: 你等我!莫怕!不就是三年工夫嘛。快。撒泡尿就到期了! 白妹对我说,肉娃还对她说了一句:这回坐牢,我趁机把老婆休了! 我只是低头不语。她对我说,那时候,她只想死! 游街结束,下车,分别在即。肉娃收监,白免予刑事处分,该回家了。这时, 黄二斗突然对她说了一句: 你等我!这三年你若嫁了人,就到天涯海角,我也追了来——我杀了你! 她完全傻了。回过头——白妹凄楚地对我说——她绝望地应了他一句: 我等你来杀我! 当日回家,她便自杀了。吃的耗子药。从舅舅店里弄来的:舅舅不知道用什 么毒汁浸泡过的谷米,粒粒晶红细碎。白妹一仰脖,将整整一包全倒进了大张的 嘴里,用牙咬得声声脆响。她是一个真正的小镇人啊!从小就学习着忍耐。和黄 相爱,还有自杀,是她这一生仅有的两次属于自己的选择。可惜,两次都失败了! 是外婆发现的。是外婆呼天抢地令舅舅速速赶了回来。舅舅有何办法?据说,这 个蹩脚郎中配的药,包括鼠药,从来都效果极差。据说,县人民医院的抢救医生 很快给她灌了满满一盆肥皂水,把肠肠肚肚角角落落冲了个干干净净,饭粒、菜 渣、胆液、血块,一发从口中挤出来,粘乎乎脏了一地。据说,外婆把舅舅臭骂 了一顿,说,明明晓得黄二斗有家有室,干吗偏偏把亲外甥女往火坑里推?真是 钱把你眼睛打瞎了呀!好端端的黄花闺女被你害成这样,日后咋嫁人呀?据说— —事后,街坊邻里,不懂事的小崽崽们一见了她,就满巷子地唱:花喜鹊,尾巴 长,嫁个姑爷坐班房…… 这就是她“我杀了你”和她的从地狱中归来故事。她说她永远记得那回游街 示众。她说她永远记得穷街的人和穷街的瓦房,像永远的灰色浊流,霍霍啦啦地 响,没尽没头。她说她永远记得那句恶狠狠的话:“我杀了你!”——说到这一 节,白妹突然抓了我的手,几乎是绝望地向我逼问:叔,你说,那时候,黄二斗 为什么不对我说啊:“你还年轻。你结婚去吧!”?如果他那样说,她真会等他 的,他关十年,我等十年,他关一辈子,我等他一辈子!我会为他受苦的!哪怕 出狱后他一贫如洗!白妹说,老朱打了我,可他为什么偏偏要对我说:你改嫁吧! 你改嫁。我给人家证明。我没有碰过你…… 白原君没有勇气继续呆在家乡狭窄的世界了,没有勇气接受穷街陋巷间鄙夷 的目光和窃窃私议,于是一横心,真到天涯海角来了。 7 朱长富从住院送回来,厂里就安排白原君照料他的生活。理论上,白已是红 锋厂正式的在册职工,从结婚那天起就开始计算工龄。但两年多来她从来没有上 过班,没有参加过任何集体活动。 姐妹们都去车间当班了,正儿八经成了工人阶级。一到星期天,大伙儿就闹 闹嚷嚷地搭乘厂里的交通车去县城买时装,买化妆品,买瓢盆碗盏,为已经出世 或者正准备出世的小宝宝准备小裙小褂。遇了长假,还集体外出旅游,也去北京 去上海去深圳去广州。白妹哪儿也不能去,只是每月25日,准时去财务科把她的 工资,还有老公的工资一并领出来,又存进银行。厂里很仁义的,老朱记工伤, 领全薪,而她,除了全薪,一年365天还天天记加班费,真是很富裕了。可除了 定期给外婆寄一点生活费,这个家什么用度都没有,只能把钱攒起来。 两年 多了,存折上的数字越累越多。每次去储蓄所,柜台后边那个浮浪子弟都要嘻皮 笑脸地开玩笑,说白妹妹,你也启动一下内需啊!人生一世,草木一秋。瞧你年 轻漂亮的,多买几件高档服装来穿穿,多买些高级化妆品来抹抹啊——告诉你, 这人民币和你们红锋厂的工人一个样,没几张母的!存我们这儿下不了几个崽! 白原君总是不笑,不答,办完事,依旧平静地回到那间躺着一个瘫痪人的世界。 生活就这样平平静静地过着:每天早上起床、开火炉、烧水、服侍丈夫拉屎、 拉尿、洗脸,然后做饭。然后喂饭喂汤。然后洗碗洗筷子。然后擦桌子擦凳子。 然后种地去。他们独住一个平房小院。其他人原来也住平房,后来渐渐都有计划 地搬了新楼。他们没搬。有个瘫子,行动恁不方便啊。她的地是自己开的,就在 屋外不远,水塘边的山坡上。她种了些很好看的庄稼,比如花生,开出的花是十 字形,粉白粉白;苋菜,紫红的茎,紫红的叶片,结出的仔实也是紫红色,像长 长的流苏。下地时候,她都预备一只陶罐,盛满凉白开,在山上口渴了好喝。陶 罐造型和图案都很别致。她在广州工艺美术公司的展柜上见过的,广州公司的场 面和柜台装饰华丽,罐子档次也就显得高贵了,标价贵得连肉娃都瘪嘴,说什么 破玩艺儿?你想要,我拿这价钱回内地给你买一堆!确实,有天白妹下山去小镇 上买针线,杂货店门口的地上,这种土罐就摆了一大堆。她喜欢它们,一斤盐巴 钱就买了两个。她扛一把锄头、用麻绳拎一只陶罐下地,那样子,真像是米勒笔 下的恬静圣洁的农家女。 人的适应能力真强啊!像她这样的美人儿,本该享 受各种精美舒适的生活,应该躺在酒店贵宾房的沙发上,闲闲地翻看电视里播放 的最新连续剧,享受彬彬有礼的服务生送进的果盘和柠檬汁。晚上,强有力的男 人会挽着她光滑细长的手臂,去绿草茵茵的堤岸看大都市的万家灯火。然后回到 席梦思上,没完没了,疯疯颠颠,轰轰烈烈,做爱……而现在,她像无根的蓬蒿 飘落这野山地,孤苦零仃,无人知晓……白原君对此似乎毫无怨尤。她过得平静 而安闲,有如两世为人。高原海拔高,干一会儿就会累。还有,山上紫外线特强, 风大,她发现皮肤已经开始皲裂发黑,太阳一大,她就喜欢躲到树下去。看看山, 看看树,看看她的罐子,有时也看看自己。镜子小,她只能左右移动着照照,拢 拢被山风吹乱的长发,很满足地端详自己的大眼睛、小小的嘴、鼻子和圆圆的腮 帮儿。有时远处的微风会传来山歌,她就听得出神。什么“月亮出来月亮黄,阿 哥想妹想断肠。”什么“有心爱哥就留门,今晚和你睡一床”之类,反正都是说 男欢女爱的,白原君好多都能背得下来。 但她在山上总是不能呆得太久,锄一回儿她就必须跑回家来,问问丈夫要不 要翻身?要不要喝水?要不要拉屎拉尿?瘫子的身体就像死人一样。死人的尸体 是很沉的。但他并没有死,坏死的只是被床铺长期捂着擦着的皮下组织。于是就 生了好多水泡,化出许多脓血。她小心翼翼将丈夫的身子移开,翻过来,把脓血 揝干净,用热水擦一遍,接着把脏床单换下来,一团地揉进大木桶。太累了,满 脸急汗津津,她有时也会很烦,一烦恼她就想想小时候和外婆一起去河滩地砸公 分石、砸狗头石,去建筑工地的脚手架上提灰桶送泥浆,想想就好些了。那时不 也很苦么!那时每天不也干十几个小时么!才多少钱?现在国家给恁高工资,服 侍不好一个废人,她怕人说闲话哩。当然还有一层,最重要的一层,她觉得是自 己害了他,服侍不好,她心里难过。 看见她每天奔进奔出,好端端的美人儿被活活折磨成了醃臢农妇,瘫者心里 也不好过。于是他说了:“你歇歇吧!”他笑得很艰难,满面皱纹扭动得更加厉 害,“你坐下来,我们说说话儿好么?” “好。我坐下来。”顺从地坐去床边,但无话可说。她喜欢户外。屋里仅仅 代表着无法回避的责任。而外面,才真正是她的世界,她可以自由自在地和土地、 和庄稼、和树、和地上的野花和天空的云彩对话,可以听微风送来的山歌,然后 想入非非。屋里的一切太真实了。太真实就让人失去了幻想、失去了希望、失去 了梦,就可怕。 这屋可是男人唯一的世界。而她——丈夫觉得——就是为他受难的女菩萨。 只用对她瞅上一眼心里就好过多了。看着她乱发蓬蓬,汗水在脸上涂满乌迹,他 也会后悔,也会内愧,他也想让她开心。不知所措之时,他也尽量找话对她说: “你淑德姐怎么没有来玩?”淑德是妻子的同乡。 妻答:生娃娃了。婆家把她接回去了。 又问:是不是凤仙也回去了? 回答:是。也生娃娃了。是个胖小子。一生下来就八斤六两。 啊……那个小李呢?是叫李艳梅吧? 听说厂里派公差。让她回乡招工。厂里二梯队三梯队,还有好些没对象。 啊……停了。好久,又问:廖先芬呢? 妻答:和男人打架,闹离婚。听说女人原先有癫襇。结了婚才发现。就打。 啊…… 她听得出来,丈夫就是怕失掉她。于是故意换转了话题。哪儿不舒服么?她 问,哪儿不舒服,你就说。 他忙说:没有。挺好的。 是不是有事要给车间说?她又问。 没有。 是不是要我守在你身边? 瘫子又把头扭向墙壁了,说:没有没有。你有事,你忙吧…… 她太可怜他了。但呆在一起,自己又难以忍受。于是几乎每天,他和她都重 复同样的内容,同样的话,最后又都是无可奈何的叹息:有事,你忙吧…… 直到有一天,谈话结束时,他才终于说了: 你给我搞几筒雷管!几斤炸药…… 她大吃一惊。 你说什么?她喊起来。 我不想活了!我带害了你!他也喊。喊罢,老瘫子突然小孩一般嚎啕大哭。 白妹第一次看见男人哭得如此让人动容。她吓坏了,不知所措。好在突然闻到一 股臭气逼人,知道他拉稀了,急忙把他身子挪开。利利索索将床单拖出来揉一团, 扔木桶里,又忙不迭给他洗身子洗屁股,嘴里叨念:你莫胡思乱想!莫胡思乱想! 又说:我多留时间陪你,不好吗?又说:水塘边那点地,我种些懒庄稼好了! 懒庄稼,春天点包谷,夏天种红薯,秋天撒荞麦。第一季收了好多包谷,于 是养了好多鸡。白天放在院里,鸡粪白了一地。晚上关进鸡埘,常常还不安分地 闹。嘈嘈杂杂,不休不歇。声音太大,怕是黄鼠狼来,她便提一柄菜刀出门。她 一离开,瘫子就不踏实,不停挣起身子张望,待到妻巡夜回屋,他一把将她的冷 手捂了。 恁冻的天,你起来干吗?他说。 我以为是黄鼠狼儿偷鸡。她娇喘咻咻。 是么? 不是。 干吗? 把脚伸进了被窝,她坐在床头发愣,半天不想睡。 干吗?他还是问。 那只大黑公鸡不规矩。她自言自语,半夜里还跳窝踩蛋…… 听见鸡埘里乱羽扑腾,她一夜没睡安稳,第二天起床,她把那只黑公鸡揪来, 一刀宰了。白花花的地上,溅出一片触目惊心的乱羽腥红…… 现在她一共有了二十只鸡,三分半菜地。深秋已近。水塘边的荞花灿若云霞。 待到北风起,花儿落,便可以收获了。 于是她喜欢倚着门楣出神,看那菜地,看那荞花,看起伏的,像坟场一样永 远寂寞着的青山。她没有欲念,没有企求,没有焦虑,没有怨尤。不与人争亦不 求于人。她在世已如出家。细细算起来,她到山沟,有三年工夫了。 7 我已经知道了白原君的故事,我就下决心拒绝任何新闻媒体的采访,虽然我 无法阻挡它们的强大攻势。白原君也如此。老脸厚皮的记者却总是不给她任何喘 息机会。他们通过各种渠道搜集各种似是而非的素材,于是,一个“闪烁着传统 美德”、“富有自我牺牲精神”“充满爱心”“吃苦耐劳”“忍辱负重”的东方 妇女的典型被添油加醋地塑造出来,被报章杂志炒作得沸沸扬扬。不少兄弟单位 甚至来电来函,要求当事人前去传经送宝。白原君,以及有关于她的故事,除了 那些她仅仅对我一人说过的背景材料,已经暴露无余。 麻烦事果然来了。 黄二斗,就是那个扬言要追到天涯海角将不忠女友杀死的囚犯,还在监狱政 治学习时间就已经对白的行踪了如指掌。一旦出狱,他立即通过编辑部给白原君 转来一封信。信很短,就说他出狱了,说他很想她,说他要到山里来看她。信是 交到工会由我转的。我已经猜到是谁的信,所以故意避开僵卧病床的朱,到山坡 上交给她的。看毕来信,白妹故意递给我看,然后当我的面把信撕了。她当然没 有回信,而黄却绝不灰心。信件依旧通过编辑部源源不断转来。每次送信给她, 她也总是要递给我看,然后当我的面撕掉。我看得出来,她很矛盾很痛苦,同时 也想让我给她出出主意。可这样的事情我能出什么主意?后来,大约渐渐对我失 去了信心,从某一封信开始,她不再给我看了。说声谢谢,把信装塞进衣袋,便 向大榕树奔跑而去。扑在那碗口粗的横斜树桠上,哭。哭得全身瑟瑟地抖。 后来我知道了,原来肉娃正式通知了她来厂的日程,大约二人已经达成了某 种共识,后来她还主动想办法和他通了电话,知道了班车到达的确切时间。接站 那天,她心慌意乱。当然对瘫子撒了谎,很早很早便离家出发了。她甚至还躲在 门外屋檐下,对着小镜子淡淡地化了妆。 他们是在一个小小的招呼站相见的。 招呼站前不巴村后不着店。在半山上。红锋厂下游,距离厂区有足够车程, 厂里没谁会来此侯车的。她就来这儿等他。站牌早已损毁,只剩下一柱孤零零的 木桩,像雷火击烧过的树,没枝没叶,却一直顽强站着,等待着来年的春雨春风。 山野一派空寂。山路一派空寂。她远远拣一个山岩处歇了。 好一会儿,渐渐有了汽车声响。正山坡。油门轰得地皮儿发颤,她的心也开 始神经质地发颤。她真希望这不是客车。是货车才好。那辆客车永远不来才好。 她对自己说。山里的日子多么宁静。她不愿意山外的回忆苏醒,她害怕爱慾会重 新燃烧,将脆弱的理性彻底焚毁。女人总是那么习惯于忍耐,对任何一丁点儿可 能的变化都心惊胆颤。她宁愿独个儿夜夜舔食痛苦。不管过去多么刻骨铭心,她 都愿意通通忘掉——只是汽车,终究无可动摇地开来了。车顶和车顶上的行李架, 已从起伏的地平线缓缓浮出,如远海的红帆悠悠而来。一切都无法改变了。最后 的希望就是:他没有乘坐这辆车,或者,他压根儿就没有来——这也很快破灭了。 她等的就是这一辆车。而且停了。而且有人走下车来。就一个人。而且就是他: 黄二斗!天哪,他还那样壮实,那么胖,只是——好象比原来黑了些。满脸络腮 胡久已未刮,晕乎乎一片。肉娃站在站牌处蹒跚地徘徊四顾,没花多大工夫就发 现了她——他径直向山岩边走来了! 整个世界不复存在。只有地上的铁线草像无边无际的网罗,盘结交错,把世 界封杀得奄奄待毙。她低着头。死死低着。漫长日子里她所恐惧的、所期待的、 所不知其可、迷迷茫茫的一切,现在都统统向她走来——她反而全无畏惧了。她 听到了他的脚音,急促如风暴骤至。他已经站到了她的面前,鼻息声呼呼震耳。 你杀了我吧!她说。 没有回答。只听见鼻息喘喘如雷。 你杀了我吧!她又说。几乎就是喊叫。 还是没有回答,还是鼻息喘喘如雷。远方似有马帮行过,山歌循着黄昏的风 吹来,和脚下的枯草一起瑟瑟作抖:白布鞋底青布帮,小妹做鞋做两双。一双送 郎脚上穿,一双陪你走他乡…… 她又说了:你不是说过吗,我要嫁了人,就是天涯海角你也追来,你要杀 我…… 依然没有回答。甚至连鼻息也停了。她无法忍受,终于,抬起头,她大喊大 叫,不管他在不在面前,——她是在挣扎了: 现在我已经嫁了人,你杀我吧!杀吧! 像回声,他终于迅疾地喊了一句:我知道你嫁人了。你,嫁了一个瘫子!喊 罢,他一把将她抱了,发疯也似地向道旁的山野冲去。路旁是广袤无边的、绿色 的荒林。松毛——本地人管松针叫松毛——落了一地,铺撒在厚厚的青草上,婚 床一样柔软芬芳。他就把她的身子放在柔柔的松毛上。云翳和霞光在远山撕搏, 满天里演绎着变幻莫测、光怪陆离的色彩。叫天子在林中胆怯地叫了一声便不知 影遁何方。世界仿佛把一切都为他们准备就绪。当他粗暴地把她的衣服剥光,当 两个滚烫灼人的躯体赤裸相向,紧紧缠绕一起,白妹觉得自己整个儿晕眩了。冥 冥中,她以为自己成了一只正在蜕变的蚕蛹。她曾日复一日地吐丝织茧,把自己 层层包裹,而今已快窒息而死。她需要把茧壳咬破。她和他相抱相拥。于是就挣 扎,就撕咬,就扑腾,就疯狂。她仿佛已经咬破了茧壳,羽化而为蛾,天下地下, 快活地,噗噗飞翔…… 只是事情结束,她才发现自己还是自己。无力地坐在冰凉的山地,她没有长 出翅膀,她没有飞。眼神茫然,面对寂寞的群山(她不愿意看他),她感到巨大 的恐惧向全身逼来。 现在我该怎么办呢?懒懒地扣好衣裤。她问。象是自言自语。 他和她并坐在山地上。同样冷漠地面对群山。沉默良久,他说:你回去吧。 他说他先找个旅馆住下来。他会天天来看她。 她已经无法摆脱了。她惶惶不可终日。她害怕他来,又天天盼望他来。象两 团充满异型电荷的云团,他们日日都在密林相逢,释放雷电般的激情。她像一头 母兽,在对方的肉体上无休止地撕咬、摧毁着曾经神圣过的理性。性爱是一种神 秘的力量,几天功夫,便轻而易举将三年多构筑起的一切:忍耐、理智、虚荣、 责任……顷刻间破坏殆尽。 她憔悴了,终日心神不安。他对丈夫说假话。包括说我通知她去工会有事。 包括说去给外婆汇款——在这个问题上,朱长富倒是很大方的。他总是交代她一 次多汇些,还叮嘱她让外婆到山里来——于是她又顺水推舟找到一个借口,说要 去县城了解交通信息,要发电报,要等电话,等等,等等,千方百计为与肉娃的 幽会争取更多时间…… 毕竟她从没有这样长时间地撒过谎,没有这样持续不断地撒过谎,甚至压根 儿就没有撒过谎,而朱本来生性多疑,事情的最终败露不可避免了。白原君终于 被审问,小屋里终于开始闹矛盾,开始吵架——开始是小声嘀咕,接着越来越厉 害,最后就天翻地覆……终于有一天,她抽抽答答找我来了。我看得出来她很冲 动。看得出她是鼓了很大勇气来找我的。来了,却欲言又止。 时届年节,我正在俱乐部组织宣传队排练节目,工厂的业余明星们正在大厅 里跳得热闹,于是我把她带上二楼,一间蒙满灰尘的办公室,挪过折叠椅,用废 报纸搽搽干净,让她与我相对而坐。小屋空空荡荡,除了横七竖八的条凳,和墙 壁处胡乱堆放的演出道具(道具早已蛛网密布),什么都没有,让人很容易想起 恐怖电影里的谋杀现场或者幽灵出没的古堡。巨大的虚空压得我有些喘不过气。 有什么事吗? 我问得很小心。对方微微涨红的脸已经让我感到即将发生的事情的严重性。 她盯着我,沉默不语。酝酿已久的勇气在眼里挣扎。我不敢轻易打破僵局。 我害怕问题一旦挑出便不可收拾。她显然也被自己的沉默压得难以忍受,于是最 终爆发了: 叔,告诉我,我可以离婚吗? 我说当然可以。我想让气氛尽量轻松。我说:这是为什么呢?我问,能告诉 吗? 她说什么也不为,就是想离! 我问,是不是老朱他,对你不好? 她想了想,肯定地说:不!她说,是我对她不好! 我淡淡失笑。我说,你对他的好处,全厂,全县,全省都知道呀! 不不!叔!她大喊起来。她快要哭了:我求你,请不要再提这个好吗? 又沉默了。其时,我已经听到许多未经证实的风言风语,但我总以为那都是 没有根据的。白的突然到访使我顿时感到了危机。楼下正在排练歌颂大好形势小 康生活的歌舞节目,欢快的音乐声动地惊天,而我却屏声敛气,仿佛等待一个可 怕的谜底。白原君再次困难地爆发了——这一回,她的语调很平静: 叔,我想你已经听说了,我原来那个朋友,二斗,他来了…… 我几乎不假思索,打断她:老朱知道了吗? 知道了。 你为什么让他知道?说这句话也未假思索。 我至今都感到奇怪,为什么当时我会说出这样一句话,而且说得这么顺当? 是不是潜意识里,我早就希望有一个可心的情人——就像司空见惯的爱情故事里 说得那样,骑一匹白马,或者悬一面红帆——前来与她相逢,甚至把她从苦难中 接走?事实上,恰恰因了这句反诘,白妹最后的一层防线被彻底解除了。她显然 把我看成了她的同谋者。闸门既已洞开,接下来的叙述就全无遮拦。她说她无法 再这样生活下去。她说她已经告诉丈夫说黄二斗来了。她说她愿意继续服侍他一 辈子。愿意什么先进都不当。如果丈夫觉得需要请一个佣人,她愿意把自己的工 资全部送给他……但是,她只请求丈夫理解,同意离婚…… 朱长富当然不理解。这些天,朱对她只有痛骂不止,骂她破鞋,骂她臭姘头, 骂她……反正能想得到的难听话全骂过了,仍不解恨,就打,挣起身子检床边的 拖鞋砸她。她给他翻身,他就叉出手掌,狠狠地打耳光。他还说,他要杀了她然 后自杀,落得大家痛快! 我无话可说。我只能用无可奈何的长叹表示我的同情。一直等她抽泣声歇, 眼泪流尽,我才无力地问了一句:老朱原来不是说过吗,希望你重新找一个,他 会证明—— 是的,他对我说过,而且不止一次。白原君说:一看见我可怜他就说。正因 为这个,二斗来后,我怕伤他的心,一直就瞒他。直到追逼太急,我才认了,本 来,我以为他会理解…… 老朱见到黄没有?我打断她,我害怕她再说下去局面又会失控。 她说没有。 我说那好,就让他俩暂时回避一下吧。回避一下再想办法。我说,他们一见 面,事情就更僵了! 可是叔,问题是二斗见我整天失魂落魄,他受不了,说什么他也要马上见老 朱呀!他说他要当面锣对面鼓,把事情说清楚! 我说白妹,你想想办法,无论如何不要让他们见面!我急不可耐,我说,你 先稳住情绪。今天下午厂里会餐,晚上演出,我忙过了,明天一早,我就来,见 见老朱。你那个朋友叫什么?二斗,好,明天我也见见他,和他合计合计—— 也许我如此明确的肯定了她和肉娃关系的合理性,让她得到了很大宽慰。她 不再哭了,甚至有些感激地说:叔,我知道你没有办法。我只是说说,心里痛快 些。 我说好,你就先回去吧,问题会解决的。我再次承诺,明天一早,我就来。 她走了。她走的时候,我记得清楚,她已经有些快愉了,听着轻松的脚音在 楼梯间一路响去,我甚至莫名其妙的也感到释然,甚至以为我的介入最终会把事 情摆平。万万没想到,就在当天下午,可怕的事情就猝不及防,发生了——这就 是本故事开始时叙述的:一声巨响,天崩地裂,一股烟柱冲天。炸声响过,空中 飞砂走石,飒飒啦啦,落下瓦砾石块无数——我匆匆忙忙赶去现场,小屋已一片 废墟,蒙在浓烟腾腾的灰雾中。尤其恐怖的是,.红色血滴、粉色肉渣、白色骨 屑,如万花散落,撒得满坡满树都是…… 结 尾 天已快要黑净,墓地前面那金字塔形的孤山变得尤其苍黑,像一座祭坛,把 迟暮的残阳沉沉地扛在山顶,如点燃一团晶红的圣火。火光涂染着坟头的衰草, 显出一派惊惊惶惶的凄迷。我们该回去了。主席神情萧索,站起身,小心地打扫 墓地,把瓜壳、果皮、易拉惯……一一收好,连一张废纸都不放过。我也跟着拣 拾,听他把故事说完。 死者身份很明确了:白、朱、黄。这没有异议。主席说,我们可以想象出各 种情节。比方说,白带黄走进那那间沉重的、充满悲情的小屋,准备同朱商量解 决问题的方案——我们可以这样设想,嫉妒心极强的朱顿时如新婚夜那样咆哮如 雷。黄是从牢里出来的,原本就动过刀子,也是一触即跳的。情敌相见,分外眼 红,于是马上打起来,瘫子的进攻和还击当然都是象征性的。起床都困难,他能 对壮汉肉娃怎么样呢?只能把炸药拉了。也可以这样设想,有白妹在场,也有了 监狱里的教训,开始,黄是很克制的,甚至提出些诸如替瘫痪者请褓姆,由他和 白出费用之类确具可操作性的方案以供讨论。但均被严词拒绝,朱得理不让人, 甚至开始放肆地用言语刺激,还扔东西砸向入侵者,肉娃终于无法忍受,于是冲 上前便揍。又比方说……不管什么情况,白只能在一边哭,当黄要打丈夫的一刻, 她发疯般地冲上前,嘶叫着,死死把黄的腰箍住,她想阻止事态恶化,但来不及 了:睡在床上的朱,拉响了炸药…… 事发时的情节还可以编出许多,但有两点可以肯定:第一,爆炸发生时三人 同时在场;第二,炸药肯定是朱长富拉响的,因为三人中间,朱是弱者,面对主 宰着自己生死命运的健康人,瘫子唯一的自卫手段就是拉响炸药,同归于尽。 剩下的问题就是:炸药是从哪儿来的呢?我问。 主席愀然,转眼望去,黑色祭坛上的圣火已开始缓缓熄灭。炸药厂要搞点炸 药是很简单的。主席说,蹊跷的问题是:朱长富一个瘫子,睡在床上不能动弹, 他怎么能搞到呢?事发之后,局主管安全的领导确曾派专人下来调查过,找车间 的人、熟悉朱的人开过座谈会。有这样几种说法。一,炸药是朱长富原先偷回家 藏起来的。这种说法的依据是,朱其人吝啬、财迷,喜欢沾点公家的小便宜,顺 手稍带,搞点产品回家不是不可能,反正雷管体积不大。这种解释的漏洞是:他 卧床多年,私藏的炸药怎么可能不会被老婆发现?发现了,白难道会不及时报告 领导处理?第二种说法,是朱托他的哥儿们帮弄的。哥儿们看望他,见他活得如 此艰难,遂答应弄点产品来帮他安乐死。还有一种说法就复杂了,说他老婆如花 似玉,自然有人垂涎,以为:让一个性无能的废人占着茅坑不拉屎,实在浪费资 源,不如成全他早点死,他死了好让其他有能耐的人竞争上岗,把俊媳妇充分加 以利用。更有人言之凿凿,危言耸听地说某某某、某某某、某某、某某某,还有 某某,早就对他老婆有意思,经常去菜地里浪语挑逗,甚至想动手动脚。说不准, 炸药就是这几个杂种送去的……问题越调查越糊涂,再继续下去,肯定将影响到 红锋厂的安定团结了。不能调查下去了。反正人也死了。发了文件吧:《关于进 一步加强产品管理,切实杜绝恶性事故的意见》交全厂职工认真学习,坚决贯彻 实施之。事情到此,匆匆打住了。 墓地已经打扫干净,我们该走了。最后发现还有半瓶残酒,主席想想,对我 说,让白妹也喝一点吧?他又说起若干年前那次宴请,他说他记得清楚,白原君 的酒量好大。他说她酒后的脸色象春桃带雨,特别地好看,他后悔要把她招了来, 最后死得粉身碎骨……说着说着,脸上又显出了许多伤感。我急忙将他的话打住, 说行,让我敬敬她吧! 我接过酒瓶,把酒液缓缓地撒向坟头。山风已经很劲了,飒飒地吹来,酒液 便碎成微尘般的水滴,迎着晶红的暮光飞向坟头。那一刻,在蓬蓬苍苍的衰草间, 我看见飘起了万千小小的太阳……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freedns.u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