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freedns.us)◇◇   《重温野地》(大散文)   。周蓬桦   荒野是人类文明的原材料   _____奥尔多.利奥波德   1.微火   我在野地里闲逛,手里夹着一支香烟。___这个习惯已经形成了,当一个 人孤独或者想事情的时候,香烟是最好的伙伴,它可以和内心暗藏的微火呼应。 甚至,它还可以给你壮胆儿,让你在夜幕下或者大风中游走,穿过一条危机四伏 的道路。   我有无数次在茫茫夜色中奔走的经历,那是多年以前的事了。那时候我还很 年轻,有些害怕生活,搞不懂它貌似复杂的结构。现在终于明白了:生活其实没 什么可怕的,黑夜有时比白天更安全。而在野外出没的生灵,地鼠、刺猬等等, 它们的胆子比人类小得多,但却是黑夜的主人。它们昼伏夜出,挖掘,搬运,热 汗涔涔。   时光飞逝,经历却在悠远的怀想中像一座座浮雕,清晰度一天比一天加深和 放大,以至于达到伸手可及的地步,往事的余温和细节,比现场中的夜晚更真实。   一切都暗了下来,而内心的微火却在冉冉升起,像吹奏一支黑管。我的耳畔 响起了动物们在黑夜奔忙的声音,悉窣的落叶下潜伏着蚂蚁的搬运工。   世界上的许多事物,是如此混沌,像从泥塘中舀出的一瓢水。你暂时或永远 都无法说清它们是什么。因此,我欣赏伟大的辛格,他说,“事实是从来不会陈 旧过时的,而看法却总是会陈旧过时。”   一个人内心的火焰,生来就有。它让我联想到每个人的体内同样是一个家庭, 所有的器官都是成员,它和平常意义上的家庭没有区别。当所有的器官都相继衰 老,只要还有一丝丝火焰没有熄灭,人就仍然能活一两年,或者一个月,一两天。   我知道有个人凭借这丝微火,活了许多年。这个人曾经是我的一位邻居,有 一年他得上一种怪病,躺在床上再也没有起来。他用仰躺的方式延续生命倒也罢 了,令我感到残忍的是,几乎每天,他的身上必需要扎满银针才能缓解疼痛。我 隔一段时间就去看望他,出门后都要难过好久,因为我看到一个全身被扎满针的 人如何向来客展示微笑。   他太太告诉我,如果哪天碰巧天气不好,大夫没有及时赶来,老人就会陷入 恐慌状态,即便他的病当时并没有发作。他让家人一次次打去电话,“大夫到哪 儿了?快催催,我觉得快不行了。”一场大雨过后,大夫终于赶来,他迫不急待 朝身上指指:“快,给我的全身都扎上针。”   我听了这样的讲述,被这位老人强烈的生命欲望深深震撼,同时对死亡的疑 虑又增加了几分。死亡世界究竟意味着什么?每个人必须付出死的代价才能验证。 可气的是,对于它的验证结果,哪怕是个美妙仙境,也无法将信息完整地传递给 活着的人们。   因此我常常想:死亡世界也许是文明社会中的最后一桩冤案,它永远得不到 平反昭雪。于是死亡本身仿佛忿忿不平,更加起劲地工作,借助时间的威力和手, 把一个又一个活生生的生命往它的身边拖拽,然后随手一扬,将它们弃之荒野, 让它们变成另一种物质。   如果换一个角度说,____假如死亡世界果真是个美妙的仙境,这个事实得到 科学的鉴定,人类会不会忽然就变得轻松?会不会丢下眼前痛苦琐碎的生活,纷 纷往死亡的仙境里逃跑?   我记得在夜晚穿行的那一刻,总是在头上闪烁的星光突然消失。这给人造成 一个很可怕的错觉,觉得自己置身于上帝的某种设计中了,此刻连星星都在配合 它的意志。还有风声,夜鸟的叫声,远处的村庄,都达成了对生命考验的联盟和 默契。   四周晚冬的荒野,扭曲的枯树,几丛苇草;僵硬的地表,早已干涸的水洼, 斜坡上的幽暗洞穴,里面其实已经空了,但却像一只只眼睛一样注视,它比动物 本身更恐怖。人的恐惧正是源于这种未知,心想如果今夜神开恩让我走出荒野, 就是最大的恩赐。而当我走出困境、抵达温暖的屋舍之后,与友人饮酒、聊天, 畅谈历险,却又很快忘记了神的存在。神之所以为神,就是不轻易计较人类的失 礼。   而人做不到这样。人往往会对一个白眼,一个硬币耿耿于怀,甚至落下疾病。   田野上有一幢草楼,其中用来支撑的木柱已经被人拆缷,那是被农人废弃的 护青人的居所。想起它我的脑子里就立即浮现出一个满头长癞疤的人,手里提着 一杆火枪围着大片的农作物转悠。这个人是我母亲的叔伯兄弟,我叫他癞疤四舅。 他的生活没有讲究,饿了从土里拔下一只萝卜,喝了削下一根秫秸,从中汲取甘 汁。他的身上没有一点赘肉,他身上有了多余的东西,就把他归还给野地。   在他的整个人生中,与以下事物有关:粮食、劳作、睡眠、青草、星月、牲 口、雨雪、阳光、木器、河湾、秸秆、锅灶、烧酒、土炕、跳蚤……而远离会议、 研究、报告、牢骚、不满、礼仪、检查、述职、嫉妒、谣言、伤害、名声、等级、 威望、会员表等等一切所谓文明社会的零部件。   日益重复的生活已经毁坏了我们的激情,需要不间断地到野地里摄取才能获 得天然的元素。有时候我真的羡慕癞疤四舅,他怀抱一杆土枪做梦,秋收后离开 田野,熬过冬天直至过完一生。后来在一年秋收过后,他果真死去了,过了一个 多月才被人发现。于是人们感叹,“癞疤可真可怜哪!”,但我分明看到他倚着 土墙的样子,死亡在他的脸上,流淌得十分安详。在癞疤四舅死后不久的时间, 我姥姥镇上的大人物一个姓胡的镇长死了,镇上顿时热闹起来,全镇停工三天。 接下来是隆重的追悼会,吹吹打打,送葬的男男女女都哭肿了眼睛。可结果还是 得把镇长埋到土里,埋到荒野里。   胡镇长死后不到一年,他年轻的老婆就改嫁了。而在此之前,人们就早已不 再提起胡镇长,这个人死得很干净,“像一滴水回到水中”(博尔赫斯)。   今天,在沉沉夜幕下,我重温着人世间发生的这些事情,感到人的一生像一 支燃烧的香烟,吸一口才能亮一下。   2.骨头收藏   还有一次,在下一个坡度时被什么绊了一下,我趔趄着下坡,那个东西已先 我滚落到了平地上。我把它捡在手里,发现那是一根人的骨头,样子像是手臂的 部位,和一块朽木非常相似。   我知道这片荒野的历史已经久远得无法企及,人类的历史也有亿万个年头。 但我还是被这根骨头深深地打动了,它不同于其它动物的骨头,它是我亲爱的同 类留给大地最后的礼物。   在我看来,世界上没有任何东西比死亡更无私,更义无反顾的事情,它是一 个人一生的全部交付,彻底而完美。不管他生前为何种身份,从事过哪种职业, 他最终的归宿是永久的荒野。   如果他的灵魂在埋葬的第二天或者第三天醒来,将眼睑睁开,一定会惊讶自 己怎么来到了这里:满地的落英、草茎摇动着秋风,河水在远处喧响,星星突然 变得硕大,悬挂在河岸之上……哦,这一切是多么美,可惜的是世间的许多美, 需要到死后才能发现。   这看起来有些晚了,也许并不晚。   六年前,一个偶然的机遇使我迷上了收藏,这个令人想入非非的嗜好一度让 我倾尽了差不多所有的积蓄。直到今天,我的书房里摆满了陶罐、瓷器、木化石、 青铜剑、刀币、瓦当等各种古玩与器皿。后来经过一位行家鉴定,它们多半属于 劣质赝品。奇怪的是,当我知道真相后,并没有产生多少的失落感。我之所以舍 不得扔掉它们的理由不是因为心疼金钱,而是它们摆在那儿让我感到心安。从始 自终,我的收藏动机都十分纯洁,绝非想靠这个发财,尽管我身边的朋友真的凭 借收藏古玩发了一笔小财,它和彩票中奖一样,这种事情几乎每天都在发生。   既然我不想从它们身上榨取商业利益,那就让它们永久陪伴我寂寞的写作。 现在,它们在我的书房,已经完成了一种角色转换,是作为时光见证者的身份出 现,是我赋予了它们生命,它们也在注视着我的一举一动。每当我在不经意间投 射一瞥,它们都会及时地叩响了记忆的开关。某一件东西的来历,当时的天气状 况,有哪些人在场,古董小商贩彼时的一脸神秘、故弄玄虚和煞有介事。想想一 屋子人对一件赝品郑重其事的研讨和争议,侃价,犹豫,想象、决断,以及付出 钞票后,将一件古玩抱回家的一路兴奋,而结果,当然______认定为赝品。   通过对这个全过程的回味,让我充分领略了生活的荒诞本质。   不妨说说一把伪青铜剑的收藏过程:①那天下午,我接到一个朋友的神秘电 话,声音极低,类似于戚嚓,好容易听清了,原来有一件“好东西”让我去看; ②我如约前往,地点在城郊一座荒草丛生的陵园,黄昏的光线和人的收藏心境渐 渐交融。③朋友引领着我步入园内,门口竟有两条黑衣青年把守。___不管怎样, 捍卫“宝物”的意识和氛围都有了,这个开局设计得相当精妙。④中介人的一番 说明和保证,然后是持有人的现身,形象憨厚、窝囊、一脸哀愁,像一个穷困潦 倒的败家仔。⑤接下来是介绍“宝物”的来源:祖传。⑥问:为什么要出手呢? 闺女患血癌,急需用钱。⑦鉴宝。一层一层的绢布包裹着,手哆哆嗦嗦,小心翼 翼,这无形中增添了几分期望值和信任度;⑧侃价。从一个天文数字到一个意想 不到的可以承受的数字。⑨一个初出茅庐的天真的收藏者,以为机不可失,成交。   这就是我和许多收藏者所走过的光彩历史,那些赝品的奇妙来历,可以讲述 不止一个夜晚。   如今,那把青铜剑仍然摆放在我的博古架上,看起来比真的还要古朴和庄重, 像个天衣无缝的骗子。   在痴迷收藏的那些日子,我不止一次地想,既然连夜壶和鞋子都炙手可热, 为什么没有人收藏骨头呢?当然是年代久远的骨头,久远得具备了考察与探究的 价值。退一步来说,即便有人收藏羊头和牛头,甚至狼牙犬齿,为什么就不能收 藏人骨?它们曾经是生命的支撑,像一幢屋子的栋梁。活着的时候,人对骨头的 重视要远远胜过皮肉。而一旦人死后,骨头也随即化为另一种原料,就变得比虎 狼的洞穴还要可怕。   在这里,它作为一种灵魂的形式出现,如流水渗入人的意识,牵动着潜伏在 岩石深层与骨头缝隙的某种恐惧心理。   比如当我在荒野的微光下面对一根骨头,我想:如果它真的是一只手臂,那 会是一只多么不安的手臂。它穿越浩大的时空挽住了我,完全凭借一种死亡的力 量。它究竟属于谁的灵魂,受谁的指使?哦,它是远古的猎手、农夫、打鱼人、 士兵、将军、帝王……而今,一切都被简化与省略,化为我手中的一根骨头。分 量很轻,像一缕流浪的风。   我久久的凝视和端详着它,我想至少它绝对不会是赝品。   3.打麦场   直到今天,我对观察星空的感受,还停留在那个遥远的童年夏夜。它让我在 成年后每一次对星空的观察,都变得潦草而不认真,仿佛是在观看一件复制品。   在村子以东不到两华里,有一个宽敞的打麦场,每年的麦收时节,那里是最 热闹的地方。那时,我大约只有六、七岁的年纪,穿着一件蓝道道的海军背心。 爷爷把我领到场院里,摸一下我的头,说:自己玩耍去,爷爷要和大伙一道干活 儿。爷爷负责扬场,肩上扛着一只大大的木锨,木锨是专门扬麦子用的,它的形 状和铁锨一模一样,只是没有铁锨的利刃。爷爷说完,矮瘦的身影溶入人群,我 看到他把脱离了麦穗的麦粒朝风口一下下地扬起,麦爙顺风飞走,光洁的地面上 留下金色的麦粒。爷爷劳作的身影骤然高大,我看到他的全身很快落满了麦爙, 头发和眼眉都变成了灰白色。   几盏马灯高高地照耀着打麦场,宽大的打麦场上,三口铡刀格外耀眼,切割 麦草的声音响彻四野。那是给麦子脱粒的一个必然程序_____我看到几位包 着头巾的年轻少妇把成捆的麦子喂向铡刀,锋利的铡刀由男人执掌,男人用力地 把身子一弯,只听喀嚓一声,麦穗连同麦杆的中间部位被齐唰唰地切下,再由专 人负责分类:麦茬丢到一边,麦穗拿到场院中央进行脱粒。   三头健壮的黄牛拉动着外表光滑的碌碡,把麦穗一一压碎,长长的麦秸草用 木杈一一垛起在场院边上,我和伙伴们爬上去,仰面朝天,四肢放肆地展开,然 后神情专注地凝视浩缈的星空。我当时并没有意识到,那正是我一生中最初的也 是最纯粹的一次仰望。   我清晰记得,我手里拿着一只在路边随手摘下的甜瓜,嘴角旁流溢着一弯液 汁和几粒幼小的瓜籽。耳边始终响着一种嗡嗡的声音,不知是蚊虫的声音还是闷 热的蝉声,反正我的耳膜像灌进了流水一样模糊不清。但我心里却是那样寂静, 那样安详___星星在我头顶闪烁,像一只只低垂的果实,仿佛伸手就能触摸得 到。那一刻我想起了远在城里的母亲,她怀中的乳香味在我鼻孔间萦绕。当时, 我的母亲还是个很年轻的少妇,她带着哥哥和姐姐在鲁西北的一个小城教书。他 们和父亲生活在一起,我猜不透他们的生活。我至少有整整一年没有见到她了。 而在那一刻她突然出现在天幕上,她美丽的脸庞和眼睛温柔地注视着我。我忍不 住咧嘴叫了她一声,她还没有来得及答应就消失了。   我把脸一扭,流出了眼泪。   这时,打麦场上突然有人尖叫起来,是个女人的声音。接着是一片骚动,人 们停下了手中的忙碌,似乎发生了什么事情。我从麦垛上一骨碌滚下来,像一条 鱼一样朝人堆里面挤,挤到中心时已是满头大汗,立即看到一个骇人的场面。_ ____一个负责往铡刀里续麦杆的少妇,哆嗦着一只血淋淋的手,大睁的眼睛 里充满了惊恐。原来,她一不小心,在劳动过程中把一只手伸得太靠里面了,于 是一排手指被铡刀连同麦杆整齐地切了下来。受伤的是左手。   我听到有人嚷叫:“快,找找那几个指头,看能不能接上……”   几天过后,那个少妇脖子上挂了个白色的绷带,左手被严严实实地包扎了, 在她的胸前,一个大大的白布裹缠的球形格外醒目,像个肿胀的大白馒头一样。 当时的医疗条件很差,从此,她就全凭一只右手劳动了,给猪拔草、往田野里插 地瓜苗、她躬身收割庄稼的样子显得吃力。令我略感惊讶的是,她和往常一样, 与大家一道说说笑笑地做活,脸上依然展露出灿烂的笑容。听说她曾对人诉说庆 幸:多亏了受伤的是一只左手。如果右手,会耽误做活哪。   遥远的打麦场像一部黑白电影,上演了我一生中最难忘的一幕。在那个夏夜 我领略到星空的眩目和迷人,耳边响着一片嘈杂声,还有麦垛四周起伏的风声, 虫鸣;以及草丛里某一只被人随手丢弃的瓜果腐烂的气息。多年之后,它们形成 了我对远逝乡村的刻骨怀念,延伸为一种对于人类命运的同情与悲悯。我在俄国 作家蒲宁的名篇《安东诺夫卡苹果》中读到这样的文字:“每当阳光明媚的早上, 顺着村子按步徐行的时候,你止不住要想,人生的乐趣莫过于割麦,脱粒,在打 麦场的麦垛上睡觉。”   我承认在那一刻,我的内心与蒲宁产生了深深的共鸣。   4.干旱   太阳越来越毒辣。起初,人们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自己会在有生之年遇到干 旱,它的来势凶猛而暴戾。   人们太相信老天了,就像相信自己的肠胃一样,饿了要吃东西是十分自然的 事情,那么天下雨是谁也拦不住的。在我的童年时代,只有天随便下雨是最正常 的,却还没有娘可以任意嫁人的说法。至少,____我是没听说的。   可一直到了七月末,天空只是阴沉过几次。时间最长的一次是大约一个钟头, 最短的一次大约五分钟左右。当天阴下来的时候,整个野地一片骚动,风呼呼地 吹响了被阳光烤焦的草木。田野上蔫哒哒的瓜地,外边的一片沙原,各种动物和 飞虫在狂奔。   在田野上锄地的老人用手遮起一个眼罩,朝天空望了好久,忍不住心中暗喜: 老天开眼,终于要有一场雨了。一边吩咐在豆角地劳动的儿媳把家中的水桶、瓦 罐、瓷盆等等所有能盛水的器皿全都拿出来,摆放到野地里。不一会儿,全村的 女人倾巢出去,黑压压地覆盖了四野。有的女人十分虔诚地双手合十,祈祷苍天; 还有的把瓦罐高高地举到头顶。   在求雨的人群中,有个年轻的女人脱光了上衣,将上身全部裸露,双膝跪地, 雪白的胳臂向上伸展着。   这个漂亮的女人是个下乡知青,曾是遥远的省城中学文艺宣传队里的歌手。 那一年她在看过一场豫剧《朝阳沟》之后,与城里的父母决裂,立志扎根,就嫁 给了村子里的民办老师振珂,并且和他生下两个孩子,一男一女。   此刻,她对雨水的渴望,是那么的不顾一切。顿时招来道道男人灼热的目光, 可她毫不在乎。她的嘴唇蠕动,哼着一支什么歌子。她大概是把全部的注意力都 凝聚在一首歌上,想自己把歌唱完,雨水就会降落。   牛车拉来了木柴,野地里燃起了熊熊烈火。据说这也是向上苍求雨的古老仪 式,全村的老人和孩子都围篝火而坐。地面上的牛、狗、驴……一律都是伸长了 或红或紫的舌头,大口大口地喘气。   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了,一直到天近傍晚,人们也没有等来想象中的倾盆大 雨。女知青默默地穿上衣服,眼里淌下两行亮闪闪的泪水。有个老太太看了,提 醒她:“再哭,你身上的水分就更少了……”   第二天,整个平原上旋起一股巨大的热风,夹带着滚滚沙尘。沙粒扑打到人 的脸上,就像火舌一样滚烫滚烫,脸上会立即激起许多燎泡,女人们红润的嘴唇, 变成了两片干枯的秋叶。   许多怪事接连发生:1.村子里一株百年古槐,在夜间突然起火自焚,火光冲 天,从树洞里钻出黑花白花两条蟒蛇,转眼间不见踪影;2.村子里一个以算命为 生的老瞎子,门口置一口盛水的祖传大瓮,在发出一声爆响后碎裂,瓦片烫手;3. 饲养棚里的一头驴饥渴难捺,将一奶胞弟活活咬死,喝干了它的鲜血……   全村的八十八口水井全部枯竭,包括那些池塘与湿地;全村的树木与庄稼也 全部枯干了,包括一些原本耐旱的野生植物。事情一天比一天严重,人们一天比 一天恐慌。   家畜们大概不知道世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仰起脖子想发出一声嘶鸣,脖子是 仰起了,但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此时的家畜和人一样,嗓子全哑了。   整个村庄有一半以上的人失语,只能用简单的手势表达内心的活动。   接下来的日子,人们试图在干涸的池塘旧址打井取泉,挖了一个又一个深坑。 人们认为,原本满满的一塘水肯定是渗入地下了,只要挖掘下去,清清的泉水就 会溢出,重新滋养他们的生活。村里人自发组成一支挖掘队,连小孩子手里都拿 着一把小铁铲,一时间村前村后遍布挖掘的痕迹。   随着打井的人们面临着一系列失败,村子里的青壮劳力经过一番商讨,决定 向村子以外的地方寻找水源:坚硬的滩涂,荒地,干巴巴的河畔,荒凉的田地之 上,到处插满了探求水源的标记和各种小旗子。   青壮男人都去做这件关乎全村人性命的大事情,全村的女人在家留守,看护 孩子和家畜,从野地里挖出的茅草根上,榨取一点点液汁度日。村子里的一些懒 汉二流子趁火打劫,他们没有参加打井队,只是想出各种馊点子不知从哪里搞到 一点点水,然后拿着一小瓶或者一小碗水,去换回他们平时做梦也得不到的东西。 比如__谁家的祖传之物,甚至是某个漂亮女人的身体。几个月来,已经无法计 算,究竟有多少女人因为一口水而放弃了妇道。   事后人们发现,他们搞来的水,全是动物们的尿液。   一天深夜,有个叫马眼的人在自家废弃的老宅里挖出一口大瓮,起初以为是 一坛酒,便用指头蘸了一点,小心品尝,没有酒味儿。他立即被这个意外的收获 晕倒了。马眼是个心地善良的残疾人,他把这满满一瓮水贡献给了全村的村民。 人们万万不会想到,这一瓮水是不能饮用的卤水,这幢废弃的老宅原本是一家豆 腐作坊。若干年前的一次震灾将这口瓮埋入了地下,它酿成了沙河村历史上又一 次惨痛的灾难。   ___连夜赶回村子的打井队员被作为崇高的奖赏饮用了这些陈年卤水,这 一举动让村里的女人们在一夜间统统变成了寡妇。   女知青的男人振珂也死于这场卤水事件。   在将丈夫草草掩埋入土后,女知青牵着两个孩子走出了村庄,朝城里的方向 走。她想想自己过去对待父母的态度,脸上更加滚烫。没有办法,不为别的,只 为了让两个孩子活下去。这场旱灾瓦解了人们固守已久的信念,连同积累下来的 各种纠葛,怨恨与情仇。当然,这场旱灾瓦解的东西远远不止这些。   当她步行三天三夜,城市的建筑物渐渐出现在眼前。而小儿子却终于撑不住 了,他倒在她的怀中,张了张嘴巴,什么也没有说出,就死去了。   她抱着儿子的尸体回望村庄,眼神布满了绝望,她觉得自己的整个身心都在 瓦解,一点点碎裂。她的体内早已流不出哪怕一滴泪水了,而是干涩粘稠的黑血, 像火焰一样灼痛了她的眼睛。但她不顾一切地让它流着,直至黑血在地上积了一 滩,就像秋天黑色的叶子铺了一地。   她不知道,在她最绝望的时刻,身后的村庄被乌云包围,野风聚起:一场亘 古罕见的大暴雨就要来临。   5.风吹树响   大风刮了七天七夜,春天的景色被一块黄布突然蒙住。我躲在简陋的林边木 屋子里,好几天没有出门。   我知道风一旦在野地里肆虐,它的威力抵得过一百头雄牛。我的屋顶上落满 了尘土,一定比积雪更厚,它们顺着墙壁沙沙地掉落。有一次终于忍不住了,便 悄然拉开一道门缝,结果看到一具麻雀的尸体倒在门外___它肯定是被风呛死 的,我把它捡到手里,看到它满嘴是土,嘴角溢出一抹黑血。又一条活泼的生命 完结了,而冷酷的造物主是不会记录这些的,它躲在暗中目睹了一只麻雀的咽气 过程,直到它一动不动为止。   虽然企盼已久的春天已经降临,一只鸟却没能躲过这场大风。而我的屋子也 已四壁如徒,蔬菜没了,粮食没了,最后一只水果被虫子偷偷蛀空。而一只麻雀 的死亡,更是勾起我许多不愉快的回忆。   我当时想:如果在这个残忍的春天,我躲不过同样的一场大风,或者比风更 直接的黑暗,我的死亡决不会比一只麻雀更体面和惨烈。我这辈子所做的事情, 并不比麻雀辉煌多少。从开始到结束,我都在为一些琐碎的事物不停奔波,鞋子 坏了一双又一双。年轻时萌生的爱情令我害羞,无地自容。是的,天知道那时哪 来的___这么多的抒情和矫情。身边围绕着小嫉妒。小算计。狭窄的心胸。短 浅的视力。金钱的占有欲。难以割舍的情欲陷阱。虚妄的名声和各种荒诞……日 子写满了生存的卑琐与不安。   令人压抑和窒息的建筑物,尖叫的舞会和歌厅和马路上的噪音,将覆盖人并 不漫长的一生。清新的空气越来越稀薄,它不是一年两年,而是贯穿全部的好时 光。尽管我知道,远离这些何等困难,而从根本上告别将更加困难。人类经历了 多少年代,早已习惯了这样的中庸:循规蹈矩,按部就班,一日三餐,朝九晚五, 貌似正常,日益麻木。   因此,厄普代克老人在遥远的彼岸跺脚,忍不住对世人说:兔子,跑吧。   然而我们无路可跑,我们没有兔子的自由。最终,我只能选择躲避,哪怕是 短暂的几个月___我坚信能有几个月重温野地的体验,也要远远胜过都市生活 的几年或若干年。因为野地永远是各种原生物的栖息之所,这里清露闪闪,杂草 茂长,草杆上野花之穗紧密缠绕;昆虫与地鼠在深夜争食月光,吱吱穿行;河流 在冬天冻结春天开凌,在黎明或深夜发出声音。   夏天到了,一场接一场的雨水降落,阔大的草场会响起悦耳的交响和树叶的 阵阵私语,幽暗的光线捕捉了温暖的心情,清新的气味让人忍不住一次又一次地 深深呼吸和陶醉。   我像个庄稼人在灌木间穿行,我和一只林中树熊没什么两样,用手拨开一条 小路,花朵如灯盏被次第点亮,露水洒落一地。__野地里每一株草都缀满了晶 莹的露珠,它们像无数神秘之果,风一吹来,草根就要享受一次甘美的滋润。   有一次,在黄昏的余辉中我穿越一丛灌木,走向一株高大的乔木,却惊讶地 发现一池野塘在眼前出现,哇鸣阵阵,流水哗哗。突然听到一阵轻轻喘息,只见 一个全身赤祼的女子正在扬臂沐浴,雪白的肌肤,饱满的双乳,绷紧的腰身……。 我揉搓着自己的眼睛,怀疑是一尊美神降临人间,是的,她真是美极了,简直一 尘不染。我的心怦怦直跳,脚步悄然后退,退到大树背后,忽然有一种奇特的犯 罪感注入心头。几分钟后,我看到她甩动着两条修长的腿,像一条美人鱼那样轻 盈上岸,然后很从容地穿上了一件白裙子飘然而去,她的嘴里唱出一支谁也听不 懂的歌子,让整个原野的动物和植物都在侧耳啼听,土地与火绒草渐渐酥软。   我呆望着她远去的背影溶入夕阳,在很长的时间以为是个幻觉。   后来,是的——终于明白了:在隐秘四伏的野地,什么丑陋的事情都会发生, 什么美丽的事情也都会发生,并且随时随地都在发生。比如两只蜥蜴初涉爱河, 互相追逐嬉戏;一只蚂蚁仰躺着,挠起一根腿倒在另一只蚂蚁怀中打鼾;一根藤 萝的触须悄悄延伸,最后死死地缠绕在了一株树的脖颈上;一方巨石蹲伏大地何 止千年,但却在某一天被雷电的威力劈成两半。天庭擂鼓,火星迸射,青烟腾跃, 从中飞出了谁的灵魂么?然而这一幕又一幕壮美的诗剧,无人阅读。我整天埋头 做着自己的事情,说是没有时间,其实是我根本没有能力读懂它们。它们太博大, 摸不到边沿。   终于,春天降临,大风成了惟一的读者。大风读不懂我们,但它能够读懂野 地。   在野地里的时光,往事全部溜了出来。我想起一位青年诗人说过的话:"找 一个小镇度日,了却此生。"这样的句子曾经风靡一时,甚至有一些狂想者果真 打点行装,成为偏远小镇上的居民,成为一句美丽诗歌的实践者。   而我不会这般消极,无论离开或走近,都是默默地遵从着自然喜好与命运意 旨的安排,既不强求索取,也不想被动承受。像我热爱的梭罗、海明威、福克纳、 昆德拉,以及一生都在农场中度过的美国作家E.B.怀特……他们都是强大的生命, 很早就修筑好了坚固的内心城堡。   大风刮了七天七夜,我坚信它会最终停下。它会在刮到第八天或者第九天的 时候,失去所有的耐性与野性。而野地里的一切,消融的雪水和草根的故事,黄 鼠和野狐的故事,甚至是一只死去的麻雀生前的故事,却永远也阅读不完,永远 无法破译。   夜晚,大地静止,泼满月光。我梦见自己站在树下,听风吹树响。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freedns.u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