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freedns.us)◇◇ 灾难的人口 _________ 计划生育运动手记 章若兰 这是1975年春天,春寒。四川省沱江河畔的浅丘区,素称鱼米之乡,就是严冬,也 没凋零过。尽管春寒,但毕竟已是春天。山坡上,小麦正扬花。胡豆豌豆花已谢了, 正在结荚,向阳的地里,胡豆荚已有拇指大,再等3-5天,就能收获今年的第-次粮 食。稻田里,刚栽下的秧苗已经返青,把伸向天边的梯田染得一片翠绿。但有经验 的老农已经注意到,在背阴靠田角的冷浸点,几株稻稍在开始发黑,这是稻瘟病, 及时洒农药,或者干脆拔掉,还治得及。可村里的社员们现在顾不到这些,此刻他 们正聚集在向阳的坡地上,乞盼地望着队长。家里再也找不出可吃的东西了,他们 恳求队长, 求他允许捋胡豆荚充饥。胡豆荚能吃么? 在正常年头,喂猪也是蹩 脚货。队长沉重地望着这一坡浓绿--再过五天,甚至三天,这胡豆就能饱籽,成为 真正的,能充饥的粮食。而现在,只能叫草。可乡亲们真是捱不过这三五天了,自 家的娃儿们,不是已饿得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吗?队长躲闪着人们饥饿的,乞求的, 愤怒的种种目光,终于艰难地说:"拔吧!”几分钟后,饥饿的人们就把这一片葱绿 的山坡,拔成了癞皮头。大家迫不及待地在我面前排成队,让我称了拔下的豆苗, 尽快拿回家煮一碗豆荚汤。十九岁的我忙碌地为社员们分配着胡豆苗,欲哭无泪。 从昌都县城下乡到这里一年多了,下乡前,老家就在这一带的父母多次和我闲聊他们 在沱江河畔渡过的童年,那是一幅富足,祥和的图画,和眼前完全相反。 进一步想 到自己就要在这贫困的乡村渡过青春, 绝望得扶不住称坨。 就在这时,对面山上传来吆喝:章若兰在不在,公社通知她去开会,明天上午十点 钟!” 一 来到公社, 才知道公社召我来, 要我进计划生育工作队, 作一名宣传员。 工作组成立半年了。早先有十二个人, 这次又补进四个, 都是下乡或回乡知 青。 负责计划生育工作的,是公社熊付书记,一个近五十岁的精壮汉子。在这个乡当了 十多年干部了,是最有实权有经验的书记之一。自然我们十一个工作队员,再加上 两个公社卫生院的医生,先开会听熊书记作指示。他介绍了全公社的情况和我们的 任务:“我们公社二千多对育龄夫妇,80% 以上都已育有两胎以上。你们的任务, 就是宣传,动员他们实施计划生育。 说具体一点, 上级领导要我们在两年内达到 这些指标: 二胎以上, 有儿有女的,达到90% 以上绝育率; 一胎或两胎都是女娃 儿的, 达到70% 以上节育率。 第四胎或非婚怀孕的, 一个也不准生! 这是一项 艰巨的任务, 和以粮为纲一样重要。你们要排除万难, 把计划生育工作搞出成绩 来!” 我当时十九岁, 连男同学的手都没碰过。 对男女交合, 生儿育女的全部知识, 只限于从赤脚医生手册上读来的几页,那还是背着父母,悄悄地打着手电在背窝看 的。对计划生育怎样宣传, 心里完全没数。也根本体会不到,熊书记那斩钉截铁的 语调和手势,将会导致多少艰辛, 痛苦,眼泪和血腥。 只是觉得, 全公社一百多 名知识青年 , 就挑了我们几个来工作组。 这是党对我们的信任。 心里充满了史 命感和自豪感, 下定决心完成好党交给的任务。 在会终和吃午饭的间隙里, 我们四个新来的, 抓紧时间去会计室办了必要的手续。 上级归定, 计划生育工作组成员 户口全部不脱离农村。 生产队分粮不足每年380 斤的, 由国家补足。 另外公社每月补贴9 元人民币伙食费。 我们集体住在公社大 院, 每天下乡去挨家挨户动员人们做节育, 绝育或人工流产手术。 在社员家吃派 饭, 每人向提供派饭的人家交三两粮, 一角钱。 年青的宣传员们很快熟悉起来。 叶小琴是个矮胖胖, 黑皮肤的老工作队员, 从计划生育大半年前一开始就干上了。 她下乡五,六年了, 是昌都县城的初中毕业生。 从她那农村姑娘一样向下坠的胯 部和粗大的指关节, 就知道她下乡已来干了不少粗重活。 我后来知道, 她生父是 个右派, 在她二岁时与她母亲离了婚。 养父倒是个血统纯正的工人。 小琴为了彻 底脱胎换骨, 下乡后亡命地吃大苦, 耐大劳, 曾被评为公社的先进知青代表。 郭兴凤从一开始就织着毛衣, 无论开会还是聊天, 她的手都没停过, 长得小巧玲 珑, 白净的瓜子脸, 恰到好处地分布着几颗雀斑。 我直觉地对她映象不好, 觉 得她说话尖酸刻薄, 不象个忠厚老实, 踏实工作的人。 淑华是个文静的姑娘, 用 鲜红的毛线扎着两条小辨, 衬着同样鲜红的嘴唇. 男生二毛, 长得舒展健壮, 举手投足显示出小时曾有过很好的教养。 我早就听说 过他的故事。 他父亲是重庆钢铁厂的厂长, 文化大革命中全家人都被关进牛棚。 十五岁下乡后, 和一群绝望无聊的知青伙在一起偷鸡宰狗, 打架斗殴。 直到两 年前,公社调来一位大学生医生。 说话轻言细语的女医生不知有什么招, 使二毛 对她言听计从。据说有一次, 二毛领着七八个知青, 在一个生产队的保管室大打 出手, 要抢队里新宰的羊肉。 叶医生闻讯赶到,一把将二毛搂进怀里, 痛心地对 说: “二毛,你已经四个多月没打人了,怎么又犯了啊!你爸爸妈妈要知道你不学 好, 会多伤心哪!”二毛被叶医生说得痛哭流涕,当下砍下一小截么指,发誓不再打 人。这不,二毛已经一年多没打人了,被公社当作后进转变的典型,调到计划生育 工作组来了。 我,小琴,淑华 和二毛成为朋友。 下午, 我们相约到公社卫生院熟悉情况。 这是一个土胚筑成的四合院, 妇产科诊室座落在天井的右边。 我们四人进去时, 付医生正在检查一名妇女。 趁她忙, 我打量着这间诊室。 土墙上裱糊的报纸已 经发黄, 为着消毒, 报纸上又刷了一层石灰水。 刷石灰水的人显然不乐意干活, 刷子的走向毫无章法, 四面墙象画家的抹布一样, 横七竖八的东一块白, 西一 块黄 。 本来三合土的地面, 因多年没有清洗, 结着凹凸不平的脚跟泥。付医 生臃肿而倦怠, 活象一只晒太阳的猫. 她穿着的确凉的衬衣, 理着报纸上才能看到 的运动头, 比我们这些扎着短辨, 穿着补丁衣服的城里人时髦几百倍, 但从她走路 时松垮的腰腹, 还是一眼就能看出她农村姑娘的本色. 这时付医生检查完了, 脸上 挂着毫不掩饰的厌恶懒洋洋地说: “ 完了, 起来!” 然后咕嘟道:“上医院也 不洗一下屁股 ,臭得熏人。” 那年青妇女一脸惶惑, 躺在那里不知所措。 我和小 琴有些不忍, 一个过去扶了她一把, 使她坐起来, 一个替她抱来衣服。 付医生 不知怎的突然生了气, 摔摔打打地洗手,开了处方,火气连天地说:”以后你们带 人来安环(节育环)或流产,一定让她们洗了脚穿上鞋再来,看刚才那个,光脚板就 上手术台,搞得到处都是泥巴!“ 出了付医生的诊室, 小琴见我和淑华 满脸的惊愕和气愤, 说:” 付医生就是这 个态度。卫校刚毕业, 分到妇产科后,觉得‘读了两年书,来修下水道’,一肚子 的气。” 说话间, 我们来到隔壁叶医生的诊室。 叶医生手里拿着窥阴器, 点个头算是跟我们打个招呼, 然后对病人说:” 你看这 个, 我要把它放进去, 就象你们夫妇同房一样, 不会痛的, 只是有点凉。“ 她 的态度多少有点职业的冷凌, 远远说不上温暖。 但比起付医生, 仍然是天壤之别。 忙完了, 叶医生和气的问:“ 你就是若兰吧? 我听县四中的任老师说起过你。” 县第四中学座落在我们公社。 任老师在文革前 就是二级语文教师。 我有时去请 教他学问。 不过在那知识越多越反动的年代,这不是值得宣扬的事。我敢忙叉开: “叶医生,对计划生育,我可是一点不懂。请你多帮助我。” 叶医生取出一本书递给我:“是啊,你们都应该多读些书。” 我一头扎进叶医生的书里,一直看到凌晨四点,才把该看的章节囫囵吞枣地读完。 二 第二天,小琴,淑华, 二毛和我组成一个小队,由小琴当队长,到离公社最远的 十二大队开展工作。 刚下过春雨,各种小春作物好象理解人们焦急的盼它们成熟的心情,憋足了劲地长。 一路上,我们似乎可以听见小麦灌浆,桑树展枝的沙沙声。和这生机勃勃的春天形成 鲜明对照,田里干活的人有气无力 -- 他们都饿着肚子。右面坡上十来个干活的人远 远地看到我们从坝上走过,其中一个来了精神,大声说:“公社要搞计划生育了, 喊你们这些人不要做娃儿!”(农民管做爱为做娃儿)。 “造孽。” 一个老年妇女说:“大姑娘来管这些事。” “你小心点!” 另一个年轻男人说:“那个叶小琴厉害得很,能立马把你男人的 锤子敲了。” 众人轰然大笑。随着笑声的起伏,锄头参差不齐的举起来,这才想起站了好久没干 活儿了,忙止了笑干起来。 计划生育是国家的一项基本国策,我们心中自有一股凛然正气,对这些脏话毫不在 意,只想快点赶到二十里路外的十二大队。 十点过,我们每人脚上带三,四斤重的泥泞,来到大队会计赵兴华的院子。刮掉脚 上的泥,我们进了他的堂屋。 赵兴华是个二十六, 七岁的青年农民,人精瘦。骨头嶙嶙的脸从来没刮过,下巴 上稀稀拉拉挂几根山羊胡。头发也从没剃过似的,软塌塌贴在头上。只有那眼睛, 闪烁着幽默和智慧。他是我们公社最有文化的农民之一, 68届的高中生。 要不是 文化大革命,他肯定不会还呆在农村。七七年恢复高考后, 他上了财经大学。十 年后成了经济专家。这是后话。此刻他毕恭毕敬地指点着大队的帐簿,对我们说: “工作组的同志你们放心。计划生育各项政策在我们队是坚决执行的。你看这是七 三年以后的分粮花名册,所有七岁以下的娃儿都只分了大人一半的粮。” “七三年以前的呢?” 我是新手,问题有些不着边际。 “七三年以前政策不同,口粮照人头分,刚生下的奶娃儿也跟大人一样分粮,所以 那时生娃划得来,娃儿越多,越有粮吃。” “今年你们大队的生育指标,都落实到人头了吗?” 小琴毕竟有经验,总是问到 点上。 ”我们大队有一百六十二对育龄夫妇。按指标,今年只能生四个。给了张宗华,郭 富成,刘大海家 -- 这三家都是新媳妇,头胎。另一个给了肖兴民,他只有一个姑娘, 五岁了,下面的都没养住。让他再生一个。“ ”你知道今年又有新政策。只有照生育指标生的才能上户分粮,其他的都是黑人” “知道的知道的!” 赵会计一脸严肃:“违反计划生育政策,是跟包产到户,搞 资本主义一样的严重犯罪。公社每次开会都讲得很清楚。我们也跟社员传达清楚了 的。” “我们明年要来复查的。” 淑华帮小琴敲边鼓。 “自然自然。这个做不了假的。队上就打这点粮食,不按政策分,娃儿少的就会到 公社告状。我只有两个娃儿,最拥护这个政策”。 “现在队上有多少人怀孕了?” 我看着赵会计递过来的十四对名字问:“有没有怀上了瞒着的?” “一个队里的事瞒不住的。一家子有妯娌,姑子和婆婆。这女人最爱翻闲话,床上 摸了几把都晓得的”。他突然要笑,看我们都正正经经的样子,强忍住了。 看完帐目,已经十二点过了,我们松了一口气。这时会计娘子下工回来,张罗着为 我们作饭。二毛抽烟,递给会计一枝。他爱抚地把玩了一阵香烟,然后点上,吐着烟 圈换了一个舒服的坐势,跟二毛摆起了龙门阵(四川人叫聊天为摆龙门阵)。 “大会计你儿也有了,女也有了,采取措施没有?” 二毛问。 “我最拥护计划生育。老二生下来,我堂客就上了环。明摆着的, 娃儿多了日子 不好过。” 他顿了顿说:“照我的看法, 计划生育应该全方位下工夫。农民的教 育水平,经济能力,家庭、社会结构,政府的各项政策都理顺了,生育率慢慢就会 降下来。现在这样,弄个工作组天天跑,一百多对育龄夫妇, 箍定了只有四个生育 指标, 其他的全部打掉,一步下个整楼梯,狠了点。如果工作组走了,不又升回去 吗?” “上级的决定不会错!” 小琴永远是一本正经。“计划生育搞三年了,人口照样 呼呼往上涨。四川六八年时七千万人,现在一亿了。地只有这么大,三千万人哪里 刨食去?你们当干部的都这样想,我们怎么做工作?” “那是那是,工作组同志高瞻远瞩。”赵会计灸地收起笑容,马上又毕恭毕敬起来。 说话间午饭来了。每人一海碗红薯块煮玉米糊。我们本没指望下乡来能吃到粮食, 尽管玉米糊稀得照得见人影,我们还是惊诧无比。赵会计有些得意地说: “全大队除了军官娘子,再没有第二家还有粮食。李书记和刘大富家也不行。” “你有什么高招?” “红绍半年粮,红薯和南瓜的储存最是重要。不是吹牛,我的菜窑是砌得最科学的, 你公社粮站那个恐怕都差点。人家红薯烂40%,我的只烂20%。” “就这么点能耐!” 会计婆娘哂怪着,”别人家收粮食时还放开了吃几天,我们 一年到头都紧着肚皮。” 吃完饭,我们一起来到大队学校。本来说好二点钟开会,现在除了大队书记外,只 稀稀拉拉来了几个人。一直等到三点半,该来的三百多育龄男女总算来了近二百。不 能再等了。大队李书记先讲话,把计划生育的分粮政策,上户口政策又说了一遍。 赵会计接着现身说法,讲了节育,避孕和只有两个娃的好处。话没说完,一个大块 头从屋中间站起来说:“大会计,你当然说得轻巧。你的娃儿跟你的胡子一样多。 我就没辄。看我这把胡子,做一回是一个。” 几百人笑得前仰后合。小琴黑了脸, 断喝一声:“别炫脸!计划生育是基本国策,要想捣乱没你们好果子吃!” 大家噤 住了。 接着二毛,淑华和我分别讲解安节育环,结扎输卵管,输精管的大致过程。当我们 把男女生殖器示范图挂出来后,年青媳妇们羞红了脸,底着头飞针走线;中,老年男 人对图看了几眼,就专心致志地裹起了叶子烟;大娘们一脸木然,自顾照看着么娃 子;嫂子们带了见过世面的笑意,悄声交换她们理家教子的经验;只有那二十出头, 三十挂边的年轻男人,一个劲朝前面挪,装模作样地认真听讲提问: “那疙瘩叫啥?” “卵子!不,卵巢。” “我懂了,结扎就是阉了。” “郭阉匠,你上个月给我阉的老公猪昨天又爬背了。你跟老子没把那根管切干净。” “。。。。。。。” 屋子里又响起了压抑的笑声. 最后,小琴让我念了那十对非计划怀孕的夫妇的名单,接着说:“听清楚了啊?你 们十个,是不能生的,趁早到医院刮了。逃不掉的!” 这时,一个干净周正的年轻媳妇,踌躇了一下,决然站起来说:“工作组同志,我 要问一下,这计划生育是只对着我们平头百姓,还是对干部也一视同仁?” 她叫黄良琼。赵会计刚才专门提起过她,说她是队里婆娘们的头。先把她思想通了, 才能开展工作。 黄良琼果然于众不同。与大多数篷头盖面,衣襟不整的媳妇们相比,她显得干净利 落。对襟衫的领子是扣周正了的。居然还刷过牙,这在年轻姑娘中也是少见的。 黄良琼和大队李书记曾是一对情哥情妹。李书记当兵的头几年,俩人还热得火炭一 样。后来李书记提了排长,既便复员回家,也不会是一般农民。家里人就觉得李书记 该配一个有家底的媳妇。黄良琼父母早亡,哥嫂当家,自然指望不上象样的嫁妆。 她就是象传说中的田螺仙姑一样美丽能干,也不能象田螺仙姑一样变出白米干饭。 所以李书记由家里做主,娶了刘家的独生女儿,老丈人是吃国家粮,拿国家工资的 工人。 也是黄良琼命苦。嫂子不待见她。把她胡乱配了本队的侯德才,一个又矮又丑的光 棍汉。黄良琼不认命,憋着劲不能让人看了笑话去。每天清早,众人都没起床,就听 见黄良琼粗着喉咙,吩咐男人孩子们一天的活计。连她那才四岁的老二,一天也要 扯满一背兜猪草。人们当面背后都称赞:“看人家黄良琼,男人虽不得力,日子也 不比我们差。” 照会计赵兴华的说法:“李书记还是稀奇(心痛)她,有好事总照顾着。要不然也不 能过得这样。” 此刻见她发问。小琴不慌不忙地回答:“当然一视同仁。有干部家属没到会的吗?” “军官娘子呀!”七,八个媳妇抢着说,“只怕你请不来。” 我们当即决定并宣布,明天造访军官娘子。 三 全公社也找不出第二个这样大的官来,副营级。他媳妇是公社书记也要巴结的。军 官娘子热情地把我们迎进她家堂屋。一边纳袜底,一边开门见山说:“工作组同志, 我已经采取节育措施了。他爸爸每年探家都带了药回来。你们看,这是今年春节他 爸探家的一个月里,我吃药的记录。” 她起身先抓了一把包谷喂下完蛋进屋讨赏的 鸡婆,然后递过来吃完避孕药的盒子。 上面果然清楚地记录着她的月经周期和每天吃药的时间。军官娘子接着说:“我避 孕已经好多年了。老二已经六岁了,再也没怀过。” 我们心里有了底,怀揣了军官娘子的服药记录,直奔大队学校。那里,李书记和赵 会计已经召集了二十多个妇女 -- 我们确定的第一批安节育环对象 -- 等着我们。 听说军官娘子用避孕药后,大家七嘴八舌说: “那我们也吃避孕药啊,安个环在肚子里,怕是不大安逸。” 我从跨包里拿出避孕药,温和而不容置疑地说: “你们谁要能读这上面的说明,我们就相信她会用避孕药,不用安环。” 半天没人吱声。黄良琼不甘心地说: “你们工作组老盯着我们一般群众。李书记娘子已经生了五个了,为啥不安环?” 李书记登时红了脸,用复杂的眼光瞟了黄良琼一眼,期艾着说不出话来。小琴连忙 说:“李书记已经表过态了,让他爱人结扎输卵,只是这手术必须等县里的医疗队来 了才能做。” 黄良琼用惊讶和讯问地眼光注视李书记片刻,还不死心:“那刘么嫂呢?她都六个 娃儿了,你们啷个处理她?” 赵会计笑起来:“黄良琼呀黄良琼,你和刘么嫂俩出了名的能干媳妇,硬是较着劲。 无时无刻不在暗中比,面子上倒亲热得象秭妹。工分你们挣得一样了,都是妇女最高 分。喂猪养蚕,针线鞋袜也不差上下。这阵又比上了计划生育。好!你就跟她比先进, 响应党的号召,快去采取节育措施。” “我哪儿比得上她,人家有个好男人!” “要我看哪,你比她强多了。你为侯家生了两个丁,刘家儿子在哪儿呢?金花倒有 了五朵加一。”李书记由衷地赞扬。 这一说到提醒了我们。刘么嫂就是远近闻名的刘家大院的女主人。这刘家大院竹林, 果木郁郁葱葱,进山的青石板路穿竹林而过,赶路的人远远看到它,都会加快脚步, 去竹林领受那沁人心脾的凉爽。我们核对了手里的名单,肯定地对大家说:“刘么 嫂已经六个娃儿,她家是绝育对象。我们会去做工作的。” 黄良琼这才带着十二分的满意,不作声了。 于是大家商量去公社卫生院的时间。我们觉得星期六最好,这天政治学习,叶医生 不上门诊。计划生育是政治任务。我们去了,一可以解脱叶医生听文件之苦,二来不 用和门诊病人挤在一起。我们这个组商量好了,一定不让付医生做,怕她把我们千 辛万苦动员的人得罪跑了,也不放心她的技术。但黄良琼非要下星期二才去,问她 为什么,一向泼辣大方的她突然羞红了脸,扭捏起来。李书记最经不得黄良琼发嗲, 一拍大腿,“下星期就下星期。” 三 可下星期二并没有动静。我们跑到地里一看,黄良琼等人都在收大麦。她和几个年 轻媳妇都洗过澡,显然准备好了去医院的。但为什么又不自己去?令人大惑不解。 我们走过去,礼貌而坚定的挡在大麦和黄良琼之间:“黄良琼,不要干了。你们去 医院,队里记你们一天工。如果不去,今天干了活也不会记工。” 她抿嘴一笑,这 才招呼着其她媳妇们,叽叽喳喳上了路。 我和二毛一前一后,领着这七八个下蛋鸡婆一样聒噪的女人们。小春作物已开镰了。 沱江畔的 农民是勤劳的,刚吃过两顿饱饭的人们干起活儿来生龙活虎。两边山坡上 收麦的人们把我们编进号子: “情哥哥耶跟你说我安了环, 要想吃荤的不拘哪天来。 。。。。。” 两个大嫂跳上路边的大石头,亮了嗓子回话: “小公鸡要学叫来找我家汉, 尖嗓子细棒槌大嫂不上眼!” 媳妇们一边极有兴致地交流第一顿大麦饭是怎么做的,一边应付着坡上飞来的荤得 流油的号子。路过刘家大院,黄良琼非要弯进屋去向刘么嫂讨个鞋样。刘么嫂带着意 味深长的笑,招呼黄良琼进屋。我们一行在路旁等着。黄良琼笑容可鞠的跟了刘么 嫂进去,几分钟后出来,笑便僵在了脸上,一路思索着走回来,改变了主意:“我 不去了。我叫我家侯德才扎管。” 其她人也跟着她往后转。我和二毛急了。二毛朝 路口一堵,习惯性地提了提武松一样的拳头:“一个也不许回!” 黄良琼认真对我说:“人们底下嚼舌头,说我和李书记还有一手。要是安了环,人 家会说黄良琼更能放胆干了。章知青,我保证侯德才去结扎。” 然后对余下的媳妇 们说:“你们跟章知青去吧。” 一行人终于到了医院。叶医生取出一盒避孕环,递给大家看。这是用不锈钢丝圈成 的,有圆形,Y字形,或三角形。根据子宫形状放不同的环。四,五分钟就放一个。 发现有子宫颈轻度糜烂的,叶医生就给一包硼酸,嘱咐她每天洗。 一帮人从诊室出来,有的捂着脸,有的捂着肚子,笑个不停。一会儿蹲两蹲,一会 儿跳两跳,“怎么没有响声?” 又各各笑起来。 我发给她们每人三两红糖,十个鸡蛋的票证,叮咛道:回去休息三天,队里会给你 们记工。要是出血,马上告诉我。” 四 侯德才当真去扎了输精管。是二毛陪他去的。回来的路上,他蔫得象被抽了脊梁骨, 一路磨蹭,把二毛急得背了他一段。 第二天从床上起来,侯德才大清早坐在门槛上,亮着嗓子嚎开了:“哎呀我胀哦, 路上那个大妹子你过来陪哥哥耶,哥哥正得劲呢!”他坐在门口嚎了七天,从黄良 琼,到我们工作队员,一直操到卫生院叶医生,内容都是他那玩意胀得无比巨大, 龙马精神,所向无敌。他这么一直嚎,嚎得我们慌了神,忙去请教叶医生,是不是 手术出了岔子。叶医生镇静地说:“结扎输精管是极简单的手术,出的血一共只染 透几个棉花球。头几天会有些胀,过了就好了。”顿了顿又说:“你们去看看他伤 口有没有感染。” 又去问黄良琼,她一边喂猪一边忍着笑说:“吃多了撑的,没起 色的货!公社奖励的一斤半肉,二十斤粮,他一个人吃了,连娃儿都没捞上几口。 等公社的十天假用完了,看我收拾他!” 十一天头上,一清早侯德才刚要朝门槛上坐,黄良琼喝了一声:“侯德才,那一斤 半肉还没屙完吗?”侯德才惊得跳起来,赶紧取了锄头上工了。 我们就这样一家一户的盯着,催着,第一个月里,每个星期都能说动几个采取节育 或绝育措施。 可渐渐的,工作做不动了。一连几个星期工作没进度。小琴悄悄告诉我:“知道什 么原因吗?公社侯书记的大肚子人人都看出来了。她大儿子才一岁多,不明摆着违反 晚,稀,少 (晚生,稀生,少生) 的原则吗?都看着怎么办理侯书记呢!” 侯书记本是公社的女办事员。那年头各级领导班子都必须有个女的,于是侯书记 被突击入党提干当了公社党委副书记,虽是个摆设,也不是我们知识青年惹得起的。 可是每天晚上熊书记查进度,催得紧。昨天,熊书记铁青了脸要各组拿出办法来, 怎么办呢?淑华跟我们出主意,让二毛去捅这层窗户纸:“你们知道重庆钢铁厂长 是个什么人物?省长一样的官儿。他爸要还在牛棚里,公社党委不敢推荐二毛上大 学。他爸要是解放了,公社党委不敢不推荐他上大学。总之,二毛是个不受公社管 的人物。” 二毛在队里向来是个心里不拐弯,舍得出气力的角色。这几天因天天无功而回,白 跑路,正心头火起。听我们说后立即向熊书记作了报告。我们的集体宿舍和熊书记办 公室只隔着一道串夹壁 -- 一种竹蔑编的篱笆一样的墙,完全不隔音。当天晚上, 熊书记和侯书记的谈话我们听得清清楚楚。 “小侯,你肚子里这个不是指标内的吧?” “熊书记,我正要跟你谈,虽说现在这个没有指标,我和爱人商量了,生了后我马 上结扎输卵管。” “可是全公社的人都盯着你。你要不马上行动,我们的计划生育工作就没法进展。 等到你生了,公社就会多出几十个孕妇。” “不!我已经五个月了,不能再做人工流产!”侯书记惊恐地说。 “让你爱人现在就扎管嘛!” “熊书记!这孩子还没生下来,是儿是女,是死是活都不知道,就逼我们绝育吗?” “你要是不同意的话,我们公社党委发个点电报到你爱人部队,听听他的意见怎样?” 熊书记不紧不慢地说。 侯书记沉默了。紧接着我们听到一阵抽泣。她当然明白,地方党委拍电报到部队, 对她正在争取提干部的丈夫会有什么不良影响。半饷,侯书记哽咽着说:“让我自 己告他吧。” “什么时候听你回音?” “给我两个星期。” 当小琴和兴凤为着搬掉一块绊脚石而兴奋时,我和淑华倚在窗口,目送侯书记那孤 独的身影消失在昏暗的街灯里。她悲切的面容,和她平时的和蔼与谦虚,交替出现在 我们眼前,挥之不去。我们第一次领略了计划生育运动的残酷,整晚都沉默着。 十天后,侯书记爱人寄来了结扎输精管的证明,盖着部队医院的大红公章。那时没 有复印机,这份证明由各组轮流带着,出示给每一个负隅顽抗的农民,倒起了点作用。 五 突然一天,熊书记通知我们不要下乡,在公社学习一天,整顿思想,端正态度。原 来出了医疗事故。几天前,郭兴凤那个组,带了三个人安节育环后,其中一个人流血 不止。回到卫生院,叶医生一摸肚子,当时就沉了脸叫过付医生。 “安环前,没做妊赈检查吗?” “问过她们。都说才来的月经。加上小郭估倒我快做。她是工作组的,我哪能拗着 她。” “但你是医生。她们不懂你懂!”叶医生严厉地说:“都怀孕两个月了,也把环安 进去,简直胡闹!怪别人催你。我看你也正想少一道手续。” 出事后叶医生极其严肃地向熊书记反映,要求公社党委健全卫生院的岗位责任制, 摆正工作队和医生的关系。否则就要上书上级。我们开会学习,就是冲这事儿来的。 会上,兴凤泪眼滂沱:“我是估倒付医生不拘怎样都把环安了。你处分我好了!这 工作没法干了。”一边说,一边手里织着毛衣。我们都知道,这件是熊书记大儿子的。 其他队员也大倒苦水:“动员一个人好难哪。上门七、八次,好不容易说上了路, 半路又跑了。在地头围追堵截,终于弄到医院来,医生又说宫颈糜烂了,松驰了, 不能安环又放走了。她连环都不乐意安,还能动员来结扎?熊书记,要听医生的呀, 你那些指标就没法完成。” 我说的话大家都不乐意听:“搞计划生育工作为什么把指标看得那么重。我觉得应 该考虑怎样有效的降低生育率。比如那些不宜安环的妇女,你非把环安上,她回去挑 两担水,环就掉了,有什么用呢。只是在报表上多几个安环人的名字,好看罢了。” 熊书记最后总结:“你们说的都有理。叶医生大学毕业,她的话多少得听。再说了, 她要告上去,麻烦就大了。” 会上决定,公社卫生院妇产科以后由叶医生负责。采取什么节育或绝育措施,该怎 么做,由医生决定。 下乡工作两个月了,还从来没在公社吃过午饭。这天大家都在,公社食堂由于添了 我们十几个年轻人而热闹起来。说笑吃喝间,公社第一书记向书记敲响了饭碗吸引我 们注意,然后带着开玩笑的口吻说:“知青小将们这段工作很有成绩呀!昨天我下 乡检查生产,走了五个大队,有三个队的队长、支书窝在家里没出工,原来都动了 手术,在家养伤呢!这个这个 。。。。计划生育很有成绩,很有成绩。。。。不 过老熊啊,时机你要把握好。大春大忙,这节骨眼儿上耽搁了,秋后一亩地就少打 几十斤粮,。。。。我是说啊,对支书,队长和生产骨干,你们就放他三个月。一 天到晚累得皮绽嘴歪的,哪里至于这三个月就搞出娃儿来。” 熊书记也开着玩笑回答:“这话你该去跟县里管计划生育的林书记讲。我们个个星 期都要报进度,月月去县里开会。上个月新峰公社的进度没达指标,公社书记硬是遭 扣在县里办学习班,三天没让回家。当初分配工作时,是你把我推进这逼人断子绝 孙的刀山火海,这阵又要我放他们三个月。你们这些知青们,”熊书记用筷子一划, 把我们都划进他的势力范围,“别听向书记瞎鼓噪,照着我说的干。” 我们面面相觑,带着各自对书记们玩笑话的理解,离开了食堂。下午,我们敢紧整 理内务,洗头洗澡,洗衣洗被。进工作队已来,我们每天晚上都忙到九点过了才回家。 再有两个星期,县医疗组就要到我们公社,那时会更忙了。 六 转眼进入六月中。小春收割已经结束。县医疗队终于下乡来了。她们一共三人,都 是县医院有经验的妇产科医生,还带来了药品和手术器械,可以做结扎输卵管,剖腹 取胎和引产术。她们在我们公社只能呆三个月,以后又要巡回到别的公社去。熊书 记指示我们加快工作,赶在三个月内把该做的手术都做了。 我们想起李书记的承诺,去约书记娘子结扎输卵管。不料她眼睛一瞪:“啥?!我 去结扎?李云华,你的良心遭狗吃了。我刘素云嫁到你家后,哪点对不起你?你让我 去挨那一刀。你干啥不去?连侯德才都不如,人家侯德才晓得心痛媳妇。你只晓得 让我去挨刀。”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完,撂下四女一儿,回娘家了。 工作组和医生都提倡男性结扎。手术简单,少痛苦。轮到他自己,李书记可做了难: “我怎能去呢!人家会说我成了阉人,没脸在这个队当头儿了呢!” 万般无奈,我们想到了李书记的老丈母。 俗话说,老丈母爱女婿。这话对李书记一家尤其不假。刘老太太就这么一个独女儿, 巴心巴肠为姑娘一家着想。大包小包的朝李书记家捎东西,衣服,粮食,鞋帽,只要 她想到了,就千方百计弄了来。把个女婿待得儿子一样巴实。李书记娘已去世了,丈 母娘这样痛他,自然感恩戴德。 我专门回了一趟县城,跟刘老太太谈了这边的事儿。老太太很开通:“是该扎了。 娃儿多了亏人呢!看把我姑娘磨得!”并且很笃定地说:“云华他不会的。让他来 见我。” 丈母娘果然一锤定音。李书记几天后去了县城,回来说:“老人命不敢不从哪。日 他娘我李云华为孝顺老人阉了,也不算丢人!”刘老太太的贤惠,在这一带很有口碑。 李书记怕背上不孝的名。 李书记说是说,一个星期了也没去医院。我们天天到地头催。李书记烦了,告到公 社第一书记向书记那里:“没法工作了。搞计划生育的人天天把我挡在地头,不让干 活。我不是不愿绝育,跟他们说农闲了去,就是不依。向书记你说,哪有农民在六 月份歇下来去动什么鸟手术的?” 向书记关爱地看着自己的爱将,犹豫半晌说:“你还是马上去吧,工作队有它的难 处。” 这天来到队里,黄良琼红肿着眼睛,交给我们一瓦罐鸡汤,要我们务必送给李书记 本人。她嫂子见了我们提着的鸡汤,咋舌道:“这是她家正下蛋的鸡呀!连鸡屁股银 行都不要了?”又悄悄告诉我们:“昨天李书记扎了。黄良琼哭了一晚上。” 她是 为情哥哥成了“阉人”而哭泣,还是因为明白了李书记看重的到底是自己的媳妇而 哭泣?还是二者兼而有之?这不是我们二十岁的简单阅历能看透的。 七 我们送给县医疗队第一个结扎输卵管的,是有了五个娃儿的郭大娘。她三十六、七 的年纪,粗壮,镖悍,男人一样粗重的眉毛下,一双木然的眼睛。脸上的皱纹既深又 黑,说五十多了也有人信。头发可能还是过年时梳过的,鸡窝一样蹲在头上,眼角 上挂着两砣眼屎。我们一到她家,四个大点的娃儿就象看西洋镜一样围上来。最小 的一个,还不到一岁,也在地上拼命朝这边爬。所有的娃儿,不论男女,全光着上 身,只穿着一条小裤衩。无一列外都烂了嘴角。延水从烂嘴角滴答下来,把胸膛和 肚皮湿得亮闪闪一片。那小的一个,因为在地上爬,筵水和泥搀和着,脏得惨不忍 睹。鸡婆跳上灶头寻食,满灶台都是鸡屎。床上的蚊帐,东一块儿西一块儿结着屎 嘎巴,可能是娃儿夜里拉了屎,顺手扯了蚊帐揩屁股。真没见过这么邋蹋的婆娘。 我们不客气的对她说:“肚皮里这个已经五个月了吧?工作刚来时叫你去刮了,为 什么不去?生下来又象这些娃儿一样养吗?”她迟钝地把目光从我们移到娃儿们身上, 没有反应。 “你不能再生了。收拾了东西跟我们上医院。” 她木然地站起来,也不说话,就跟我们走。我忙在几间屋子搜寻了一遍,想找出个 内裤毛巾之类,到底什么也没有。忙追了出来。郭大娘就这样两手空空来到医院。 这天该我在医院陪她。医生跟她说,肚子里的娃五个月了,只能做剖腹术终止妊娠, 同时结扎输卵管。手术有麻醉,不会痛。两个星期内伤口就愈合。结扎后不影响房事, 月经等。她始终不说话。我看出医生的疑惑,解释说:“她可能听不懂。这样的农村 妇女,一辈子在锅台,田间转,被生活压得踹不过气来。总共就吃饭睡觉,工分口粮 等二百多个词汇。” “那就明天手术吧。” 医生叹了一口气。 因为人手不足,我们在医院的工作队员都要进手术室帮忙。这是我第一次进手术 室。郭大娘总算梳洗干净,躺在手术台上。医生们都在手术台的另一头。我站在靠 头部的一边,和郭大娘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都是我在说,她只用眼空洞地望着 我。十分钟后,医生叫我过去递纱布。我接下一盘盘浸透血的纱布,血腥压倒了福 尔马林味,令人窒息。半小时后,从腹中取出比拳头大的胎儿,血糊糊的,手脚都 有了。我几乎看到胎儿的动脉在跳动,感到一阵晕眩,暗自做深呼吸镇静自己。突 然医生命令:“腹隔膜痉挛,快捂住切口!”医生"铛" 的一声把胎儿扔进我托着的 金属手术盘里, 腾出手来处理紧急情况. 我更清楚的看到盘里的胎儿在随着母体的 痉挛而抽搐, 本来就晕眩的我更是觉得天旋地转. 随着郭大娘抑制不住的干呕,花 花绿绿的肠子从医生的手指间挤出来, 简短而严厉的命令不断从医生那些传来"纱布 !", "500 CC!" “按摩太阳穴,让她镇静下来!” 我拼命稳住自己, 紧张地按摩着 她脸上的个种穴位,大家忙乱了六、七分钟,郭大娘才止住了干呕。 七天后我送郭大娘出院。嘱咐了各种消炎片,消毒剂的用法后,我递给她另一包药: “这是叶医生开的维生素B2,给娃儿们吃的,医口角疮。你那大姑娘,十一岁了吧? 要给她穿上衣服,不能再光着上身。。。。。。” 她打断了我:“我的粮票呢?该是二十斤。还有肉票。”她记着公社奖励绝育手术 的二十斤粮和两斤肉, 把药品往边上一推, 巴巴地要立马把票证拿到手. 我怔怔地看住她片刻,再也说不出什么。愚昧啊!饥饿逼着农民为口粮而忙碌,别 的都顾不上。只是吃饭、睡觉、干活、交配、生育,象拉磨的牲口一样活着。 八 年轻的军属李么嫂也是我们的动员对象。她有三个儿女,肚里这个有四个多月了。 两个多月来,我们天天上门做工作,门槛都踏矮了,就是不去医院。 这天我们刚进李么嫂院子,邻居黄良琼就告诉我们:“昨天李么嫂男人从部队出差 路过这里,回家住一晚。下半夜就听李么嫂呻唤,怕是把娃儿搞落了。” 走进李么嫂灶房,她正篷头垢面坐在灶门口煮早饭。脸苍白,连嘴唇都是青的,一 举一动都显得力不从心。二毛看见灶边一桶冒着热气的猪食,默默地提到猪圈喂猪。 我们几个女生一边帮她招呼嗷嗷待哺的从五个月到六岁的三个娃儿,一边问: “流血还凶吗?” “好些了。肚皮不痛了。” “你还是应该去医院看看,清一遍子宫。要不然东西没掉完,会引起大出血。” “乡下人,哪有这样多讲究。” “李么哥呢?” “屋里睡着呢。” 这个禽兽不如的东西。昨晚不知怎样蹂躏李么嫂,扼杀了自己的亲骨肉。居然让流 产后才几小时的妻子给他做早饭,自己蒙头睡大觉。我们心里象打翻了五味瓶。人啊, 真是难以教化。李么嫂要是听了我们的话,早两个月做人工流产,就不会流这么多 血,受这么多痛。 我们把李么哥从床上吼起来,开始了这场对话: “老李在部队干几年了?” “七、八年吧。” “转志愿兵了吗?也提干了?” “排级,开汽车。” “我们天天到你家动员计划生育,已经二个多月了,你晓得吗?” “晓得。现役军人家庭,你们也一网罩下来?” “公社侯书记你知道吧?她丈夫也是现役军人,付连级。计划生育运动一开始,他 就结扎了输精管”小琴一边说一边出示那盖了部队医院大红印章的证明:“他只有两 个娃儿。你这种情况,工作队讨论过了,你必须结扎。其实你对老婆孩子的生命, 健康,根本无所谓。回来一晚上,李么嫂就流产已经说明问题。所以你去扎了最好。” “我们家的事,你工作组就安排了哈?!” “说多了也没用,两月后要不见你结扎的证明,我们给你部队发函。” 两个月后给部队的公函是我执笔写的。我历数李忠华违反计划生育政策,在家乡造 成恶劣影响,以及他虐待妻子,儿女的劣行。强烈要求部队党委根据党中央的计划生 育政策,责成李忠华实施绝育。这封措辞强硬的信由公社党委,公社妇联联名发出。 又一个多月以后,我们收到了部队党委关于李忠华结扎输精管的证明。 九 就在郭大娘手术的几天里,我们同时做一个年轻姑娘的工作。她是个下乡知青,都 叫她李小妹。家住附近新峰镇,父母是开小杂货铺的店员。十六、七岁的年龄,不知 怎的就和本队一个男知青,也是十五六岁,有了那事儿。怀孕四五个月了,才被父 母发现她母亲主动来找我们,急得六神无主:“羞死先人了!这死姑娘一点都不说。 这么大了怎么办?你们搞计划生育的要想办法哟!” 我们当即领了小妹去医院。医生检查后说:胎儿四个多月了,已经不能做刮宫术。 剖腹术也不合适。年轻姑娘以后还要生育,不能在子宫上留个疤。要么等七个月时 做引产术,要么干脆生了。小妹妈抢着说:“哪儿能生了!养个野娃儿在家里,莫 说小妹这一辈子抬不起头,她秭妹都嫁不了好人家。羞死人哪!” 小琴也说:“现在搞计划生育,人家正儿八经的夫妻都不能生,哪儿能让她生了占 个名额。” “那就等二个月再来引产吧!”医生接着说:“引产就是打催产针刺激子宫收缩, 象正常生产一样把孩子提前生下来。因为时间太早,一般胎儿一出世就死了。” 我一直注视着小妹。这是个很漂亮的姑娘。自然卷曲的刘海,配着又黑又圆的眼睛, 天真无邪。早晨的阳光透过窗户,照在她红扑扑的脸上,茸茸的汗毛清晰可见,使她 的脸罩上一层梦幻。她的男朋友也长得不错,挺拔的鼻粱,轮廓分明的嘴唇,还没刮 过胡子,一脸孩子气。此刻两人都望着窗外,好象我们讨论的事与他们无关。 “小妹,听到了吗?等二个月,八月二十五号再到医院来。” 我提醒她。 “啊?”小妹收回眼光,脸上还带着陶醉的微笑,不知我问的什么。 “死女儿!你又打野眼,神游到哪里去了?”她妈妈气得浑身发抖:“一天到晚做 白日梦啊!孽障!” 十 刘大富家是十二队的一个大家族。兄弟三对加上一个没出嫁的老姑娘,没有分家住 一处。大哥二哥俩房都没生育。老三刘大富四十挂零,养了齐刷刷六个姑娘。弟兄三 个都是种庄稼的好把式,是这一带有名的殷实人家。屋后一片茂密的竹林,屋前一 左一右华盖般长着一棵李子树和一棵柑桔树。这是两棵摇钱树。主人养了两条大狼 狗看护着。当树子挂果时,二只狼狗对嘴馋的娃儿们是决不口软的。方圆十几里三 十岁以下的男人,小时都被他家狼狗咬过或撵得屁滚尿流。人们对刘家又敬慕又忌 恨。春天是栽苗、养鸡、关笼子猪儿进圈的时候,刘么嫂孵出的小鸡,养大的笼子 猪儿,硬是比别人的肯吃会长。刘大富育的菜苗就是健壮些。那时节人们对刘家大 院的人象财神一样恭敬,希望能得到市场上十分抢手的刘家的良种。到了夏、秋, 当果子可以进口以后,女人们抚摸着娃儿那被狗咬得血淋淋的腿,或是清洗着娃儿 身上被狗撵得滚进水田弄的一身泥,咬牙切齿地诅咒刘家断子绝孙。 刘大富下定决心,要为刘家生个继香火的儿子。女逢双,男逢单。这第七胎一定是 个男的!七月份正是李子成熟的季节,鸡蛋大黄澄澄的李子引诱着孩子们,几乎每天 都有人被狗咬。孩子一被咬,大人就吵架。刘大富媳妇骄傲地挺着五个月大的肚子, 用更恶毒的语言,回敬着“断子绝孙”的诅咒。于是就络绎不绝有人到工作队挑战: “你们工作队,怎么不去搞那厉害的?当真吃桃子拣杷的?” 我们当然不会放过他。去他家的第一天,我们一行四人刚走进刘家院坝,两条狼狗 就嗖地蹿出来。农村家家都有狗,所以我们走路都拿着一根指头粗的树丫赶狗,一般 朝狗挥几下,主人就敢紧出来把狗喝住了。这次我们没有料到主人居然不出来。细 弱的树丫在训练有素、仗着人势的狗面前无济于事,几秒钟就被扑上来的狗撕得粉 碎。我们又把背的跨包拿下来挥舞。好在我们四个人,背靠背地互相照应,还不致 于腹背受敌。我们且战且走,终于占据了房角的有利地形。二毛取下屋檐下挂的锄 头,打瘸了两条狗腿,才结束了这场恶战。这才发现胯包已被狗拖得不知去向,那 里面装着我们四人这个星期吃饭的钱粮。 走进堂屋,刘大富媳妇刘么嫂正在磨麦子,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小琴大声训斥: “你连狗都不吆 , 存心跟工作队做对, 不会有你的好下场!” 刘么嫂的嘴真是刀子一样: “我再没好下场,也嫁了男人。紧防有的人, 十八、九的大姑娘, 张头露脸地到处管人家做 娃儿, 还没出嫁,倒先把脸皮说老 了。 二天没男人要, 才没得好下场。” 二毛气呼呼地满屋转, 他是要寻个男人打架。 我一看不是事儿, 忙劝住大家。 刘家未出嫁的老姑娘刘么姐也出来打圆场,招呼我们坐了。大家冷静下来,我和淑 华一左一右拖住磨把: “ 刘么嫂, 你不要干了。坐下来听我们说。” 我们礼貌 而不容拒绝,她不好发作,长长地嘘了一口气压住火,拾起玉米棒子,一边搓着, 说:“讲嘛。”我们四人轮流向她讲儿女都一样的道理,共产党搞计划生育的决心, 以及节育对妇女儿童健康的好处。她耐着性子听了近一个钟头,终于按捺不住爆发 了:“共产党管天管地,还要管人家生娃儿!我就不信生了七个娃儿就要拉我去坐 牢房!”说完跳到门口,破口大骂队里的人, 说是他 们挑 唆着工作队来的。 我们明白碰到了硬骨头,不啃下来,工作组就会威信扫地,再也做不动工作。 公 社熊书记专门过问此事,指示队里停止为刘大富记工。同时我们天天去刘家宣传, 不让刘么嫂有干活的时间。农户人家猪呀鸡呀一大堆事,不让他干活,十几二十天 就招架不住了。可刘家有家底,不怕。第四、五天头上,刘大富两夫妇干脆失踪了。 一打听,说是去了沱江对岸的小姨子家。我们捎过话去:“工作组同志天天住在他 家,等他们回来 , 我 们接着动员。" 这时,李书记约了赵会计来为刘大富说情。李书记这样开了头:“活路正紧,队里 走了个壮劳力呢。叶同志,你们就放刘大富一马。他一房人没有个儿子,在农村很具 体呀。” “没儿子就特殊吗? 现在新社会,男女都一样!” 叶小琴打起了官腔。 “你们城里人不晓得, 没儿子作难得很。 他们一房人三对半,老了靠那个?没儿 养老送终,还不是队里的负担吗?再说,这偌大个家业,他们要知道不会有儿子继承, 到头来落到外人手里, 就不会兢兢业业干活儿,对队里也是个损失。 ” 赵会计插嘴道:“我们耽心影响生产。现在小春刚收尾,是大春生产的节骨眼儿。 水稻要薅,要上肥,要治病虫害。尤其田里已经发现了稻瘟病。刘大富三兄弟是队 里的全挂子庄稼把 式 , 一个走了,其他二个不好好干活。” 赵会计越说越激动,一反平时对工作组毕恭毕敬的态度:“工作组影响的不止她三 弟兄。 计划生育这种事,早就该搞。 上面制定政策的人,早几年没看到这部棋, 到临头了打急抓。 这年头, 干啥都时兴派个工作组来搞运动, 撵得底下的人团 团转。” “是呢!” 李书记说:“单现时就有几个工作组在队里发号施令。啥子清理阶级 队伍工作组, 评法批儒工作组。 你说农民晓得啥法呀儒的。” “神仙打架,百姓遭殃,底下农民被搅得没法活耶!” “你们这是在攻击上级党组织!”小琴脑子里从来只有一根绝对服从上级的玄。 这样谈下去实在危险, 我赶紧说:"你们不要扯远嘛, 说刘大富就说刘大富. 李书记 跟公社熊书记谈过吗?" "这是熊书记的原话: 你去找第一线工作的同志, 看他们能不能通融. 我的理解, 只要你们松了口, 熊书记那里, 你们就不用操心了." "实话告诉你们吧, 熊书记跟我交了底, 刘大富这样敢公开对抗计划生育的, 一定 要抓个典型, 不然共产党说话还算不算数! 熊书记答应了, 再等两星期, 刘大富还 不回来, 我们可以动用武装民兵把他押回来." 小琴一字一句地说. 看着李书记和赵会计灰头灰脑离去,我心里叹了口气. 多勤劳的人家。 一个大院 子,几十间屋,间间都井井有条。 自留地里, 一根杂草都没有。 后山上, 每一 兜竹都培上了渣肥。 鸡成群猪满圈。 连猪圈的青石板, 也冲洗得干干净净。 六 个女儿, 个个清洁健康, 聪明活泼。女儿有什么不好, 为什么非要个儿子? 八 就在等待刘大富夫妇回来的十多天里,发生了好几件事,使我们的工作更复杂了。 李小妹的肚子越来越大。她妈妈急得象热锅上的蚂蚁,到处活动,要把娃儿尽快弄 下来。终于打听到黄大仙,一个替人跳大神,祛魔镇鬼的巫婆。也替人打胎,据说十 拿九稳。黄大仙用什么方法堕下六个月大的胎儿?好奇心驱使我们多方打听,终于 坐实了她是用一根尺来长的皂角刺(一种刺尖有毒的植物),沾上符水,从阴道深刺 进去。几小时后,孕妇就腹痛,产下已经死亡的胎儿。 工作组的知识青年们闻所未闻,几天来象发现了新大陆一样议论纷纷。这天晚上, 冲完凉,大家和往常一样,聚集到女生宿舍。郭兴凤永远有织不完的毛衣。她坐在 床沿上,一边飞快的绕着毛线,一边兴奋的说:“没想到乡下有这样的能人。以后 我可以就近送黄大仙堕胎,少走多少路!” “事情怕没这么撇脱,”小琴冷冷的说:“黄大仙是个搞迷信活动的巫婆,工作组 怎能跟她有瓜葛。” 老莫倚在门上,喷着烟圈说:“你们城里人就少见多怪了吧,民间许多单方都可以 堕胎,用了几辈子了,都有助于计划生育。”老莫是本地有名的郎中的儿子, 人虽长 得歪瓜劣枣, 不成比例, 但论起野史掌故可是权威. “计划生育的目的,不只是安环、扎管、堕胎,还要教育人们自觉地用科学的方法 节育。”我从《解放军文艺》杂志上抬起头来,插嘴道:“黄大仙用的方法不科学也 不卫生,不符合政策精神。” “哟,大学问家发话了,我们还有什么好说的”兴凤抢白道:“有的人会讨好医生, 我们做不来。所以呀,我们千辛万苦动员来的人,左一个右一个都被医生判为不能动 手术。天晓得 啷个回事。我呀,也不想挣表现。我们组的进度上不去,我一点都不 着急。” “那是,进度虽然上不去,受表扬的还是你。就冲着你为熊书记织了这么多毛衣, 也该受表扬啊!手头这件,是熊书记第五个儿子的吧?”我也不示弱。 二毛一直专心一意地用电工刀雕削着一根罗汉竹的手杖。这是他跑了四十几里从山 里砍来的,说是为父亲准备的离别八年的见面礼。入夏以来,政治谣言满天飞。用农 民的话说,“要改朝换代了”。这时抬头对淑华说:“你别看着我,指望我劝架呢? 我对你们吵架拌嘴一点儿不上心,不搀和。跑腿出气力我倒很乐意。”由着我和兴 凤斗嘴斗出了眼泪。二毛的雕刻工作终于告一段落,他仔细端详了手杖一阵,放下 说:“我们唱歌吧,刚出的《战地新歌》。来!延安颂!” 姑娘小伙子们的气上得快也消得快,一会儿工夫,宿舍里便歌声嘹亮,其乐融融了。 黄大仙的故事终于传到了医生们那里。她们惊骇万分:“这简直是残害妇女!” 于是要求公社法办黄大仙,取缔这种非法活动。熊书记还是那样不紧不慢地调子: 这种事儿在农村已经几百年了,是应该取缔。但计划生育是当务之急,不能让这些 支流干扰了大方向。 医生们不能容忍黄大仙的堕胎术。在我们几个工作队员的配合下,终于查出她不仅 堕胎,还替妇女去节育环。她用细铁丝做了个钩子,伸进子宫把环钩出来。有几个妇 女被她取出环后又怀了孕。这可是证据确凿的破坏计划生育。熊书记雷厉风行,马 上把黄大仙逮捕归案。 天气越来越热,已经七月下旬了。从三月到现在,农活就紧得让人喘不过气来:插 秧,割麦,种红薯,收玉米,薅水稻。计划生育工作也锣紧鼓密,伴随着紧张劳作的 农民。几乎每队每天都有四五个人被我们从地里叫出来,说服动员,然后跟着我们 去医院。现在水稻扬花了,刚想喘口气的农民骇然发现,随着花粉,稻瘟病蔓延了。 每块田都染上了一片片黑色,象一个个黑洞,吞噬着农民的血汗和希望。 一天晚上,我们听见了公社第一书记向书记和熊书记的对话: “。。。当初拨给计划生育一大笔款子,怎的就没了呢?治稻瘟病,买农药,买机 器都要钱。再不治的话,连种子都收不回来!粮食到底比计划生育重要吧?”这是向 书记的声音。 “当初是有一笔钱,但是都分下去了。奖励粮、肉和鸡蛋,这笔钱划给了粮站和供 销社。买药,添设备,这笔钱拨到了卫生院。县医院来要吃,住,钱划归了旅馆。我 哪能把钱要得回来?” 一片沉默,缕缕叶子烟烟雾,从他们办公室渗出来。 向书记终于说:“工作组暂停三个星期,让农民能集中精力治稻瘟病。工作队员回 家帮助当地农业生产。我去供销社,把计划生育的钱要回来。做了手术,就不吃蛋和 肉了。通知各队,在消灭稻瘟病期间,改大寨工分为计件工分。” “行!你是第一书记,你说了算。也不光是计划生育工作队,把所有工作组,宣传 队都停了。什么学小靳庄宣传队,小靳庄是啥子东西!” 两位书记同声深深叹口气。在那个年代,撤消工作组,停计大寨工分,要冒极大的 政治风险。“工作组没成绩,没法向上级交待。打不下粮食,没法向农民交待。就这 样定了!”向书记的声音极为惨烈。 九 回家当天晚上,知青点所在的大队妇女主任就找上门来。她是为了女儿胡月华来找 我。胡大妈含着眼泪说:“若兰,你和月华是好朋友,你一定要把月华劝回来,她和 李长青非法同居了。”我惊呆了。 四个月前,去工作组的当天晚上,我和月华还同床共枕,长谈我们的理想和志向。 我们都下定决心,一定要离开农村。将来作一名科学家、作家或教师。她怎能干出 这种事? 月华是个十分聪明的农村姑娘。七四年读完高中回乡务农。她爸爸是公社税务局的 干部,妈妈是大队妇女主任。在这样的家庭中,月华不用象别的农村姑娘干重体力活 儿,因此长得体态轻盈,腰肢灵活。还有空闲读书。记得下乡后的第一本小说“镜 花缘”就是她借给我的。在那知识贫乏的年代,在农村有这样的朋友真是难得。我 和她好得象姐妹一样,无话不说。 长青也是高中毕业回乡务农的青年,还会木匠手艺。在农村算是皎皎者。可是他们 非法同居,这太过份了。 我从长青家中叫出月华,注视她半晌,说:“是胡大妈告诉我的。” 月华立即激 愤地说:“她怎么跟你说了?说我是烂货,丢尽胡家的脸?我嫂子就这样当众骂我, 我才愤气离家出走的。告诉你们我胡月华不烂!我一辈子就跟一个李长青。只不过 我们还不到晚婚年龄,办不了结婚证。我们等着,等满了二十三岁就结婚,我怎么 烂了?” “可你的理想呢?你不是要写一本农村姑娘的青春之歌吗?” “若兰,你还没有男朋友,还不懂那种感觉。”月华平静下来,又成了我的知心朋 友:“再说结了婚我也可以写呀!” “月华,你还是回家吧!你们毕竟还没结婚。离晚婚年龄还有两年呢,要是怀孕了 怎么办?”一想到李小妹的遭遇可能发生在好朋友身上,我心里一阵难过。 月华眼光骤然黯淡:“我没路可走了。家里嫂子本来就恨我。跟长青好了后,她得 了把柄,一天到晚摔盆打碗,指桑骂槐。爸爸妈妈也黑着脸,觉得我丢人现眼。只有 长青对我好。我只好住他家了。” 一连二个星期,农民们为扑灭瘟疫拼了命。每天早上星光还没退去,全体老小就下 了田。男人们要么背了药桶,往田里喷药,要么吆喝牛把大片大片染病的稻苗犁掉, 踩进泥里。老人、妇女和孩子们逐田检查,发现病苗,就连根拔掉,背到坑里深埋。 在这水稻授粉、灌浆的关键时刻,分分秒秒都是粮食。早一个时辰把瘟疫治住,产 量就有很大区别。 四川盆地的伏天,又热又闷。这天大家吃过饭,洗去一天的疲劳,一家一家的带了 凉席和驱蚊的艾篙,到建在风口上的晒谷场乘凉。知青房子就在晒场旁边,平时就是 姑娘小伙子们的聚集地,这样的夜晚更是门口堆了一堆人。夜深了,还是热得睡不 着。大家正百无聊奈,旷野中忽然传来密集的狗叫,于是伸长脖子望去: “是两个人,手拉着手呢!” “一男一女,朝这边来了。” “亲热着呢!” 大家正猜,旷野中传来娇嫩的声音:“长青,这田埂上堆了一堆稻苗,我跨不过去!” “别动,别动,我来背你!” 晒场上的人“哦”的一声,七嘴八舌议论开了。 “李长青和胡月华这俩活宝,要亲热关起门耶,到众人面前来现眼!” “说是胡大妈眼睛都气朦了。” “那是,哪有大姑娘自个跑婆家的!” 一个壮汉咕噜咕噜喝下一大壶凉茶,缓过气来,扯长了声音说:“哎哟,把牙都酸 落了!” 整个晒场都笑起来。说笑间,月华和长青上了晒场。男人们照样跟长青打招呼,却 用一种看下流女人的眼光打量月华。女人们的眼光则鄙薄,忌妒,总之没有一个人理 她。月华高昂着头,依然拉了长青的手,旁若无人地穿过晒场,径直来到我面前, 要跟我单独谈谈。 待我关上房门,月华的眼泪立马哗哗地流下来: “若兰,我是来找你想办法。我们必须尽快结婚,不然。。。我又怀孕了。医生说, 我不能在两个月内连续做两次人工流产,对身体损伤太大了。” 我只觉得血气冲顶,要不是看着长青悔恨交加,月华又紧紧依偎着他的情形,我真 要抽他两耳光,“李长青!你真不是东西!就是说月华第一次手术后,身体还没恢复, 你就又使她怀了孕?月华第一次手术,你没陪她去?医生怎么跟你说的?” “我去了,”长青急白了脸:“医生什么都没说啊,医院里挤得象赶集一样。我挂 号,取药,搞得手忙脚乱,真是什么都没跟我说啊。” “医院到处都是计划生育的小册子。你们这些男的,娃儿没怀在你们身上,自然是 不会去看的。” 我恨恨地说。 “若兰”月华岔开话题:“你说我现在怎么办?你是工作组的,能不能想办法让我 们结婚?” “我哪有什么办法?!上级的政策是男二十五,女二十三才能结婚。长青虽然过了 二十五,可月华你只有二十一呀!” “就算不结婚,能不能让我生了?我保证生了就结扎输卵管,只要一个。” “可是你没有生育指标,生下来就是黑人。不能上户口,不能分粮,以后上学还要 交钱,各种公民福利都没有,你怎么办?” 我们长嘘断叹了许久。长青愤然说:“这他妈谁的土政策!婚姻法说了公民十八岁 以后有婚姻的自由。究竟是法大还是政策大?” “法大还是政策大?这个问题硬是深刻得很。但现在不是讲理的时候。李长青你也 是有文化的人,上头发下来的红头文件你也读过。你什么时候见过运动中让人们学宪 法婚姻法,都是学文件。运动中谁跟你讲理?”我顿了一顿:“这不是公社的土政 策,甚至不是县里的,是从更上面下来的。长青你这样说话是要倒霉的。唯一的办 法,是去找月华的爸爸,他干了这么久的税务局干部,看能不能想办法开后门。” 为了开后门结婚,长青卖了一头猪,花钱上下打点。月华的父母也终于承认了月华 的选择,为她结婚到处奔走,但仍然没有结果。违反计划生育政策就是犯罪,正在搞 运动,就算平时跟她爸爸有交情的人也不敢通融。谁也不敢去撞这风口。 我无助的看着好朋友在乡亲们的冷眼中,在将要生个黑人的精神压力中挣扎。粉面 桃花的她变得焦粹不堪。最终他俩决定再去人工流产。宁愿自己吃苦,也不能让孩子 生下来就受歧视。 三个星期一晃过去了。稻瘟病终于不再蔓延,虽然已经染病的没救了。大家明白, 今年稻谷产量会减产至少40%,个个心里压了铅块一样沉重。计划生育工作组重新结 集,奔赴各大队开展工作。 临走前我去看月华。她脸色惨白地躺在床上,大热的天,还穿着袜子,裹着头巾。 她伸出握住我说:“我手脚都冰凉,你看连指头尖都是乌的。医生说子宫膜已经很 受损伤,以后可能再也保不住胎了。” “月华,一定、一定不要再非计划怀孕了。”我急急地从胯包里摸出一大堆避孕药、 避孕套:“避孕药只有80%的可靠性,并且吃漏两天,受孕的可能更大。你要双重 避孕。长青一定要用避孕套。” “天天吃!我吃了十几天就有反应,恶心、打不起精神。” “听叶医生说,正研究新药呢。一个月只吃一次,百分之九十九的保险。” “那我的女儿就不会受苦了。”月华凄然一笑:“我是生不逢时。书读得不错,可 是升不了大学;找到喜欢的人,结不了婚;本来打算只要一个娃儿,又不准生!”泪 水盈满了眼眶。 “月华,别老这样想!你看,长青在为你杀鸡进补,你婆婆在为你洗衣服。哪个媳 妇让婆家这样希奇的?”好容易说得她脸上带了笑,我才离开了长青家。 十 来到十二队,第一条消息就是刘大富家房子被烧了。他俩夫妇走后,其他人忙不过 来,一天没顾上喂鸡。鸡饿急了到处飞,扑倒了挂墙上的油灯。等火救下来,小半个 院子已烧光了。 刘大富夫妇神情沮丧地坐在我们面前。一个月不见,俩人都瘦了一圈,只是眼睛还 闪着倔强精明的光。 “我们决定去把这娃儿做掉了。” “你总算想通了?”小琴冷冷地说,“早就跟你说过,跟共产党的政策抗是不会赢 的。” “并不是怕你们。”刘大富的倔劲儿又上来了,“李瞎子跟我们算了命,肚子里这 个又是个丫头片子,还是个灾星。” “李瞎子的话你就信?”二毛问 “不信也不行,刚算完命,家里就遭了火。” “好!”小琴气得声音都在发抖,“是李瞎子说得你同意做掉娃儿的。我们也不想 跟李瞎子抢功。你的事我们工作组以后不管,自个上医院手术去吧!” 小琴拂袖而去。工作组有纪律,不能当了工作对象的面发表不同意见。大家只好跟 着小琴出去。我一步三回头地走出刘家大院,心里算盘着怎样劝小琴不要跟刘家过不 去。抬头一看,小琴窜着头在田埂上走得飞快,一边走一边抹眼泪。我喊了声“小 琴”追上去,不料脚下一滑,一跤摔倒在水田里。 至今我都不明白,小琴为什么气,为什么哭。她也许觉得蒙受耻辱。我们一次又一 次地上门解释科学道理,提供计划生育的福利,到头来不如李瞎子一句话。 三天后,我在医院值班。清晨五点,全院的人都被声嘶力竭的惨叫惊醒:“天绝我 啊!天绝我啊!!”是刘大富看到从媳妇肚里掉出来的男婴后,捶胸顿足,嚎啕大哭。 他媳妇也悲痛欲绝,拼命扯自己头发。我试图过去安慰她,快走到门口,刘大富仇 恨地剜了我一眼,吓得我退开了。 从那以后我们再没和刘大富照过面。只听说他大病一场。每次下乡,从他家院坝前 经过,我总转过头再三向里张望。李子熟透了,掉落一地,也没人收获。两条大狼狗 仍然忠实地蹲在树下,脸朝着主人的方向,不懂得它们的主人已经万念俱焚,断了 发家致富的念头。 一天我实在忍不住,悄悄来到刘家大院看看。大院里死一样寂静。只有侥幸逃出大 火的几只鸡在灰烬中趴着,偶尔扑扇出一点声音。一抬头,看见赵会计也在这里流连, 默默地绕房子走了一圈后,他声音凄凉的说:“这家人完了,心死了。”他指着绕 满了篱笆,爬满了墙头,因为没有浇水而干枯的瓜藤豆蔓:“今年,这些先死。明 年,到处就会长满野草、毒藤。那些竹子,会因为缺水、缺肥和缺氧而要死不活。 那果树,会被偷吃的娃儿折断丫枝。。。。”赵会计又越说越激动,一把抓起我的 手,把我拖到开阔地。他指点着江山:“你看看,除了刘家大院,这方圆十几里, 哪儿还有一棵象样的树,一兜象样的竹!每一寸土地都被开了荒来种粮食。”他颓 然松开我的手,跌坐在地上变成了自言自语:“每一寸土都种了粮食,因为人均只 有七分地呀!计划生育要是早十年搞,就不会是这样。可你们一搞起来又是这个样 子!”他激动地冲我吼:“刘大富是农民的榜样,农村富裕的种子。你们这样搞法, 把农村的良种灭了!”他好容易平静下来,探究的看着我,象要从我的脸上看出答 案来:“我经常做着帐就走神,想这农村啷个就搞成这个样子。究竟哪一步走错了, 啷个才理得顺?脑壳想痛了,也没有答案。” 我无言以对。每周星期六的政治学习会上,熊书记和小琴他们一再强调从全国全省 的高度理解计划生育的重要性。坚定革命意志,不要为一家一户的具体情况而心慈手 软。自从好朋友月华的事发生后,我总禁不住要想,如果她们是我的亲人,因为没 有生育指标,不得不去堕掉五、六个月大的胎儿,我会怎么感觉?每次出现这种念 头,我就用文件上的冷酷的数据坚定自己的意志:昌都县人口已经膨胀到人均只有 七分地了,再不控制,这方水土,就养不活这些人了。 当时我并不知道,早在五十年代,一个叫马寅初的学者,曾建议过政府控制人口。 可他的理论遭到了批判。从一九五零年到一九七三年的二十多年间,政府在粮食分 配,福利制度各方面奖励生育。人口从五十年代初的六亿增加到现在的十亿。正象 赵会计说的:“上面制定政策的人早几年没看到这步棋,事到临头了打急抓。” 人 民,来承受人口膨胀的苦难了。 十一 一天深夜,女生宿舍的门被急促的拍响。叶医生和熊书记进来,告诉我们李秀兰在 剖腹取胎,结扎输卵管的手术中大出血,止不住,必须送县医院抢救,要有个女队员 陪同。李秀兰是郭兴凤的工作对象,理应她去。但兴凤这时坐在被窝里说:“我来 例假了,走不了那么远路。” 我白了兴凤一眼,带上手电跟着叶医生出了门。 从公社到县医院五十多里路,一条用碎石和沾泥铺的简易公路。全公社这时找不出 一辆机动车。熊书记叩开供销社主任的门,借来一辆三轮自行车。二毛和老莫轮换着 骑,我和叶医生在后面推,一路小跑,三个钟头后到了县医院。一阵忙乱。凌晨六 点左右,李秀兰终于脱离了危险。 我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家里。迎着父母惊讶的目光,我讲了昨晚的事。当中学教师 的父母沉吟半晌,甑字凿句的说:“若兰,这计划生育工作,你不要再搞了。你看, 差点儿出了人命。” “这不是我们的错。医生说了,这只是一个意外事故。就象生孩子,也会大出血一 样。” “但李秀兰是你们千方百计动员去的,人们会认为是你们的责任。” “哪能退得下来。就这样,还说我革命意志不坚定呢。慢慢说吧。” 那天下午,我漫步在昌都县城街头。一架纸飞机飘到我脚下。拣起来一看,是计划 生育宣传纸叠的。我苦笑着把它还给小男孩。蹩进旁边的药铺,成盒的避孕套,避孕 药堆放柜台上,随便拿。正好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取走了五大盒避孕套。我莫 明惊诧,一个小姑娘,拿这么多避孕套干嘛? 售货员告诉我:“现在时兴用避孕套 做葡萄。你看,灌进紫的,绿的水,扎成一串,挂在窗户上,瞒好看的嘛。” 一串串葡萄,在阳光下闪烁。渐渐地,它们幻化成我们散发出去的传单,避孕药和 避孕套,满天飞舞。李么嫂,胡月华,侯书记,郭大娘,李么妹的脸轮流出现。刘大 富眼里闪着凶光,冲着我吼:“你逼我嘛!你逼我嘛!!”我背脊冲进起一股凉气, 募地从幻觉中醒来。 真有人在叫:“你逼我嘛!”循声望去,大街上围了八九个人,中央一位少妇,挺 着微微凸起的肚子。三个娇小的儿女,抱着她的腿。少妇一手为儿子擦着汗,一手用 扇子为最小的女儿遮着阳。眼睛无奈地看着团团围住她的四个工作队员。“你逼我 嘛!”的声音是从她丈夫那里出来的。他满眼忧虑,转而用恳求的语调,跟工作队 员交涉:“她有高血压,心脏也不好,不能动手术啊!” “我们动员这么久,你不去呀!你要真关心你媳妇,早去扎了,也不会有这个计划 外怀孕。” 大街上,人越围越多。人们小声议论:“造孽。怕有五六个月了,也要弄下来?” “这是百货公司的工作组,好厉害哟!” "这家人也是, 都三个娃儿了, 干啥还要生嘛!" 小女儿被吓得哇的一声哭了。丈夫抱起她,在工作队员的簇拥下,象进地狱般向医 院挪动。 十二 三天后,我带着矛盾的心情回到公社。一进宿舍,看见淑华失魂落魄躺在床上。 “淑华,你怎么没下队?病了?” “若兰,”淑华拼命压抑着哭腔:“我怕啊!骇死人了!李小妹引产,是我值班陪 她。你知道她都七个多月了。打了催产针后,她痛了一晚上。早上四点多钟,娃儿下 来了。付医生把血呀肉呀接在塑料盆里,让我端去倒了。天朦朦亮,我端着盆深一 脚浅一脚走到垃圾堆,把盆里的东西泼出去。没想到。。。。。。没想到那双小手 死死攥住盆沿。我甩了几甩也没掉,吓得我扔了盆儿,拔腿就往回跑。。。。。” “后来呢?那孩子怎样了?” “我跑回医院定了定神,又折回去看,也就七、八分钟吧!一群野狗在垃圾堆跑来 跑去,连那塑料盆都找不到了。” “若兰,我造了孽是不是?那孩子还能活是不是?骇死人了!” 我毛骨怂然地走到窗口,眺望着垃圾堆。暮色中,野狗在上面撒欢。自从县医疗队 来公社后,这垃圾堆就招来了四方的野狗。全公社有十五个大队,单我们工作的十二 队就有十个计划外怀孕的。这个垃圾堆将会抛弃掉一百多条幼小的生命。这是命啊! 他们虽然还没发展完善,但他们也会用只发育了七个月的小手,死死攥住盆沿,为 生存做最后的一博。 “这个工作太残酷,这个世界太残酷。" 我转过头说:“淑华, 你说我们该怎么办 ? 我这次回城去找了县志来看, 过去的昌都县何等富庶, 一个下苦力的脚夫, 每逢 赶场(5天)也要吃碗粉蒸肉. 可现在, 连饭都吃不饱. 人口增长了一倍. 要是任人口 发展, 全体就面临饥饿. 搞计划生育, 又是这样血泪斑 斑. 有什么好办法吗?” 几个月后,饥饿就降临了。这年大春作物减产50%,农民只分到了一百二十多斤谷 子。刚过春节,家家户户都断了炊。沱江两岸的农民, 永远不会忘记公元1976 年的 耻辱和灾难 -- 有史以来,这个天府之国的鱼米之乡的农民,第一次出去要饭了。 虽然计划生育奖励,从原来的二十斤粮降低到十二斤,还是有人自愿来了,为了那 救命的十二斤粮食。尤其那些孕妇,明知道生下来还是饿死。 医疗队早就撤了。女人手术只能到县医院做。妇产科人满为患。医生、护士和工作 队员通宵达旦地值班。走廊的条椅上躺满了做完了手术虚弱的女人们。可怜的女人们 下手术台的第一句话,就是:他爸去粮站买米没有? 沱江边,每天都有十几个各公社的工作队员,在江边的石头上洗刷手术台上拆换下 来的浸满了血的床单。殷红的血水,在河湾洄旋,久久不肯顺江流去。。。。。。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freedns.u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