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freedns.us)◇◇   怀念恩师张宗炳 于宗瀚   1949-1953年间我在北京大学读书,从而结识了张宗炳教授。他是一位众所 周知的博学而且性格开朗的老师。然而,我和所有的同学们一样,都与他保持着 一定的距离。何事?因为同学们都模糊地知道他本人和他的家庭有着复杂的政治 背景,但具体的事情大家又说不清。他的父亲张东荪在那时被认为是出名的“反 动政客”。他的弟弟是北大物理系的知名教授张宗燧。他们的家庭一向是富有的, 所以每天来校上班时张老师是坐着私家车夫拉着的两轮人力车,冬季时还用毛毯 盖着双腿。请想想看,在那时节他的这副样子,除了至少被斥之为“腐朽的资产 阶级”之外,还能有别的甚麽吗?1950年起始的思想改造运动岂会放过他这号人? 当然了,从前鲁迅先生也乘黄包车,也雇用私人车夫。不过,鲁迅是鲁迅,在批 判张宗炳的年代,谁又敢提起鲁迅也如何如何?最为严重的,据说他是蒋介石内 定的外交部长。张宗燧据说是一位有成就的物理学家,但好像脑子老是绕不过弯 儿来。毛泽东说“美帝国主义是纸老虎”,可那张宗燧就敢于公开地表示不同意。 在批判会上他非得说美国很厉害,断然不可能是纸老虎。在那个年月这怎麽可以 呢?他怎麽可能逃得过粗风暴雨的批鬦?最后他竟无奈地说出了:“要一定说美 帝是纸老虎,那起码也是厚纸的。”结果把个批判会场里弄得哄堂大笑。张宗炳 的父亲是著名的张东荪,我那时不关心政治,因此无心知道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只听同学说,他曾向毛泽东提议,如果建设国家需要财务支援的话,他可以和美 国接触并洽谈由美国提供经济援助。在那时节,真不理解他怎会如此想,而竟然 荒唐地去向毛泽东如此建言。1952年年中燕京大学被撤销,北京大学全校和清华 大学的部分院系及燕京的原班人马都在燕京的校址合并成为了“新北大”。一位 高班同学带着我到附近郊区走走,在校址西北侧看到了一座孤零零的房舍,那位 同学悄悄告诉我,张东荪就被软禁在那栋房舍裏。   那时节读国立大学是不用付任何费用的,因此用不着勤工俭学。然而我却是 唯一的一个边读书边打工的大学生,因为我的家庭在天津,全家七口人,家境窘 迫,经济拮据, 我靠着给老师们刻蜡版印讲义,发表科普文章,到中学去兼课 等等方式挣点钱,寄到天津去养家。作为大学生,我老是破衣烂衫,吃最便宜的 食物充饥,到垃圾箱裏捡出别的同学扔掉的破旧鞋子穿。几位老师知道了我的情 况後,出主意让我翻译一本书,以便多赚点钱。于是让我翻译一本英国出版的 《Cytological Technique》。为了这本书,我放弃了许多正常的睡眠,熬夜翻 译。为了不影响同宿舍同学们的睡眠,我於夜间在宿舍外的路灯下翻译。全书 136,000字,1953年我毕业时得以出版,1957年又增印。全书的稿件由三位老师 审阅,由张宗炳老师全面校订,将书名意译为《製片技术原理》,并联繫商务印 书馆出版。为了这本书张先生花费的时间与精力远远多于另两位,然而在署名时 他却把自己放在最後。   值得追忆的是张老师为这本书写了一篇约1,700字的校译者言,其中展示出 了一些那个时代的醜恶的科学史。化学上的共振论与生物遗传的基因概念在五十 年代全被认为是“资产阶级的反动学说”, 因此张先生在校译者言中就只好写 出“在叙述到固定剂、染色剂的化学构造的时候,就有共振论的说法;在叙述到 染色质的性质的时候,又提到了基因学说。 正因为如此,我们没有直译而改用 了编译,在翻译过程中,把这些不正确的地方删去,或是把某些应修改的地方做 了适当的改正。”五十年前,在我国一切都必须向苏联老大哥学习,既然苏联方 面认为共振论与基因学说是属于资产阶级的反动学说,因此在我国也就自然地把 这些极其重要而颠扑不破的科学真理当成混账王八蛋了。张师的这篇校译者言当 属历史的见证。   常言道“受人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拙译在我毕业时出版了,由于我 是作为学生翻译的,因此商务印书馆言明只给了约四百元稿酬。帮助我的老师们 全都表示他们不要任何报酬,结果是稿酬由我独吞。我接受了张宗炳恩师的当属 涌泉之恩,可我对他却无滴水相报。我真地是一个寡情鲜耻之徒麽?不是。他在 北京大学的处境当然毋庸讳言了,而我除了贫穷之外,自1955年起即在中国科学 院上海生理生化研究所内未因任何过失,只为了说过一些正确言论而竟遭受了历 时四分之一世纪之久的政治迫害,完全失去了作为一个人的尊严,曾被压迫到了 死亡的边缘。学生如此,老师如彼,因而理所当然地彼此不能联繋。若是互相通 信那对彼此都是危险的。   大约二十多年前,有一次我在一家旧书店里看到了一部昆虫学专著,每册的 封面上都用纸条把作者的名字粘盖了。我悄悄地把纸条撕开一点儿,看到了一个 “炳”字;再继续撕,又看到了半个“宗”字;用不着再撕了,在中国除了“张 宗炳”之外不会有另外的“甚麽宗炳”会写出这样大部头的昆虫学专著的。在那 个时期,这种情况叫做‘技术处理’。就是说,书的内容是可以的,但作者是反 动的,所以用纸条把作者的名字粘盖住就是 ‘技术处理’。我在北京大学图书 馆裏和在中国科学院上海分院的图书馆裏看到过许多由于政治的原因而被‘技术 处理’过的图书或杂誌。譬如说吧,在北京大学图书馆裏,那些上个世纪三十或 四十年代的杂誌上,凡是刊有胡适一类反动份子文章的页面均被用糨糊粘贴起来, 再盖上‘技术处理’的图章,这样一来就使得任何人也无法读到任何反动份子撰 写的反动文章了。   这使我想起了秦始皇的焚书坑儒和我们中国人民心中最红最红的红太阳毛泽 东。秦始皇认为当时咸阳的一批知识份子是古非今,惑乱百姓,于是根据李斯的 建议,把很多书全烧了,又活埋了令他讨厌的咸阳知识份子四百六十多人!毛泽 东曾自诩比秦始皇强一百倍。你们看,秦始皇粗暴地焚书,而毛泽东却是文质彬 彬地对书进行“技术处理”。不过在毛政权下死于非命的知识份子仅仅是四百六 十多人的一百倍麽? 看来我们的伟大领袖却又显得太谦虚了。当然了,毛主席 肯定从来没有在地上挖个坑,把知识份子推下去活埋。最严重的例子不过是那个 名叫张志新的女人,她居然敢写信给伟大的毛,批评毛的文化大革命,於是在枪 毙她之前先把她的喉管切断,以免她死亡之前叫喊一声“打倒伟大领袖毛主席!” 所以在杀害知识份子方面毛泽东当然比秦始皇所杀的要多得多了,可是残杀的手 段那可是比秦始皇要仁慈得多了!我们那个伟大的领袖、伟大的统帅、伟大的导 师、伟大的舵手毛主席虽然自以为比秦始皇强一百倍,但有一件事他可是比不上 秦始皇,就是说,秦始皇统一了中国,而毛却未能统一。他解放了全中国,可就 是未能解放台湾。台湾同胞在反动势力统治下至今还看不到“解放区的天是明朗 的天”,感受不到“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的幸福日子。   回过来再看看张宗炳的那套昆虫学专著,由于其内容是纯科学的,所以没有 任何一页被糨糊粘牢,只不过是在书的封面上把他的名字用纸条盖住也就是了。 看到了张师的这部著作后,觉得自己虽然并不从事昆虫学工作,但很想买下这套 书,因为感到既有纪念意义,又为名字被粘盖而觉得有保存价值。只可惜我实在 太穷了,即使是旧书我也买不起。再说了,旷日持久的政治迫害是极其残酷的, 如果买下了那本书,日后会不会再因之而遭遇不幸?算了吧,把书放下,我走出 了旧书店。   大约到了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张师和我从表面上看都恢复成一般的普通人 了。有一次我因工作需要而出差到北京,这时才得以见上张师一面(我从少年时 代起就有记日记的习惯,后来由于1955年肃反运动中我的日记簿被查抄,文革期 间又一次被抄,那么,为了安全,我不再记日记了,所以写回忆文章时总也写不 出确切日期)。张师向我述及他被关进秦城监狱那几年的苦厄岁月。当他和一些 老干部被释放出来时,那些老干部竟然都变得不会走路了,而他自己忽然听到了 鸟鸣声,心情上真是说不出的一阵異常的舒畅。我与张师对各自的情况都是浅谈 辄止,彼此心裏明白,为避免祸端,不宜多说甚麽。张宗燧于文革中遭受了严酷 批閗後自缢身亡。张东荪后来的情况如何?我心中想问,但一则担心会引起张师 的伤感,再则也担忧谈多了会不会成为下次政治运动中交代不清的罪行?而我那 次去看望张师,连一点点水果也未带给他,因为我的经济状况依然十分困窘。不 幸的是三十多年后的这一次见面却又竟成为我们师生的永别,1988年张师逝世, 他的夫人携家属一起移民去美国了。   我心中自不免会永生地怀念张师,然而只是内心的悬念,因为不管怎么说, 张师本人及其家庭从我国的政治上说,总是属于反动阶层。但是到了1995年北京 大学举办生物学系建系七十周年纪念活动,在印刷精美的彩色纪念册中,有着介 绍张师博学多才,勤于耕耘,在昆虫学方面有过重要的贡献等等记载。最近又在 上海报端读到了介绍张东荪及其女儿们的文章。《百年潮》杂誌在2002年第6期 上刊登了有关张东荪於1949年斡旋並参与了中共与国民党在当时北平的和谈。这 才使我感到公开怀念张宗炳老师当不会犯政治错误了。   我所知道的有关张师、其父、其弟的事情全是和要好同学们私下悄悄交谈而 获悉的。在北京大学内部大家对所有有问题人物的事情都是避免公开谈论的。为 了撰写此文,我问讯过在北大工作了数十年之久的老同学可否知道有关张家的更 多的事情,回答是关于张家的事情几十年来大家都不便於多问。   我敬仰的张师已去了,张师母和张师的亲人们都移居于美国,他们不再会承 担政治风波的摧折了。遥祝她们安康。   永别了,尊敬的张师。我垂下了头,因为我眼中流出了泪。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freedns.u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