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1.dyndns.org)(xys.3322.org)◇◇   黑的白的羊 杨 川  其实这些事和人早就在那儿了,根本没有开始那样的概念。所以我只能说我的叙述并不是事 件的开始,也不是结束,他们就在那,正在经历,还有我。这样事件本身就是故事。 x+y是个瘦削的男人,是我很熟、很熟,熟得连名字都让我给忘了的人。为了叙述的方便我就 给他取了这个通俗易懂的数学名字∶x+y。不知你记住了没有?  一只长了胡子的山羊站在进山寨的路口上,扭转脖子回眸望着路口下的山寨和它下方,进入 路下方的我。我不知道我干嘛要回头望羊,它那目光深沉而凝重,它那样子象尊雕塑。灰暗的 天、灰暗的山寨路口,黑的白的羊。  我在寨子里某间散发着烟熏味的土椿墙房子里站着,和x+y 面对面。  x+y 说他的屁眼正在害着一种他也叫不来的病,很痛苦,而且不能坐,他一直就这么站着。 我看见他泛着青灰的脸上隐隐地显露出某种疼痛。我说这大约是痔疮。然后我就想象出医治痔 疮的情景∶穿白大卦的医生让x+y 双脚分开,然后低下上身去抓住墙上的钢管,把屁眼作为突 出部位翘在医生眼前,医生研究了一下他的屁眼就从工具箱拿出铁勾、菜刀。我注意到那工具 箱象街上补鞋匠的工具箱,非常肮脏。医生用铁勾勾出他屁眼上的一截肠子,然后用锋利的刀 果断、快速地割除了拉出来的肠子。之后医生就没有了,连手术场地上的钢管也不见了。x+y 就坐在了我面前。脸上似乎有了愉悦的表情。我想他屁眼上的病被切割掉了。可整个过程我 却没有见到一滴血。   x+y 头戴一顶草绿色军帽,穿一条六十年代未流行的小港裤。那么我敢断定他是六十年代 未的青年,大约二十四、五。不过他又是一脸的老象。站在2003年瞧他那就是五十岁的半截老 人了。可当时他不在2003年。这里有些错乱,是时间上的错乱。错乱的原因是x+y 问我拍摄录 像的生意如何?还好吗?这当然是我2003年的职业行当。所以我觉得他比我还老。  2003年我用的是panasonic——AG――DVC15MC型有点专业的摄像机。但事实上我根本没有用 这台机器去拍过六、七十年的事。所以我进寨子时两手空空,没带器材,甚至没有用摄像机记 录六十年代青年x+y 的想法。   x+y 说他的病很好医,用不着技术高明的医生,随便找 个兽医就行了。我说这怎么行? 他说人不就都跟些牛马牲畜一样,是吧?兽医治病是快刀斩乱麻,这样痛快。有命该生,无命 该死,何必为生病耗费心力。你又何必把我当人看?   我想对他说些善待生命、爱护自己的话,可是六十年代没有这些语言,正如现今的人管日 / 逼 /叫做爱或作爱,多文雅的。我只能对他说∶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多想想革命吧。   x+y 斜瞅我一眼说∶革个逑的命。叙述的语言回到年限的时段就会变得粗糙、俗气。看着 他白眼黑睛一脸的麻木,我说∶你这个你这个/ 狗/ 日/ 的真就是他妈个畜性!   我回到一个叫东川的地方。这里灰暗无色。 一个叫n=x 的女孩住在我住过的房里。她穿一身染黑了的工作服,卷发是用火钳烫出来的。   她在灶台前边忙碌边跟我讲话,灶台上不断冒出腾腾的蒸气。我不知道自己是站在那个方 位。只觉得离她很近,连她的呼吸声我都听得真真切切。有时候我甚至从她豁开的领口看到她 一双没戴奶套的奶在黑衣服里七上八下的乱颤。这个时候我也许是在她的头顶上方。   n=x 说,你就是生在这屋里,长在这屋里。我说∶我也有这种感觉。一来我就知道我是 在 这生长大的。n=x 说∶你后来到了那里?还记得我吗?还记得我们的事吗?   我说∶好象有些熟。但又想不起。我准备努力地回忆一番。n=x 说∶上中学时你斗过我, 说我奶大是资产阶级小姐。在学校球场上你当着许多人摸过我的奶,你真是很流氓的。 我说∶我怎么没印象?不会吧?在说你那对奶我刚才看了,挺美的,怎么会把资产阶级小姐扯 上?n=x 仿佛受惊的小动物惊诧地用双手护着胸前问∶你刚才还偷看?我气呼呼地说∶逑!谁 偷看?你那对奶不是明摆在那吗?总不会是藏在柜里让我翻箱倒柜找出来的吧?   n=x 羞涩地低下头说∶其实,只是说说嘛,其实你虽然当着许多人摸我的奶,那种感 觉 ,那种┅┅那种滋味┅┅我直到现在还想呐。   我说∶我只是觉得你有些熟,我甚至不知道你姓什名谁。你又何必这般?你又未必知道我 是谁?n=x 抬起一头鸡窝卷毛露出她苍白的脸说∶管你是x 或者是y 反正我喜欢,流氓!你是 个让我心痒了大半生的老流氓!   我糙!我们都老了?恍惚间我明白她说的起因是三十年前,她说的老流氓是2003年的我。 那么这个卷毛白脸的女人是谁?她活在那个年代? 错乱!   几幢楼在山腰上,顺坡而上数到六幢。我就住六幢的二楼。这地方叫落雪。山顶上有终年 不化的积雪。山下还有山,走三天下到底是金沙江。我想我的童年和少年都是在这里渡 过。 在童年和少年交接的某个时段,我在昆明流浪。   一个早晨,我被住在胜利堂后面的亲戚叫醒,他说他们要上班了。我知道我也该立马离开 这个吝啬的亲戚家。我睡意惺忪地在街上走着。刺眼的阳光惨白,街上行人的身影又黑又长。   我半睡半醒之间与一个高高的女孩撞了个正着。这是我的女同学。我只记得她比我高,两 只奶很挺。她的名字在岁月里被我遗失了,暂且叫她Lw 吧。这是一个在我记忆存贮中,高个 子女孩,矮个子胖婆娘的女人。   我第一眼看见Lw 时,她双眼红肿。她问∶你怎么会在昆明?我也问了她相同的问题。我们 都没有回答彼此的提问。她说∶昆明的亲戚不愿收留我,想回东川。而我身上只有两毛钱。我 说∶我比你富有,我身上有一块五毛钱。我也想回到东川,而且我回东川根本不用买票。我只 消到饭店偷一只筷子当钥匙就能混火车回去。她红肿的双眼立即放出闪烁动人的光芒。后来她 就把她交给了我。   那天我们俩吃过两次米线,花去了我八毛钱。晚上我们挤在南窑火车站一个地下排水管里 睡了一夜。她那夜咬牙切齿地骂她那被枪毙了的反革命爹。还说我是好样的,在她危难之时帮 了她。我那晚抖擞着摸过她挺拔的肉山,她没有反对,我也没敢再进一步。第二天混火车回到 了东川。那时她比我高。二十年后我远远的见过她一次,她是个比我矮了许多的胖婆娘。   Lw 是检举她爹在家喝酒后喊反动口号的英雄。因为她的检举,她爹被枪毙,她妈远嫁外 省。她便在东川 -----昆明之间流浪。多年后我一直后悔那晚上没对她干该干的事。我也一 直纳闷,她为啥要把她爹送上刑场,害得自己到处流浪。   我住在六幢的二楼,她住在一幢的一楼。黑暗的房间散发着霉味,床上凌乱地放着肮脏的 被子、旧衣服。在随后的岁月中我常常梦回她那间恐怖的房间,但从未见过她。她被我遗忘了 。   x+y 白眼黑睛地盯着我,酒气熏天地拉着我说要跟我聊聊。那是五年前在另一个城市的街 上。   这是个头顶无毛、满嘴乱毛的老东西。我说我不认识你,有什么好聊的?他说他是x+y , 我恍然大悟,这条汉子枯萎了。变成了一个老疙瘩一样的东西。我就答应了他。 在他昏暗漆黑的屋里,一张破桌上,他请我和他喝酒。我闻到一股霉味,我环视那屋,正是我 常常梦回的,Lw 的房间。这让我诧异万分,恍惚又入了梦中,竟然飘飘渺渺不能自己了。   我对他说。你老得象根柴疙瘩了,真难看。他惊愕地瞪大昏沉的眼睛说,你从不照镜子? 你也跟个干柿花饼一样皱巴巴的。   我们又换了话题。他问我∶关于从前,你还记得些什么?或者什么人?   我努力去想,结果我连自己是谁也忘了。我说∶那么,我究竟又是谁?   x+y 问我∶n=x 早几年就离开我,又回东川去了。你应该认识她吧。那些年她常提你,说 她小时候在昆明流浪是你把她带回东川的。 我有些糊涂了。那个在昆明吃过我两碗米线的是 Lw ,可在x+y 的陈述中怎么又变成了n=x 。 我只好含含糊糊地哼着,点着头。   x+y 喝着酒说∶这骚娘们从嫁我那天起心里就老有向外攀缘的花花心。我一直忍着,你看 、你看,老都老了,她还跟别人跑了。   我肯定地说∶那一定是跟个小白脸一类的年轻人跑的吧。   x+y 苦笑着说∶不是,不是,是跟一个六十多岁的有钱人。她那身肥肉有那个年轻人会要 。   我感叹到∶是阿。不过我得问问你,你认识Lw 吗?我记得大约也是东川的。   x+y 惊愕地说∶Lw 就是n=x 阿,Lw 是她的小名。你是活糊涂了吧?   我申辩道∶不不不,我是说检举她爹,把她爹送上刑场的那个Lw 阿。   x+y 说∶那是谁我就不知道了,反正不是Lw 也不是n=x 。或许是你记错了。   我喃喃自语道∶我记错了!错了就跟事实本来不符合了。那么我一开始就错了。为什么错 了呢?我又是谁呢?    x+y 白了我一眼说∶你是用的panasonic——AG――DVC15MC型有点专业的摄像机,拍摄 录像的老家伙yy呀。   我更糊涂了∶拍摄录像这我到清楚,可我不叫yy 。在我记忆中我的名字从没yy 这个符号 呀。   x+y 低下头,揩去嘴角的酒,闷沉沉地说∶十年后的你,就是我这个样子了。你就叫x+y 吧。我肯定你就是x+y 。   我惊惶地问∶那,你又是谁?    x+y 抬起酒碗一口饮尽,枯干的手抓把碗底翻朝天,用某年某月我见过的羊一样的目光 凝视着我说∶我就是你。   n=x 到底是Lw 还是 Lw 是n=x ?便构筑成了一道公式。细节+时间=模糊不清÷ n=x ÷ Lw =稀里糊涂。看来愚笨的人总记不住过去,无论是痛苦的、伤心泣血的,都会忘却。也许忘 却和麻木是世代相传的,具有遗传基因的。即是这样,那就干脆点,把自己也忘了。干嘛还去 记住那些充满欲望的细节?象狗叼住了骨头死不松口。人阿,是畜牲吗?    山寨的路口上,羊扭转脖子回眸望着路口下的我。我不知道我干嘛要回头望羊,它那目 光深沉而凝重,它那样子象尊雕塑。灰暗的天、灰暗的山寨路口,黑的白的羊。羊软弱无力地 鸣叫着一直注视着我,那目光地老天荒地钉进了我的大脑。或许我他妈就只是一头羊。一头黑 的白的羊。 初稿于2003年4月28日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1.dyndns.org)(xys.3322.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