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freedns.us)◇◇ 　　狗之死 　　苏印 　　前言 　　晚上的时候，窗外北风呜呜的。我把音乐开着柔柔的，两脚丫子泡在热水桶 里，闭上眼睛，心满意足。脚底下烫着心底里的热情一股儿往上冲，脑门儿一阵 阵发热。拿起手机拨通了June的号码，准备了把这满腔热情来个千里传音挥发出 去。电话接通了，传来一阵呜呜的声音。暗想，这风儿比我这里还大呀！好不容 易风止住了，噩耗传来，June在千里之外的呜咽清晰可闻：阿苏啊，壮壮死了哇… 呜呜… 　　壮壮是一只我还没见过面的小狗，在June家里过活。因为他——我决定用 “他”来指称本文的爱狗——的横空出世，June欢颜倍增，她曾经心满意足的表 示，她现在有两只可爱的狗狗了。虽然一只远在千里之外，但有了壮壮也能打发 好多寂寞。现在，壮壮幼年夭亡，在这个北风呜号的冬天，我作为他未曾谋面而 有着共同事业的朋友为他的随风而逝深感悲伤。 　　人世间很多悲剧都源于生命过早地凋谢。无尽的才华被时间断送。可以预测 和期望的希冀被拦腰斩断，独自留下活着的人无尽的悲伤和深深的叹息，何况在 这冷冷的北风中！ 　　在这个风儿呜呜作响的夜晚，我要把对壮壮的哀悼形成文字。以此纪念这位 曾经分担我的工作、给June带来许多欢乐的好伙伴。在至今我还不长的生命中， 还曾有两个可爱的“壮壮”出现过，伴随过我。现在，他们和今天逝去的壮壮该 在天堂的某个花园里相聚了吧！他们在干什么呢？他们还记得我吗？他们会在交 流对我的思念吗？他们会友好地分享一块骨头吗？在这里，我要纪念并怀念他们。 希望他们能听到我的声音，停止所有的交谈和嬉闹，一起，静静地注视着我的透 出光亮的小屋。 　　一、幼年夭亡的壮壮 　　我没有见过壮壮。壮壮来的那天，June说，壮壮好、好、好…可爱！她说了 一连串的“好”，差点结巴。在我想来，壮壮一定是那种敦实敦实、虎头虎脑、 憨态可掬的可爱样子，那种初生狗犊不怕虎、极具冒险精神的小狗狗，那种喜欢 往沙发上爬却仰面跌落下来、打个滚儿站起来又厚颜无耻往上爬的小狗狗，那种 喜欢抱住你的脚踝亲昵、使你一步一顿的小狗狗，那种见机就撒欢儿亲你脸蛋的 小狗狗…..。多么可爱的小狗狗啊，来这个世上时间不长，却带来如此多的欢乐。 　　June说，壮壮是一只纯种京巴。这可能和我想象中形象会有差异，但是我没 见过壮壮，因而壮壮还是我想象中的样子。壮壮是从宠物店买回来的，所以当说 他的身世凄凉。父母是谁无从考查，兄弟姐妹在哪都下落不明。就这样，一个可 爱的生命被当作商品交换来到了June家，一个快乐的精灵开始了人世间的冒险。 　　June上班很辛苦，很多工作日后才能休息一天。一放假，顾不上浑身疲惫就 往家赶，见到壮壮撒欢儿迎上来自己也撒欢儿迎过去，一身心的疲惫都没有了。 因为有了壮壮，June心里才有了快乐，才有了希望和寄托。 　　壮壮在June家里的时间不长——他整个一生才短短的四个月。我唯一听June 言说的一件事迹是他的“拾金不昧”。一次家里来了客人，不小心掉下几十块钱， 大家都没有察觉。壮壮叼着钱抬起头来洋洋得意想邀功。大家都忍不住发笑，客 人更是啧啧称奇。多可爱的狗狗啊！ 　　壮壮的死很突然，被一块骨头咔住喉咙很快就死了。人世间的生活就如喂食 的骨头，欢乐无比却满含杀机。 　　June赶回来想见壮壮最后一面时，只看见地板上一只孤零零的小皮球，冰箱 里还剩下一只没吃完的苹果。这么突然，他来不及向他的小主人告别，甚至来不 及带上他的玩具，就这样走了。 　　逝者如斯。壮壮带着可以期望的欢乐遗憾地走了。我希望物质不灭，不散， 在来日的某个时候又降临人世，撒着欢儿向我奔来。呜呼！ 　　尾巴 　　你在刚踏上尘世的时候找到了回程的路 　　让尘世对你的美丽作了无尽的言传 　　我猜测你是忘了你的尾巴 　　在天堂的一个角落 　　一个老头握在手里将你急急召回 　　他说 　　没有尾巴的狗在人世间难以生存 　　我不知道在天堂是不是需要尾巴 　　我不知道你怎样才能向老头讨回 　　对于这一次的误入人世 　　我想你在索要尾巴的时候应该心有体会 　　二、英年早逝的小白 　　小白是我养的的第一只狗，那时候我才八岁吧，在大人眼里我也是一只狗。 小白全身白毛不间一根杂色，看起来显然要比我可爱得多。 　　那个时候我家还住在山上。山颇高，上山下山得花好长一段时间。冬天下雪 的时候我是连滚带爬去上学。下山的时候先把裤管塞在长筒胶鞋里，把鞋口扎死， 进不得一点雪。叉开两腿坐在“竹板”上，顺着山路一路尖叫着滑下去，飞快飞 快。 　　所谓的“竹板”是这样做的：找一节一米见长的楠竹，从一端向中间均匀剖 成三片——只能剖到中间，然后用文火烤中间部位，把其中两片拧过来，和第三 片并列位置（竹子被火一烤可以象麻花糖那样随便拧）；然后把另一端削成可以 握的扶手，两端从中间折成120度的样子。抓住扶手骑在上面就像童话故事里骑 着扫帚在天上乱飞的小仙女，只不过她的扫帚是直的，我的竹板是折过的。 　　我小的时候老天爷还很大脾气：热的时候能热得人人都想变蛇，以便把自己 倒挂起来褪皮；冷的时候能把你的肛门冻起来拉不出屎；不象现在这样学了中庸 之道，不咸不淡的。那时候一到下雪天我们就抱怨太冷。村里一个走南闯北跑生 意的听了连连冷笑，说不过毛毛雪而已！他到过一个地方才真正叫冷。站在屋外 尿尿，一泡尿还没完，尿柱已经冻成冰柱了，一头在地上，一头连在鸡鸡上。这 时候要伸出一只脚将冰柱踢断方能继续尿完。或者挪个地方接着尿，所以尿完以 后甚是壮观，地上一排冰柱整整齐齐，看着让人流连忘返。 　　我不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反正觉得这儿下雪天冷得已经够受，虽然还没到 需要脚断冰柱的地步。下雪之前总要下足了冰粒儿，冻一层厚厚的冰。雪铺在上 面不容易化，积一尺多深。天气冷，加之雪又大，夜里睡在床上听见山上竹子一 棵棵爆裂。声音清脆悦耳，传出老远。数着数着就能睡着。竹子外面的青皮很光 滑，又硬，刮去竹节部分的疙瘩，在冰面上滑起来感觉不到一点摩擦。我就骑在 这样的竹板上，手抓扶手把住方向，叉开两腿当刹车，一路上只见雪花翻滚，我 的尖叫声响彻山谷，伴随着几声狗叫，惊得树枝上的积雪簌簌掉落。一路下来自 然免不了要翻几个跟斗。小白在后面跟跑，也时不时翻几个跟斗，尖声吠叫几声。 到了山脚把竹板藏在路边的草堆里，下午放学再带回去。通常我就允许小白送我 到这儿，然后喝令他回去。他往回走几步转过身来看着我；再喝令他几句，他再 往回走几步转过身来看着我；我走了老远回过头来，他还在那里看着我。下午放 学回来的时候还没走到山脚，就见他欢叫着扑过来，像一个雪球般击在我身上， 然后缠住我的双脚使劲拱，好像从早上到现在他没离开那儿一直在等我似的。 　　在我看来冬天是最美好的季节。雪冻了几天，兔子就不得不出来找食物，我 就可以带着小白去找兔子。那时候兔子很多，漫山的雪地上都是脚印。除了兔子 还有一种被我们称作“叽牯子”的东西（到底该叫什么到现在我还是不能给它们 正名），模样儿象兔子，略大，头上有两只小角，木匠用这种角做墨斗的斗针。 这种动物比兔子要聪明，奔跑的速度也要快，所以很难抓住。但是奇怪的是它们 比兔子要早很多在山上消失，我猜是不是他们的繁殖能力不如兔子。 　　大雪天带上小白上山找兔子是很好玩的事。山上多竹林，少灌木，雪底下埋 着一层厚厚的茅草，走在上面松松软软。放眼气象开阔，小白忽而远奔，忽而近 至，一切令人心旷神怡。走到竹林深处，以为是走在无边的竹国中，天地一片辽 阔，唯有一人一狗尔。这种感觉只有电影《林海雪原》里有。 　　出去找兔子按理说我得带上一只鸟铳，先给兔子放上一铳，小白追起来就不 那么费事了。鸟铳打的是散弹，看见兔子的时候你只要不是对着天上放总能叫它 吃上几粒。一般人带上鸟铳出去只是做个准备，很少有真正打兔子的。因为鸟铳 威力很大，一铳放过去白兔变灰兔，灰兔变黑兔；吃肉时铁砂还硌得牙疼。但是 我没有铳，况且我还小，有铳也扛不动，所以一些时候只是带着小白支援别人， 回来时也能分上一腿肉。 　　小白初次出征还只有半岁，以后他就疯狂的爱上了这门事业。虽然兔子腿短， 在雪地里奔跑不便，还落下脚印，但要抓住它们也非易事，得让四五只狗分成几 个方向围追堵截才好。半岁的小白就跟在其中一只大狗的后面不要命地疯跑，远 远看去以为是兔子追狗。那时候有人看见小白奔跑的样子就认定，其将来必是兔 子们的克星。（獒是狼的克星，据说獒出现的地方就不会有狼。不知兔子们听了 前面一番话会如何感想。）狗追兔子会一路狂叫，彼此通讯也驱赶兔子。小白没 有其他的狗大，但叫起来却不输给它们，所以也能混上一腿兔肉。 　　抓兔子特别在行的狗是要经过一些训练的。除了实战经验必不可少，还需要 其他一些培训。通常的做法是这样：从山上捡回一些干燥的兔子屎，用一箩筐把 狗罩住，烧了熏它。据说这样狗就会对兔子的气味特别敏感，不知是真是假。我 也这样熏过小白，后来他抓兔子的本领确实要比其他的狗高出一筹。 　　小白快一岁的时候开始单独出击。早上我还躺着床上就听见他在后山上狂叫， 一路高歌猛进。吃饭的时候他湿漉漉的一身露水回来，饥饿万分地吃完他的早餐。 兔子清晨会出来吃雨露，小白很早就懂得了这个道理。有一天早上我妈打开门吃 惊的看见，小白叼着一只兔子站在门口迎接她——这就是小白的处女作。 　　小白抓的兔子实在太多了，我已经记不清他一共抓了多少。每次抓回兔子总 分他一只后腿让他生吃。妈妈说吃熟的他就不会知道口中的美味是他自己抓回来 的那个东西；吃后腿会让他更有劲，跑得更快。后来再下雪的时候我就能带着小 白单独行动了，偶尔和别的狗一起出去也总见他领头，健壮的身影在前面跑得飞 快；吼叫起来也不是先前一味的大嗓子，而是声音沉闷，撞击耳膜（据说兔子们 听见这种超重的男低音会两腿发软跑不快）。 　　他已经不是当初的那个小白了。 　　套用一位大人物的话说，“不管黑狗白狗，能抓兔子的就是好狗。”小白无 疑可以当之。狗抓兔子的事大家可能见得多了，听得多了，不是什么新鲜事。但 是狗和蛇干仗的事有多少人见过呢？我就见过小白轰轰烈烈干过一回。 　　小的时候我最怕蛇。那个时候蛇也多，夏天走路要分外小心。晚上和哥哥去 田地里照青蛙，走几步就能看见一条蛇。村里有个妇女夜里去田边看水，回来的 时候觉得头发被树枝挂住了，抬头一看一条白露蛇挂在树枝上，差点晕过去。白 露蛇、竹叶青、银环蛇是我们那里当时最毒的三种蛇，被咬上一口凶多吉少。竹 叶青经常藏在草丛里，体形也小，隐蔽性极好，很难看见。银环蛇有时候会到家 里来。有个老妈子半夜摸黑起来蹲小便，一蹲上去就尖叫起来，点上灯一看，一 条银环蛇盘在便桶上，咬了她一口。——银环蛇岂能是随便当便桶蹲的？ 　　夏天天气热，我总是光着脚丫子乱跑。有时候妈妈打发我去地里摘菜，我就 带上小白给我开路。小白一路叫着，很嚣张地往前冲，蛇簌簌地两边躲。这些都 是小蛇，看见人和狗都会躲避。小白跟蛇干仗的那次是一条大蛇，有手腕粗细。 当时在一个斜坡上，长着一尺多深的茅草。小白忽然狂叫着冲过去，我以为他发 现了兔子，打起来才看清是一条大蛇。我紧张得要死，又不敢靠得太近，只有大 声呐喊和扔土块给小白助威。激战几分钟后他们缠在一起，一齐从山坡上滚下去， 撞在一棵竹子上，竹叶簌簌作响。蛇和狗立即分开，似乎谁也沾不到便宜，彼此 敬畏各自走开。我察看小白没有伤，才放下心来。 　　那时候吃狗肉开始兴起，常有外地人来村里转悠，进入年关里，村里的狗日 见减少。我心里暗暗担心起来。终于有一天，我听见小白尖厉地吠叫，我慌张地 跑出去，心里忽然明白了什么事。小白疯了似的在山上跑上跑下，悲哀而凄厉地 叫着。我眼泪刷刷地流下来，无助地喊叫着他的名字。折腾二十多分钟后，小白 突然奔到我的脚下，抬头看着我呜呜叫几声，头一偏就死了，口里全是白沫儿。 　　再聪明的狗也斗不过人的狡猾，小白就这样死了，死在冬天。 　　一般来说放毒的人只会让狗跑出几步远。我不知道是小白抵抗力特强还是只 吃了一点点。小白死了之后我两年没养过狗，伤心透了。 　　小白死的时候才两岁，英年早逝。这两年里他先是我的伙伴，后来是我的保 镖。多么多么快乐的时光啊，以至于他突然离去之后我觉得一片空白，无所适从。 　　小白现在一定在天堂里吧，这么可爱的动物只可能上天堂的。但是天堂里不 会有兔子，唯一的一只兔子还在月宫里被人紧紧抱着，所以小白一定很寂寞。但 是天堂里也不会有毒药，想到这点我才觉得好受些。现在壮壮又上去陪他了，希 望他们能相处和睦。 　　毒药 　　那天早上，你照例出巡 　　一块骨头躺在路边，向你张开了嘴 　　你闻了闻，似乎鲜美无比 　　唉，可怜的朋友 　　你的鼻子怎能闻得出 　　人的险恶居心 　　也怪我，没有把它放在筐子底下熏熏 　　那天早上，我照例等你返回 　　我们说好了，要去山上寻找野味 　　夜里的雪啊，铺满了世界一片亮晶晶 　　唉，可怜的孩子 　　你幼小的心灵怎能想象得到 　　别人在你的童年撒下了毒药 　　你将长久地咀嚼人心的滋味 　　三、在劫难逃的虎王 　　小白死后两年多，心上的伤似乎好了些，我又开始怀念起有狗的日子，心里 想着要养个什么。我曾仔细考虑过要养一只猫，隔壁花花家就有一只。但据我观 察，猫的性情阴柔，像女人。那时候我年纪尚幼，不解风情，所以就不喜欢猫， 于是决定养一只狗。 　　虎王出身低贱，没有一丝贵族血统，是一只真正的土狗。这种狗乡里最常见， 成天在外游荡，耷拉着耳朵，夹着尾巴，见人就躲；骨架子也不高，怎么看怎么 也不上眼。但我的要求已经很低，能给我作伴陪我玩玩就行。 　　抱回虎王的时候他刚刚开眼，一副睡眼惺忪的样子倒也蛮可爱。由于额头上 浅黄色的毛发里显出一个淡淡的“王”字，所以决定叫他虎王，也增一分英雄气 概，还谐“黄”音。小狗狗抱回家之前要先给它“擦屁股”，说擦干净了它就不 会想原来的家了。 　　虎王来了不到一周，我就随爸爸去了外省的叔叔家。那时刚刚放暑假，我把 作业都带上，准备两个月在叔叔家里过。白日里和一堆兄弟姐妹们在河里嬉闹， 玩得不亦乐乎；晚上做梦大家都做到一块，梦中大声喊叫，彼此呼应，很是壮观： 哪里还记得什么虎王！两个月后，当我兴高采烈回到家的时候，一只庞然大物扑 面而来，不禁呆了。 　　所以后来总结说，狗也不能光讲血统论。别人看见虎王以为是狼狗，说土狗 咋能长成这样！他的那堆兄弟姐妹都姿态平庸，早已过上了吉普赛生活。唯有虎 王出落得气宇轩昂，一表狗材。一身黄褐色的毛发也闪闪发亮，就像现在电视里 的洗发水广告，用了什么“植物精华露”似的。 　　还总结到一句话是：狗不可貌相，河水不可斗量（成天在河里玩）。别看虎 王硕大威武的身体，其实特温柔，一副大孩子脾气；胆子也小，看见陌生人光能 摆出架子吼吼，还且战且退，完全没有先前小白英勇的影子。（小白看见陌生人 近来只会吼叫着往前冲，一副梁山好汉的样子。） 　　在农村，狗一般用来看家守户，晚上都睡屋外。然而虎王则不，他常常要屋 里住。晚上回来赶晚了就抓擦门缝，呜呜叫门，似乎也知道难为情，叫人怜爱不 得。要是碰上外面风大雨大，雷光闪闪，更是了不得，早就藏到床角里去了，呼 也不出来。 　　由于虎王这种胆小温顺的个性，所以也别指望他能干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 村里半岁小孩见了他都不哭，反而能破啼为笑。由于身架大，他们还想爬上去骑 他，都是我保护得当才没有进化为马。 　　后来我分析小白之死，概是跟人结了怨恨，被人记挂上了。小白从不住在屋 里，冬天大雪天里也在外面守夜。有时候外面狂风大雨，看他湿淋淋的样子让他 进来，他却不肯。由于他最为警觉，通常在他叫起来后村里其他的狗才跟着起哄， 大有“（雄鸡一唱天下白）小白一唱天下乱”的味道。现在虎王这样得其反道， 息事宁人，也未免不是求生之道。毕竟世道不同了。 　　虎王虽然这样温顺胆小，但毕竟还是一只狗，狗的警觉性还是有的。有一段 时间村里偷窃成风，一些人就像是从卡尔维诺的故事《黑羊》中的那个国家里跑 出来的一样，一到晚上就急着跑着出来偷东西，弄得村里人人自危。鱼塘是他们 的首选，而对于庄户人家来说，一池塘鱼可能就是全年的收入。我家刚好有一个 鱼塘，于是我和哥哥及虎王担起了看守鱼塘的重任。 　　我们在池塘旁边上的树底下摆上一张床，因为是秋天所以还要支起蚊帐。蚊 帐顶上盖上塑料膜，以防早上下露。我和哥哥仰面躺在床上，虎王趴在床底。外 面月明星稀，清风徐徐，草丛里秋虫细细鸣唱，近处鱼儿轻轻拍击水面，远处蛙 声阵阵传来，哪有丝毫睡意。我和哥哥海阔天空瞎聊，虎王在床底无声无息，我 们疑心他是睡着了，于是齐声高喊：“虎王！”虎王“汪汪”叫几声，甩着尾巴 轻轻拍打床板，似乎在说“我没睡，听着呢！” 　　乐得我和哥哥放声大笑。 　　多么美好的夜晚！ 　　小白一生中抓过大量的兔子，而虎王虽有兽中王的美名，其实一辈子没尝过 野味，就像俗家名字姓“花”的和尚。整天里，除了伴着我就在家里转悠，有时 候雅兴所至倒也能自己找找乐子，把家里的几只老鼠追得满屋乱窜。由于虎王体 形庞大，每次追赶老鼠时，所过之处无不瓦罐齐下一片狼藉。虽然老鼠是一只也 没被抓着但也吓得够呛。这些老鼠都是“户际”避难者，大多是隔壁花花家的原 籍。因为花花的玉儿也是聪明之辈，隔几天抓上一只老鼠向主人邀宠。老鼠们不 堪精神重负，于是扶老携幼举家搬迁，投奔虎王而来。玉儿虽有万般捕鼠的能耐， 无奈隔墙有狗不敢越界。虎王大不能追兔子，小不能追老鼠，但对付一只猫却能 得心应手，才华尽露。 　　有道是“狗捕耗子多管闲事”。虎王捕捉老鼠我也是一直反对的，一则有损 虎王的形象，二则破坏性太大。每次一片狼藉之后总要狠狠地惩罚他一下，虽然 能平静几天但还是狗性不改。每次犯错之后他也有自知之明，我一回来他就用头 怯怯地摩蹭我的裤子，小心地讨好，叫人又怜又爱，又气又恨。我思量他屡教不 改可能有两个原因：一是老鼠们太过嚣张，欺狗太甚，虎王忍无可忍；二是虎王 太过压抑，捕捉老鼠是他唯一可以宣泄的方式。虎王是很聪明的，知道如何明哲 保身，在外小心翼翼不敢张扬，只好在自己家里发泄天性里的一些东西。 　　虎王一生算是平常的，安安分分过了三年；但他的死却最为凄惨。也正因为 他的死，我才终于下决心不再养狗。 　　起初，我们发现虎王萎靡不振，没有食欲，当时也没太在意。当我们意识到 不妙时，已经是几天后了。他趴在那儿，眼睛里的痛苦眼神，看了让人心酸不已。 妈妈说他可能是吃了老鼠药，我的心又提了起来。狗生了病一般会自己去找草药， 虎王也去，但终究不见好转，很快就瘦下去了。一周以后，我们都已经不存什么 希望，以为他的死也就是两三日内的事。哥哥提议在他病死之前打杀了吃掉，我 当然不准，一定要等他死后入土为安。不料第二天放学回来，虎王已经被挂在树 上吊死了。我赶过去的时候，哥哥和一帮子热心吃狗肉的人正准备动手剥皮，虎 王温热的躯体还在树枝上晃荡。 　　他们是用了一条铁链子套住虎王的脖子吊在树上。因为链子不似绳子的柔滑 能完全勒紧脖子，所以虎王吊在树上挣扎了好久，四肢奋力弓上去抓扯脖上的铁 链，喉咙里挤出呜呜的哀鸣，身子在空中无助地打着转儿。哥哥不忍看下去赶紧 叫人补上几棒。由于悬在空中，一棒打去就晃荡起来，等到打死却是折腾了半天。 　　我是后来听别人说起整个过程。他告诉我，虎王被吊在树上的时候双泪齐流。 　　虎王的死让我最终明白，即便是这样温顺乖巧的狗，不试锋芒但求平安苟活 于世，在人心似毒的人世界里还是不免惨死，在劫难逃。 　　所以我决定不再养狗。 　　如今十几年过去了，两只狗的点点滴滴依旧清晰地存在我的记忆中，已经容 不下其他任何一只狗了。他们的可爱已经足够伴随我一生，他们的惨死不容我还 有半点养狗的念头。 　　天堂里的狗·致虎王 　　“虎王虎王，这里是天堂, 　　你这样小心翼翼， 　　到底是在防着谁？” 　　“我尊敬的神啊请您细听， 　　不是我长着小心眼， 　　实在是三年人间生活养成了本性。” 　　“虎王虎王，这里是天堂， 　　别的神都说你阿谀奉承， 　　你为何要败坏天堂的名声？” 　　“我尊敬的神啊请您细听， 　　阿谀奉承不是我的本意， 　　您不知道，在人间吃上一口饭多不容易。” 　　“虎王虎王，这里是天堂， 　　世上众生都是我们的子民， 　　你为何要搬弄人间是非？” 　　“我尊敬的神啊请您细听， 　　不是我无事蛊惑神明， 　　实在是人心太狠， 　　需要你的时候可以抱着睡， 　　不需要的时候可以亲手结束你的性命。” 　　“虎王虎王，这里是天堂， 　　天堂虽好也有限， 　　你要准备准备再去人间走一回。” 　　“我尊敬的神啊请您细听， 　　不是我贪图天堂的生活不肯离去， 　　实在是人间的生活一次就行， 　　我再也不愿品尝毒药的滋味。” 　　（神怒：） 　　“虎王虎王，这里是天堂， 　　天堂也有天堂的命令， 　　明儿你必须赶去人间投生！” 　　（悲鸣：） 　　“啊，我尊敬的神， 　　您的命令我愿意服听， 　　只是我在天堂的房舍不要给了别人， 　　这次去人间也许不等三年， 　　一月就能返回！” 　　四、狗之死——打狗七法 　　小时候村里狗多，几乎每家每户都有，有的人家甚至不只一头。后来就是一 两年的时间，村里的狗几乎销声匿迹，再也没人养狗。因为家里养上一只狗，门 外不知道惦记着多少人呢。 　　那些不见了的狗都是被杀掉吃了。那一两年的时间里，由于耳闻目睹的结果， 我对杀狗这门技艺有了很深的研究。在农村我除了没见过杀猫，杀其他家畜动物 都是见过的。猫不杀来吃是因为大家传说猫肉酸，不好吃（后来就不这么认为 了）。杀鸡宰鸭那是小事，把脖子底下的毛揪去一块，割上一刀往地上一扔就行。 杀猪也常见，四个人抓住四只脚，提起来往长条板凳上一搁，等师傅下刀就是。 杀牛要麻烦一点，因为牛体积大，还特通人性，尤其是老耕牛。杀牛都会绑住四 肢，蒙上眼睛。这样做一是怕它反抗；二是很多牛到了这个时候也知道了怎么回 事，眼里会流出眼泪，旁边看的人觉得不忍心，不去蒙上自己的眼睛却建议蒙上 牛的眼睛。杀牛多用电击，有时候也用利斧劈砍天灵盖，或是割脖子放血。家畜 一般就是这些，如果要把住在家里的老鼠和偶尔来家里捕老鼠的蛇也算上，那我 也见过。老鼠先钉住四条腿，然后剥皮，特别注意不要把毛沾到肉上，这点很像 剥兔子。蛇要用竹钉钉住头挂起来，在脖子下面割一圈，抠住皮往下扯就行了， 看起来不象是在剥皮而是在脱衣服，完完整整。 　　废话少说，现在说说杀狗。其实我最不愿对大家说杀狗，虽然聊起这个我最 在行。但是一想，“满清十大酷刑”都可以公告天下，“杀狗七法”也没什么好 隐瞒的。再者你我都明白，就是我不说，它们也在被使用和流行，而我说出来的 本意也绝不是让大家去学习以效仿，这你我都明白。 　　一、棍击之 　　一说起打狗，有人就理所当然的认为是用棍棒打，大概是对洪七公的三十六 路打狗棒法有些神往。洪七公的打狗棒法或许叫“驱狗棒法”更合适，因此不在 我们今天的讨论之列。这里要说的以棍打狗其实是杀狗，必须一招致命，所以非 常人能为。能办这事的人一要势大力沉，二要心狠手辣，三要有准头，不差分毫。 单单有此一人也不可，不能成事。狗是非常聪明而又灵通人性的动物，某些重要 时刻到来时也是有预感的，会分外小心。假若你提着棍子唤它，它是万万不会靠 近，它能瞧出你眼中不怀好意，更不用说你是陌生人了。所以以棍打狗至少是两 人，最好能三人，一人还必须和狗特熟。先唤狗近来逗着它玩，使它没有了戒心， 能让你抱才行。玩耍之中试着用手遮住它的眼睛，起初它会很不习惯，后来稍能 忍受。行动时一手盖眼一手托住脑袋，旁边一人迅速掩上以棍击之，狗不发一声 即刻毙命。略差点的人会补上一两棍，但这样很没风度，一看就知道是新手。 　　一般的人都不会用这个方法打狗，只有行中高手才会使用，并且收发自如， 棍不沾血。这样打狗很费时间，但是能做得很干净，快如闪电，不声不响就塞在 麻袋里提走了。当然也有笨的狗，不用这么费事，扔块骨头它就会跑过来，没有 丝毫防备，直接下手就行。 　　打狗用的棍不能太长，两尺即可。手臂粗细，浑圆，厚实。击之声音沉闷， 却力量万钧。行家高手常自备一根，夜里提着走哪都不怕。棍的材质我常见的是 橡树和枫树，稍差点的是枣树和栗树。另外，只有外行人才会想到用铁棍或钢管。 金属兵器一是容易暴露，二是容易沾血。木棍打狗好比是内功取命，铁器打狗好 比是外部杀伤，不可比肩而论。 　　二、绳套之 　　要说既想做得静悄悄又没有前面能使棍，那就只好用绳子了。绳子也有绳子 的好处，方便，塞上一根尼龙绳在口袋里谁也瞧不见。尼龙绳光滑，打上套子拉 起来顺畅；再者质地坚硬，咬不断。以绳套狗也必须是熟人，抱着玩着忽然掏出 绳子套上，猛地提起来不着地。这时候狗会拼命偏过头去撕咬绳子，挣扎几分钟 就死了。这个方法不好的地方在于必须伸直了手把狗提起来，如果狗上了斤两会 累得你半死，并且这样提着站几分钟容易被人发现。再说狗挣扎的样子也不好看， 既可怜又恐怖，非冷血心肠者不能忍受。 　　用绳子套狗多有不成功的。狗对绳子有种特别的恐惧，一看见你掏绳子就会 挣扎着跑掉，你想抱紧它会咬你。跑掉之后当然不会再回来，没有那么蠢的狗会 送给你套第二次，以后看见你也会对你特别戒备。所以如果用绳子套狗，套狗的 人不会是什么高手，要套的狗也不会是凶恶之辈。 　　三、门夹之 　　我们有句熟烂了的老话叫“关门打狗”。我个人认为，如果按照字面上理解 ——关上房门打狗——恐怕并不正确，反正我是没见过这样打狗的。一是把它逼 急了非咬你不可，得不偿失；二是叫得恐怖，传出三四里远，有扰民的嫌疑。 　　在农村，有些狗总像是没吃饱，到处转悠着找东西吃。左邻右舍或者临近的 几户人家开饭，它也跑过去捡些饭粒吃。如果有人起了歹心，这时候就可以下手 了。先用一些饭把它诓到里屋去，从外面把门拉上。狗吃完了饭就急着抓门想出 来，人先不理它，等它急躁了再从外面把门慢慢推开一条缝，狗就会迫不及待地 往外挤，等它刚好能挤出一只头来时把门使劲一拉，只听见脖子上“咯吱”一声 立时毙命。 　　这样的狗大概是因为熟人太信任，没有防备，也可能是不太聪明。我就见过 不肯上这种当的绝顶聪明的狗。你拉开一条门缝它决不会探出头来挤，它会一直 等着，和你耗着，等打量着门缝足够宽时就闪身而出，疾如闪电，你根本就夹不 住它。 　　因为用门缝夹住的狗都是熟人或邻居的狗，所以万万不能在自己家里吃。必 须塞在麻袋里提到几十里外，找几个绝对不会走漏风声的铁哥们一起吃。暖一壶 柿子饼泡过的老酒，围着炭火一坐，大家都拿出话篓子来，什么寡妇啦二奶啦女 人啦赌钱啦，一顿子海聊，半夜里醉醺醺地扑面睡下。第二天酒醒了抖抖衣冠走 回来，象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 　　在农村你会常看见一些小孩子吃核桃，他们把核桃放在门的转轴里，然后一 拉门核桃就裂了。所以，只要你懂得了吃核桃的道理离吃狗肉也就不远了。 　　四、药毒之 　　前面三种打狗的方法都是在偷熟人的狗吃，听起来似乎很卑鄙，其实说穿了 就是你偷我的狗吃我偷你的狗吃，大家交换着吃罢了。当然也有人轮不上，轮上 的也觉得自己亏了，所以一齐儿都把偷狗贼骂得能短去三年寿命。骂完了伸伸腰 杆儿回去，倒上一杯暖酒，把藏在碗柜里没吃完的半碗狗肉拿出来接着吃。 　　以药毒狗通常不会自己吃，多是拿去卖。由于做的是这种不赔本儿的买卖， 下药的人也是扩大经营，走遍三乡四里，白天打探，夜里下药。农家的狗虽然不 乏有聪明的，但对毒药还是没有概念，毕竟没有受过专门训练。以药毒狗要狠， 下肚即死。通常是用氰化物，氰化物用狠了会残留，市场上打击毒狗肉就是这种。 偷狗的人也明白这点，所以自己不吃拿去卖。 　　下毒很少有把毒药直接撒在肉上面给狗吃的，狗鼻子虽然不懂得什么叫氰化 物但也会怀疑，以前吃过小亏的更不会去碰肉，虽然闻起来还是很具有诱惑力。 常见的做法是把粉末儿用薄膜包起来，藏在肉中间，狗闻起来才不生疑。等吃上 几口咬破了就晚了，只能猛蹿起来哀嚎一声倒地毙命。 　　自古以来，下毒都是用来解决不方便正面解决的问题。老祖宗们都用得深有 研究，人和人之间的勾心斗角也常用它来化解。现在能扩大战线，连家畜动物都 能享受这般待遇，实乃人类文明里医药史的一大进步。 　　五、炸药爆之 　　和前面一样，使用炸药更是体现了火药在更广泛领域的应用。用炸药偷狗也 是用肉作诱饵，较之毒药它有自己的优势，不会有药物残留；也有显而易见的缺 点，声音太大。所以以炸药偷狗的人都长着两条长腿，炸药一爆捡起来就跑，等 到主人穿上衣物跑出看时早已不见了踪影。 　　它的使用方法和下毒一样，把一只雷管绑在肉里，只等狗去咬。狗一口咬下 去就听见“轰”的一声，半个脑袋四散飞落，血淋淋的一个大花炮。这种方法最 为直接，脖子上长了脑袋的人都会使用；但是也最为血腥不雅，不能留全尸。通 常用这种方法的人都是图省事，自己打来吃；同时也最是猖狂的人。 　　六、水淹之 　　前面讲的五种方法都是在偷杀别人的狗，杀自己家里的狗当然用不着这么麻 烦，下面就讲两种杀自己家里狗的方法。（先前说的以门夹之也适用杀自家的 狗。） 　　有一些人家专养肉狗，等过年天冷了杀来吃。杀狗是从不用刀的，所以杀自 己家里的狗也要有些法子。虽然是肉狗，毕竟是自己家里养的，也是有感情的， 所以杀狗时主人一般不愿看见自己的狗太痛苦。按我的理解，最人道的办法是让 它吃安眠药，等昏睡过去了再解决。但是据说狗的安眠药量很大，没有三瓶两瓶 的放不倒它，反而越吃越精神抖擞。当然我还没见过这么人道的人，只是自己想 想罢了。 　　我常见到的杀自家狗是用水淹死。把狗装在麻袋里，扎死了口子，往池塘里 一扔，倒扣上一只大箩筐，水没其顶，筐上再压上一块大石头。做好这些转身就 走，过上十分钟来取。淹死的狗肚大如鼓，满满塞了一筐子，看起来相当可怕。 　　我小时候不敢一个人去游泳，因为我怕淹死。淹死的感觉一定很难受，我常 这样想。这些想象都来自这些淹死的狗，使我对水也有一种无比的恐惧。 　　七、电击之 　　这是最人道的一种方法，但也是最少使用的方法。据说实施这种死刑的主人 会被别人耻笑，所以不常用，或者用了也不说。我也只是听说，没有真正见过。 所以我甚至不能肯定，是把狗弄湿了从脖子上电击，还是从心脏部位电击，还是 把嘴绑定从口里电击，还是象死刑犯那样从头部电击。因而在此就不细说了。 　　总结前文所述，“打狗七法”即为棍击、绳套、门夹、药毒、炸药爆、水淹、 电击。也许还有更先进或者神秘的方法我没见过，譬如据说在狗交配的时候伺机 泼以米汤令其粘结，拉扯挣扎而死。凡此种种，莫不是人们经验和智慧的结晶。 我总以为，某些思想贫乏和智力枯萎的人在思考刑罚方面却能心醉神迷，富有想 象力。 　　我不知道吴承恩有没有吃过狗肉，但是他给我们找到了吃狗肉的理由。唐僧 去西天，一路上有无数妖怪打他的主意。在他们想来，你这个小和尚，干吗要长 一身长生不老的肉呢，莫怪我们想吃你！ 　　明白了这个故事我们就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吃狗肉了，——因为我们是妖怪， 不是唐僧。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freedns.u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