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freedns.us)◇◇   癸未三记   聂尔   今春散步两日记   有老朋友在网上出贴对我说:“你的一篇文章需要反省,就是那篇《我为什 么不锻炼身体?》。文章可以那样写,如果真要那样实行就有问题。”他说,还 是应该多锻炼身体,以应对可能的突发事件。他当然指的是眼下这个令人恐怖的 萨斯之春。   老朋友总是那样的语重心长,令我思之良久。那一天我就决定,以后每天都 散散步,不论这是不是可以算作锻炼身体,不论这对于应付所谓突发事件是否能 够有所帮助。实际上,我心里的另一个想法是,一个长年累月都坐着不动的人, 心血来潮散几天步,肯定是屁用不顶的,何况现在的散步是一种什么样的散步, 是在萨斯之春里的散步呀!   想是这么想,却还是走了出去。是在看了朋友的话又过了几天后才走出去的。 在还没有走出去的那几天,我想起和老朋友一起开会住一个房间的情景。他洗完 澡后总在地中央做扭脖子运动,一边扭着脖子一边和我谈话。他扭着脖子说,别 小看这个动作,长期坚持,必有益处。他说,我们这样的人最容易颈椎坏。他说 的我们这样的人是指整天坐在桌子前写文章的人吧。他说这些话时,我只是躺在 床上笑着。   老朋友的形象近在眼前,对我是一种无声的激励。他现在正身处萨斯疫区, 在最危险的中心地带,应该比我更加真切地体会到了生命所面临的威胁。他是一 个珍视生命的人,我当然也同意他的观点。我只是有时会问道,自己的生命是最 重要的吗?当我这样问的时候,我不能立刻给出肯定的回答,所以我写了那篇 《我为什么不锻炼身体?》,以表达我心中的困惑。现在看来,如此困惑并非可 以靠语言或逻辑来解决的。当危险临近时,比如现在的这个萨斯之春,生命立刻 就成了一种本能的自我保护,一切的辩论就都用不上了。   终于在那个阳光稀稀拉拉的下午,我一边想着老朋友和他说的那些话,一边 朝小区北门走去。路经超市时,看见一辆汽车拉来一车白色货物,我想可能是盐 吧。走到近前一看,果然是。我就问站在车跟前的那个人说,盐开始卖了吗?我 是明知故问的。前一天下午出现食盐抢购,我来这个超市买盐,被告知盐业公司 无货。晚上的本地新闻说,食盐有充足的存货,明天全市增设十三个点敞开供应, 以稳定盐市,坚决打击非法囤积者。现在那人回答我说,盐一直在卖呀,什么时 候不卖了?我已经在朝前走了,还听见他在后面说,一直有盐呀,一直在卖,怎 么说不卖呢?听起来象是喃喃自语了。   我走到了前面的大门,大门上写着,为防止非典,非本小区人员不得进入。 这里是工商银行的住宅区,是小区里的小区。看看大门一边坐在桌旁的两个人, 我想,他们会拦我吗?没有人拦我。我走了进去。我远远看见最北面出小区的大 门是关着的,贴有一张红色告示。走到近前一看,上面说只下班时间开门,无关 人员不得进入等。看门人看看我,问我要做什么,我说要出去,他说出去可是不 能进来了啊。然后他把我和一辆汽车一起放出了大门。经他一咋呼,我所迈出的 大门仿佛真的成了安全之门。我看到大门外的街上一团混乱,几个黄发青年蹲在 街旁互相指着对方大叫说,你才是非典呢。   越过那几个青年,就看到了公园,看着它我想,进去呢还是不进去?最后还 是没进去。公园里那个高高的丑陋的方塔使我想起里面熟悉的一切。公园里所有 重要建筑都是决策者为他们的无知和无教养留下的纪念物,尤其是那座远远就望 得见的方塔。权力总是不雅观的,而且它并不掩饰这一点,可能它还为此而自豪 呢。这个城市成千上万的市民每天早上涌来公园,在权力的丑陋方塔之下,伸胳 膊踢腿。于是,有一种东西渗透在早晨的清凉空气中,被人们大口大口地吸入肺 里。可能有的人并不知道这种东西比萨斯还要坏一些。   我决定去运动场。过一条街就是运动场。我想,运动场会比平时人少吗?不, 还象平时一样多。几个篮球架下都有人在打球。他们奔跑,跳跃,投篮,互相挡 来挡去。我好象能闻得到他们身上的汗味。有一个人投篮没有命中,转身轻捷地 从篮下跑出。我感觉很奇怪,为什么他一连串的动作最后没有结果,他却没有一 点遗憾或懊悔的表示呢?   太阳从西面的云彩里露出半张脸望着这一切。   我想,这正是体育,体育是不允许懊悔的,这可不象是我在电脑上写作,写 过的还可以划掉重写。体育是生命的运动,它切合生命本身的性质。生命无懊悔 可言,童年不可重复,昨天不可重复。对于童年和昨天的懊悔是有的,但那已成 为今天的内容,如同那个转身从篮下跑出去的动作,已经只意味着下一次了。而 每一个下一次都是没有把握和动荡不定的。   看了一会儿打篮球,我走往后面的跑道上。有人在跑步,有人在草地上坐着, 有人在走动。一个人从我身边跑了过去。我看见他昂起着的发红的脸庞。一个运 动着的人的脸不具有表情,但却是最耐看和最生动的。当我还想看他时,他已跑 得远了,成了一个运动着的男人的背影;而我从来就认为人的背影是无意义的, 于是我就掉头不看。   这时,一条狗向我跑来。这狗的毛长,腿粗,身躯很大。我一瞬间闪过的念 头是,这难道是一条藏獒吗?没容我再想,狗已冲到我身边,吓得我侧身挥舞一 下胳膊,狗向别处跑去了,跑出不远还又转身看我一眼,我真怕它再一次冲向我。 这时响起一声喊,狗兜身向它的主人跑去。我这才松一口气想,原来它的主人在 这里呀。主人走在稍远的地方,也不看他的狗一眼,狗却闪电般地就到了他跟前, 四肢趴在他脚下。主人抛出一块砖头,狗立刻起身追到砖头,费了半天劲把砖头 叼起,交给了它的主人。   我想,我要能有这样一条威猛的狗多好。狗真是好看得很,比人好看多了。 眼前这条狗不止好看,还令人畏惧呢。而现在的人呢,不论什么样的人,如果他 不拥有权势又想要让人畏惧他,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了。   掉头把目光追着狗看,不觉到了运动场东边侧门,出去就到了小区。第一天 的散步就此结束。   第二天换一个方向,向东走去。两公里外有一所学校,通往校门的路两侧是 庄稼地。那是城市里最后的庄稼地了,就象当年我所在的小区是一片麦地一样。 散步到庄稼地,在地边水泥台阶上坐下,看地里一妇人挥锄。那个粗腰的妇人象 我乡下的姨姨。我盯着她看。我看清她手里挥舞的确实是一柄锄。我已多年没有 见过锄了。我先是很新鲜地看那夕阳照耀下的金属片。我一下觉得锄太小了,在 我的印象中锄不是这么小的呀。但它确实小,比记忆中的小一些。我想,可能因 为记忆中的所有事物都被放大了吧。   妇人挥一下锄,停下,再抽动一下她的胳膊。她为什么要抽动胳膊呢?仔细 看了一会儿,才看清她是把手中的什么东西撒下去,可能是在撒种子吧。那么是 什么种子呢?我不知道。我在这个世界已经活了四十多年,却仍然不懂最基本的 劳作。我不懂得什么时候下种,不知道节气,辨别不清楚庄稼。我几乎没有踏入 过庄稼地里。我羞于向人谈起我的无知。说起来我也是在农村长大的,却什么也 不懂,我不知这是为什么。以前还有人嘲笑我这一点,现在已经不再有人笑我。 这使我忘记了自己的羞愧,即使记起也已无法表达了,好象这是理所当然不足为 奇的。实际上这仍然是伴随我从童年到现在始终驱之不去的内疚感的根源之一。 对劳动和劳动人民的神圣尊崇一直对我构成重压。每天路经我家门口扛着劳动工 具嘻嘻哈哈的生产队员们,我的那些蛮不在乎地中断学业立刻就能打零工挣钱的 同学们,都使我知道我这样一个缺乏劳动能力的人只配称为寄生虫。童年的影响 是如此的深刻,以致于我到现在都不能底气十足地宣称写字也是劳动之一种。表 面上我一直在追求着作家的荣誉,实际上我知道那只是一种神圣劳动的代用品, 是对自己无能的一种遮盖和隐藏。   我坐在长长的水泥台阶上注视着那位妇人的劳作。她的动作非常缓慢,每锄 一下,随之撒一下种子,稍过一会儿,又弯腰挪动一个袋子。如此重复着。那一 大片地里就她一个人。她好象也没注意到有我这样一个观众。我想,我以后也要 象她一样,把动作放得慢一些。既然每一粒种子都会发芽,那有什么可着急的呢? 只要我不停地把自己的种子撒下去,不间断,就行了。我以后也不要怕重复。人 世间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重复。我再不谈论什么孤独,我从未象这位妇人这么孤 独过。   扭头看看太阳,太阳还高。我想,要是现在有朋友在身边多好。可是没有朋 友,只有我和这位妇人,妇人仍在低头重复着她的动作,根本不知有我在。我掏 出手机,给远方的一位朋友发短信,我说:“我现在坐在一块庄稼地边。你在干 啥?”她马上回过来说:“我在网上看电影,《饮食男女》。”她又说:“你很 悠闲啊,快点回去吧。”我起身往回走,在路上又接到她的短信,说:“很好的 电影,看完了。”是呀,肯定不错的。我看着街上滚滚人流,想着饮食男女四个 字。饮食男女,这正是所有的美妙之所在。如果我们不想别的,这四个字几乎就 是生活的真谛了,但是呢,也只有在不想别的时,它才是。这样就有了问题,可 能所有的真理只有在被注视时才显现为真理。不过,真的没有哪一条真理能比这 饮食男女四个字构成日常生活的广泛基础。这样说来,它简直就是超乎于所有真 理之上了。   这样绕着弯儿想来想去,似乎还蛮有趣的。忽然抬头,却见赫然一横幅,上 书大字:“众志成城,抗击非典。”一下子被拽回现实中,萨斯之春的气息重又 荡漾开来。刚才在庄稼地边坐着,看那位妇人劳动,完全忘记了弥漫在今天现实 中的危险。现在,那条标语在把我召集进一个集体之中,要求我贡献出自己一份 意志,我觉得我实在是无能为力呵。   太阳将要落山了,它垂挂在白云里的暧昧脸孔也仿佛悲哀。人们将如何度过 眼前的这个春天,成了一个问题。这只是亿万个春天中的一个,象过往的春天一 样美丽,现在却变得特殊起来了。我的朋友来信说:“多么好的季节啊,春光明 媚,鲜花开放,怎么看也不该是个病毒肆虐的季节,要是往年,我早就计划外出 了,唉,真是的。如果不是非典,你真的会……”我真的会怎样呢?我真的会干 什么或者不干什么,对于春天来说都是无所谓的。实际上就连眼前这场瘟疫对于 春天也同样是无所谓的。你看,大地铺绿,鲜花盛开,自然之神无时不欢愉呵。   只有我们才在这美丽的春天看见了自然的迷雾,看见一个妖怪以不羁的舞步 向我们走来,于是,我们在今年春天有了新的任务,我们象那个渔夫一样,得把 妖怪重新关进所罗门的瓶子里。不同的只是妖怪已不叫妖怪,它叫萨斯,所罗门 的瓶子也不叫所罗门的瓶子了,它叫现代科学。无论如何,我们必须成功。当我 们成功之时,我们就可以当那妖怪不存在了。没有了妖怪的春天就重又成为令我 们惬意的家园。当春天再度属于我们,任我们游乐其中,而它只能无语接纳我们 时,我们就又重新成为永恒而欢乐的饮食男女。但是,现在我们确实走在一个萨 斯之春,无论太阳在云彩后面作何表情,无论天气已经多么暖和,无论这街上行 驶着多少甲壳虫似的小汽车,无论飘扬起多少色彩缤纷的裙裾和它急欲展露的女 人之腿……我们必须接待今年春天的不速之客,我们得暂且放一放饮食男女这永 不令人厌烦的话题,我们必须跟久违的客人谈一点别的,否则今年的春天是不会 放过我们的。   此刻,我在北方小城温热的街道上散步,为的是向自然之神祈祷,求她赦免 人的罪及我的罪,求告她,将我恢复到过去虔敬的心灵里,至少我能保证我自己 今后永不在大地上无端地骄傲。我相信,一个我中有所有我,愿我的祈祷如春花 一朵,能够表示出许多。   2003年4月底   莫先生目睹死亡记   莫先生和我是邻居,他高高地住在我前面那幢楼的顶楼,我低处他后面这座 楼的一楼。我只要走出家门就不能不看见莫先生高高在上的房子,看见他的房子 我就想不知莫先生此刻在干啥?每天夜里我这个晚睡的人总要走到窗户跟前好几 回,我看见莫先生家的窗户大部分时候也是亮着灯的,有时候没有亮灯,我便想, 难道莫先生睡了吗?我就是这样与莫先生朝夕相处着。   莫先生已经有一点年纪,他正在奔五十而去,五十而知天命,莫先生知道天 命了吗?莫先生仿佛一直就知道,根本不要等到知天命之年已经知道好久了。他 一直就是一个随遇而安的人,他什么也不抱怨,他只是偶尔对某些现象提出批评, 而他的批评总是会引人发笑的,就好象那不是一种愤怒,而是一种幽默。莫先生 的批评越是当真就越是像逗乐似的,也不知这是为什么。   莫先生和我是棋友,他的棋艺水平很低,几乎就是我们这个圈子里最低的, 我们都能让他好几个子儿。但是,莫先生对他低水平的棋艺也不抱怨,他只是有 时候想不通他的棋艺为什么这么低。他说,你们都不懂音乐而我是专业作曲(莫 先生在他音乐生涯的巅峰时期曾作为优秀作曲家出席了全国文艺界青创会),你 们都不懂高等数学而我懂(莫先生经常怀揣高等数学难题试图与人研讨,但很他 难遇到对手),你们都小小年纪已经可悲地没有了好奇心而我有,为什么我的棋 却差你们老远?没有人回答他这个问题,因为大家都正在忙于下棋,一步又一步 地打将着呢。莫先生又说,我们矿上发年终奖了,矿长十万副矿长六万职工六百。 没有人吭声,大家的眼睛一律盯在棋盘上,没有人朝莫先生看一眼。有顷,莫先 生勃然大怒了,他腾地一声站起在地中央,他大声地说开了,他说,你们这些下 棋的,还算是什么知识分子,一点正义感也没有了,工人被如此剥削你们却光知 道下棋,连一句同情的话愤怒的话公道的话什么话也没有!你们都是些什么人! 众人这才纷纷抬眼望着莫先生,纷纷给莫先生解释说,世道早已如此谁也没有办 法呀。说完,大家又埋头于棋盘,一边还吃吃地笑。这就是莫先生,凡事总要求 个答案,没有答案的问题莫先生是不能容忍的。   既然莫先生是如此认真的一个人,他想必也知道人是总有一死的,人是不可 能长生不老的,何况莫先生在他的童年时代就已经经历过了死亡事件。但是,那 遥远的死亡情节对莫先生造成了怎样的影响却无人能知。本文所讲的是最近发生 的一起死亡事件对莫先生造成的影响,以及莫先生为此所采取的行动。是呀,只 有新近发生的事件及其影响才是可见和可描述的。这一点之于莫先生非常的明显。 当然,并非只有莫先生一人如此,想想我们大家其实也都是这样呀。都说“人无 远虑,必有近忧”,实际上绝大多数的人都是有近忧而无远虑的。难道不是这样 吗?   莫先生的父亲是个老右派,英年即被整死。莫先生从未谈论过他父亲的死, 就好象他父亲的死非常正常似的。右派父亲之死早已湮没在了莫先生遥远的童年 里,仿佛礁石淹没在了汪洋大海里,表面上看不出来了。莫先生的母亲是个基督 教徒,八十多岁时死在了莫先生家里。这倒可以算是新近发生的事情,就在几年 前。所以我听莫先生谈起过。莫母是山西省北部某教区的重要人物,教区和教徒 们需要她她也需要教区和教徒们。她意识到自己将不久于人世时才离开了她的教 区和教徒们。莫母终其一生都是上帝的坚定信仰者。她一生中从未停止过使莫先 生相信上帝和耶稣,相信自己是一个罪人的努力,莫先生却只愿意做一个唯物主 义者,只相信经自己的双眼所证明了的事物,这真叫莫老太太伤心。在最后的那 些日子里,老太太还以临终之人绝非儿戏的口吻向莫先生宣讲教义,莫先生却仍 旧是个不信。正如老太太是上帝的坚定信仰者,莫先生是个固执的不信上帝者。 老太太终于与莫先生无话可说了,她叫莫先生在她卧室的门上装了一个摇铃,她 说没事不要打搅她,她需要喝汤时就摇一摇铃。莫先生如花似玉的小媳妇一直注 意听着摇铃声,听到了就给老太太端进汤去。有一天连续两个小时没有听到摇铃 声,莫先生和他媳妇打开门进去,发现老太太死得很安详。   莫先生娶了个比他小将近二十岁的漂亮小媳妇,媳妇虽小遇到任何事却比莫 先生更冷静,更能沉得住气。莫先生简直跌在了福窝里,成天就是上网,作曲, 下围棋,家中任何事自有小媳妇处理。有一天我去找莫先生,按响了半天门铃声 却不见莫先生来开门,只听见他在房中大声说开门开门开门喽。他媳妇放下手中 的活儿给我开了门,原来莫先生正在打游戏,紧张得顾不上来开门。莫先生去看 望岳母大人时,每回总是呆了不到十分钟,就不停地拉媳妇的衣裳角,悄声说我 们走吧走吧反正也没有什么事。媳妇总是一个不理他,莫先生自然也是没办法。   莫先生是一大型煤矿文工团的作曲家,他总是以作曲为由呆在家里不按规定 去上班。每逢工会主席批评他,他的道理比工会主席还要多。那个管考勤的办公 室主任是个老实人,总是为莫先生上不上班的事难为得很:不给他登记吧要扣发 他的工资,给他登记吧他确实没有来上班。老实人以纪律为原则却同情没有纪律 的莫先生,每个月总为莫先生舞一通弊,把他出勤的天数使劲往上加,犹豫一番 再加加。这叫老实人非常痛苦并且恐惧。莫先生自称也了解老实人为他而承受的 巨大压力,但是莫先生仍旧一个月难得上他几回班。有一天老实人在办公室伏案 而死,死在了工作岗位上,死时仅有四十多岁。莫先生感到大悲痛,挥毫洒泪作 一悼文痛悼老实人。没想到矿刊竟不予刊登,理由是任何人都不能仅仅因为老实 就受歌颂,我们时代更需要的不是老实人。莫先生为此而怒火中烧,更加有理由 不去上班了。   但是有那么一天莫先生却是确确实实打算要去上班的,并且他已经骑上了他 的烂摩托,他的摩托车已经冲出了住宅小区的出口处,来到了宽阔的环城马路上, 沿着这马路一直向前就能上得去二级公路,再风驰电掣地跑下去就到了他的目的 地。莫先生对这条路太熟悉了,他简直可以一边做梦一边就上班去了。可是谁也 没有料到,就在这时,就在莫先生冲出小区口的一刹那,说时迟那时快,只听 “通”的一声响,莫先生看见一辆汽车撞死一个人。莫先生说真的很快,只是 “通”的一声响,那个人死了,已经死了呀!莫先生简直惊呆了,他不敢多看一 眼那死人,他迅速掉转车头返回存车棚,存了摩托车他急急走出来,径直就回家 了。他的脑海里一直出现他只看了一眼的那死人,那恐怖的镜头一遍又一遍地在 莫先生眼前回放着。莫先生爬到高高的顶楼上,倒头就睡了,睡了整三天。   第四天头上工会主席打来电话问:“莫先生你怎么又不来上班了?你不知道 这几天有事吗?”莫先生回答说:“我心情不好。”“心情不好就不上班了?谁 的心情天天就那么好?”“……”“__出什么事了吗?”“没有。”“没有为 什么心情不好?”“是死了一个人。”“啊,死了一个人!谁死了?你怎么不早 说!”“我不认识那个人。”“那和你有什么关系?”“我看见他死的。”工会 主席这时大声嚷嚷开了,“他妈的,我这辈子看见的死人可多了去了。”莫先生 没有像往常一样跟工会主席顶撞,他有气无力地说:“可他是通的一声就死了…… 就在来我家的马路口,你知道的,那么热闹,那辆汽车开他妈的太快了……人人 都活着,就那个人死了,就在我眼皮底下,我没敢多看他一眼,就回来了,我睡 着了……好几天醒不了……”   工会主席沉默,握着电话的莫先生也不说了,话筒里一片“嗡嗡嗡”,那是 表示寂静的声响,就像秋天的风一样。   莫先生最后挂了电话,他出门去找摩托车要上班去了。反正是一样的,上班 与不上班,人他妈的就那么一下子。莫先生心里这么说。   几天以后,我和莫先生在一起喝酒,他把这个过程向我讲了讲。讲完,莫先 生叹了一口气,说:“唉,人活着就这么一下子,很快!”他抬起头,望着我的 脸,又说:“很快呀,__我现在想通了。”   我也望着莫先生的脸。莫先生的脸还是我看惯了的那张脸,凝重,认真,固 执,善良和疑问这样几种不同的表情分明都存在,仿佛还可以划分开,就像彩色 地图上的山脉,河流,草原和荒漠一样,被高高低低安排在不同的地方。莫先生 讲的那个死了的人,那个“通”的一声就死了的人,却没有出现在莫先生的脸上。   我盯住莫先生肌肉丰富的脸,一下子就沉入莫先生的思绪里,仿佛误入我从 未见过的银色沙漠里,四周围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我开始一个劲地想:那个 人他妈的大概真的死了?就像莫先生讲的那样,“通”的一声就没了?……   小b回家   小b出事了,小b已不是原来的小b。小b回家了,他将永远呆在家里。小b三 十多年的人生没有故事。他只是一个与我有关的人。仅仅因为这个,我想谈一谈 他。   小b是我的表妹夫,一个羞怯的黑瘦脸的农村青年。我原先并不认识他。他 和我表妹结婚以后,和我认识并成为亲戚。我们的亲戚关系就是这样的,它要求 我们把一些原本不认识的人作为亲人来对待。每当我认识了这样一位新的亲戚, 我的心中便生出一丝类似于荒诞的感觉。但是,这种感觉会逐渐地消退,然后, 陌生人就成为亲人了。   小b结婚一些年以后,开始逐渐地对我寄予了某种希望。我的表妹作为小b的 妻子,和小b有着相同的希望,只是表妹从不直言,她总是说小b是如何想的,如 何说的,等等。其实,他们夫妻二人都是这样想的:表姐夫作为城里的干部,只 要肯帮忙,一定能够帮助走投无路的泥瓦匠找个工作,哪怕是临时工。   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两个孩子的出生和长大,以及长河一带农村经济的波 动,表妹和小b的家庭经济状况变得越来越困窘,或者说我越来越了解到这种困 窘,我肩膀上所负着的希望的包袱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迫切。他们两口子的要 求也越来越明朗化了。这成了一个我无法逃避的必须加以解决的问题。于是,我 只好不自量力地开始动作了。   我先是通过我朋友报社李记者的帮忙,给小b找了个国营煤矿的临时工。那 煤矿就在小b家附近,上班而不需离家,挣一份工资而不需加大开销,这是小b和 我都认为比较合适的。但是,当李记者带着小b去跟副矿长报到时,小b一听让他 下井干活,立刻就表示了反对和放弃。小b表示放弃时所用言辞也颇为不当,引 起李记者的相当不满。当后来小b因为一连几个月找不到泥瓦匠活计,颗粒无收, 重又表示愿意到井下干活时,我的朋友李记者虽然还是我的朋友,却不再情愿帮 小b了。   小b能够发表不当的言辞,我是有过领教的,所以我对李记者的不肯再帮忙 能够理解,并不再向他强求。我曾向小b提过一些建议,比如我建议他来城里拉 煤球,蹬三轮车,或者做小商贩等等,小b通常的反应就是,把头向一侧低下, 半边脸上露出羞怯而又鄙夷的神情,笑着说:“嘿嘿,我怎么还能干那个!?” 弄得我一时无话可说。这就是我所知道的小b通常会发表的不当言辞。   但是,小b和我表妹仍然在希望着,并且小b的泥瓦匠活计更加时不时地中断 着。他们不断地把这一信息发送给我,以加重我的心理负担。我的表妹还把小b 父母如何说,小b的兄弟们如何说等等一类的话传给我。总的意思就是,所有人 都认为,我是一定能够帮这个忙的。类似的话说来说去,弄得我也有点相信,我 大概必须帮忙,而且真的能够帮这个忙。   终于,有一个机会来了。在我的帮助之下,小b成了公路边上岗楼里的执法 人员,穿制服,戴大盖帽,吃不花钱的好饭食,什么体力活也不干,每两天在岗 楼里呆一天,过往汽车司机向他点头哈腰,说好听话,递给他好烟抽,他开始按 月领工资,工资虽不高,但再不用为找泥瓦匠活儿发愁。这是真正的不劳而获, 钱从天上掉到手上。这是小b做梦都没有梦见过的。   小b回村时,穿上制服,端着大盖帽(因为时处夏季,天热不能戴帽),在 村中央街道上走来走去,逢人就打招呼,向每一个问询者骄傲地作出回答。我的 表妹也很高兴,在电话里描述小b行状,喜不自禁。我想,我的任务完成了,小b 的事情再也不用我操心了。   可是,一个月后的有一天早晨,我接到小b所在单位领导的电话,领导在电 话里说:“你弄来的那个人可能出事了!”我大吃一惊,问出什么事了,为什么 是“可能”出事了?领导给我讲道,小b此刻正在他宿舍的水泥地板上扒着,不 断地以掌击地,拍得啪啪响,一边嗑头作揖,说是正在排队加入联合国,并说江 泽民就站在他的身后,要和他一起加入联合国呢。   我一听就着了慌,立刻乘车出门,去找我认识的一位精神病医生。精神病医 生开上他新买的别克轿车,随我火速赶往出事地点。   半个多小时后,我在小b宿舍里看见了小b。他躺在床上,微闭着双眼,脸膛 红红的。我坐到他对面的床上,他看看我,向起欠欠身子,重又躺下。我说,小 b你没事吧?小b涨红着脸坐起,激动地说,没事呀,谁说我有事的?我说,那你 为什么把宿舍里的茶杯烟灰缸全都摔碎了?你这是什么意思?小b说,唉,我就 是这样一个人,脾气不好呀,你还不知道我吗?听他的话,我的心都凉了,我意 识到的确是出事了,这个被我从农村弄到这里来,套上了一身制服的他可能真是 出大事了。我转身去找精神病医生商量。   小b单位领导的办公室里早已聚集了一堆人,大家都纷纷向医生讲述小b的各 种表现。我听了一阵子,觉得有三点比较奇特:一是前面提到的,小b声称正在 排队加入联合国,江泽民还排在他后边呢;二,小b令同宿舍的人最害怕的还不 是他摔东西的表现,而是晚上熄灯后,他举一本书在眼前,默默诵读。这把他同 宿舍的人给吓坏了,都纷纷跑到别的地方睡觉了;三,一个大块头男子讲他是如 何被小b吓了一跳的。这个魁梧的男人看起来有瘦弱的小b两个那么大。当他们两 人同在洗浴间的喷头下洗澡,小b一边搓肥皂一边一眼一眼盯他,大块头男子竟 被盯得心慌,没有洗得干净就匆匆逃离了。此外,小b还有许多别的表现,诸如 夜半突然大放歌喉,唱起戏来等。   我听别人讲着这些,内心的震惊如同孩子手中的积木在层层加高,随时要倒 塌的危险弄得我神经异常紧张。我已认识将近十年的小b,尽管有时会讲一些出 人意料的话,但总的来说这是一个好青年。有泥瓦活儿的时候,他总是睡不踏实, 黎明即起,早出晚归,劳动一天回来,往床上一躺,大叫道:“哎呀,腰疼死 了!”而他的腰疼总是没有人信以为真。他就那样日复一日地喊叫着。他有时干 完活后很长时间拿不到工钱,我给他出馊主意,教他如何强行夺回自己的工钱, 他总是“嘿嘿”一笑说:“不需要,不需要,人家会给的。__怎么会不给工钱 呢?活都干过了!”他从不相信别人会不给他工钱。他胆子特别小,连摩托车都 不敢骑。到没活儿在家闲着的时候,他被空闲的时光吓得要死。这时候他就加紧 让我表妹跟我说,要我给他找一份始终有活儿干的工作,“最好是一份轻巧的工 作。”他总不忘加上这么一句在我听来是很不恰当的话。他总是用这样出人意料 的话破坏掉一点我对他的同情心。他一个多月前去新单位上班前来我家,在我的 书架上反复搜寻,带走一本叫做《山西省经济地理概述》的书。他喜欢看这样的 书,使我觉得我对我表妹夫的了解真是远远不够。他终于有班可上了,我有时还 想,他怎么不利用休息时间来我家转转?不知道他那样一个人在新的岗位上会怎 样?我想着有时间的话去看看他,但是我光是这样想了想,却没有去看他,转眼 一个多月过去,他竟突然成了这个样子。   医生已经听够了人们的讲述。小b被叫上楼来让医生看看。满屋子都是人。 小b进门坐到我跟前的沙发上。医生说:“你是小b?”小b回答:“是呀。怎么 啦?”“你觉得你最近有什么不正常的表现没有?”小b涨红着脸说:“没有呀, 我一切都很正常呀。你怎么这么问?你是谁?”医生说:“别管我是谁,我听说 你把宿舍里的东西统统摔碎了,有没有这回事?”小b把昂起的脖子缩回去,嗫 嚅着说:“那是因为……”医生乘势进攻,“你说,因为什么?”小b的脖子梗 了梗,重又强硬起来一点,“因为我就是这么个脾气呀,……你又不了解我。” “好,我是不了解你。那谁了解你呢?你老婆够了解你吧?”“我老婆那人,她 不了解我,她怎么会了解我呢?”医生得意了,仿佛握住证据似的,“嘿嘿,连 你老婆都不了解你?那你说还有谁能了解你?”小b涨红着的脸转向墙壁,想了 想,说:“没有人。没有人了解我。”“哈,没有人了解你?”医生几乎在惊喜 地喊叫了。   这时,坐在正中央大办公桌后的领导挥挥手,示意谈话可以结束了。小b走 了,在场的人大部分也都走了,剩下领导,医生和我三个人。领导说,医生问话 的方式不对,没有精神病还要被医生给问出精神病来。医生说,精神病是不可能 被问出来的。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现在这个人我认为他有精神病,是精神 分裂症。我倾向于医生的意见。但领导坚持他的想法,他想和小b单独谈谈。我 和医生来到隔壁的办公室,隔壁办公室的人说,昨天早饭时,小b遇见他,打招 呼道:“领导,最近身体好吧?”这种问候有点莫名其妙。我知道这种表现的确 已不是本来的小b。   过一会,领导和小b谈话结束。我和医生又来到他的办公室,领导脸上满是 痛惜的神情,他说,可能是那病,他说的有些话令人无法理解。这样,医生的意 见得到全面赞同,小b是一个精神病人已经不再有争议了。我和医生下楼来到小b 宿舍,准备给他打一针。空荡荡的宿舍里只有小b一个人蜷缩在墙角的一张床上。 医生在换了一副和善的表情后,小b对医生不再抱有敌意,竟然乖乖地让给他打 了一针。他并且开始向医生倾诉苦衷,说一个星期都吃不下饭去,脑袋里有人说 话,命令他做这做那,等等。医生却仿佛小b在提供着于他有利的证据似的,连 连跟我说,你看,你看,是这么回事吧?   我已无心听医生絮叨。我在想,如果我在这中间能抽空来看小b一趟,不知 能不能避免悲剧的发生?当医生打完针,驾驶他的别克轿车行驶在回家的路上时, 他仿佛看透了我的心思似的,说,如果一个人有精神病的遗传基因,到发病时就 不会因为别人的关心而避免,如果一个人没有那种基因,也不会因刺激而发病。 这就是说小b本来就出生在人类理性边缘的悬崖之上,此时的坠落实际早已命中 注定。这种问题只能相信医生,我无话可说。   医生随后问我一个问题,他问的是语言和言语的关系。我说这是索绪尔语言 学的一个核心概念,我表达不准确,大意是指,语言是一个大的静态的相对不变 的系统,这个系统应以民族语言为单位;言语是个人对这一大系统的取用方式, 无数言语的集合和抽象即语言。医生大叫着说,就是索绪尔就是索绪尔!我说, 你听明白我说的没有?医生一只手脱离开方向盘,在上衣口袋里摸一阵子,摸出 一张字条来递给我,说,我抄的有,随时准备背诵,跟你说的意思好象差不多, 不过我还没有完全理解。我看了下那字条,那是精神病教科书上的定义。我愤怒 地说,你听着,小b的言语系统已经紊乱,从今天起,语言对言语的抽象已经把 小b排除在外了。医生惊愕地望我一眼,说,小b?我说,是的,小b,就是刚刚 还是你的病人,现在你已经把他忘了的那个人。实际上,你的所有病人都是一些 不再能够得到语言关怀的人,你不能光是诊断,打针,然后把那些人忘在脑后, 你应该关心他们,因为你对他们更了解。医生大声反驳我说,不,你说的不对, 我不了解他们,精神病人的特征之一,就是他们的语言不再具有可理解性。   当天下午,小b被单位送回了家。非典时期刚过,村口把守人员拦住汽车, 不让进村,小b探出头说,是我呀!村人认得这个刚刚戴上了大盖帽的人,于是 恭敬地放行。这是小b三十多年来第一次,也将是唯一的一次坐专车回家。今后 他将再不会有这样的机会了吧?   一个月后,表妹领着小b进城来精神病诊所打针,顺便来我家坐坐。看他病 情大有好转,我很高兴。尽管他的有些话语仍有医生所说的“不可理解性”,但 是,他的更多的话语却是可理解的。他甚至跟我说,读初中时他被老师称为外语 专家,因为他的英语全班最好。我说,那你还记得一些英语吗?他羞怯地笑着说, 哪里还能记得!然后,他想一想,说,你看,我能记得这个:   团泊洼的秋天啊,   犹如少女一般羞羞答答。   他侧着脑袋,迅速而低声地,象吐出烫嘴的面条一样,吐出这两行诗。我说, 小b呀,你怎么还记得这个?这是谁的诗来着?是是是……他急急巴巴着,我忽 然想起,是郭小川的!是呀,小b拍了下我的大腿说,是郭小川!想起郭小川, 我和小b都笑了。   这次见面我还了解到,小b以前是有过发病史的。两三年来,他有时认为电 视里谈论的是他,随便一块字纸写的也是他,因为那里面出现了他名字中的某个 字。和我坐在沙发上时,他一脸苦恼地说,到处都在议论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 要一直议论我!我说,哪里议论你了?什么地方?你指给我。他指着我茶几下面 的一堆药盒,说连那上面也有他。我把药盒一个个拿起,请他指出。他竟不屑于 将其指出。他反正认定所有的人都知道他,并在谈论他。我终于亲自见证了精神 病学上所说的关系妄想这一精神分裂症症状。在此之前,我从未想到过人类能有 如此的妄想。   我后来想了想,觉得所谓关系妄想并非奇怪到不可思议,它所表现的可能正 是个人对集体的无名的恐惧。这一恐惧我们人人都有,精神病患者只是将其延展 和扩大了。想想我自己,我无论每日家中面壁,或者有时置身于自然的荒野,我 的精神从来没有得到过解放,没有获得过自由,我总是惴惴然于一种无形的抽象 的社会压力。我把世界看作不成比例的两极:一极是海洋一般颟顸强大的社会, 另一极是沙粒一样渺小的我自己。我,以及如我一样的人们,因此而成为循规蹈 矩者,谨小慎微者,成为“沉默的大多数”,尽管沙粒的内心有时也会翻卷起愤 怒的波涛,但大海对此完全可以视而不见。   想到这些,我更加相信,小b的病是因为恐惧以及因恐惧所引起的过度羞怯 所致。恐惧既因个人脱离集体的幻觉所致,那么在医生和药物的作用下,说不定 一种重新回归集体的幻想,能够如雨后彩虹一般突然呈现。到那时,小鱼重归大 海,所有的问题就都不成其为问题了。小b就会成为如团泊洼秋天一样的少女, 虽然羞羞答答,却健康而又明朗。   但是,一切竟都不如我所希望的。我的表妹来说,小b的父亲母亲哥哥弟弟 们认定,小b当初发病时,不应该打针吃药,应该回村来让阴阳先生给“送一 送”,说不定就好了。他们决定给小b停药,并请来阴阳先生“送了送”。“送” 过之后,小b的病情反而加重了。他们又一口咬定,都是打针吃药给弄成这样的。 他们甚至说,是表妹把小b害成这样的。   现在,小b每天坐在他父母亲的屋子里,嘴里喃喃着一些话语,家人走近去 听,原来是在骂人,不知在骂谁,谁去听都觉得象是在骂自己。父亲走到跟前, 小b说,你是个坏蛋。表妹近前,小b说,你妈的。嫂子们走过来,小b说,是你 们害了我。   看小b一天天这样,表妹想到离婚,但是,离了婚她带两个孩子既无处可去, 又无法谋生,而且有律师说,在这种情况下,法律是不支持离婚的。表妹在电话 里说,我只能盼望他好起来,我只能跟这个人过一辈子,不管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是别无选择下的选择?听表妹在电话里哭诉,我知道了什么是真正的困境,那 就是看不到有任何一条出路,无论你怎样想都是没有办法,换了任何一个高明的 人仍旧没有办法。这就是困境。   表妹在电话里说,小b偶尔还会冒出一句:“叫城里的表哥来救我!”我听 了这句话很难过。我从一开始就被赋予了过大的责任,我曾不自量力地以为,我 能够担当起这一责任,但事实证明我错了。事实是,我和小b及所有相关的人都 陷入了失败之中。   我的最后一丝幻想是精神病医生给打消的。他一再强调,精神病的遗传因素 是决定性的,精神病人的下一代也已有了成为精神病人的可能性。精神病医生本 人的情况也对我是个提醒,提醒我精神疾患就象黑夜一样永恒而不可消除。医生 是个精力充沛的失眠症患者,同时他自称自己还是轻型焦虑症患者。他精通各种 安眠药的用途,他轮换着每晚服用不同的安眠药,只有这样他才能在睡梦中遨游 四五个小时。他已经开上了别克轿车,但他每天都忧虑着他的事业不够成功,也 就是钱赚得还不够多,在他看来,如果他的钱足够多了,他的情人就不会在他所 不知道的那一天离他而去,黑社会和警察就不敢再来欺负他,他就能够心想事成。   看来,精神病医生本人就是一个精神病患者。我和他相识多年却对此毫无察 觉。我的惊奇无以复加。这有点象一篇荒诞派小说的构思。在我一度心仪的现代 主义文学中,存在有多少类似的情节呀。我先前以为,这是为了深度揭示现实而 人为生产的艺术形式,没想到当现实偶然给你一个逼近它的角度,这一切的荒诞 竟然都是真实。   我问医生,他目前有多少个病人,他说三百。看我对这个数字大惊小怪,他 再补充说,至少三百,也许五百,没有仔细统计过。然后,他斩钉截铁地说,只 有多收病人才能多赚钱,不可能提高收费,因为精神病患者中底层民众占绝对多 数。   医生的精神病门诊是我所在的这座小城市里最小的,位于城市中心地带,另 外还有两家大的精神病院,分处于城市的两端。两家医院和一个门诊构成一个角 度很大的弧形,仿佛要环抱住我的小城市。我第一次从这样的角度看我的城市。 我觉得我的角度并非虚构。因为我在网上还了解到,精神分裂症作为重症精神病, 它的患者已占到总人口的百分之一。网上没说所有各类精神病人占总人口的百分 比,但我可以想象。   对我来说这是一个新的发现,有了这一发现,我看人看事的态度也随之发生 一些变化。比如,我现在看到那些不可理喻的人们,我就不象先前只一味地恼怒, 我会这样想:他们这些人都应该学会懂道理,讲道理,而不仅仅是善良或者邪恶, 因为理性是一匹羸弱的老马,不小心就会连人带马摔倒的,理性是一条飘飘荡荡 的丝线,我们都是系于其上的蜘蛛,用力不当,丝线会断掉的,一旦断掉,就永 不会再连接。   表妹的电话仍时不时地从乡下打过来,讲述着一个从理性的丝线上掉下来的 人的所作所为。有一点仍叫我惊奇和困惑:小b不象我在街上遇见的那些人一样, 呈现出一种木讷的喜悦之情,相反,他总是在苦恼着。按我的理解,一个人的苦 恼是因为某种障碍,导致他跳越不过去道德的逻辑,那么小b是因何而苦恼呢? 难道理性丧失之后,道德的逻辑尚能独存?   也许还真有一条道德之狗在小b心中转悠。在表妹遭小b全家人攻击,表示不 堪忍受,声称真的要离婚时,小b跪在表妹面前,哭着说:“你是好人,你不要 走!”表妹泪流满面,为这句话,为这个人,为他们共同拥有的黑暗前程。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freedns.u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