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1.dyndns.org)(xys.3322.org)◇◇   一路沙尘   赤色风云系列之一   胡蜂   1   车轮有时对铁轨说,嗒夸嗒…嗒夸嗒…,而有时则说,的夸嗒…的夸嗒。突 然一阵轰轰隆隆如洪流水声响彻耳鼓,郁墨石睁开眼睛,心尖向下一坠,胸腔间 如春汛中的坚冰发出吱吱嘎嘎的破碎声。   郁墨石知道,过了铁洋桥就进入苏城地界了,他那一张因一部漆黑潦倒的胡 须而显得格外醒目的面孔,这时变得益发阴郁起来了。他穿着一件黄里泛黑的白 衬衫,衬衫上粘着些从火车头那儿吹过来的煤屑,与其他背井离乡、出门挣钱的 人一样,满身的疲惫。   火车车速又骤然慢了下来,不一会车竟吱吱嘎吱吱嘎地停下来了。车停的瞬 间,车厢里的空气静得令人发愣,只有车厢顶棚上电扇罩发出咔啷啷咔啷啷的声 音。车里骤然闷热起来,许多人又怒气冲冲地开始搧扇子。   身上的汗又慢慢地浮上来了,郁墨石突然嗅到了蓬乱的发须和身上散出一股 厚重的馊味和劣等烟草的膻味,他有点自惭形秽地往窗口靠靠。他的身边坐着一 对从新疆回上海探亲的母女,一过南京,这对母女便开始兴奋地收拾行李,爬上 爬下。对面座位的另一半半小时前空出来了,上面摞着她们的行李。   在一阵哈欠和嗡嗡嘤嘤的说话声中,有人站起身伸懒腰,有人钻出窗外向前 探询。有说让车,有说等信号进站,说什么的都有。   一个娇媚的女乘务员匆匆过来,大家七嘴八舌地去问她,但她耷拉着眼皮一 声不吭地过去了。   这车常常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一停就是几十分钟,昨天在一个不知名 的小站前等了一个多钟头。   有几个暑气腾腾的农人从棋盘格状的田里直起腰来,迎着刺眼的热辣辣的阳 光,撩开湿漉漉的头发,眯缝着眼打量着一列缓缓停在铁轨上的长龙。   “吃汽水,吃面包,吃鸡,都在吃东西呵!”一个农夫面朝草绿色的车厢, 一眼不眨地看着那些大快朵颐的乘客对一个农妇说。   “哼,他们倒好,开来开去,死吃。” 农妇摘下萎黄的草帽搧搧,长叹道, “我这一世都吃啥了?除掉粥饭,就是青菜萝卜萝卜青菜,肚皮都吃青掉了!天 老爷,下世投人生,千万千万再别让伲这种人作乡下人,苦一世呵!”   对过座位的那位姑娘双手托腮,满眼同情地看着窗外,似乎是自言自语道: “南方乡下人比北方苦,真的!三伏天三九天全在忙,一刻也不得闲。”   “所以南方讨饭的人要少。” 坐在郁墨石边上的母亲添说道。   火车一路走走停停由西向东而来,郁墨石看到铁路两边站立行走的人依然是 鹑衣百结面有菜色,一如三四十年代的老照片。车停在河南境内的那些小站上, 成群结队的垃圾孩从车下钻来钻去,向车上的人乞食。如有一人施舍,好似在鸡 群中当头撒下一把谷,哄地一声,即刻招来一片上下摆动的小手,一些黑乎乎的 小手。   农夫布满一脸蛛纹的黑脸上两只发光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隔壁座位上那 位采购员手中半只干柴似的烧鸡。郁墨石不由得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他还记得那 个卖给采购员烧鸡的安徽老汉,他沿着车厢求爹爹告奶奶地哀求趴在车框上的人 买他高高擎在手里的两只乌鸦大小的烧鸡。远处站台上一声断喝,一个铁路警察 半真半假地追了过来,老汉睁着一对惊恐万状的眼睛,一哈腰趔趔趄趄地跃过铁 轨,边逃边回头张望,惊慌失措的样子,仿如一个真正的贼。   俄倾,火车轻轻地犟一犟,哞哞一叫,又吞吞吐吐地朝前驶去。车厢里一片 低低的欢呼和忙乱,有人提着行李向车门挪动。   一张四四方方的面包纸从车窗里飘落下来,农夫高高地挽着裤腿的一双赤脚 急煎煎地向前挪动。   “一张空纸头呀,你当是…哼!”农妇用手背抹一把汗说。   “这等纸有股子奶油香,包东西也挺好的。”    农夫象捕捉一只硕大的蝴蝶似地追逐着那张面包纸。   窗外的农夫农妇、混浊的小河水溏、半沉半浮的小船和一畈畈齐齐整整的农 田、一晃而过。   郁墨石浑身绷紧,心有些乱了,他缓缓起身,收起小茶几上的东西。   “到站了,回家呵!” 对面座位上的女儿一手搭在自己的包上,看见郁墨 石开始收拾行李,就这样轻声问道。   郁墨石微微地点头,酝酿半天,才吐出一句话来:“再会!”   他感到自己声气很弱,嗓音还有点嘶哑。有人告诉他这是他长期不开口的缘 故,声带没有多少张力。   “几天几夜,你没说过超过两个字的一句话!”那位母亲轻轻笑道。   “…是…吗?”郁墨石淡淡一笑,含混地向这对母女道别。这两代人都是新 疆生产建设兵团的。   一路上,她们吃块饼,喝口水都要向他让一让。而昨晚半夜里,他酸痛肿胀 的腿因无处可伸,在姑娘脚下四处乱摆时,她眨眨眼,张开双腿,低声告诉他, 他的脚可以搭在她双腿的空档里,这使他大受感动。   “再会!” 这对母女一齐说道。   他看一眼姑娘,说声:谢谢!便随着时走时停地人流,摇摇摆摆地走了。   “小伙子…!” 母亲在郁墨石身后对女儿轻轻一叹。女儿挪到郁墨石刚才 的座位上,撒娇似地向自己母亲依偎过去,然后将目光转向窗外。   郁墨石回头看一眼那个圆脸母亲,心里有些雾蒙蒙的。他向那个突然变得陌 生但仍然笑意盈盈的妈妈含混地点点头,拎着一只铅灰色的桶状旅行袋,排开众 人向前走去。那只袋子很大,但大半空瘪,仿如一个搁久了的洋葱头。   路基下,一排排雪松向后倒去的速度越来越慢。火车长声鸣叫着,进站了。   有人在站台上不紧不慢的广播声中追着火车,在人丛里窜来窜去的狂奔,狂 呼。车上车下,一片叫喊声激烈地呼应着。而有的车上人与车下人目光在游动中 相遇,当即一亮,发出一声尖叫。他的心头感到一点刺痛。   站台上人流如注,车门一打开,一阵热浪扑面而来。那些下车的人,怎么看 怎么都象似难民,风尘仆仆,大包小包的。   郁墨石摇摇晃晃地走下车厢,立足未稳,便象一尾游鱼被人欢马叫的人流裹 挟而去,他甚至没来得及朝那对上海母女的窗子看一眼。   他随着你推我搡挨挨挤挤的人流,走到剪票口。被拦在剪票口铁栅栏门外的 人丛中,有些人挣扎着晃动头顶上写着亲友名字的硬纸板,面无人色地高呼道: 阿二头,亮亮呵!   听见一声声颤悠悠、软绵绵的乡音,一股热流辣辣地地从他前胸后背慢吞吞 地升上来。   他眼里的一股冷意渐渐地化了,眼中蓄积着一点泪水。他擦擦湿润的眼眶, 哆哆嗦嗦地被人流涌出车站。   站在满脸狂喜的一家人边上,郁墨石透过有点模糊的眼睛,打量这熟悉而又 陌生的,仿佛缩水了的广场洋槐房子和碎石铺成的马路。看见对面有一家人相拥 而泣,郁墨石生出了一种渴望,渴望在人流中也能见到一张熟脸,那怕是一个伤 害过他的人脸。   他双肩松松地下垂着,环视着车站广场。突然对面一幢玻璃弹簧门上喷着 “车站饭店” 几个红字的两层楼,令他跳动的心脏骤然拖了一拍。   郁墨石两腿痠软,一屁股坐在临河的石条上,他拭去额头上的汗,软耷耷地 下锉着身子,打算多歇一会。一大早,他就空着肚子出门了,这么一站一站地走 了很久才走到车站的。他勾着头一只手松松地揪着半拉腮帮,看着那两扇门不住 地劈叽劈叽地吞吐着一个个食客。在火车站找到一口吃的机会似乎比城里要多些, 他想。   郁墨石出门前,特地从箱子里拖出一件干净些的罩衫穿上,那是哥哥中学时 穿剩下的,下摆差不多快要搭在膝头了。他还仔仔细细地洗了脸净了手,想着不 要一进门就让人给撵出来。   这时出入车站饭店的人渐渐地少了,他再三观望,再三犹豫,终干鼓足勇气 将兜里的洋铁碗掏出来,贴着小肚皮掖在裤腰带上,而后身子紧贴蛮夯粗石的墙 基,小心使劲地抵着门挤了进去。   饭厅里很空,规则地摆开几十张方桌和清一色的长条凳。桌子是白木胚的, 未曾上漆,黑乎乎油腻腻的。他意外地发现其中有一张八仙桌,与家里的饭桌一 样一样,精光锃亮。   用饭的人不多,几乎全是风尘仆仆的过路客。几个女肥人身着油渍斑斑的饭 单,装束象棉纺厂或缫丝厂的女工,麻利地将一块同样是油渍斑斑的抹布,重重 地扔在桌上,抹布发一声闷响,象一团牛屎摊在桌中央。然后,她们几乎趴在桌 上,如搓衣裳似的翘出肥臀,动作幅度很大地抹着桌子。   他的小脸涨得彤红,耳鼓边一直有一片金属声嘶嘶作响,但他尽量没人事似 的,先兜到取饭处,又煞有介事地看看窗边用粉笔抄在黑板上的菜单。   一个脸上长着一双滚圆眼睛的女肥人,一副大眼瞪小眼的样子射了他一眼, 叮叮当当地收拾桌上的碗盏,两脚生风,飞步过来,扑通一声将残羹剩饭倒入泔 水桶中。   他清清楚楚地看见那碗中一片肉在粘稠的汤汤水水中象落叶似的坠落下去, 心头嗖地一抽。他即刻离开取饭处,穿行在饭桌间的空档里,迫不及待地留意那 些扒饭速度明显放慢,准备撂下筷子走人的食客。   一个精瘦的中年男人,皱着眉头将碗中一疙瘩烧焦的饭团,剔在桌上,一脸 抱怨地看看走过来的圆眼睛女肥人。   他心跳加快地向那张桌移去,但圆眼睛女肥人视若无睹地一扬抹布,将饭团 扫入掌中,水鸭子似的晃到泔水桶边上。   看着圆眼睛女肥人离去,他松一口气。他注意到这个瘦男人碗中还有这样的 饭团,而桌上的一只盆中还有几块浸在汤中的白菜帮。白菜帮方方正正的,有着 白玉般的润泽,帮子边缘,拖带着两道绿莹莹的叶子,菜叶的皱折里嵌着星星点 点焦黄的油渣。   他用眼梢看着圆眼睛女肥人踱进了厨房,脚底生根似的立定在瘦男人身后, 单等这人抬肩展臂扔出筷子。瘦男人转过脸来,怒容满面地看了他一眼,他知趣 地往后退两步。满面怒容的瘦男人变脸似的在眨眼间换作一脸沉静,他起身将碗 碟拖在一处,向郁墨石点点头,大步离去。   郁墨石猛然看见那小半碗饭里居然还有一条形如桑蚕的肉丝,脉搏骤然跳成 一片,屁股一偏,顺势落在凳上,一把抓起竹筷。   “放下!” 圆眼睛女肥人不知何时走到他面前,声色俱厉地怒喝一声。   伸向那条肉丝的筷子在半路上停住了,他的小脸一下变得煞白。声音惊动了 饭堂三三两两的食客,有的抬头一直观望,有的看一眼又继续埋头用饭。   “小要饭的,以为我看不出来呵!” 圆眼睛女肥人一把夺过他仍然捏紧的 筷子。   他急忙起身撤离,但掖在腰间的洋铁碗呛啷啷一声落在地上,他飞快地弯下 腰去捡碗。   “咦?” 一个娇滴滴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   一个身着白衬衫蓝裤子白球鞋的女孩俯下身,眨眨眼,愣愣地看着他的眼睛。 这是从一年级一直到四年级都和他同桌的施芳芳,她的身边是她的父亲,拎着一 口皮箱。   他充血的小脸立时泛出一片紫茄色,头嗡地一声,一哈腰拔脚向门外冲去。   “喏,你的讨饭家什!” 圆眼睛女肥人中气十足、声音清亮地喊道。她飞 起一脚,小洋铁碗连滚带爬,一路铿锵地追上来,一头撞在门框上,当啷啷地转 个不停,地上散落着细细密密的搪瓷碎屑。搪瓷剥落后的洋铁碗碗肚上,高低错 落地亮出一个个黑黑的圆斑,如一只只惊骇的眼。   他撞门而出,沿大街发疯似的狂奔。   “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它就不倒,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 掉…”车站高音喇叭里的一首语录歌,透着杀气在他头上震响。   出站的人流争先恐后地从郁墨石身边涌过,脚步杂沓地向一路公共车站走去, 有好几个人回脸瞅一眼又瞅一眼这个落拓而又沮丧的人儿。   有几个大约分别了很久的青年男女说说笑笑,欢快而又兴奋地奔向公交车站。 其中一对男女勾肩搭背,形如一人。   “喂喂喂,注意影响,公共场合!”一个戴着红袖标的中年男人在广场的路 灯杆下,脸色铁青地向他们举手示意。   那几个男女相视一看,立即爆出一阵大笑。   “笑什么笑,谁跟你们嘻嘻哈哈的!”红袖标脸色如墨,厉声喝道。   他们撤回手臂,一路走去,但仍然大笑不止。不过谁都听出来他们那是假笑, 纯粹为了红袖标。   郁墨石目送他们离去,有些眼热。他,什么时候都只是独自一人。看到红袖 标开始注意自己,他拎起旅行袋向相反方向走去。   郁墨石厌恶一切红色的东西---袖标旗帜领章帽徽乃至于纸张墨水,凡是 红色的,他一律厌恶之极,鲜红如殷血暗红如污血,然后是与这颜色相关的人。 他不明白那些红袖标一旦在手的人何以便会变了眼色,视人如鸡。套着红袖章, 尤其是套着那种宽宽大大的红袖章的人,常常使郁墨石想到盖世太保。   这个世界是他们的,不是他的。他们随时随地可以破空而来,或者毁掉他的 生活,或者败坏他的情绪。在柳园的站台上,当他匆匆忙忙奔向那列已经缓缓进 站的火车时,那个臂膊上套着红袖章的目光阴冷的女人,一声喝令,命他打开他 的行李袋,他犹如噩梦缠身,冷汗顺着腋毛一滴一滴地挂了下来。   那个女人象捡视垃圾一样地把他的袋子翻了个底朝天,临了,朝他的袋子踢 一脚,看都不看他一眼,仍然威风凛凛地对他喝道:走!   他们什么时候都使他感到自己只是一只虫豸。   郁墨石将旅行袋背在身后,抖抖身子,有意识地叹口气,好使发紧的胸口舒 坦些。他不紧不慢地走着,空出来的那只手不时摸一把温热的墙壁和垂挂在身边 的柳枝柳叶。   2   一束束霞光,涂在深绿色的一棵棵冬青树上,把这些不怎么起眼的树,打扮 得光彩艳丽,如圣诞树似的。河两边停满了各种船只,水面上氽着几片烂污的菜 叶,半沉半浮地同一束泡得发黑的稻草晃晃悠悠地随河水不紧不慢地向前淌着。 水很混,呈浅黄色,没有波澜,没有涟漪。   郁墨石沿人行道而下,他走得很慢,象平日里散步那样。   一声声清脆的铃声,一辆辆擦得铮亮的自行车,闪着光从他身后飞快驰过。 车主人微微地偏斜着脑袋,躬身伏在车把上,轻捷地飞车而去,仿佛胯下骑的是 一匹匹纯种马。   他慢吞吞地走上“大禹桥” 。   这座有两孔桥洞的大拱桥,相传是大禹所筑。桥顶两侧有两排如靠背椅似的 大石墩。现在与大禹桥平行有一座人车两用新桥,老桥已弃而不用,只有住在对 岸小街上的人上上下下。   桥上空空荡荡的,泊在桥洞边上一艘赤膊水泥船的船头上,有几个同样打着 赤膊的农人在一口用几块破砖粗粗垒成的小灶前忙乎。一个穿著作裙的老伯,木 木地坐着,看着冒着青烟的灶口,一心一意地等着饭熟。木锅盖上摊着一包酱萝 卜,酱萝卜衬在一张干荷叶上,显得清清亮亮,见了使人口内生津。   他坐在还有些发烫的石墩上,凝视这没有诗情画意的流水,点一支烟。   在这位置,从前可以看见水里的游鱼,那种时不时要蹿出水面的梭条鱼,还 有孵化不久象精虫一样成群结队摇头摆尾的幼鱼,一有个什么动静,便象风一样 掠过水面,而后不知所终。   满头白发的爹,伛下身子钻到扁担下,拼足力气起身,扁担勾扎扎地响着, 大木桶犹犹豫豫地起来了,荡出一小片水花,水坠地时声音很脆。脚下发飘的爹, 横担着水桶,摇摇摆摆地踏上一级一级的台阶,他那件浅蓝色的对襟罩衫的衣角 轻轻地向后飘一飘,飘一飘。   桥下的河沿石级上湿嗒嗒的,空无一人。   富丽阿姨奔到敞开的后门口,上气不接下气地对他说:“快快,快点,大禹 桥!你爹被人押着在那儿挑水,有人看见的!”   郁墨石一句话没说,出门就撒脚狂奔。   桥下的河沿石级湿嗒嗒的,空无一人。   从那天起,他常常都会来这桥顶的石墩上坐很久很久,眼巴巴地看着这河沿 石级。   爹是半夜里被带走的,他睡得昏天黑地,家里人喊马叫的,他居然一点儿也 没听见。天蒙蒙亮时,娘轻轻地推醒郁墨石。   “你爹被人弄走了…” 娘眼神空茫,调门低沉,说完便慢慢地回房间去了。   他一骨碌地从床上爬起来,愣愣地坐在床上。爹早有预感,说了几次,都遭 到娘的喝叱。   “甭触自己的霉头,你还嫌这家人家不够晦气!” 娘抽泣道。   娘的一家49年时全去了台湾,外公似乎是搞路桥工程规划设计的。而娘那时 已和爹结婚并有了大哥。外公说先在那边安顿好了,再来接爹娘过去,但外公他 们一去便断了音讯。因为娘家的缘故,娘在厂里见人矮三分,一直活得很压抑。 她也觉得嫁给爹很冤,她同爹吵架说过,他听见了。   娘缩在床里,眼神空洞地盯着屋顶,脸上仿佛直冒冷气。郁墨石半坐在床沿 上,怯生生地看着娘那一头散发,手脚一片冰凉,他不哭也不说,他知道无论他 说什么,娘都不会吱声的。他很自责,因为爹被他们捉去时他竟然熟睡未醒。   楼下客堂间的长窗没有关好,在秋风中吱嘎作响。天井里那一棵泡桐,也发 出阵阵稀里哗啦的碎响,其间还夹杂着一两张枯硬的落叶的坠地声。   家中一片凄凉,象死了人似的。   从那以后,他睡在娘的脚后,睡着睡着就去触摸娘的脚,娘的脚很凉很凉。 半个月后,远处有大队人马踏歌而来,娘用脚踢踢他,娘一下子坐起来,惧鬼似 地说:“来了,来了!”   他也在这踏歌声惊醒了,支起耳朵,等着那阵隆隆的脚步过去,但是没有, 那些个脚步声在一声声刺耳的口令声中,停在了前门后门,然后是一通令人心战 的擂门声。   他去开的门,开了后门开前门,黑压压的人群象水一样地注满了全楼。他紧 紧贴着那棵泡桐树,一动也不地站着,浑身发颤,上牙下牙得得作响。   “再别进人,站不下了!再别进,别进!” 前门后门都有人扯着嗓子在喊。   他被裹在乌压压的神情亢奋的人堆里,光着脚立在湿凉的地下,浑身冰润彻 骨,脑子一片空白。   “小弟,小弟!”被他们带到客堂间里的娘在唤他。不论爹娘左邻右舍,还 是所有的熟人都管他叫小弟。   “嗳…娘呵…!” 他急急地呼应道,但他看不见他的娘,心里象幼时在戏 园散场时他和娘被人冲开分割那样慌张。   “就剩你一个人了,看好家,没事别到外头去,娘回来寻不住你要心急的。 不要哭!娘从来没做过坏事,去说说清,过两天就要回来的。乖点呵……!”娘 强作镇定地朝着他这面说道。   “娘娘娘娘娘”他如打摆子似的抖个不停,在人丛中不住地喊。   娘拎着早就准备好的东西,被人押着往大门外走去。她回脸应着,一如平时 他叫她那样。   “小弟,等着娘……” 娘毫无意义地向外抬抬手,但她话还未说完被推着 走了。   他们让开路来,他从空隙处看到娘象羊皮纸一样颜色的脸,她的眼睛在暗处 墨黑如空洞。她在寻他,但她什么也看不见了。多少年来,娘这张羊皮纸色的脸, 这对墨黑空洞的眼睛,是他对娘形容的惟一记忆。   “打倒现行反革命分子俞云清!” 有人领呼道。   “打倒现行反革命分子俞云清!”屋里屋外一片隆隆的高呼声。   他觉得他要死了,那股尖锐而又冰冷的刺痛一点一点地吞噬了他的意识。   人象退潮似的涌出了屋子,楼板楼梯上轰响着一片杂沓沉闷令人发昏的隆隆 脚步。   他强忍住呜咽,不顾一切地挤到屋外,象蜘蛛人似的扒着墙沿伏在墙上,拧 过脸去看被他们反剪双臂的娘。   左邻右舍的门口和窗口布满了一张张惊惶的面孔。有人拎着白灰桶在门对面 的墙上,在那条有点模糊的“打倒历史反革命分子郁汉良!” 的标语下面,刷 刷刷地写下“打倒现行反革命分子俞云清!”。爹娘的名字如所有被打倒的人一 样颠倒着,被打着鲜红如血的交叉。   “凡是反动的东西,唱!” 一个头戴柳条帽的大汉高高地一挥手。   歌声四起,他分明听见了娘的一声呻吟。几只大手反剪着娘双臂的同时,又 扯过娘的头发向后拽去。   娘颤栗的声音夹杂在粗声大气凶蛮生硬的歌声中撕扯而起,娘跟着他们唱起 了这支令他一生一世心惊心碎的歌。   “娘……!” 他的声音划破深夜的静寂。   他的身后一片关门关窗声,还有在地上写标语的人白灰桶的磕碰声。   屋里有好几个人在翻箱倒柜,楼上楼下一片狼藉。爹娘的房间里轰隆一响, 许多零零碎碎的东西砸在地板上,发出一片碎裂声。   郁墨石昏天黑地地穿过堂屋,爬上楼梯,抖作一团站在爹娘的房间门口,混 混沌沌地看着他们抄家。   原本有些凄冷的房间里,此刻有一种令人心房紧缩的忙乱。   一个表情严肃的中年人对旁边长着一张瓜子脸的姑娘使了个眼色,那个中年 人坐在爹爹藤椅里抽烟。瓜子脸向郁墨石亲切地说:“小弟弟,来,进来呢!”   郁墨石一阵恐慌,脑袋里的那张蛛网一下收紧了。他小心翼翼地走进房里。   “这是我们群众专政指挥部的老排长,” 瓜子脸指指那个两腮无肉的中年 人一把搂着郁墨石说,“别怕,他人可好哩,问你什么你就说什么,不要有顾 虑。”   那个中年人一身黄军装,是个转业军人,在部队里当了许多年的排长,所以 大伙就喊他老排长。   郁墨石在那个姑娘的怀里顿时感到一阵暖意,他有些感激有些迷糊地看着瓜 子脸,轻轻地点点头。   “小弟弟,出身是不能选择的,但道路是可以选择的。” 老排长操着国语 和蔼地说“只要和反动家庭划清界线,我们就欢迎。你要站到毛主席的无产阶级 革命路线上来,这样,你可以继续去学校念书,还可以加入红小兵嘛!” 老排 长转过脸对瓜子脸说,“你说是不是?”   瓜子脸捋捋鬓发,使劲地点点头。   “你爸爸妈妈平常有没有那种本子,就是写完了不让你看,然后就藏起来的 那种本子?”老排长直接将一截长长的烟灰抖在地板上继续说道。   “就是日记呵啥的,只要交给我们,我们看看没啥问题,你爸爸妈妈就可以 回家了。”瓜子脸将郁墨石搂搂紧,低下头来补充道。她的鼻息喷在郁墨石的脸 上,使他感到一阵酥痒。   “现在也只有你,才能救你们家大人。” 一个面皮白净的小个子男人,瞪 着一双滚圆的眼睛看着郁墨石。   郁墨石的牙齿上下打着架,觉得牙齿一片冰凉。他知道他们是什么意思,于 是很坚决地摇摇头,他似乎听见自己脑袋里有一片粘稠的咣咚咣咚的水响。   “那么你爸爸妈妈有没有说过一些,譬如,这个社会有些什么不好呵一类的 话?” 老排长接过那个小个子男人一支烟,放在鼻子下闻闻而后又问道。   郁墨石似看非看地对着老排长轻轻摇摇头,他很困,只想一头倒下睡去。他 们无论说什么,他只是摇头。   瓜子脸的双臂一点一点松开了,她再也没有看他一眼,走到一边兀自检视着 一地的杂物。   楼上楼下的几个人同时走进房间,向老排长摇摇头。郁墨石知道他们永远抄 不出什么来的。爹娘把和过去有关的一切东西都烧了,包括爹娘四十年代在上海 拍的一些照片,那是娘最得意的一些老照片。   老排长看看问不出什么来,站起身说:“行,就说说这些。时候不早了,明 天还要抓革命,促生产呢!你什么时候记起来,回头来找我们说也一样的。”    郁墨石垂着脑袋,含含糊糊地点点头。他用眼梢看着他们的脚砰砰嘭嘭地踢 开挡路的东西,簇拥着老排长将脚下的东西踩得咯吱咯吱地往门外走去。他不恨 这些人,他谁也不恨,只是感到心口凉嗖嗖的。   走到门口的老排长,转过那张轮廓分明的脸又对郁墨石语重心长地说,“不 过,小弟弟我给你说一句,在一些大事大非的问题上,千万不要站错队噢!”   郁墨石含含糊糊地点点头,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地看着他们走出房间。   他们腾腾腾地走过走廊,然后楼梯上一片凌乱的脚步声。如走夜路,他们相 互提醒着脚下留神。郁墨石听着他们的脚步穿过客堂间,穿过天井,然后大门吭 地一声开了又蓬地关上了。   郁墨石踩着地板上的衣物,直直地走到爹娘睡的大床上倒了下去。   他闭着双眼,抖抖索索拖过毛巾被,搭在自始自终一片冰冰的心窝,而后蜷 曲起手脚立即睡了过去。   3   邻舍家嗤一声嗤一声,菜倒入油锅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从屋墙外传来。   “小毛头呵,吃夜饭喽,快点给我死回来吧!” 周家婆婆在书场街,象喊 魂似的喊她的外孙,一遍一遍的。他跳下椅子,又走进厨房。   锅冷灶凉的厨房杂乱而又凄凉,没有一点儿人气。他哆哆嗦嗦地再一次地揭 开缸盖,明知缸内空空荡荡,他还是探过头去,满怀希望地看那有一圈酱黄色的 彩釉的缸底。缸里还是那只孤零零的小碗,碗内粘着几抹白乎乎的粉屑。他轻轻 地叹口气,嘭地一声扣上盖子。他不能看见一个空缸。   前些天,他踮着脚尖把家里的存折和户口簿递进银行的柜台,一会儿功夫, 存折和户口簿被啪地扔了出来。   “上面有通知,户头冻结了,不能拿钱!”那银行的冷冰冰地说,“下一 个!”   娘走后剩下的那丁点米,他一直烧粥。早上是粥,中午是粥,晚上还是。但 这会连烧粥的米也没了。煤也是,那些个蜂窝媒,象一节节藕似的,燃尽后他都 拣出来摞在煤炉边上,明知没什么用,但就是舍不得扔。   缸里的米越来越少,他揩抹厨房的次数也就越来越少。蜘蛛居然已经在碗橱 里和菜篮子上结好了蛛网,灰白的蛛丝粘着几只被吃空了的虫壳。   今儿一起来,他就翻箱倒柜想找出任何一点可以一吃的东西,但没有。他又 钻入爹娘睡的大床下,小时候他就这样干过,有时会找到他们脱衣时不小心滚进 去的一分贰分甚至五分的钢崩儿,他匍匐在地,细心地捻开一团团积尘,察看每 一个角落,但仍一无所获。他一头一身的蓬尘,从床下爬出来,心里冰冰凉凉地 狠不得去死。   下了一整天的雨,慢慢地停了。暮色象一股暗流,慢慢地覆盖了房子的每一 个角落。郁墨石吊着两腿,愁肠百结地坐在客堂间宽大的椅子里,看着用粗大的 门杠闩死的大门出神。每次扛起门杠踮着脚摇摇晃晃地将门杠穿进门两边栓门的 铁耳环,他都得弄出一身大汗。   天井里那一棵泡桐垂下它所有的枝叶,象一面湿淋淋的旗幡。   那是他种的,二年级到郊外栽树,回来的路上碰见这株凄恻地躺在路边的纤 细树苗。看着那几张皱巴巴的叶子,稀稀拉拉几条根须和树干下端被斫伤的痕迹, 他觉得它渴它疼它要死了。如同死人有一副死相那样,树苗已没有生命的迹象, 但他还是把它带回家来,不顾一切地种在母亲打算栽棵桂树的地方。然而这棵泡 桐居然活了,两年后象华盖似的树冠常常发出稀里哗啦的声响,使整个天井充满 了生气。   天一黑,他就想哭,不论在屋里的什么地方,都让他提心吊胆;不论什么轻 微的响声,都让他惊惶失措,包括这棵因他而起死回生的树。   郁墨石虚弱地迈出客堂间过道的门槛儿,站在阴湿的后天井里看看越来越暗 的夜色。后门两边的花坛里种着爹酷爱的六月雪和栀子花,已被疯长的杂草掩没 了。惟有与他同龄的那一株腊梅在坛一侧,迎着晚风轻摇枝叶,树上的籽荚磕碰 着枝条,发出声声空响。娘每年都要将这些腊梅籽种在盆里,一心一意地等它发 出苗来。但无论娘怎么用心,这些盆里的籽从未抽出芽来。唯一一次例外,是娘 送给姑姑的那几粒籽,却发芽抽枝,长大成形,开出一树香喷喷黄亮亮的腊梅来, 娘为此一直愤愤不平。   他第一次想到去古寺巷找姑姑,姑姑是爹这一辈还活在人世上唯一的亲人。 在爹被捉进去后,她哆哆嗦嗦地来过一次,和娘没说几句话就走了,从此再没见 过她的人影,而姑夫则一次也没有见过,所以他不想见到姑姑和她的家人。   哥哥在复旦读大二。娘被他们一捉进去,郁墨石就到邮电局给哥哥打电话, 足足等了一上午,上海的电话才终于接通了。   “娘也被他们捉进去了呀!” 郁墨石对哥哥说完这句话就哭了。哥哥沉默 了很久才说“看好门,哥去告这些屄养的东西!” 哥说他直接从上海去省城, 不回苏城了。   郁墨染后来又进京告状,来过一封短信。信被人粗暴地撕成两爿,扔在天井 里。此后几个月来,哥就再也没有一点音讯了。   郁墨石仔细地收好钥匙,关死后门,再推一推门,才慢慢地低头走在满是污 泥的街上。下了一天的雨,空气湿冷湿冷的。   他远远地避开那些门前挂着黑灯笼的人家,他怕冷不丁地看见那些人家门楣 和电线木上,悬着一具穿著死者生前衣衫的稻草人在秋风中荡来荡去。凡是他们 说的畏罪自杀的人,大都会被这样高悬示众。   “金色的太阳升起在东方,光芒万丈,春风万里,鲜花呵开放,红旗下大海 洋,伟大的领袖,伟大的导师,敬爱的毛主席,各族人民心中太阳,心中的红太 阳……”一家人家的有线广播匣十分抒情地在播一首颂歌。那敞着的门里,几个 象花儿一样亮丽的女孩在阴湿的堂屋里边哼边舞,神情认真而又投入。   一个高大熟悉的身影匆匆忙忙地折进前面的巷子里,一会儿就不见了。那是 陈伯伯,他认得出来的。要揪爹的风声一紧,爹就对陈伯伯说,往后别再来了, 陈伯伯果然再没来过他家。从前,陈伯伯几乎隔一天就要来家坐坐的。那是他最 放松的日子,只要陈伯伯来,有时即便闯了祸也会被免去责罚。他一出事就盼着 家里来人,尤其是这个陈伯伯。而如今不说大人,就是过去和他一起玩的小伙伴 也不见了踪影,他知道他现在似是传播瘟疫的媒介,任什么人见了他都躲得远远 的。同他亲近的只是些癞三,只要他出现在那些人的周围,他们便会捉虱一样, 蜂拥而来。有时,一只污糟糟的烂瓜在他头上开花,弄他一头一脸一身瓜汁瓜瓤 瓜子瓜皮。他一边抹泪,一边哼哼唧唧地扑过去。但从前能摆平的人,而今也能 将他弄得皮开肉绽头破血流。他常常穿著一身被撕得稀巴烂的衣衫,鼻青脸肿地 赤脚追击那些痛打了他还一路喊着 “油煎郁汉良!” “火烧俞云清” 的口 号嘻嘻哈哈飞奔而去的冤家。油煎,火烧,那些墙头上的标语就是这么写的。   前面屋檐下有一群和他年龄相似的男女小孩围成半园形唧唧喳喳地在叫唤。 在那个圈子里一个剃着平顶头的小男孩,规规矩矩地低着头贴壁而立。他后面的 墙壁有些湿重的样子,因而穿着淡颜色衣裳的男孩显得分外扎眼。   那是朱医师最小的儿子,叫小四子。郁墨石认识,小四子在书场街小学四年 级三班,比他低一级,现在也是没学上了。小四子那会对他说头发剃短,他们就 拽不成了。朱医师是文革开始不多会就被揪出来了,要比爹早一年,朱医师从前 当过国民党军的军医。那会儿小四子还来学校,谁想搧他就可以搧他。郁墨石过 来过去总能看到扫完地掏过厕所的朱医师取出挂在自家门后的大纸牌,套在自己 的脖子上,而后独自站在自家门口示众。在苏城有些街口旮拉里,那些很背静的 地方,郁墨石也常常能看到这样的人象泥塑木雕似的戳在那儿。没人看着朱医师, 朱医师也仍旧站得很直,头垂得很低,脸上是那种一成不变的严丝密缝。小四子 长圆形的小脸上此刻与朱医师一样,也是一脸的严丝密缝,两眼直视黄泉,一副 死相,又有点象是在生气。   “打倒小国民党分子朱加宜!自己喊,喊响点!” 一个纤弱的小女生背着 小手尖叫道。   小四子的大名叫朱加宜。郁墨石听见小四子细如蚊蚋的喊声,“打倒小国民 党分子朱加宜!”   “朱加宜罪该万死,死有余辜!” 一个黑胖的小子举起胳膊领呼口号。他 的旁边也立即举起了一片小拳头。黑胖子的口号一个接一个,一声更比一声响。   小四子突然有点哽咽了,因而声音更低更含糊了,于是郁墨石听见几声响亮 的喝叱和更响亮的头皮声。那些手劈叽劈叽地打在小四子头发剃得很短的头皮上, 脆脆的。   郁墨石打了个寒噤,绕大圈离开了已经被他们拧着胳膊反剪的小四子,急急 地消失在与天色一般的灰蒙蒙的小巷深处。   前面有一幢独立的石库门洋房,这幢洋房是1949年一个逃到台湾去的中央军 师长的房产,原先是这位师长留在大陆的小妾带着一个醉儿子在这居住,第二年 这母子两人被扫地出门后便不知去向。   楼窗中透出一缕淡淡的灯光,冷冷地洒在房子外墙攀满了网状的枯藤上,残 存的枯叶带着星星点点的光影在寒风中瑟瑟作抖。他知道这幢楼的后院也攀满了 这类夏日里习习生风的藤蔓,还有那棵黄灿灿的腊梅。行伍出身的姑夫,非常喜 欢侍弄花草。   他在这幢小楼门口走了两个来回,才去叩门。油漆剥落的厚木门湿漉漉的, 发出一声声闷响,他叫着敲一遍,又大叫着擂一遍,但门内没有一点声息。他后 退着几步,看看楼窗。原先楼上若有人在,必定会推窗一问,谁呀?   他的心沉沉地向下坠落着,一股寒气自足下直冲脑门。灯熄了,楼内一片漆 黑。   他低下头来,走了,留下满巷孤寂凄恻的脚步声。   郁墨石不知要到哪儿去,他腹中空空,而家里又锅冷灶凉的,他不想回家。 郁墨石漫无目的地走了一阵,慢慢地走到了苏城第三看守所对面,远远地站在一 株半枯的柳树下默默地看着阴森的大铁门和高墙。墙头和大门口的灯亮了,昏黄 凄楚,雾蒙蒙的。这儿,他已来过很多趟了。   灰色的高墙拉着电网,湿糟糟的墙,污糟糟的地。厚重的大铁门边上一个尖 顶的小岗亭外站着一个掮着长枪的士兵。门口冷冷清清的,一片死寂。一只飞鸟 频率很快地拍动翅翼,迅捷地掠过高墙上空,消失在远方。   郁墨石看过一些国民党监狱的旧图片旧电影,原来他没注意过旧社会和新社 会的监狱有什么两样,但现在在他看来只要是监狱都没有区别,不管是新社会还 是旧社会。他知道有许多人都被关在这儿。他去过很多地方,问过许多人,没有 一个人告诉他,爹被关在哪儿,但老邻舍富丽阿姨说娘确乎是关在这儿的。   “如果我冲到大门口夸嗒一声,倒在这里当场死掉,他们会不会让娘出来?” 郁墨石远远地看着那两扇铁面无情的大门。   他破衣烂衫死在这脏兮兮的泥浆地里,娘张大着空洞的眼睛披头散发地扑过 来伏在他的尸身上哭叫道:小弟呵,我可怜的儿呵……!   想到这一幕,郁墨石开始浑身发抖了。   郁墨石的肚子又叽里咕噜地响了起来,一股酸水咕地泛上来,他迟疑一下, 又匆忙又咽了回去,那总是自己胃里的东西。他不知道,他明天的早餐在哪里? 他也不知道这样的日子哪一天才能有个完!他也无法想象在高墙后的娘在做什么, 想什么。但他可以感觉到娘的眼睛在一个什么地方注视着他自己,不过是在那遥 远的地方。   郁墨石仰着脸对着在铁灰色的天幕下那一道拉着电网的高墙,对着那双他似 乎看得见的眼睛,双手合十小声地祈祷着:“娘呵娘呀,儿子苦杀,你快点回家 呀……!”   “回家吧,就回家吧。”郁墨石小声地对自己说。现在他常常自己跟自己说 话,有时候在心里,有时候会说出声来。后背心突然一阵奇痒,他象被螫了一下 似的,一手麻溜地从肩上甩到后背,使劲够一下,没够着,另一手立即又从肋下 伸过去,还是挠不着,他两手来回绕来绕去,但都挠不到痒处。郁墨石扭摆牵动 身子,还是都没用,心里一阵发急,他迅速走到一个墙角,转过身象驴马牛羊猪 狗一样来回蹭起来,直到背脊有些火辣辣的。   郁墨石吁出一口长气,掸掸蹭落在身上的墙灰,顺便也拍拍头发。他感到头 发已搟成毡了,头发干涩纠结生硬。他知道自己已同所有的大路儿一样,满身虱 子,一身褴褛。   空空的腹中又叽哩咕噜叫起来了,郁墨石仿佛猛地矮了一截似的,浑身稣软 地溜着墙边向家里走去。   每天他都如一只白日里出洞游行的小兽,战战兢兢地踅进任何一家饭馆食堂, 偷偷摸摸地从服务员也打着注意想拿回去喂鸡喂鸭的剩菜剩饭中抢出一口。饥饿 的痛楚消弭了他的自尊心和羞耻心,他知道,这样做是对近似于神圣的悲伤的一 种亵渎。在半夜里,他常常为此哭醒过来,哭父母,哭自己。   这一天郁墨石觉得自己运气差极了,什么也没吃着,只在阿四馄饨店里喝了 一口汤,那碗里只有一口汤。他被客客气气地请出店门。强凶霸道还是客客气气, 现在对他而言都一样。   夹弄口的一扇小门嘭地关上了,那是周家阿婆看见他才关的门。   有一抹阳光斜照在周家阿婆家那扇纤细刨印和竖条木纹毕现的小门上,木门 槛上污渍斑驳,但被虫蚀过的布满针尖般的小孔的门槛两端却干燥而又洁净。小 门边上有一扇打着木格子的小窗,木格子窗后即时出现一对混浊灰黄的眼睛,那 是周家阿婆的眼睛,每一个打夹弄进入书场街的人都逃不过她的眼睛。从去年开 始,周家阿婆成了街革委的常客,一天得跑几趟。早请示晚汇报时,书场街谁家 “东方红,太阳升” 唱得含糊了,诵读“老三篇” 时少读一段一类的事,当 晚街干事王街长就能一清二楚。   那扇门后有一个小天井,隔天井面对面地住着周家阿婆和富丽阿姨两家人。 两家门口的阶石缝隙里有茸茸的青苔和细细的小草,趴在那儿看,看得见绿茔茔 的一滩滩幽光。郁墨石记得这两家的门什么时候都关得铁紧的,小天井里冷冷清 清的。富丽阿姨周家阿婆两家已有多年不说话了。   有一日富丽阿姨大清老早,一步跳到外头,蹦高大叫:   “出来,有种出来,这不是要人性命!出来,到街革委讲清楚,今朝我同你 这只死老太婆不成功!”   富丽阿姨在买糕饼馒头的吃食店上班,走起路来一贯抬头挺胸,人又长得高 大黑胖,还一身的劲,一袋五十斤装的面粉,自个儿悠起来一上肩就走。   周家阿婆私下里说,这个富丽阿姨在家人中读语录,光动嘴不出声。   于是周家阿婆的女儿在一片骂天骂地中冲出来与富丽阿姨撕扯着头发,在地 上滚成一堆。这两家人从此不共戴天。两家关门时的声音,全书场街的人都能听 见。   他低头走过木格窗,尽量屏心息气,不作左顾右盼。   弄口一角长着一棵细长的楝树,树冠上挂着三五成串的楝果,楝果皱缩干巴。 用手撕开的楝果,果肉沙绵象沙枣。要是能吃就好了,但这种楝果酸涩无比,世 上没有一种动物会吃这种东西。   一幢幢布局杂乱高高低低的老式楼房展示在他眼前,那片空地周围没有一个 人影,他的家在几棵槐树的后边,那是一幢方正的厚礅礅的两层楼,那两扇油漆 剥落的门,关得铁紧,象一个行将就木的人的眼睛,死气沉沉。惟有那几棵槐树 和高出天井屋墙的那棵泡桐发出一片细碎的的苏苏声,还有一点儿活气。   身后那扇小门又啪地一声打开了,富丽阿姨迈出脚来,一眼就看见了郁墨石。 她扯开嗓子喊一声:“等等,小弟!”   郁墨石看见富丽阿姨迅速退了进去,但那张铜锣脸随即又在门口一晃,挣了 出来。她手里抓住两只白白胖胖的刀切馒头向他走过来,用满街人都听得见的声 音说:   “小弟,你来,听阿姨讲,去街革委申请救济,新社会不作兴饿杀人的!”     他胸口一热,低垂着脑袋,两脚虚浮地向嗓音嘹亮的的富丽阿姨走去。   那边门里一阵叽叽咕咕的声音,有两条礅实的腿也向他一颤一颤地挪过来了。   他眼前一片白花花的,满鼻腔都是馒头的甜香。   “我怕卵呵,三代工人,我又不要做点啥!大人即使犯法,小人有啥罪呀。 去,去找王街长!喏,吃吧,实在饿了么,来寻富丽阿姨!” 富丽阿姨对他说。   他掬着两手接过那两只馒头,点点头。他已经不记得有多久没有听见别人这 样对他说过话了。他深深地朝这个人高马大的富丽阿姨弯下腰,一鞠躬。   “现在不兴这个了,快去,这会街道里还有人咧!”富丽阿姨向他大力挥手。   木格子窗后的那对眼睛慢慢地消失了。   他捧着馒头转身折向夹弄,踩着硌脚的小石块,走过拐角。一到拐角,他收 脚靠在墙上,向两只馒头仔仔细细地看了一眼。犹如双生子的一对馒头,表皮柔 韧如绸缎,上面有富丽阿姨两个手指印,象笑涡似的指印边上有几个浅褐色的麻 点。他从兜里翻出一纸妥妥贴贴地包好一只馒头,他想留下,晚上躺在床上吃。   郁墨石微微地闭一下眼睛,咽下一小口涌上来的涎水,将另一只馒头捏捏紧, 便大嘴咬下,那一坨馒头上那个月牙形的吃口两边立即沾满了灰白的粘液,嘴与 馒头间另有几缕拉丝一样的唾液。   馒头很松软,一经挤兑,嘴里还是很空,他又连咬两口。他的咬嚼肌上下一 动,耳鼓咚咚作响,那一嘴馒头凸凸地撞击他的喉头,自动地滑了下去。没有完 全嚼碎的馒头瓷瓷实实地贴着食管溜下去时,感到有点气闷,他以为会噎着,但 没有,馒头咯地一声下去了,馒头下去的同时郁墨石感到喉头一阵涨痛,这阵涨 痛抵消了食物厚厚实实通过食管时应当给他带来的那点预期的快感,还有点添堵。 他告诉自己吃得太快了。   郁墨石喘口气等了等,才又咬了一小口,然而咽下这笫二口馒头时,他的喉 头依然一阵涨痛,除了痛,还有一小股气顺着食管逆顶而上。他张开嘴巴哦哦地 等着,但那股气就是出不来,郁墨石有点慌,他一边用手捋喉管,一边拍胸。突 然,落入空空洞洞胃囊中的那一坨馒头贴着胃壁乘劲一悠,翻江倒海地涌了上来。 死都不能吐!郁墨石奋力憋住,眼珠暴突身子如弓,象一只刚刚被割开喉管的鸡, 哮喘挣扎,但怎么憋都憋不住了,他身子往前一冲,双手掩口,将所有的汤汤水 水堵在嘴里,但几小块已经是粘粘乎乎的馒头还是从手掌四边滋出来,与好些粘 液一起,沾在手掌和手指间。   郁墨石止住了呕吐,在墙脚下的几株草上擦擦粘乎乎的手,草叶上沾挂着许 些很稠的粘液里裹着大大小小的馒头颗粒,他在心里骂声“屄呀!”   郁墨石抬起憋出了一眼泪花的眼睛寻找在慌乱中掉在地上的那小坨馒头。那 一小坨馒头没有弄脏,白生生的,馒头旁边有一张爬了许多蚂蚁的糖纸,还有半 只枯黑的牛角菱壳里也有些蚂蚁穿出穿进。郁墨石一步跨过去捡起那坨馒头,下 意识地送到嘴边,但又放下了。鼻腔喉头胸口都生痛生痛的,他这会吃不进去了。   那边来人了,郁墨石握着那坨馒头过横街向街革委走去。   街革委在商业食堂隔壁的弄堂里,商业食堂里热气腾腾,菜刀在砧板上哒哒 哒地响成一片。从前,娘来不及烧饭时,会塞给他饭菜票,到这儿来用饭。一荤 一素,他会吃掉白饭,然后一筷子一筷子地慢慢消受这两道菜。   那口馒头在他嘴里搅拌成稀汤了,他才让它们溜边咽下。如果能回到从前, 过原来的那种日子就好了,但郁墨石不知道可以去求谁,他不知道在这个世界上 他可以去求谁。   他用肘关节碰碰幸福地蜇伏在他衣袋里的馒头,磨磨磨蹭蹭地走过食堂,进 了弄堂。   这是一条夹在两座高宅中的小弄堂,终年不见天日。地面是一片片紧紧相贴 象鱼鳞似的竖瓦铺成的,弄脚两旁有一层厚实的茸茸的青苔。   迎面过来了一高一低的两个老妇,她们的衣袖上戴着黑臂章,黑臂章上有白 线轧出的几个颜体大字。高个老妇臂章上的字是---地主分子莫爱珠,他们天 天都要到这儿来送交汇报自己言行和心里活动的交代材料。他不认识那个特为使 黑臂章含混地翻卷起来的矮个老妇,但他知道那个莫爱珠,她住在离他家不远的 一棵泡桐树边的小黑屋里。长得慈眉善目白白胖胖,四五十岁的人,声气跟小姑 娘似的。许多邻舍私下里管她叫“好人地主” 。   三十多年前,他的男人带着她所有的金银首饰投奔苏北赤卫队,49年进京后 在外交部做了大官,另娶了一房妻子。但她靠出租几十亩水田的租子养大的两个 儿子,男人却是要的,一个二个考入北京的大学后,男人都认了。大儿子留苏回 来后也在外交部,但不管大的还是小的没有一个回来看过她。起先还通通信, “好人地主” 收到信会走访所有的街坊邻舍,请他们念信。娘也替她念过,后 来他知道“好人地主” 识字的,便非常讨厌她。   他不知道这个人明儿傍晚就会死去。她打扫过的地段,街干事检查后见有一 滩新新鲜鲜的猫屎。二话没有,她被拖出去挂上牌子在当街的长凳上整整站了一 天,回到家里她就吊死了。通知北京,但没有一个人回来收尸。   “就让她去吊着好了,自绝于人民,自绝于党!” 王街长就是这样说的。 街干事还领人在小黑屋的四周用白灰刷上一条标语:莫爱珠与人民为敌,负隅顽 抗,死路一条!畏罪自杀,罪该万死!   他知道她的尸骸吊在屋梁上许多天,才被她乡下的本家用石灰腌过,运到毛 家桥火葬场烧了,而骨灰则当作肥田粉撒进大田。   “你娘出来了没有哇?” 好人地主眼睛看着正前方对溜边而过的他悄声问 道,她嘘开有点肥厚的双唇,一张福得得的脸上似乎还有一丝笑影。   他吓了一跳,怎么也没有料到她竟然会开口同他说话。他朝她短短的一瞥, 一声未吭,急匆匆走进街革委的门堂子。在这种地方同她说话,被人看见对她对 自己都是一场祸。但得知她的死讯,他一直很后悔,因为没有和她说话。   他穿过黑乎乎的门廊,站在天井口,一下看到正在锁门的王街长。   “你来干啥?”儿女成群的王街长知道他是谁。她留着齐耳的短发,提着买 菜篮子,拧过头来不屑地看他一眼,把门咔嗒死锁。   “……救济” 他口腔粘连,吐字不清。   “啥?” 她眉头眼睛挤在一处,侧过耳朵大声问。   “申请救济”   “给你这种人救济,哼,笑杀人!” 王街长举着菜篮子在他头上晃晃, “虽说,上头讲对可以改造好的子女,要给出路,但是给你这种人救济,不符合 政策。鳏寡孤独,你算哪棵葱?好了好了,你们家那些东西,卖卖也有的吃了, 走吧,走吧!”王街长象那些饭店里的服务员一样,押贼似的把他押到门口,推 出去。   屋里屋外没有一丝风,也没有一丁点声响,一切都仿佛是静止的。   郁墨石松松地坐在堂屋的门坎上,托着晕沉沉脑袋,象只病了很久的小猫。 他的面颊脖颈手背上又添几道新的伤痕,胸口的衣服上全是血疙巴。前两天,他 蹭到河边,想捞些个氽在河里的菜叶回来煮煮,又被他们拦在那儿打破鼻头,他 们还用砖头拍他。他就让鼻血那么淌着,胸前流着大片粘稠的血,仰着满是血污 的脸,沿长街一路恨恨地嚎叫。他就要让这个世界看看,看看吧,都来看看吧, 这个血腥世界!   他久久地看着枝叶如燎焦似的泡桐树出神,仿佛在估摸树干上那枚铁锈斑驳 的大洋钉,能承受多重的份量。   “天老爷呵……”大段大段他从未用过的祈祷词常常从他心里迸出来。他一 次又一次地把绝望的目光转向黑暗的天空,祈求着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一种神秘力 量的援助。他一直在等待着从那天崩地裂的巨响中,从撕裂的天空中伸出来的那 只手。但是,今儿个他等厌了,他不要再象只畜牲那样活着了,认真地考虑着与 这个不再给他庇护和温暖的,骤然变得如此陌生而又冷酷的世界诀别。   笃笃笃,笃笃笃 有人在敲门。他将脸慢慢地转向大门。片刻,门缓缓地带 着轰响被推开了。   一个修长的身影微微地前倾着立在门口,一对黑幽幽亮晶晶的眼睛极其审慎 地向里张望。他吃力地站起来,摇摇晃晃地向前跨一步,又停住了。   “我找一个叫郁墨石的小弟弟,他在吗?” 姑娘轻悄悄地问道,声音里带 着一种催人入梦的韵味。   他疑虑重地点点头。   “喔哟,你就是!” 她略带些微惊喜地说道,然后关门拎包,轻悄悄地向 他走来,“我叫夏思雪,是你哥哥郁墨染的高中同学,在青海工作。我接到他从 北京发来的信…就来了。”   她象唱歌似的说道,脸上有一抹浅浅的笑。她放下包,从口袋里摸出一封信 递过来。   他快要睡着了似的,梦游般地直直伸出双手,接过那封已经揉皱了的信。他 在信壳上慢吞吞地扫一眼,眼神像是要数一数上面有几个字,但他什么也没有看 见,只是微微张着嘴,捧着信,抬起头痴痴地看着那张好象随时要融化在暮色中 的美丽的面庞。   “你真乖,一个人哪都不去。本来,我当是一下子会找不着你的。” 她轻 悄悄地唱道,湖水一样清澈湛蓝的眼睛,渐渐地注满了泪水。   一年了,这个世上没有人用这样温柔的目光看过他,也没有人用这样温柔的 口吻对他说过话,他茫然了。   她那充满着忧伤的泪眼和轻悠悠的颤栗不定的声调在他心中渐渐唤起了一种 沉睡了许久的感情,那是一个受尽委曲的孩子,看到自己最亲近的人朝自己走过 来时迸发出来的感情。他的灵魂深处喷涌出一种无边无际的痛苦。   泪水溢出了他的眼眶,顺着脏脸淌下来。   “阿姨!” 他突然哑哑地叫道。   “不…不是阿姨…!” 她泪流满面地搂着他的脑袋。   她用手轻轻地搓摸着那一头干枯蓬乱的头发,有几片头发从她手中飘落下来。   她搂着他发出一声低低的呜咽。   时夜,他睡去了,房间里那些莫名其妙、悉里索落的声音远远地离他而去了。 他不时地抽动鼻子,象那些哭了很久的人一样。   她的脚边,一盆清水,水面上浮着一层红红白白的虱尸和虱卵。她沾满血迹 的手指在衬衫的衣褶里摸索着。   静夜里,响起一片细碎的毕毕剥剥指甲掐虱的声响。   她又无声无息地哭了。   尽管他从未见过她,甚至都未曾听说过她,他还是跟她走了。他始终也未想 过要看看哥哥给她写的那封信。   他走了,躲在她的身后,紧拽她的衣角,急不可耐地走了。火车在站台上停 留的那几分钟,使他如坐针毡,他尽可能地使自己的脑袋低离敞开着的车窗,贼 眉鼠眼地坐着,惟恐窗外伸进一只大手,将他一把拖出窗去。车开出去很远,他 仍一言不出地保持这种姿势。   火车象洪水一样在铁轨上流过,凄厉地鸣着笛向着西北方向呼啸而去。   他瞌睡朦胧地睁眼看看她一直陷入沉思的面孔,咂巴咂巴嘴,又呼呼睡去。   4   各种车辆在铺着象围棋子似的卵石的马路上,揿着喇叭,时快时慢地向前驶 去。   他吞吞吐吐地向两边扫一眼,让过一辆卡车,通过马路,一脚踏上人行道。 他的耳边传来一阵急促的铃声,一辆崭新的自行车擦着道边飞驰而来。他赶紧往 后一退,但却档住了已绕开的车子去路,险些乎被拦腰撞上。车吱地一声刹住了, 一个头发溜光衣着鲜亮的小伙子吹胡子瞪眼地将车把一别,身子一耸,如高台定 车,然后蹬踏半圈半圈,转小弯,车又活了。   郁墨石将汗涔涔的长发掠向脑后,刚要道歉,小伙子拎圆眼睛劈面朝他啐一 口:“呸,乡屄!”   他浑身一震,迷惘地望着如矢飞去的自行车。那口唾沫顺着他扩张的鼻梁淌 下来,几个路人迸出一串笑声,频频回首离开。   路灯跳一下,亮了,他的前额泛出一片青光。   他摸出手绢,慢慢地擦脸,动作象个老人。他觉得自己从一个高处往下跌去。   幽蓝色的天地间,没有一丝风。街头巷尾的蒲扇声,此起彼伏,整个苏城象 一只巨大的风箱,啪啪嗒嗒,啪啪嗒嗒地响个不停。   郁墨石就那么木地走着,再没有刚下车时的兴奋。手里的袋子越来越重了, 他不停地换着手,歪歪斜斜地走进一条小弄。   瓶胆状的驳弄口,有一群纳凉人。四周一幢幢老屋,象一个个伛腰曲背的老 人,松松垮垮地下锉着,张开着黑黝黝的门洞。一股股湿热之气,从这些门洞里 厚厚实实地往外直冒。   一个瘦削的老头,穿著荡来荡去的汗衫,将一把竹椅摔在门边,象不是他自 己的东西似的。他并不忙着坐下,一手执扇将竹椅四边呼啦呼啦扇扇,而后才嘎 吱一声死命坐下,扬起剃成光葫芦瓢的脑袋,大声高气地对大家伙儿说:   “热杀人,热杀人呵,天要绝人啊!”   “太阳黑子!” 一个面孔肥厚的小伙权威地说道,“发大水,地震呵,天 火呀…不是这样,就是那样,总归要弄点事情出来的,去查好了!”    “太阳黑子?哼,当心弄顶现行反革命的帽子给你戴戴。狂犬吠日!” 瘦 削的老头扯直嗓子喊道,他记得前几年糊满大字报的街口墙上有这样一幅谩画。   “别触我霉头噢!”面孔肥厚的小伙扫兴地嘟囔一句,不吱声了。   瓶胆中的纳凉人七嘴八舌,开始谈天说地。从遥远的非洲说到北京,从省上 说到市里,没有他们不知道的事,甚至是党和国家领导人抽什么烟,一天拉几回 屎。他们永远能找到谈资。   一盏路灯,孤零零地戳在弄口,未亡人似的垂着眼,泡在沉着的夜色中。成 群的蚊蚋,间或有几只飞蛾蝼蛄,绕着暗黄的灯晕,用令人目眩的速度作大圆小 圆飞行,不时地将搪瓷灯罩撞得叮当作响,那绿面白底的灯罩上粘着星星点点油 腻的蝇屎。而布满裂纹的水门汀地上也不时传来清晰的劈啪声,一只只受到重创 的蛾子蝼蛄,在地上拼命旋转,弄出很大的动静。   几个一丝不挂的孩子,在刷满沥青的电线木四周,忽而东西,忽而南北地奔 走嚎叫。   “小祖宗呵,歇歇罢,刚刚汰浴,又是一身汗哉!” 一个妇人在人丛中拧 过脸,牙齿切紧地对一个跑得热气腾腾的男孩尖叫道。   男孩迟疑一下,但马上又与其它孩你拍我,我扯他,追头逐尾,忙得不亦乐 乎。   “一只、两只、三只…”一个赤膊女孩,反剪双手贴墙,梦悠悠地数着地上 被一只只小脚碾碎的蛾子蝼蛄。   男孩们瞅瞅拖鞋上沾满淡绿的粘液和灰白的茸毛,瞅瞅地下一滩滩蛾子蝼蛄 粘乎乎的尸身,个个发出快活的啸叫。   哒哒哒哒,一双木屐,清脆地敲击地面,向前急奔过去。木屐的主人--- 一个面色通红、大汗淋漓的男孩,追着一只晕头转向,翅翼刷啦啦刷啦啦作响的 大蜻蜓,一头扎进黑暗。   “喔…!” 小男孩低吟一声,站住了。   郁墨石拖长的身影,从暗中冒出来。那个硕大蓬乱的头影,一上一下地耸动 着,从墙上地下移过来。   “妈妈唉…!” 小男孩惊恐地叫一声,折身奔回纳凉人圈中,热哄哄地投 入到他娘的怀里。   “啧啧啧,热杀,要命呵,起开!” 他娘一把推开男孩,抬起黑亮的眼睛 朝暗处探询。另有几道目光,也同时投向那个移过来的黑影。   郁墨石那张很久没有修过的脸,渐渐进入众人眼帘。   一个姑娘抬着尖下巴颏,翘起的双腿啪嗒一声着地,生脆地向众人招呼:   “快点看呢,这么个人嗳!”   郁墨石微微地昂起头来,放下旅行袋,阴沉的目光透过散落在眉眼间的乱发, 轻蔑地横扫众人,最后落实在这个尖下颏姑娘脸上,阴恶地盯着,直至那个姑娘 别过脸去。   “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那个面孔肥厚的小伙咯吱吱一声从椅子上起身, 大模大样地走上前,操一口洋泾浜国语凶蛮地问道。   前几日,他在这拦下一个扛着大包小包的乡下老头,一阵盘问。老头抖手抖 脚地捧出一纸汗渍渍的大队证明请他过目,他煞有介事地把那纸证明翻来复去看 一遍,然后猛地伸出手臂大吼一声:“开路伊麻死!” 老头大惊,在众人的哄 笑中逃之夭夭。看到乡下老头那副惊慌失措状如鼠类的嘴脸,他感到一阵快意。 这个肥脸小伙,初中一出来就进厂了。原本就有些烧不熟,但前两年从厂子里抽 到苏城民兵指挥部后,就弄出一身霸气。有事没事,见着街道上的管制分子,他 张嘴就训,抬手就抽。   “杀瘾,哦…适意!” 突然,一阵微风吹来,众人一片叫好。   郁墨石目不斜视地拎起瘫作一团的旅行袋,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去。   “嗨嗨嗨嗨嗨!”小伙提一把劲怪腔怪调地喊了起来。   纳凉人间,爆出一阵哄笑。   小伙子五筋横六筋地冲过去,隔八丈远想一把拎着他的后脖领。郁墨石缓缓 地转过身来,脸色死白如灰,一头长发朝四面八方披散开去,目光呼地一亮,饱 含着轻蔑直逼小伙而来。那小伙浑身不由自主地一痉一缩,不由得落下手来。   一个眼睛黑亮的姑娘单人独椅地坐在远离人群的地方,嚯地立身,对那小伙 大喊道,“人家打这路过,碍着你啥了?”   “不作兴的,这样欺侮外地人!” 那老头的蒲扇在腿脚上拍得山响。另有 几个人也附和着,同声责怪这小伙惹事生非。   “想干啥?把你还问不得了!” 小伙口气明显软了下来。   郁墨石的喉结来回窜动着,盯了小伙一眼,又向那个已经坐下的姑娘看一眼, 旁若无人地转身离去。   “乡下盲流,你再犟犟看,捉你进去!” 小伙子拍灰似的拍拍巴掌,对郁 墨石喊一句,“不看在这些乡邻份上,哼哼,打得你稀屎直流!”   “谁呀,这是谁呀?” 一个女人直起身子去看郁墨石的背影,而后问躺在 长凳上的男人。   “傻屄!” 男人对女人说。   “你傻屄!” 女人对男人说。   尖下巴颏的姑娘则对自己说:“这人有病。”   安静片刻的孩子又嗷嗷直叫,在人丛里穿行追逐。   “哦…盲流!” 郁墨石在心中低吟一声,拖着酸胀无力的双腿,重新步入 黑暗。“你是盲流,你的穿着,你的架式,你的精神劲,怎么看怎么是!是的, 盲流。但盲流便要捉进去,打得稀屎直流?”   郁墨石双目含悲地抬头看天,那是钢蓝色的天空,没有一丝温情。   一群汗流浃背的盲流在铁丝网圈定的场上打土坯,这是镇上的砖瓦窑。两座 砖瓦窑的上空布满着暗灰色的浓烟,象硝烟似的。   夏思雪骑一辆借来的自行车,带着他去尕斯湖农场买洋芋。尕斯湖农场是柴 达木劳改总场的一个分场,柴达木周边许多城镇和厂矿边上都有这样的分场。   这一条路有不少路段,路中央全是浮土,垫多少煤渣进去,要不了多久就全 会被浮土吃尽,夏思雪骑不动车,就下来推着走。   她看着那一群灰土满面的人,对坐在大梁上的他这样说:“哼!生生地将人 分成三六九等。谁天生就是城里人呀?乡下人离乡进城,就是盲流!他们其中有 许许多多的人,当年自己不也是乡下人吗?是那些乡下人用小米独轮车把他们送 进了城,回过身来却如此对待这些离乡背井到城里来讨生活的乡下人!”   在外人面前从不多嘴多舌的夏思雪姐姐常常对他说这样的话,不管他听得懂 还是听不懂。他懵懵懂懂地感到夏思雪骨子里对那一个人有那么一点怨恨,有时 这使他害怕有时却又使他有点排斥。他打心底里不相信那个高大魁伟、满面慈悲 的人和他见到的那些恶形恶状的人是一样的人。他是他,他们是他们。他在天上, 而他们则在地下。那人若是天上有知,现今世上这一切血腥罪孽都会统统根绝, 这湛蓝蓝的天底下便会没有一点阴霾,因为他不许!   那时郁墨石第一次知道什么叫盲流,他呆呆地看着他们默不作声地甩泥脱坯, 拉煤运砖。一张被高原紫外线灼伤的老脸从木模子上抬起来,他的额头双颊布满 纵横交错的长短纹,垂着沾满湿泥故而显得肥厚的手掌,向他和夏思雪匆匆一瞥, 端起地上的大茶缸咕咚咚咕咚咚地一阵猛饮。   “妈了个巴子,老喝什么呀你,喝喝喝,喝完又尿!” 一个后生斜背着长 枪对喝水的老头吼道。   老头扔下沾着几个粗大的泥手印的茶缸,走到一边又埋下脸去干活了。   那天,万里无云,天空如洗,那些在蓝天碧空下,机械地干活的盲流,使郁 墨石感到生命的苍凉和茫远。他也是第一次知道,这个社会除了对地富反坏右和 各种狱犯实行专政,居然还会虐待仅仅没有一纸城镇户口流离失所的农民。他们 在这挣足回乡的盘缠,然后便被押解遣返回家。后来有人对他说,当一个社会将 它的部分成员看成是“多余” 的,它就是一个“野蛮” 的社会。这话肯定没错, 但他笑了。   在回家路上,郁墨石忧心忡忡地问夏思雪:“姐,我会不会也被他们捉进去, 送回家?”一想到他会被送回苏城,郁墨石不寒而栗。   “怎么会呀!” 夏思雪手一抖摸摸他的脑袋。   “我不也是没户口呵?”   “…不一样的……!” 夏思雪忧郁地注视着脑袋低垂的郁墨石。   5     郁墨石拖拖拉拉地走着,衬衫完全被水一样往外滋出来的汗浸湿了。路的两 边及房前屋后,都有他无法回避的纳凉人。有时,在暗中会突然冒出一个纳凉的 人,将他吓一大跳。因为那个面孔肥厚的小伙的缘故,他尽量远离那些纳凉人, 但有时他又不得不擦着他们的大腿通过,于是也总要引来几声议论。他对任何问 话一概充耳不闻,只是摆动着象似生了锈的膝关节,机械地向前走去。他们的咳 嗽声说话声仿佛浮在凝固的空气中,在他身后持续很长的时间。   天虽然既闷又热,身上又湿又粘,但他还是回绝了几辆上来兜生意的黄包车。 姑母在电话中千叮咛万嘱咐,要他一买到火车票就拍电报给她并说家里这一阵子 白天晚上都有人的,但在敦煌等着去柳园的班车时,他就打算独自这样走回家去。   这些年来,郁墨石从来没有想过他还会回家。   喔喔喔喔,一会儿从后面一排土坯房的房头那儿传来了一声鸡叫声,叫声起 先嘹亮而又雄壮,但结束时总是拖拉而又粗哑,象猛然间被人一把掐着了脖子, 天天都这样。   鸡的主人是个撒拉族人,男撒拉在镇上一家清真馆子帮厨,女的则推个架子 车在桥头卖酿皮。中国西北的穆斯林是中国的吉普赛人,弄袋面锅碗瓢勺拉一车, 就出门闯天下了,怎么都可以活人。郁墨石有几次碰见那个男撒拉躲在这个聚居 区的小树林里屈着膝蹲在那儿尿尿,很难受。男撒拉都蹲着尿,左腿蹲个八九十 度,右腿约呈三四十度,掏挖出来,就嘘嘘嘘地尿开了,很累人的样子。郁墨石 特别不舒服,偶尔到镇上饭店改善一下生活,喝碗牛肉粉条汤或者羊肉尕面片, 他绝不进那个撒拉帮厨的馆子,仅仅因为他尿尿的方式。   镇那边的公鸡也远远近近地啼成一片,在这一点上,鸡和狗一样。   即使不做恶梦,郁墨石就象那些个上了岁数人的一样,每天也会这样早早醒 了。一醒来,就再也睡不着了,静静地躺在那儿等天慢慢亮起来。煤房里依然很 黑,炉子上的水壶,墙根下的暖瓶都在暗中微光闪烁。   这儿离那条南川河不远,哗哗啦啦的河水声一早一晚听得特别清晰,有时那 些时强时弱的流水声会使郁墨石想到那个无论从那方面都离他无限遥远的家;隆 冬,阵阵呼啸而来的大风,在这个镇子的上空发出凄厉地嚎叫声,那种怨天怨地 的嚎叫声,也会使他想起幼时在苏城和巴依河那一个个难捱的冬日,但他总是立 马刹住,如屏蔽一般。他不能也不敢想下去,他不能使自己一老生活在那个伤口 中。但他总会不经意地想起苏城,想起那个空空荡荡的家。   有无数回,在一个个黑黝黝的梦里,他都买好了回苏城的车票,但不是看错 火车发车的时间就是在火车行将发车的那一刻,下车买东西抑或上厕所什么的耽 搁了上车时间,待他赶到时,那列车引笛长鸣,缓缓地驶出车站,多数时候,他 的行李已在车上,于是他就心急如焚地爬山涉水,或者大汗淋漓地穿过许多的大 街小巷没命地赶车,总之没有一回能够成行。梦醒来时分,他还常常因为那些失 落的行李和那张废了的火车票从胸腔里迸出一声绝望的长吟。   煤房里的煤砖呈厂字形贴着两壁的墙摞着,煤砖顶上胡乱地扔着些杂物,床 前是一片踩上去咯吱咯吱发响的煤末,还有几块砸成拳头大小的煤块和一把锈到 家了的切菜刀。   巴依河垮坝后,他们终于大范围地开始清理了,几百个人死了,死者中十有 六七是那些盲流,盲流死了,那是盲流的错。从巴依河逃出来后,一到隆阳他的 全部家当都塞在了床底下,那是一个裹着塑料单的包袱。这一年里什么东西他都 不往外放,似乎时刻准备着铺盖一卷,包袱一夹,走人。   郁墨石一手撑在墙上,尽可能地减轻自己对床的压力,小小心心地起床了。 床是铁的,翻个身会吱嘎吱嘎响半天,摇半天,因而郁墨石每天躺下起来都很小 心,唯恐床坍了,坍过一回的。不过,郁墨石还是很满意,这么些年,他还是头 一回在床上睡觉。床是房东家的,原来就吊在煤房的墙上,同床吊在一起的还有 几串落满煤灰的干辣椒和一条同样落满煤灰的打了几个大补丁的旧棉袄。这千年 不用万年不取的辣椒棉袄现在依然挂在那两个木橛子上。   象许多人家的煤房一样,这煤房也没有窗。煤房的门是一块铺板做的,缝隙 很大,月亮好的时候,月光清清白白地从缝隙里长长短短投在地上,照亮了整个 煤房。但一到春天扬沙天气,一缕缕沙尘就会从门缝里沙啦啦沙啦啦钻进来,在 地上摆开一撮一撮的冒尖的堆沙,而穷冬烈风,则会直接将一股股黏冷的寒意吹 进他的每一处骨节。住在这里,怕就怕这冬天,晚上穿着老羊皮袄戴着棉帽口罩 睡觉,还是觉得浑身都透着寒气,清早起来,口罩和眼睫眉毛一片冰霜。冬天, 好多煤房门外常常会立着个冻得结结实实的尿桶,那些个黑乎乎的尿桶边上大都 挂着一小溜一小片黄脓鼻涕状的薄冰,得被大太阳晒上一个中午才能慢慢化开, 来不及倒的话,天一擦黑,这些尿桶又重新被冻结了。   今天是星期天,郁墨石从床下拖出包袱,取出要换的内衣内裤,只要条件许 可,他每星期都会换洗衣服。他的手触到了用布包好的镜框,那是夏思雪的照片。 他翻开了布包,一个乌木的小相框露了出来。相框象一本精致的小书,颜色沉着 典雅,被拭擦得精光锃亮,四周一圈枝蔓相连的无花果叶淡淡地衬出夏思雪鹅蛋 形的脸庞,她的脸部线条柔和流畅,神情幽远淡然,依然是那样忧郁地望着自己。 他默然地看了一会角角边边泅湿后变得发黄的这张照片,又用布包好,塞了回去。   当他那天回过神来,一想起要回到肯定已是荡然无存的地窝子看看时,头一 个念头,就是夏思雪这张照片没了。如同面对那一具具尸体,这同样使郁墨石感 到一阵心痛。他找了把铁锹一步步往回走去,远远看到他和另外一家地窝子只是 门坑里积满泥浆,而门居然完好无损时,他傻眼了。大水在那拐个弯将他前后的 地窝子土坯房夷为了平地。   到了隆阳,他原来什么时候都摆在外面的相片和书,如今也都放在包袱里, 塞在床下,这倒不只是为了逃生,他主要不想让一天至少要来这儿取一次煤的房 东女儿或者儿子乱看乱翻他的东西。有时他们白天没顾不上取煤,多晚也会砰砰 嘭嘭地来砸门。因为这一点,郁墨石有时会怀念他住的那些个地窝子,那起码是 个一人天地。   郁墨石打开门走到外头,蓝黑色的天空,一派纯净,预示着今天是个好天气。 对面那些家属楼依然一片漆黑,星期天他们不睡到九十点钟是不会起床的。每一 户人家的门直对着自己家的煤房,这儿有不少煤房,都租给了象郁墨石这样的人。   旁边一家煤房的门也开了,一个穿得干干净净的小妹子拎着一个大大的包袱, 从冒着湿气的门里吃力地走出来,嘴里吭唷嗨唷的。门里投出一片摇摇曳摇曳的 烛光,有几个大大小小的身影激烈地晃悠着,还有一声声急促而又兴奋的低语声 传来。郁墨石和这人家不在一起干活,所以平常没有什么来往也不太说话。   “叔叔,我们今儿个要回老家咧!” 那个妮子放下包袱,奔过来,抬着那 张容光焕发的小脸,喜滋滋地对郁墨石宣布。她家包一次饺子包子什么的,她也 都会向她碰见的每一个人宣告,声音中充满着自豪。   “呃,回老家,回老家,好呵!” 郁墨石摸摸妮子那条头发稀稀拉拉的小 辫,喃喃地说道。他真为妮子高兴。回老家探亲是柴达木人最最开心的一件大事, 其开心程度远远在过年过节之上。   “你不回老家吗,叔叔?”妮子一双小眼睛极其哀怜地看着郁墨石问。   “哦…不回。”郁墨石一愣,抬眼向天望去。   “噢,我们今儿个要会老家罗,一会儿就去乘大大的轿车回老家罗!” 妮 子向郁墨石摆摆手,甩动着两条小辫子,屁颠屁颠地跑了。   郁墨石黯然地回到自己的屋里,紧紧地关上了门。   许多年前,他还在夏思雪身边那会,曾陆续收到过郁汉英几封来信,他看都 不看卷巴卷巴就直接将这些信投进炉子里。夏思雪劝过无数回,他听不进去。后 来郁汉英就直接写信给夏思雪,她对夏思雪说,那时候她的丈夫一直嚷着要跟她 离婚,在那个丘八看来,她只是一个年老色衰社会关系复杂并累及了他前程的女 人。然而当时对她说来,失去这棵大树,就意味着失掉了整个世界,所以她才做 出这样不是人的事来,她说那会,她只想保住她的家。   一年过去了,又一年过去了,一晃八年,他不再恨郁汉英了,但他不打算写 信,更没想着有一天,象妮子那样也会回到老家。   九点多了,太阳光雪亮雪亮的,今天天气真好。郁墨石提着一双满是红锈的 帆布手套出门了,这儿的工地,星期天也是十点上班。隆阳医院在造新大楼,工 地上的小工钢筋工几乎都是郁墨石这样的外来工,他就在那儿窝钢筋,人象推大 磨似的。   隆阳镇所有的营业场所星期天也都在十点后才开门。这是一座只有几千人几 十个单位的小镇,青藏公路直接将这座高原的小镇一分为二,商店菜场邮电所银 行饭馆招待所依次在公路两边一字形排开。只要天气晴好,每个休息日街上都显 出一种喜庆气氛。这一天人们不时可以看见公路的电线杆和书店照相馆门口的木 桩上栓着一匹匹毛色肮脏的牛马骆驼,那都是附近牧人的坐骑。街上挤满了喜气 洋洋的逛街人,人们穿着干净的衣服,买不买东西都会带着全家老小人,从沿路 的各个门市部里穿出穿进。   镇子的大街两边种着一圈一圈杨树,杨树全用带着倒剌的铁丝网拦起来,以 防孩子和牲口作贱。那些树很矮,树干也很细,几年前郁墨石路过这儿时树长成 啥样,现在还是啥样。路上跑的基本上都是镇的车,拉着沙石牛皮哄哄地急驶而 去。   一辆西藏牌照的日野货车一路鸣着笛,扬起一团浓浓的灰沙风驰电掣地开过 来。郁墨石急忙跳到路边躲灰,但那车却直奔他而来,而后在他跟前,一个急刹 车。一团更大的灰沙从车后翻过来呼地将郁墨石罩在其中。灰沙飘开时,郁墨石 已经和那车一样的土头灰脸,他看看身上。早上刚换的一身衣裳算是毁了。两个 藏胞师傅视若无睹地从驾驶楼里跳下来,砰砰两声地甩上车门,锁都不锁,朝一 家饭店晃过去,他们身上的那两把藏刀很显眼地在他们的藏袍外晃来荡去。   郁墨石的脸顿时憋得通红,目光阴沉地目送他们远去。什么时候,他都能忍 则忍,一句话也没有。再说,和汉人打一架就是打一架,而与藏胞回民干架,就 算民族纠纷了。派出所一般都会向着少数民族,尤其是藏族人。一个骠悍的说动 刀子就动刀子的民族,连从来都是无所顾忌,以为自个儿是天的公安也是有所忌 掸的,何况,他只是一个象草芥一样的盲流,弄点事出来,就等于自投罗网。他 在德兰的时候,有时昨天还在一起干活的人,笫二天就再也不来了,一问才知道, 晚上被人敲开门来,一查没有户口,立马就被带走了。这儿虽然查得不是太凶, 但郁墨石什么时候都有那么点提心吊胆的。    郁墨石从不逛街,要买什么,就直奔商店里的什么柜台,一买完就拍屁股走 人。一收工,他也绝对不在外面勾留,晚上更是很少外出。察汗乌苏就有两个替 人打家俱的浙江小木匠在看电影回家的路上,被巡夜的人弄进去,后来就被遣返 回家了。   “一泡尿,妈了个屄,就是一泡尿呵!” 其中一个小木匠对去看他们的人 苦笑道。   电影终了,他们在影院的毛厕里尿水,出来时落在了后面,与巡逻的民兵小 分队撞了个正着。   郁墨石拍拍身上的灰沙,啐口沾灰的唾沫,裹在人流中走向镇中心的医院工 地走去。看着那些衣着洁净,神情悠闲的逛街人,他多少有点自卑,什么时候, 他也能如他们似的象个人一样地在这大街上走来走去?   百货商店和土产副食杂品店之间的墙下聚集了许多人,他们都在看贴在那儿 的一张什么告示。有的人从人丛里挤出来时,一路摇头叹气而去,有的人从人圈 里一出来就被圈外踮足引颈的人拦下问个究竟。郁墨石目不斜视地绕过这些闲人, 推门走进副食杂品店,去买一包烟,这儿一毛多的纸烟不凭票,随便买。   待他买完烟,再次路过那个人圈时,一个瘦骨伶仃的老妇对他摇头说道: “孽障呵,这样找人,怎么找得着人呀!”   “找什么人?” 郁墨石身边有个人随口一问。   但老妇却上下打量一下郁墨石说:“就找你这样的人,一个姑姑找侄子,人 都快死了,自己去看看吧!”   郁墨石愣愣神,随身边人走进那个圈子。   那是一纸寻人启事,上面一个名字,让郁墨石大大地一愣,他的大名用黑亮 泛光的墨汁写在这样一张大告示上,显得特别的异样。在看见自己的名字那一瞬 间,他感到头有点晕,起初他甚至不能确定寻人启事上要找的那个郁墨石就是他 本人。   郁墨石 男 1956年9月18日生人 江苏苏城人,1970年9月离开柴达木矿区 中学后至今下落不明。如有知其下落者,烦请函告或电告江苏苏城古寺巷30号  郁汉英。联系电话:江苏苏城9032,找郁汉英 秦霭露;江苏苏城6852,找秦霭 露,或青海柴达木农场转农场中学,找廖无言,必有重谢,绝不食言。   1975年7月27日   另:郁汉英留言,“侄呵,你离苏八载,姑姑痛不欲生,悔恨交加,没有一 天不牵记着你,没有过上一天的安生日子!姑姑现在已患绝症,时日不多了,如 果你还在人世,看见这张告示,速速回苏,姑姑日日夜夜都盼着你能回家!求求 了,给你快死的姑姑一个机会吧!”   高挂在天空的太阳,红红黄黄的,突然一下子散了,如松针般的光芒向四下 里飞逸而去。郁墨石的心一阵大抖,脑袋瓜里一片嗡嗡声,整个人如穿了衣裤的 一团云,忽忽悠悠地随风飘一飘,飘一飘。他腾云驾雾似地摇摇晃晃地走进路对 面的邮电所。   姑母快死了,这个几年如一日一直在求他愿谅的姑姑,竟然通过这样一种方 式满世界找他,他对她所有的怨恨完全一风吹了。   邮电所的两间门面的门市里挤满了打长途电话的人,电话一响,郁墨石每次 都站起身来等着那一声:苏城电话!他坐在长凳上,心里始终慌得不行,一直那 么惴惴不安。她快要死了,她快要死了!他坐在那儿反复地念叨着这句话,周身 感到一片湿冷,而折叠成方块后揣在怀里的那张告示这会却又重又烫,铁板烧似 的。他这才意识到他和姑母仍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   话务员一喊苏城电话,他飞步上前,惟恐断线。当他操起耳机时,手已抖得 不成样子。   “是小弟呵,你是小弟呵……!” 姑母歇斯底理的哭叫声,相隔八年,从 远在几千公里之外的地方嗡嗡嘤嘤地传来。    “回来吧,回来吧,小弟,这儿到底是你的家呀!”姑母在电话里高高低低 地哭叫道。   表姐霭露抢过电话说:“小弟,你真的快点回来吧!姐姐求你了,她只想见 你……。”   郁墨石搁下电话,走出邮电所,面对着熙熙攘攘的逛街人嘘出长长的一口气, 对自己说:回去吧。虽然那个没有爹娘的故乡早已在他心中成了一个空壳,一个 不再令人有丝毫念想的空壳。   郁墨石从不象那些远离故土的人一样,一听说家乡人便喜出望外地一声尖叫。 把他弄得生不如死的正是那些本乡本土的家乡人,他厌恶那个地方,也厌恶那个 地方的人。原来,他以为自己永远不会生出显克微支笔下的那种乡愁,可是偶尔 听到有人一提到苏城,他犹如听到弃他而去的恋人名字,心尖还是会怦然一跳。 刚才在车上当列车广播一报到苏城的站名时,他也这样。不过这会儿,眼前的这 一切让他异常地烦躁,他由里到外地感到一阵阵令人情绪失控的躁热。   6   路边一棵棵柳树的枝叶,全都显得很重的样子,垂头丧气地耷拉下来。郁墨 石开始感到口干舌燥,胸口发闷。里头的汗衫紧紧粘在身上,被渍出一道道一圈 圈发白发黄汗迹的下裤,又有几处浸湿了,裆里热哄哄的,简直可以焖熟点什么。 流淌在他身边的一条条乌黑恶浊的小河,也在暑热蒸腾中散发着阵阵恶臭,如一 个糜烂的溃疡。   前面的路灯下仍有雾蒙蒙的一团团飞虫,路灯旁边开着一家烟纸店。烟纸店 内灯火通明,门口立着几个有点岁数的男人,紫酱色的脸膛上满是优游自在的神 情。看到那个柜台后的女人那张白潦潦的脸,他的心往下一沉而后有力地狂跳了 起来。从他开始记事,她就在这儿做事,小时候,不喊她一声阿姨,甭想在这买 出点什么,任你将手里的钱举得高高的,三遍五遍重复你要买的东西。那时,他 常帮父亲到此买烟的。   这店铺面不宽,一间半门面,四壁糊着状如血珠的小碎花壁纸,挡住大半门 脸的柜台上码着一摞摞齐整整的白令纸,后面的架子上摆满了各种牌子的纸烟和 草纸什么的。大人们当年说烟纸店,他一直以为是与女人有关的姻脂店。   那个不知有多大年龄的女人,伏在柜台上,上身往外冲着,眼睛中盛满了往 事如烟的神情。她脸朝别处,有一句没一句地应答着站在柜前门口那几个人的话。   “买一包四号券上的烟,肥皂几号券?” 一个和他年龄相仿的小伙掏出几 张用曲别针别好的购物券,中气很足地说。   “肥皂七号” 一个身板壮实的老男人替懒洋洋从柜台上直起腰来的女人答 道。   “买火柴的五号券明儿作废,也用掉吧。喏,这张,我都见了,你这眼神!” 另一个老男人用骨节粗大的手指戳点着摊在柜上的购物券。   “一顿老酒刚刚吃好,六脉调和,出来荡荡!” 那个身板壮实的老男人向 另一个一脸酡红向他们走来的老男人招呼,“今儿夜里弄点啥下酒小菜呀?”   “半爿脚爪,一块薰鱼!” 那人响亮地答道,声气极为自得。   郁墨石一一认出了那几个男人,他们全是住这附近的老单身汉。一如十几年 前,不论春夏秋冬,一吃过晚饭就到这儿集合,直至小店关门打烊。   他听到了他们嗡嗡隆隆的絮语声中,间或发出的那种从事强体力劳动的人所 特有的豪爽的笑声。   这时,一个女人从他们的眼皮下通过,他们立即噤声,直勾勾地盯着那女人, 有持无恐地打量她身上的每一个部位。   郁墨石知道他们一会儿就会对这个妇道人家评头论足,有时虽沉默半晌便扯 到了旁的事上去,但心里则会想着刚刚过去的女人,直到另外一件什么事或什么 人进入他们的话题。   听见他的脚步声,那些优游自在的紫酱色脸膛纷纷转向,又目光一致地朝他 刷来。   他径直向紧邻店面的夹弄走去。   这些人毫无例外都从事搬运装卸倒马桶一类笨重低贱的劳动,他们因此统统 吃光用光,故而长着那种劳动需要的一副好筋骨,个个五大三粗,结结实实,如 铜浇铁铸一般。这些人口口声声称自己是粗人,嘴里整天日天操地的,有的隔些 时日就同一些出了名的不规矩的女人上床,对此他们毫不隐讳。娘不喜欢这些人, 她从不跟他们讲话,也不许他与这些人搭腔。   郁墨石浑身疲软,背都快直不起来了,但一走进这条幽暗潮湿的夹弄,他的 血涌上来了,麻稣稣的。夹弄里潮湿的空气,使他的前额和眼睛感到凉快。他闻 到了爬满墙脚的青苔和湿泥味,一种漫无边际的伤感向他袭来。   一出夹弄,一片豁然开朗的天地。一幢独立的小楼从暗中跳了出来,两扇黑 漆大门里的那棵粗壮的泡桐,将形式各异的枝影淡淡地铺在天井的方格地上,在 大敞着的落地长窗后面,一个身板笔直的老人背影昂首挺胸地立在堂屋。   他有气无力地跨进门槛,一个酝酿许久的字眼从他嘴里喷出来:爹!   在他出声的同时,那老人猛地转身,一对威严的眼睛蓦然一亮,嘴里发出一 声含混的叫声。后楼立时传来一阵通通通的脚步声,声音滚过楼梯,一个老妇如 风似地卷入堂屋,一张羊皮纸色的脸,一对墨黑空洞的眼睛,她愣愣神无声地哭 嚎着向他扑来。   郁墨石的眼睛湿润了。夹弄愈来愈窄,他把袋子靠在胸前,侧过身,象只河 蟹横行。他想起三年级时班上一个瘦小的女生的妈妈,那是一个胖到不能走进这 种弄堂的妇人。只要她过来,迎面来的人都得退出去。这个妈妈因此便有一个 “一弄堂” 的绰号,班上的男生四处出击多方打听,终于搞到了这个女生妈妈 的名字。他们一见到这个女生,就整齐而有节奏的一道喊:“一弄堂, 范秀云, 范秀云,一弄堂!”于是,那个平常闷声不响极温柔的女生,就会跳起身来,嚎 哭着向他们发起攻击。   一丝苦涩爬上了他的嘴角,他微微地垂下头来。   一只蟋蟀悦耳地在前面鸣叫着,听到他的脚步,立时一声不响地沉默了下来。 待他走过,它比方才更加嘹亮而又快活地唱道:瞿瞿瞿,瞿瞿瞿,仿佛因为没有 受到太大的打搅心里特美气舒坦。   一幢幢布局杂乱高高低低的老式楼房朦朦胧胧地展示在他眼前,夹弄口子的 角落里那棵憋屈的楝树,也还在那立着。空地上的几棵槐树,依然如旧,在夜色 中显得浑厚、庄重。   郁墨石听见了自己的喘息声,粗重而又急促。正如他所预料的那样,一圈低 矮的冬青树旁边,密密麻麻地坐满了纳凉的左邻右舍。   他的目光掠过这些左邻右舍,落到那幢方正的厚礅礅的两层楼上。那扇看上 去颇有份量的门,半开半闭,如倦人的眼,高出天井屋墙的那棵泡桐发出一片细 碎的如怨如泣的苏苏声。从半敞着的门里,他看见从堂屋里洒落在天井中的星星 点点的光亮。楼上的窗户黑洞洞的,一扇窗被风轻轻吹动了,吱呀呀一声。窗玻 璃上一片幽暗的反光,象灰蓝色的闪电,忽闪一下。   一轮圆月从厚实的云层里跌跌撞撞地破云而出,洒下一天一地的如洗清晖。 窗下屋披上的鱼鳞似的一拢拢升上去的瓦拢,在刚刚从云层中探出头来的明月照 射下,显得清晰可辨。   他看看在清白月光下脸上明暗不一的众邻舍,那里没有富丽阿姨。   无需借助钉在墙头上的路灯,单凭他们的身影,他就可以认出他们中的任何 人。他突然觉得特别奇怪,在他混迹街头的那一年多时间里,他们中的有些人似 乎一下就地蒸发消失了,他真的不记得曾经在哪看到过他们的人影,即便是在他 们自己的家门口。   要完全避开那些邻居是不可能的,但他尽量绕道而行,不去惊动他们。他曲 线而行,向那扇半闭半开的墙门走去。   “你寻啥人?”那是一向好管闲事的周家阿婆。她虽口齿不清,出语含混, 但她却使尽力气,用足以引起全世界人注意的嗓门张大着牙全落尽的瘪嘴向他发 问。她最忌讳人都在外头,门全开着的时候,有陌生人在这里走来走去。   郁墨石冷冷地扫了周家阿婆一眼,扭着脸刚想说点什么。   “问你寻啥人!” 周家阿婆沉不住气了,如同审贼一样严厉。   手里永远有活计的,只剩下一把老骨头的李家娘娘把纳鞋的扎底线拽得嗖嗖 生风。他们全都抬起头来了。   四十出头的小爷叔把翘在搁脚凳上一双毛茸茸的腿撤下来,怠慢了他的邻居 就如同怠慢了他本人。年青那会,小爷叔是这一带出了名的强盗胚,练过铁头功, 在这一带打遍天下无敌手。他是戏院里把门的,戏开场了,他独自一人关上大门, 斜叼着支烟,靠在门框上,活脱脱地象个流氓,周围的那些想看白戏不出钱的阿 飞流氓,等戏演了一半就一个两个地游拢来,塞上几支烟,小爷叔就模出空瘪的 烟盒,将烟一支一支塞进去,嘘开大门一道缝,悄声细气地把他们一个个地放进 去。因而小爷叔常常有抽不完的烟,他烟盒里什么牌子的烟都有。   小爷叔穿著人字形搭配的拖鞋走过来,乜着眼望着郁墨石并用舌尖把垂在嘴 角的唇髭送到嘴里嚼嚼吐出来,低声说道:“咋连个声也不出,聋了还是哑了!”   郁墨石看着小爷叔向前探着身子,似乎随时扑上来卡他脖子。小时候,书场 街的孩子,一同外头的小溜子撕打,被他撞见,头一句就是:“操,卡脖子!” 卡脖子也是小爷叔年青那会打架时的拿手好戏。   一直懒洋洋地靠在老藤条椅里的刘老伯倏地坐直了,从一只不哓得捧了多少 年的紫砂壶里呷一口老茶,弹出眼珠作壁上观。这是刘老伯生活的主要乐趣之一。   郁墨石有点厌烦,不想作任何解释,脑袋往家门口微微一点嘶哑地说“我就 住这!”   “就住这?” 小爷叔一脸惊异,愣一愣,退回座位。   “你是郁家啥人?” 刘老伯问   “郁先生的儿子,不会吧?跟过去看看,可好!”   “看啥!大的不象,小的也不是,小的青海去了,大的下落不明,不知道是 啥亲眷。”   “这一家人真是作孽前世,啧啧啧!”   他们七嘴八舌地说道。   郁墨石快步走进门去,他的旅行袋在门上扛了一把,门吭地一声如牛哞。郁 墨石直觉一阵心悸,眼前一片模糊。   “有人找,40号!” 周家阿婆面孔铁青,哇啦啦朝门里喊道。   外头人长一句,短一句地开始议论起郁家的事。   “呃,…死了!”郁墨石一踏进天井,先看见的是一棵粗大的但却是干枯的 泡桐。一个寒颤掠过他的全身,他觉得一阵透心凉。   泡桐树上还有好些焦黑的枯叶仍旧不肯离去,稀稀落落地挂在早已失去韧性 的枝条上,在晚风中碰出一树铿锵的金属声,仿如一个个绞杀后没人收尸的尸骸。   堂屋落地长窗刚漆过不久,红恍恍的透着冲鼻的漆味。郁墨石的心收紧了, 刚才在外头看这幢楼屋似乎旧了许多,在风清月白中显得有些忧郁,有些陌生。 透过落地窗,看到陈设照旧的堂屋,他意识到自己真正回家了。   郁墨石轻轻推开半掩着的长窗,木轴发出了他熟悉的咿呀声,他连人带包地 跌了进去。他的一头长发刹时象荒草般地狂乱地向四下里飞散开去,悬在堂屋中 央的吊扇呼呼地旋转着。   父亲仰面躺在藤榻里,在冷清寂聊的堂屋里轻轻地打着鼾,睡着了。他剪得 很短的头发几乎全白了,他那一脸的黑斑、塌陷的眼框、被眼球高高鼓起的布满 细密皱折的眼皮,瘪落的腮帮和黄中带黑的象被烧焦的额头,无不告诉郁墨石: 我老了,我老了。他时强时弱的呼哧 ̄ ̄ ̄ ̄呼哧 ̄ ̄ ̄的鼻息口气也仿佛在说, 老了,老…了。   父亲一如从前穿著白色的和尚领的短袖汗衫和浅灰色的西装短裤,这汗衫短 裤上有许多地方都被揉皱了。他早年留给郁墨石那种威严的印象已不复存在了, 蜷缩在藤榻里,身子显得非常瘦小,象一根无须费力就能摧折的枯枝。垂在藤榻 边上的双腿,皮包骨,只有松驰的打折的薄亮的皮肤和突起的似一条条蚯蚓状的 暴起的青筋。   父亲那一张清癯的面孔已经变得相当陌生,但郁墨石知道他是父亲。他的心 里涌起一股酸楚,这股酸楚渐渐地又衍化成一股彻骨的痛疼。   他的喉咙口涌出一股生疼的然而却是甜丝丝的痰涎来,他清清嗓子,憋了口 气低低地叫声:   “爹……”他的声音嘶哑,如同秋风掀动的枯草。   “唔……。” 爹咕哝一句,抬起放在藤榻靠手上的手臂,接着又睡了过去。   郁墨石屏着心息,待父亲睡实后,又唤一声:“爹…爹…我回来…了……!”   眼泪涌出了郁墨石的眼眶。夏日里,爹什么时候都躺在那儿,有时就那样睡 着了。   郁墨石拭干眼泪,张目四顾。   堂屋两厢门户洞开,但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见。从堂屋通往后天井的一排 狭长的门却是关得严严实实。他依稀听到后天井里有从盆里溅出来的水声。从前 夏天,娘也总在这个时辰到后天井洗澡,家里人都在那一只椭圆形的有些褪色的 黑木盆里洗澡。   他蹑手蹑足地放下手里的袋子,拎出靠墙的小竹椅坐下。用手抹着脸上颈子 里已经凉下来的汗,而后解开污黑的衬衫,撩起已经湿透了几回的发粘的汗衫, 让风灌进去。   他松一口气,摸出一支皱巴巴的烟点着。一股淡蓝色的烟雾飘起来,在半空 中犹豫一下,随即便被撵出堂屋。   客堂间的摆设,仍象八年前一样。中央是一张吃饭方桌,四把靠椅塞进桌肚, 贴边墙相对的是两对茶几和太师椅。一切都还是老样子,连茶几上的玻璃烟灰缸 都是原来的,那一道弧形的碎纹横贯缸底。四壁已无字画,在那些挂字画的地方, 依稀看出一些有着鸡心状的忠字印迹。是的,这是自己的家,没错。   纳凉人的说话声从半敞着的大门外时断时续地传过来,鸣环佩转的声韵语调, 与墙外石缝里清脆悦耳的虫叫声,使郁墨石越加确信自己回家了。   电扇呼呼地吹着,异常单调地响着。   郁墨石的眼色暗了下去,一脸的恍惚。客堂间天井干枯的泡桐树高高的墙头 星空,都向后退去,变得很远很小,门外的各种声音也有些失真,如一张转速不 匀的老唱片。   咔嗒---咣,咔嗒---咣…他的身子微微地摆起来,随着车身的摆动而 摆动。   突然,父亲大声地咳嗽了几声,郁墨石的眼睛又亮了。这种咳嗽声,熟透了, 打小他就能单凭一声咳嗽认出父亲。他和父亲的距离一下子近了,好似从来也没 同父亲分开过。他起身关掉电扇,坐回去重新注视父亲。   客堂间里的空气顿然凝重起来,被汗浸湿的汗衫贴在身上使他感到很不受用, 背脊上仿佛有好些小虫在蠕动。   父亲的眼睛睁开了,先是微微地开了一道缝,而后猛然大睁,疑惑诧异惊喜 依次象一个个闪电,接二连三地从那张黑苍苍的脸上划过。   郁墨石直着上身站起来:“呃…爹…”   但父亲似乎睡得更熟了。一种久违的愉悦重新回到郁墨石身上,那是一种单 纯到令人羡慕的愉悦,还带着些微的激情。   他侧耳倾听后天井里的水声,想着娘一打开门看见自己时,两眼放光,一脸 的狂喜,他的双目立时注满了泪水,而后他的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再也止 不住了。   一阵小风扬起来,枯黑的泡桐叶又发出凄凄惨惨切切地响声。后天井的门哐 啷一声开了。   泪如雨下的郁墨石立起身来直想呼一声,“娘呵…”   一位眼光清亮、肤色白洁的姑娘婷婷玉立在长门里,手掀门框边的电扇开关。 她一下看见一个泪流满面精瘦邋遢须发飘飘如野人的小伙,脸色骤然一变,语不 成声:“你…你,…小弟!”    电扇嗡嗡嗡地开始旋转,接着带着哨音越转越快,越转越快。   父亲在藤榻上牵手牵脚地向上飘然而起,而后在风中碎裂成片,四下散去。   大门咣地一声开了,郁汉英站在天井里惊谔地看着郁墨石,脸颊仿佛被一根 无形的线扯动着。   “娘…!”那姑娘对郁汉英喊道,发出一声低低的啜泣声,双手搭在郁墨石 肩头。   郁墨石一脸迷惘地转向那个仿如噎着了的妇人,收了眼泪,但突然又抑止不 住哆嗦了起来。   郁汉英的嘴唇象一片风中叶急剧地颤个不停,站在原地张了张嘴,猛然爆出 一声惊天的哭叫声:“天…啊…!”   郁汉英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大门口一下挤满了人,他们以门槛为限,低低地询问着议论着劝说着。   “二十岁的人…弄成这…样子,少根讨饭棍…作孽呀!大哥哥大阿嫂,你们 的儿子回来看你们…来啦…妹子对不住呀…对不住呵…!” 这一个一个字,从 郁汉英的胸膛里迸出来,甩向四面八方。她边喊边磕地如捣蒜,喉间每一次都爆 发出一阵比一阵更大的哭声。   郁墨石觉得自己的意识如飘浮的云,无法固守在哪一点上,犹如在东摇西晃 的火车上醒来的那一瞬。   天井里那棵泡桐树上的枯叶,又被一阵突如其来的风吹得簌簌作响。父母亲 相互搀扶着从人丛里一步一步走出来,白发飘飘,目光如炬。   郁墨石晃晃荡荡地向前迈步,但双膝一软,又一屁股坐了回去。   客堂间的灯光,一下子变得愁惨起来。   秦霭露抹着眼泪向众邻居打着招呼,吭啷啷地关上大门,而后去搀自己的妈 妈。   爹和娘一脸漠然地站在枯树下,形容飘忽,显得异常陌生。爹不是方才躺在 藤榻上的样子,胡子拉碴,面容憔悴;而娘披头散发,空洞的眼睛在深陷的眼窝 里呆滞地向郁墨石这儿看来,她似乎不认识他了。   “大哥哥呵大阿嫂……”郁汉英一只手拍打着女儿,又是一声悲悲切切的呼 告。   爹娘同时打了个寒颤,向前探探脚,而后抖抖索索地走过天井,如两个慢慢 被吹大的气泡,从郁汉英和霭露之间冒出来,飘飘忽忽地走进客堂间。   “…爹呵娘呀!”郁墨石向着缓缓而来的爹娘夸嗒一声,跪下了,他泪眼朦 胧地探过手去想搂着双亲的腿脚,但他的手穿透了爹娘的身子,扑空了。   爹娘目不斜视地相互搀扶着,撇下他,的的督督地上楼去了。   郁墨石仍然跪在地上直直地向前伸出双手,深深地垂下头去,眼泪无声无息 地从脸上卟卟嗦嗦地滚下来。   7   夜已深了,姑母和表姐上楼去睡了,她们料到他就这几天到家,已经连着几 天住在这儿,今晚她们也不走了。   姑母一脸病容,精神萎顿,经刚才那样一折腾,人似乎都要瘫下来了。   霭露表姐上楼时低低地对他:“省上的医生讲,顶多撑半年。”   郁墨石闻言,不由得黯然神伤,但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秦霭露也是神疲力倦的样子,她一直脚不沾地,在楼上楼下忙碌着,只是叫 他吃饭时,才抬起红肿的眼睛充满着爱怜地看着他。   她小时候终日绷着个脸,极少开口,现在还这样。郁墨石和爹娘到她家作客 吃饭见过好多回,姑妈不给她挟菜,她就只吃白饭。一直那么闷闷不乐地活着。   上山下乡一开始,姑夫就自作主张把刚刚高中毕业的表姐送到他当年打游击 的大别山区。姑夫自称是李先念的部下,爹说其实那会撑死了是个排副,在大别 山那几年也没见过几回这位当朝的副总理。但他谈起李先念时如同谈起他的赤卵 弟兄。   郁墨石离开苏城后,郁汉英过一阵就回书场街40号看看,开开门窗,透透气, 有时干脆就在这过一夜。她要牢牢地守住郁家的这份家产儿。霭露表姐回城工作 后,也和姑母一起常常从40号走进走出。   郁汉英一直在说爹娘,说哥哥。这几年她常常跑到苏城公安局去打听郁墨染 的下落,他们向省城向北京向很多地方发过函,但都没有下文。郁墨染自从给夏 思雪写过唯一的一封信,就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再没有一个人得到过他的音讯。   郁墨石又在楼下闷坐良久,才拖着沉甸甸的双腿上楼。   房间里的老式家俱和郁墨石打记事起就在这儿的一面落地穿衣镜,一律都在 暗中泛出一种在夏日里令人心定的冷调子。   这儿的摆设有点凌乱,显然是匆匆布置起来的,散发着一种久无人住的气味。   郁墨石在房间门口站了一会,突然他看见两团黑影从暗中浮出来,慢慢地僵 坐在书桌前。他知道那是爹娘。   他突然对再次骤然出现的爹娘感到一点骇怕。他走进来几步,站在离门不远 的地方,一如幼时轻轻地叫道:   “爹…娘…!”   爹娘应声转过脸来,那一双灰白的面庞在暗处分外醒目。   爹抖抖索索地摸出烟来,但怎么都未能燃着在他嘴边动个不停的香烟。爹爹 扔掉烟,烟在书桌上滚了一圈又一圈,他那灰白的头颅突然跌入撑在桌上的手里, 一片泪水从他的指缝里流出来,顺着手指手背往下淌。   看到泪如雨下的爹,娘一愣神,就背转身低低地啜泣起来。   “再甭哭了,爹呵娘呀。我这不是回来了么,我这不是回来了么。”郁墨石 往前跨一步,嗫嚅道。   爹不出声地向他扬扬手,绕过他独自向门外走去。娘紧走一步搀着爹,颤颤 巍巍地走出房门,在门口,娘又回眸向夏思雪的相片望来,眼神空茫而又凄冷。   “爹,娘呵!”看着爹娘走了,郁墨石心口一动,追一步喊一声,但爹和娘 并未听见,衣袂飘飘地离去了。   爹娘的房门咿呀一声开了,又咿呀一声关上了。   郁墨石在关门声中一惊,定睛朝屋里四下一看,而后去找桌上的那支烟,但 桌上除了夏思雪那帧照片,别无他物。他慢慢地走到窗前,一把推开被风吹回来 一半的窗扇。   姑母刚才说,爹死后,他也走了,她第一次去探监,见到了娘,可娘已脱了 人形并自闭了,任凭她怎么哭叫,娘始终不发一言。   “后来,我…我又去看过你娘,…她不跟我说一句话,一句话也不说呵!我 说小弟被人领走了,…到青海…去了。她看也不看我,就那么走了。听人讲,被 判刑后她再没有一句话,…噤口了,噤口了呀!”姑母刚才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 坐在郁墨石一边说,“是我自己不好,罪有应得,弄得自己的亲嫂嫂都不认我 呀!”   从此,娘拒绝再见丈夫的这个妹妹。姑母去了几回,都是一路哭回家来的。   “凭什么,你们这是凭什么!” 郁墨石望着窗外黑沉沉的天空,在心中悲 怆地啸叫道。   抗战一胜利,爹经人介绍后在位于上海梵皇渡路的善后救济总署做事,美国 从关岛那些岛上和其他驻地运来各种军用及生活物资,就在上海卖,他们用拍卖 所得来救济战后的中国难民。在总署做技术顾问指导维护机电汽车的是美国人, 另有收取部分运费的财会人员也是美国人,爹只是在那帮着做翻译。爹有一张照 片,他穿着一件美式军用笳克,倚在他开的一辆道奇车的车门上。后来善后救济 总署被宋氏家族的人操作控制,慢慢地开始以赢利为目的,不谙商务的爹就被解 聘回家了。爹在那也不过只做了一年多时间,这便使爹坠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你们不是说国统区的中国老百姓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吗,你们不是说要解 民于倒悬吗?怎么救苦救难竟然也有国别党派之分?我郁汉良半辈子,没有做过 一件对不起共产党对不起这个国家和民族的事,随便你们怎么样吧,随便!” 爹第一次从群众专政指挥部问话回来拖着一条伤腿,昂首挺胸立在客堂间里,用 指关指敲击饭桌愤愤地大叫着。   “在这儿喊算什么本事,在里头有种也这么说呢!”娘愤恨地看着爹说。   “现在里头外面一样,说不说都一样的,迟点早点我都要进去的!” 爹额 头上的青筋根根暴张,他拎圆眼睛仍然怒不可遏。   “朱元璋得天下,除了替他打江山的,都杀呢!大清入关,凡汉人也见一个 杀一个呢!辛亥革命胜利了,也可以大开杀戒呀!因为你们都是元人明朝前清的 子民!   ”国统区,四万万同胞,九百万平方公里,那会你们割据一方,水泊梁山! 伪政府?国民政府怎么就成了伪政府了呢?都象这样割断历史,唯我独尊,中国 几千年文明史就没有传承,都可以一笔勾销……!   “这样嚼蛆,怪不得要弄你呀,你这样的人!闭嘴吧闭嘴吧闭嘴吧!还让人 活不?你铮铮铁骨,你宁折不弯,但你怎么就不替我,替他想想呵” 娘切紧牙 齿指指自己又指指郁墨石几近歇斯底理地怒吼道。   “小点声,你们就不能小点声呵!”郁墨石哀求地对爹娘说。   “上楼去!”娘喝令郁墨石。   郁墨石急急迈着小腿逃也似的离开客堂间。   爹娘的嗓门低了,但仍然吵个不休。   从批三家村开始,这个家就没有太平过。爹从前也在苏城日报副刊上的“灯 下走笔”发过这类杂文。   但爹娘他们这会儿再不吵了,出出进进形同一人。郁墨石双手托着脑袋,躬 着背又陷入沉思。   爹在市图书馆上班,话不多,用爹的话说,是冷眼看世界。但用他们的标准, 倘若爹被打成现反,还不冤。可娘呢?她虽说一肚子怨气,然而从不对当局说三 道四,怎么一夜之间也成了现行反革命了呢?至于娘后来也同爹一样如判决书所 言“恶毒攻击无产阶级专政” ,那是另外一回事,但在此前,娘对任何事都缄 口不语。多少年来,郁墨石一直未能解开此结。   娘祖上的历史一直可以追溯到明代,旱鸭子朱元璋之所以能大败嚣张于江河 湖泊的张士诚,走出淮地,定都南京,最后一统天下建立大明王朝,娘的先祖俞 鼎元功不可抹。此后娘的先人俞鼎元,官拜水军大元帅,其子俞通源后封南安侯。 他们后来定居安徽凤台,遂建俞家大营。外公在光绪末年,离开世居的俞家大营, 到苏南一带经商,抗战结束才落脚苏城。要说出身,娘与侯门望族也沾些个边。 但娘从来非常低调,不仅如此,娘还十分鄙视当今的所谓的贵族。哥哥郁墨染文 革前说到那些将门虎子红色贵族,心生羡意,曾受到娘的奚落:   “有什么可以神气的呢?他们的血管里流动的并非是贵族的血,几十年前, 他们的父辈还放牛打柴扛长活,算什么贵族血统?我的祖上就是船家出身,封侯 了怎样?骨子里还是一个渔人,至少当时是这样。不是说培养一代贵族,须几代 人传承链接努力?他们算什么贵族,一个不留心,就漏气!”   郁墨石记得娘当时说这番话,神定气闲,一派超凡脱俗。要说娘有反骨,他 想来想去,这几句大约是最出格的了。   爹又开始干咳了,在静夜里那一声声丝丝哈哈的咳嗽仿如枭声。   人群如大团大团风动的乌云,黑压压的望不见边。郁墨石似乎真切地听到了 爹从台上传来的那一声声丝丝哈哈仿如枭声的咳嗽,他不顾一切地挤进了仍旧人 头攒动的广场。   一支支队伍打着红旗,秩序井然地离开刚才席地而坐的位置。   “南飞的大雁,请你快快飞,捎个信儿到北京,翻身的农奴想念恩人毛主 席……。”广场四周的高音喇叭正在播送一支抒情的歌。   主席台前有人冲天举起一面三角小红旗,在向仍然柱枪而立,呈散兵线一字 排开的民兵下达集合整队的口令。他们排成两路纵队威风凛凛地正步向广场外走 去。   一条缀着“公判大会” 四个杏黄色大字的大横幅,象风帆似的在主席台顶 檐上稀里哗啦地翻卷着。台上的人已经在收拾桌椅了,郁墨石明知道自己没赶上, 但他仍逆着潮水一样的人流左推右挡地拼命往前挤去。   一些布满脚印的白纸和报纸在已经空出来的广场上随风飘荡,台上有几个工 作人员正在拖泥带水地收拾东西。   “叔叔,叔叔,”郁墨石大张着满是雾气的眼睛,孤零零地站在台前,喘着 粗气怯生生地对其中一个小伙叫道,他问问爹爹被他们判了几年。   那几个动作慵懒的人先后回过脸来。   “哪个郁汉良?…判…几年?”有俩青年相视一看,对郁墨石摇摇头说,他 们根本不知道郁汉良是谁。   一阵惊喜掠过郁墨石心尖,富丽阿姨会不会弄错了呀!   “小弟呀,人民广场在开公判大会,有你爹…去看看吧,也算是爹和儿子见 一面。去了要熬着,千万千万不许哭的呀!……真是前世作孳呵!” 富丽阿姨 刚才奔进家门,急急说了这几句,连忙走开了。   “怎么没有这个人?喏,第八个宣判的,在台上站都站不住,被人架着的那 个白头发,啧,就立在那个尿一裤子的泥水匠边上的干巴老头,现行反革命,就 叫郁什么良。” 一个在扫地的勤杂工模样的人直起腰来对两个小伙说。   “阿伯,判几年?我爹判几年?” 郁墨石扑到台沿上急声问勤杂工。   “呃,死刑。拉都拉走了,游完街就打掉!” 勤杂工模样的人垂下眼睛, 继续扫地。   郁墨石脑袋嗡的一声,眼泪刷地流了下来。他狂嚎着拔脚向广场外跑去,引 得路人纷纷驻足观看。   “枪毙鬼的儿子!”勤杂工眯着眼,在郁墨石身后自言自语道。   郁墨石没头苍蝇似的在苏城几个主要街口乱窜,既不哭也不叫。他的泪一涌 上来,嘴巴一裂开,面颊上的肌肉便似绽裂一般。脸上那种锥心的痛疼,抑止住 了他的哭叫。   “大伯大叔大妈阿姨,你阿看到枪毙人的车子过去?”他象没头苍蝇四处窜, 一遍一遍逢人就问游街的车。   “早就出城了,这会儿恐怕一个个都硬绑绑地去见阎罗王了。还搁这问东问 西,快点叫家里大人去收尸,天一黑还不叫野狗吃了!” 一个老头冷笑一声, 对那张痉挛的小脸说。   郁墨石再也撑不住了,眼睛翻一翻,一双小手在空中缓缓地抓了一把,而后 软软地一头栽下。   天快黑时,郁墨石被人送回家中。人一走,他歪歪倒倒地去厨房灌一肚子冷 水又出门了。   他走遍听说是枪毙人的荒山野岭,也未寻见爹的尸骸。他精疲力竭地回到家 里时,已是半夜了。   自打娘被捉去后,郁墨石就睡在爹娘的房间里,指望这儿的大人气能驱散这 空空荡荡的屋子里那种怕人的死寂。   郁墨石用被角堵着嘴,小小心心地哭,一直哭到精疲力竭,才糊里糊涂地睡 去,但他马上就被门外传来一阵的的督督的脚步惊醒。   隔壁的门咿呀一声开了,那是他的房间。郁墨石战战兢兢地从床上坐起来, 张着耳朵,惊恐地盯着紧闭的房门。   门外的脚步又响起来,朝这儿走来。   门嘭地一声弹开了。   爹直直地站在房门外,眼中直冒寒气。   爹头发蓬乱,穿著平时那件蓝色的中式罩衫,面孔铁板,脸色灰白。他垂着 僵直的手,一步一步走进了房间。   他知道爹死了,他一再告诉自己,那是爹,不怕,那是自己的爹。但看着径 直向他走来的爹,他仍不由得浑身直打哆嗦,那种对异类与生俱来的恐惧,无论 怎样都挥之不去。   “小弟呀,我和你娘生下你来,就是害你呵。爹现在才知道,咱们这种人家 是不配养儿育女的。”    爹探出手摸着他的脑袋。郁墨石额头一片冰凉。   爹的眼窝里缀满大颗大颗的泪珠,但没有一颗落下来的。他抖动着青紫的双 唇一个字一个字地说:“爹撑到现在,就是想着你还小。爹今天来领你了,跟爹 走吧!”   郁墨石簌簌作抖地推开爹的双手,蓬地一声跳到地板上,嘤嘤地申辩道, “娘说,她很快要出来的,我跟娘过。爹…我不想走,不跟你走…。”   “跟爹爹去吧,这个世界实在没有一点希望,还是走…跟爹…。” 爹垂下 头来,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化作一片嘶哑声。   “我想活呀,爹呵,你的儿子要活的呀!” 郁墨石看见爹一步一步向他走 来,扭动着身子哭了。   爹爹直直地伸出枯瘦如柴的双手,将郁墨石紧紧地箍了起来。郁墨石顿觉胸 口一闷,眼前一片漆黑。   “不 ̄ ̄ ̄ ̄!” 郁墨石奋力一挣,挣脱爹的臂膀,几步窜出门去。   爹在黑暗中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   郁墨石的心跳成一片,连滚带爬地跑下楼梯,穿过后天井,直奔大门。   爹突然象一堵墙似的从楼窗上轰然而下,挡住了他的去路。郁墨石猛然看见 爹的嘴角慢慢地呲出了两颗獠牙。   郁墨石卟通跪在爹的膝下,泪如雨下:“你是我亲爹,捉谁去也不该捉你自 己的嫡亲儿子呵……!”   天地之间在这一刹那,清风雅静。门无声无息地开了,一股阴风夺门而出。   郁墨石慢慢抬起脸时,爹已消失得无踪无影。   郁墨石闭着眼睛满头冷汗地坐起身来,只听见叭嗒一声关门声。   “…娘呵你快点回来阿好啦……。” 郁墨石低声哭娘,直至天明。   郁墨石坐在藤椅里捂着嘴发出一声声低低的呜咽。   从此以后,郁墨石不敢想爹,特别是临睡前。嘴角慢慢地呲出了两颗獠牙的 爹,使他多少有几分疏离和恐惧。因而他常常使劲地一心一意地想想娘。   “美丽的哈瓦那,哪里有我的家……。”那段该死的旋律又在他胸中流淌开 来,当他独自一人时,它总是不期而至。于是,他就忧伤地一遍又一遍地吟唱, “万恶的庄园主打死了我的妈,我那可怜的妈妈呀,再也不能回家……。”   刚才有几个人爬上高炉,面对月光清白的星空,悲悲切切地合唱着:“天上 布满星,月儿亮晶晶,生产队里开大会,有苦把冤诉,万恶的旧社会,穷人的血 泪仇……。” 搅得郁墨石唱不成这只“美丽的哈瓦那” 。   郁墨石唱着唱着,再唱不下去了,他全身象散架一样的痛疼,尤其是左臂肘, 吱哩吱哩地疼,疼彻心肺。   今天晚上的觉要毁了。郁墨石索性爬起来移开挡在炉门口头的竹帘,而后退 回去,托着那只肿得又高又大的伤臂,背靠炉壁半躺半坐在那儿。手臂成了这样 了,他不知道明天要是查出来真是骨折,特别是内伤,怎么办?厂医让他明天到 查哈镇医院去拍个片子,他推测骨折的可能性极大,而且还可能有内伤。   郁墨石愁肠百结地看着高炉外的那一框青黑色的天。   清冷的风携着些微沙尘如有形的怪物在炉外游荡,身下的麦草也一直悉里索 落地响个不停,散落在四处的麦秸犹如活物似的仰卧起坐,或作横向转移。   郁墨石随手在地上一摸,烟和火柴就到手了。他的什么东西都在地上,炉壁 连个钉子都钉不上。前几天,他讨了个电焊条箱搁在地铺一边,权充桌子。夏思 雪的照片就摆在那儿,忧郁地注视着躺在地铺上的郁墨石。   炉子里头很大,睡几个人没有问题,但炉门很小,也不规则,郁墨石从这个 呲牙裂嘴的炉门中进来出去都得九十度哈腰。炉门是他们这些住在高炉里的人, 相互帮衬着用钢钎大锤扩开的,高炉的炉膛很厚实也很结实,耐火砖与炉渣完全 粘连在一起,门很难再打得大些。不过,郁墨石一直很满意,这比察汗乌苏的地 窝子不知要强多少。   郁墨石住的这座高炉,炉顶上耸立着两根粗大的带着弯头的钢管,象一艘驳 轮甲板上的通风口,无风时也会发出阵阵空响,而遭遇大风则立即会发出隆隆的 抽风声。这儿有许多人是住在那一排排简易的土屋里,清一色的统铺,四人一间。 土屋与这些林立的废弃的小高炉比邻,而郁墨石和好几个背后没有一点关系的人 则宿在周边几座不会被拆的高炉里。每天收工,他遇风回家,总要尽力寻找在风 沙中若隐若现的那座高炉。但即便什么也看不见,郁墨石也会循声找着回家的路。 郁墨石到这儿第一眼看到这些土屋和高炉,这些象炮楼似的高炉,马上想到一些 旧影片中的敌占区。   远处有几点灯光闪闪烁烁,那是查哈镇,就在青藏公路的边上。一条蓄满浮 土的简易公路将查哈镇和黄羊滩联系在一起。一九五八年大炼钢铁时,柴达木工 委在黄羊滩建起了一座座炼铁高炉,一年后扔下了遍地的硫铁就下马撤了。现在 他们又要在这儿建一座铁厂,厂里便招了一批临工先到这儿来拆高炉筑围墙造房 子,把地儿整好。   “只要表现好,一有机会就可以转正。”招工的徐建农黑苍苍的脸上没有一 点表情,他坐在街边一张课桌后,对每一个前来咨询的人都这样说。   两年来,一直在察汗乌苏挖沙子打土坯的郁墨石,看到街头的一纸招工布告 和停在一边的卡车,一问徐建农,立即奔回河东的地窝子,卷起行李回到这儿, 把所有的东西往车上一扔就跟着来了。徐建农说他的户口根本不成问题,如果真 能转正,厂里可以帮着办户口,发函过去,让他们直接转过来,你就是国家正式 工人了。   徐建农是这个厂的基建科长,头发全秃,剥皮鸡蛋似的。一个月来,每每想 到徐建农这番话,郁墨石就睡不着,就得坐起来抽烟。   月光似乎哗哗有声地打在那些高低错落的高炉上,那几个在高炉上清唱的人 不知在什么时候走了。远处,一间把头的土屋里有人大着舌头在唱“大实话”歌: 冬天冷呀夏天热哟,黑天没有白天明呀,……!。周围是一片凑趣找笑的大笑声。 唱歌的人是张耀林,一个颧骨高耸的山东大汉,一嘴口疮。郁墨石知道这个张耀 林是在为他自己提劲,今天下午他尿了。   每天干活中间休息时,大家伙如沙蜥似地横七竖八地躺一地,但这个张耀林 则一会儿打旋子,一会儿竖蜻蜓,要不就来一段荤段子,当里个当当里个当,话 说张三李四鼻大球大嘴大屄大如此这般。虽说都是同是天涯沦落人,但这并不妨 碍张耀林在此地耀武扬威,称王称霸,犹如同监狱犯中的牢头狱霸。张耀林那个 班十来个人个个对他俯首帖耳。只有一点三脚猫功夫的张耀林还在这收了一拨徒 儿,吃过晚饭,一有时间就吵吵嚷嚷地领着他们到围墙后边的一片沙地里操练起 来,俨然一副拳师教头的作派。   郁墨石常常独自躺在一片浮沙地上远远地看着这个目空一切自以为是的张耀 林,庆幸他不和这个狗头一个班。   昨儿晚饭郁墨石和几个一起干活的人到食堂晚了,但张耀林和他的几个徒儿 来得更晚,是徐建农督工,不干完他指定的活不下班。前面有人喊一句,菜和馍 快打完了,食堂里立即炸了窝,排在郁墨石后面的张耀林一声起哄,连撞带扛地 把前面的人扒拉到一边,他有意无意地用肘关节连着两次磕打着郁墨石的脊骨, 郁墨石痛得直冒冷汗。他和张耀林从来没有一点过节,他不明白这个人为什么要 这么干。   张耀林身高力不亏,年长他好几岁,还有一帮罗喽,他绝不是这个自称是水 泊梁山后人的对手,只能忍气吞声,否则他在这一天都混不下去。在察汗乌苏的 河滩里和砖瓦窑前,他与人有过两次恶仗,都挺过来了,他不想与人交恶,一千 个一万个不愿意。可是当张耀林用一双筷子分别串着食堂笼屉里最后的四个馍馍, 象吃冰糖葫芦那样从他面前走过时,他们的目光对上了。郁墨石意识到他与这个 张耀林将会有一次恶斗,不过,他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   今天下午,徐建农让他们合在一处干活。徐建农午饭吃得太饱了,象没有骨 头似的,轻飘飘,一副醉态。他亲自点兵点将,郁墨石和张耀林也在其中。一点 完名,郁墨石稀里糊涂地跟在张耀林后面踩着上料车的铁轨往高炉上爬去。这是 黄羊滩最大的一座高炉,炉顶上的钢架完好无损,先要拆掉钢架炉顶,才能拆除 整个高炉。张耀林的脚连着两次假装打滑,结结实实地踩在郁墨石的手背上,痛 得他忍不住低叫一声,笫二次则一脚生生地踏在他的头顶上。郁墨石气得浑身直 打哆嗦,但他一声不吭地趴在一边,避开道让后面的人先上。   “你留点神,敢惹我们老大,没你好果子吃!” 后面一个瘦如麻杆的小伙 从郁墨石身边爬过时对他说。   “嗨,郁墨石!趴在那儿干啥,看风景呵!” 郁墨石的班长在底下仰着脸 向上喊。班长都是正式工,张耀林的班长也是。   郁墨石心乱如麻地跟着麻杆小伙又继续往上爬去,他边爬边看着那只翻毛大 头鞋里那截骨瘦如柴的光脚踝骨。如果他也敢那么做,他不知道他会咋样。不过, 麻杆只是小小心心手脚并用地往上爬,并未节外生枝。   炉顶积尘极厚,钢架围栏一律包裹着一圈油腻的灰壳,粗大的大管道上有一 幅刚刚出炉的'飞天', 画的线条极为流畅简洁,令人啧啧称奇。作者是一个二 十多岁的“眼镜”, 他正用手指在灰腻腻的管道上留下一个形如提琴的花体签 名。厂里所有写字画画的事,徐建农都交给这个“眼镜”,他是六六年的老高中 生,是厂里百十来个临工中学历最高的人。厂门口那座门墙上“办好小钢铁厂, 打起仗来要靠它!”的那段毛主席语录就是他写的。   “眼镜”和郁墨石在一个班,他为人谦和,话不多,脸上常常挂着一抹淡淡 的笑。一有时间,他就给人画像,但他从不给郁墨石画像。郁墨石从不主动和人 说话,“眼镜”也是,因而他们几乎没有怎么说过话。郁墨石只知道他是重庆人, 高中毕业没下乡,就和三十多岁就守寡的娘投奔了他在巴依河干校工作的姐姐姐 夫,后来就上这儿来了。   “那是封资修的东西,画牡丹,画一朵荷泽牡丹,‘眼镜’!” 张耀林用 那只沾满灰的手轻轻摁一下嘴角说。他嘴角上的口疮,象几粒鸟屎一样,令人恶 心。   郁墨石看都未看张耀林,直接向炉顶的另一边走去。脚下的带钉钢板上布满 杂七杂八的脚印,而各种管道上则贴满了大大小小的手印。底下的人拖着割枪胶 管仍在陆陆续续往上爬,两个班长和徐建农还在下面对着高炉指指点点。   黄羊滩一路缓缓升起,直抵一溜干黄干黄的山丘脚下,山丘上非常规则地密 密麻麻地长着一蓬蓬沙棘蒿草,象什么东西的排泄物似的。有一座山丘的顶端立 着一个土灰色的三角架,架下落寞地长着一棵精神萎靡的红柳。从查哈镇有一条 土路直通那座山丘,那儿有个煤矿,矿名就叫“一棵树”。 前一阵子,厂里车 去那儿拉煤,班长就派郁墨石去了。车一上山道,他清清楚楚地看到了那棵树, 裸露在地表上粗大扭曲的根,让他心里特别不舒服,那使他想起纠结的蛇,也使 他想起了扭曲的人。   “干活了,开始干活了!” 两个班长向上吆喝开了。   “眼镜”放下画了一半的牡丹,拍拍手上的油灰,突然向走过来的郁墨石大 叫一声:“手套!”   郁墨石立即止步,但一只帆布手套被他已经踢出栏杆,呈抛物线向下坠落。   “你找事呵你!” 张耀林弯腰捡起另一只手套,扯着嗓门对郁墨石喊道。 那只手套是他的。   “对不起对不起!” 郁墨石红着脸一迭声地道歉,然后迅速走到栏杆边上 向底下一个正要搭脚往上爬的人请求帮忙。   “不行,得你自个儿下去捡!” 张耀林走到他跟前逼视着郁墨石。   “这有区别吗?” 郁墨石的脸一片雪白,他的膝头开始微微打颤。   “眼镜”连忙打圆场,“算了,算了,看在我的份上,梁山好汉!”   “小屄养的,还给我嘴硬,我早就看不上你这副牛屄哄哄的样子啦,叫你下 去捡,你就得下去捡!” 张耀林摆脱“眼镜”搭在他肩上的手,不可一世地说。   “快去,还不快去,捻死你个屄养操的!” 麻杆帮腔道。   “你们…两个嘴里放干净点,都是出门挣钱的人,何必苦苦相逼!” 郁墨 石的脸完全扯歪了,他的眼前升起一片红恍恍的薄雾。他模模糊糊地看着面前这 两人,声气很弱地说。   “少跟老子耍嘴皮子,你去不,去不去!要不老子连你一块儿扔下去,你信 不!”张耀林站到上料口边作了一个向下抛物的姿式。   郁墨石脑袋轰地一声炸了,他身子向麻杆一倾,而后闪电似地扑向张耀林, 头一撞肩一扛两手一合一抬,抱紧张耀林双脚死命一蹬。   “啊 ̄ ̄ ̄ ̄ ̄ ̄!” 高炉上下的人惊天动地一声喊。   远处,有几股通天旋风象失心疯似的来来回回乱窜。   大家呼地围了上来,谁也不能相信自个儿的眼睛,这两个从天而降的人竟然 一落地全嚯然起身而立,相互对峙着。   一头一脸一身灰土的张耀林松松散散地捏着拳头,目光畏缩地看了郁墨石一 眼,他的裤子上润出一片新新鲜鲜的湿渍。张耀林一声未发地被人拖走了,一路 上,他双腿一软一软的,几次险些乎跌倒。   “我从没有见过你这样的二球!” 徐建农面孔煞白地对眼睛发赤仍然立在 原地的郁墨石说,“也去医务室,回头我再来收拾你这个松,差点儿给我闹出大 事来,快去!” 他说话时的目光充满恨意。   有几个平常深受张耀林其害的人左右一看,那些小罗喽一个也没了,全都奔 过来,簇拥着郁墨石,落在高一脚低一脚的徐建农后面,向医务室走去。   郁墨石又吃了一片止痛片和两片速可眠,吃力地躺平,等着睡去。从高炉上 摔下来时,虽然他在张耀林之上,但是他先撞在下面的木柱上,才弹落着地的, 陈医生说他比张耀林伤得重些,张耀林主要是软组织挫伤和一些外伤。   徐建农说,你们两个渣松先看病,看完病再作处理。郁墨石感到徐建农看他 的目光不象起初那样凶巴巴的了。   不知什么时候,起大风了,一片片连天扯地的沙尘在林立的高炉中穿行而过, 那些高炉形如一艘艘鬼船在飘荡的沙尘中飘荡。   月光悄悄地溜进门里,爬上相框,夏思雪清白如洗。在她忧郁的目光的笼罩 下,郁墨石慢慢地睡着了。   在一阵人喊马叫的嘈杂声中,郁墨石吃力地撑开眼皮。   “抓盲流呵 ̄ ̄ ̄!”他听见一阵阵尖叫声从土屋那儿传过来,脑袋轰地一 声炸了。在察汗乌苏他不止一次地遭遇到这样的大搜捕,因而他们住在地窝子和 租住在人家的煤房时,晚上从未点过灯火。   郁墨石手慌脚乱地抓起夏思雪的镜框和一些零碎物品,扔在专门捆铺盖的马 褡子里一卷一扎,往肋下一夹,一哈腰便冲出高炉,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中。   “抓住他,别叫跑了,快追呵!”远处有几个背着大枪的民兵对那些疾如脱 兔明知追不上的逃亡者,只是在原地拼命跺脚,鼓噪送行,然后朝着那些落荒而 走的背影大笑。   在土屋那边,几辆卡车开着大灯,马达轰鸣。被扔到车上的人中间有一个声 音在喊,“那边高炉里也有人住的,他们跟我们一样,也没有户口!”   “是呵,怎么光抓我们,他们就不管了吗?”车上响起了一片附和声。   “庞世业,快逃,庞世业!”郁墨石扑向一座离他最近的高炉一声声大喊。 那是他们班的瞌睡虫,雷打不动,一觉到天亮。   “谁呵,咋了?” 庞世业迷迷糊糊地爬到门口,探出头发蓬乱的脑袋。   几道电筒的光柱刷地向郁墨石射来,有几个人影影绰绰地朝这边走来。   “这儿还有一个,站住!” 有人发现了郁墨石,大喝一声。   郁墨石眼前一片金星狂舞。他扔下睡眼朦胧的庞世业,返身朝向远处的戈壁 发足狂奔。   他的身后喊声大作,另有两个身形极快的人与郁墨石的距离迅速拉近了。   “站住,再不站住,开枪了!” 其中一个边跑边拉动枪栓。   “吹你妈的牛!” 郁墨石心想。他死死挟着行李卷一路飞奔而去。   啾的一声,一颗子弹穿破夜空如蛇信在他头顶上方丝丝作响,一掠而过。   郁墨石浑身一震,而后魂飞魄散地逃进茫茫戈壁。他的脚下高高低低虚虚实 实,他什么也看不见了,前途一片黑暗,但他仍旧拚命奔跑。他狂喘着,那似乎 行将涨裂碎开的胸脯一片生疼,那一双难以撑开的眼皮一片粘连,但他仍然拼死 向前狂奔。突然,他脚下一软,象一捆破布似的一头扎进沙窝。   郁墨石浑身瘫软,再也动弹不了了,但仍死命地挟着行李卷。一阵杂沓的脚 步呼啸而来,他抛开行李,用一只伤手和另一只好手抱头伏地,缩作一团。他在 等待枪托带着撕裂般的锐利砸在他门面的恐惧中沉沉睡去。   火红的太阳慢慢地爬上了山岗,郁墨石一身的白露寒气。“哦…妈妈呀!” 他在一声呻吟中醒来了,慢慢地象只沙鼠似的抬起脸来看着眼前这如世前一样沉 寂的荒原,这是一个被世界失落了的荒原。   郁墨石冰冷的双眸中跳动着两个光斑,两个血色光斑。从那一刻起,他恨这 个社会。那年他十七岁。   8   郁墨石来到了一个叫德兰的小镇,租了个地窝子住下。   他的胳膊肘是粉碎性骨折,一只手的他什么也干不成了,他失去了任何生活 来源。而头上的老伤这时又偏偏犯了,痛起来后脊背常常浮出一层冷汗。   他躺在地铺上一次又一次地核计过身上那一点钱,伤筋动骨一百天,付了一 大笔医药费后,怎么算剩下的这点钱是维持不了三个月的。有人给他出主意,说 应当去尕斯湖找夏思雪原来那爿厂,多少总可以要出些钱来的,是那家厂子的房 子砸伤了他,他们理该赔偿他的损失。   郁墨石吊着打着石膏的左臂,搭一辆便车忐忐忑忑地回到了尕斯湖。他不抱 什么希望,当时没有提出来,又过了那么长时间,人家能管吗?   一排排平房的房前屋后栽着的小杨树,在短短的几年里已长成大树,风过处, 树叶摇铃,哗叻叻,哗叻叻。厂革委会主任办公室就在最前面一排的平房东头, 原来那是生产科的办公室。那房头立着一截象小炮楼一样的井台,井台的水阀上 用铁丝扎着一截长长的黑胶皮管,水阀胶皮管的连接处有几股水呈抛物线高高地 滋向四方。   胶皮管的一头站着一个罗锅中年人,他面朝着林子在给树浇水。   厂里早就生产了,铺着煤渣的路上走一个将蓝布帽戴在后脑勺的女工和两个 满身油污的男青工。   郁墨石的心抽紧了,他认出了那个常和夏思雪搭伴干活的女工,但忘记了她 的名字。   那个蓝布帽女工仔细地瞅了他一眼,在行将认出他的当儿,目光移开了。他 垂下头失望地走到主任办公室门口,调整了一下呼吸,督督督地敲了几下门。   “找谁呀?” 那个罗锅转过脸问。那是一张铁板的大脸,架着一副快要滑 到鼻尖上的黑框眼镜。   “找主任。”   “啥事?” 罗锅又面向树林,来回摆动管子。   “你是童主任?” 郁墨石有点高兴,没想到找人这么顺,这是一个好兆头。   “啥事就说!”   郁墨石急走几步,掏出矿区医院早年出具的那张证明和病历递过去。   “我不看,你说吧!” 童主任扫了一眼那叠已经有点泛黄的病历,摆摆管 子说。   郁墨石心里凉了,他觉得自己这是财迷心窍,所以才会自取其辱。他不明白 这个狗屁主任为什么对他这样不友好。郁墨石咽了口唾沫,结结巴巴地将事情原 原本本地说了一遍。   “我不管这些事情,你给我说这些作啥?” 童主任眨眨眼睛,不屑地对他 说。他显然也听说过夏思雪。   “那我该给谁说这些?” 郁墨石突然感到有一股气生生地顶撞了一下他的 心尖,方才还有些颤摇的声音,立时变得坚锐起来:“日他妈的,当年盖出那种 鸡巴房子让人住,草菅人命!”   “嗨,你这尕娃…!” 童主任大吃一惊,他把胶皮管子扔进树坑里大声吼 道,“你要在这撒野,我马上通知保卫上,小小年纪这么混,还敢骂人呵你!”   胶皮管子象条蛇似在地上疯狂地犟两犟,喷出一大股水,而后又在林中扭几 扭,才趴下不动了。   郁墨石有时火到极点时,总想着和什么人一齐同归于尽。他毒毒地看着这个 罗锅主任。   “小弟!” 有一个小伙大踏步地向郁墨石走过来,对方留着一抹唇髭,长 着一双什么时候都象是大吃一惊的眼睛。   “…刘三!” 郁墨石心一动,蹿到脑门上的火退了下来。当年围着夏思雪 转的人里,他和刘三最熟。   “吉秀英没看错,真的是你呵!又挂彩了?” 刘三有些激动,那抹越发浓 黑的唇髭抖擞着,走过来一手搭在郁墨石的肩上,瞥了一眼他手里的病历和吊着 的那只胳膊,充满着哀怜地看着郁墨石。刘三说到吉秀英,郁墨石才记起了刚才 在路口碰见的那个蓝布帽女工的名字。   “你想干啥??”童主任余怒未消地挥挥手上的水没好气地问郁墨石。   “…补助!”郁墨石看一眼刘三,硬硬头皮说道。这两个字一出口,郁墨石 蓦地想起了当年在街革委向王街长申请救济的情形。   “童主任呵,要我说,确实得给人家一点补助,当年把人也差点砸死,咱们 厂里就给负担了个医药费,弄了几汀大肉罐头水果罐头什么的,就把人打发了。” 刘三拍拍童主任的胳膊说。   童主任的声气弱了下来,说他调过来没两年,回头他找人问问,让郁墨石先 在厂招待所住下来。不过,他走开时还是瞪了一眼郁墨石。   事后刘三说,一看郁墨石这样,就知道他是走投无路了。   井台上那根胶皮管子和水阀结扎的地方滋出来的水声象雨声,几年来这长流 不息的流水将井台周围渍出了一片墨绿色的苔藓。   刘三到木工房去了,他说一会儿再到童主任那儿泡泡,敲敲边鼓。刘三不但 结了婚,连小孩都有了。想想夏思雪,郁墨石又禁不住黯然神伤。   房间里所有的地方都被打扫得干干净净,床上的床单是新的,床单中央印着 一朵硕大的牡丹花,花红如血。郁墨石先坐在床沿上,用手摁摁褥垫,仿佛要揣 揣它的厚薄,然后用脚相互踩着一只鞋跟,脱掉鞋,上身靠在松软的被子上,长 长舒出一口气。几年了,他再也没有睡过正儿八经的床。   厂子的生活区变化不是很大,只是那些简易平房全都拆光了,在原来的地方 重新盖了新的,还是那么一排一排的。这儿的每一处地方,郁墨石都熟透了,他 甚至认识这儿的每一棵树,每一根电线杆子。但他哪都不想去,只想躺下来。   窗玻璃传来一二声漫不经心的敲击声,郁墨石单手从床上撑起来,几步走到 窗口。几颗雨点象蝌蚪一样从窗上游了下来。哦,居然下雨了!   郁墨石一听到下雨心里就高兴,他坐在桌前,从一堆课本里抬起头来向窗子 看看,又低下头去。那些课本,全是夏思雪从外面借来的,这是一套文革前出的 小学课本。没有户口要在这上学有点费劲,在农场教中学的夏伯伯托过的人说, 明年秋天开学后可以插到矿区中学。郁墨石想到他要重新回到学堂这事,就有点 兴奋。与夏思雪坐车去农场看夏伯伯路过矿中门口,坐在满载着货物的车顶上的 郁墨石,紧紧拉着车帮,向院墙里引颈探望。校园里到处是横一排竖一排的学生, 他们正在军训。夏思雪说矿中这一年来,一天没有几节文化课,基本上都在军训。 就这,他也非常渴望能重新回到学堂。未被夏思雪接出苏城前,只要可能,他总 要奔到那座拱桥顶上,向他原来就读的那所小学的操场和教室久久张望,那儿有 孩子的嬉戏,有他同班同学的朗朗书声。每回,他都带着一种尖锐的刺痛离开那 儿。   窗玻璃又腾腾响了几声,灰蒙蒙的窗玻璃上出现几个呲牙裂嘴的泥点。郁墨 石推开作业本,奔到门口,看看天。   “哟,下雨了,阿姐!” 郁墨石对夏思雪说。   “噢!” 夏思雪应一声,头都未抬,她一边做饭一边急急地看书。这是莱 蒙托夫的“当代英雄” ,刚才有人来催过,明儿一早得还回去,有人等着看呢。   夏思雪嗜读小说,一本书还未看完,她就开始满世界的问人借书。厂里有好 几个小伙子非常乐意替她四处去找书,每回来时把书用报纸一包挟在腋下,立了 头功似地站在门口,那个小木匠刘三就是其中的一个。等人一走,夏思雪就会满 足地对他叹道:唉,又有看得了!郁墨石发现她每次看书,看着看着,她就去翻 书的页码,查查还有多少页,有时则眼不离书直接用手揣揣书的厚薄,估摸着还 剩多少,脸上的表情会随着书页的多少或喜或愁,最后那几页,她会看得极慢极 慢,就象吃最喜欢的东西吃到最后一口那样,舍不得咽下。   这本书,郁墨石昨天一口气就读完了,他看书总是很快。不过,小时候他很 少有机会自己拿本书,定定心心地坐在哪完完整整地看过一本书。哥哥从来不会 让书落在他手里,东藏西掖的,褥子里枕头下。但他抽冷子偷偷摸摸找出来,翻 不了几页,郁墨染就回来了。于是,郁墨染坐在椅子里坐在床上甚至坐在马桶上 看书时,他常常就那么站在一边探头探脑地看,他早早看完一页就等着,而郁墨 染却要过好半天才翻到下一页,他如果出气不匀或者抓耳挠腮,就会被一把推开。 郁墨石就那样在哥哥身后零零碎碎,有一本没一本地不知看了多少书。在夏思雪 这儿,他虽然可以不受任何干扰地读完整本整本的书,可是,夏思雪如果碰巧借 着一本她心仪已久的小说,就会忘乎所以,就再也看不见他了。每当这时,郁墨 石就会非常失落,有一种遭弃的感觉,这使他不快。这会儿,一看她的表情,就 知道她又是魂不守舍了。大半天,她没有一句话。郁墨石一转身回到桌前,在桌 上弄出很大的动静。   夏思雪抬头对郁墨石嫣然一笑,拿着饭勺敲敲他的头拿著书走到门口:“喔, 会下大吗?”   郁墨石不好意思地笑了,每一次只要夏思雪稍加安抚,他的气立马就会消了。 他磨磨蹭蹭地又走到门口,站到夏思雪身边。   黄蒙蒙的天,看不出有下雨的迹象。但玻璃窗上的几个泥点子和门口浮尘上 有零零星星几个麻点,分明表示下雨了。柴达木有大雨的时候不多,充其量是雨 过地皮湿,就完了。有时雨没落地,就在半空中蒸发了,而从布满沙尘的空中飘 下来那么几滴,就成了泥点子。   今儿是星期六,这排屋和那排屋之间空空荡荡,没有一个人影。每逢星期六, 下午厂里总是提前下班,让大家搭班车回家。   几棵耷拉着枝叶的杨树,显得有几分萎靡不振。对面墙下杂乱地布满一个个 高高低低的煤堆,每个煤堆上抹着一层大泥,用来封着煤末。煤堆外的泥壳和树 下的泥坑,全都裂着纵横交错的大口子。   一个象一大团发面一样的中年女人,手里拿着几大张旧塑料单,腾腾腾地从 远处跑过去,有两个男人扛着铁锹提着水桶坯模晃晃悠悠跟在她的后面。那是曹 大妈,他认识。   厂里没有工作的家属都在打土坯,打多少,厂里收多少。于是,女人们拖儿 带女地整天价在厂子西北角一块洼地上打土坯,有不少男人下班后或者星期天也 都去帮女人打土坯,一月下来竟然也有好几十元的收入。   郁墨石偷偷地向藏在床下的坯模瞥了一眼,他以夏思雪名义,央及刘三做了 个木模。明天等她一上班,他就去打土坯。   第一次看见夏思雪在民贸大楼前,一边走一边翻看钱包,盘算着这些钱能够 买点什么时,郁墨石就想到哪挣点钱。厂里一开始收土坯,问过这个曹大妈,曹 大妈说行。   这个和丈夫从河南逃荒来的曹大妈是厂里出了名的滚刀肉,前几日郁墨石在 厂里公用水龙头那儿还领教过。她与小木匠刘三为打水先来后到的事吵成一锅粥, 未了,还是她占上风,挑担水气乎乎地走了。刘三怒气冲冲一脚把自个儿的桶踢 到龙头下,嘴里不干不净的。郁墨石一看曹大妈放下水桶,扭过身来,赶紧拽刘 三衣袖。刘三头也不回地又道:操她一回!只听见那边扁担咣啷啷一扔,一团肥 肥大大的身子扑了过来。   “你来操,你今天不操老娘一回,你就是鳖孙!”曹大妈眼睛睁得象铜铃, 边跑边抽去裤带,哗地褪下裤子。   井台上即刻炸了窝,打水的人刷地退到一边。小木匠刘三蓄着一抹小胡子的 嘴唇全白了,他眼睛一闭,扔下水桶,一路尖叫:耍流氓了……!片刻功夫,刘 三就蹿得无踪无影。   “你这鳖孙呵……老娘不要活了!”曹大妈又哭又叫,捉着裤腰,挥动裤带, 奋起直追。   “不用去盖的,这雨下不大!”夏思雪远远地看着曹大妈说。   远处的曹大妈肯定听不见夏思雪说什么,但她依然向这儿挥挥粗大的胳膊。 郁墨石弄不明白,凶蛮的曹大妈却对夏思雪很好,见了她总是闺女长闺女短的。   “桦木松木沾水时间一长,要变形的。啧啧啧,啥感觉!” 昨儿郁墨石去 取模子时,刘三用钉锤敲打着模子,一脸陶醉地对他说。   木模是用上好的硬杂木做的,有一股木香味,内框还钉着雪花铁皮,很结实。 郁墨石心里乐陶陶的。   看着远去的曹大妈,想着小木匠刘三,郁墨石不禁摇头叹气。   “她也不易,丈夫死得早,养一群孩子。听人说年青那会,这个曹大妈在村 里要算最文静的一个人了!” 夏思雪用书拍拍他的脑袋,回到炉台。   郁墨石非常奇怪,夏思雪一老知道他在想什么,总是那么准准的。他扭过脸 去看她,从侧面看,她的眼睛象一个行将睡去的孩子,半开半闭,朦朦胧胧的。   只要夏思雪在家,他总感到满屋子都充塞着一种厚厚实实的幸福和一股强烈 的柔情。   一年多以来,每天只要远远听见她下班归来脚步声,这间小小的土屋刹时满 屋生辉。他的心口一松,眼睛一亮,忙不迭地去开门,而后在她身边团团乱转, 找拖鞋,倒开水忙得不亦乐乎。这是郁墨石每天的开心一刻。刚来时,他常常躺 在她的床上,感受着她的气息,静静地等她下班回家。门口每一次传来的脚步声 都会使他心跳不止。他老想睡着,一觉醒来,就听见她轻悠悠的声音:睡着了, 小弟!   每当夏思雪到点后迟迟不归,郁墨石就心乱如麻,如坐针毡,开门关门再开 门,一次次地站在房头眺望。他不知道有一天,她出门后再也不回来了,这个世 界将会怎样!   那天,钟走了一刻又走了一刻,他望穿秋水,仍然不见她的身影。他把盛好 的菜全都倒进锅里,心急火燎地出门了。   厂里的那片工地,远远看去犹如一片废墟,到处是横七竖八的建材。工地上 空荡荡的,干活的人都走光了。他正要扯开嗓子,大呼小叫,只见夏思雪独自一 人在一大堆麦草和土堆前机械地挥动着铁锹,追来赶去地堵截四处渗水的一圈土 坎。她要将明天上墙的大泥用水泡透,这样明儿和泥就不用那样费大劲了。和泥 是夏思雪一个人的活,她一个人供两个大工的墙泥。   在灰蒙蒙的天空下,夏思雪只穿一件衬衫--那件旧的苹果绿的衬衫,人显 得弱小而又孤苦。她的衬衫和发辫上沾着几根麦草和干透的泥点,脚下是一大滩 赭红色的缓缓下流起伏的泥浆。她的后背已经湿透了,显出一片沉重的肉色。   满脸黑红的夏思雪,一副拒人千里的冷峻神气。听见脚步,她倏地回过脸来, 那是一张挂着汗珠蒙着灰土疲乏困倦的脸。   她的美丽荡然无存。   郁墨石站住了,眼睛发直地看着夏思雪。他第一次感到这个撑起他头顶一方 天的阿姐,是那么的卑微可怜。   “阿姐!”他慢慢地走过去握着夏思雪的铁锹,低低地哭了。   雨哗哗地下来了,象是有人在擂着车皮。   “阿姐!” 他轻轻地叫道,他从敞开的门里远远地看到刘三朝这儿奔来。   她不看书了,合着手蹲在炉台边上,出神地凝视着呼呼直响的蓝色火苗吞吞 吐吐地舔着锅底,样子极像是在祈祷,祈祷这一锅的水快点开吧。   刘三来了,身上淋了雨,站在门口拎个沉甸甸的黄挎包。   想起眼睛睁得象铜铃的曹大妈,抽去裤带,褪下裤子又哭又叫,朝刘三扑过 来;想着刘三眼睛一闭,扔下水桶,一路尖叫地抱头鼠蹿,郁墨石笑了。   刘三头发上沾了些雨点,一头雾水的样子。他一脚踏进门坎时他的目光有点 闪烁不定,但他随即又恢复了老样子。他把手里的黄挎包咚地一声搁在桌上,听 声音那包沉甸甸的。该不会又是肉罐头和挂面?刘三下班后,常帮人打家具,钱, 他不太敢收,但他收东西。   “骆驼肉吃过没?” 刘三问,他的神情象是在说一种见不得人的东西。   郁墨石摇摇头。刘三从包里掏出两疙瘩拳头大小的骆驼肉。猛一看那肉同卤 牛肉没有太大差别,就是纤维粗了点。刘三撕下一溜肉填进郁墨石的嘴里,弄得 郁墨石有点不好意思。   刘三坐在床沿上轻轻叹口气,对他摇摇头。郁墨石停止了咀嚼,他知道刘三 的意思。   “狗狗的,他问过了,他说你不是夏思雪的亲弟弟,既不是厂里的职工子弟, 也不是直系亲属,厂里没有人让你住在那,出什么事他们概不负责,当初给你负 担医药费已经算仁至义尽了,是革命的人道主义,补助没有。妈了个屄,又不要 从他们的口袋里掏钱!这儿不让住了。” 刘三垂下眼睛从床沿上站起来说, “走,上我那儿!”   “…不了,我现在就回,这会还有车呢!” 郁墨石胸口仿佛被闷了一拳, 他凉凉地说。   “那…那也行,不凑巧得很,孩她姥姥前几天刚从老家来,我就一间屋,不 然还可以在我那住个几天,你看看,啧…!” 刘三诚心诚意地说道。   “不麻烦了!” 郁墨石拍拍刘三,“谢谢了。”   “把这包带上,几个肉罐头,还有几包挂面,这肉也带上。” 刘三又把那 两疙瘩骆驼肉装进布包,铁板钉钉地将黄挎包替郁墨石背上。   郁墨石推辞一番就受下走出门去。刘三愤愤地把门砰地一声关上了。   “噢,这儿还有你一封信呢。” 刘三把信塞在郁墨石手里吞吞吐吐地说, “…你知道了吧?”   “知道什么?” 郁墨石接过信疑疑惑惑地问。不管怎么说,拿不到一个子 也是预料之中的事,他很快地调整了一下情绪。   刘三眼里掠过一丝惊惶,迅速地垂下眼皮。   郁墨石看看手里的信,那是姑母的来信,还是写给夏思雪的。   雨点接二连三地打在信壳上,啪啪嗒嗒的响。夏思雪三个字慢慢地泅湿了, 变得有点模糊。   信已经拆开过了,重新糊上的。刘三显然看过了,但郁墨石并不怪罪于他。   信壳还是那种四周镶着曲线蓝边,左下角带有深蓝色方框的航空标记,发信 地址的位置只有内详这样两个字。   刘三充满着哀怜地看着他,又轻轻地叹口了气。郁墨石匆忙抽出信纸,一目 十行地往下看。   那张信纸从郁墨石手里坠落在地,在一阵小风中急剧地抖颤挣扎,似振翅欲 飞的鸟儿。一阵大风吹来,信纸立即象受伤的鸟儿歪歪斜斜地腾空而去。   郁墨石迎着雨高一脚低一脚地走出了刘三的视线。   娘在狱中吞下了吃饭的铝勺,被送进省劳改局医院,手术醒来后,她就从病 房的四楼跳下去了。   一阵铮铮淙淙的金属声由远而近直入耳鼓,化作一片悲鸣,然后又影影绰绰 由低而高破空远去。郁墨石直觉三魂六魄冒着丝丝寒气,如缕不绝地飘出了自己 的躯壳,而后象一枚转速越来越慢的陀螺,向黑苍苍的云天外飘荡而去。   一辆“推拖拉” 扬起长长的沙尘冒着滚滚浓烟呼啸而来,郁墨石视若无睹 地迎了上去。   一阵气急败坏的喇叭声和尖利的刹车声,十轮大卡贴着他的身子刹住了,长 长的车身前后颤动着。满头冷汗的司机从驾驶室里扑下来,对郁墨石当脸一拳。 那两疙瘩骆驼肉一块接一块地从挎包里滚了出来。   远远近近的人迅速地围了上来。郁墨石一脸血污,在一片乍舌声和司机日天 操地的怒吼声中,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似的迎着又自动闪开的人群笔直地走向前 去。   活着和死去,从此对他而言没有任何意义,怎么着都行。   9   天快亮了,秦霭露迷迷糊糊地从睡梦中醒来,她有点头痛。隔壁表弟嗤嗤啦 啦划火柴的声音时断时续了一夜。每一次听到郁墨石坐的那把椅子咯吱一声和他 啐掉粘在唇上烟丝的声音,她的心总要一惊一痛。   昨天晚上,他们相对而坐几个钟头,但郁墨石几乎没怎么说话。第一眼看到 郁墨石,她一下就想到了十九世纪俄国巡回画派笔下那些西伯利亚的囚徒。她可 以想象少小离家的郁墨石孑然一身生活在那片苦寒的高大陆,会遇见些什么。   舅舅舅妈遭难时,她还在大别山。妈妈昨晚回到房里躺下后,眼睛直勾勾地 看着房顶对她说,舅舅在开公判大会之前,就被他们拍掉了下腭骨骱,害怕他在 公判会上说反动话喊反动口号。公判会一开,他们就在背后用钢丝勒紧他的喉管, 宣布死刑立即执行后,他们干脆往死里勒。舅被游街示众时,已经窒息身亡多时, 就那样他们还游街,弄个死人游街。到地了,他们还对着他的后脑勺开枪,还用 探针戳进枪眼搅…脑浆…。   苏城医学院的一个学生多年后对寻访而来的妈妈说,他们在解剖时发现这具 尸体遍体鳞伤,根根肋骨错裂断开。   这些细节,她还是头一次听妈妈说起,但妈妈对表弟却只字未提。   根伯,那个住在古寺巷后街四口井旁的根伯,无非当年对亩产万斤之类的大 卫星表示疑惑,私下说了句,“毛泽东自己也是种田人出身,怎么不算算账的? 有朝一日,全世界要怀疑中国人说出的每一个字,这将如何是好!”根伯就此就 被关进去了,他在放回来的第二天晚上就一头扎进四口井里。   在四口相连的每一个井眼里,邻居们都能看到根伯衣裤鼓起来的一个个青灰 色的大气泡和灰白鼓涨的身子。在井里半沉半浮的根伯,象一条溺水而亡的大水 牯。   祖祖辈辈一直吃用这四口井井水的乡邻怎么都不肯愿谅这个根伯,这口古寺 巷人沿用几百年来的古井后来就这样废了,被填了。舅舅和表弟的遭遇,似乎让 秦霭露多少明白根伯为什么要通过投井这种方式来和这个世界作个了断。   活着和死去的根伯,曾经都让秦霭露感到恶心。   秦霭露从小就知道自己很美丽,因为全世界的人都这么说。那是一个艳阳天, 她一身雪白的跳舞裙,头上扎着同样雪雪白的蝴蝶结,矜持地看着四口井边上的 小玩伴用砖用石子草叶树枝在过家家,她们不住地叫她,她也不玩,她害怕弄脏 自己的裙子和鞋子。   突然,秦霭露的腹中阵阵绞痛。她面孔煞白浑身哆嗦,快憋不住了。小红把 她拽到墙根下说,就拉在这!但小芳说,大人骂死,要拉在这里,再说所有人都 没带擦屁股的纸头。一时间,大家团团乱转,毫无办法。她知道她要拉在身上了, 于是开始放声大哭。   那个老单身汉根伯来了,半秃的脑袋瓜和稀稀疏疏的根根白发在阳光下油亮 耀眼银光闪烁。他夹个旧帆布小马扎和一只薄薄的纸盒,那是他在邮电局门口代 笔写信的全部家当。一听见秦霭露跳着脚哭诉,他扔下东西,赶紧开门进屋,而 后捧只痰盂奔过来。在这期间,他一直大声安抚着秦霭露。痰盂边上搪瓷斑斑驳 驳,还有几滴清亮的小水珠,但她顾不上这许多,在围成一圈的小姑娘的催促下, 扒下内裤一屁股坐上去。根伯早已背过身去,手拿一方草纸远远地站在一边。   有几个妇人说说笑笑地拎水桶提篮子向井边走来,一看见坐在痰盂上的秦霭 露,再看看站在远处的根伯,她们眼色突变,大呼小叫地向她奔来。她们替她擦 完屁股,拉她回家时,她仍旧满脸泪痕。   秦霭露后来听说,根伯被她们弄到派出所呆了好长时间。于大妈则一个劲地 问她问小红问小芳她们,是谁帮她脱裤子,她脱裤子时那个老死尸看没看她。妈 妈则头一次出手很重地打了她,并用香皂和丝瓜筋一遍又一遍地使劲擦洗她的屁 股。后来,秦霭露再也没到四口井去过。根伯从派出所出来后,就变了一个人。 过去,啥时候见了她们都乐哈哈的根伯再看她们时目露凶光,但更多的时候,他 再看不见她们了。渐渐地,秦霭露很害怕这个根伯,有时候觉得根伯象个异物, 很恶心。   不知为什么,想到根伯,她马上想到了舅舅,尽管他们没有半点相似之处。   “一个自封为家长的恶徒在他所谓的家里施暴的时候,周边的邻居可以跳出 来大喝一声:住手!他们或许还可以施以援救,护住被戕害者的命门。但当一个 国家在作恶之时,那些个口口声声嚷着天赋人权,将所谓人权看得高于一切的民 主国家却袖手旁观,自扫门前雪呵。堕落的世界,堕落的人类!”秦霭露重重地 叹道。她不相信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高尚国家,高尚人士。   纱帐鼓荡着贴在秦霭露的身边,她觉得有些压抑,一次次用扇柄将凸近的纱 帐顶回去,但纱帐又一次次忽地贴过来。她索性不管了,任凭纱帐摩娑着她的肌 肤。   郁汉英在对面的床上,呼吸均勺地熟睡着。霭露感到妈妈自从和表弟联系上 以后的这一段时间来,能够踏踏实实地睡个囫囵觉了。要不总是折腾人,坐起来, 睡下,再坐起来。前些日子,一直拒绝入院治疗的妈妈找来一张土方,然后从中 医院开回大包小包的草药来。在没有得到郁墨石的音讯之前,她完全放弃了治疗。   一查出妈妈是子宫癌晚期,医生便打电话叫她和爹去了医院。妈妈旋即也知 道自己得的什么病,但却舒了口长气,笑了。她说这是报应,这算还债。说到报 应还债,她似乎还有点开心。霭露为此暗暗暗地哭了几场,她知道妈妈什么意思。   妈妈从此反而心静了,手术后她再也不去看病了。她说没有什么用,已经扩 散了,看不好的,她甚至很后悔子宫摘除,否则到时候还能留具全尸。   她在床上呆了好一会,看看妈妈仍在熟睡之中,心里不觉有点高兴。自她记 事以来,妈妈第一次到点没有起床去赶菜场。   秦霭露悄悄起身,溜出房间。路过郁墨石的房门,她侧耳谛听了一会,听到 了他粗重的呼吸声,心里充溢着一种厚实的快意。她祈祷着回家的郁墨石从此能 过上一种正常人的生活。郁墨染表哥似乎已退出了她和妈妈的记忆,她们现在只 想牢牢地抓住这个失而复得的表弟。   秦霭露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温情在胸中荡漾开来,似乎生活中隐隐约约地显 出了一抹亮色。她紧绷的嘴角,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   在前面阴沟边上,有一个老妇在刷马桶,她身旁有一溜这样的马桶。她抬起 皱纹重叠的脸,混混沌沌地看了走出大门的秦霭露一眼。   “钮家阿婆!” 秦霭露轻轻带上门招呼道。   “嗳,嗳嗳嗳!”钮家阿婆吓一跳,一叠声地说。但她眼里疑疑惑惑的,这 个高傲的妮子出来进去从来没有同她打过招呼。秦霭露过去后,她的马桶刷时断 时续地动着,一直盯着那个背影看个不停。   10   郁墨石面向书桌,端坐在藤椅中。连着两天了,他就那么坐着。   纸烟在他手里飘出一缕缕淡蓝色的烟雾,烟雾飘向夏思雪在桌上的相片,飘 入床上的帐内,兜一圈又漫不经心地飘出窗外。   那相框和相框的玻璃在暗中有一涡一涡的光点在波动着,夏思雪忧郁的大眼 睛一如既往地凝视着郁墨石。那相片,是她离开苏城前一年拍的。   文革前两年,她的祖母悄然去世。夏思雪对郁墨石说,祖母没有受罪,倘若 祖母敢再多活两年,她死时的表情就不会那么平静了。   夏思雪的祖父曾是北洋政府的驻法公使,后来又成了蒋介石的高级幕僚,解 放前夕只身一人去了法国。高中毕业与哥哥一起参加高考的夏思雪因家庭背景复 杂而落选了,祖母一死,她爹就回来带她离开苏城去了青海。   她爹她娘五十年代末在上海一所大学教生物,在没有一个人向他们征求意见 的情况下,组织上就以支援大西北建设的名义将他们双双调离上海。他们一句话 也没敢说,就离开上海到柴达木劳改农场中学教起了书。她娘一九六一年患肺痨 而死,死时吃了一肚子烤酥的湟鱼鱼骨。后来,她被送到苏城祖母那儿去了。从 初一到高三,一直与郁墨染同学。   夏思雪在柴达木矿区小学代了一年课,被分到那个叫尕斯湖的地方,进了一 家化工厂。那是一家正在筹建的工厂,她在那儿什么都干,卸车装车,打土坯造 房子。厂子离她爹爹教书的地方有四十多公里,她爹后来再婚了,继母未有生养, 待她还好,但她极少回去。   这个精致的小相框,是她娘的遗物。当年她娘旅法期间在巴黎圣母院门口买 的,原本里头嵌着一张圣母的铜版纸画像。   这个相框也是她住的小土屋中,唯一令人眼睛一亮的饰物。郁墨石一走进这 间小土屋,见到这张照片依稀记起郁墨染也有这样一张,他老那么藏藏掖掖的。   尕斯湖整个春天都在刮风扬沙,从早到晚。每当轰轰隆隆的大风挟着沙尘铺 天盖地地而来,黄澄澄一片如墙,弄得天昏地暗,目不能辨。顶棚上的报纸便一 波一波地抖颤着。一股股尘烟从顶棚的四边,从门框窗框的缝隙中时强时弱地往 里直冒。相框床铺桌凳,盖着报纸的水桶和摞在案板上锅碗瓢勺都蒙着一层薄薄 的尘沙。煤炉火墙和烟囱不住地发出阵阵空响。屋里的空气中倾刻间便变得有些 呛人。每当这时,郁墨石的情绪总是异常低落。   于是郁墨石就不停地干活,每回擦洗东西时,他总是先仔仔细细拭擦那个相 框,夏思雪就会向他露出那抹湿润的微笑。   那间小屋的顶棚上裱满了泛黄的报纸,报纸顶棚中央也积着细沙,下坠着, 象一个个微微隆起的肚腹。有时深更半夜,报纸顶棚会发出索索落落的声音,仿 如一只无形的手在扬沙。郁墨石躺在床上看着这个微微下坠的顶棚常想,这些旧 报纸终有撑不住的一天,那时沙尘就会从天而降。   这儿的人大多住的都是这样的屋子,除墙基有几层灰砖,其余全是土坯。土 坯墙砌成一人多高,便架上几根碗口粗的木梁或者是钢管角铁,几领芦席油毡一 罩,搅和一坑掺着麦草的稀泥,在墙面房顶一抹,房子就算落成了。夏季偶尔有 场雨来,墙面上布满一条条一道道拖泥带水的沟槽,犹如泪痕。   刮大风天,夏思雪下班时连头带脸地裹在沙巾里,在门口跺跺脚,连声喊道, “小弟呵小弟!” 。郁墨石一打开门,她便提着铁锹飞快地闪身入屋。她解开 沙沙啦啦往下直落细沙的头巾,立即扑到郁墨石为她准备的洗脸盆前,蹲在地上 洗净满是尘沙的头脸。土头灰脸的夏思雪如同拂去浮尘的相框,又显出一份清新 美丽,忽闪着黑幽幽的眼睛看着他。   睡觉时,郁墨石总也不肯头冲墙睡,他嫌搁在两床之间的那张白胚木桌挡碍, 那样就看不见她了。他要看着她说话,而她则和支在木桌相框中的她一起看着他, 一成不变地那样看着他。   夜深了,楼上楼下异常闷热,郁墨石打算出门乘凉。连续几天姑母和表姐都 住在这儿,而他则始终闭门不出。姑母进来出去见他就催他:出去走走呢,弄得 跟闺阁小姐一般,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作啥呢!   爹娘总是在郁墨石临睡前相互搀扶着到他房里坐坐。爹娘与他相对无语,默 默地坐很久才回他们的房间。   听见他们都睡了,郁墨石搬着藤榻走出大门。藤榻是爹爹专用的,他看见郁 汉英在屋里揩东抹西时,总要将藤榻也揩抹一遍。那会夏日里,藤榻由郁墨染揩 洗,郁墨染去上海读书后,这事就归他了。在外乘凉,爹不在,他就四平八稳地 躺在这张藤榻上面。洗完澡吃过饭,躺在凉润的藤榻上非常惬意,但只要一见爹 的影子,他就一跃而起,让出位置。   远处,乘凉人的闲言碎语空荡荡地在已经松动的空气中传来传去。一种纯净 的南方夏夜所特有的寂静在天地间荡漾开来。   郁墨石深深地吸口气,吱吱嘎嘎地在门口坐下来。突然从远处斜对面的黑暗 中传来一声沉重的叹息,长长的恨恨的一声叹息。他抬头看过去,辨出那是老乡 邻年伯。   小时候,郁墨石见到年伯心里就发怵。那会年伯虽已年过半百,但膂力过人, 百把十斤的麻包一挟就走。年伯十三四岁就在码头扛包挑担,打了一辈子光棍。 他可不象夹弄口那些老单身汉, 一闲下来就竖排门板似的站在那爿烟纸店门口, 家长里短的。年伯只要得空,就把他的小屋里里外外扫得一乾二净,然后洗澡吃 酒。澡塘那头一方水,烫得能褪毛,他却能一声不出地泡进去,一直让咕嘟着大 小水泡的滚水浸到脖根,接着大喘粗气,喷一句:喔,娘只屄,杀瘾!   书场街的乡邻平日很难瞻仰到他的尊容,他终日上工洗澡关起门来吃酒。把 每天拼死拼活挣来的那几个子,一个不剩地用个精光。年伯是日工资,一日一发。 不知为啥,常常看不起这个,看不起那个的娘,对年伯却有几分敬重。娘曾不无 担心地私下里说,又没有劳保,全都吃光用净,老了做不动了,咋办?郁墨石还 记得当时爹回敬道:哼,真是皇帝不急,急太监!   夏天,年伯什么时候都要等到所有乘凉的人都走完了才露面。   “啥人?” 年伯苍老的声音带几分煞气,向郁墨石这儿问一句,仿佛现在 的天地清风寂静都只归他一个人所有。   “我!” 郁墨石答道。   年伯不吭气了,一动不动地溶入周围的黑暗。   街坊邻居说过,年伯年青时曾经有过一个女人。一个从淮北逃荒过来的女人, 领一个三四岁的皱巴巴的男孩沿街乞讨。那会的年伯,一身力气,手里捏块石头 都能攥出水来,挣得也多。他收留了那个女人和孩子。所有街坊邻居因此将他看 作狗屎,因为那个女人是滩狗屎。但年伯谁也不怕。平日,谁要是在他屋门口扔 纸屑,擤鼻涕或者吐口痰高声大气说说笑笑什么的,只听见那扇常常上了门闩的 门咣啷一声大开,于是那人祖宗八辈都得在棺材里翻身。有些洁癖的年伯,在老 虎灶上泡几壶水,在家里把那女人孩子从头到脚刷干净,再扯一身褂子,就把这 娘俩弄得崭崭新新,然后领进领出的。那女人经年伯一打理,神清气爽,细看起 来还有几分眉眼。街上其它老光棍,直夸年伯艳福不浅。在那一年半载里,年伯 一脸喜气。人们不时可以听见他亮亮的笑声冲出小屋的破门破窗,撒一街。   那个后来变得白白胖胖的女人和孩子,在一个风雪交加的早上走了。此后, 那女人独自在年伯小屋里出现过两三回,接着就完全石沉大海了。   年伯病了很久,凡是去看他的街坊,都被他骂个狗血淋头,怨气冲天地从他 屋里逃出来。从那以后,再没有人去理这个渐渐老去,变得益发古怪的老年伯了。   郁墨石似乎看到那个女人始终不渝地象一股郁郁寡欢的暗流,在他那张皱纹 交错的脸上流动。他不由自主地发出了一声低低的叹息。   突然,一阵劲风吹来,郁墨石脸上觉着一丝凉润,他缓缓地抬头看天。天幕 呈现出一片钢蓝色,一天星斗早已隐匿不见了。当第二滴雨珠落在他脸上,他才 确信这是下雨了。郁墨石立时心头一沉,绷紧了身子。   他托着脑袋,坐在榻沿上抽烟,深深地将一大口又一大口的烟吸入肺中。一 篷烟雾茫然地在淅淅沥沥的小雨中不知所措地飘来飘去。   雨不动声色地下着,将四周的连绵起伏的山峰染出一片黛青色来。山前山后 聚集着大团大团的乌云,远远可见一片片枝状闪电若隐若显。   雨濡湿了地上的浮尘细沙,一排排土屋土黄色的墙面色泽也由浅而深。对面 裂着纵横交错大口子的煤堆外的泥壳和树下的泥坑,这会全都变得含含糊糊。那 一棵棵直楞楞的杨树枝叶,在雨中泛出一片亮亮的新绿。空气顿时变得湿润起来 了。   他和她都喜欢下雨,夏思雪说她特喜欢听雨打芭蕉的声音。郁墨石记得一句 “留得残荷听雨声” ,但没说,他怎么都想不起前面几句。   他和夏思雪站在敞开的门口看雨。一阵风过,雨飘进门来,夏思雪笑吟吟地 抹去打在脸上的雨点,拉一把郁墨石。斜风细雨,时来时去。   “千条线万条线,落在河里都不见。” 他依稀记得这是娘给他猜的第一个 谜语。   一声惊雷从柏树山后炸响,滚过一圈山峦,隆隆地响个不停。大雨随雷而至, 哗地倒下来了。前排房立即传来几声吱哩哇啦的尖叫声和奔跑声。不一会,地上 便有一股股浑黄的浊水四处奔流。流水剥蚀着树坑边上两块浸透雨水的土坯,土 坯象似松软的面饼,一点一点地向四下摊开,流下一小股一小股时浓时淡的泥水。   远处有几个孩子,一路纵队,举着系一方巾的树枝,嘴里大声地哼唱着,踩 出一片欢天喜地的水花,甩着胳膊在大雨中若无其事地正步走。   突然一股携着水雾的大风冲进屋里,刮得纸顶棚哗啦啦上下起伏。夏思雪象 孩子似的一声尖叫,砰地关死屋门。门内一片稀湿,地上有一大一小两双清晰的 鞋印。   “那年八岁,也是这样的雨。” 夏思雪坐在灯下缝着他的一条长裤,不紧 不慢地说道。   他枕着被子躺在床上,静静地看着她,她在讲第一次回苏城的事。他象平时 听她讲故事那样专注,看见她侧开脸,翘出美丽的下颏,眨眨眼用牙咬断线头的 模样,使他又想起了自己的娘。有时他充满似水柔情叫她时,他就想着娘。   夏思雪说笫一次跟着她的妈妈独自回到苏城探望祖母时,也下着雨。她拽着 妈妈的衣角,妈妈蓬头垢面手提肩扛大包小包。她边走边仰脸张嘴接雨,雨凉丝 丝的落在粘滞的口腔中,很提神。妈妈拖着她出这巷进那弄,一圈一圈,连她也 感到妈妈在瞎转悠,她累极了。妈妈这是第二次来苏城,这些短巷长弄,曲曲弯 弯,看上去都差不多。妈妈说一条巷名门牌,经人指点,过去了,一看不是,说 祖母名字人家也不识。再说一条巷名,去了还不是。一直从中午到傍晚,她从里 到外浑身稀湿,妈妈也是。她们精疲力竭地在一家人家的门廊歇下了,她没睡着, 张着小手去接雨檐水喝,但坐了几天几夜的车,又走了这半天的妈妈却象鸡啄米 似的打起了瞌睡。人睡着了,双手却还大张着楼定大包小包。   一直有过路人驻足观看,来来去去,有满脸同情,也有一脸鄙薄的。   一个银发飘飘衣着旧气,但却一尘不染的老太太和一个大婶从门廊边的一个 石库门里走过来了。银发老太太垂下眼皮仔仔细细地端详着她和妈妈,而后大声 叫起来:菊隐…小雪!   祖母很动气,觉得妈妈太丢人了。她是听那大婶说门边上有一对母女模样很 清秀,像是逃荒的,衣服被雨淋得嗒嗒滴,睡在门廊下真作孽呀!才出来看看的。   “妈妈说石家弄,刘家巷,就是不说沈家弄!” 夏思雪拍打着裤子,弄翻 了针钱盒,畅声大笑,一脸的泪水。   郁墨石自从见到夏思雪,从未听到过她如此欢快的大笑。他永远记住了她那 铮铮淙淙的笑声和那张如水莲般地舒展滋润的笑脸。   屋外的雨哗哗地下着,郁墨石心里感到了一种广大无边的畅快。于是,他也 笑了。   他们在风狂雨骤的喧嚣声中,感到没有来由的兴奋,竟絮絮叨叨地说了半夜, 全是有关过去的好时光。   他睡过去的时候,听见炉子上的水壶吱哩吱哩的响声,高一阵低一阵的。他 挣扎着企图醒来,但还是沉沉地睡了过去。   郁墨石醒来时,已经是下一周的星期五了,在矿区职工医院里。而夏思雪却 永远地长眠在昆仑山山脚下了。   那排土屋有一半都塌了,一死三伤,夏思雪是唯一的死者。   在医院的几个月里,他没有一句话,没有一滴泪,一片空白地活在那个孤苦 荒凉的黑暗世界里。   一片忽明忽暗的闪电,隐隐地照亮了远远地相对而坐低头沉思的一老一少, 他们仿佛睡着了似的同这茫茫雨夜凝固在一起。   11   后窗对面是一圈苍苔点点的高墙,只能看见几棵古樟和合欢树枝叶繁茂的树 冠。那是一处私家园林,被没收后从不对外开放,它的正门在离这儿很远的长眉 巷。   房间里突然有一股干烈的烟味,郁墨石动作迟缓地从床上坐起来,向四处看 去。   一蓬蓬白烟象一群被放飞的白鸽,倏然地飘过他的窗前。每天清早那只无人 看守的小铁皮炉都要被它的主人戳在他的楼窗下,那是李家娘娘的煤炉。   爹在隔壁吭吭地低咳起来,郁墨石听到爹的咳嗽声,心房立时揪紧了并感到 一阵撕裂般的戳痛。   娘在隔壁小声地抱怨着,慢慢地从床上起来,轻轻地关上窗子。   姑妈和表姐还没有起床,他小心翼翼地走到窗前坐下来,尽量不使藤椅发出 吱吱嘎嘎地响声。   郁墨石听见周家阿婆夸嗒一声也将一只小煤炉放在楼下的弄堂里,然后自言 自语地走开了。这儿是风口,生炉子再也不用蒲扇搧了。   一片一片浓烟时快时慢地飘过他的窗前,郁墨石又点着了一支烟。   每当傍晚时分,农场四周的空气中充满着刺鼻的煤烟味,路边那些烟囱里突 突突地冒出大股大股黄脓色浓烟的屋子,则表明屋主刚刚捅开封了一下午的煤炉。 此刻,农场无处不飞烟,一排排屋子宛如一艘艘升火待发的煤轮,随时准备启碇 远航。   柴达木劳改农场是那个查查青卡大戈壁中唯一的绿州,离青藏公路有个几里 地。许多过路车会折进来,停停开开东闻闻西嗅嗅,看能否买到一点青菜。农场 人出门办事,带一把生青碧绿的菜,比一般的烟酒更管用。   以往车驶在两排高大的冲天杨夹道的煤渣路上,坐在车顶上的郁墨石立即会 觉得神清气爽,特别是麦收之后,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股沁人心脾的清香。   郁墨石坐在卡车的驾驶楼里,眼看着烟雾弥漫的一个个院落,恍如梦中。他 从来都是和夏思雪一块儿回来的。坐在一旁的夏伯伯,神情抑郁地搂着郁墨石装 着牙具和杂物的网兜,被颠得来回乱摆的车档杆一下一下地抽打着他的膝头。一 路上,他除了给学校的这个司机让烟,一句话也没有。   夏伯伯的学校在场部的中央,是一个很大的院落。学校的后面是家属院,夏 伯伯家在家属院的最后面。卡车直接开到夏伯伯家门口。听得汽车的马达声,霍 阿姨一撩门帘走出屋门,来接郁墨石。一头短发,体形干瘦的霍阿姨在郁墨石住 院时来看过他二回,每回都提了半铅桶咸鸡蛋和一钢精锅的鸡汤。   夏伯伯家后边挨着一堵干打垒的院墙,霍阿姨用芦苇帘子两头一拦,在里头 养一大群鸡。夏伯伯和霍阿姨星期天常常拎个麻袋,去弄麸子和菜叶喂鸡。那些 鸡被服侍的舒舒坦坦的,一分为二的鸡食槽永远盛着被剁成碎末的菜叶拌麦麸和 清亮亮的水。它们吃饱喝足后,就在大太阳下没完没了地泥浴,那些蓬蓬松松色 泽鲜亮的羽毛似花团锦簇,一堆一堆地盛开在它们自己捣腾的沙窝里。和夏思雪 一起回家那会,郁墨石有时真想成为一只鸡。   车一停,霍阿姨就拧开门扶郁墨石下来。夏伯伯哈着腰将网兜递出来,郁墨 石一个失手,脸盆牙具稀里哗啦地砸在车子驾驶楼的踏板上。   “喔哟!”霍阿姨紧紧地皱皱眉,扒拉开郁墨石一把拎起网兜,然后转到司 机那边去了。夏伯伯和他看着司机倒车,霍阿姨喳喳呼呼地在那指挥,弄得场面 很热闹。车开走时,夏伯伯向司机挥挥手,但司机根本看都不朝这儿看一眼,呼 地一声开走了。   “还楞在那干啥哩,人还没好透,当心吹风,脑子痛,进屋!”霍阿姨地送 走司机后,招呼郁墨石进屋。   外屋既是做饭也是吃饭的地方。最引人注目的是贴墙一堆摞着的板材。板材 在那儿已经堆了许多年了,表面已呈黑色。那是夏伯伯准备夏思雪嫁人时打家具 用的。靠窗的屋角,盘着一只方方正正的砖炉,炉子上的铁盖和搁一边的水壶被 擦得铮亮。炉子的火墙上齐整地排着一溜洗得很干净的瓶罐。   屋中央有一张小方桌,桌面上绷着厚厚的人造革桌布,黑红格的桌布上有一 个深黄色的杯底印子,杯印有一缺口,像个C。吃饭前,这桌上永远有一把醋壶, 里头是一成不变的黑红色的老醋。无论烧什么,吃什么,霍阿姨都搁很多醋。   夏伯伯在收拾郁墨石的东西,让郁墨石到小屋躺下,郁墨石就躺下了。他一 躺下,觉得自己在倒着走,头晕晕的,还有点恶心。医生说他这是脑震荡。他头 上缝了二十八针,身上有几片青伤,但夏思雪却殁了。   开饭了,桌上有几只热气腾腾酸味扑鼻的小菜。   “开个'刮头'!” 霍阿姨吩咐夏伯伯。霍阿姨的山西口音很重,管罐头叫 刮头。   只要来人,霍阿姨的菜总是弄得很丰盛。他和夏思雪一回农场,她都这样, 满满当当地烧出一桌菜来,而且咭咭呱呱地劝个不停。但若吃饭的人如牛吃草, 横挟竖吃,明显吃得多些,霍阿姨会不自觉地垂下眼睛。郁墨石每次在这吃饭, 吃得都很小心。夏思雪对他说,别人吃了,她心疼,但要是不吃,她又会不高兴, 就这样的人。夏思雪告诉他,不必特别在意,但郁墨石不能。   “屡教不改,” 霍阿姨对夏伯伯说,“脱裤子放屁,直接放上来就成哩!”   夏伯伯正将红红白白的罐头猪肉倒进碟子里,他楞一楞,就把各有一半猪肉 的碟子和罐头瓶一齐轻轻地放在郁墨石面前,而后去取筷子。   夏伯伯数出四双筷,又哆哆嗦嗦地放回去一双。一支筷子在面柜上发出生脆 的弹跳声,落在地上,另一支筷子也跟着落下来,在面柜上弹一弹,落在地下。   “吃吧。” 霍阿姨轻轻叹口气坐了下来。   郁墨石眼睛涩涩地看着桌对面的空档,机械地往嘴里扒饭。夏思雪吃饭时都 坐在他的对面。   他们三人默默地吃着饭,气氛有些压抑。饭快吃完时,霍阿姨挟一块鸡搡到 郁墨石碗里,抿着筷子说:   “小弟,伤还没有好透,就搁这多住一阵再走,一月俩月都成,多你一张嘴, 还不至于吃穷这个家。放心,阿姨吃干的绝不会让你喝稀的。”   夏伯伯扑楞朴楞地看了霍阿姨半晌,把碗筷很重地放在桌子上,起身走到里 屋。   郁墨石的心当下落底一沉,胸口骤然发紧。   夏伯伯在他住院时,老早就同他说过,明年九月份就送他到矿区中学念书。 夏伯伯不让他在农场念书,矿区用工单位不招农场子弟。夏伯伯说到时候托人想 想办法,只要郁墨石到时候过继给他,农场办个手续,出个证明,让郁墨石的姑 母把他的户口从苏城迁过来,在这一落户,毕业后就能在矿区找一份工作。当时 夏伯伯郑重地问他,对改姓夏有啥想法,他坚决地摇摇头,他愿意和夏思雪一个 姓,他也愿意长大了由他替夏思雪来照顾这个夏伯伯,但怎么就这样变了呢!   郁墨石早早回小屋躺下了,但一整夜辗转反侧,无法入眠。   郁墨石每天一早在夏伯伯霍阿姨没起来,就拎个小竹筐去野地里挑苦苦菜。 霍阿姨那些鸡很喜欢吃苦苦菜拌麦麸。看见他拎着一筐沾满露水的苦苦菜进屋, 霍阿姨紧绷的脸就会松弛下来。   夏伯伯霍阿姨上班一走,他就一声不出地死命干活,扫鸡舍,剁鸡食,担水 洗衣做饭。夏伯伯一回家常会不由分说地接过他的活,把他推到小屋,还带上房 门。   夏伯伯本来就话少,失去了夏思雪,他的话就更少了。他们很少提到夏思雪 的名字,但每当他们四目相对时,郁墨石还是从这个老人细长的眼睛里明白无误 地读到那种彻骨的丧女之痛。有时看着那双翻过几十年书的大手中规中矩地剁鸡 菜,小心翼翼地拌鸡食,一阵酸楚便会涌上他的心头。   霍阿姨在学校办公室上班,什么时候她都在得得得地说话。倘若哪天她要是 住嘴了,便意味着有一片带电的雨云在夏伯伯头顶上方飘来飘去。   夏伯伯永远囊空如洗,霍阿姨常常会一寸一寸地在他口袋里搜寻,角角票票 也不放过。学校里谁都知道夏伯伯从口袋里摸不出一个子。   夏伯伯在农场中学课不多,还有后勤一摊事,发发课本作业簿和扫把什么的。 不久前一天,晚饭好了,夏伯伯还没有回来。霍阿姨让郁墨石去看看。他在后勤 仓库看到了土头灰脸的夏伯伯,屋里有好几个人,有人在喳喳呼呼地切西瓜。夏 伯伯收拾着东西,马上要回家的样子。郁墨石便没有吱声,站在一边等等。那屋 的光线很暗,而且还灰天灰地的,到处都是积尘。一个满脸横肉的中年人在一张 课桌上切瓜,刀杀下去时,将桌子碰得登登响。   “老夏,也吃块瓜吧!” 那人操起一块瓜对佯作不知的夏伯伯说。   还在整理货架盘点的夏伯伯应声走了过去,他在蓝大褂上擦擦手,张开嘴唇 嘴角满是灰白色粘液的大嘴咔嚓一口。   “嗳嗳,老夏,刚才俺没说,瓜可是要钱的,五角一块。” 中年人像是漫 不经心地说。   夏伯伯一声不响地放下那块咬了一口的瓜,目不斜视地走出屋子。屋里人爆 出一阵大笑。郁墨石心中一阵大痛,他噙着眼泪向夏伯伯追去。   郁墨石想,如果没有这个霍阿姨,夏伯伯可能活得不会这么累。不过,夏思 雪从来不说霍阿姨的不是,但对她很不感兴趣。他以为人都有偏见,冰雪聪明的 夏思雪也不例外。在这儿住了一阵之后,郁墨石才明白夏思雪为什么不喜欢霍阿 姨了。   “别理这个人!明年秋天一开学,夏伯伯就送你到学堂。我就不相信我什么 主都不能作了。别想这么多,把人养养好,再温温课。” 霍阿姨在说过那番话 不久,夏伯伯就对每天早晨都肿着眼泡的郁墨石说。他从里屋拿出一套新出的课 本,递给了郁墨石就走了。   郁墨石抚摸着课本进小屋,将课本置于枕下,便出去收拾碗盏。一只大蓝边 碗中有两个表皮绽裂的馍,他把大蓝边碗塞进碗柜又拖出来,拿出一个馍咬了一 口。每一顿他都吃得很少,尽管他很饿。当着霍阿姨的面,他就吃不下东西。   他坐在小板凳上,靠着饭桌,边吃馍边洗锅。门口突然传来了霍阿姨的脚步, 她刚刚出门就回来了。他一阵心慌,急忙起身,脚板一下磕在锅沿上。铁锅在地 上滴溜溜地转了一圈,涮锅水溅了一地。郁墨石使劲咽下一嘴馍,把吃剩下的扣 在桌上洗净的碗下。   门帘在霍阿姨身后啪地落下,她定睛看一眼郁墨石说,忘拿样东西,就径直 走入里屋。她一老忘掉东西,总是出其不意地出现在他的面前。霍阿姨每次回来 在屋里转一圈后都要亲自去鸡舍捡蛋。她天天都去掏鸡屁股,以至于每只鸡一见 她就自动蹲下,扎开两边的翅膀,让她活捉,鸡屁眼里滴下一挂挂粘液。霍阿姨 完事后就会告诉郁墨石今天有几个蛋可以进账。每一只蛋,她都会标上日期,再 轻轻放进装着麦草的竹筐里。如果,哪只鸡今儿个下蛋迟了,郁墨石会有点焦躁, 不住地去鸡舍看看。   郁墨石满脸通红,扎煞着双手愣在了哪儿,刷锅水顺着他的手指往下滴。   霍阿姨出来,看看敞着的碗柜,站了一会。郁墨石心里一紧,又坐下去低头 刷锅。霍阿姨顺手将碗柜里头的碗叮叮当当地摞齐,接着又来收拾桌上的碗。郁 墨石赶紧回身护住那只倒扣的碗说,我来!但霍阿姨已将那只碗沿桌面一顺,就 拿在手中。那半个被咬得呲牙裂嘴的馍,啪嗒一声落在了地下。   “咋回事,干吗要扣在碗里?” 霍阿姨的脸黄了,“我说怎么刚撤下去是 两个,转眼就只剩一个了!”   “忘…了,不知怎么就扣在那儿了……”郁墨石感到一阵晕眩。   “你七老八十了!” 霍阿姨咚地扔下碗,怒气冲冲地一撩门帘就走了。碗 在桌上咣啷啷咣啷啷地转小圈。   竹门帘一直在门框上啪啪嗒嗒的响,每一下都拍在郁墨石的胸口上。   事后,霍阿姨只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似的。   一天早晨,郁墨石一阵一阵发晕且头痛欲裂,他起不来床了。   霍阿姨在院里愤愤地剁着鸡菜,她声音清亮地朝屋里喊道:   “我跟你结婚,你说你只有一个女儿,怎么不说你日后还要养这么个儿子, 啊?你到是说呀你!”那块权充菜板的厚木板被霍阿姨那把卷刃的破菜刀拍得啪 啪响。   不论霍阿姨说什么,夏伯伯一声不吭。郁墨石听见他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苞 谷面糊糊。   待霍阿姨甩门走后,夏伯伯走进小屋,默默无声地站了很久。郁墨石始终用 被子紧紧地捂着脑袋的,佯装睡去。等到夏伯伯拖沓的步子完全消失了,郁墨石 慢慢地掀开被子,死白如灰的脸上布满了泪珠。   郁墨石苦熬着,一天一天地捱着。他有时简直觉得自己是在闭着眼睛过日子。   无论他做什么,怎么做,霍阿姨一律都看不上眼。虽然她什么也不说,但她 举手投足,一个眼神,一声咳嗽都会使他明白,自己是滩让人厌恶的狗屎。   外屋传来一阵捅炉子的声音,霍阿姨已经起来了。   坏了,睡过头了!郁墨石的心深深地一惊,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迷迷糊糊 地走到门口向打包谷糊糊的霍阿姨问声好:“霍阿姨!”    “嗯,”霍阿姨勾着腰头也不回地从鼻腔里哼了一声。   郁墨石趿拉着鞋急忙走进大屋,昨天晚上他就决定每天早上开始倒夏伯伯霍 阿姨他们的尿盆。   夏伯伯睁大着眼睛躺在床上,在想着什么,看见郁墨石进来,他动动身子, 很抱歉地看一眼郁墨石。郁墨石二话不说,端起尿盆就往外走。   “这怎么行,怎么行!” 夏伯伯一下坐了起来,跳下床。穿着内衣内裤的 夏伯伯,益发高瘦干巴了   “就让我来,让我来吧!” 郁墨石连声说着抢出门去。   “你这是干吗?” 霍阿姨沾着一手包谷面也过来阻拦,她的脸上有些不自 然,声音也柔软了许多。   “这有啥,这儿哪个孩子不倒尿盆!”郁墨石一副很坦然的样子。他嘴里说 着话,眼睛紧紧盯着在盆里一圈圈荡漾开来的黄澄澄的尿液,迈着碎步向霍红珍 慌忙打开的大门外走去。   他倒完盆后,又在房头的井台上洗净,才甩甩盆子回屋。郁墨石自个儿从不 用尿盆,天多冷,也不用。   他回到屋里,一眼看到霍阿姨已经把他的面糊糊盛好了,霍阿姨几天都没有 给谁盛饭了。   郁墨石心里不觉一松,赶紧洗漱吃饭。   “大头讲,十个鸡蛋可以换一斤全国粮票,他可以找人换。” 夏伯伯一边 喝糊糊一边对霍阿姨说。他大约也意识到这样较劲,郁墨石会在这儿呆不下去的。 夏伯伯已经有两天没有和霍阿姨讲过话了。   郁墨石没有户口,因而也没有口粮,这确实是个问题。用钱买粮票或者直接 去黑市买粮,是一笔不小的开销。但霍阿姨对夏伯伯的说法不置一词,依旧吊着 个脸。   郁墨石想,霍阿姨舍不得这许多鸡蛋的。不过喝糊糊时,她再没有呼噜呼噜 地弄出很大的声响。她吃饭的声音,或者饭碗放在桌上,轻了重了,都会让他心 里有一种异样的感觉。   霍阿姨稀里哗啦吃完饭后,饭碗一撂就走了。郁墨石心里一喜,这两天的家 务活,她根本不让郁墨石插手。一吃完饭,她就抢在他前面把碗给洗了。   因为霍阿姨又让他干活了,他洗碗的时候,马上觉得这日子好象并不是那么 特别难过的了。   郁墨石拾个小马扎靠床坐下,抬头看看外边大屋的挂钟,他在等霍阿姨。刚 才霍阿姨拿了张条子要他去一大队拉冬菜时,他简直想唱歌。   霍阿姨托人批了张条子,凭条子可以到一大队买一百斤洋芋一百斤大白菜和 十斤青油,她叫郁墨石去把东西买回来。她去借架子车了。   从小屋的门里看出去不仅可以看到大屋的挂钟,还能看到搁在大屋中央的那 只白铁皮桶,苏城人管这种桶叫洋铅桶。这还是一只公家的桶,霍阿姨先把桶从 总务上领出来,搁在办公桌的桌肚下,晚上了再去把它拎回家来。原来装油的那 只桶里还有些油底子,上面盖着一块有点油耗耗的三合板,在一张长课桌下放着。 霍阿姨专门关照他用这只新桶装青油。新桶往那儿一放,原来装油的桶和那两只 挑水的桶,都看不成了!旧气荡荡的,里头外边的颜色都发乌了,桶沿桶耳上还 嵌着斑斑点点的油泥。   这只新桶如那些新鞋那样,填些报纸塞在床下。郁墨石刚才把新桶从夏伯伯 他们床下拖出来洗净擦干。咳,那只白铁皮新桶经他一擦洗,愈发显得崭崭新新 的了。钢筋弯成的桶柄虽然没有那些用过的桶柄那么滑溜洁净,但很结实,桶柄 落在桶沿上的声音生脆生脆,一听就是新桶。   外屋那只新白铁皮桶看上去象个绅士,很悦目,让人很愉快。   郁墨石的视线离开了那只新桶,支起一对耳朵听了听门外的动静,便飞快地 取出塞在褥子下的书。霍阿姨对他看这类闲书很反感,所以他什么时候都是那么 藏藏掖掖的。   这本“基度山恩仇录” 还是大头伯伯那儿的。郁墨石一直喜欢看这类有关 复仇的书,看到复仇者一步一步逼近仇家时,他总会心动过速,血脉赍张。不过 他不喜欢邓蒂斯的这种曲里拐弯过于复杂的复仇方式,他要简单多了,面对仇家, 他要的是鲁提辖的那份原始和血腥,想着拳关节击打在仇家的门面眼窝颧骨发出 的夸嗒声,他觉着比什么都解气杀瘾,否则那口气怎么都出不出来。最不济的也 是直接抡起大砍刀,逼视着对方的眼睛,告诉他自己是谁,而后象切西瓜似的契 里咔嚓砍下去。   过了很久,郁墨石听见门口架子车的车把咚地落地声,他连忙把书塞回去, 奔到外屋拿麻袋和那只白铁皮桶。郁墨石提起桶时,那悠动着的新桶竟象只鹅似 地发出吭吭吭的声响。   “小弟,车在这,还的时候,直接还给你大头伯伯!” 霍阿姨连门都没进, 她头也不回地边走边说道。   他把麻袋和桶搁在车板上,慢慢地地跟着霍阿姨在后面走,他不想超过她。 车一颠,桶柄磕出一串细碎的叮当声,很悦耳。   农场的各个大队,象一个个村落,连空气中也弥漫着那种农村所特有的一种 味道。   那条尘土飞扬的土路旁,有一条水渠,渠中流淌着混黄的渠水。水渠的两边 种着一排长得歪瓜裂枣的杨树,树边和田埂上不时可以看到一两个手持铁锹的老 职工,他们不住地挖开或者堵上那些沟渠的一个个口子。   “喔哟,新桶喂!” 郁墨石推着板车走在去油坊的路上,一个老职工柱着 铁锹在一大丛沙棘边没有来由地咧个大嘴对他笑。   “是新桶。”郁墨石也有些莫名其妙地笑笑,回应道。   农场中的老职工就是刑满就业人员,在这儿虽说刑满了,但大多不会释放, 不能回原籍定居,仍然得留场劳动,政府管这叫“刑满就业”。 他们喊老职工, 就象喊藏民老藏民蒙民老蒙民牧民老牧民一样,一个老字,也同样满含轻蔑。   榨油坊是一个独立的院落,里头有两排房子,象个公路道班。郁墨石跟夏伯 伯来过,那个榨油坊里热气蒸腾,气温很高。干活的人,都是这样的老职工。他 们光着膀子,身上油黑油黑的。在青海,那怕是在自己家中光个膀子,也会显得 特别触目惊心。榨油坊里的老职工全由脚踏的方式转动那一台台榨油机,象在水 车上车水一样。这些干活的人,当时使郁墨石想倒河滩的纤夫和井下的矿工。   “尕娃,今天不开门。你是买青油,是吧?” 一个干部模样的人迎面走过 来,对郁墨石说。   这就是说回头他还得再来一趟,郁墨石停下车有点沮丧地扭着头,问那个已 经过去了的人:“怎么会不开门呢?”   那人嘟囔了一句,郁墨石没听清,但他不死心,还是推着车走到榨油坊的大 门口。   油坊的门边墙脚下有些零零星星的油菜子壳在小风中蹦来蹦去,一只土百灵 鸟完全不把郁墨石放在眼里,它象一只沙鼠似地在大门口来回蹿动。两扇落锁的 门上果然贴着一张告示,告示没有说明为什么不开门的理由,只是说明天照常营 业。郁墨石失望地掉转身拖车向温室走去,队里的地窖在那儿。   两间歪歪斜斜的大屋前有一大片场地,场上晒着一棵棵白白胖胖的大白菜, 如婴幼儿的肥臀。地窖的入口就在那大屋里。因为那种大规模地收藏冬菜的活动 已经基本结束,所以那里没有成群结队的拿着条子的买菜人。郁墨石曲里拐弯地 走到大屋门前,放下板车,取下新桶搁在一个磕不住碰不着的地方,才拿着麻袋 往门里走。大门开着,里头光线很暗,堆了半屋子还没入窖的洋芋白菜。两个寸 钉似的狱犯在干活,一个张着麻袋口,一个用方锨往麻袋里装洋芋。装满一袋, 张口的那个就把麻袋弄到地窖口,然后象只收藏坚果的松鼠,连抱带扛地钻进地 窖。   运麻袋的犯人是截过下肢的,两截光溜溜的脚杆裹着厚实的布礅子。也许原 来他比对面的侏儒要高出两个头,但现在身量却看不出分别。看着缠了两大团破 布的断腿走来走去,郁墨石觉得卵子有点软。   郁墨石后来问过那个截肢人,怎么丢的脚。他说是冻的,一截一截溃烂后就 坏死了。说这话的时候,那张巴掌大的窄脸上挤出些难看的笑容。   郁墨石把麻袋交给那两人就到里屋去交条子交钱。   那个收钱的年青管教扎扎实实地躺在外屋那两人的大炕上,那双沾满灰土的 高帮黑皮鞋底上沾着几片形如乌泥的老菜邦子,他的脸和那些在大田里干活的狱 犯一样黑,目光异常锐利,也象似那些想寻衅打架的人一样,不怀好意。那管教 慢吞吞地从炕上起来,炕上那层破落的黑毛毡上又留下了两个粘乎乎湿腻腻的脚 印。管教开完票就同郁墨石一起走出屋来,他的身影一出现,用手张着袋口的截 肢人竖直袋子,去操锹。一锹一锹铲着洋竽,动作显得有几分悠闲的侏儒突然忙 得四脚朝天。他抛开铁锹,开始用手飞快地往麻袋里捡洋竽,说这样不会碰伤洋 竽,截肢人则沉着脸,用锹很快装满了袋子,这让管教对侏儒很不耐烦。   两个矮人用头顶着秤秆过秤,像孩童奇特的戏耍。如果用肩扛,麻袋就着地 了。他们都很卖力,眼睛不时向管教瞟一眼。   麻袋的分量不轻,秤秆向旁边滑的时候,矮人的嘴里发出短促的惊呼,又把 它们扶正。往外抬的时候,他们连拉带拽,麻袋几次脱手坠地。郁墨石要上去跟 他们一块儿抬麻袋,管教抽出插在裤兜里的手,拖了他一把说,甭管!但郁墨石 还是去了。   “操,不中用的东西!”管教骂了一句,接着一个漂亮的箭步,朝两个呼哧 呼哧的矮人撅起的沟子上美美地了蹦一脚,“看你俩个熊样!”   侏儒和截肢人一个踉跄,差点儿一头栽在麻袋上。郁墨石不出手了,立在原 地。   但截肢人与侏儒人事没有,齐心协力一声大喊,脸挣脸得红红的,把麻袋拖 上了架子车。侏儒回过头来,摸摸屁股,谄媚地对着管教笑笑,摆动着大手,笨 拙地跑向下一只麻袋。   装好车后,郁墨石准备拖车上路了。   地上一个被遗落很久已经皱缩发乌的洋竽被管教看到了,他吹了个响亮的唿 哨,用脚的内侧一脚向洋竽扫去,洋竽象飞矢一样地撞在屋墙上,碎成几块。管 教非常满意地踱进屋里。   “桶,你的桶!” 截肢人向那只桶卟拉卟拉地走去。   “喔哟,新桶喂!一只新新的桶嗳!”站在门口的侏儒也是这么一句,他好 象很得意,因为他看得出那是一只新桶。   “嘿,扯蛋!”郁墨石对自己说。他居然把桶这茬事给忘了。   截肢人回过来时象老维子摆弄手鼓一样,十个指头灵巧地在桶身上叩出一串 鼓点。他把桶妥妥贴贴地安顿在麻袋和麻袋之间的凹口处。   他们用力地将郁墨石的车送出去。   “谢了!” 郁墨石压住颤抖着的车把,头也不回地向后面说一声。   在满是虚土的土路上,拉车很累人。郁墨石满身的汗,两条腿软软的,他想 歇歇。他选择了路边那个沙丘,把车拖了过去,将车把搁在沙丘上持平,然后使 劲摁着车把坐下去。得将车把压住,板车无论前倒还是后翘,这两百斤的洋芋白 菜一滑在地上,他就是使出吃奶的劲,也弄不上去的。   他的手有点抖颤,那只高高地躺在麻袋上的铁桶,就把郁墨石这种抖颤准确 无误地表达出来了,发出细碎的桶柄碰触桶沿的声音。一路上,这只空桶对每一 次颠簸都会发出一声脆脆的大叫。   郁墨石终于摆平了车子,坐定在车把上。郁墨石浑身苏软,轻轻叹口气,慢 慢地放松下来,但在他准备彻底放松时,车把突然猛地一悠,差点儿就让撬起来 了,他立即下使劲压下车把,下使劲地坐着。他被刚才那一下惊出一些汗来,过 好一会,他才战战兢兢地抬起脸来。   脚下都是绵绵的沙土,四周也都是这样的沙地。   抬头向远处看去,在远远天底下,有一群劳改犯像地鼠似的在大田里干活。 他们的动作清晰可辨,皮影一般。他早起挖苦苦菜时,也常能看到周围那些大队, 劳改犯出工和干活的情形,他们常使他想起爹来。他羡慕那些在押的囚犯,更羡 慕那些刑满留场的就业人员。熬过刑期一就业,人就活下来了,但爹却连这样的 劳改机会都没有。娘被判刑后就不知道关到哪里去了,而哥哥则一直下落不明。   歇了一阵,郁墨石掀着车把慢慢起身,打算走了。突然他腕一抖,手里稍微 一松,车头嘭地一声沉了下去,几只麻袋呼地突到前面去了。他只看见那只白铁 皮桶和它后面的那袋洋芋一块下去时,半圆形的桶柄起来了,象被人拎着那样。 而后,他听见了一声铁桶撞击在路边一块大石上的闷响。   郁墨石一回到家里,和夏伯伯在霍阿姨愤慨的嘟囔声中把洋芋白菜卸到煤房 里,洗也没洗,就把自己关在小屋里。   你不过是已不在人世的夏思雪领来的弃儿,而夏思雪也不过是哥哥的女朋友, 甚至连未婚妻都不是,这个夏伯伯则是你哥哥连未婚妻都不算不上的女朋友的爹, 而霍阿姨只是她的继母。   “她又不欠你的,她凭什么要帮你!” 郁墨石时时用这句话来消弭自己对 霍阿姨的敌意,这样他的心里就好过些。现在也没有他想不通的事。   板车翻了后,他等了很久很久才碰见两个浇地的老职工,他们帮了他一把, 他才重新上路,但那只新新的白铁桶肚子上有一个大凹口和三处小凹口。刚才还 是喜气洋洋白白胖胖的铁皮桶而今一下子成了一个让人触目惊心的瘪三。   一路上,郁墨石的心一直在抽着痛,他心痛这只破相的新桶,但更多的是担 心霍阿姨的反应,他知道她会有些什么样的反应。   中午下班时,他才拖车到家。他老远就看到在门口张望的霍阿姨已是满脸涨 得通红,显然她是等急了。她大约对屋里的夏伯伯说了声,来了!夏伯伯一撩门 帘就出来了,瘦长的脸上也是一脸的焦急。   郁墨石停下车,垂着眼睛对快步走来的霍阿姨讷讷地说:   “霍阿姨,油坊没开门,没打上油,后来…后来,车翻了,把桶还给砸了。”   霍阿姨的脸由红转黑,一眼不眨地看着那只瘪进去一大块的桶,愣在那里, 清清楚楚地说了声:“操!”   “好了,老霍!一个十四岁的孩子,从几里外把这么重的车拖回来了,你瞧 瞧,都累成啥样了,就算了!” 夏伯伯哀求道。   “什么算了!如果是只旧桶,那也就罢了,这可是只新新的桶哎!一用都没 有用过,就被弄成这副德性了。当球个人用,才让去的。哼,有个球用!”霍阿 姨愤愤地说道。   类似这样的话,霍阿姨说了不少,一说完她就进屋了。她把门关得很重很重, 郁墨石的心也为此颤了很久很久。   夏伯伯自始自终,再没说一句话。锁上煤房的门,他对郁墨石说一句去吃饭 吧就走了。   砰地一声,又是砰地一声。霍阿姨把他还是拿进屋来的桶连连两脚踢到一边, 大声地对郁墨石的小屋说:“拿走,放在这儿存心想咯印人,拿走!”   郁墨石赶紧出去拿着桶向大屋走去,他想塞回大床下。   “别再放那,看着还不够生气的,放到一个我看不见的地方去!” 霍阿姨 说完,给自己盛了一碗菜,拿着两个馍出去了。   郁墨石晕晕地站在那,不知道把这只桶放到哪,他不知道哪才是霍阿姨看不 见的地方。   郁墨石觉得他不能再这么下去了,得挣钱。他再做多少家务活,霍阿姨也都 认定他在这白吃白喝。   郁墨石前些日子就听说场部房建队也收外面的土坯,住前排房的肖老师那个 打安徽乡下来的侄子也在那儿打土坯挣钱。他想去找肖老师让她帮着跟房建队说 说。房建队不知道你这么个人,你连打土坯的资格都没有,他们只收由他们登记 过的人的土坯。   晚饭后,夏伯伯坐在小桌前闷声不响地发愣。霍阿姨晚上下班时再不说话了, 收拾完碗筷后,就猫在里屋不吭气。后来,郁墨石才知道夏伯伯在下午上班后, 就他的事认认真真地同霍阿姨谈了一次,意思是大头伯伯来收养他,这事是大头 伯伯自己提出来的。   郁墨石在小屋中央站了一会,才悄悄溜出门,忐忑地向肖老师家走去。   院子里很静,有几只鸡扯长着声音咕咕地叫,远处还传来了一声长长的牛哞。 房上房下跳跃着一片白亮的光斑。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辣嗓子的油烟,不知谁家在 油泼辣子呢。   每一排房子和房子之间总有几根木桩,桩与桩中间拉着一道道用来搭晒被子 和衣物的铁丝。肖老师侄儿那一套全是灰土看不见布眼的帆布衣裤,象一只阴沉 的大鹫似的栖在门口的铁丝上。那侄儿一收工时,先剥下这套外衣外裤,用毛巾 将身上死命抽打一通,而后端一盆水如鸭浴似的先用手往脸上撩撩,接着将头脸 全部没入盆中,打着响鼻,连头带尾地搓洗起来。有一次,郁墨石路过肖老师门 口,见这个身子骨特壮实的小伙这种洗脸法,似自言自语道:怎么这么洗脸?那 小伙象有几分生气地答道:还能怎么个洗法?这是郁墨石笫一次和这个叫铁牛的 小伙搭话。   肖老师家的门开着,郁墨石一出现在门口,肖老师那个六七岁的女儿马上叫: 妈妈来人哩!这小女孩长得非常乖巧,温驯,刚从老家接来不久,自小一直是肖 老师的姨娘看大的,和肖老师一点也不亲,肖老师为这特别难心。小女孩抽出自 己屁股底下的小凳走过来,放在郁墨石脚下。   前些天,肖老师来串门对霍阿姨说,她切好洋芋丝要下锅,有人在外边喊她, 她一出门这死妞抓起一把生洋芋丝塞进嘴里就走,她回过身来正好看见她鼓鼓囊 囊一嘴东西,让吐出来看死活不肯,掰开一看,好嘛,生洋芋丝,气死我了,好 一顿打。你说这传出去算什么,我后娘呵我?   肖老师说这话时,郁墨石当时就想到了那半个被咬得呲牙裂嘴啪嗒一声落在 地上的馍,他爱怜地摸摸小女孩的头,仍然站在那。小女孩偷偷地看他一眼,怯 怯地走到另一间屋去了。   肖老师家里收拾得很利整,一对用钢管和汽车座垫做成的沙发很气派地搁在 屋壁中央,沙发前面的木茶几上的花瓶里还插了一蓬塑料花,红红绿绿的,那张 吃饭的小方桌上也是同样的一束塑料花。   郁墨石往肖老师住的那间屋子瞅瞅,她和她的丈夫好象在里屋听收音机。   肖老师一撩里屋的半拉布门帘出来了,她眼睛一亮:“嗬嗬,嘿,这死妞! 我以为是什么大客人!” 肖老师也是一头短发,但比霍阿姨富态。她看见郁墨 石满脸通红侷促不安的样子又道:“有什么事尽管跟肖阿姨说,甭扭扭捏捏的。”   于是郁墨石讷讷地说道:“我也想同铁牛…一起打土块,求肖阿姨去给说说, 不知行不?”   “那有啥不行的,啥时候?明天就开始?行,我跟尕老五去说,先收咱铁牛 的,一收完就收你的,咋样?”   郁墨石用力地点点头。   “咋了,…你霍阿姨要收你伙食费了?” 肖老师眼睛光闪闪地问道。   郁墨石吃了一枪似的连连摇头。肖老师有一回拦住他,拐弯抹角地问过他, 霍阿姨对他咋样,他吓坏了。   肖老师好象有些失望地看了郁墨石一眼,又对里屋已经躺下的铁牛说,“打 土坯的家什都有,模子呵啥的?”    “打过土坯没有?没有!那可是个力气活呵,去试试看吧!铁牛呵,明天你 把霍阿姨家的小石子带上,你先帮他弄弄,教教他。” 肖老师向她的侄吩咐道。   铁牛在里屋闷声闷气地应了一声,又关照道:“还有扁担水桶也带上!”   铁牛一说到水桶,郁墨石立马想到那只被塞到自己床的最里边的白铁桶。   那只变形的白铁桶,昨天夏伯伯给大头伯伯拿去了,大头伯伯用小锤把那些 瘪进去的地方一点一点全都敲打出来了。不过,霍阿姨还是不要看到那只桶。   “行,那就这样!”肖老师答应郁墨石不告诉霍阿姨,拍拍他的肩送他出门。   西天的云层被落日的余晖染成姻脂色,粉嘟嘟的,远处的白杨林也笼罩着一 片浪漫而又伤感的粉色,显得煞是美丽。夏日里,有时都八九点钟了,但天还是 不肯暗下来。刚到尕斯湖时,这情景让郁墨石惊诧不已。此刻,他胸中充溢着一 股激情,觉得浑身是劲。从明天起,他就要做在夏思雪身边没来得及做的事,他 要自己养活自己了。走出一段路,他回眼向肖老师家望一眼,那个小女孩不知什 么时候站在门口看他,他向她挥挥手快步拐过房头,向家里走去。   这一晚上郁墨石没能好好睡,中间醒来了好几次,但天快亮时他却睡了过去。   夏伯伯早上临出门想对他说句什么,但嘴唇动了半天,终久没说什么就走了。   他们一走,郁墨石连忙到煤房拿打煤砖的模子和铁锹。模子旧了,但还结实 也比尕斯湖刘三做的那个轻。后来郁墨石干开了才知道,如果用刘三的那种模子 打坯,得把人挣死。他把模子靠在门口,看着锹头上沾着一层硬硬的煤屑,他找 了块砖片刮了一通,才把铁锹夸嗒一声靠在门口,然后才开始收拾家。   在用什么桶挑水和泥的问题上,郁墨石颇为踌躇了一番。在这个院里,霍阿 姨家的桶无疑是最多的了。除了那只破相的白铁桶和挑水的那担旧桶,家里还有 四只桶,两只盛着霍阿姨的鲜鸡蛋,一只盛着菜油,还有一只在煤房,专门用来 提煤的。用挑水的担桶,怕霍阿姨知道了会不高兴,但用其他的桶似乎也是不大 可能的,而那只破相的新白铁桶,郁墨石连想也不敢想。待他确定还是用挑水的 桶时,铁牛已经等在门口了。    “明天早点!” 铁牛有些不快地说。铁牛浓眉大眼的看上去有点楞,穿着 象铠甲似的那身工作服象个兵马俑。郁墨石连连称是。   “你干不了这活,用不了半天,就得趴下!” 铁牛冷冷看他一眼,一点也 不客气地对他这样说,“我看你还是趁早算了,小胳膊小腿的。”   郁墨石很扫兴地将铁锹在地上戳捣着说:“试试看吧,不试怎么就知道行不 行!”   “那就走!” 铁牛挑的也是一副白铁桶,不过那担桶已没有一点眉眼,萎 顿而又肮脏。他把坯模子挂在扁担上打头里走了。郁墨石也把手里拎着的模子挂 到扁担上,叮当叮当地跟了过去。   这儿打土坯的场子比夏思雪厂里的那个大多了,人也多,散得很开。有一部 分是场部的干部家属子女和前来农场投亲的七大姑八大姨,但有相当一部分都是 那种老职工的家属子弟。那些老职工也常常被唤作“小三” ,小三本来是过去 特指正在服刑的地富反三类人员,虽然后来变成地富反坏右五类了,但他们仍然 被叫作小三,而那些已经刑满就业的老职工也依然被叫作小三。但不论怎样,老 职工多少算个自由身了,你可以结婚,有自己的一份收入,想吃稀吃干吃荤吃素 随着你,你有时候还有星期天,想上街就上街,想睡觉就睡觉,横睡竖睡仰着睡 趴着睡,也随你。过几年,你还有一个假期,只要准假了,你就可以回乡探亲访 友,你可以对那些愿意与你结交的人说你在保密单位工作,你留下的地址,是青 海所有劳改农场都一样的那种带有编码代号的信箱。   这两拨人泾渭分明,各干各的,谁也不搭理谁。场部人家的人占着西边一大 片地,地很平坦,而且紧邻着大路和水井,拉坯打水都很方便。老职工人家的则 与此相反,而且土质较差。郁墨石的场地和老职工人家的差不了多少。   铁牛挑挑拣拣地在地上东挖一锹西挖一锹,看看翻出来的土咋样。   “就这儿吧,我先帮你弄弄,你去挑水去!” 铁牛说。他用铁锹在那一片 空地上划拉了一下,然后朝掌心啐了两口,用铁锹就地起土。   郁墨石知道铁牛干活的地儿和他不挨在一起,有一点小小的失落。他旁边那 些沙地上是排列得整整齐齐地一块块土坯和起坯后留下的坯印子,不远处是一墩 墩齐胸的干坯,那一墩墩干坯顶上撒满了干土,有的还苫着几片破破烂烂的芦席 和塑料薄膜。有不少场地的地下留着一个个废弃了的坑,那些起过土的坑底布满 了纵横交错的裂纹。   他们中的许多人已经开始在一边和泥了,想来他们都到的极早。远远看去, 那些高高低低的老职工家人在湛蓝湛蓝的天底下,象一群皮毛破损龌龊的动物。 不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他们的穿着几乎全都一样,一身抽掉了棉絮的黑袄黑裤, 那是他们的男人或者是爹爹坐牢时的破衣烂裤。放在土坯堆上或者搁在土坯堆下 的那些个暖壶茶缸草帽和盛干粮的布包也象他们的衣着一样污浊而又破烂。他们 几乎都不说话,全都铆足劲地在干活。这会儿,井台那儿人特别多,大约有十来 个,就这样路上还有不少人精神抖擞地挑着空水桶咣啷咣啷地向井台走去。   一个虎背熊腰的精壮小伙挑着一担水颤悠悠地走到一堆圈好的土堆前,噔地 停下,扁担在半空中舞出一道弧线,夸地靠在一摞土坯上,轻轻地提起水桶,哗 地将清清爽爽的两桶水全都倒进顶端掏挖成凹形的土堆里,土堆滋滋作响。   那小伙用的是一担锈迹斑斑的旧桶,他的桶一望便知就是盛煤的桶,原来的 白铁皮桶身上漆黑一团。一只桶的一边耳朵已经烂掉了,桶柄和桶身之间是用几 股拧成8字状的铁丝连在一起的,而另一只的桶身上那一大块朽了的锈斑上有七 八个针尖大的小眼,一打上水就往外滋水,象小喷壶似的,故而一担上水,这小 伙就走得飞飞快。   那小伙双脚啪嗒啪嗒地敲打着满是浮土的小道,毛扎扎的大脑袋一耸一耸地 穿行在一墩墩的土坯之间,又去挑水了。郁墨石尾随小伙而去,他注意了一下, 那小伙走的是条捷径。   那是一口人工掏挖的土井,井壁是一块块大小相差无几的大鹅卵石一圈一圈 砌上来的,井水的水位一直不高,到了下午,桶吊下去时常常会触及井底,打上 来的水就很混。井台四周潦潦草草地涂了一层薄薄的水泥,水泥地破损得很厉害, 有几块与地面早成了两张皮,虚浮在地上,人踩上去就前摇后晃,发出夸嗒夸嗒 的响声。用铁板和钢管焊接的轱辘锈迹斑斑,象一堆东倒西歪的废料架在井口上, 但轱辘的摇柄倒是油光锃亮的,而井绳什么时候都是湿淋淋的,看上去还有点糟, 中间有两截还被接过,两头交缠一下,然后用一股粗铁丝一穿再一拧。系桶的那 绳头则烂成了几股,象拖泥带水的猪尾巴似的。   井台上下到处都是湿乎乎的,与挑水人脚上带来的土搅和在一起,浆嗒嗒的, 很脏。而井台下的那些草却是黑油油水灵灵的,干干净净,一副精神抖擞的样子。   这会挑水的担桶,有七八副。那些老职工家人大都低眉顺眼,不急不躁地挑 着空桶等在一边,井台下的人没有排队,凑成一圈,但谁先来后到大家都心里有 数,快轮到谁了,那人就放下水桶,提着扁担,一脚一脚地将桶向前推一推。   在这些水桶中郁墨石看到了一副泥瓦工的灰桶,是那种厚帆布的,当然,有 些破烂,但还能用,还有一副居然是太平桶,一个平底圆锥被一劈两半,红漆斑 斑驳驳的,大约这两副桶是最另类的。不过,这两副桶的主人为此跑井台挑水的 次数要比一般的人多一倍。这儿的桶几乎都是黑色的旧铁皮桶,有几副白铁桶也 是用了很多年的那种,不是桶沿就是桶身,要不干脆是桶底有些凸凹变形,桶的 颜色一律有些发乌,还起了油腻,全没了新白铁桶的那份光彩,而有的本身就是 煤桶,脏不堪言,有的早已经是破烂不堪的了,象那个小伙的桶那样。   所以郁墨石用这样半成新的桶来担水和泥,似乎显得很奢侈。他们都会有意 无意地向他的桶多看上一眼。场部的一个老妈妈刚才在半路上对他说:打土坯用 这等桶,可惜了!他说,这不是没有嘛,要不谁还会用好桶昵!老妈妈点点头批 准道:没有旧桶,那就没有办法了,不过这挑得到底也是干干净净的水呀,又不 是屎,就这么用吧!   郁墨石挨着那小伙,有些心焦地看着那一只只满满当当的水桶被吱嘎吱嘎地 摇上来。挑水人去拎桶时,总有些水晃出来噼叽一声落回井里。他们彼此之间并 不谦让,该谁是谁,但有两个一看便是场部管教干部的乡下亲眷明明在奔向井台 时都落在了那小伙后面,可他俩却面无表情地一步跨上井台捞过井绳就系桶打水。 郁墨石心里很不舒坦,但那小伙不言不语,其他人也是若无其事似的。后来,郁 墨石发现只要是场部管教干部的那些亲亲眷眷,他们都让,即使对方并不抢队夹 塞,他们也会向排在后面的人心平气和地说:来,你先来。   铁牛还在帮他起土,拢成一堆。郁墨石轻轻叹口气,抬头向远处看去。   “桶放下!” 那小伙拎着那只带绳的桶对郁墨石说,小伙操一口陕北话, 来青海前,他一直和自己的娘还有三个妹子生活在志丹县的边上的一个小村子里。   郁墨石愣愣神,放下桶来,在他还没有闹清咋回事时,小伙子就把自己桶里 的水倒进了他的水桶。郁墨石感激地看着那张浓眉大眼的方脸庞,连声道谢。   “在这搭用这样的桶挑水,可惜例!”倒笫二桶水时,小伙爱怜地看了一眼 郁墨石的水桶也象那个老妈妈这样说道。   于是,郁墨石就把刚才对老妈妈说的和老妈妈最后对他说的那番话又重复了 一遍。   “对着哩,你说的对着哩!” 小伙很庄重地连连点头称是。   这小伙叫银增,姓王。他把郁墨石的两只桶倒满水,对想要客气几句的郁墨 石抬起湿淋淋的手向铁牛指指,示意郁墨石赶紧挑水走人。   郁墨石小心翼翼地绕过井台,然后开始疾走,但一会儿功夫王银增就撵上来, 他没有说话,一路飞奔而去。他的桶在他身后留下一溜非常均匀的水印。   铁牛正锹反锹地捣鼓一会,和出一小堆熟泥,端着满满一锹泥啪地掷入郁墨 石的模子,用抹子来回一抹,端起模子,三块润湿的土坯就整整齐齐地留在地上 了。    “你就这么慢慢整吧。”铁牛对他说,“我只帮你这一回噢!”   铁牛可以不说后面这句话的,不过郁墨石仍然对他充满着感激之情,觉得他 很够意思。   铁牛走了,郁墨石就着铁牛留下的那滩泥,赶忙又打了几块。他直着腰看着 那一溜楞是楞角是角的土坯,心里很快乐,一种新生活开始了。   王银增在那和大泥了,只穿了一件小褂,扬场似的飞舞着铁锹,干得非常欢 势。不一会功夫,他的脚下就隆起一大堆如发面团一样光鲜润滑的泥坯。   郁墨石都有些嫉妒了,他捣鼓了半天,那些土还是那么半干不湿,疙里疙瘩 的。于是他只得象铁牛示范时那么做,先在土堆下象泥炉膛似的和出一小堆,和 一点打一点。但蹲下站立次数一多,眼前就阵阵发黑,和大泥时,震荡的锹把常 常会使头上的伤口一阵阵地剌痛。一会儿功夫,他就必须用肘支着大腿顶着锹把 上抬,才能起泥。没多久,起先的那点新鲜劲和喜悦就一扫而光,每次看到在铁 牛王银增他们脚下齐整地铺排开去的大片大片的湿坯,他就极度的懊丧。   即便是那些小三的女人,也比他强。她们有的还是拖儿带女的呢,但似乎也 是天生的干活的料,风风火火,干脆利落。怎么都不会妨碍她们,天天价拍出七 八百块的土坯。而郁墨石每天腰痠背软,拼死拼活也只能打个三五百块。郁墨石 以为过一段时候,会慢慢适应的,如一个壮劳力那样,可他始终与那些人差一大 截子。当意识到自己可能永远不会像他们那样游刃有余地靠卖大力养活自己时, 对自己灰心透了。   对他出去打土坯挣钱的事,夏伯伯知道了,但终久什么也没说,也许他想过, 事情只能这样了。不过霍阿姨和夏伯伯一次也没有到他打土坯的地方去过。霍阿 姨对他用挑吃水的桶去挑和泥的水未置一词,这使他感到有点奇怪,本来,他断 定很爱干净的霍阿姨肯定会说点什么的。   自从打出牌子可以出去干活后,他每天带饭到场上,省得两头跑,瞎耽搁功 夫。那会儿,他什么也不想,一门心思想着干活。虽然他不象那些铁胳膊铁腿的 人一样,能出大活,但每个月下来挣到的钱还是直逼夏伯伯。第三个月,他开支 了四十三块八。那时在农场正式参加工作的小青工,每月的工资也只不过是三十 大几。那天领完钱中间休息的时候,郁墨石摸着揣在贴身口袋里那包用作业簿的 纸包着的钱,躲在沙窝子里大哭一场。   就在这天晚上的半夜里,他一睁眼猛地看见夏思雪静静地躺在对面的小床上, 娇吁微喘。她笑了,很欣慰的样子,但她那犹如黑色瀑布一样的秀发,却在静夜 里滴着殷红的血,象没有关紧的水龙头:嗒,嗒…嗒嗒…。   12   一入冬,打土坯就特别难了。一早一晚,西北风都在呼啸着。天寒地冻的, 和出来的泥打好的土坯很容易上冻,有许多人就不来了,但一出太阳,那拨小三 家属和子女照常挑着水桶,拖着铁锹,成群结队地赶来了。铁锹在冻得结结实实 的地上发出的呛啷啷呛啷啷声和水桶的吱嘎声撞碎了冷冽的空气,一路响将过去。   郁墨石每天出门后用夏伯伯的一条破围巾把棉帽子和下巴捆在一起,棉袄上 也象大家一样拦腰扎上一条布带。那样一捆身上真的暖和许多,原来他怎么也想 不通那些下地的犯人干吗腰上要扎条带子绳子,有的还真的是条草绳,他甚至还 看见一个家伙,腰里扎的竟是一截铁丝。不过,身上无论穿多少,手脚总是会被 冻得生疼生疼的,棉鞋手套都不顶事。今年冬天,郁墨石手上脚上老早就生冻疮 了,脚胫骨上的一个冻疮每天都会和袜子粘连在一起,晚上洗脚一点点往下扯袜 子时,他会房颤,心揪得紧紧的。夏伯伯给他找来的药膏一点也不管用。那双手 背上长了好几个冻疮的手,烂糟糟的布满着血丝粘液,象一个个溃烂的鸡眼,连 郁墨石自己也觉得恶心。现在霍阿姨不让他和面蒸馍,洗菜洗碗了。   到地了,他们把那些水桶乒乒乓乓地往地上一扔,先掘些个沙棘骆驼刺和一 路上捡的柴禾堆在避风的大坑里,点着了一块儿烤火。整个冬天,郁墨石就和这 些老职工家属在一起烤火。   郁墨石恨这柴达木的冬天,他常常被冻得没地方躲没地方藏。不过,苏城的 冬日也好不到哪里去,给他留下的也是一些极为阴郁的记忆。沿街屋檐上如狼牙 棒那般狰狞的冰棱,想起来令人不由得打个寒噤。他常常不得不把红肿得发亮的 手指塞进嘴里取暖,冻得实在走投无路了,他就裂个大嘴哭。去年冻疮生在什么 地方,今年照例生在什么地方。手脚稍稍一热,那些个冻疮就奇痒无比。冻的时 候痛死,热的时候痒死,痒到极点,他先是一遍遍地轻轻抚摸着冻疮周围红肿的 皮肤,接着就在衣服上蹭,最后就不顾一切地去挠,直到重新拉开那些个已经结 痂的冻疮。他的手指甲缝里嵌着些微如漆片的血沫肉痂。郁墨石现在也是这样, 冷了热了的时候,他恨不得把那双长满冻疮的手脚全插进火里,烧他妈的算了!   场部的人对郁墨石没有一点排斥,在农场除了夏伯伯霍阿姨和大头伯伯,没 一个人知道他的事,但他和他们在一起时感到要比和场部的人在一起自在,这儿 大家都是狗娘养的,彼此心里都没啥负担。铁牛他们问过这事,他只说他的地儿 离他们近点。   烤火时他和大家也闲扯上那么几句,但多数时间,大家只是抓紧每一分钟把 自己烤透,烤了前面再转过身来烤后面。但只要有一人离去,大家很快会陆续走 开干活去了。   打土坯的场地上到处是东一堆西一堆的的灰烬,即便那些灰烬被大风吹去, 但留在灰白色的地上的那些个深黑色的印迹,仿如一个个创口,显得特别醒目。   一如春夏,那些孩子离不得身的女人们仍然将那些孩子带到场上来,她们总 是会抢到火堆的最前面,把那些孩子烤得象白薯一样热热乎乎的。干活时再把那 些浑身冒着热气的小毛头彼此紧挨着放在码成方阵的干坯下或者是土坑里,那儿 避风。这些小毛头通常不象一般人家的细伢尿湿了不舒坦了就奶声奶气地没完没 了地哭个不休,令人烦躁易怒。他们似乎都清楚:哭有个卵用呵!即使醒了,他 们也常常只是瞪大着乌黑发亮的眼睛默不作声地看天,连那些个自得其乐的咿咿 呀呀声也很少有。有时他们就睡在被风干了的沙坑沙堆里,吱吱地吮着一个脏脏 的旧奶嘴,目不错珠地盯老妈妈黑油亮的老袄领口或自己的小手,看个半日,直 到饿急了才不咸不淡地哭几声,只是呱呱呱几声,点到为止。   郁墨石觉得那个象一只干巴瘦猴似的奶娃最倒霉,看起来只有十六七岁的妈 妈自己吃得很多,两大茶缸的黑馍馍,开水一泡稀里胡噜地吃下去。她叫洪粉娃, 但人很黑,瘦削的脸颊上皴得跟萝卜丝似的,和她儿子一式一样。她胸脯平板, 身子瘦小,还没发育好,铁牛说她这样的看上去都还不能用呢,居然还生娃!。   洪粉娃什么时候都在夸这儿好,比她甘肃老家强,还能吃上个肚子。将近比 她大个二十岁的男人来领她时,她二话不说就来了。劳改过怕啥,只要能管饭, 她谁都跟。   粉娃的吃相很难看,一口接一口,非常贪婪,那一头稀稀疏疏的黄发总是拖 泥带水地挂在脸上,有时候她吃饭根本看不出脸来,只能看见被头发遮掩着的半 只搪瓷茶缸,但她这么吃就是不来奶水。那张没牙的小嘴,咂巴咂巴咽下去的也 尽是这些黑馍糊糊。这个小妈说,他落地当天,就吃了大半碗泡开的馍,居然什 么事也没有。郁墨石什么时候都看得见这眼睛紧闭的娃撅着嘴在土坑里呼哧呼哧 地来回扭动着,寻谋着吃食。他是那些孩子中哭得最多的一个,一听那病猫似的 有气无力的哭声,郁墨石就知道是他。   “哦,知道咧,俄娃饿哩,半十天咧,娘就来喂俄娃咧!” 那娃很灵性, 他娘远远地这么长声吆喝几声,当下就止住嘶哑的哭叫,不声不响地等着。这个 粉娃总要将一摞摞干坯一五一十地装在车上或者用完和好的大泥,才用汗巾拍打 拍打身子,松开系在黑祆上的布带,疲疲地走向那堆斜卧在沙堆沙坑里的破衣烂 衫。   那些被抱起来的孩子身后,常常会有一滩潮腻腻的湿气,沙堆沙坑上也会留 下尺把长的人形湿渍。表面上看起来再干的沙堆沙坑,深层中仍旧透着阴阴的湿 气。这些日后长大了的细伢子将来个个要腰酸背痛,落下风湿。郁墨石对她们这 样说过,她们说都是狗命猫命,命贱,身子没那么骄贵。没人管将来的事。不过, 这些孩子也实在抗造,尿湿了,尿片扔一边晾干,回头再用,拉屎的尿片子就用 石片刮刮,在沙土里搓搓就得,实在没有尿布可换时,那些年青的年老的妈妈拎 起小把戏的两条小腿,直接往黑红的屁股蛋子底下拦几捧沙土了事。   郁墨石搞不懂的是这些孩子居然没有一个长冻疮的。   “唉,干活吧!” 有人重重地叹口气,拖拖拉拉地走开了。于是,大家也 很快散了,纷纷走向自己的场子。场上很快响起了一片扁担本身以及扁担钩和铁 桶,桶柄和桶耳之间那种吱嘎吱嘎的金属声。   郁墨石走到自己已泡着的泥堆前,抽出笼在袖管里的手,皱着眉头弯下腰去 取锹。每天一开始握着冷冷的锹把,就意味着精疲力竭的一天又开始了。   天黑了,他们刚吃罢饭,大头伯伯端着那只大茶缸来了。他礅实笔挺的身板, 一出现在门口,疲沓的郁墨石不由得精神一振。行伍出身的大头伯伯,每天清晨 扛着长把扫帚迈着正步走出库房的宿舍,功架十足地打扫完他的区域,又迈着正 步回到总务室上班,下班时再迈着正步回到住所走到床前,腰板笔直地坐在床沿 上歇息。他连上上厕所一类的事,也弄得跟出操一般。有些疲沓的人一见他的架 势,也会不由自主地挺胸抬头,多多少少会振作一点儿精神的。   他迈着正步走进来时,郁墨石觉得有点奇怪,因为今天既不是星期六也不是 星期天。   在学校,夏伯伯只和这个大头伯伯来往,他叫廖无言,脑袋又大又圆,大伙 一直大头大头的叫,郁墨石就管他叫大头伯伯。他比夏伯伯大个几岁,但人比夏 伯伯扎实,身形动作没有一丝一毫的老态。他刑满就业留场后,就在学校做杂役, 偶尔临时代几节英语课。   夏伯伯和霍阿姨方才还紧绷绷的脸马上就松弛下来,赶忙招呼大头伯伯坐下, 霍阿姨拿块抹布划大圆小圆,飞快地将桌上擦干抹尽,就到一边洗碗去了。   大头伯伯拍拍郁墨石的头看着郁墨石乌紫溃烂的手说:“喏,这儿有点狗油, 往冻疮上搽搽看,听说还管用。”    “脚上也是。” 夏伯伯瘦长的脸上挂着一抹似笑非笑的笑容,似乎很抱歉。   “谢谢大头伯伯。” 郁墨石接过那个装着狗油的雪花膏瓶子,诚心诚意地 谢道。在农场,除了夏伯伯,郁墨石觉得最亲的人就是这个大头伯伯了。大头伯 伯送狗油来,郁墨石觉着心里暖暖的。   “也真怪事,肖老师家那个铁牛打了多久的坯呵,人家可是一直利利索索 的!” 霍阿姨的背影象似不高兴了,她洗着碗,头也不抬地说。霍阿姨这几天 又有些易怒,刚才做饭时还把锅碗瓢勺弄得嘭嘭作响。   “走,里头去。” 夏伯伯好象来精神了,他招呼大头伯伯去里屋。   郁墨石和夏伯伯平时也几乎没有什么交流,他觉得夏伯伯的日子过得非常黯 淡无光。他看得出来,也只是大头伯伯来了,夏伯伯才有了几分生气,说说东, 说说西的。霍阿姨倒是也不烦大头伯伯,对他一直客客气气的。   大头伯伯头上只有稀稀疏疏几根短毛的光葫芦瓢在昏暗的电灯光下铮光瓦亮 的,在往里屋走的当儿,大头伯伯从他腋下刷地抽出一本用报纸包好的书,塞给 郁墨石,然后向他眨眨眼睛,用手作写字状,以示已登记过了。大头伯伯这个动 作正好被霍阿姨看到了,她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俩一眼,又低下头去干活了。   大头伯伯喝一口茶,跟着夏伯伯进去了。他每次来找夏伯伯闲聊,总带一只 大茶缸,泡一大缸酽酽的茯茶,说话多了,抿一口茶汁,漱漱口,一点一点慢慢 咽下,润润嗓子,象正在参加赛事的运动员。不管坐多久,他不上厕所,不续水。 茶喝得差不多了,他也就要回屋了。也从不在这吃饭,无论什么都不吃。   郁墨石拿着书,向霍阿姨看一眼就迅速回到自己屋里,霍阿姨很烦他看书。 看啥呀看,一天到晚,又不能当饭吃!一见他看书,她就这样说。   郁墨石摸着拉线开关,啪嗒一声开了灯,打开报纸一看竟是“王子复仇记”, 书的扉页上仍卡着“青海省柴达木农场中学图书室” 这样一个蓝印章。郁墨石 赶快把书塞到枕头底下。   大头伯伯刑满就业没几年,三十岁刚出头就一直在这儿服刑,农场愣是把一 个风华正茂的年青人关成了一个头发全秃的老人。大头伯伯是浙江吴兴人,笫一 天见郁墨石,喊他半个老乡,他说老家是江浙沪的都可以算半个老乡。大头伯伯 是个军人,八。 一三事变后,他中断大学学业,投军抗倭,后来便加入了中国 赴缅甸远征军。那会,他还以为有朝一日将日本矮东洋赶下海去,便可重新修完 他的历史专业,再回浙江老家,和妻子一起在家乡的那家中学教书。但他后来再 也未能离开军队。在此期间,他非常投入地研读了许多古今中外的战役战例,并 打定主意做一名职业军人。   1948年6月,新一军驻守沈阳,当时他只是一个佩中校军衔的团参谋。他就 是在沈阳被俘的,他说他不识时务,板颈奇犟才落得今天这种下场。否则,他也 会和其他战俘一样被收编,然后参加淮海战役,再南下过江,打南京,战上海, 最后再去趟朝鲜。他的好几个哥们都这样,活得很滋润。但他要尽忠报效党国, 当个不贰臣,决不反戈一击,结果就被判了重刑。   大头伯伯就住在教室旁边的库房里,那库房光线很差,有些阴凉,没有顶棚, 一进来就看见一个个大大的公字梁和苫在梁上沾满了泥的苇席,公字梁中的空档 处还有一根根粗大的钢筋连接,梁木和梁木之间的接榫处上着一颗颗硕大的镙钉, 看上去,结结实实,令人放心。   库房底边的一个大角还有一大间屋子,没窗,一直铁将军把门。门上的锁头 很大,但门鼻却很小,是那种锁抽屉的长方搭扣,搭扣上的漆已悉数脱落。有一 天,郁墨石贴在那扇门上,顺缝朝里一瞅,哦……天呐!郁墨石感到了一阵晕眩。 里面居然是一码到顶的书,满满的一屋子书。那些书一扎一扎地用细绳捆着,落 满了灰土。   这些书都是学校图书馆的,文革开始不久全被当作“毒草”倒到这儿来了。   “大头伯伯……”郁墨石奔到小屋门口对大头伯伯呻吟道。   大头伯伯很清楚他要干什么,摇摇头就去干别的了,不论他怎么百般哀求都 没用。   大头伯伯说,他不能干这事,这同偷拿扒抢没有什么两样。郁墨石没辙,但 每次来这儿,他都会贴门缝往里瞅半天,有几捆书的书脊正好冲着门,书名被郁 墨石一一详了出来:两套是陀斯妥也夫斯基的穷人,四卷本的约翰。 克利斯朵 夫,上下两册的是大卫。 科波菲尔。   面对着扎成一梱梱快抵着天花板,大多是小说的旧书新书,郁墨石简直无法 想象夏思雪要是知道这儿有这样堆成山的小说,会作出什么样的反应!他也想不 通,这么多年来,这个大头伯伯每天出出进进,不知道有多少回得路过这扇门, 但他日拥书城竟然熟视无睹,竟然会这样无动于衷。要知道,大头伯伯自己也是 一个嗜书爱书之人呵!有一次,一个老师借了他一本宋词选,这个老师又转借了 出去,不料那个人退休回老家时把大头伯伯的书混在一处打了包,包很多,都已 捆扎停当,大头伯伯也不好意思折腾人,但他放下话来,让那人回老家后再给他 寄来,可是那人走了后就没了下文,于是他便写信,写了一封又一封,直到把书 追回来为止,但他这会儿竟然会坐怀不乱!   郁墨石有一日趴在门上瞅了一会,随手提起搭扣上的锁头,愤愤地一甩,呀, 锁开了,居然自个儿开了!那把锁,多少年来竟然一直没有锁死,天啦!   郁墨石死活闯了进去。   郁墨石折开书梱,抽出那本他在门缝里已经盯了很久的“牛虻”, 这捆书 的书脊恰好冲着门口。这本书他听夏思雪讲过。散步时,睡觉前,夏思雪就给他 讲她看过的那些小说,这几乎成了她的日课。   捧着牛虻,他的手不由得一颤。夏思雪颤摇不定的声音飘过来了,“人群惊 慌而又惶恐地纷纷后退,那队土兵就向那站在宫殿台阶旁的一小群人冲过来。牛 虻从怀里拔出手枪……。” 多少年来,郁墨石也渴望着自己成为那样一个烧炭 党人,向一个直立在鞍镫上指挥刀高高举过头顶的威风凛凛地高叫着的指挥官瞄 准并扣响板机。   郁墨石抓住书往衣服里一夹,把锁照原样往门鼻上一挂,拔脚就逃,不料被 走出小屋的大头伯伯一把捞住了。   “这有什么?你看,锁又没砸,是它自己没锁好,这不能怪谁吧!书,我也 只是看看,看完后就原拿回来搁这捆好,这也不能算偷,只是借回去看看呀!” 郁墨石嚷嚷道。   满脸通红的大头伯伯琢磨半天,脸色渐渐地正常了。于是,他一脸正经地低 下大头告诉郁墨石,从这儿拿出去的书,就是天皇老子来向他借,也不借给,一 旦被人发现,打死也不能说出来书是这儿的书,而后又对郁墨石约法三章:1。 一次只能拿一本;2。 折开后仍旧扎好摞好;3。 每回都得登记。   从此,郁墨石几乎隔一天,就要往夏伯伯这儿跑一趟。一次一本,大头伯伯 还真的登记造册,把郁墨石借走的每一本书,都记录在案。拿书还书时,大头伯 伯每次都派他在外边放风,然后贼头贼脑地把解开的书梱仔仔细细地重新扎好, 摞回原来的地方。大头伯伯嫌他扎得不地道,不到位,所以每次都亲自动手。   一做完家务,他就看书,有时晚上去拿书,他索性就在大头伯伯那儿看,大 头伯伯本人也是一册在手,还说是沾了郁墨石的光了。每当这时,大头伯伯就锁 上库房大门,再关上小门,一老一少就在那散散淡淡的灯光下看书,于是墙上也 有一个浑圆的大头和一个扎扎歪歪的小头影儿一动也不动地看书,小屋里不时地 响起稀里哗啦的翻书声。   因为郁墨石没事就往大头伯伯那儿跑,霍阿姨背后说他是吃家饭拉野屎,亲 疏不分。于是,他尽量避开霍阿姨的眼睛,偷偷摸摸地跑去,再偷偷摸摸地跑回 来。不过,开始打土坯后,天天都是那么精疲力竭的,十天半月也看不了一本书, 所以去的就不太勤了。   大头伯伯一来,夏伯伯就和他呆在里屋,悄声悄气地说话。一不小心,说话 声气大了点,他们便会面面相觑,半天再不出声。   大家都说夏伯伯木讷迂腐,郁墨石觉得这个大头伯伯远远在夏伯伯之上。   大头伯伯谈得最多的话题就是战争,尤其是国共双方在东北战场上的大大小 战役。   他说当时不知有多少,被认定是死不悔改的死硬分子,一个个都被拖出去毙 了。    “那会,我怎么就那样不开窍呢?其实当时要被干掉也就干掉了!”有一回, 他拍着自己的大头对夏伯伯说。他关在牢里了,还是一个花岗岩脑袋。   大头伯伯本来服满十五年刑期就可以按期出狱,但在这期间,监狱管教有一 次组织他们这批被判刑的国民党军政人员,学习毛泽东敦促杜隶明将军投降书, 在闲谈时他竟一本正经地说,辽沈一役,他来打就不输。当时满座皆惊,个个失 色失声,但大头伯伯未觉有甚异样,这是闲谝呀!管教口气温和地说,你倒是说 说看。于是,他跟真的那样,如此这般地用兵布阵,这儿一个军那儿一个师的。   “关键是四平一仗,国军当年也是‘宜将剩勇追穷寇’ ,不给林彪长达数 月的喘息时间,哪里还来的什么后来的'四野‘?” 大头拎出圆圆的眼睛,认真 地说道。   “那又是为什么呀?”一个管教瞪大眼珠不解地问,他对那段历史一无所知。   “美国人,全怪美国人,他们要两军停战重开和谈并以停止经援军援相威胁, 逼蒋中正就范,此其一。笫二,坏就坏在国民党内部的派系之争。否则江山易主, 那有那么容易的事,真是!”   “那么民心向背呢?”另一个管教虎着脸问。   “不就是搞了一场'土地革命’ 吗?分房子分地,大骡子大马的。那些农 民伯伯为了保卫所谓的革命胜利果实就豁出命来跟你们干了,已经被打得丢盔掉 甲的林彪才得以重整旗鼓。”   “就算这样,‘土地革命',你们行吗?”   “不行!” 他毫不迟疑地说。但他想了想又说,“不过,如果是我就成, 总比丢了江山强呵!再说,解放两年,一个合作化,你们不是又收回去了吗?”     大头一脸真诚地眨巴眨巴那对大大的圆眼睛看着那个一只眼皮双,一只眼皮 单的管教。   那管教猛然向几个积极分子一使眼色,那几个人猛地扑了上来。当他们的拳 头象雨点一样落在他的头上时,他从一个人的腋下露出那个大头,瞪着大惑不解 的圆眼睛,边挣扎边喊叫:“你们不是要我畅所欲言的吗,你们不是……?”   大头伯伯这个典故,在农场几乎是人皆知,所以人称大头伯伯为“瓜大头” 。大头伯伯因此又被加了五年刑。一说到那次畅所欲言,大头伯伯就要在地上狠 狠跺一脚,因为那样一来,前面那些年,他夹着尾巴死命干活,给他们留下的一 点好印象全没了,那几年全他妈的都白干了!他们在给他加刑时宣布:他廖无言 骨子里依然是一个反动透顶,死不改悔的国民党蒋匪军军官,人民公敌蒋介石的 孝子贤孙。   除了国共战争,大头伯伯对二战,还有中国古代的一些战例也了若指掌。郁 墨石就是从大头伯伯那儿知道官渡之战淝水之战的。郁墨石很喜欢大头伯伯来, 一见大头伯伯,他就乐了,夏思雪那会说大头伯伯是当今社会为数不多的老天真。   夏伯伯和大头伯伯始终在里边叽叽咕咕地说小话,霍阿姨出去串门了。郁墨 石洗完脚,就把大头伯伯带来的那盒狗油小心翼翼地涂在脚上的冻疮上,油涂在 疮面上,凉凉的,很舒服,而后他又象裹小脚似的用纱布一道道地将脚包起来, 就上床了。他拿着书翻看了一会,眼皮就开始发粘了,他一直硬撑着眼皮,但到 底没抗住。大头伯伯什么时候走的,郁墨石根本不知道,他睡着了。连霍阿姨从 肖老师家回来,把他床下那只新白铁桶拉出来,他也不知道。   今天又是土坯验收装车的日子,所有人都到场了,但这会儿大家都没有心思 干活,围着几堆火边烤边等。在烤火时他们一个个显得特别沉闷,绝对没有那些 开镰收割的庄稼人应有的那份喜悦,每回都这样。他们内心的焦虑常常从他们闪 烁不定的目光和抖抖颤颤的手脚上泄漏出来。收谁的坯,不收谁的坯,都是尕老 五说了算。铁牛说,他要是对谁不感冒,你就是有日天的劲,一天打八千块土坯, 也没有卵用。   王银增和好几个人就被闪过一回,都一个多月了,他们还有一大摞坯至今还 码在那儿晾场子。   那些不收的坯,有可能在装别人的土坯倒车时不小心被碓一下,訇然塌下大 半拉,也可能被别人瞅冷子搬过去一层又一层摞在自己的干坯垛上,还可能被那 些到处闲逛的干部子弟抽出来一块一块拍碎,彼此对阵打上一通土坷拉仗。一想 到这些,你的心就会滴血。   收坯的时候,即便象铁牛这样的人,到这一天也有点心怀忐忑。收坯的次序, 肯定是先场部的干部家属再是这些老职工的家人。但场部的人,在尕老五这儿也 有亲疏之分,有一点小职务和小关系的,给尕老五送东西不送东西的,东西送的 多送的少,人顺眼和不顺眼的,这里大有出进。   尕老五不老,三十来岁的样子,但人有点发福,他家有吃不完的大肉肥鸡还 有鸡蛋青油什么的,都是人送的。尕老五原来是场部房建队的一般管教,他逼着 自己的媳妇跟队长睡觉,后来就入了党,又提了个中队长。他发了迹,想跟媳妇 离婚,媳妇全给他喊出来了。   “来了,来了!” 有人喊了一声。   几辆卡车颠颠簸簸地土路上驶过来,车后扬起一道道劲头十足的灰土。   老职工的家人全都站来了,他们有的三三两两地迎着卡车走去。   从第一辆车的驾驶楼里跳出了胖胖的尕老五,他戴着厚厚大大的皮帽子,披 着一条军用的毛皮大衣,脚蹬军用的翻毛大头鞋,弄得跟个刚刚从珍宝岛上撤下 来边防军似的。他向那些围过来的人威风凛凛地扫了一眼,周围响起了一片“孟 队长,孟队长”的问候声,尕老五姓孟。他们一脸的讨好,满眼的巴结,尕老五 照例是听不见看不见的,不过,大家也不指望他作出什么反应,只是想着必须要 向他招呼一声就是。   尕老五向带来的人摆摆头,卟哧卟哧地踩着浮士向前走去,他的身后簇拥着 一大堆的人,虽然这些老职工的家人谁都知道要轮到自己早得很呢,但尕老五走 那他们就呼呼地跟那。   场部的家属,大都站哨似地站在自己的土坯前,满脸堆笑,不笑的人也是恭 恭敬敬地看着尕老五。   火堆旁已空无一人,那些火头仍然很健的火堆,在风中燃得呼呼的,不时传 出几声柴禾的暴裂声,一些火星随着腾起的烟雾飘向远处。   “老嫂子的,给记下,这一片,还有那一片是吧?” 尕老五从一个老妇跟 前走过,他边走边对手下人吩咐道,样子极象跑马圈地。   不一会,坯场上传来土坯砰砰嘭嘭砸在车厢板上的声音。砭人肌骨的寒风呼 呼地吹着,大家又开始干活了,装车的装车,挑水的挑水,和泥的和泥。这样身 上会暖和些。   铁牛也早早地跑回自己的场上去了,郁墨石听见他对尕老五五叔五叔地喊着。 郁墨石打心眼里鄙视这个尕老五,一个靠牺牲自己老婆色相来获益的人,在他看 来是世界上最最卑劣下贱的人。他从不跟着铁牛喊他五叔。   “孟队长,我就那么些,收了吧!”洪粉娃脸上挂着似哭非哭的表情,抱着 孩子跌跌撞撞地追着尕老五,那个两根大筋挑个头的孩子糊了一腮一嘴的鼻涕, 头搭拉在粉娃的胳膊外一甩一甩的,象个拨浪鼓似的。   “再不吵吵,该收的时候,一块也少不了你的。” 尕老五的一个手下厌恶 地向洪粉娃打了个手势,洪粉娃身子一缩,不住地吸溜着青鼻涕,贼头勾脑地搂 着孩子回到自己的地儿去了。   “他叔,你不收他的,可我的这一次也该收了呀!” 一个场部的老妇柱着 锹把向尕老五扬扬手喊道。   尕老五向上抖抖军大衣,大步流星地绕过两垛土坯,撂下一句话来:   “今儿要不下这些,等下回吧!把心放进肚子里,打下的坯坯,迟点早点都 会收的!”   “…那…好吧。”老妇幽幽地叹道,无精打彩地磕磕沾在锹背上的那坨泥。   郁墨石厌恶地向尕老五瞥了一眼。干干净净暧暖和和的尕老五向他这面走过 来了,而他郁墨石每天刮风不刮风,总是沾一头一脸一身让人腻味的灰土,弄得 跟个土鳖似的,嘴里整日价都是那么泥沙拉沙的碜牙,尤其是冬天,天天冻得这 么臭要死。郁墨石最近对这份活突然有些排斥。   尕老五一走到郁墨石跟前,郁墨石迅速地敛起满目的愤恨,一脸平静地开始 起土。   “还有这个尕娃,也给点个数!” 尕老五看也不看郁墨石,对后面拿个本 子的人说一句,径直走过去了。   郁墨石微微地吁出一口气去,鄙视归鄙视,愤恨归愤恨,可他对尕老五还是 有几分畏惧,人过来时,他的心跳骤然快了许多。不过,这个尕老五口气中虽然 每次都带着一种明显的恩赐,令人有点不快,到是从不为难于他。但不论怎么说, 看着自己那些坯被干净利索地收走,总是一件快活事。郁墨石颤颤地轻轻地吁出 一口长气。   王银增眼巴巴地看着尕老五从他的那一大片土坯前走了过去,随即笨拙地转 向尕老五凄凉地唤道:“孟队长!”   尕老五头也不回地向后摆摆手:“下回吧,跑不了你的,下回一准收你的!”   王银增那张四四方方的脸更黑了,他绝望地盯着尕老五的背影,一声不出地 蹲下身去。   王银增是一个闷葫芦,平常话很少,碰上这种事话就更少了。郁墨石记得上 次没收他的坯,他足足有半月没开腔。   尕老五和几个司机下锉着身子,步下坑去,他揪着军大衣的两个襟角一交叉 掖在怀里,蹲下身去抽烟烤火了。   王银增的爹是个车把式,马惊了跌下来摔断了大腿骨和两根肋骨,已经在炕 上躺了几个月了。他爹当年还是陕北红军呢,但大字不识一个,所以一直在队伍 里喂马。王银增从来不说他爹因为什么被判刑,被送到青海劳改的。他娘又是个 药罐子,家里还有两个上中学一个上小学的妹子。他们一家去年才从老家搬到农 场来住的。王银增和这儿许多人一样,指望着卖掉这些土坯过日子。   郁墨石和那个人一起点完数,大功告成似的走到布包那儿,取出一块大饼掰 下小半块填进嘴里,他大嚼着抬头向四处看了看。   被收了坯的人又开始挑水和泥,准备打土坯了,他们的铁皮水桶欢天喜地地 一路摇向井台。郁墨石看得出来,那些蔫了叭叽的都是被尕老五拒收了土坯的人, 连他们的桶发出来的吱嘎吱嘎声,也显得有气无力的。   铁牛今天就用那只新桶挑水了,他担着空桶摇摇摆摆地向郁墨石他走来时, 那白铁桶一路欢势地大喊大叫。因为那只新桶,另一只原本就萎顿肮脏的旧桶, 益发显出一副破相。   “收了?” 铁牛特意绕过来,向他摆摆手问道。每回收完坯后,铁牛都会 来问他,即使铁牛已经看到郁墨石的坯被收了。   “收了!” 郁墨石很抱歉地看了王银增一眼,然后又向那只新白铁皮桶看 了一眼。   铁牛的一只桶昨儿脱底了,霍阿姨晚上到肖老师那儿串门,知道这事,当即 就回来从郁墨石床底下把桶给送了过去。   这只桶塞在他床下那么长时间,他也不觉得有什么,但桶一落到铁牛手里, 心里多少有点酸。   王银增也向那只白铁皮桶看了一眼,在看过去的一瞬间,他的目光一下子变 得柔和起来,不过,他马上又恢复到刚才的样子,悲而不愤,哀而不怨。   铁牛风风火火地走了。挑着那只新桶的铁牛似乎很神气,他始终把那只新桶 挑在前面,有好几个人见了都会来一句:喔哟,新桶呗!   不仔细看,那只桶被敲起来的地方一点都看不出来。   铁牛一走,郁墨石走到王银增跟前小声地说道:“下次,你干脆也把坯卖一 点给石大婶吧!”   房建队收坯每块二厘,卖给石大婶是一厘半,趁大家收工后倒个场子挪过去 就行,有好几个人知道这事,铁牛告诉过他。石大婶的男人也是河南人和尕老五 是近老乡,两个村就隔个八里地。收坯时尕老五根本就不用发话,底下人不吭不 哈地就把石大婶的坯给收了。   王银增的脸绷得铁紧,他摇摇头自顾自地搅拌头天晚上泡好的泥,喀嚓嚓喀 嚓嚓,声音象是在搅拌“刨冰” ,那些坯泥并未完全化冻。   郁墨石很没劲地回到了自己的地界。王银增小妹有时中午给他送饭,粥呵面 糊糊什么的,吃完后他总是将食指蜷作7状,一下一下地刮食钵,然后用舌头将 手指上的浆水舔净,什么时候,他都会把个食钵刮得干干净净,状如水洗。他舍 不得,卖四块给石婶就等于白送一块,他是不肯的,郁墨石想想也是。   一阵风呜地一声刮地而起,打了个旋,从郁墨石身边掠过。他觉得身上有点 寒,拉过铁锹憋着劲,脚踩着锹肩一锹一锹开始使劲地翻土。郁墨石低着头象跟 谁赌气似的猛干了会活,身上终于暧过来了。于是,他挑起桶,准备担水和泥。   郁墨石挑着晃晃悠悠的桶向井台走去。身上有了热气,但手脚还是有些僵僵 的,他使劲地跺着脚走路。   井台四周冰天冰地的,一个不留心,脚下一嗤溜,连人带桶,连桶带水咣啷 一声,就是一个仰八叉。   郁墨石还没走到井台,只听见铁牛一声惊叫,随后是连水带桶在井壁上造出 来的一片脆响。井绳断了,铁牛的桶砰地落到了井底,井水在井壁咣荡了好一阵。 那个断了的绳头在轱辘下轻飘飘地悠荡着,还滴滴嗒嗒地往下滴水。铁牛下狠劲 地把轱辘柄摇了出去,轱辘咯愣愣咯愣愣地转动起来,整个轱辘架也被震得晃里 晃荡。郁墨石看看铁牛脚下搁的是只旧桶,就知道是那只桶掉下去了。他妈的, 那桶尽管有点破相但仍然不失其为一只新桶,谁都在喊可惜死了。   有一辆车装好了,有人过去喊司机,尕老五和那个牛皮哄哄的司机走出土坑, 向车走去。   “一个鸡巴桶掉了就掉了,人可他妈的别也给掉进去喽,那就够你喝一壶 的。” 尕老五对在井台上团团转,想捞桶又没辙的铁牛这边说一声。   尕老五耀武扬威地带着司机走了。出自于礼貌,郁墨石也放下桶提着扁担小 小心心朝井里探头探脑,明知没有用,他还是把扁担伸进井里够了够。他记得, 住在好人地主莫爱珠旁边一家人家的男主人到井里打水,从不用糸着长绳的小吊 桶,一小桶一小桶把水吊上来,倒进大桶,而是用一根扎着铁钩子的长竹篙,勾 着挑水的木桶放下去一颠,桶兜底一翻,扣下,蓄满水的木桶在水里载沉载浮, 漾出桶沿,他再用铁钩勾着桶柄,一节一节地拎上来。而有时候这人直接把桶嘭 地扔到井里,有几次郁墨石见他用洋铅桶挑水也这么干,砰地扔进去,在铅桶即 将沉没时,在一边侍候着的竹篙,准确无误地勾着活里活络的桶柄,嗨的一声将 满满当当的一桶水噌噌噌地拎出井口。这样带钩的长竹篙别说柴达木,就是全青 海省也找不出一根。   井水水位这会很低,井底周边有个台高高地露出了水面,那只白铁皮水桶浸 在水底晶晶发亮,显得益发新了。   “倒他娘的血霉了,我操!” 铁牛的脸成了猪肝色的了,愣愣地站在一边 骂咧咧的。   一个小伙捞过断了一截的绳头在井台上用力抻抻,神情严肃地在桶柄上打了 一个结结实实的扣,慢慢地将桶放下去,他拎着桶绳两边一摆,他的桶来回都碰 着了铁牛的桶,以至于只打上了大半桶水。小伙骂了句娘,小心翼翼地开始往上 摇。   铁牛气愤难当地拿着扁担,大幅度地在身子前面左右来回悠着水桶啪嗒啪嗒 地走了。   王银增慢步过来了,这回尕老五没有收他的坯,似乎对他打击很大,他有点 蔫,木木地看着井口发呆。   郁墨石挑着水往回走时,突然想到王银增的坯干啥要卖个那个贪财的石婶呢, 干脆下回让王银增直接把坯挪他那儿来一些,不就结了。当然,那是不打任何折 扣的,是几厘就是几厘。既然尕老五一次不拉地收了他的坯。他很后悔没早点想 起来这事。   王银增担水一回来,郁墨石赶紧跑过去告诉他这个想法,王银增显然有点高 兴,不过他还是想不通尕老五为啥要这样待他,说这话时他下死劲地用铁锹猛拍 那堆和好的泥坯。   快收工时,郁墨石看见王银增低着头把场上半截半截的碎坯用锹拨拉在一起, 堆在一边。他还是那么闷闷不乐。郁墨石知道他回头走的时候,会把这些半拉子 土坯铲进坑里泡着。王银增一老这么干,问他,他说不用掉怪可惜的。这事铁牛 特别看不上,说完全没有这个必要,这儿有的是土,随便挖几锹就得,真是脑积 水,不用省的时候也要省,标准的小农意识!郁墨石也觉得没有这个必要,土坷 拉要是化得不彻底,一夹心,这片土坯就白打了。   “嗳,走了呵,走!”铁牛把那只孤零零的桶踢一脚,对郁墨石喊。他已经 朝郁墨石喊过两回了,让他走人。   “噢!”郁墨石应着,但他仍直着腰在桶里洗净模子铁锹。每天收工时,他 的腰就硬硬的了。他解下扎在腰上的布带在身上抽打一番,又将布带仔细束好。 太阳一落,周围的空气就迅速地冷了下来。身上的灰怎么掸都掸不尽的,那些黄 白色的细尘象漆在布眼里似的,他看谁都象个面粉作坊的伙计,他知道他也是。   郁墨石费劲地拎着那桶混水走到身旁的一个坑边,桶底支在坑沿往下倒水时 桶一歪,好些个水泼到了鞋面上,他愤愤地跺跺脚。每当这会儿,他总有一种浑 身气力都被榨尽了的感觉。他对仍在埋头干活的王银增说:“还干呐!”   “嗳,还剩一点,打完就回,你先走!” 王银增转过汗涔涔的脸,向郁墨 石呲出白白的牙齿微微一笑。郁墨石头一次发现,王银增一笑的时候居然显出一 个浅浅的酒窝,使他那张粗糙的大脸一下子变得有点秀气。郁墨石什么时候都以 为王银增比铁牛帅气,这个发现益发强化了他的这种印象。   王银增虽然有点木纳,但很讨这儿一些姑娘家的喜欢,郁墨石看见那个叫巧 林的姑娘老那么一眼一眼地瞅这个王银增,尽管她的姨夫是个管教,他是老职工 子弟。   王银增一身的力气,是这儿打土坯打得最多的一个人,铁牛怎么赶都赶不上 他。“我他妈的就不信!” 有一次铁牛专门跑过来,将摊在地上的坯一五一十 地数一通,数到最后,一个声没吭,走了。   郁墨石挑着装满乱七八糟的家什去找铁牛时,起风了。他听见了风在不远处 咆哮着,刚才还是幽蓝的天空立即变得混沌起来,场部的树木房子全都笼罩在一 片沙尘之中。有一股劲风如大洋深处的潜流杀出重围张开宽大的两翼呼地一声呼 地一声铺天盖地向他们席卷而来,沙粒打在桶上发出细碎的叮叮声,他和铁牛立 即转过身,背对着风头,一步一步倒着往回走。   场上乱起来了,乘天没黑还想再干会活的人手慌脚乱地开始收拾东西,有人 在喊着什么,但头一个音一出口,后面的话呼地一声就被风吹跑了。   一团尘沙突然淡化散开了,王银增的那一对水桶,那一对漆黑一团锈迹斑斑 的旧桶从混沌中冒了出来。郁墨石特别清晰地看见桶柄和桶身间用几股拧成8字 状的铁丝连在一起的那一只桶,接着又看到王银增高大结实有力的身姿,他仍旧 哈着腰在干活,似乎收工的事与他毫无关系,但他有力地挥动着铁锹的身形和那 一对水桶又很快地被一大片浓厚的沙尘吞没了。   铁牛大踏步地倒退着,比郁墨石走得快,那只桶贴在他硬得跟盔甲似的裤子 发出一片嚓嚓声,他的情绪有些低落,为了那只掉进井里的桶。   郁墨石拖着铁锹松松垮垮地往后倒着,他得用一只手使劲压住扁担,这副水 桶才不至于转向,桶碰在了一个土包上,桶底沿的边硬硬地把他脚后跟磕了一下。 喔唷喂,郁墨石抽着冷气,扔下担桶,抱着脚,脸扯歪了,那阵钻心的痛简直要 人命呀!妈了个屄,那脚胫骨上因为上了大头伯伯的狗油结痂的冻疮被磕裂了。 他感到一股粘稠的液体顺着胫骨缓缓地淌到脚底,那一片的袜子全湿了。   铁牛听见了他的叫声,他没有停下来,连问一声也没有。铁牛的鞋跟踢起的 沙土象两只风火轮似的飘一飘飘一飘,他踩着那两只风火轮走远了。   郁墨石歇了很久,等脚胫骨上那阵跳着的刺痛慢慢纯下来,才将桶横向两边 一跷一拐地挑起担桶走了,他再不倒着走了。   他低着头尽量躲避着扑面而来的沙尘,慢慢地走着。前面走得快的人都已经 接近右边那片如乱坟岗似的地窝子了,那是许多老职工的家,王银增的家也住那 儿。   郁墨石拖着铁锹走,铁锹在身后的沙砾地上发出令人齿软的声响,很骚心, 吭啷啷呛啷啷。他就让它那么响着。   早上一醒来,郁墨石就觉得很沮丧。嘴里仿佛一嘴的沙子,后脑勺也一阵紧 似一阵的痛,那种闷闷的钝痛,他万念俱灰。有时候,他一睁眼干脆就是绝望, 恨不能立时跳起身来就死掉。他留心过,每隔个把月,他都会有这么一阵子,如 女人来潮那样。   昨晚洗完脚后他在脚上的那个冻疮上撒了些捻碎的土霉素混在狗油里,用纱 布扎紧,还特地穿了只袜子,但这会儿袜子没了,纱布开了,床单上又是一塌糊 涂。霍阿姨上次替他洗床单时已经怒气冲冲地嘀咕过好几回了。她的眉头打结, 脸涨得通红,郁墨石一看见那样的脸就紧张。但郁墨石如是自己洗这些个东西, 她会发更大的火,这事弄得他很作难。   他盼着这个冬天快快过去,赶紧开春,那时冻疮也就慢慢地收疤结痂了,不 上冻的地,取土也省力些,不必累得象只狗熊似的,关键是每天都可以早早出工, 晚晚的收工,也只有这样,到九月份开学时,他才能攒够那一大笔算计过的钱。   他常常在算日子,算钱。每次开支,他都把钱交给霍阿姨,霍阿姨扣掉他二 十块的伙食费,其余的都交给了夏伯伯。他算过,学校还有将近三个月的寒暑假, 假期中他也能托坯挣钱,再加上这后面八个月未到手但却已计算在内的这笔钱, 他在学校的开销才能差不离。为此,他常常害怕出点什么意外,那样所有的计划 都得泡汤。一想这些事,他就感到一种焦虑,但一焦虑他就越发要盘算这些个事。   郁墨石伸出手臂想垫在开始作痛的后脑勺下,他的手臂一出被窝马上又飞快 地缩了回去,冻得不成。屋里取暖的炉子白天封着,吃晚饭时捅开,连壶水都没 烧开,而这时他又要睡了,又得封上。每天回来后他的身子骨都跟散了架似的, 他只想着早早上床睡下。只有回到黑黑的屋子里,平平展展地躺下,身上每一个 部分都很放松时,他才会感到又找回了自己。   但无论他心里身上有多不舒服,郁墨石绝不躺倒不起。家里有个人躺着,屋 里乱乱的,轮到谁都可能感到很烦。   郁墨石挣扎了一下,嚯地一声坐了起来。   他穿好衣服,趿拉着鞋到夏伯伯霍阿姨房里,端起尿盆就往外走。   夏伯伯背对着霍阿姨朝里直直地躺着,似乎还睡着呢,一头枯发象杂七杂八 的水草一样搭在枕头上。霍阿姨则睡在另一头,他俩常常是各睡各的被窝。霍阿 姨微微地睁开眼睛看他一眼,又懒懒地闭上了。   郁墨石开门时,一股狂风呼地夺门而入,差点儿吹翻他手里的尿盆,把屋里 一些家什吹得乒乓乱响。郁墨石才记起来这风是刮了一夜。霍阿姨不满地咕哝一 句,他赶快放下盆,把门关上。   院里到处都是灰扑扑的,象是久无人居住似的。拍面而来的风针扎般的,带 着那种粘粘的冷冽打在脸上,直透肌肤。他妈的,今儿早上又得晚晚的才能出工 了!郁墨石嘀咕一句,缩头缩脑地快步向厕所走去。   厕所旁边的空地上停了两辆卡车,其中一辆是学校的生活车,入冬前基本上 都在拉煤,后来跑敦煌柳园拉过两趟细菜,前两天又去青海湖拉了一趟冻成了冰 疙瘩的湟鱼,其余的时间这车一直歇着。   郁墨石听到那两个人围着车头在骂人,那个细高个是学校的司机,另外那个 他不认识。   “我操他个娘,把老子的车漆也冻得翘起来了呵!” 学校的那个司机披着 大衣用手敲着汽车引擎盖大骂道。车头经他这样一敲,一块块漆片毕毕剥剥地绽 裂了。另一辆解放车车头上的漆皮,也成片成片的翘了起来,象一个个行将脱痂 但仍有所粘连的痂盖。   郁墨石从来没有听说过这种事,他看了一下觉得身上更冷了,倒掉盆一路跑 回来,一头扎进门里。门一关上他才感到刚才起来还觉得冷嗖嗖的屋里是那么暖 和。   夏伯伯吃过早饭,就去了办公室,那儿的炉子归他管。霍阿姨和好面,在等 着面醒蒸馍。   满屋子都是炉子烟筒呼呼的抽风声,这种声音让人听了觉得身上热乎乎的。 郁墨石不停地在屋里转来转去地找事做,霍阿姨在家,郁墨石总是有点不自在, 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这样的天,他不能去干活,去了也白搭,天寒地冻的什么也 干不成。有一次这样一个念头从他脑海中一掠而过:要是没有这个霍阿姨就好了! 但随即他又谴责自己的卑鄙。   “你去看会书吧,在屋里这么乱转,我眼晕!” 霍阿姨眼都不抬地吩咐道。   郁墨石求之不得,马上钻到自己屋里去看书了。   待听到霍阿姨砰地关上门,走了,郁墨石才走出屋子开始收拾东西,准备走 人。   快十点的时候,风小了,郁墨石急匆匆地出门了。他不记得从什么时候起, 他和铁牛开始各走各的了,不过,收工倒是常常一块儿回家的。   “沁园春 雪。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望长城内外……。”前院 传来了一片隐隐约约的读书声,这是毛主席的诗。   学生到校和放学这段时间,郁墨石一般不去前院,夏伯伯说在这儿念书的基 本上都是场部的那些干部子弟,混得很,让他别和他们七搭八搭。   郁墨石出了教工家属院的侧门,就直奔那条尘土飞扬的土路。   路旁边沟渠里都是一结到底的冰,他不小心将一粒小石子踢到冰面上,石子 啾啾啾地顺着冰面滑出去很远。一棵棵赤条条黑黢黢的杨树仿佛也被冻僵了似的, 直愣愣地戳在水渠的两边,其中有一棵树上顶着一个硕大的鸟窝,象个小柳条筐, 但郁墨石从来都没见过有什么鸟在那住过。走了一截路,他又朝那个鸟巢看了一 眼,忽然,他猛地感到嵌在这铁灰色的天空中的这个鸟巢,凛凛地挖了他一眼, 这使郁墨石心头一悚,他迅速转过头去。这时侯,他感到这天地之间似乎平添了 一种阴阴的不祥之气。   一大群黑老鸹慢悠悠地从他头顶飞过,他急忙仰首面对那群黑老鸹,勒令道 说:别叫,千万别!   那群老鸹一上一下轻慢地扇着双翅,真地一声不出地默默地飞过去了。郁墨 石心头不禁泛起了一丝快慰。   天是灰的,地也是灰的,立在一个个沙包上的灌木丛和蒿草也是那么灰不留 丢的,到处都被蒙上了一层新新的尘沙,一片枯黄,没有一点儿生气。   郁墨石走得很快,腰带的一个结松了,长的一头拖带下来被风抛上抛下,发 出呼呼的声音。这会儿的风虽说没有早上那样湿冷,但仍旧冰润入骨,身上的棉 袄也被寒气浸透,袄面上冰冰的,要命的还是手和脚,冻得有些涨痛。他用嘴扯 着手套,将十个僵僵的手指从指套中退出来,握拳蜷在手套里。这样,那些个木 掉的指头会好受些。他那搭在扁担上的手套,五个指套软耷耷地搭拉着,随着脚 步而颤动着象全断了似的。   荒天荒地的坯场突然显得有点空荡荡的,因为好些个方的长方的坯礅子一下 子没了,剩下的那几个坯堆孤零零地戳在那儿,益发使这儿显出一种令人丧气的 寂寥。王银增的那两个方方正正的坯礅子,很扎眼,显得尤为落寞而又沮丧。他 的坯礅原来同其他坯礅傍在一起给人一种特别厚实的感觉,但这会儿看来好象瘦 身了似的。   几个坑里冒出了一股股浓烟,大家照例在烤火,有的人边烤火边跺脚,到处 都可以听见叭叭嗒嗒的跺脚声。也有人开始在场上翻坯,那些冻得硬梆梆的坯的 背面沾满了冰屑,一时半会根本干不了,但不干透是不能摞在一起的,否则一化 冻会压变形的。这事也让郁墨石很伤脑筋,今天过后他得换到更远的场地上去。 他向王银增的场子看了一眼,王银增明儿也没有晾坯的地了。郁墨石习惯地向王 银增搁暖壶茶缸布包的地方看一眼,那儿居然是空荡荡的,每天早上王银增差不 多永远是第一个到场的。铁牛倒是来了,他的坯泥前搁着一担旧桶,隔个人不住 地哈哈手,抻长着胳臂在火堆上来回搓手。看来,铁牛也是刚到不久。   一个毛胡子中年人一只手捂着耳朵,丝丝哈哈地挑着空桶晃晃荡荡地向井台 走去。郁墨石看看昨天打的坯全上冻了,王银增的也是,王银增在他走后竟然又 打了两长溜的土坯,有个百十来块。嘿,这老小子!   郁墨石咣啷一声放下自己的担桶,把铁锹模子和布包放下,想走到火堆那儿 去烤烤火。   那个洪粉娃搂着孩子,在人丛里缩作一团,哈噜哈噜地吃着一个烤得焦黄的 馍,她一张嘴一口哈气,一张嘴一口哈气。大家都在哈气,一缕缕,一团团,如 个个都在吞云吐雾一般。他们几乎都不说话,身子尽量地往前凑,看着烟火缭绕 的火堆,认认真真地烤着火。   “啊……!” 井台上的毛胡子扔下担桶,惨叫一声,“…死人了!”    毛胡子身边那个轱辘上,有一截断绳头空空地在井口飘来飘去。   大家有快有慢地向井台跑去,郁墨石夹在人中间听见井台上有人喊:“天啊, 王银增呀!”   郁墨石三步并作两步冲向井台,挤进在轱辘周围的一圈人里,向井里看去。   王银增的头发上结满了细长的冰棱,脸上也是一层蓝莹莹的薄冰,而身上的 衣裳则成了厚厚重重的冰铠甲,他显然是多次落水。若如夏日,凭王银增一身力 气,不用靠井绳借力,双脚双手横撑蹬踏在井壁上那些前凸后凹的大卵石,就可 以一点点地爬出井口,但这会井壁上都是滑腻腻的冰屑。   王银增一手撑在井壁,闭着双眼歪斜地半躺在井底周边那个半淹在水里的台 上,脚上那双旧长统胶鞋全部浸在水里,胶鞋周围聚着一片片半沉半浮的冰块, 还有一只半浮半沉的水桶,那是铁牛新新的白铁皮水桶。   郁墨石心里拔凉拔凉地缩回脑袋,他觉得浑身上下都被这层冰润入骨的凉气 包围着。   “奶奶个熊,这个财迷,要钱不要命的货!”有人在人丛里无限惋惜地嘀咕 一声。   井台边站满了人,七嘴八舌了一通后,都慢慢地静默了。   来自于旷野的风呜呜咽咽地卷着淡淡的沙尘掠过他们的身边,又一头扎向旷 野。他们的身子头皮和黑袄上的破布烂絮微微地在风中颤栗着,一个个悄无声息 地站在那儿,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王银增的二妹子披头散发,跌跌撞撞一路哭叫而来,“听见隔壁门响,俺当 是他出来尿尿呀,俺后来又睡过去了,俺该死呵,这再叫俺爹俺娘再怎么活呀!”     小雪花突然一片一片地从天而降,杂乱交缠,东飘西零。不一会,这儿便是 雪天雪地的冰雪世界了。   郁墨石苦熬着,一天一天地捱着。他有时简直觉得自己是在闭着眼睛过日子。 从那一天起,郁墨石觉得从这口井里打上来的每一桶水,用这水和泥脱出来的每 一块坯,都有王银增的影子精气。郁墨石越来越厌恶这个冬天,厌恶他干的这活。   春天终于来了,柴达木的春天永远跚跚来迟,犹如冬春那样,春夏的界限也 是非常的模糊,郁墨石脱掉棉袄棉裤时已经快四月底了。如蜕壳一样,郁墨石感 到了一阵轻松,这情形使他想起了春蚕中那个大病初愈的老通宝。手脚上的冻疮 一个个地好了,原来长冻疮的地方有些发乌,中间又留下了一块块铜钱大小的白 斑,白斑很光亮,象白癫风似的那样醒目。   郁墨石又挑着家什向场部的砖瓦窖走去,他和场部的不少干部家属一起被喊 到砖瓦窖那边打土坯了,原来的坯场,就留下了那些老职工的家属在那,王银增 死后,他那久病缠身的妈妈也就死了。王银增的大妹子就辍学跟洪粉娃她们在一 起,也开始打土坯了。铁牛则揣着他打了几年土坯挣下的钱,回老家娶媳妇去了。   在满是虚土的大路两边都是沙化的土地,在短短的几个月中一座座新月形的 小沙丘便在这儿绵延开来。他边走边远远地看那些列成方阵向更远处开拔的狱犯, 一看就是半天。   农场周围有大片大片的地早已沙化,黄白沙的沙丘如浪,一个连着一个,一 片连着一片。原来这儿全是连接千年的草滩,但他们在这种上几年庄稼,待地力 完全耗尽,就被成片成片的撂荒,用不了多少年,就两眼黄沙了。这些沙地泛起 一涡一涡鱼鳞状的沙浪年年大面积地向前推进。夏伯伯对大头伯伯说,青海湖农 场也是这样,周围是一天一地的油菜。三五年后,那些地里长出来的油菜,一茬 不如一茬,籽少稞矮,被本地农人唤作“尕老汉”。 于是抛荒,再另辟新地。 如此再三,沙进湖退,那个闻名中外的青海湖鸟岛现在已经成了半岛了。夏伯伯 说,长此既往,青海湖这座世界上最高的咸水湖的消失是意料之中的事,鸟岛也 是如此。他还说青海全省每年沙化半沙化的土地,大约在百万亩之上。因而,沙 尘暴一年比一年生猛。这种通过千万年才形成的高原生态环境异常脆弱,失衡是 一朝一夕的事,但要重新恢复这种平衡,则须百年而不能,甚至永无恢复再生的 可能。   夏伯伯在新疆内蒙古宁夏和东三省都有同学,他们也来信谈到那儿类似的问 题,因为滥垦过牧,大片湿地和植被消失殆尽。大头伯伯一来,夏伯伯就会拿出 那些信来,指指戳戳地点给他看。每回夏伯伯和大头伯伯在说这些事时,被霍阿 姨听见了总要说,“关你们屁事,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把你们的哈心操烂!”   有一次,夏伯伯竟一反常态,不停地在里屋来回走动,逼仄着嗓门说:   “假若天涯无芳草,中国西北部必然向荒漠化沙漠化发展,这些沙化的土地 同时会得寸进尺向与之接壤的其他省份辐射开去,将严重威胁这些地区的生存环 境。长此既往,到时候,中国将面临着一场生死存亡的生态大战!”    夏伯伯面色通红,眼睛完全睁开了并放出咄咄逼人的光来。他慷慨激昂,人 处在亢奋状态,说话间竟还打出了几个激愤的手势,身上有一种从未有过的光彩。   这是郁墨石惟一的一次见到夏伯伯这样的外露,这样的动感情。   场部砖瓦窖离得有些远,郁墨石每次出门都很早,连早饭都来不及吃,走这 一截路后,他有点饿了,于是他歇下来,就着茶水吃了个馍。   一个大队列的狱犯,从远处尘土飞扬的土路上慢慢地移动着。   郁墨石随手抓一把沙子,将沙子反反复复地从一只手漏到另一只手,木呆呆 地看着他们渐渐地消失在地平线上,化为乌有。   有个星期天,大头伯伯穿得周武郑王地站在场部的路口挡车,他要到矿区去 逛逛,那儿有一幢很大的民贸大楼。郁墨石挑着干活的家什陪大头伯伯等车。有 几个刑满释放的年青人,拖着大包小包也在路口挡车出去。   一个长着一张国字脸的小伙,在路边的土墙根踮着脚尖尿尿,尿完后他神色 凄然地在一个劲地摆弄那物事。   “还弄啥了,回去剪剪掉吧,又不能派啥用场了!”一个小伙对国字脸喊。   “咋回事,咋回事?”另外几个咸咸地凑上来问。   那小伙一脸调侃地对围过来的人大声地说开了,他显然把这个国字脸不太放 在眼里。   在大田里歇息时,他们到一边方便,有人提议,挂在外头,比比看谁发动得 快。   “看看吧,看看咱这杆枪吧!”国字脸自豪地抬着那支青筋暴胀的阴茎,对 那些个还在试图与各式女人作精神交媾的仍旧处在举而不坚状态的人,一脸得意 地叫道。   “你们这些个渣松!” 一个管教远远地站在那儿骂道。他脸上的咬嚼肌一 起一伏地抽动着。他把他们带走了,命人绑在凳子上,拉出他们的物事,举起了 啪啦啪啦打着火花的电警棍。从此,国字脸和其他几个人就再也没有硬起来过。   国字脸慢慢转过身来,指着软耷耷地搭拉在外头的生殖器凄厉喊道:“我再 没有儿子了,再没有儿子了呀!”   很久很久以来,郁墨石一直记得那国字脸悲愤而又凄厉地哭叫声。   “在一个把人都不当人的社会里,谁还会把草当草看待!”大头伯伯后来说 到这个话题时,曾这样对夏伯伯说。   “就这样算了吧,就这样算了吧!” 郁墨石将手里的两把沙子抛向天空。 沙子刷啦啦地落下来了,但沙灰轻扬如烟,张牙舞爪地向上飘去。他突然象疯了 一般,用手扬起了一阵又一阵的沙尘。郁墨石祈祷此刻的北京因此而降下一通泥 雨。   13   郁墨石一跨进小门,就看见大头伯伯了。大头伯伯一手拿着洗衣的搓板,一 手拿着白铁皮洗衣盆,无精打采地从门里出来。夏伯伯荡着手,往外送了几步, 愣了一会,又回进门去。   大头伯伯走路时全无往日的那种精神气,平日始终一干二净的衣服上沾了几 块污渍,人也显得很憔悴,两眼无神,眼袋耷拉着。   前一阵子大头伯伯在场部新华书店看到了一本介绍中国历代农民起义运动的 小册子,那本小册子就是大头伯伯原来在上海的那所学校的历史系师生共同编写 的。大头伯伯心血来潮,就给他在大学时最喜欢他的范老师写了一封信。抗战胜 利后,他带着他的新婚妻子去上海,还拜访过这个范老师。两个星期前,大头伯 伯欢天喜地地拿了一封信闯进门来,说范老师给他回信了,说有几个当年与廖无 言关系最要好的同学曾经来学校看他,还提起过廖无言。其中有一个叫薛本友的 同学一年前还同他有过联络,二十多年来一直在打听他的下落。范老师给了大头 伯伯留了个薛本友的地址并邀请他得空时回母校看看并叙叙旧情。   “二十五年了,二十五年呵!我怎么会没想到,没想到范老师,怎么可以 呀!” 大头伯伯恨死自己了。   他曾经向四面八方不知道投出去了多少信,大都没有回应。浙江东浔老家方 面说大头伯伯的妻子在解放初期就离开东浔,下落不明。而妻子的老家宁波的街 道来信说,他妻子的父母都死于1956年,其后,他们的女儿就不知去向。而这个 薛本友,他往几个地方去信,回执都是:查无此人。   那天,大头伯伯兴奋地嚷着,快活得跟什么似的。他打了几次电话,都未能 打通,他等不及了,立时三刻就动身去了杭州。   大头伯伯动身那天,满眼放光,神清气爽的,但是一个多礼拜后,大头伯伯 就悄悄地回来了,一个人关在自己的小屋里,连门都不出。夏伯伯去看过大头伯 伯回来后,也象是备受打击的样子,几天了,一句话也不说。郁墨石的情绪也为 此非常低落。   夏伯伯让他最近这些天不要去打搅大头伯伯,所以郁墨石自大头伯伯回来后, 一直没去看过大头伯伯。大头伯伯到底咋了,夏伯伯虽然啥都没说,但他知道这 个大头伯伯肯定遇到了最最痛苦的事。   昨晚,场部在汽车队的大院里放“南征北战” ,这是一部放了八百次的老 电影,郁墨石在夏思雪那儿就看过好几遍了,里头每一句台词他都背得出来。夏 伯伯霍阿姨都去了,学校家属院的人也几乎全都去了,看这些车轱辘老电影是农 场的人唯一的一种娱乐。大头伯伯那间大库房的门是用铁链子锁的,用力一推, 两扇门之间就有一道大缝隙,郁墨石不费什么劲就能钻进去的。趁夏伯伯他们不 在,他一溜烟似的跑那儿去了,他要偷偷地看看这个大头伯伯在干啥,但他扑了 个空,大头伯伯不在。也许,大头伯伯也去看电影了,他想。最后他怏怏地回家 睡觉去了。每次放电影都是跑片,总是弄得很晚,郁墨石害怕明儿起不来。   郁墨石晃里晃荡地挑着家什进了家门,然后掂着个牦牛尾巴做的掸子,一上 一下使劲地抽打着沾满干灰的衣服。卟卟卟,院里到处回响着郁墨石怒气冲冲地 拍灰声。   他把洗衣盆斜靠在门边,盆咚地一声弄出很大的动静。他打开锁一推开门来, 一屋子的热气和水气轰地拍面扑来。   每次生日,廖无言都会把库房那间小屋的火捅得旺旺的,烧一桶水。然后到 夏烈炎那儿借来洗衣盆,在屋中央摆上。他将烧好的水哗地一声全倒进去,再兑 半桶凉水,而后夸嗒一声把搓衣板翻过来担在盆的一头,就坐在上面开始一寸一 寸地洗起来。青海有三怪:山上不长草,风刮石头跑,还有大姑娘不洗澡。其实 岂止是大姑娘,这儿的人几周几个月乃至几年不洗一回澡是常事,所以,廖无言 的一招一式显得有几分庄重。   沐浴更衣后,他燃一柱香,便干干净净地坐在桌旁。年青时,他这样做,只 是要检视自己一年来的过失,这种方式常使他有一种犹如婴儿又获新生的感觉。 但出狱后,他只是为了一种不能忘却的纪念。   廖无言此时照例会拿出爹的信重读一遍,这是一封因年深月久而褪色的信, 是爹离开上海去美国的前写给他的最后一封信,他在被俘之前收到爹的这封信。   昨晚八点多,电影才开始放,但廖无言还是去了,而且每次都汪着一眼的泪 回到库房。   片中“打败八百万蒋匪军” 这一句台词,每回都让他感慨万千。这句话, 他在广播报纸书刊和形形色色的渠道看到听到不下万千次,但每次他们极其豪迈 地宣告:“毛主席领导我们打败了八百万蒋匪军” 时 ,他就心痛。这八百万 蒋匪军就不是“人民子弟兵”?他们就不是中国白发亲娘一泡屎一泡尿,从一个 尺把长的血孩子拉扯成的一个七尺男儿?   哦,那些个无半分好生之德的风流人物,为号令天下,金鼓铁马勾心斗角, 同室操戈,致使中国大地常常是生灵涂炭,哀鸿遍地。   在廖无言的戎马生涯中,他打的恶战硬仗无数,但唯有缅甸胡康河谷和抗战 结束后那场东北内战中抗日将土那些堆积如山的累累白骨,使他最为触目惊心。   胡康河谷,缅语为“魔鬼居住的地方”。它位于缅甸最北方,由达罗盆地和 新平洋盆地组成,山高林密,河流纵横,雨季泛滥,当地人将这片方圆数百里的 无人区统称“野人山”。1941年5月中国远征军败退时,闯入了这块禁区,损失 惨重,遗尸数万,那儿遍地都是第5军将士的白骨。廖无言率领士兵在搜索前进 时中不知有多少次在这野人山见到一堆堆围着枪架或坐或卧的燐燐白骨。而后者 甚至使他对这个民族感到一种透入骨髓的绝望。他所在的新一军,这支曾让大英 帝国对中国军队肃然,令驻缅日军闻风丧胆的抗日铁军,在东北战场上血流成河, 尸骨堆积如山。当你们羽翼未丰时局不利时,你们喊:中国人不打中国人!而一 旦成了气侯后这句战场喊话就成了:蒋军兄弟们,只要你们放下武器,不以人民 为敌,我们一定会给你们一条生路……!   奶奶的,这世界上任何一支反政府武装都在以人民的名义以革命的名义行事, 然而一旦执掌了政权,犹如鲁老夫子所言:刘邦除秦苛暴与父老约法三章耳。而 后仍有诛族,仍禁挟书,还是秦法。三章者,话一句耳。   “不要怕你那些坛坛罐罐被打烂,目光放远些,我们还要打到南京去……!” 那个罗师长用一口川语对鼠目寸光的高营长说。   七。 七事变时,廖无言正在写的一篇论文的中心论点是:“中国历朝历代 所采取的重农抑商政策,是中国由盛及衰积贫积弱的根本原因。” 他现在早就 不那么想了,他现在认定中国民间的这些坛坛罐罐一次又一次地被打烂,这就是 中国由盛及衰积贫积弱的根本原因,这个老大帝国的死穴就是这连绵不绝的战争! 这个号称世界文明古国的国家,五千年的文明史,祗有短短的数百年的和平,除 了抗战以及两次由外族入侵引发了战争而外,其余的四千多年都在同室操戈,进 行着一场又一场的内战。因而,他以为一部中国历史就是一部中国内战史。   但电影放到这儿,有两发一红一绿的信号弹,远远地从影幕后迅速升起,黑 压压的人群中发出一片惊呼。黑瞎子山后又有人打信号弹了,电影立即停放了, 牛屄哄哄的放映员拿着麦克风即刻播出一则通知,命场部派出所的人和全体基干 民兵全副武装马上到场部大楼前集合,出动去搜山。虽然每次折腾了大半夜连个 人毛都没抓住,但每次还照样出动。那信号弹是预埋的,这谁都知道。从前打信 号弹绝对是美蒋特务,而今又绝对是苏修特务。但不论是美蒋特务,还是苏修特 务,都说明这一带不太平,有所谓的敌对势力在活动。每次一出这种事,廖无言 都倍感兴奋,有一种紧绷着的快意。也不知道是不是纯属偶然,每回一出这类事, 场部小卖部就有不凭票的但限量的零拷散酒供应,廖无言按规定买了两斤这种农 场自酿的地瓜酒,他用一只铝制的绿漆剥落贻尽的军用水壶灌了一斤酒,还有一 斤则装在一只盐水瓶中。   他的长课桌上此刻就摆着那只盛着地瓜酒的水壶,还有一大包从小卖部里秤 来的碎江米条。廖无言又从床底下的纸箱里取出一厅他存了很久的猪肉罐头和四 鲜烤麸。每次过生日,他都是这几样东西,但今天桌上多了一本深灰色的硬壳封 面日记本。   他和大洋彼岸的白发亲娘是同一天生日,想着天涯共此时,爹如果活着还会 一如既往地备酒备菜,为他娘俩过生日。   “你,一杯。” 爹笑吟吟地对同样是笑吟吟的娘说,“这是大头的,这一 杯是老爸爸自己的。”   爹每一回倒酒时都这么说,在娘和他面前,爹啥时都自称自己为老爸爸。   廖无言站起来,低下头,如所有上了年纪的人那样抖颤着手往浮在桌上的三 只小酒盅里筛酒。酒盅白亮亮的,里头的酒也是白亮亮的。   “这是娘的。”廖无言对一只酒盅说,继而又对一只酒盅道,“这是爹的。”   他将酒筛入第三只酒盅时凄然地说,“这是…竹琴的…。”   “这是大头自己的!”他将所有的酒别别勃勃地全倒进自己的大茶缸。   “爹请娘请,竹琴请” 廖无言双手捧着大茶缸,举到额前。   说到竹琴,他端起她的酒盅,往地上洒两下。洒在泥地上的酒和洒在泥地上 的水没有区分,看上去都是一摊湿渍。   廖无言捧着大茶缸,咕嘟咕嘟地一阵驴饮。如今一喝酒,他就想先把自己放 翻。夏烈炎来找他,他也摆酒,喝了酒好说话,否则,他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   在眼皮子底下的这本显得有些厚重的深灰色日记本,象一块年代久远的古砖, 散发着沉甸甸的霉味。   廖无言咚地一声把大茶缸墩在桌上,用食指轻轻地拭去日记本封面上的一点 儿浮尘,翻到扉页。每次看这本日记,他都规规矩矩地从这页开始。   ……天快亮了。一缕轻烟   从铁匠铺上升起。   这一次你又无法同我   这个悲伤的囚徒在一起。   ……朦胧的月光   洒在不曾被动过的床铺上。   ---安.阿赫玛托娃   扉页上这诗行相隔二十多年,但依然是熟透熟透了的字迹,是他在这个世界 上,惟一铭刻在心的字迹。她的字体秀气而又纤细,但毫不含糊,一如阮竹琴本 人。当年第一次看到这字,他才始信字状如人这一说。   那幢哥特式的红楼,是学校的图书馆,座落在一片郁郁葱葱的小林中,廖无 言顺着甬道,一边走一边再去翻翻书,书后面的那张卡片又露出来了。   “阮竹琴?”看着那个显然是女生的名字,他又心猿意马了。   这一阵借书的卡片里,十有七八有这个女生的名字,有的日期还是新新鲜鲜 的,看来她不还,他还借不上呢。几次一来,廖无言好奇心大发:什么样的一个 女生,怎么会同他读一路书?有时拿着书看着看着他就会放下书想想这个阮竹琴, 尤其是看到令他气血俱动的地方,他会不由自主地又想到这个女生,看到这儿, 她会不会跟他一样大喜或者大恸?久而久之,借书卡里即便没有这个人的名字, 看书时他都会想起阮竹琴这个名字。很久了,他非常渴望能见上这个女生一面, 有时在路上碰见一些文文静静的女生,他总会猜测里头是否有她,哪个更象些, 理由如下:身材颀长,瓜子脸,皮肤细白,目光如水,笑不露齿。   他把阮竹琴的标准告诉了睡在他上铺的薛本友。    “你说的这个女生,那是你妈!”薛本友见过爹娘的照片,从上铺探出他的 脸来,那是一张柿饼脸,典型的陕西人面孔。他鼓着眼睛对他说。   廖无言想一想,薛本友说对了,他不禁露齿一笑。   他就带着这样的笑走进了这幢红楼。   水磨石门厅中央有一个类似于青天白日的图案,有点张牙舞爪的,两边分别 是被玻璃隔断的阅览室,两边的阅览室里只有几个人在看书读报,静静的,表情 和动作都是凝固的,仿佛他们本身就是阅览室的一部分。   廖无言径直走向了借书处,加入了借书人的行列。轮到他时,他把书一推, 递了进去。   廖无言每借出一本书,第一件事就是用一张申报或中央日报把书包起来。但 这次他递进窗口的那本书没拆去书皮,他忘了。   那个戴着象账房先生一样的圆眼镜的图书馆管理员,对他忘了拆去书皮的书 望望,又从眼镜框上抬起眼睛朝他看看,不但毫不领情,反而没好气地说:“都 象你这样整,我们再怎么弄!”   这个陕西长安籍的图书管理员,大家都叫他日巴叉,人蹩得很,常与借书的 同学发生口角。不过,廖无言倒是头一次领教。书脊上有图书目录编号,一包皮 是不行,每次还书前他都会撤下那报纸书皮的。   这不是忘了吗,用得着这样吗?他颇不服气,但想到错在自己,他就一声不 吭地撕下那张报纸,气总是有一点的,于是下手也就重了点,嗤啦一声,很刺耳。   “你弄啥哩!” 日巴叉一把掌拍在长案上,发火了。   “你这个人怎么这么个德行,拍什么拍!包了个书皮,这不犯什么吧?我这 是爱书,不是毁书,”廖无言把手伸过去重重地拍了一记,也发火了。他没见过 自己周围的男生女生有谁包过书的,于是脱口道,“恐怕这学校里没有第二个人 会这么干的,把借来的书这么当书,你老没有夸我惜书爱书什么的……!”   “此言差矣,没有笫二个?张口就来,喏,看看吧,这儿还有你一个同党 呢!” 一个眼睛深蓝,一看就是混血儿的高个女生嘻嘻哈哈地将排在她前面的 一个女生往前推推,那女生白皙的面庞顿时飞红了,轻轻地拍一下高个女生又缩 回去了。廖无言回过脸去,含含糊糊地扫了她们一眼。借书处这儿的光线很暗, 他没看清楚那个飞快地缩回队伍中的女生模样,而那个高个女生则属于廖无言不 敢招惹的那类伶牙利齿的主,听以他没有答腔,只是不好意思地回头笑了笑。   不知是廖无言这番话,还是他的气势,这回轮到日巴叉不吱声了。廖无言不 是那种得理不饶人的主,他也静了下来,把手里预备好的借书条递进去,入学没 几天,他就在后面贴墙放着的几大柜图书目录卡片翻过一番,把他日后要借的书 的书名编码抄了半本子。   这两年专攻唐史的廖无言,除了老师指定的一些参考书,一直按着自己本子 上的目录来借书。这段时间,他已读完了“古事记” “风土记” 这些日本现 存最早的几本古书,他急切地想了解这个欲称霸整个东亚的岛国历史。   廖无言又用那种惯常的声音说:“日本书纪” 。   “这本书借出去了,换一本吧!”日巴叉不动声色地说。   “你…看都没去看,怎么就知道借出去了?”廖无言的眼睛圆了。   “又不是俄家里的书,有必要吗,骗你?这本书只有一本,俄有印象哩!你 实在不信,翻出卡片来给你看一哈!” 日巴叉突然变得好说好话起来。   “此言不虚,我证明!” 还是那个混血儿,隔八丈远高高地举个手,她又 去推自己前面的那个女生,“在这哩,阮竹琴给他亮亮!”   这个原本阴暗的空间,一下子豁然敞亮起来。廖无言睁大眼睛去看那个文弱 清秀的女生。   “阮竹琴,她就是阮竹琴!”他喃喃地念叨着这个人的名字。   齐眉的刘海,温良驯顺的眼睛,小翘鼻子,小圆脸,一个线条柔和而又美丽 的尖下巴。   哦……天啊!廖无言的头有点晕。   “他妈的,世界上最惬意的事莫过于睡觉了!” 薛本友四肢着床爬几下, 又四平八稳地躺实了。他整日象只偎灶的猫,蜷缩在床上。每天中午,他撅着屁 股爬到上铺,头一挨枕头,用力伸展一下四肢时总是那么一句:他妈的,世界上 最惬意的事莫过于睡觉了!   薛本友睡得很多,吃得很多,要一直等到学校教学区和生活区的灯象一只只 朦朦胧胧的眼睛合上后,他才如夜间出行的动物,形影相吊地去班上看书,直到 凌晨二三点才悉里索落地回巢。   廖无言双手捧着“日本书纪”假装稳稳当当地坐在床沿上看书。   他后来一直站在一边,等那个叫阮竹琴的女生把这本书还上,这期间,他靠 在玻璃窗的搁板上,有些不知所措,生平头一次不知道怎么站才好。   那个混血儿高个女生,身材修长,面目姣好,她有一个半中半洋的名字-- -葛瑞丝,她爹确实姓葛,祖籍河北沧州,在上海一家洋行做事,而娘是荷兰人, 是她爹的同事。她不知对这个阮竹琴咕哝几句什么,然后看着他自个儿叽叽咯咯 地笑了,惹得排在前面的人都回头看她。这一笑,笑得廖无言有点恼,那笑声很 放肆,象是把什么都不放在眼里似的。他瞥了葛瑞丝一眼,但葛瑞丝扬起了她那 白天鹅似的长脖子,一眨不眨地迎着他的目光看过来。廖无言一会儿就顶不住了, 他把目光转向了阮竹琴。阮竹琴也静静地看了他一眼,浅浅的一笑。那温良恬淡 的笑,让他心静,廖无言又自在了。   “有那么点意思没?” 薛本友在上铺翻个身,床嘎吱嘎吱一阵乱响。   廖无言眼睛往上一翻,脸红了。   “嗳,说话!” 薛本友鼓出眼睛,探出头来拍拍床栏道。   “…这个…阮同学确实挺招人…喜欢的。” 廖无言垂下大头。   “那就迅速出击!兄弟呵,这个世界充满着变数,凡事宜快不宜迟,听哥哥 一句,现在就去!”    “别别,欲速则不达!我喜欢水到渠自成的事,慢慢来。是你的不用追,不 是你的追也不成!况且现在是非常时期,东洋人啥时打过来都还不知道呢!人家 是个很有想法的人,到时候反感不反感呵?”    “切,国难当头都拿出来了,打打杀杀归打打杀杀,这和人轰轰烈烈爱一场 一点也不冲突,再说还远着呢,你这是那跟那!我告诉你,这个小女子的眼睛长 在额头上着呢。还慢慢来!非常时期你不使出点非常手段,就你这样的---傻 不拉叽,木头木脑,疙里疙瘩,迷三倒四的,哼,恐怕连边都沾不上。还慢慢来 呢!据我所知,汉语系就有一个专门写诗骗骗小姑娘的狗屁诗人一老在这个小女 子身边嗅来嗅去,还不赶紧抄上去,追去呀!”   薛本友前几日一听说这事后,就全面考察过阮竹琴了。   “那…我总得有点说法,才能打上门去呵!”   “来,哥给你支招。” 薛本友洋洋得意地从床上支起身子招呼道。   廖无言呲牙一笑,服服帖帖地站起来,俯首听命。   住廖无言对面下铺的梁平刚刚睡了一觉,才起来。他不睡觉的时候,眼睛清 澈,待人温和,可是睡一觉起来,就两眼通红,一脸的戾气,同他喝酒喝大了一 模一样。他撇撇嘴,掀开身上的毛巾被,仰头对薛本友说道:“就你这样的,也 配当教唆犯?全是纸上谈兵!”   梁平又猛地拍一下床沿,象审什么似的大声说“你说,孩子从哪生出来的?”   “噢,又来了!” 薛本友咆哮道。   那是薛本友的软肋。入学没有多久,有一天熄灯后,大家躺下来后对艺术系 一个在学校风头最键的女生开始评头品足。   三代单传的蓝军健颇为遗憾地摇摇痴肥大脸和肉脖子叹道:“胯骨太窄,势 必骨盆也小,单纯从传种接代的角度看,可惜了,真是可惜了!”   “为啥?”薛本友的眼睛在暗中闪过一道光波。   “生孩子困难!” 梁平道。   “咋个生孩子困难?” 薛本友还问。   “容易难产。”   “难产跟骨盆有甚关系?”   “无知呵无知,你的名字叫太君!” 梁平吟哦道。   同舍四人除了蓝军健,家在上海,三天两头往家跑,都是外地来的薛本友梁 平和廖无言在一块儿住了两年了,很投缘,相处得也非常愉快,他们硬是把薛本 友叫薛(血)本无归,还说这是日本名字,后来衍化开去,省去薛本就叫无归君, 再后来索性呼他为太君。   “别介别介,我是真不懂,这不是讨教吗!” 薛本友一脸的谦虚谨慎不骄 不躁。   于是梁平向薛本友普及了一下有关妇产科方面的常识,讲了讲骨盆产道的关 系。   “…那…地方不是撒尿的吗?你这不是诓我吧?那么…一点点…还能生娃?” 薛本友结巴了。   “那你觉得孩子该从哪里生出来?”梁平转过脸来平静地看着薛本友。   “不是说有的要生娃的婆姨,一个不留心就生在茅房里了吗?”薛本友底气 明显不足,他吞吞吐吐道,“我就以为…屁眼…。”    宿舍里爆出一阵狂笑,笑得薛本友都有点恼了。薛本友第二天就借了本“妇 科学” 躲在床上看了整整一天。   “纸上谈兵咋啦,轮到实战还早得很呐,现在是攻心为上!” 薛本友毫不 卖账地回敬拿着脸盆毛巾准备去盥洗室的梁平。   “兄弟,别听太君的,全是馊主意,回头大哥吹吹哨子,就可以集合一个班 的女生,让兄弟你拣拣!”梁平头都不回地走了。同舍的人都比廖无言大个一岁 半岁的,所以全是他的哥。   “学术交流,先重点是学术交流!” 薛本友竖起食指,开始指点江山。   今天晚自修一结束,廖无言就绕过自己平日就近下楼的楼梯口,大踏步地穿 过两个学区的走廊,直奔阮竹琴她们的教室。那教室对着一个宽大的楼梯,阮竹 琴她们始终打这楼梯上下,所以他从没有和她在教学楼照过面。自从知道谁是阮 竹琴后,他无时不刻地想再次见到那个女孩。   走在灯光惨淡的走廊里,廖无言一直在想,万一见了她,同她说什么,怎么 说?   这边的人差不多已经走光了,楼下的阶梯传来一个人干干脆脆的脚步声,那 是下楼的,而且还是个男生的脚步。   阮竹琴上课的教室,门开着,灯还亮着,廖无言呼吸有点急促地慢慢探头朝 里一看,里头只剩下一片黄澄澄的还显得有点凌乱的课桌。廖无言的心也有点乱, 他怅惘地朝这间教室看了又看,失落地走下楼去。底楼楼梯的拐弯处,有一对男 女生面对面地在暗中伫立说小话,如温软的拍岸浪似的。   廖无言愈加失落了,他怏怏地走出教学楼旁边的一扇小门,门外那条小路直 通阮竹琴她们的宿舍楼,那是一幢有着三个屋披的红楼。   远处林荫道的一盏路灯的阴影里,也有人象楼梯拐角那对男女生一样,在作 面对面的交流。但他们中间保持着约有六七十公分距离,这是一段让大家都感到 很安全的距离,男女双方或有一方很刻意地用这样的距离向这个世界传递这样的 一个信息:这是关乎学术式的一种交流。   于是,廖无言也开始在学校满世界地转悠,寻找机会想与阮竹琴进行这样的 学术交流。   天很黑,小路上有几个影影绰绰的人影,她们走得很急。廖无言轻轻地叹了 口气,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沿着这条小路走了下去,那是她走过的路。   当晚廖无言重新回到教室,平生第一次写下了一首诗。   我想化成一滴露珠 挂在你的叶面上闪烁   风来了 我就是那首忧郁的牧歌   或者是一只守候你睡眠的眼睛   轻轻摇篮   相依相偎   哦 太阳呵,请你收奁金线编织的流苏    因为我已化成一滴露珠   风呀 请你回家回家 回到缀着点点青萍的金色池塘   因为我已化成一滴露珠   然而然而 我终久失落了在你的脚下   因为我是一滴卑微的露珠   但我满心欢畅 看见了 我看见通往你心房的台阶在我眼前蜿蜒开来   犹如那只小蚌默然张开的翅膀   一滴黎明前羞怯的星星之泪   破碎了 然后   一直渗漏到你的梦乡   廖无言唯恐这首取名为“青青小草” 的小诗,落到薛本友梁平他们手里被 取笑,同时也应为自己写起这种劳什子诗而有些羞愧。所以,一写完他就点上火, 化了。   他妈的,不入相思门,怎知相思苦。单恋是世界上最熬煎的一件事。他以为。   上课的预备铃响了,廖无言急匆匆地走过物理系的学区,向通往自己系的那 扇弹簧门走去。如今早中晚他都会绕到阮竹琴她们的楼梯到自己的教室,路过她 们的教室,他会用最快地速度向里刮上那么一眼。但一次也没见过阮竹琴本人, 他甚至不能确定她在不在教室里,刚才也是这样,他很是气馁。自图书馆那次, 他再也没有近距离地接触过阮竹琴。   他从门玻璃上一眼就看见了蓝军健,那个头发三七开的肉人,因为出奇得胖, 大家伙便以肉人阿肥老肥称之。廖无言喊他老肥,三者之间,这是蓝军健最愿意 接受的浑号。他刚从床上起来,喘嘘嘘地走上楼来。   每次推开通往自己系里的这扇门,廖无言总象做贼似的。他怕班上的人看到, 他没有理由从这儿过,谁见他从这扇门里出来,都会来一句:怎么从这儿过?这 让他很恼火。   廖无言迟疑片刻,待老肥给他一个背,他才推开门来。但门噼叽一声,老肥 吃力地回过脸来。   “噢,大头!” 老肥心不平气不和地喊一声,而后问道,“怎么从这儿 过?”   “我怎么就不能从这儿过了?”廖无言气冲冲地反问道。   “你咋啦,吃枪药了?” 老肥莫名其妙地看着他的眼睛,翻起了白眼。   “一手翻上去,再别翻下来!”廖无言笑了。他拍拍老肥厚厚实实的背,以 示安抚。   “你还咒我?” 老肥攥起白白胖胖的拳头,没有轻重地对准廖无言的胸脯, 咚咚咚地擂了三拳。盯着廖无言微微发黑的眼圈说,“没睡好,是吧?然后就拿 我撒气!”   确实没睡好,他不知道自己已经有多久没有象从前那样睡过一个囫囵觉了, 半夜老醒老醒。他满脑子都是那个阮竹琴,昨天下午他和薛本友到虹口办事问人 讯时,从他嘴里冒出来的竟是:阮竹琴……?   “哦,可怜的大头!” 薛本友瞪着眼睛呻吟道。   “他妈的,这样下去,不要弄个花痴出来。”廖无言颤颤地叹口气,对自己 说。   廖无言刚想开腔,对面走廊的门开了,葛瑞丝手里拿着两张花花绿绿的纸头, 他认出来那是学校学术报告大厅的入场券。她如一只野天鹅似地飞出历史系的大 门,神情极为高傲。廖无言一愣,收着脚呆呆地看着走过来的葛瑞丝,她意味深 长地看他一眼,微微点点头,就飘过去,滑入他刚刚走出来的那道门。   廖无言这才反应过来,对玻璃门后的葛瑞丝声如蚊蚋地说道:“您好!”   “她来作什么?” 廖无言还没来得及这样问自己,就看见教授们夹着讲义, 长衫飘飘地从系办公室出来,向各自的教室走去,他和老肥打着哈哈,径直向自 己的教室走去。   平日里一吃过晚饭,廖无言就象急行军似的在独墅湖边上走一圈,然后直奔 图书馆的阅览室去看书温课,但今儿,薛本友一直在差遣他,象是要缠住他似的。 平常这时辰老早被不是这个就是那个女生约定走人的梁平,也在宿舍里磨磨蹭蹭 地不肯离去,眼睛还不时地透过宿舍的窗口,向楼下那条浓荫密布的大道瞥上一 眼。   廖无言觉得这两个人今天都怪怪的。   到了下午,廖无言才知道今晚系里在学校的学术报告厅办一个有个关于日本 明治维新的讲座,主讲的是留日十余年并且还讨了个日本老婆的康教授,他是国 内有关日本明治维新这段历史的权威。这个讲座的海报贴在图书馆大厅和系里的 门廊里已经有两天了,但他过来过去,竟然看不见。   现在上海所有的报纸电台都是有关日本和日本人的消息,同学走路吃饭,甚 至上厕所也都在谈论这事。从阮竹琴最近一阶段借的这些书目来看,廖无言断定, 那个阮竹琴也会来听这个讲座的。突然,他想起了早上在系里碰见手执入场券葛 瑞丝,他的心扑通扑通地跳起来,这个葛瑞丝几乎和阮竹琴形影不离。   想想,也真他妈的怪!从前,他廖无言也注意过学校那些非常引人注目的女 生,有时也想入非非,但旋即风过耳,用不了多久就烟消云散,该干嘛还干嘛, 他不会为她或者她睡不着觉。但而今,这份情绪层层迭迭,厚重而又绵长,如布 满蓝黑色积雨云的天空,蕴涵着一个又一个哭泣的眼神。他真地变得有点儿伤感, 有点儿沮丧,因为,他知道那个温良美丽的阮竹琴跟他没有一点点关系。他也知 道,自己最近很混乱,很疯狂。他嫉妒和她一个班的那些男生,嫉妒那些在她班 上授课的先生们,他甚至嫉妒常常与她亲密无间的葛瑞丝。一方面,他渴望同薛 本友说说这个阮竹琴,但薛本友随随便便提到阮竹琴三个字,又使他生出几分不 快,仿佛薛哥们在与他一齐分享原本只属于他自己一个人独自把玩的心爱之物。   我疯了?他问过自己好几次。   早自修晚自修,他总手不释卷,口中念念有词地在她的必经之路处转悠,假 装背书背英文单词。但一见她慢慢近了,他就迅速地撤离,连头都不回。如果今 天她穿一件淡黄色的连衣裙,那么,今儿在校园里,他遇见的任何一个身着淡黄 色衣裳的女生身影,他的心都呼地往上一提。走近一看,妈妈的,那是一个长辫 齐腰的女生。如若今儿阮竹琴一身素白,那么这一整天,凡是穿淡白色衣裳的女 生,都会让他的心猛然一动。   “快看,我的兄弟,你的梦中情人!” 梁平朝窗下一瞄,走过来拍拍刚刚 坐下的廖无言说。   廖无言浑身微微一颤,慢慢地走到窗口。   葛瑞丝和阮竹琴这是在散步,象两株一高一低的白杨,款款地从这儿走向独 墅湖。   “马上下,快!”薛本友奔过来连推带搡地把他推出门,让他在道边候着, 见她们来就过去,一副不期而遇的样子,然后再上去搭话。   廖无言不情愿地在走廊里磨蹭着,他觉得这也太有点拙了,这种把戏让人一 眼就能看穿,实在有点小儿科了!   “快点呢,不中用的东西!”薛本友站在门口对他低声喝叱道。   廖无言这才快步向楼下跑去。   廖无言与葛瑞丝阮竹琴在西边大道拍面相遇,他应葛瑞丝之邀一块儿绕着泛 着银波的独墅湖作了一次长距离的散步,散步结束后她们也顺理成章地与他一起 去听了那个由康教授主讲的关于日本明治维新的讲座。紧接着,他和阮竹琴便有 了一次有关那个日本国的学术交流。其中阮竹琴有一段话,给廖无言留下了极为 深刻的印象。她说,大和民族不论处在什么样的发展阶段,它都是一个文明的野 蛮民族。这个民族唯强力马首是瞻,崇尚强者,鄙薄弱小。它不论穿和服还是穿 西装,但骨子里都是一个浪人,自古至今它血管里流淌的都是一个海盗的血。   那是一次纯粹的真正意义上的学术交流,廖无言对阮竹琴不禁肃然起敬,她 知道的一点儿也不比他少,而且她的结论很邪,让人心惊肉跳的。   后来所发生的这一切,便都在薛本友的意料之中。   不久以后,廖无言才知道,那是薛本友和葛瑞丝为他和阮竹琴刻意安排的一 次见面机会。   “在这件事上,我没有你想象的那么高尚。”薛本友后来在宿舍喝大了时对 一脸感激的廖无言坦陈,“我在帮你的同时,也在帮我自己。就是你廖无言的事 给了我薛本友自己一次又一次接近葛瑞丝的机会。这就叫一箭双雕。”   梁平对这事也一清二楚,他们合计了好几回,就他一个人蒙在鼓里。   一切有关速成的爱情是如何靠不住之类的警句格言,都不存在了,廖无言的 眼里只有那个文弱清秀的小女生。阮竹琴就这样进入了他的生活。   廖无言如今生活中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去阮竹琴的宿舍。   女生楼周围的一切原来在廖无言看来要比学校任何地方都干净,连她们楼脚 下的美人蕉也比满校园的美人蕉开得艳,生得俏。第一次进女生楼,廖无言有些 腾云驾雾的感觉。天爷呵,他现在也有资格走进这女生楼啦!但一来二往,那种 踏入圣殿的神圣感已经没有了。那些美人蕉的叶子也会枯黄发焦,那些红红黄黄 的花朵也会打蔫凋落,和校园其他地方种着的美人蕉一样。她们的宿舍门口有时 和他们一样,也有垃圾和水渍。在女生楼的走道里,向那些敞开门的宿舍里瞄一 眼,内务也并不比男生利整到那儿,歪斜的蚊帐,凌乱的床铺,夏日的衣架上挂 满着花花绿绿的冬衣,尤其是有些平日里趾高气扬,目中无人,象是不食人间烟 火的班花系花校花什么的,坐在床沿上拧着脖子水妖似的梳理着湿漉漉头发,或 者是夺门而出趿着个拖鞋去如厕的这些生活化的场景,让他觉得她们比平时更真 实更亲切更可爱。   能如此近距离地打量这些走下莲花座的有形女生,这种感觉真好。   廖无言很珍视他突然获得的这种权力,他规定自己每天只能到阮竹琴那儿报 到一次,他以为去得太勤了,招人烦。于是在大多数时间里,他都在用功,他觉 得惟有如此,才能牢牢地拿下酷爱历史的阮竹琴。   廖无言用全系的人都瞪目结舌的速度出了几本极有学术价值的小册子。这几 本有关唐史贞观之治和安史之乱的小册子,深得上海几所高校的历史学教授和学 人的赏识,一时间他的事在全校传为美谈。   教了几十年唐史的林教授和安教授在课上碰见有些学生的相关提问,有时直 接要他们去借廖无言的有些作业看看。他还在系里办了两次面向全校的讲座,其 中一次连主管全校教学兼上海历史学会副会长的王振亚校长也到场了。系主任段 静标见了他就夸他给系里长脸了,消息灵通的老肥说,他廖无言一毕业系里就会 聘他留校任教,并说这是铁板钉钉的事。   阮竹琴虽然不动声色,但他不难感到,她比任何时候都更爱他了,一直不太 愿意在公开场合抛头露面的她,也没有那么些忌讳了,他们开始出双入对了。他 的有些选题,查资料做卡片的事,她全揽过去了,她还象主妇似的开始照应他的 生活,买了只洋油气炉给他炖鸡煲汤。   “他妈的,怎么啥好事,都让你这个死大头摊上了呢?” 薛本友有一天与 他分享了阮竹琴炖的老鸭煲后抹着油漉漉的嘴笑说道。他和葛瑞丝的事,没有任 何可以向纵深发展的迹象。   薛本友皱着眉头打着嗝,说是鸭油糊住了他的心,他要出去转转。梁平被一 个中文系的漂亮妹妹约去大光明看午场电影了,连中饭都没在学校吃,梁平身材 高大匀称,一身的肌肉,是历史系的四大美男之一,极有女人缘,但他从未和谁 谈情说爱,始终守身如玉。   总是显得有点挤的宿舍,一下子很空。   廖无言将锅碗洗涮完擦干后放在一边,然后倒在床上靠一会,想等一下再给 阮竹琴送去。呵,他又听见了刚才已经忽略不计的知了叫声,这会儿又吠吠吠地 一刻也不歇地撕扯着。   今儿天极热,窗外的阳光似乎带着脆响洒了一天一地。他们的楼道对面住着 一对都在艺术系当助教的小夫妻,他们的门什么时候都关得铁紧铁紧的,男助教 每次从外面回来,总象防什么似的以极快的身形动作闪进门去,弄得自己象个贼 伯伯一样。这道门进出都只嘘开一小缝,再加上这对小夫妻进门出门一个比一个 快,廖无言他们这一干人从来都没看清楚过里头的床是南北还是东西走向。但此 刻,这扇门居然嘘开大半。   “快点呢,这儿有风,凳子就摆这!”女助教连声向男助教招呼,声音仿如 邀她的夫君吃大餐一般。   廖无言发觉鼻孔里喷出鼻息凉凉的,于是他就象匹马似的不断地打着响鼻, 将两股鼻息喷在他热哄哄的臂弯处。后来他抓起扇子使劲煽了起来,再后来他手 里的扇子变得越来越重,越来越重。   不知过了多久,廖无言感到床沿微微往下一沉,而后一股清凉拂面而来。切, 他睡着了。睁眼一看,嗨,阮竹琴!   “醒了。” 她笑盈盈地看着他,如同幼稚园的阿姨。她放下手里的扇子, 取出一帕手绢轻轻地拭去了他额上的大汗。   廖无言大吃一惊,一年多来,在他面前坐有坐相站有站相的阮竹琴对他从来 没有有过如此亲昵的动作。   “爹来信了,邀你寒假和我一齐回家看看玩玩。” 阮竹琴垂下眼睛,两腮 微红。   廖无言注意到阮竹琴没有说“我爹来信了” 而是“爹来信了” ,他靠住 床头坐直了,两眼大放光明。他知道这就是说,他一通过阮竹琴爹娘的面试,他 和她的关系就算正式敲定了。   他忽然惊讶地发现阮竹琴的牙齿是那么白那么亮,他有一种想用自己的牙去 轻叩那些牙齿的冲动,他仿佛听见了那些牙齿被冲碰的得得声。不知有多少回, 他想着要去握握她的手,摸摸她的头发,但他不敢,似乎那都是些易碎品。一个 不留心,他和她两手相触相碰,他们都会象烫着了似的,迅速分开。   廖无言痴痴地软软地看着阮竹琴清秀的面庞,突然觉得头慢慢大了,小腹处 游荡着一股温热汤烫的热流。   “亲她一下,我应该也可以亲她一下!” 一个声音这样对廖无言说。阮竹 琴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鲜红欲滴的嘴唇,还有那一口碎玉般的贝齿倾刻之间变 得一片模糊。他的双手不由自主地轻轻触摸了一下她裸露在宽大的半袖外的小臂, 那小臂微微一颤,但并未后撤。廖无言鬼使神差地抓着那双手臂向自己跟前拽去。   阮竹琴的眼睛闭上了,浑身僵直地靠了过来,她的鼻息也是凉凉的。她的头 发带有一股他从未闻到过的奇异的清香。   廖无言小心翼翼地吻了吻那两片干燥温热微微开启的嘴唇,与其说他是听到 的,不如说是他感到了自己的牙齿与阮竹琴的发出得地一声。   一吻之下,阮竹琴的身子猛地软了下来,一下子跌进他的怀里。廖无言实实 在在地感受到了一个女人柔弱的血肉之躯,他的体内开始变得燥热起来。   “哦,琴,你是我的,是我的了。” 廖无言搂着阮竹琴发出阵阵呻吟。他 突然用手搓动着她满头黑发,这也是他渴望已久的事,这个搓头发的动作使廖无 言骤然间生出一种不可遏制地欲望。   他呼吸粗重,目光散乱如梦游,象搂一具布娃娃似的紧紧搂抱着阮竹琴。   床忽然轻轻地一抖,发出一声咯吱。廖无言阮竹琴如当头一瓢冷水,身子一 紧一松,迅速分开,忽地离床而立。   薛本友!   薛本友迟缓地坐起身来,但马上翻身下床。   “我…可什么…都没听见,啥都没看见!”他翻着眼皮看着他俩的大红脸结 结巴巴地边说边拉开门大踏步地往外走去。   这个该死的薛本友,在他睡着后回的宿舍,而后爬上去开始他雷打不动的午 睡。他后来说,阮竹琴一说话,他就醒了,但大气不敢出,直到四肢麻木再也忍 不住了为止。   从那天起,落下病了的阮竹琴再不允许廖无言在任何场合碰她一指头。   上海的战事越来越吃紧了,上海人扛着大包小包地开始逃离上海。   东三省沦陷时,他和东浔中学的老师同学全上街了,但那会,他觉得战争离 他是那么远,那么远,而今他已强烈而又真切地感受到那张满是獠牙的血盆大口 中丝丝哈哈喷出来的腥臭和脚下颤栗着的土地的一种呻吟。   学校图书馆的阅览室和各个教室,已经不剩什么人了,在这当口,没有人好 意思再做什么学问了,要弄也是偷偷摸摸的。有的人早早就请假逃回了老家,而 有的则整天忙着参加各种各样的抗日救亡活动了。梁平就是这样,象走马灯似地 不停地在校内校外一场一场的演讲到南京路上去散发传单组织募捐。廖无言和阮 竹琴跟着梁平和几个系的同学一齐上街游行了几回。而薛本友葛瑞丝则常常神秘 失踪,动辄不见人影。   这一日,已经西夕的太阳烈烈地炙烤着他面前的西窗,白花花的光波照得教 室里一片雪亮。廖无言一头的大汗,热气腾腾地趴在课桌上奋笔疾书。他想抓紧 时间写完这篇论文,再往后既没有时间也没有心思了。大家都在传学校可能要放 长假。   又是几天不见了的薛本友慢悠悠地走进教室,对几个也留在教室作业的仰起 脸来看他的同学微微点头招呼,然后踱到廖无言面前。他瞅了瞅摊在课桌上的一 叠稿纸,用葛瑞丝那样的洋腔怪调地读了其中一句:“’中国历朝历代所采取的 重农抑商政策,是中国由盛及衰积贫积弱的根本原因。‘”   “噢,太君, 你又冒出来了!”廖无言抬起汗涔涔的脸向脸上瘦了一圈的 薛本友招呼,接着又问一句,“对此,你有什么说法吗?”   “哼,妈的,这关你屁事!这都啥时候了,你还在这做这种劳什子学问?” 薛本友压低声音对他耳语道,“你不要的荒了自己的田,去种别人的地。”   “什么意思?” 廖无言大惑不解地站起身来。   “跟我出来一哈。”薛本友打头里走了。廖无言一脸疑惑地跟了出去。   在有些阴凉的走道里,薛本友一字一顿地对他说:“巩北子!”   廖无言浑身汗叽叽地跑遍了阮竹琴可能去的任何地方,然后大步流星地向阮 竹琴的宿舍赶去。   那个汉语系的诗人连续两天出现在阮竹琴宿舍,他直勾勾地看着阮竹琴,用 压迫在会厌部的气声朗诵他的诗作。这都是葛瑞丝对薛本友说的。   曾几何时,葛瑞丝告诉这个巩北子阮竹琴已经有男友时,他竟然笑容可掬地 说,谁说女生交男友一定也得分个先来后到?那怕从生物遗传学的角度来说,人 类也应当给自己更多的选择机会。所以说,当一个男生对一个女生而言还只是一 个男友身份的时候,他仍有机会参与竞争,不是吗?   当时,听到这句话廖无言着实心惊肉跳,连薛本友也有点儿手慌脚乱。这个 叫巩北子的人风流倜傥,能言善辩,尚有几分才情,确乎有几分魅力,他在学校 一直颇得本系和外系的女生喜欢,而他廖无言虽说读书学业有些过人之处,但笨 嘴拙舌,不谙风情。倘若这个巩北子真要这么干,还是具有竞争优势的,因而薛 本友梁平很担心廖无言不是这个人的对手。不料想,这个巩北子只说不练就此退 出。但不知什么缘故,这两日他竟然又杀回来了。   廖无言不由得对阮竹琴有几分生气,这两天她居然闭口不谈此事。他面有愠 色地走进女生楼。   “哈罗,密斯脱廖!”葛瑞丝走出楼道,向廖无言招呼。   如果把阮竹琴比作一只温驯的白鸽的话,那么这个体态修长的葛瑞丝就如同 一只野天鹅。她啥时候都扬着她那长长的白脖子,象是从斜刺里蹿出来,欲待一 飞冲天的样子。   “你今天来晚了!”葛瑞丝有些发蓝的眼睛定定地看着廖无言,咯咯咯地笑 了。   她这一笑又使廖无言想起当初她在学校图书馆里那种很放肆的把什么都不放 在眼里似的笑。廖无言与阮竹琴熟识后问过她,你的那个葛瑞丝当时干嘛叽叽咯 咯,笑得象只快活的鸡婆?阮竹琴掩着嘴笑说道:“葛瑞丝说许许多多的人都不 经看,在中学时,她们有十几个女生的游戏之一,就是坐在路边盯人看,一排花 花绿绿的女孩,象一只只金刚鹦鹉,谁打她们面前过,十几双眼睛就齐刷刷地盯 着人往死里看,一眼不眨。凡被她们盯上的人,没有一个不方寸大乱。特别是年 青男人,手不知道往哪放,眼睛不知道往哪瞅,一个个再不知道怎么个走路法了, 连路都不会走了,象个棒槌!葛瑞丝说,你那会就象个棒槌!”   想起这个东西方结合的产物坐在路边盯人的那种勾当,廖无言也咧嘴笑了。   葛瑞丝身上确实有许多可爱动人之处,难怪薛本友不能迷途知返,明知不可 为而为之。听阮竹琴说,葛瑞丝的父母已作好撤离上海的准备,她和父母不日将 飞回荷兰。葛瑞丝曾对阮竹琴直言她虽然对薛本友充满好感,但她不会嫁给他的。 离沪前,她在用她自己特有的方式向薛本友作别。   葛瑞丝和薛本友,还有他知道的其他男男女女使廖无言有一种世纪末的感触。   廖无言不由自主地向葛瑞丝两腿间扫了一眼,但马上又将目光投向别处。   “八百年前,我就同你说过,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记住,兄弟,啥时 候都应当居安思危啊!” 一脸严肃的葛瑞丝突然莞尔一笑,扬扬手说,“好了, 开玩笑啦,呵呵,回见!”   葛瑞丝与另一个随后赶来的女生,风摆杨柳似的走了。   “哼!”廖无言绷紧的脸松弛了下来,不满地哼一声,走进楼道。那些门一 个模样,但他闭着眼睛也能摸到阮竹琴的宿舍。   走到门口,廖无言作了个深呼吸,正要敲门。只听见有一个低沉的带着满腔 坐牢的苦痛的声音,在虚掩的门后长声低吟:   在我年幼的时候   我常常担心不能活到这把年纪   静夜里我曾为此惆怅忧伤   为什么还不长大   长大   为什么不   那时   我曾梦想   青骢马的蹄铁金色的肩章和那柄出鞘的长剑在阳光下   划破这破碎的天地   廖无言的脸又绷了起来,不顾一切地敲了记门,未等阮竹琴作出回应就推门 而入。   “你来了。”阮竹琴平静地从床上站起来,迎候廖无言。   巩北子站在屋中央手里拿了本拍纸薄,有些败兴,但仍然很客气地向廖无言 伸出手:“才子好!”   廖无言与他没有交道,但见过几次,彼此也算认识。   廖无言极不情愿地握握那只滑腻腻的手,径直走到阮竹琴的床边,半坐半依 地靠在阮竹琴的床头,他下意识地用这种方式来表示他和床主人的关系。但他一 看见巩北子脸上掠过一丝让人不易察觉的鄙夷之情时,他立即坐直了。   阮竹琴搓一把手巾,展开后递过来时,瞪了他一眼,示意他端正态度。   他神情尴尬地对巩北子说道:“继续,继续!”   “咱们的诗人要投笔从戎了!” 阮竹琴死死地看着廖无言说道。他发现她 似乎刻意地不去看这个巩北子   “是的,特为向你们两位才子佳人告别来了,明儿就走!” 巩北子短促地 看了廖无言一眼,而后久久地看着阮竹琴。   这使廖无言感到极度地不快,但他还是收起了心中的这份不快,这小子毕竟 只是来向阮竹琴告别来了。   但阮竹琴突然转脸向巩北子瞥了一眼,虽然她又很快地将目光投向廖无言。 一直眼观六路的廖无言不觉心一沉,他从她的眼里捕捉到了一丝令他不安的神色: 一种敬意和爱怜。天啊!   那一晚,他满脑子都是阮竹琴投向巩北子的那个眼神。   阮竹琴那天当着他的面,一直在劝导巩北子放弃他那种为国捐躯慷慨赴死的 冲动,她认为巩北子可以发出同子弹一样具有杀伤力的声音,用他的诗歌唤醒那 些麻木的孱弱的昏睡着的同胞。   但巩北子充耳不闻,衣袂飘飘地走了。在他之后,学校各系陆陆续续地又走 了十来个同学。有的人走时,在大庭广众之下发表了一通令人心血涌动的演说, 然后脸红脖子粗的跳下讲台,在众人的簇拥下轰轰烈烈地离开礼堂,这使廖无言 生出一种冲动和嫉羡,而有的人走时,在学校公告栏里贴一纸血书,弄得象团火 似的,蓬地一声把廖无言心里的什么东西也点着了;还有的人走时却是闷声不响, 就那么悄悄地走了,除了他班上的同学,没有人知道他是谁。那些人无论以怎样 的一种方式走的,无不使廖无言感到了那种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悲壮,这让他受到 了一种从未有过的震撼和冲击。   学校很快停课了,大批大批的同学裹在扶老携幼的难民中纷纷逃出了上海。 薛本友在葛瑞丝飞离中国的第二天,也拼死拼活地乘火车北上了,他要回他的汉 中老家。薛本友和葛瑞丝就在学校大门口分的手,廖无言看得出来,他们之间已 没有什么激情了,都耗完了,祗剩下一点伤感而已。倒是阮竹琴哭得上气不接下 气,有些生离死别的样子。   薛本友一走,梁平宣布他要去南京,他也要去投军了,他有一个表叔在海军 司令部做事。梁平出身世家,近一百年来,其父系一脉始终官运亨通,官职均在 县令之上,家中有良田万顷,因而被薛本友讥之为历朝历代的既得利益者。薛本 友说,皮之不存,毛将附焉?所以梁平应该是他们宿舍的抗日急先锋才是。话虽 这么说,梁平也要去当兵这事,还是让廖无言大感意外,他一直觉得深为女生宠 爱的人称蜂王的梁平,声援抗日是一回事,真地会象已经奔赴抗日前线的同学那 样去打仗又是一回事。   老肥蓝军健离开学校前用他大如食钵的拳头对准梁平坚实的胸脯猛擂三拳说, 可惜这副好皮囊了!他和那些迷恋梁平的女生似的,一直对梁平的身坯赞不绝口。 蓝军健准备和同样是肥头大耳的家人一齐逃到附近的乡下去避一避。   梁平是真格的,他说走就走,下午五点的火车。   梁平背对着廖无言把几本书塞进行囊,然后又哗啦一声一本一本扔出来。   “我所有的书全归你了!”梁平头也不回地对廖无言说,接着又把一大摞未 拆封的信揉作一团扔进纸箱里,那是一些他认识的不认识的,好看的不好看的女 生写给他的信。   “你也再甭等了,你的密斯阮根本就不可能再走了。把她带回东浔去,做个 窝,养几只油鸡,再养只阿随,过你的日子去吧,都是今天都不知明天的,还搁 这瞎鸡巴写啥呵写!” 梁平几乎有些絮絮叨叨地关照廖无言。鲁迅,是梁平一 生中唯一崇敬的中国文人,所以他常拿鲁迅的一些作品说事。   “…我也跟你走!”几天来一直沉默寡言的廖无言突然对梁平说。   梁平缓缓地转过身来,眼睛滚圆地看着他,捋一把已剪得很短的头发有些不 解地发出一连串的提问:“你…?你耍什么大蒜头,咋了?…不回东浔了?那样 一个踏破铁鞋无觅处的贤淑小娘子你也舍得?你是我认识的人里,最最不可能' 替父去从军’的人…!”   “你这样死盯着我看干啥,我又不是money!”廖无言不快地说道,“梁兄 呵,我一直把你引为知己,没想到你是这个世间上最最不了解我的人!”   “少跟我套近乎,知己个屎巴巴,憋了几天,憋了这么个屁才一炮放出来, 还知己哩!” 梁平扎着两只手坐在床沿上,“跟哥说,到底怎么了?该不会和 咱弟妹吹灯了,想出这么个法把自己流放一哈?”   “咳,你以为我特冷血?” 廖无言怨怨地别转头去。   “薛本友曾经说什么,打仗那是军人的事,国家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你不是 也赞成过这种说法吗?”   “从理论上讲是这样,各司其职!”   “那么你怎么一下子这么急吼吼地要甘洒热血,连个让我转弯的时间都不给 我?”梁平认真地眨眨眼睛问道。   “我不想发什么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或者是巢覆之下蔫有完卵之类的豪言壮 语。”廖无言低沉地一脸杀气地说:我告诉你:我想杀人!“   梁平微微一愣,看着廖无言不吱声了。   廖无言白皙的面庞一下子又涨得通红。   曾几何时,只要有人高歌一曲”在东北的松花江上“, 廖无言的后脊梁就 麻稣稣的,想哭。而最近这些个日子,那些铺天盖地的有关沦陷区有关眼皮子底 下的这场战争的报道和图片,使廖无言身上的每一个细胞都在膨胀,绽裂。这些 畜牲,他们直接将那一具具肮脏丑陋的阳具拖挂在裤外在囤子里游荡,他们把六 十多岁的老妪皱缩的阴户用皮带抽肿后再糟践…他们直接用刺刀戳进他们刚刚发 泄完兽欲的中国女人的阴道……。他只想杀人。   巩北子当时离开女生楼时,他和阮竹琴都去送了。阮竹琴站在大门口看着那 个潇潇洒洒隐没在黑夜中的身影,若有所思地对他说,她一点儿也不喜欢那些个 情绪化的人。然而,廖无言知道,他现在也完全成了一个情绪化的人,非常感情 用事。此时此刻,他才深切地体味到四万万同胞中的同胞是个什么概念,即令有 些同胞是麻木的孱弱的昏睡着的,有着令人厌恶的劣根性。   有人说爱自己国家的那种感情犹如爱情,说不清也道不明。这些天来他仔仔 细细地想了一下,他以为与其说那是一种爱情,毋宁说那是一种与生俱来的非常 原始的本能。他可能对执政府怀着一种不可遏制的厌恶,但这并不妨碍他当侵略 者将他的国家浸于血泊之中时,他一声狮吼,弯弓操刀,用自个儿的血肉去筑起 一道新的长城,这是别一种意义上的血浓于水。   他渴望此时此刻的中国就是1808年拿破仑面对着的那个西班牙,奶奶的,你 可以杀得我血流成河,尸骨堆积如山,你可以打败我但你他娘的不能征服我!国 破家亡之时,我他妈的死给你看,总行了吧!   廖无言长时间地向梁平陈述了他要从军他要杀人的理由,梁平一脸夸张地过 来与他握手,以示认同。于是,梁平先回无锡老家,定下日子等廖无言,而后共 赴南京。   阮竹琴在宁波老家有一双除了看戏听书什么都做不了的老父老母,他们一直 靠出租她那个做过举人的曾祖父传下来的几间老屋和十几亩薄田过日子。她很心 焦,这会儿她爹她娘那儿连一点消息都没有。前些日子她天天和廖无言去十六铺 码头,看有没有开往宁波或者宁波附近的船。   今天,车站码头上大哭小喊的喧嚣声和惶惶然到处疾走的人流使阮竹琴备受 刺激,她说乱离人和世界末日这两个词不住地交替出现在她的脑子里,她的眼里 蓄满了泪水。   廖无言看见阮竹琴快哭了,他的心不觉一阵抽痛,但他找不到一句可以安慰 人的话来,只是默然地看着她似乎骤然变小了的脸庞。   去宁波的船早就停开了,而坐车去宁波的可能性也一点儿也没有,她无法回 宁波了。   当他们一无所获地从挤满难民的汽车站回到空荡荡的学校,回到宿舍时,两 个人都已精疲力竭。   梁平一走,宿舍里只剩下廖无言一个人了,他从来没有发现过走空了的屋子 会是这样的凄凉,连那几张高低床这会看起来也有点摇摇欲坠的样子。   阮竹琴踩在扔满了废纸和杂物的地板上,看着窗外幽幽地说:”走了,学校 的人都快走光了!“而后她又不无悲凉地问廖无言,”咱们咋办呢?“   廖无言的心一紧,再瞒不住了,他必需向阮竹琴说实话了。原本,阮竹琴只 要一上船,他打算即刻搭车前去无锡同梁平汇合。   廖无言沉默半晌后垂下大头嗫嚅道:”我…也走!“    廖无言等着一声叹息或者是一声抽泣,但阮竹琴只是轻轻地点点头,默不作 声地回到梁平的床前坐下了,过了很久她才问道:”…那么,我呢?“   ”…我…先送你回东浔……。“   ”…哦…怪不得这些天来,你一直有些魂不守舍。“ 阮竹琴垂着眼睛说。 然后她再也没有一句话,只是默然地看着肮脏的地板,直到暮色降临。而廖无言 则什么也不想说,他知道现在说什么也没有用了。   ”你是不是觉得自从你在那儿亲了我,我就是你的人了?“ 阮竹琴指指他 的床在黑暗中说。   廖无言想了想,点点头,他不敢抬脸去看阮竹琴在暗中闪光的眼睛。   ”所以我就变成了一块可以压箱底的布料?“ 她的声音依然是那么平静, 那么柔弱。   廖无言隐隐约约地感到他的后背有一丝凉意,他嚯然站立迎接着阮竹琴的目 光,低言道:”你知道的,在这个世界上你是我唯一在乎的人。“   ”是吗,如果真是这样,这样天大的事,你怎么就不能跟我言语一声?我一 直以为你是一个可以叫我托付终生的人,但是你对我连最起码的尊重都没有!“   廖无言直觉五雷轰顶,他的冷汗下来了。他张了张嘴,但一言未发,只觉喉 头一紧,迸出一声呜咽,然后眼泪夺眶而出。   阮竹琴浑身一震,慢慢地走过来,而后撞在他的怀里擂着他的胸脯小声地啜 泣起来。   廖无言一如劫后余生,一把搂着阮竹琴,任幸福的泪水恣肆而下。   无论白昼,廖无言什么时候都能听见远处传来的隆隆炮声,闸北有许多地方 已化为一片瓦砾。廖无言阮竹琴在日本飞机的呼啸声中,在一片此起彼伏的炸弹 声中逃离了乱作一团的上海,搭一辆卡车又一辆卡车到了江浙两省交界的一个小 镇,而后又搭乘一艘临时增开的小货轮吞吞吐吐地回到东浔。   爹娘早已停了在北平天津卫的生意,回到东浔等着他回来,再作道理。娘到 了最后一刻,肯定又是让大家去美国,廖家的七大姑八大姨已在那儿定居多年, 娘也在那儿购置了两处房产,一有个风吹草动,就想奔那儿去。   廖无言阮竹琴夹杂在一些衣着洋气时髦的上海客和从沦陷区逃出来的难民中 大步往家走去。那些上海客人邋蹋而又疲惫,神情颇为落魄,一路上探头探脑地 在寻找客栈容身。   一路上,阮竹琴一直闷闷不乐,廖无言知道她在想宁波的爹娘。   一面写着”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字样的纸旗在廖无言鼻子底下刷啦啦地抖 动着,忽忽地飞到前面去了,几个举着同样的小纸旗的小学生你追我赶,兴奋地 叫嚷着,在人丛中穿来穿去,哒哒哒地一路跑过。   在街面上的老房子中有一幢高低错落有致的大宅子的门大敞着,廖无言还没 有来得及对阮竹琴说一声,”到了!“就被一个从门里扑出来的人一把捞往:” 喔哟,我的大头儿嗳!“   娘穿着熨得一丝不苟的浅色旗袍,头发依然纤毫不乱,但却一脸的鼻涕眼泪。 爹后来说,娘到点了就往轮船码头跑,一天两趟。有事没事就往门口去,逡视着 过往行人。   娘谁也看不见,哭哭笑笑,引得街上来来回回的人都笑呵呵地看着他娘俩。   ”咳咳咳,娘呀!“ 廖无言脸红红地从娘的怀抱里挣脱出来,抹抹湿乎乎 的脸,指指阮竹琴,”这儿还有客人哩,你看看你!“   ”噢…噢!“ 娘一见阮竹琴立时掏出手绢抹去眼泪鼻涕,刹时一脸的正色, 向她伸出手去。   被娘招出来的爹,笑弥陀似地站在大门口,笑嘻嘻地向被娘挟着胳臂的阮竹 琴打了个招呼:   ”你来了!“,爹侧身让过,眼睛一直笑眯眯地看着阮竹琴进门。   ”嗳,来了,伯父。“阮竹琴面红耳赤地应道。   ”真有你的,还带了个人回来了!“阮竹琴一进门,爹喜滋滋地对他耳语道, 夸夸夸地拍拍他厚实的脖梗子。   田伯忙不迭地接过廖无言的藤条箱,而长得慈眉善目的田婶则在一边使劲地 用饭单一遍遍地擦手,团团乱转。廖无言是吃田婶的奶长大的,娘说他吃的是两 只騃奶奶,所以人从小就显得有点憨头憨脑的。他和田婶亲极,为此娘打翻过醋 坛子。廖无言偷偷地看了娘一眼,飞快地在田婶脸上咂了一口,田婶的脸腾地红 了。廖无言转身就走了,留下田婶,象只不知所措的大鸟扎煞着双手在那发愣。   ”杏英,杏英呵,快点到鸿宾楼去叫菜,快点!“娘拽着阮竹琴一路跨过一 道道门槛,直奔后边的饭堂。已在给廖无言阮竹琴准备洗脸水的杏英急急应一声, 头一低转身就走。这个十八岁的姑娘,不管见什么人说什么话,总是闹张大红脸, 她很怕生,所以趁他们还未走进饭堂,便从饭堂的后门一溜烟似地逃走了。   一股浓厚的肉香味从饭堂旁边的灶间小门里飘出来。   ”烧肉,好香哟!好了没,娘?“瘳无言踏进饭堂就嚷嚷,”先盛点出来吃 吃,可好!“   ”严婶,严婶!“娘叫厨娘严婶把菜端上来。   一只热气腾腾的大砂锅被端到了桌中央,里头煨着一只肥肥大大的大蹄膀, 蹄膀油光铮亮,稀稣塌烂,一汪飘浮着油点子的白汤,也特别醇厚诱人,令人食 仓大开。大家都已吃过午饭,那只炖蹄膀是晚饭时用的。   平日娘从来不用的象牙筷银汤勺和一套细瓷碗盏也都摆上来了。显然,娘是 按贵宾级规格来待阮竹琴的,这叫廖无言非常开心。   ”来,我来!娘接过严婶已经取在手里的金边小碗,要亲自操勺。   “烫,当心烫!大娘,要不还是我来?”严婶始终站在一边,不安地嘟囔着。 严婶是随着已故爷爷的叫法来称呼娘的,东浔一带,公爹管大儿媳叫大娘。   娘支开严婶,连肉带汤盛了一小浅碗正要往阮竹琴跟前端去。   “伯母!”阮竹琴充满谦意站起来叫一声娘。   廖无言不无自豪地地对娘道:“娘呵,阮竹琴不食荤腥!”   “哦……!” 娘手中的碗停在了半路上,高高隆起的额头显出了几道浅浅 的纹路。她放下碗,淡淡一笑,连连说道,“好,好…佛菜长寿。严婶,快去追 杏英,再加几只素小菜!” 娘后来说这是她对阮竹琴唯一不满意的地方,因为 她的大头儿子是个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主。   “伯母,我…仅仅是喜欢吃清淡的东西,不是吃斋。…荤菜我烧是烧的,鸡 鸭鱼呵什么的,人家杀好洗好,我也能烧的。” 阮竹琴抿嘴浅浅一笑。   娘把手里的碗递给了廖无言,迟疑一下才说:“噢,那就好,那就好!”   “那我…就先用了?” 廖无言一边对爹娘和阮竹琴征询,一边就下手了。   他先把娘给阮竹琴盛的那只小碗拖到跟前,吸溜吸溜几声,小碗里红红白白 的肉块肉汁就全下去了。   “自己来,让我自己来!”他挡开娘伸过来的手,表情专一地拖过砂锅就连 撕带扯地又给自己整了一碗。   “慢点好了!” 娘关照儿子,又对爹说,“到门口去望望杏英!”   娘吩咐完后,一心一意地与阮竹琴扯起了家常。爹摸摸廖无言的大头,踱到 后门口朝外张望。   后门外的那条小街上有几条石板松动了,人一走过就发出几声格登格登的声 音,象有人在转动磨盘似的。   “廖先生的儿子逃回来了?”   “逃回来了?逃回来了!”   “东洋人打得过来吗?我们守得牢吗?怎么谁都可以活吃我们呢?   ”人弱被人欺,马弱被人骑!“   ”唉,这个卖屄国家!“    爹愕然地看着那个壮汉大叹一声怏怏离去,打算回转身来。   ”咳,现在满大街都是上海赤佬,这算怎么回事?全涌到这来,我们再怎么 个弄法,小菜价钱都他妈的涨到天上去了!“ 又一个中年汉子匆匆忙忙地从门 口路过,他没指望爹有什么说法,撂下这么一句,两脚生风地过去了。   爹那张福得得的脸上添了几分愁容,离开门口向这边踱来。   ”大头…你!“ 娘转过脸来看看满嘴油漉漉的廖无言,看看砂锅,用汤勺 在里头一捞,不由得惊叫一声。   爹探过头来看着那只剩下一根光溜溜腿骨的砂锅,即刻爆出一阵浑厚宏亮的 大笑。   娘则发出一通上气不接下气的笑声,她拍着阮竹琴的手背,连眼泪都笑出来 了。   端着小碗喝汤的廖无言一脸无辜地看看阮竹琴,又眨眨眼睛看看爹娘。   ”我养了个饭桶儿子,我的大头嗳!“ 娘抹着泪笑道。   田婶被惊动了,她从前屋赶过来,一看砂锅,对着廖无言拍手拍脚道:”天 啦,大少爷呀,这只蹄膀没下锅之前我秤过一秤的呀,七斤六两!“   廖无言自己不好意思的笑了,阮竹琴也卟哧一声笑出声来了。   杏英严婶从后门而入,鸿宾楼的伙计挑着象笼屉一样的竹盒也走了进来。   一缕阳光打在饭堂对面天井的旁边的一株桂树上,将树梢染得红红绿绿的, 阮竹琴眉间的阴云也随即一点一点地褪去了。这是她几天来第一次开颜一笑,廖 无言顿觉心头一松。   后楼的房间呈订书钉排列,阮竹琴的房间与廖无言的房间在两头,隔天井相 对,爹娘的房间居中,廖无言要到阮竹琴那儿去,必须经过爹娘房门口的走廊。 廖无言房间的隔壁还有两间空关的客房,但娘却将阮竹琴安排到对面的房间里去 了。而且娘在吃完晚饭到睡觉这几个时辰里,还一直霸着阮竹琴不放,絮絮叨叨, 并亲自服侍她洗漱送她上楼歇下才作罢。娘的用意极为明显,弄得一直唯娘是从 的田婶也有几分不满,她私下对田伯说:哼,镇上乡下如今都兴这个:没过门就 困在一起。怎么轮到我伲大头就不行呢?   其实偷尝禁果这事廖无言自己也不是没有想过,尤其是阮竹琴和她宿舍都没 人,而且也可以吃准那些人一时半会回不来的时候,但他的面色眼神一不对了, 阮竹琴总会借故溜出宿舍,待人走茶凉过了气再回来。后来弄得他自己一旦发现 呼吸不匀了,他就主动先撤。有时,阮竹琴的双颊艳如桃花,温度显然也升上来 的那一刻,她也会及时打住,毅然决然地停止热身。他们犹如一双训练有素的田 径运动员,没有听到发令枪响,就打算一直那么蛰伏在地。   爹娘早早就熄了灯,但从他们的房间里不时有几声蒲扇摇动的声音,在静寂 中破空而来。他们一直在窃窃私语,精精神神的,那劲道怎么也不象是会在短时 间内睡去,但他们终久还是睡去了。   天井中一株玉桂将婆娑的枝影投在阮竹琴房间的排窗上,摇摇曳曳,轻薄的 纱窗一起一落,随风飞扬。   一束淡黄色的光从阮竹琴房间敞开的窗户里隔着窗纱透出来,柔柔地洒在楼 下天井的青石板上,又斜映在天井的墙门上。一袭长裙的阮竹琴象个浣纱女似地 跪在床里,一手撩开蚊帐,轻轻地舞动着圆如满月的蒲扇,宛如仕女扑蝶。   一个原本可望不可即的佳人,此刻近如咫尺。廖无言注意到阮竹琴没有闩门, 只要他轻悄悄地沿着走廊踅过去,推开那扇虚掩的门,那一头飘柔的乌发,温良 驯顺的眼睛,小翘鼻子,小圆脸,那个线条柔和而又美丽的尖下巴和雪白温润如 玉的胴体,就归他了,这使廖无言心里洋溢着一种广大无边的温情。他感到非常 的幸福,同时也很满足。   那天,当他们相泣相拥相亲,各自交缠着极投入地吮吸着对方脸上每一个部 位的时候,她突然发出一声低吟,这时他头一次在一个女人的眼睛里看见一种叫 做情欲的东西,她向他完全敞开了她自己。   廖无言仿如置身在一个暑热蒸腾的洞窟里,晕晕沉沉不知东西,体液如流叩 击着他身上的每一寸肌肤每一处脉搏,他觉得他快虚脱了,但不知从何处似有一 线风若隐若显地徐徐透入他的脑髓,在他脑袋的深处辟出方寸阴凉,这份阴凉细 微但却有力地一次又一次打湿了他渴望豁出去的那份炽热。   ”畜牲,爱一定要占有,爱就是罪不容赦的恶!“ 那丝丝缕缕的阴凉一遍 一遍地对他说。于是他的手一次又一次地从她裤腰的搭扣上游移而过。   ”你要走了…你要是万一再也回不来了…你就…就…!“ 阮竹琴闭着眼睛 发出一阵梦呓似的声音。   ”我要走了,我要是万一再也回不来了,所以我不…不能…!“   ”你…走之前,这几天啥时候都…都行,你要想,…就拿…拿走!“   阮竹琴仰天躺下了,脸上红红的眼睛亮亮地盯着上床的铺板说。   柔和的灯光淡淡地透过帐子,薄薄地涂在阮竹琴的身上,光显得很散,象一 个个光斑。风掀动着帐子,那一片光斑便在她身上闪烁不定,象一层层游鱼。   阮竹琴房间里的灯,突然熄了,一直坐在暗中目光入定地看着阮竹琴的廖无 言眼前顿时一片黑暗。周围的一切在清白的月色中显得有点儿阴柔有点儿肃穆。   他感到他和她之间的距离是那么的遥不可及,方才那种溢满心房的幸福和温 情倾刻间化为乌有,他有点儿沮丧。   廖无言在暗中摸索着拉开抽屉,把刚才写好的两封信拿出来,摆在桌上,一 封是给爹娘的,一封是给阮竹琴的。吃过晚饭后他乘娘与阮竹琴谈得热火朝天, 就溜出去到油车矶的虹桥口雇了一艘机帆船,说好夜半开船,他在上海就这么定 了的,眼看他已错过了与梁平的约定时间,梁平说他顶多只会多等他一天。   想着自己再过几个时辰,就要离开东浔离开这个家,或许从此将和阮竹琴生 离死别,再想想明儿失声痛哭的娘和呆若木鸡的爹,他不禁有些烦燥起来了。   对面窗口忽然白影一闪,廖无言的眼睛蓦地一亮。阮竹琴执扇凭窗,看见他 后,脸上闪过一丝吃惊的神情。   廖无言立即一脸平静地探出身子向阮竹琴一扬手。   阮竹琴放下扇子,指指他,双手相合,又摇摇头。意思是:你没睡呀?他看 见了她在月光中晶晶发亮的眸子,立即又兴奋起来。但他没料到阮竹琴开始对他 打哑语了。   她双手大姆指和食指相接,拼成圆月,而后又十指尖相触空掌作尖塔下拉, 展掌摆手在唇边抹圆,让他猜,她想对他说什么。   他用唇语说:夜深人静?    她抿嘴淡淡一笑,向他轻轻晃晃食指。   ”明月几时有?“ 他用唇语说,但一说完,他就觉得那是瞎说。   ”月光无声!“ 她微微翘起小下巴,努动双唇道。而后,她静静地看着他, 笑了。那种浅浅的温良恬淡的笑,让他心静而又自在。月光下的阮竹琴本身也如 同月光似的,温润如玉。   廖无言的目光突然变得忧伤了起来,当她明天早晨看见他留给她的信时,她 还会这样笑吗?他一直对她说他得后天或者大后天才走。   乘船离开上海时,阮竹琴的手不时地在寻找他的另一只空手,有时揪着他衣 服的后摆或者是衣角,一把捞住后就一直紧紧地拽住不松手,如同一个唯恐自己 走失了的孩子,惊慌而又忙乱。   廖无言的眼睛湿润了。   她一直静静地看着他,打着她自以为是的哑唔,微笑着,那种浅浅的永远是 温良恬淡的微笑。   廖无言走了,踏着一汪一汪犹如水银泻地的月光,脚步匆匆,有点急切,也 有点丧魂落魄。然而当机帆船突突突地将影影绰绰的东浔远远地抛在后面,面对 一片宽大的水域时,站在船头的廖无言精神一振,深深地吁出一口长气,对那些 个五短身材,一张张猪脸的日本军人咬咬牙说:我来了!   廖无言的血上头了,他挺立在壕沟里山岗上树丛中,呀呀呀地狂吼着端着机 枪向那些蝗虫般地涌上来的矮东洋的下三路哒哒哒地扫射,那些倭人如蒿草般地 纷纷向四面八方倒下去。   他臆想中的日本兵就是这种熊样,他一出手,对方就会訇然倒下,他是战无 不胜的,由他加入的中国军队是战无不胜的。但廖无言怎么也没料到,他一向鄙 夷不屑的矮东洋,居然个个以一当十,犹如东洋飓风在中国的土地上摧枯拉朽横 扫千里。   日本人全线突破中国守军在沪宁线的防线之后,廖无言和梁平随同溃不成军 的部队撤出南京,而后是武汉,继而是重庆。   中国怎么了,我的中国怎么了!廖无言每天都要这样问自己。在这期间,他 和梁平常常相对无言,终日为一种绝望的情绪所笼罩,中国必败这句话他们谁也 没有说出口,但他们都一致认定这是不争的事实。   重庆的雾什么时候都是潮腻腻湿漉漉的,它打湿了人的精神,使人感到压抑 和沮丧,廖无言有时甚至有一种透不过气来的感觉。而梁平的情况则比他更糟, 他有一点钱就喝掉,有一点钱就喝掉,整日价喝得眼睛赤红,而后大骂党国,他 屡屡犯禁,为此被关了几次禁闭。   廖无言和梁平都在营部当参谋,赵营长,那个面孔黧黑的山东汉子,在营部 当着所有的军官面,已经正式警告过梁平,他梁平再敢犯事,他将上报团部褫夺 他的少尉衔,发配到连里去扛枪。赵营长一向对他俩不错,他显然已是忍无可忍 了。   但闷到极点了,梁平照喝不误,只不过再不往死里喝了。廖无言的酒也是这 个时候喝上的,不喝酒干啥?他现在弄得跟那个偎灶猫似的薛本友没有二致,一 得空就把自己放翻上床闷头大睡。   那日,廖无言与其说是被那阵炒豆似的机枪声吵醒的,还不如说是被走道里 那阵似乎是被人劫了营的慌乱惊醒的。   梁平酒醉了,抢了挺机枪疯狂地朝天扫射着,直到打完了最后一发子弹,他 才将机枪扔在了面孔铁青的赵营长脚下,而后趔趔趄趄地往营房大门外走去。   廖无言闻言,一身冷汗,他有一种天塌了的感觉。   当廖无言走进设在防空洞里的禁闭室里,看见坐在生满了亮晶晶的红锈的铁 栅栏门后的梁平时,他快哭了。   梁平一身腌臢,胡子碴的脸上满是灰土,大敞着的军服领口衣襟被生生扯裂 了。他眼睛血红,神情呆滞。   原来,梁平一个远房亲戚从无锡逃到了重庆,辗转找到了梁平。梁平的二哥 从上海回无锡去看赋闲在家的老爹和病病歪歪的老娘,结果在离家不远的地方, 有人塞给了他一张抗日传单,还没有来得及细看,刚掖在兜里就碰见了一队日本 兵,日本人一搜出传单,二话不说当即就给了他一个嘴巴子。梁平二哥跳起身马 上也回敬了对方一个大嘴巴子,那个日本人抽出军刀当街就把梁平二哥给活劈了。 周围的人来报,梁老爷子奔出大门就是一口鲜血,便倒地身亡。梁平的大哥当晚 就投了太湖抗日游击队,后来他独自摸到浒关一个日本人的哨所,把一个班的日 本人一个不剩地全宰了。日本特高科的人掌握了情报过后,逮捕了梁平全家老老 小小十四口人,放出话来让大哥到宪兵队换人。大哥去了,日本人砍下了他的头, 然后把梁平外公外婆老娘叔叔婶婶侄儿侄女一十四口人和大哥的无首尸体全部扔 进了硫酸池里化了,大哥的头颅在浒关的城门口挂了很久很久。   还是仰仗梁平的那个表叔,梁平和廖无言双双调入了66军的新38师,并 很快被编入了缅甸远征军,一齐赴缅作战。   但一直渴望着手刃倭人并痛饮其血的梁平在他们出征后的第一仗---仁安 羌之战中阵亡了。   梁平当时已经越过开阔地带,率领连队直扑日本人关押英军的战俘营。一枚 不知从什么地方蹿出来的迫击炮炮弹嘶地一声就落在他的边上,撕开了他的腹腔, 他的肠肠肚肚摊了一地,但梁平不是当场死的,他还将卡宾枪里的子弹吞吞吐吐 地打在他前面已经是空无一人的吊脚楼里,再朝那儿扔出一颗手雷才死的。手雷 在他前面不到两米的地方炸了,炸出了一个坑,那儿同样没有一个鬼子。那些飞 起来的红壤如雨一般地散落在他的身上,他的眼窝鼻孔头发里嵌满了泥屑。   一株仍然在明明灭灭燃烧着的老树下有一条穿着美国高腰军靴的大腿,老树 的枝桠上挂着几片薰黑了的布块和梁平手下那个传令兵的钢盔。   成百上千衣衫褴褛的英国战俘仍在欢呼拥抱,他们胡子拉碴的脸上挂满了泪 珠。营地里那面污秽的然而依然显出几分杀气和血腥的太阳旗落下来了。   廖无言撕下衬衫,沾着水壶里的水一遍遍地拭擦着梁平的脸,他仔仔细细地 擦尽了梁平没有一丝血色的双唇。他们从云南安宁出发去缅甸的当晚,廖无言对 梁平说,万一他战死了,而你梁平还活着,就替他照顾他的阮竹琴。这张乌鸦嘴 居然对他说:你活!还是你自个儿好好活着,照顾你的妹子吧!那样一个宁馨儿, 换谁去照顾都会把她照顾到床上去的。在这个世上,我是无牵无挂,还是让我去 死吧!   廖无言用水壶里的水一点一点地冲洗梁平摊在地上的肠子,而后塞回去,用 缝衣一针一针地缝起来。   残阳如血,层林尽染,那些在枪炮声中逃离的鸟雀激动地尖叫着,避开一股 股向四下里弥漫开去的滚滚硝烟,向贴着如层峦起伏的山林一上一下地疾飞着。   从此以后,他常常日思夜想的阮竹琴和爹娘的面庞褪色了,取而代之的是梁 平那张灰白生冷但同时又是非常鲜活的面容。廖无言一生中第一次目击了自己最 亲近的人的死亡,他也是笫一次领教了什么叫做刻骨铭心。中国江苏无锡梁氏一 族的死亡,使他生出用大锤砸开日本人的脸的渴望。后来,他还真的这么干了, 不过,用的是一块几十斤重的河卵石。   为配合中国战场及太平洋地区的战争形势,1943年10月,中国驻印军 制定了一个反攻缅北代号为”安纳吉姆“ 的作战计划,以保障开辟中印公路 (中国昆明-印度利多)和敷设输油管。计划是从印缅边境小镇利多出发,跨过 印缅边境,首先占领新平洋等塔奈河以东地区,建立进攻出发阵地和后勤供应基 地;而后翻越野人山,以强大的火力和包抄迂回战术,突破胡康河谷和孟拱河谷, 夺占缅北要地密支那,最终连通云南境内的滇缅公路。部队在突破胡康河谷的时 候,廖无言所率的连队担纲前锋,与日本军的一个联队在那儿打了一次遭遇战。 在已经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混战中,廖无言清清楚楚看见一个军官模样的日本 人在前面不远处的一块巨石后向外射击,廖无言伏在地上连开几枪,只见一把手 枪七颠八倒地从巨石边飞了出来。廖无言便几起几落地扑了过去。但那个日本少 佐突然从石后蹿出来,撞落了廖无言的枪,并拦腰抱着,一个背飞将他摔翻在地。 廖无言刚刚落地,那个一脸书卷气日本人又扑了上来,廖无言一仰身,顺手捞起 一块卵石一下就将对方拍翻了过去。但在他一跃而起的当儿,一粒子弹洞穿了他 的肺叶,他晃了晃身子,看了看脚下那把被撞落的手枪,一哈腰,却抬起脚下一 块青苔点点大卵石,而后高高举起,砸向少佐的两条腿骨,廖无言分明听见那倭 人的腿骨卡嚓一声的断裂声。又有两粒子弹啸叫着从他身边飞过,他头也不回地 发一声喊,重新举起大卵石,等那个满脸是血的少佐眼睫颤颤地一点一点抖开, 完全睁眼的时候,廖无言将大石照他门面上狠狠地夯了下去。在这一刹那间,他 看见了一种叫做恐惧的表情,象电流一样地在那张脏脸上流过,恐惧将那个倭人 变成了一个歇斯底里女人,他发出了一声长长的锐利的尖叫声,随后,廖无言又 听到了一声熟瓜从高处坠地的闷响。廖无言前摇后晃了一下,而后弓身缩颈将一 口涌上来的肺血咽回去,但待他的警卫向他奔来时,那口肺血呈圆弧状从他嘴里 喷向半空,接着,他直直地仰天倒下。   君不见,汉终军,弱冠系虏请长缨,君不见,班定远,绝域轻骑催战云!   男儿应是重危行,岂让儒冠误此生?况乃国危若累卵,羽檄争驰无少停!   弃我昔时笔,著我战时衿,一呼同志逾十万,高唱战歌齐从军。   齐从军,净胡尘,誓扫倭奴不顾身!忍情轻断思家念,慷慨捧出报国心。   这是新一军军歌,廖无言知道在这时没有人顾得上唱这支军歌,可是,他在 倒下时满河谷都是这首铿锵入耳的歌。   东浔轮船码头,彩旗飘飘,锣鼓喧天,全镇的人几乎都倾巢出动了。码头上, 河两岸密密麻麻人流如长蛇曲折逶迤而去。那艘小煤轮一出现在他们的视线中, 一阵震耳欲聋的欢呼声便冲天而起。回国前,廖无言的军阶刚刚由上尉擢升为少 校。他一身戎装站在船首上,看见刚从美国回来不久的爹娘披红挂花,站在黑压 压的人前被众人簇拥着,双目炯炯,满脸大放光彩时,他第一次觉得什么叫作光 耀门庭。这是廖无言生命中最最辉煌荣耀的一刻。紧挨着爹娘的是温婉可人的阮 竹琴,学校复课后她又返校修完了学业,一毕业就回到东浔,在镇上的中学教英 文。一向含蓄羞涩的阮竹琴突然随着涌动的人流,张开双臂向踏上跳板的廖无言 扑来。   廖无言机械地将一小截一小截江米条塞进嘴里,哈噜哈噜地嚼着,眼泪滚滚 而下。他缓缓地举起他的大茶缸,将里头的酒一口干了,扶着桌子颤颤巍巍地站 起身来。他的手一放开桌子,一个踉跄差点儿一头栽下。廖无言前摇后摆了一阵, 终于稳住脚,然后一步步扶着天旋地转的墙,喘着粗气摸到床边,抖抖索索翻出 压在牛毛毡下的那一捆背包带。   廖无言捏着那股背包带,稀里糊涂地走到屋门口,一把拉开屋门。一股冷冽 的寒气劲劲地吹进了屋里,廖无言觉得滚烫的额头很舒坦,脑子似乎也好使了些。 突然他忘了自己为什么要打开这屋的门,他是想干点什么,但他不知道自己究竟 想干点什么。他站在屋门口,觉得很茫然。   屋里的灯光照到了门外那几张残破的桌椅上,投射到了离屋门口最近的两档 公字梁和其间沾满了泥的苇席上。被抹了些长长短短的灯光的公字梁上几道不规 则的粗大的裂缝,此刻变得特别显眼。此外,库房里的一切都浸在一种非常深邃 的阴影中。   草绿色的背包带状如戒尺,窄窄的扁扁的,带面上密密麻麻地布满了细碎匀 称的针脚。他双手一截一截地将背包带用力地拽一拽,拽一拽,似乎在估摸着带 子所能承受的重量。背包带仍旧很结实,在手里有几分滑润,很有手感。他重重 地喘出一口长气,很放心,甚至还有点儿高兴地将拖了一地的背包带又一截一截 扯起来,找出带子的头来,他知道在带子的这一头绑点重东西,然后把它从公字 梁中间扔过去,就可以做他妈的一个长长的套。   廖无言的眼泪接二连三落下来,止都止不住,有的还重重地挂在的唇角上, 使他有些痒酥酥的,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流泪,他很困惑地用舌头舔去唇边的 眼泪,然后又泪眼朦胧地开始环视小屋。   这时廖无言听见门口一阵悉悉索索的响声,他慢吞吞地擦干一脸的眼泪,困 难地转过身去。   不一会儿,有一张小纸条垂着头一点一点地从门缝里塞了进来。他呆滞地看 着纸条轻飘飘地落地,过了好一会,他才摇摇摆摆地走过去,捡起纸条。   廖无言拔掉门上的插销,吱吱嘎嘎地打开门来。一股风呼地夺门而入,他不 由得汗毛倒竖,打了一个激灵。   木木从暗处跳了出来,静静地站在门口,脸色一片灰白,他扶着门框无限忧 愁地看看他的眼睛,看看他手里那叠背包带,轻轻地叫道:   ”大头爸爸!“   廖无言脑袋哄地一声,他愣了片刻,微微地眨动着血红的眼睛,手里的背包 带一截一截地滑落在地,背包带在地下散开来,象一窝纠缠交葛的蛇。   廖无言一手搂住他,扳着他的脸喃喃地问道:木木呵?你是木木!   ”大头伯伯,我是小弟!“ 郁墨石抬着脸忧伤地说。   ”哦…!“ 廖无言感到一头的血哗地退了下去,面前的混沌渐次廓开,显 出了一片清新。他连连说道,”小弟呵,快进来,进来。“   ”夏伯伯刚才说,今天是大头伯伯你的生日。本来想当面说一声,祝大头伯 伯生日快乐,但夏伯伯说不要打搅你,我就写张条子祝大头伯伯生日快乐!“ 郁墨石指指廖无言手里的纸条说。   ”谢谢你!“廖无言展开了条子。条子上规规矩矩地写着几个大字:   祝愿大头伯伯生日快乐并长命百岁!”   小弟敬呈   廖无言心里一动,但随即他又感到一股热流慢慢地升上来了,眼前的郁墨石 也变得模糊起来。   廖无言后来根本记不起来自己又说了些什么,他睡着了。但睡一觉又睡一觉, 只要睁开眼来,他就看见郁墨石那一对忧心忡忡的眼睛。   14   在农场最后的这几天日子里,郁墨石不干活了,夏伯伯要他歇歇。郁墨石便 独自到各处去转转。   今天是星期日,家里吃两顿饭,夏伯伯霍阿姨一吃过饭就搭上昨天说好的车 去矿区民贸大楼买东西了。郁墨石昨晚躺在床上就想好,今儿个去一趟苹果园, 然后再到大头伯伯那儿坐坐。   苹果园有一个女人,长相个头甚至连神情动作都和娘年青那会有几分相似。 前几天,在场部大街上与这个女人拍面相遇时,他的心猛地悠上来,又忽地沉下 去,而后是一浪高过浪地疯狂跳跃。干干净净的一个人,忧忧郁郁的一张脸,眉 间也是那样的愁云密布。他无法抑制地混在人群里尾随着她而去,她和那几个人 在街上采办东西,他们进商店,他就在附近转悠,他们一出门,他就若即若离地 跟过去。一直跟到去苹果园的路口,他才走进另一条岔路。   他们叫她阿惠,他记住了这个名字。她不是女犯人便是刑满留场的就业人员, 看上去像是新到苹果园灶上帮厨的。   在这儿,郁墨石很少见过女囚,女监离场部很远,周围是一望无际的荒漠。 与夏思雪头一次回农场,他就想如果娘能在青海服刑就好了,这儿常常有成车成 车来自江浙沪一带的犯人被押送至此。他始终不知道娘后来被他们关在哪里,姑 母在给夏思雪的信里只是说,娘一下子就被判了十八年。郁墨石渴望和娘也有 “庵堂相会”的那一天,一想着有朝一日与娘抱头痛哭的场面,他的眼眶里便会 注满眼泪。   娘又在厂里受了气,他们不让娘入工会。娘回家后不吃不喝,也不下楼。爹 耐下性子劝了半日,娘始终不发一言。于是,爹暴跳如雷,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哥哥也不知去了哪里,天黑了都没有回家。娘一直站在后窗边发呆,那天天气阴 冷阴冷的,从娘嘴里逸出的哈气,一蓬一蓬地擦着窗框飞也似的飘出窗外。娘冷 森森的样子,郁墨石很害怕,他怯怯地走到娘身边,将小手塞进娘冰凉的掌心里。 过了半晌,娘轻轻地捏捏他的手,徐徐地叹了口气说:哪一天,娘要是真的去了 尼姑庵,你怎么办。那时他大约三岁,或许是四岁,不知尼姑庵为何物,但他本 能地感到那是个异常遥远的可怕的地方,娘的眼神和口气更加深了这种印象。他 拉着娘的手,嘤嘤哀告:娘呵别走,求求你了娘呵,我听话的呀。娘轻柔地搓搓 他的头发,两行清泪潸然而下。   尼姑庵,也许是娘一时气急,只是说说,而且娘后来再没有提过这事,但尼 姑庵三个字是他幼年时的一道符咒。为此,他从不惹娘生气。小学二年级时,他 知道了尼姑庵。一天下午,在放学回来的路上,他看见书场门口挂一块写着“庵 堂相会”几个字的黑板,便不顾一切地贴立门壁听完了这回书。说书人说到削发 为尼的母亲在庵中与自小失散长大成人的儿子互不相识,但未曾言语,双双竟然 泪如泉涌的场面时,郁墨石早已在书场的门壁外泣不成声了。   他要走了,他只想最后看一眼这个有点像娘的叫阿惠的女人。   苹果园离场部不远,走到场部大街尽头,往下一拐,一直沿着那条煤渣路走 到底就是。郁墨石双手插在裤兜里,遛遛哒哒地向那儿走去。   大片大片的苹果树在干打垒园墙里迎风招摇,站在近处定睛看去,一棵棵树 的枝叶间零零星星地挂着一个个鸡蛋大小的青苹果,夏伯伯说这些苹果是印度品 种。春暖花开之时,白中羼绿的苹果花鲜鲜亮亮地开满一树又一树,令人神清气 爽。   苹果园曾是州上的一个科技攻关项目,苹果树第一次挂果时,省报还派人来 拍了许多照片,连图片带文字整了一版。这是自古以来离太阳最近的苹果树,是 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的伟大胜利。夏伯伯也是这个攻关小组的成员,一张照片 上有他一个背影,学校让他在果园给学生讲课,也算开门办学,把课堂搬到田间 地头。许多年过去了,夏伯伯还留着那张报纸。   春华秋实时节,省上州上来人,场部的人总要领着他们到果园里转转。有时 这些头头脑脑也会带上家人,在这呆上一整天,午饭通常会安排在果园里。酒足 饭饱后,他们再捎上些直接从地里起出和树上摘下的鲜菜鲜果,就颠颠地上路了。 后来头头脑脑来多了,场部就专门在这盖了幢楼并开了小灶,场部有些会有时也 在这儿开。   果园的果农几乎全是有这方面知识的犯人,园里养了两条高大威猛的藏獒, 天一黑就放开来,绕着园墙一声不出地巡视。   看门人郁墨石认识,原来是省上一家农科所的技术员,贪污了一笔由他经手 的苗木款,被判了几年刑,刑满就业后就在苹果园。夏伯伯带郁墨石来过好多回。 他一见到郁墨石,特意走到屋门口但并不出屋,双脚站在门槛上,探出头发雪白 的圆脑袋向他招呼道:   “闲下了,好久不见你来了。一个人来逛呵,你夏伯伯呢?”   郁墨石告诉他夏伯伯去矿区上了。他和看门人说了两句闲话,就说想随便转 转,便慢慢地走进大门。   “今天来人了,省上的。场部的宋主任也在,千万别去摘果子噢!”看门人 在他身后叮嘱道。   郁墨石向他点点头,慢慢地沿着园里的煤渣路朝前踱去。   果园被拾掇得很干净,一块块地像是被梳理过似的,地上甚至看不见枯枝败 叶,连堆在树间的土肥,也是高低大小相差无几。一个身着囚服的中年女犯人在 树下耙地,她抬头看了郁墨石一眼,斯斯文文的一张脸上沾了一点泥巴。她抹抹 额头上的汗,又低下头去干活了。   果园里的空气夹杂着丝丝缕缕的甜香,显得格外地清新怡人。这会天也很蓝, 晴天时柴达木的天都很蓝,蓝得使人着迷。一棵棵苹果树在阳光下精神抖擞地舒 展着枝叶,在林中投下一滩滩淡淡的光影。园里也很静,郁墨石可以听见远处水 渠中的流水声和林中小鸟的啾鸣声。   一幢白得耀眼的小楼座落在前边林中的空地上,楼边上停了两辆北京军用吉 普车。不远处的果树下支着一张小方桌,周边坐了四男四女,桌上摆着有满满当 当的菜,但菜还在一道一道地端上来。上菜的是场部广播站两个最漂亮的姑娘。 那个块头很大的宋主任,从白楼一侧的餐厅里抓了几瓶果酒,斜着胯骨大步向那 张方桌走去。宋主任是场部办公室主任,他在一次车祸中受伤后,就这样拧着屁 股走路,场部的人给他取了个绰号叫“邪门” 。   有一对中年夫妻陪着一个客人模样的老人从林中一条小径上向这边走来。宋 主任停下步侧着脸朝那三个人看,显得有点生气。他大约想说,在这瞎转悠啥! 苹果园禁止闲杂人员入内。但他似乎忍了忍,什么也没说,一转头又一偏一斜地 向他的客人走去。   “尝尝,咱们农场自个儿酿的酒,口感还行。尝尝,不行咱们换白的,别的 没有,酒管够。”宋主任扯着嗓门喊道。   广播站的俩姑娘接过酒瓶,衣袖一抬便开瓶斟酒。省上的客人纷份欠身接过 酒杯。   两对面色温和的男女在帆布躺椅上啜饮着果酒,谈笑风生。另有两个衣着鲜 亮的小男孩哈着腰在他们身后的草丛里寻找着什么。一个举止优雅的女人朝这两 个孩子瞥了一眼,问旁边的男人道:   “咦,阳阳呢?”   “噢,在里边瞎玩哩。喝,在我这儿酒喝不好,我可不依!” 宋主任咧咧 道。   餐厅边上的厨房有一高一低沿墙砌上来的方形烟囱,在冒着一股股淡白色的 烟雾,烟雾飘入林间如带般地绕着树冠迟迟迟疑疑地飘来荡去。   郁墨石看看正在劝酒的宋主任,便绕道而行,从楼后兜到厨房的后门。   从后窗看过去,厨房很敞亮,灶台四壁和地面都是白瓷砖。有两个厨子在灶 上忙乎着,其中一个神情傲慢的大厨子,听讲是上海国际饭店的一个名厨,不知 犯了什么事,被判了几年,刑期未满就调这儿掌勺来了。郁墨石没有看见那个叫 阿惠的女人,里头只有一个中年妇人极麻利地在水笼头下洗菜。   时开时关的吹风机,像防空警报似的发出高高低低的呜咽声,横灶的灶膛里 火星四溅如钢花。郁墨石感到有一小股一小股热浪扑面而来,他站了一会,失望 地离开窗口,打算去其他地儿看看。   突然,郁墨石眼前有一个人影飘过。定睛一看,那人正是阿惠。她糸着一条 滚着黑边的白饭单,头上扎着一方白纱巾,这身装束看上去就不大象娘了。她放 下手里的东西,走到横灶前取一火钩,蹲下去疏通灶膛里的柴火。灶上炖着一只 砂锅,经她一鼓捣,即刻别别勃勃地喷出一线一线的水气。   一股股火焰分着叉舞出灶口,舔着灶门。她那副若有所思地看着灶火的样子, 又使郁墨石想到了自己的娘来。她白潦潦的面颊上浮起一片红晕,显出了一点生 气。但她对周围的人事浑然不觉,只是心无旁鹜地看火。他不由得有些心酸,我 是专门来看你的呀!他对那个帽子上浮着几片花瓣似的柴灰的女人说。   一个眉清目秀的小男孩手里掂着根树枝从餐厅跑入灶间,他东看看西瞅瞅, 而后直奔横灶。他两手支在膝头,跳山羊似的半蹲着,在阿惠的身后看灶膛里那 些红红黄黄蓝蓝的如龙腾虎跃的柴火。火光一闪一闪地将他一头乌黑铮亮的头发 涂成红色。   瘦瘦小小的食堂管理员,快步自餐厅走进灶间,直接走到那个与他年龄相仿 的上海大厨身边不快地说:   “省上的人嫌菜太甜腻了,老是重糖,你就不能他妈的多少变变!”   “他们点的就是上海菜,上海菜就这么个烧法,再变就不叫上海菜了。我已 经……”那厨子热汗涔涔的,头也不抬地说。   管理员长着几根根胡须的嘴唇抖了抖,扬起巴掌重重地掴在厨子的脸上。厨 子双脚一跳,把菜勺往锅里一摔,捂着脸较着劲走到一边,斜着泪眼看着管理员 巴掌似的窄脸。   “你敢跟我撂挑子,反了你呐!我看你现在是牛得不成了,会烧这么几个破 菜!”管理员象上海厨子的爹一样追过去敲他的头,厨子犟犟地摆摆头,躲闪开 去。   “好,你狂,你他妈的狂!等人走了,看老子怎么收拾你!”管理员挖着鼻 孔,压低嗓门地说道。   “谁撂挑子了,你把人给打痛了么,我一急……”上海大厨梗着脖子仍然捂 着半拉脸颊,嘟囔着回到灶前捡起勺子。   “小屄养的,你下回再敢这样,整死你!” 管理员的豆眼寒光灼灼,最后 三个字是从他牙齿缝里切出来的。   “阿惠,虫草鸭炖得怎么样啦?” 管理员反抄着手问道。   “快了!”阿惠拎着火钩早就站起来了,她温驯地点头应道。   郁墨石笫一次听见她的声音,她的声音圆润如珠,生脆生脆的。而娘的声气 却有些尖窄,不如阿惠的悦耳。   阿惠话音未落,便将火钩朝后一甩,往胳肢窝里一夹,就去揭砂锅盖子。   郁墨石惊叫一声,眼睁睁地看着那甩过来的火钩不偏不斜地戳进了立在她身 后发呆的男孩眼中。   男孩嘴里发出一阵阵骇人的惨叫声,立即倒地翻滚。   “啊呜 ̄ ̄ ̄ ̄ ̄ ̄!” 阿惠哭叫着扑到男孩身边,双手在他头的周围乱 掸一气。管理员大厨中年女人一古脑涌过来。郁墨石也从窗口跳了进去。   管理员推开阿惠,用力扳开小孩捂着眼睛的手,一股黑水顺着他夹紧的眼睛 流了下来。   “我不是故意的呀我不是故意的呀…天呐,我的天呐!”阿惠跪在地上,哭 天哭地。   “阳阳呵……”男孩的爹娘疾叫着旋风般地刮进来,其他几个人和宋主任也 随后冲进厨房。孩子他娘未听完管理员的话,就一屁股坐在地上,说不出话来了。   宋主任老鹰抓小鸡似的一把拎起阿惠提溜到一边,劈头盖脑地一顿砸。   “她不是故意的,我亲眼看见……”郁墨石连连说道,几步走到宋主任跟前。 他出手想拉宋主任的胳膊,但又没敢。   男孩的爹二话不说,抱起孩子就往外奔。宋主任一脚踹翻阿惠,歪歪斜斜地 追了出去。   “你是干哈的,去去去,给我出去!” 一个操着东北口音的黑大汉不知从 什么地方冒了出来,一把一把将郁墨石推出门外。阿惠被人架着往餐厅里拖,她 一头大汗,闭着眼睛,不哭不叫,只是发抖,嘴唇一片青紫。   郁墨石朝阿惠看一眼就慢慢地走了。这会儿,她面色死灰,披头散发,愈发 有点象娘了。   一辆吉普狂吼着急驶而去,那个男孩的哭叫声盖过了发动机的声音,撒一天 一地。稍后,另一辆吉普蹦跳着尾随而去。   郁墨石走在被车扬起的风尘里,心中一片悲凉。   明天,他要走了。   大头伯伯晚上来了,没有拿他的大茶缸,荡着手,神情还是那样悲凉。郁墨 石现在到大头伯伯那儿去,大头伯伯常常没有几句话,软耷耷的坐在床沿上,一 个劲地请他吃水果罐头。大头伯伯站在屋中央从口袋里摸出一个笔记本和一管老 英雄钢笔送给他,嘱他用功学习。   自从大头伯伯回来后,夏伯伯霍阿姨好象一下子对他很客气,说话时带着一 种小心翼翼的样子,似乎大头伯伯是一件易碎品,稍不留神就会撞翻坠地,但大 头伯伯什么也看不见,夏伯伯一再让座,他还是站站就走了。   在门口,郁墨石很动情地拉着他,半天没有松手,他舍不得离开大头伯伯。 生日的那天晚上,他就一直守在大头伯伯的身边,担心大头伯伯寻死,他在门缝 里都看见了。郁墨石那天还拿走了大头伯伯的背包带,后来他偷偷地送了回去时, 被大头伯伯瞧见了。大头伯伯很认真地对他说,要真想那样,除背包带就没其他 法子了?郁墨石忽然觉得自己很可笑。大头伯伯说,一个人要死很容易,如果要 说死的话,他已经不知道死了多少回了。他该死的时候都没死,他现在不会去死。 人总归有一死,迟点早点都要死,既然都要死,何必急着去死呢?他要等等看。 大头伯伯没说他要等什么,郁墨石也想不出大头伯伯在等什么。但大头伯伯说他 不会寻什么短路,郁墨石也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大头伯伯摸着他的脑袋说,回头他会去学校看他的。大头伯伯走了,他再不 是那种功架十足的武夫走姿。郁墨石看着那个肩不摇,手不动,垂首离去的背影, 想到了那些盲人,他的鼻子有些发酸。   他问过夏伯伯,木木是谁,他是大头伯伯的儿子吗?夏伯伯看了他一眼,什 么也没说。   那个阿惠的事,郁墨石问夏伯伯,夏伯伯说了。   阿惠的父亲是印尼华侨,前几年刚刚逃回国内。阿惠的母亲被暴乱的印尼人 在街头先奸后杀,妹妹也是如此。阿惠回到广东梅县的老家,在许多场合都说中 国政府是鸭子嘴,软弱可欺,三十多万遇害华侨连阴状都无处可告。除此之外, 阿惠还收听敌台,没多久就被逮捕判刑了。   那个叫阿惠的女人当场死在餐厅,她死于心肌梗塞。   15   学校在矿区的东头,门口是一条铺着淡灰石子的公路,紧邻青藏线兵站部的 一个大站。夏伯伯让郁墨石看着行李,连奔带走地替他办好了入学手续。夏伯伯 托人办的转学证捎来晚了,学校已经开学几天了。   这会刚好是开午饭的时候,他们把行李一放进宿舍,夏伯伯就领他到食堂买 好饭菜票去打饭。食堂的大师傅拎着劈柴的斧子对着吊在门口的一个汽车轮胎的 钢箍猛击一通,这时兵站的开饭号也响了起来。对于即将开始的新生活,郁墨石 既憧憬又不安,他不知道前边会有些什么样的东西在等着他。   阿惠的死,使郁墨石连着几天情绪都有些恶劣。但这会儿,他要开始一种新 生活了,他感到了一种已经久违的振奋。夏伯伯也说他这是“而今迈步从头 越!”。   吃完饭后,夏伯伯拿出拾元零用钱塞给他。他说每个月他都会送钱来的。那 钱都是郁墨石自己挣的,夏伯伯替他保管着。   临来学校,夏伯伯与霍阿姨吵翻了天,给了他一张在矿区储蓄所的存折。这 事霍阿姨打一开始就认的,这笔钱得归郁墨石,但她临了,不知怎么又觉得不舒 坦了,找茬和夏伯伯干了一架。在这笔钱的问题上,夏伯伯与霍阿姨毫无一点商 量的余地。霍阿姨想从这钱里抽出些给肖老师送点礼,给他添一件衣服什么的, 一概被夏伯伯严词拒绝。霍阿姨有关这笔钱出的任何主意都被一向示弱的夏伯伯 坚决顶回去。   “你算是防我呵?啊?让这么个小孩子家家,带这么一大笔钱,你吃昏头了 你,你这个畜牲!” 霍阿姨破口大骂。   “那就先给存着!”夏伯伯当时这样说道,这是他唯一认可霍阿姨的一件事。   郁墨石沉甸甸地接过饭菜票和零用钱,默默无声地开始铺床。天不早了,看 郁墨石铺好床,夏伯伯轻轻拍拍他的背就匆匆走了。夏伯伯要到矿区十字路口去 挡车,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挡到一辆去农场的顺路车。出门挡车是柴达木人的一 件搔心事。望眼欲穿,百无聊赖,但时间稍晚些便开始焦躁不安,继之又心急如 焚。   有一回,夏思雪领他去农场,从早上一直等到下午也没有碰到这样一辆车, 只好怏怏地回到厂里。他俩到了晚上还打不起精神来,早早上床,索然无味地睡 去。   每次去夏伯伯那儿,他们很少过夜。一下车就吃饭,吃完饭就得马上出来等 车,否则第二天不一定能等得到车。除了霍阿姨,这也是夏思雪不愿回家的主要 原因。   郁墨石站在宿舍门口目送着那个显得非常衰老的瘦高瘦高的身影消失很久, 才回进门里。   今天当夏伯伯掮着行李卷高高地擎着一支“墨菊”烟,低头哈腰求司机带他 们到矿区时,他发誓他工作后要照顾夏伯伯一辈子。   宿舍里灰天灰地的,没有多少人气。三张高低床,六个铺位,但只住了两个 人。住校的人不多,主要是那些远离矿区的矿上人家的孩子。宿舍的顶棚糊满着 酱红色的旧报纸,郁墨石被夏伯伯领着,一踏进宿舍就留心这顶棚和那个该死的 顶棚是一样的。自打他出院,无论进什么样的屋子,他都会看顶棚。   宿舍里冬天用来取暖的生铁煤炉没有拆去,土尘满面,一副倒霉德性。炉子 上一节节同样是酱红色的铁皮烟筒的接缝处渗出一溜溜干结的煤焦油,如陈年血 泪。吊在烟筒拐上的广口瓶中,有半瓶去年的烟筒水,赭红色的水里满是蓝莹莹 的水锈。不知为什么郁墨石总感觉这屋子极象似一个经年不用的羊圈。但他仍然 很满意,他在床上躺了一会,便站在门口到处瞧瞧。有好几个住宿生见他都很热 情地向他打招呼:新来的?寒暄几句后,有的人还会发出邀请,回头到我那儿谝 闲传。他因此非常喜欢这所学校。   乍进学校,郁墨石仿如一个走错人家但却受到主人盛情款待的路人。连小学 五年级都没有读完的他,摇身一变竟成了一名初中二年级的学生了,这令郁墨石 有几分欣欣然。上小学时,他就非常羡慕那些胳肢窝里夹几本书就去学校的中学 生,连那些小学刚毕业升到初一的家伙也死活都不再肯背书包了,他们神气活现 地夹本书,抬脚就走。不过那样的确很大气,很牛三。   下午,郁墨石尾随班主任贾老师到班上时,上课铃已经响了。他一出现在他 们的视线内,教室里竟发出一阵低低的惊呼。教室窗口门里门外挤满了人,一个 表情严肃的高个同学猛地被推出门外,刹不住闸地往外蹬蹬蹬地冲出来很远。他 日急慌忙地捡起掉在地上的帽子,边往回奔边在大腿上抽打着帽子上的灰,骂骂 咧咧地逃回教室。   贾老师也戴帽子,这儿的男性不论春夏秋冬全戴帽子,起初郁墨石很不习惯, 苏城夏天只有癞痢头才戴那玩艺。夏思雪说青海的土大水少,但郁墨石就是不戴。 贾老师看着高个同学受惊而逃的狼狈相,正正帽檐,呲出白白的牙,笑了。贾老 师身材精瘦而又硬梆,二十多岁,教他们语文。他的口音和面相有明显的本地人 特征,高高的颧骨红里透紫。不知为什么,他的笑样,使郁墨石想到一匹呲出牙 来的荒原狼。   贾老师精神抖擞地跨进教室,指指刚才那个高个同学身旁的空座位,让郁墨 石坐下。贾老师把他一介绍给大家,全班人都自动鼓掌欢迎,尤其是女生都非常 友好地转过脸来看他,郁墨石的脸红了,他感到有点温暖。   贾老师让同学们把毛主席语录本翻到多少多少页,然后大家齐读。郁墨石没 带语录本,高个同学把语录本推到课桌中间。   “学生也是这样,以学为主,兼学别样,即不但学文,也要学工学农学军, 也要批判资产阶级……”   读完语录,贾老师宣布下个月大家开始下厂,到汽车大修厂劳动。于是,教 室里响起一片欢呼声。郁墨石也很激动,一来就碰上这样的好事。他渴望下厂劳 动时,能把他分到技术性强些的车间。夏思雪这么多年,一直吃苦受累就是因为 没有分到一个好工种。尕斯湖化工厂的那些电工,沟子后头松松垮垮地吊个插着 钳子起子扳子和电工刀的工具袋,洋洋自得的样子确乎自以为自己高人一头,而 机修车间的车工钳工,还有汽车队上的修理工,穿一身油乎乎的工作服,走起路 来也同样高视阔步,那一身油乎乎的工作服似乎是一种身份的标志:我是技术工! 有技术,在当今这个社会很吃得开。   高个同学叫贡国强,他很熟悉那个大修厂,他说洗件车间,技术最全面,他 想去那儿,最扯蛋的是喷漆车间,有毒。贾老师开始讲课后,贡国强目不斜视地 看着黑板,不动声色地向郁墨石问东问西。   贡国强的衣服又旧又脏,紧紧地绷在身上,裤子也是,吊起一截的两条裤脚 有几处都已经开裂了。他对郁墨石有点一见如故的样子,郁墨石笫一次想到了小 学时一个叫周一鸣的同学,他感到贡国强这人也是可以做朋友的。   在尕斯湖的一年多时间里,除了夏思雪他和任何人都没有什么来往,而在农 场他也从来不跟那儿的孩子在一起,总是独来独往,忙着干活,郁墨石快忘记与 同龄人交往的感觉了。   贾老师课没上完就走了,让大家自习。一个模样俊俏的女生假模假式地走到 郁墨石前排一个女生旁边,像是要说什么事。贡国强说,她叫刘树平,是排长。 班长不叫班长叫排长,郁墨石觉得这很新鲜。这儿的许多事都使他觉得有点儿新 鲜。但她猛地回过脸来,明明亮亮地挖了他一眼,娇嗔地对郁墨石说,别说话!   你管!贡国强紧皱双眉,气冲冲地回敬那女生,俨然一副保护人的作派。   下课铃一响,全体男生呼拉拉全都围到郁墨石身边,七嘴八舌地打听郁墨石 的情况,他们也自报家门,将籍贯父母单位,住什么地方都通报给郁墨石并向他 发出邀请。郁墨石大为震惊,大为感动,他从未遇见过这样率直真诚的人。贡国 强一如代言人,把刚刚零零碎碎听来的替他一一作答。   “爸爸妈妈都不在青海,全在内地工作。现在和一个姐姐一起过日子,他姐 姐在尕斯湖上班。还想问啥?” 贡国强取下帽子,把衬在帽子里一张有点黑油 油的硬纸垫好,一屁股坐在课桌上问。他那乌黑厚实的头发上被帽子卡出来的一 道箍,使他看起来象个行者。   郁墨石也不知道,姐姐在尕斯湖上班这句话张嘴就来了。   “唷呵,这么屁大一会儿功夫,你啥都知道!” 一个说话嘴一歪一歪的叫 狗剩的同学操着一口河南话嚷着,飞快地拍打一下贡国强的肩。   郁墨石的穿著和精神劲,从里到外都透着一股子南方味儿。在一群穿著大裤 裆大裤腿的孩子中间,显得特别与众不同,他因此被大家称作上海阿拉。小时候, 只要在苏城的大街小巷撞着有上海口音的同龄人,他周围的孩子常常会找个借口 揪着那些个上海小赤佬定打不饶。他虽不掺和,不过也讨厌自高自大自以为是地 将所有外地人都视作乡下人的上海人,但他怎么也推不掉他们对他的这种称呼。   下面一节课是俄语课。俄语老师姓莫,是个谢顶的小个老头,但他身板笔直、 体格健壮,象一块被截去三分之一的门板。他能掮着百十公斤的扛铃,踩着梯子 爬到屋顶。贡国强说,莫老师通四国外语,早年在商务印书馆工作,翻译出版过 许多书。但这个爆脾气的倔老头牙口不好,一次上课发大火时假牙喷出来了。他 从地上捡起假牙,在衣袖上擦擦,吹吹就塞回嘴里,又继续讲课。   看着莫老师那一开一合的嘴,郁墨石几次都忍不住地抿嘴笑了。   俄语课这个学期才开,内容主要是战场喊话。下了课,连女生也相互翘起姆 指展开食指抵着对方的腰间,嘎着嗓子喊声:达死伊打呀!然后笑得花枝乱颤。   农场的备战气氛比矿区更浓,这两年来一直在深挖洞广积粮。过不了多长一 段时间,黑瞎子山后就有人打信号弹,一准在前半夜。于是,场部的基干民兵就 紧急集合,急吼吼地出动搜山,嚷着去抓苏修特务。同学们有很多话题都和这场 行将爆发的中苏战争有关,校园内也挖了不少的坑道。黄狗剩说,他爸厂后面都 是地道,不过地道口头都是屎。他说他能盯着一堆干屎撅子和稀巴巴吃下一个馒 头,他问谁行?大家都说他有病,但黄狗剩仍旧非常得意。   自夏思雪死后,郁墨石第一次感到胸口有点松,有点开心。   连着几天都这样,一下课总有人凑上来同他说这说那。也有人下课时央求他, 带他们到他宿舍里去喝水,有两个女生也常常不断地路过他宿舍的门口,弄得独 惯了的郁墨石有点头晕。但这在一堂数学课下课后,一切都改变了。   数学老师姓查,人并不漂亮,可很白净。贡国强讲她是清华大学毕业的,北 京人。她一副总像是要哭出来的样子,叫人不由得有点难过。   贡国强亲眼看到,这个查老师抓住校工宣队雷队长的胸襟,一巴掌一巴掌地 使劲搧。一上课,看着查老师戴着套袖的手在黑板上吱吱嘎嘎写公式时,郁墨石 总想着她抡圆了胳臂的样子。那个喳喳呼呼常在各教室里横出横进的雷队长,贡 国强也很讨厌,他说搧死他活该。但郁墨石总不明白,查老师怎么敢掴工宣队长 的耳括子,雷队长又怎么可能就这么服服贴贴地挨搧。贡国强也整不明白。   查老师在读课文,这堂课她讲的是三角形。她字正腔圆的北京话很好听: “在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取得伟大的决定性的胜利时刻,又一曲毛泽东思想的胜 利凯歌响彻云霄。我国自行设计和施工建造的现代化桥梁---南京长江大桥全 部建成……,排列整齐的三角架有力地支撑着大桥的钢梁…大桥的钢梁为什么要 用三角架结构呢?”   火车驶过新造的南京长江大桥时,郁墨石仍在昏睡中,夏思雪没有叫醒他。 一路上,她目不交睫,没日没夜地为他织一件毛裤,到柳园时这件毛裤已经穿在 他身上了。昨天,他从纸箱里找出这条裤腿又接了一段的毛裤,又不禁悲从中来。   贡国强用肘捣捣他,大家都开始做题了,查老师朝他走过来。   “不会做吗?”查老师唯恐吓着了他似的低语道。   郁墨石的眼里飘过一丝忧伤,仰着脸不置可否地轻轻摇头,他把那双皱皱巴 巴的手塞进课桌里。   “你是新来的,是吧?我注意你好几天了,上课要专心的,要不跟不上,大 家已经上了两册书了。这样吧,每天下午自习课你到我那儿,查老师给你补上, 好吗?”查老师弯下腰,双手撑在桌沿上,白皙的面庞上有两团很好看的红晕, 她悲悲切切地看着他,如耳语般地说道。   郁墨石心里一暖,点点头。查老师随手摸摸他的头,慢慢地踱开去了。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个一身邮电绿的沾着星星点点粉笔末的背影走回讲台。   下课了,贡国强问他去厕所不,他摇摇头。贡国强一走,郁墨石静下心来, 翻开课本,仔仔细细地看起数学书来了。   “呵,下课还用功呵!” 狗剩塞了一嘴馍,懒懒散散地走到郁墨石边上, 一抬屁股把自己送上过道对面的课桌上,一双沾满浮土的胶鞋直接踩在他的桌沿 上,他向一个想打这儿过的女生大力挥手,让人家绕道而行,他懒得撤下脚来。   郁墨石看看那双鞋,又看看那张尖嘴猴腮的脸。一角衬纸从狗剩黄军帽里钻 出来搭在他的太阳穴上,活脱老电影中的伪保长。   “查老师,大破鞋一个,你知道不!”伪保长说。   “把脚拿下去!”郁墨石低沉地喝道。   “嗨,翻脸啦!我说查老师是破鞋,咋就惹着你了?” 伪保长拎圆了眼睛。   郁墨石二话不说,抬肘将狗剩双脚横扫而下,狗剩猝不及防从桌上直面跌翻 下来,一声惨叫。   “我尻你姐一回!” 狗剩从地下抬起一张五颜六色的碎脸对郁墨石吼道。   郁墨石只觉得眼前红光一闪,便失去了意识。他抬起脚来朝那张碎脸死命地 碾踏下去。   教室里如火燎蜂房,一群男生死拉硬拽地将疯狂的郁墨石拖出来踹翻在地, 一群女生尖叫着向贾老师宿舍狂奔而去。   “郁墨石,贾老师叫你!” 刘树平和一个女生厉声地对他说道,在她的眼 里郁墨石突然变成了一堆狗屎。   郁墨石满脸是伤,浑身是土,坐在座位上发愣。几个神情激动的男生在说话, 贡国强一脸冷峻地听着。   郁墨石吃力地站起来,慢慢地走出教室,他觉得两腿酸软无力,他特想贡国 强能陪他去,但贡国强似乎没顾上。郁墨石感到说不出的孤单,也很为今天的事 后悔。   “野蛮!”刘树平在他后面狠狠地哼一句。郁墨石不由得一阵心冷。   天上挂满了晶晶发亮的白云,如施洗过的蓝天呈现出一片怡人的恬静,风在 地上打着旋推起一股股烟尘直扑郁墨石而来。后面传来一阵脚步声,贡国强追了 过来。   “就说他先动手,你就这样说。” 贡国强和他并排走。   这是瞎帮,谁都见了。郁墨石云愁雾惨地看着前面的沙砾地,摇摇头不说话。 他们一路无言。   门开着,郁墨石闷闷地喊声报告。贾老师单身,和工宣队的赵师傅同住一室。 赵师傅正巧进门,他用打量贼娃的目光冷冷地扫了郁墨石一眼,然后在屋里兜个 圈扬长而去。这一眼看得郁墨石胆寒,这种目光使他想起苏城群众专政指挥部的 人。   贾老师坐在屋中央,对贡国强大力挥手。贡国强立马缩到一边,然后犹犹豫 豫地走了。   郁墨石走进屋,还没开口。满脸涨红的贾老师开口道:   “你耍流氓呵,你!才来了几天呀,就敢这样?”   郁墨石如当头一记闷棍,完全懵了,怎么也没想到他竟然会是一个流氓。他 的嘴皮突突突地抖着,吐不出一个字来。   贾老师不住地咆哮着,他无法容忍一个才来几天的外地学生,居然敢如此炸 翅。他最后说:“回去写检查,明天早上在全班人面前作深刻检查!”   郁墨石木木地转身,拖着脚步走出门去。   贾老师嚯地站起来,猛地甩上大门。   被几个铁杆哥们簇拥着的狗剩,呲牙裂嘴地从旁边的医务室出来。狗剩一脸 红汞,四处挂花。一见郁墨石,他们都站着不动了,虎视眈眈地看着他。他有些 发怵。   这时候学校已经放学了,三五成群的学生扛着脏水嗒嗒滴的拖布,甩来甩去 地向水龙头走去。到处是竹扫帚在地上划拉来划拉去的刷啦啦刷啦啦的声音。   “你这头猪,你等着!”狗剩横眉立目地对郁墨石说。   “上海瘪三,从今儿个起,敢走出校门半步,就废了你。” 一个黑胖小子 双手叉腰,杀气腾腾地说。   郁墨石觉得昏天黑地,脑袋里轰轰直响。他什么也听不见了,径直向宿舍走 去。   一间女生宿舍门口有好些人在那儿围观,那是高年级的女生宿舍。围观的学 生突然自动散开,让出一条路来。一个长着一张圆脸面色惨白的女生,被人押着 迎郁墨石走过来,她的身后有两个女生帮她提着行李,其中一个提行李的女生前 两天还在矿区礼堂出演过李铁梅。   “这是干啥?” 郁墨石旁边两个小女生惊讶地问另一个大男生。   “写反标了。开除学籍,送回老家监督劳动。” 大男生平静地说。   “那反标上写的啥呀?” 小女生人事不知地问道。   那大男生象看一只怪鸟似的挖了这女生一眼。小女生抱歉地吐吐舌头。   “她这是干嘛呢?”另一个小女生大不解。   “学校往她老家发过外调函,她爹在老家本来就是反革命,她逃出来在这儿 跟她姨过。骨子里就是反动透顶,还能有啥!”大男生跺跺脚上的灰说。   郁墨石浑身一震,感到一阵寒意袭来。他忘掉了自个儿的事,对那个神情木 然的女生充满着深深的同情和怜悯。   那些人过来了,大男生小女生全不吱声了,静静地看着那个女生。那女生走 过郁墨石面前突然瞥了他一眼,黯淡无神的目光一瞬间显得锐利而又尖刻,看得 郁墨石一愣。   她们一齐走向宿舍房头的吉普车,那是矿区公安局的车子,车篷上尘俟如漆, 黄蜡蜡的。   吉普车司机轻轻地揿揿喇叭,轰轰踩两脚油门,颠颠地开走了,象一只匆匆 忙忙急着离去的甲虫。那张死白如灰的圆脸,一晃而过。吉普一路点击的喇叭, 冷森森地剌破空气,然后随着马达声一起消失。三三两两的男女同学仍在交头接 耳,郁墨石意识涣散地看着对面如铁壁样的灰色的山峰,慢慢低下头,打开宿舍 门,一头扎了进去。   他一身伤痛地躺床上,愣愣地盯着自己放衣物的纸箱出神。他看见镶在乌木 镜框中的夏思雪,透过纸箱在黑暗中忧郁地凝视着自己。他知道她不喜欢他耍野, 他今天耍野了。每隔一会他都要这样想:要是不出这事该多好啊!   用再生塑料薄膜蒙着的窗户上,一大团灰扑扑的光亮被一点一点地吞噬了。 食堂开饭的钟敲了两遍,郁墨石仍旧没有挪窝。那个住在这儿的外班同学,取了 个女人名字,叫潘连花,但人却长得五大三粗。他连饭盒都不放在这,每次都是 学校隔壁的兵站熄灯号响过很久,才摸黑回来睡觉,有时索性跟别人打通腿,连 宿舍也不回了。那个同学这一晚也没有回来住。郁墨石一直睁大眼睛,在贾老师 面前慷慨陈词讲清这事的过程并指斥他耍流氓这句话用词不当。他不停地说再不 停地修改,直到天亮时,他才有点迷糊。中间他醒了一会,但马上又睡过去了, 待他再次醒来,上课铃声大作。   脸盆边上有一圈油垢,没倒的水里浮着一片沙灰。郁墨石用干毛巾胡乱抹一 把脸,就向教室奔去。在奔跑的当儿,他觉得腰背一阵阵的作痛,牵牵扯扯的。   贾老师手里卷着一册书,已站在讲台上义愤填膺地说着什么。狗剩涂满红汞 的半边脸象发面馒头似的,这令郁墨石心里一惊。许多人回过脸用同样谴责的目 光扫他一眼。看到贡国强垂着脑袋坐到教室中间的另外一个座位上了,他心里更 是一惊。不等他喊报告,贾老师嫌弃地连挥几挥手,让他进来。   “郁墨石!” 贾老师在他坐下后喊道。   他猛地抬头看过去。   “站起来,站起来!” 大家纷纷向他喝道。   他很虚弱地站起身来。   “我昨天让你今天早上干啥?” 贾老师问。   “作检查。” 郁墨石小声地说道。贡国强被抽到别的位置上去坐,他有点 透心凉。大家这副同仇敌忾的样子,又使他生出几分恐惧来。   贾老师大步走到一边,示意他开始作检查。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张揉皱的纸头。 那上面是政治课的作业题。贡国强说,其它课作业都没关系,但政治课作业不能 不做,他没有本子,就把政治课作业做在了这张纸上,但没有来得及交。昨晚他 也琢磨过该怎样深刻检查才能过关。他想把昨儿发生过的事先说一遍,因而他先 背了一段毛主席语录,那是一段他烂熟于心的语录,就喷在苏城当街小便池拐过 来的那面墙上。文革刚开始时,他因为一口气能背一百三十三条语录,代表书场 街小学到区中心小学去参加过比赛。   “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说:世界上的事是复杂的,看问题要从多方面去 看,而不应只从单方面看……”郁墨石眼睛一闭,这段语录就脱口而出。但他听 见讲台上砰地发出一声巨响,贾老师把书使大劲摔在讲桌上,面孔血红。   教室里的空气一下变得凝重起来,郁墨石心里一震。   “够了,看来你是根本不想认识你的问题!” 贾老师转而面向狗剩,指着 他那张青胖脸说,“他是谁,他是你的阶级弟兄!把人打成这样,还世界上的事 是复杂的呢!黄狗剩千错万错,但你打人是大错特错。黄狗剩的家长今天早上带 来一张条子,要求学校必须严惩打人凶手,否则他们誓不罢休!这种态度,现在 我也不要你说什么了。既然你认识不清,或者是根本不想认识,那就让大家帮助 你认识。刘树平,你呆会先说,副排长和各组的组长作好准备。”    郁墨石傻了,在大家落座后仍站在那儿发愣,他觉得头有点晕。   贾老师对坐在前排的绰号叫皮娃娃的同学耳语几句,皮娃娃就连蹦带跳地出 门了。   “我们先唱支毛主席语录歌。'领导我们事业的核心力量‘一二!” 贾老师 指挥道。于是教室里歌声四起,郁墨石从这原本与敌我矛盾根本无关的震天歌声 中分明感到了一种杀气,但他也毫不迟延地随声而歌。他突然明白了娘那时为什 么也要与那些捉拿她的人一齐踏步而歌了。   这是一支需要连唱两遍的歌,郁墨石唱着唱着,眼中蓦地闪烁着一星泪光。   皮娃娃一阵风刮进教室,对贾老师说,来了。   校工宣队赵师傅反背着双手,四平八稳地走了过来,贾老师立即迎了上去低 声说了半天。赵师傅接着把几个同学分别叫到教室外问话。大家一支接一支地唱 着毛主席语录歌,刘树平每起一支歌,都令郁墨石心惊肉跳。   贾老师和赵师傅走进教室时,贾老师挥挥手,歌声嘎然而止。赵师傅则无比 锐利地看着郁墨石,就是坐下后还这么叫人毛骨耸然地看着他。   “好!” 贾老师向刘树平努努嘴,宣布帮交会开始。   刘树平直截了当地向郁墨石提出一个问题:“请问郁墨石同学,黄狗剩家是 三代贫农,你为什么要对一个贫农的后代下这样的毒手?”   “是的,为什么要下这样的毒手,请回答!” 一个应声虫嚯地站起来,又 嚯地坐下。   “看起来你象个人似的,但是一点阶级感情也不讲!我要问你:你和黄狗剩 有什么血海深仇?”   “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你郁墨石是啥成份?” 黄狗 剩的一个铁哥们擂一记桌子厉声问道。   一会儿功夫,他们向他提出十七廿八个这样的问题。他们对暴力的血腥的郁 墨石充满着憎恶。而黄狗剩则一副体力不支的样子,他突然呲牙裂嘴地趴在了桌 上。   “这那跟那,不就是打了一架吗,这儿的男生谁没有打过架?” 贡国强在 座位上头也不抬地喊一嗓子。   “贡国强,你说啥着?”贾老师站起来指着贡国强,贡国强把脸转向窗外。   教室里立即安静了下来。郁墨石满怀感激地向贡国强看过去。   贾老师的脸一下子又涨红了,但他定定神继而对全班人说,“今天这个会, 允许大家伙发表不同看法,畅所欲言嘛!但郁墨石同学今天必需得从根子上认识 到这起打人事件的严重性。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的阶级弟兄,是为了一个革命 的目标走到一起来的。郁墨石必须对这一点有清醒的认识并作出深刻检查。今天 要是解决不了,我们明天接着解决,明天解决不了,我们后天再来,这会没完!”   郁墨石的身子慢慢地绷直了,他止住不停地抖颤着的双膝,但他无法摆脱一 阵阵的心悸。从此,当他自以为是的一种危险逼近时,他便会感到这种令他神智 迷乱的心悸。   “郁墨石同学,你说说怎么回事,把整个过程跟大家伙说说。”赵师傅坐在 门口的凳子上声气很平和地说道。这使郁墨石大感意外,而贾老师自始自终不给 他这样一个机会。他一下子对这个看起来凶神恶煞的赵师傅充满了好感。   “黄狗剩骂了人,错不是没有,但这个人出手就那么重,竟然下脚往人脸上 头上碾踏,把人往死里整。今天我们主要解决的是这个问题!” 贾老师慌忙阻 拦。   “你让他自个儿说,黄狗剩骂啥了?” 赵师傅摆摆手制止贾老师继续对郁 墨石说,“他骂你什么,让你恨成这样?”    郁墨石站起来嘴里吱吱唔唔的,让人不知所云。   “黄狗剩他辱骂老师,还骂郁墨石他姐!” 贡国强指着开始惊惶的黄狗剩 大声地对赵师傅说。   “骂了哪个老师?骂啥?” 赵师傅的眼睛眯起来看着贡国强。   “…查…查老师,骂查老师那个啥……。” 贡国强含混其辞地说。   “骂啥了?你直说吧!” 赵师傅睁大眼睛看着吞吞吐吐贡国强,有点火了。   “大破…鞋。” 贡国强低下头去。   教室里哄的一声,有点乱。有些女生迅速交换一下眼神,脸红了。她们对贡 国强黄狗剩都有几分不屑。而有的男生则对贡国强的变节行为充满着深深的鄙夷。   贾老师一脸失望地看看赵师傅,走到门口站着去了。他曾将一封在衬衫口袋 里揣了一星期的信塞给查时,查垂着眼睛,一声不吭地当场将信还给了他。从此, 他对查这个人一点胃口也没了。   “是这样吗,郁墨石同学?这位同学说的没错?” 赵师傅慢悠悠地立起身 来。   郁墨石默默地点点头。   赵师傅走到黄狗剩面前,用指关节敲敲桌子。黄狗剩抬起一双闪闪烁烁的眼 睛朝上翻一眼,立即又垂下去了。   “小小年纪就学会乱嚼舌头,撕你的嘴对着哩!” 赵师傅紧绷的脸上有一 丝松动,但旋即又声色俱厉地对败兵似的黄狗剩喝道,“跟我走!”   看着这一老一少跨出门槛,郁墨石的一颗心终于回到了原来的位置,他觉得 天地之间还有公道正义。   “你以为这样就万事大吉了,他是他,你是你!”贾老师恶狠狠地瞪了他和 贡国强一眼,大踏步地走到讲台大声宣布今天的帮交会结束,明天继续。郁墨石 的心又悬空了。   大家开始交头接耳,教室里又开锅了。   贾老师猛击一记讲桌,教室里马上又是一片鸦雀无声。在这当儿,下课铃激 越地响将起来。   昨天郁墨石托同屋的潘连花给贾老师带了一张请假条,说是病了。这两天天 一亮他就揣俩馍溜出学校,直到天擦黑才回去。   前些日子,对他的帮教在一步一步地升级。起先他还可以坐在他的位置上听 大家的发言,随后他那怯生生地然而又满怀敌意的目光与贾老师扫视过来的目光 有一次碰撞,他就被勒令站着,一堂课接一堂课地站着。   贡国强竟然在这时候退学了,他爸给他在离此地百十公里的察汗乌苏找了份 活。他手里拿着刚开的退学证明,在班上高声大气地说,他早就不想来学校了, 没意思,老师还瞎鸡巴整人。这个排行老三,下面还有一个弟弟三个妹妹的铁匠 的儿子最后给他留了个地址,察汗乌苏工业局人事科,他们统一招到那儿,还要 二次分配呢。   “得空了就到那儿找我玩,矿区被招去的人老了。”贡国强是河北人,但他 爹厂里有许多东北人,所以他跟着学,多了不说多了,而说老了。临走时,贡国 强拍拍郁墨石的肩说,“甭怕,兄弟,没事!”   贡国强原名刘春生,他跟娘姓,他嫌这个名字不好,谁都知道他爹贡姓,他 就自作主张改成了现在这个名字。但一参加工作,得按户口上的名字,贡国强不 知这茬事,因而郁墨石以后再也没有打听到贡国强这个人。   贡国强向一脸羡慕地围着的人挥挥手,飘着破裤腿急不可耐地走了。   郁墨石心里泛起了阵阵酸涩,在这个学校里这个与他没有很深交情的贡国强 是他唯一的依靠。贡国强一走,郁墨石感到自己一下被掏空了。   查老师在他和黄狗剩打架的第二天晚上,用一把支农时发的镰刀割断了自己 的喉管。郁墨石怎么也想不明白一个人怎么会用镰刀寻死。一想到那把锈迹斑驳 犬牙交错的镰刀,他心里直冒寒气。雷队长在查老师出事后,就不见了。校革委 已宣布赵师傅是校工宣队队长。赵师傅忙得很,再不来管他的事了。   查老师一死,黄狗剩就不来学校了,连他的哥们也一个个全都蔫了。郁墨石 心惊之余以为帮教这事算结了。   从他和黄狗剩打架那天晚上开始,他再也没有好好睡过。白天什么时候都会 犯困,上下眼皮一阵阵发粘。有时一股股劲风携着沙尘扑面而来,打得他睁不开 眼睛,他走着走着竟然快要睡着了。   郁墨石前几天有个下午睡过头了,错过了政治课测验,于是贾老师在放学前 又发起了新的一轮攻势。贾老师说政治是统帅,政治是灵魂。这几年来敢拒绝参 加学校政治课测验的人,全校就他一个。   从那天开始,他便被请到了台前。他们没有在他脖子上挂牌,也没有高呼口 号,甚至刘树平起的语录歌针对性也不强,有时她领唱的竟是:因为我们是为人 民服务的,所以我们如果有缺点,就不怕别人批评指出……。。这当时使郁墨石 感到一丝欣慰。但这一切仍使郁墨石异常厌恶,每天早晨他都从恐惧中醒来,而 一到下午,他便开始惴惴不安,继之揣测贾老师今天又会拿什么说事。下午的每 一堂课对他来说都显得那么短,每一次下课铃都会使他浑身紧张。一见贾老师站 在教室门口,他就心惊肉跳。帮教会开始的一刹那,他每每感到自己的心肌在一 点一点地收缩勒紧。郁墨石特渴望,哪天早上一醒来,苏联的坦克轰轰隆隆地驶 过这矿区唯一的大街。   从贡国强走后,班上再没有一个人同他讲话。他觉得自己再一次成了一个不 可接触者。那些一度熟悉而又亲切的面孔,一下子都变得非常疏离和丑陋。美丽 的刘树平则干脆就是一朵罂粟花,在每次帮教会上,她都会毒汁四溅。   那天下午帮教会结束后,他似睡非睡地伏在桌上。一个父母都在驼场上班, 自个儿长得也象头骆驼的女生,在他身后扫地。教室里干尘四扬,呛人鼻息。一 股干土直接溅在郁墨石的脚面上。他怒不可遏地跳起来,一跺脚对这位长得贼唉 哟的女生吼道:   怎么这样扫地!   那个女生含混地说:谁让你不走开的!   那个从来都是闷声不响的女生嘟嘟囔囔地走到另一边扫地去了。   一个和贡国强住在一个家属院的小男生悄悄路过他身旁,对他轻轻地说,快 让你家大人来学校吧,要不给整死哩!   郁墨石横眉立目地对那男生喊道:贾青春这是挑动学生斗学生,我要到校革 委去告他!   小男生脑袋一勾,快步走到一边。   郁墨石一说完话,就知道自己在意气用事。贾老师在这个学校红得发紫,胡 说啥哩。突然,他猛地看到刘树平,甩动着两条毛辫子向他看一眼,急步走出教 室,直奔贾老师宿舍,他知道自己完了。   整个晚上,郁墨石的眼前始终有一片片无法驱散的阴影从天而降,犹如一只 荒原兔一只山鸡面对着那一片破空而来的遮天蔽日的阴影,这使他感到极度的焦 虑和恐惧。此后,在他的生活中,他常常会没有来由地抬起鼻子朝空中嗅嗅,有 时,他会立马嗅出空气中蕴藏着的一丝危险在悄悄向他逼近,于是他即刻会陷入 一场难以自拔的焦虑和恐惧之中,但结果常常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然而这并不 妨碍他一二再再而三地重蹈覆辙。   今天是查老师落葬的日子,他早早来到医院,远远地看着太平间门口忙忙碌 碌的人影,其中有两个凄恻的伛偻的背影相互支撑着,呆呆地望着一片灰白光照 的太平间。听说查老师的爸爸妈妈都来了,那两个一动也不动的老人想必就是。 望着他们微微抽搐的双肩,这使他想起了自己的爹娘。夏思雪出事前,收到过姑 母的信,说娘被判以后,就离开了苏城看守所,不知去向,也不知是否还活在人 间。   每每想到爹娘,郁墨石恨不得浑身上下都插满手榴弹,掷向他见到的每一辆 小轿车。那会在苏城,路过苏城革委会,苏城群众专政指挥部,他就抑止不住地 用牙切断弦线,向这些窗口作投掷状。轰啊轰啊,窗里的狗男女一片鬼哭狼嚎, 于是他心身血脉一片调和。   他听见赵师傅在后面严厉地说,长草沟?嘿,就是藏到他娘的档里,也给我 拽出来,先通知矿公安处,咱们高年级的基干民兵也一块儿去!   郁墨石想大约他们发现了逃匿的雷队长的藏身之地了。赵师傅和几个人一齐 向他走过来,他连忙闪到一边,然后悄悄地抽身而退,绕回学校后面那扇没有门 的小门,向晨曦初显的草滩走去。   郁墨石一来学校就喜欢上这片草滩了。笫一次走进草滩,郁墨石非常惋惜尕 斯湖没有这样一片令人赏心悦目的草滩。   草滩一直延伸到呲牙裂嘴的远山尽头,那儿还有一抹与水天一色的线形水泊 与草滩上一条条蜿蜒流淌的小溪都在阳光下闪闪发光。黄绿相间的草滩上到处都 是一个个高高低低的草墩,有的草墩子人一踩上去,脚下就会卟哧哧卟哧哧地滋 出水来。   夏思雪告诉他一到冬天,这儿的孩子坐着自制的冰车,用两根炉钩子,顺着 哪条冰封的小溪,都可以一直滑到湖底。湖底有连绵不绝的芦苇和无数的飞禽, 还有难易识别的连走兽都望而却步的成片成片的沼泽,因而那儿是禽鸟的天堂。 在这儿代课时,湖底她没有去过,但只要可能,她就会来草滩散步,不论春夏秋 冬。   他坐在一条小溪旁,似看非看地盯着一只只象孑孓一样地在清澈见底的水中 打着斤斗的虫虾。那些头尾不辨的虫虾搅动了水底的细沙,使劲地蠕入水草丛中。 一只长脚水凫从远处磔磔地尖叫着从他头顶掠过,郁墨石忧伤地目送着这只不知 要投向何方的鸟儿离去。这种象翠鸟象渔鹭的鸟儿笔直地立在小溪边,超然物外 的样子曾使郁墨石生出一缕诗情画意。但它远远近近的叫声在寂静得仿佛能听到 空气丝丝流动的声响的草滩上却显得极为悲情,不知怎的,这会令他想到传说中 的精卫。   远处有几头如岩石般地一动也不动的牦牛,怪模怪样地陷入沉思。一匹黑色 的绊马唯唯喏喏地移动着步子,左一嘴右一嘴地卷食着墨绿色的水草,心满意足 地打着响鼻。郁墨石隐隐听到草根被马从地表生生剥离时的呻吟,他下意识地薅 起一把把草投入溪中。小草的草茎草叶无力地在水中散开,如溺水者挣扎沉浮。 一只油黑发亮的蚂蚁直立着,慌乱地张扬着它的触须和前足,随着水中草茎团团 乱转。郁墨石即刻欠身出手捞起那把草来,连同那只绝望的蚂蚁一起放在草墩一 边。那只被水珠糯湿了的蚂蚁,犹豫片刻,便拖着一丝浅浅的水线吃力地逃离那 些湿草,钻入干草丛中不见了。   “呀!” 夏思雪抬起手背,轻轻地叫一声。郁墨石凑过去仔细一看,一只 小蚂蚁在她手背上来回狂奔。她蹲下身,将手背张开贴地,但旋即又站起身,小 心翼翼地护着那只蚂蚁,远远地走向她和他刚才落座的沙丘。   看看天还早,郁墨石仔仔细细地掸掸衣裤,漫无边际地向草滩深处走去。   暮霭降临了,矿区大街上空无一人,偶尔有一辆满载着大煤的卡车轰轰隆隆 地疾驶而过,在路上留下散散淡淡的煤屑。   郁墨石绕过墙边大堆的垃圾,溜进学校后墙的小门。他远远地兜了个圈子, 避开教工宿舍,向自己的住处走去。跃过一条两边堆着冒尖的沙石的坑道,他的 双膝一软,险些乎跌倒。他恨恨地对贾老师亮着灯的宿舍啐了口唾沫。   校园里一片寂静,静得让人心慌意乱。公用水龙头有一小股水哗啦啦哗啦啦 地淌着,发出很大的声响。郁墨石感到头上脸上非常涩重,看看满是尘土的胶鞋 和裤脚,他知道自己一头一脸的沙灰。走到水龙头前,他叉开双腿接一捧水向脸 上撩去。唷,凉呀!浑浑沌沌的脑瓜一爽,他精神为之一振,然后接一捧又一捧 水向脸上撩去。   他用袖管擦着脸向宿舍走去。锁没了,门虚掩着。潘连花在呢?一推门,纸 顶棚哗地瘪进去,又忽地鼓曳来。他的床上坐着一个瘦长的人,那是夏伯伯。他 到学校快一个月了,夏伯伯会不会是送钱来的,他这样希望。   郁墨石的心卟通卟通地狂跳起来,脸上掠过一阵惊喜,象探出云层的日头, 但随之又阴了下来。   “回来了。” 夏伯伯声音哑哑地说,“坐下!”   夏伯伯瘦削的脸上布满愁容,显得极其疲惫。他垂着眼睛,把一饭盒的卤牛 肉和几个咸鸡蛋、两块大饼从桌子那头向郁墨石这边推过来。   郁墨石头发发梢上有几颗水珠接二连三地落在手背上,他吃力地抹抹额头, 再也不敢抬眼。夏伯伯什么都知道了。   “出身是不能选择的,但道路是可以选择的。”夏伯伯一脸真诚地说,夏伯 伯这两句话一下子使他记起了苏城那个引诱他告发爹娘的老排长。   “在咱们这个国家,政治生命高于一切。一个人政治上有污点,这一辈子就 完了。这几天你一直野在外边,你还不知道吧,你被学校开除了!” 夏伯伯沉 痛地闭上眼睛。   房顶轰然塌下,结结实实地砸在郁墨石肩上,紧接着他的胸口一阵刺痛,这 种刺痛立即又闪电般地幅射到他的后背。他看了一眼完好无损的屋顶,软软地靠 在后面的被褥上。   “到学校还不到一个月,不到一个月,你致人重伤,拒绝检查,还不参加政 治考试,后面竟然又发展到连续旷课一礼拜。你呀…你!”   “我没旷课,我请假了的。” 郁墨石手脚冰凉皱缩着身子,无力地申辩道。   “你小小年纪,一个人在老家吃了这么多苦,照理来说,该懂事的。丫头一 直说你乖巧聪明,我也一直这么看的,可我现在看你很混,一个胡涂虫呵!一个 被学校开除的人,将来哪个单位会要你,你今后的路再怎么走哇!” 夏伯伯沉 默一会,痛心地敲一下桌子缓缓地说道,“这样吧,你怎么来的,还怎么回去 吧。……丫头真不该把你接到这儿来!”   “夏伯伯,你能不能…能不能别让我回去…我不想回…去!我去求求学校, 我去求求他们,好呀?还来得及…来得及的呀!”   郁墨石的眼泪喷涌而出,他感到自己一下子被击垮了。   “上上下下的人我都找了,什么话都说了。没有…用啦!” 夏伯伯慢慢地 摇摇头,一脸苦寒。   郁墨石突然觉得自己不会呼吸了,眼前的一切刹时变得一片模糊。整个人如 坠冰窟,寒气彻骨。   夏伯伯站起来,久久地沉默着,看着无声地哭泣着的郁墨石,然后嘶哑着嗓 音说:   “你先吃点东西,洗洗睡吧,我住招待所去。一切都等到明天再说吧!”夏 伯伯突然从衣袋里拿出一叠钱说,“那张存折上的钱取出来了,先拿着,回头一 乱不要给忘了!”   现在连存折上的钱都拿出来了,郁墨石彻底地绝望了。   夏伯伯拎着那只破旧的小黑包,拖着双腿,摸出门去。   门开了,一股风象一只怪兽携着沙尘迅疾地一掠而过。   夏烈炎走出很远,仍能听见那间黑屋子里传出的一阵阵压抑着的令人心碎的 啜泣声。   昏沌的夜空,看不见一点星光,半明半暗的月亮孤零零地斜挂在天上,月亮 四周裹着一圈昏黄的月晕。柴达木人都知道,明天是个风沙天。   郁墨石驮着那捆扎得非常松散的象一大堆柴禾一样的被褥,提着包站在宿舍 门口,犹豫一下又折回去,用一张报纸裹着那两块大饼,向压在盛着牛肉的铝饭 盒下的条子看一眼,木木地走出门去。   夜色中的大青山仿佛近在咫尺,充满着恶意地矗立在他的眼前。他的泪仍然 止不住地往下流,他用手背抹着眼泪,拖拖拉拉地走过那道小门。   路对面的草滩上空有一股风呜呵呜地发出声声啸叫,风声凄厉而又恐怖。   一匹老狗夹着尾巴在墙外垃圾堆里扒拉着被炉灰盖上了的一堆腥臭的羊下水, 叽咕叽咕地吃着。它身上拖一片挂一片如破毡似的皮毛,如一个标准的流浪者那 样精瘦而又肮脏。这匹哼哼唧唧的老狗被突然出现的郁墨石吓一跳,嗖地跳上公 路,一步三回头地撒腿遁入浓重的黑暗之中。   郁墨石抽抽噎噎地蹲下身,从地下捡半块砖揣进衣兜,沿着那匹老狗逃窜的 方向吃力地走去。他要去察汗乌苏。   睡意沉沉的矿区,一片灯光在灰蒙蒙的烟雾中明明灭灭,闪烁不定。有几声 空灵而又使人心悸的犬吠声破空而来,淅淅沥沥地撒落下来,被风送得很远很远。   郁墨石沿着那条被黑暗吞掉一段又吐出一段的青藏公路有气无力地走着,他 走走歇歇,也不知道自己走了多远,也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间。到了最后,他歇 得次数愈来愈多,歇得时间愈来愈长,但是歇半天,走不了多远,两脚就如同踩 在棉花堆里,高低虚浮,人就开始前摇后晃,他知道他已经精疲力竭。于是,他 就一屁股坐在路边,任凭携着细沙的狂风抽打着他的身子。他再也走不动了。公 路两边黑黑白白的戈壁滩宽窄不一地淹没在黑暗的深处,仿佛被拦腰斩截了一般。   天上有时飘来几片白云,给他带来了一丝慰藉,但转眼间又消失在黑沉沉的 夜空中。每次一看见远处晃动着的灯光,他只向死去的爹爹祈求,帮帮我吧,帮 帮你的儿子吧!但汽车近了,两盏雪白的大灯一晃而过,然后他就悲伤地看着那 盏如食人鬼魅的尾灯,一闪一闪地被夜色吞噬。他向每一个开夜车的司机招手, 但没有一辆车肯停下来的,而有的驶近时,明显地开始减速,可是一开到跟前, 油门呼地一加,将他留在更加深重的黑暗里。   他早早地吃掉了夏伯伯带来的两张大饼,其实那会他并不很饿,现在走了这 么大半天了,两张大饼早就没了。这会,他是饥火中烧,喉咙里又干得跟着了火 似的。人一停下来,身上的汗全凉了,他觉得很冷。于是他解开仍然背在身后的 行李,抽出被褥,把自己从头到脚裹了起来。   郁墨石象一座小沙丘似的戳在路边,半醒半睡地等待着天明。   突然,他格外清晰地听到了来自戈壁深处的大风带来的几声狼嗥,他毛发倒 竖地站起来,收拾好行李又继续向前走去。   他就那样走几步歇一歇,歇一歇再走几步。起初前面出现的每一块里程碑和 路边的每一块大石,都会使他心惊肉跳,它们似乎随时待他靠近时,便一跃而起, 带着刺鼻的膻味和腥气呼啸着向他扑来,后来他则眼开眼闭地向前机械而又麻木 地挪动。   天一点点地亮了,但他没有觉察到这种变化,不知东方既白。直到天边微微 透出些微红色,他才知道自己算是走了一夜的路。但他未见霞光万道,一轮红日 冉冉升起的日出景象。   郁墨石的小腿肚又是一阵锥心的抽疼,他慢慢地坐下身来去搓揉那象铁疙瘩 一样生硬的腿肚。但突然间小腿肚的痛疼如放电一般地扩展到他的脚掌,他呻吟 着扔下行李,脚下着火似的拼命蹦跳跺脚,想跺开那些抽搐在一处的脚趾。这时, 一轮惨淡的太阳已经高挂在天空。在那昏黄的日头下,一道高大厚实连天接地的 万丈大幕,在整个地平线上升起,而后齐齐展开,如铁幕般地向他铺天盖地地推 来。   郁墨石连忙搂着行李跑下路基,就地顺风卧倒。不大一会,沙尘暴发出撼天 动地嘶杀声,如万马奔腾而来。   于是,这亘古未变的蛮荒世界,一时间飞沙走石,声如震雷。他的衣裤和未 扎紧的行李边边角角如猎猎旌旗,呼叫不绝。不知过了多久,风过沙停,耳根一 片清静。他从沙窝中仰起头来,细沙顺着他头发脸颊仿如沙漏淅淅沥沥地淌下来。 他慢吞吞地从厚厚的积沙中坐起身来,身上的黄沙呼地一声落地有声。   形似沙雕的郁墨石眼中渐渐地注满了泪水,他咧一嘴,发一声狂暴的呜咽, 准备痛痛快快大哭一场。   “哭你娘只屄!” 郁墨石使劲地抽了自己一个大嘴巴,恶毒地对自己说。 接着,他的眼泪全回去了。   从这一天起,郁墨石觉得自己似乎不会哭了,心也开始变得生冷起来。但回 来后,郁墨石觉得自己又慢慢地活了过来。   16   夜已深了,他感到闷闷的,想出来走走。郁墨石小心翼翼地取下门栓,尽可 能不发出一点声音,但门还是吭地一声,弄出很大的动静。   他站在家门口不知要去哪儿,带着星星点点雨丝的风吹到脸上,有些凉意。 他犹豫一会,信步走向夹弄。   今晚有雨有风,街巷两边没有一个人影。夏思雪奶奶家,离书场街并不很远。 他凭着小时候的印象,慢慢地穿过大街小巷。   郁墨石找出那条沈家弄,默然地看着旁边的门廊。一只肮脏的掬拢的小手从 廊下伸出来,小手掌中水花四溅……,他木木地走到一座石库门前,一脸雨水。   这是一座老宅,墙脚下布满年深月久的苔藓。高高的烟灰色的墙体,等距离 地钉着一条条长圆形的护墙铁板,那些护墙铁板如一滴滴凝固的泪珠,高高地急 促地挂在墙上,墙头瓦拢上还有一蓬茅草在风雨中飘摇。整座宅子,显得阴沉而 又忧郁。   石库门框中两扇厚重的木门上嵌着一长条生满绿灰色铜锈的铜牌,那铜牌象 回形针似的,上面有一行Mail box的英文,字母虽然年代久远,但依然清晰可辨。   一个少女踮着脚尖,拉开小门一看,欣喜地喊道:奶奶,来信了!   她说,收信的感觉真好。   她有在另一个世界上也能打开的信箱吗?郁墨石摸出一支烟来。   如史前般的静寂荒凉的沙砾地,有几个落寞的坟包。年复一年,这些坟包被 肆虐的狂风越剥越小。坟包表面寸草不生,结壳的沙土盖上布满粗大的裂缝,她 的坟包也是。   一只圆睁着血红眼珠的沙地蜥蜴,静静地伏在他的脚下,抬头看天。   临离开柴达木的前几日,郁墨石又来了,他为她读着他在那些个孤独的忧郁 的黄昏,写下的一封封长信。读着读着,他的声音哽咽了,而后潸然泪下。于是, 整个旷野里都回响着他的抽泣声。   那些信,被幽蓝色的火舌,呼呼地吞没了,化为一团深蓝色的灰烬,向四面 八方一路翻滚,飘散开去。   每逢她的忌日,他不能赶来,他也要用这种方式来祭典她的亡灵。   想想土葬真好,他能实实在在地感觉到她的存在,她就在那儿躺着,完完整 整的一个人。他无法想象,对着一只骨灰盒他还能说出什么来。看着夏思雪的照 片,他会想起这个被肆虐的狂风越剥越小的坟包,这个表面寸草不生,结壳的沙 土盖上布满粗大裂缝的坟包。   在郁墨石飘泊无定的居处,夏思雪的照片都会摆放在最最显眼的位置。他一 直让自己生活在这种追掉亡灵的幽暗中。无论何时何地,他都能清晰地记起她美 丽而又沉静的面孔,她的淡淡的令人心安的微笑,她的温柔聪慧的眼睛,还有那 一头乌黑色的秀发。多少年来,他一直渴望母亲的拥抱一样,渴望着她的拥抱。   她是无所不在的,只要一想起她来,他总是黯然神伤,而她一旦真的翩然入 梦,醒来后,他心口抽紧,生出一种尖利的刺痛。   他知道,他的生活,他的意识,有时候就这样被弄得支离破碎,布不成阵。   一道强光划破黑暗,光柱下有密集的雨丝舞动着。郁墨石的头发沾满了一层 白蒙蒙的细密的雨珠。   他隐隐听见从雨中传来一阵橡胶雨衣稀里胡涂的摩擦声和低语声,他慢慢地 转过脸去。一道强光粗暴地直射他的眼睛,他的心底迸出一丝低吟,本能地抬起 胳膊遮着自己的额头。   “站那儿,别动!” 一个声音高叫着,透过黑沉沉的雨幕。   郁墨石的脑袋轰地一声炸了,眼前一片金星狂舞。他疾如闪电,返身发足狂 奔。“抓盲流呵 ̄ ̄ ̄!” 他的身后喊声大作。啾的一声,一颗子弹穿破夜空 如蛇信在他头顶上方丝丝作响,一掠而过。   远处有几个穿著军用雨衣的人打着几支手电,朝着郁墨石踢踢沓沓地走来。 他厌恶地转过身,慢慢地向前走去,象一个孤魂飘荡在这一片弥漫着水气死气的 小街上。   只有在散步的当儿,她才会挽着他的手或者一手搂着他的后背。因此,他每 天都盼着这样一次散步。想着有朝一日和她一块回家,这样走在苏城的大街小巷, 他的心里便有一种柔情荡漾开来。   尕斯湖有时候一个下午都在刮风,风沙震天,鬼哭狼嚎。但吃晚饭时,风突 然住了,鸦雀无声,能听得见嘶嘶作响的空气声。于是,一会儿宿舍区到处都是 乒乒乓乓的关门声,横贯矿区的公路上,出现了三五成群的散步的人。   只要天气放晴,吃过晚饭,夏思雪就领他沿公路散步。有车来时,他们都慌 忙逃离公路,待车扬起的铺天盖地的沙尘逐渐消散,再回到路上接着散步。   无论在柴达木的任何地方,环顾四面都是山,而自山脚一路奔来的大地中央 则明显地凹了下去,怎么看这些地儿怎么都象一只硕大的碟子。   公路两边是一片稀稀疏疏的草地,间或有成片的卵石沙窝土丘沙包点缀其中。 那些高高低低的土丘沙包上,毫无例外地长满了一蓬蓬茅草沙棘和枸杞。那些茅 草又壮又高如修竹,他喜欢。   那些三三两两的散步者大都是厂区一些精力过剩的男青工,夏思雪说她一个 也不认识。但他们看见她和他老远走来,便有人唱一句冰雪遮盖着伏尔加河之类 的俄罗斯民歌。接着,其余的人便同声合唱。厂里的男青工也这样,路过家门有 时会突然吼一嗓子,然后引吭高歌起来,这常常将他吓一大跳。文雅相些的则一 路浅吟低唱而来,有一个手风琴拉得特好的龟儿子音色极美,过来过去都是“红 莓花儿开” 。郁墨石知道,他这是唱给她听的。   夏思雪和他外出,他们也总那么看她,直露的偷偷的怯生生的,看一眼又看 一眼。这使他非常不快。她虽然说过,哥哥是她在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也是唯一的 朋友。但他还是提心吊胆的。于是,他无时不刻地把哥哥挂在嘴上。但两年来, 哥哥却没有一点儿音讯,他隐隐地感到她为此有些焦虑。有一次,她说到哥哥时, 眼泪卟落卟落地下来了,从此他便绝口不提哥哥的事儿了。   他对所有不论以何种方式接近她的男人,婚否不限,一律加以敌视排斥。   下班后如遇造访的男人,他们和她说话时,他会随意插嘴打断他们的谈话, 抑或将家什弄得乒乓作响。他们坐得时间长些,他就这样,不停地折腾。他就是 要弄得他们不安,让他们坐不住。小木匠刘三以为替他做过一个土坯模子,就有 资格到这儿坐坐,谝谝闲传了。他大喇喇地走进来,一屁股坐在她的枕头边,脚 搭在桌脚的横档上,未来得及说点什么。郁墨石就逼着刘三抬脚撤出,他要翻箱 倒柜。他不能容忍那些男人坐她的床,尤其不能容忍他们挨着她的枕头坐下。夏 思雪的床上有一股淡淡的清香,这种清香在她缀着流苏的枕间尤为强烈。那样一 来,这种香气似乎便会有些残缺。   人一走,她把他拉到跟前,看着他的眼睛笑了。不过,她似乎特别照顾他的 情绪。偶尔,她也收到封把别人的来信,她会用一种极其随意的动作读信,以表 示这并非是一封非常重要的来信。但有时她会笑着戳他的额头发一声,哼!   每次散步,他们的前后都有一些影影绰绰的散步者。后来,他们一出厂区就 下路,慢慢地步入荒野。   他和她远远地找个土丘沙包坐下,有时就那样一言不发地坐着,默默地看着 落在山脊后面的如血残阳。   有一次,夏思雪垂着双肩望着高远的天空说:“小弟,阿姐唱支歌你听。”   在一大蓬坚韧如竹的竹节茅草的阴影下,她的脸上阴晴不定,显得有几分凄 楚。   “好呀!” 郁墨石一下坐直了。夏思雪偶尔也有哼哼唧唧的时候,声音清 亮而又悠闲,但她从不放开喉咙。她一哼歌,他就有一种节假的感觉。   “同样的蓝天,同样的流水……”她一扬头低低地唱道,“但异乡的蓝天流 水却使我悲伤,悲伤……”   恍如洞箫的歌声,忽忽悠悠地飘荡在荒野四周。郁墨石觉得自己的心一点一 点地束紧了,自身在这悲凉的歌声中渐渐地蜷缩变小。他看到自己在一个灰色的 季节里跌跌撞撞地推着灰色的童年,一路穿行而来。   “啊,大雁在天空中排成长长的一行南飞,南飞,在那天际的尽头就是我的 故乡,我的故乡……”   一串悲凉的旋律慢慢地拔地而起,一节一节向上攀升而后又渐渐回落,淅淅 沥沥地迎风飘散。四周一片静寂,在丝丝作响的空气中,一缕细沙索索落落地从 沙包上泻下来。   郁墨石仿佛听到她体内有一种东西正在慢慢碎裂。他的眼前模糊了,天地间 刹时笼罩着一层淡淡的愁雾。   他不仅感到她唱出的每一个音符中的一种忧愁痛楚,而且其中还有一种模糊 的难以言状的孤独,一种摸不着驱不散的孤独。他想哭,犹如孩提时看到妈妈手 臂上输液管中一股股剌人眼目的回血。   “哥哥呵,你在哪儿呀……!”他面向着天苍苍地茫茫的荒原,在心中轻轻 地呼喊着。   郁墨石看见那两个一高一低的人儿在呜呜咽咽的野风中,相互搀着慢慢地溶 入瓦灰色的暮色里。   郁墨石听见自己孤寂的脚步声在沙沙的雨声中回响着。   17   郁墨石拖开藤椅的声音传了过来,但又没动静了。过了半晌,一阵脚步拖过 房间、楼梯,到了楼下客堂间。又隔了一会,大门吭地一声开了,又吭地一声关 上了。他又出门了!秦霭露心里嘭地一跳。她半爬起来,但又犹犹豫豫地躺下了。 远处人家的老式自鸣钟当当当地敲了十一下。   表弟总是很晚很晚才上床睡觉。有时,她一觉醒来,窗外的月亮已经西夕了, 缀在天幕上的几颗星星也暗淡了下来,她以为他肯定睡着了,不料,藤椅又是咯 吱一声。即便他上了床也要折腾很久,翻来复去的。   这些天来,夜深人静了,但她总能听到他抽烟的吞吐声和轻轻的叹息声。郁 墨石刚回来给她带来的一丝兴奋,早已荡然无存。一想到他,她的心里就沉甸甸 的。   妈妈说过几次了,让她陪郁墨石出门到处转转,散散心,但都被郁墨石婉言 谢绝。看看郁墨石天天一脸茫然,枯坐无语;看看周围那些与郁墨石年龄相仿的 小伙子整天价蹦蹦跳跳,嘻嘻哈哈,她的心尖有如虫啮。   初见郁墨石,秦霭露就感到他精神有些恍惚。晚上,他有时会独自把自己关 在房内喃喃自语许久。昨天早晨,他还将刷牙杯伸进脏水桶中取水,虽然郁墨石 发现自己走神,马上纠正了,但她还是很难过。   昨天一上班,她就去苏城精神病院找莎丽的丈夫杨格尔,他是精神病医生, 莎丽是她一个特铁的小姐妹。   “是的,他过早地进入了这个成人世界,有点遍体鳞伤的样子。”杨格尔在 镜片后面眨眨极有精神的眼睛对她说,   “有的人讲,那种人的心,象核桃,通体是难以抚平的刻痕。一颗受了伤害 的童心,长大后便是这等模样。据说,痛苦犹如爱情,赋予不同年龄的人不同的 内容。但是倘若一个孩子自幼触及连成人都难以承载的创痛,即使造成这种痛苦 的条件消失了,痛苦被遗忘了,但这种痛苦仍会在暗中起作用。”   杨格尔坐在那把镀锌的铁椅上叹道:过几天他和莎丽来书场街串门,顺便同 郁墨石聊聊。   她已经有好长一段时间没见莎丽了,她想回头托托莎丽,等郁墨石在苏城的 工作落实了,给他介绍一个可人意的女友。她想,或许这是疗治郁墨石精神创伤 的一帖良药。   身边的小姐妹都把她拉下了,统统成家并已养儿育女。她们都替她张罗过这 事,尤其是妈妈。但她坚拒不受,谁也没辙。   自幼看到妈妈常常躲在房间角落里,暗自垂泪,她对这种所谓的“家” 有 一种本能的恐惧和厌恶。那一群住在西兵营的丘八,性格暴躁自以为是,一言不 合,便拍桌拍凳,大吼一声:老子毙了你!他们的老婆孩子个个大约被他们枪毙 过八百回。但爹除了这些,还一肚子花花肠子。解放初他在苏城军管会任职那会, 犹如老鼠掉在米囤里,不论小姐姨太太,抑或唱着翻身道情的女工,他来者不拒。 妈妈就是在大军联谊的舞会上与爹相识,被轻而易举地弄到手并死心蹋地地嫁给 了他的。那会她是苏城丝绸工学院的校花,一个情窦初开的三年级学生。为此, 舅舅郁汉良有几年和妈妈没有什么往来。   爹花心花肺由来已久,听人说他当通讯连连长时,连里的女话务员差不多都 让他给睡了。他自己也承认,如若不是这样,他早就升上去了,和他一块儿扛枪 的几个哥们当年授衔时都是两杠三星,只有他是两杠一星。   秦霭露很可怜妈妈,妈妈什么都跟她说,也只有跟她说。因为爹,男人一向 她示爱,她就觉得恶心。   妈妈翻个身,咂巴咂巴嘴又睡过去了。她天天变着法给郁墨石烧各式菜,象 一只家禽,伸长脖子在他面前叫唤个不停:“吃呢,小弟,你尝尝呢!” 她脸 上始终挂着一抹油亮的微笑,舞着螳臂一样的胳膊拆鸡拆鸭。   妈妈从邻居那儿用钱买了些家禽票肉票和蛋票,有时她干脆直接回古寺巷那 儿拿。   秦霭露什么时候都能看出妈妈眼里一成不变的抱愧和歉疚。夏思雪带表弟离 开苏城后,妈妈从此失魂落魄,寝食难安。后来接到夏思雪父亲说要把表弟户口 办到青海去的信,她又不行了,整天嘀嘀咕咕,过继给夏家,连姓也得改掉,回 头我再怎么见阿哥阿嫂,见你外公外婆,见郁家门里的祖宗啊?再说,这户口一 迁出,可就再迁不回来了,这可咋办,咋办才好?她不肯让郁墨石一辈子都呆在 那么个天老地荒的地方,但她也知道郁墨石是决计不会再回苏城了。妈妈办这事 办得不着力,主要是过继的事让她极为踌躇。突然她又收到了表弟不知去向的来 信。妈妈当时拿着那封信,面孔死白如灰,浑身哆嗦着,笫二天就起不来了。后 来她整日价自言自语,对天井里的树说话,对花坛里的花花草草说话,对偶尔路 过家门口颤颤巍巍探进头来的鸡说话。可怜的妈妈都快疯了!   秦霭露长长地叹口气,悄然起身,想下楼看看。路过郁墨石房门半敞的房间, 她犹豫片刻,走了进去。   秦霭露一下又看见那帧照片在暗中闪烁着鳞鳞光影,她知道她是谁,她对从 未谋面的夏思雪同样深怀感激。   她听见沙啦啦沙啦啦地下雨了,雨声如蚕食桑,但郁墨石还是没有回来。等 了一会,她索性下楼到客堂间来等郁墨石。   她坐在藤榻上,慢慢躺下去,但背肌一触及榻面,马上又坐起来,藤榻很阴 凉。   “这个人会去哪了呢?”她双手梳理着一头乱发,目光发呆地凝视着天井里 的泡桐树。泡桐树下半干的地面上,有一圈星星点点的水印在暗中散发着幽光。   “作孽呵!” 秦霭露幽幽地叹道。   18   天刚蒙蒙亮,对过园墙里一树一树的鸟儿兴奋地唧唧喳喳地叫个不停,预示 着这是一个好天气。   郁汉英一如平时,在楼后巷内的一阵单调急促的脚步声中醒来。有几次她真 想下楼追出去看看这个天天吵醒她的是个什么人。   房间里罩着一层薄薄晨曦,清冷而又凄凉。郁汉英觉着嘴里有些粘稠,喉咙 间干痛干痛的,似块垒在喉。她轻轻地咂咂嘴,咽一口唾液,唾液在喉间迟缓而 又曲折地下流,喉间立马一阵刺痛。小腹的抽疼又开始了,昨晚半夜里就有过一 次。她赶紧爬起来,半跪在床上,大腿使劲地抵着小腹,闭上眼睛,等这一阵剧 痛过去。   原来她因为舌苔一直很厚,没有食欲,高医师说她是患了寒症,每天她要灌 下两大杯满满荡荡的酱汤似的药汁,但多少帖药下去,都不管用的。人愈来愈虚, 一动就大汗淋漓,为这,丝绸博物馆的同事,连条帚都不让她摸一摸。这狗屁舌 苔,弄得她浑身不适。但没有多久,她的下体几次大出血,体重也显著消瘦,才 去医院查查,结果说是癌,子宫虽然摘除了,但癌细胞很快又转移扩散,高医师 几次三番催她住院化疗,都被郁汉英一口回绝,她知道自己没有多少日子了,每 天一躺下去,她总担心第二天早晨醒不过来。   这些年来她始终不能入静入定,尤其是从醒来到起床这当儿,是她最难受的 时候。往事犹如茧丝,只要揪着一个丝头,便丝丝缕缕,左绕右缠,没完没了。 但每当往事带着那种锐利的刺痛,带着啸声直击心房时,她立即打住,翻身下床, 然后象陀螺般地忙个不停。她现在只想着赶紧催这糟老头子把郁墨石的事办下来, 郁墨石的户口一直在苏城,对他而言这事并不十分难办。工作落实了,再给他找 个象样儿的女人,成个家。这样也算给兄嫂一个交代,给郁家一个交代。如此, 自己死的时候口眼也能闭了。   这几天,郁汉英感觉很不好,小腹一老坠痛,有几次痛如刀绞,一头一身的 冷汗。她都以为不行了,但还是过来了。每天睡下去,她都要一遍一遍告诉自己 现在不能走,一切都得等郁墨石的事定下来才成。   那种抽疼慢慢变成了似有似无的一种钝痛了,郁汉英用手背抹去额上一层冷 汗,而后轻手轻脚地起床了。她穿戴整齐后,开始对着镜子梳头。   “象个鬼呵!” 她对镜中的自己说。   秦霭露在床上发出一声轻轻的叹息,郁汉英以为女儿醒了,连忙转过头去, 但秦霭露仍在熟睡中。如果就这样守着女儿守着郁墨石,日子就这样一直过下去, 倒也挺好的。待他们成家再帮着领领小孩…唉,没有病该多好!   郁汉英就这样眼睛湿湿地一直看着熟睡中的女儿,她始终奇怪女儿的睡姿- --一手置于脑后,绷直身体,仰天而卧。什么时候看她,什么时候都这样,像 是一夜连身都未曾翻过。冬天里,霭露的被窝躺进去啥样,起来前还是啥样。   别人家的睡相都不大中看,有的还有几分怕丝丝的。但女儿两腮如桃,气息 如兰,条是条线是线,人变得益发修长挺拔,真个是如花似玉!   有好几个人告诉过她,说霭露比她年青时还俊,连兄嫂也这样说过。但她一 直将信将疑,直到几年前秦霭露上调回到苏城上班。有一天她睡到半夜,猛然发 现那只老畜牲不在身边了,她蹑手蹑足挨个房间找,最后看到这只畜牲目光散乱 鼻息粗重,失魂落魄地站在女儿的房门口。她浑身抖颤着将老畜牲拖回房里,然 后咬着被褥哭倒在床里。   “我…我眼里只有一个美丽的女人…。”秦国忠有气无力地在她身后说。   那天待她重新回到女儿的房间,细细端详熟睡中的女儿,她才真正意识到女 儿确实已出落成一个标致的大姑娘了。从此,她就搬进了女儿的房间,严防死守。 也是从那天起,什么时候她都感到腹中空空,她开始死吃烂胀,逮什么吃什么, 于是她的面庞体形如团发面一样膨胀开来。   郁墨石的房门嘘开一道窄缝,兄嫂的房门也嘘开一道窄缝。郁汉英悄然无声 地将侄子的房门拉紧,而后顺手推开兄嫂房间的门。   屋里有股灰尘味和阴湿气,她轻轻地走进屋去开窗透气,透过排窗,她看到 窗下的屋檐瓦上湿嗒嗒的,窗棂四边有点湿漉漉的。   她吁出一口气,环视房内,那些盖在家俱上的白令纸蒙着一层薄尘,那张宽 大的黑板床也满是尘埃。那床原是父母用的,小时候他们兄妹总喜欢烩在这张大 床上折腾。   一双小兄妹在对跪着游戏,小妹子不听话,小哥哥轻轻掴她一个大嘴巴,在 小妹子唔哩唔哩快要哭出来的时候,小哥哥就对小妹子拖长调门如诵经:一记耳 光,拍到里床,里床有只缸,缸里有只蛋,蛋里有个黄,黄里有个小和尚,唔哩 唔哩要吃汤……。   郁汉英的鼻子一酸,赶紧退出房去。她搭上了兄嫂的房门搭扣。   楼梯的木扶手也有点湿,很粘乎。她踩在后天井湿糟糟的水门汀地上,看着 枝繁叶茂的腊梅树,腊梅树一树的水珠,亮得发灰。哦,夜里下过雨了。刚才她 只是以为露水很重。   待会儿,买完菜她想回古寺巷一趟,催催那只老猢狲,都这么多天了,郁墨 石不能老这么待着呀!   郁汉英快手快脚地洗漱一番,提着菜篮子向大门走去。   表姐关大门走人了,她每天上班都走得特别早,她要花上近一个小时搭乘公 车穿过全城,才能赶到单位,她在市郊的一家信用社做出纳。   表姐什么时候都那么忧心忡忡地看着他,其间饱含着一种浓浓的亲情。那天 晚上,他出门后表姐竟坐在爹爹的藤榻里一直未睡等他回家。他一推开门来,一 脸担心的表姐从藤榻上一跃而起,穿过天井来迎他。见他浑身稀湿,象落汤鸡似 的,她心痛得连脸都皱缩起来,而后竟象娘一样要用干浴巾来包他。这使郁墨石 感到彻里彻外的温暖。   姑母老是象冲军一般,古寺巷书场街两头奔,整天忙得脚不沾地。她似乎天 天都在为过去所作的一切忏悔,郁墨石冷不丁地抬起脸来,常看见那对可怜巴巴 的眼睛在盯着他出神。瞅见他在看她,她竟羞羞答答地垂下头去。他不肯相信姑 母只有半年的时间好活,医生判断失误这种事可以说多得一塌糊涂,再说发生奇 迹的可能性也不是没有。但他也想起过姑母冰冰冷冷地躺在停尸台上的情景,那 样一想,他的心就痛起来了。   得知姑母罹患绝症,郁墨石从州民贸大楼买了几斤冬虫草带回来给姑母补补 身子,但她今天这儿送些,明天那儿送些,连王街长那儿她也送去了一份。虽然 这个王街长因为儿子奸污幼女被判刑入狱后完全蔫了,但姑母说总归能说得上几 句话的。王街长的儿子从部队服员回家待分配,她家办的向阳院在区里的名气最 大,那些女孩全是向阳院的孩子,所以民愤极大,她儿子差点儿被吃枪子。郁墨 石记得这个服员军人长得尖嘴猴腮,王街长家的孩子全是尖嘴猴腮的模样。   他的事一直是姑夫在办,但姑母把能托的人早已托了个遍,说是要四处撒网, 中间捞鱼。除此而外,郁墨石吃喝拉撒所有的杂事,她都要插一脚。一天她走过 房门,竟问他要不要上厕所。郁墨石对姑母生出从未有过的一种好感。   郁墨石下床慢慢地走到窗前,窗外空气清新湿润,令人心骨俱清。   郁墨石头一次萌生出要到苏城各处走一走的念头,他转身走出房门。走过爹 娘房门,他的脚步不由得放慢放轻。   爹娘房间的门搭扣被姑母扣上了。这扇木纹纹理清晰的板门上有一个个节疤 如眼,冷森森的。那扇门后有一只没有被褥帐子的赤膊床,床下有两双拖鞋,爹 一双,娘一双。   房间内阴气逼人,灰尘满面。姑母已经很久没有打扫了。郁墨石回来后,几 次走入房间,独自在那里呆了很久。   这几天晚上爹娘照例在他临睡前,冒出来坐在他的房里,神情黯然,一声不 出地看着他。有时则凝视着桌上夏思雪相片出神,他们知道大哥和夏思雪的事。 但前天晚上夜半时分,他猛然醒来,只见他们双双立于床前,目光炯炯地直视着 他的眼睛,郁墨石不由得一声惊叫。爹和娘极为哀怨地瞥了他一眼,锉下身子, 畏畏缩缩地飘出门去。   姑母表姐听见他的惊叫声,腾腾腾地冲进他的房间,打开灯来。姑母用毛巾 擦去他一头冷汗,安抚几句,便和表姐重新回屋睡觉,他听见她们唧唧咕咕了许 久才再次睡去。   姑母昨天用钳子拔去了家里许多露头铁钉,无法除掉的钉头上她都挂了红纸。 郁墨石不知道姑母是什么意思,她什么也没说,他也什么都没问。风吹来时,走 道墙壁上的那些红纸簌簌而动,如天井里那棵泡桐树的枯叶,悉悉索索地响个不 停。   郁墨石自知自己幻听幻视由来已久,他也就那样听之任之,顺其自然。曾经 仔细看过几本有关精神病学方面的书,但越看越怕,书中有关精神病的许多症状 竟与他一式一样。后来多少年,他去书店就再不翻阅流览这类书了。   但不论幻听幻视,还是世上真有阴性物质这回事,这都让郁墨石抱愧不已, 他知道他吓着爹娘了。那样一来,爹娘再没有走进他的房里。他突然想起在帮人 打煤砖的一户人家里看到的一本没有书名的残破的古旧书,有冯梦龙批注“牡丹 亭”二十三折柳生梦见杜丽娘的鬼魂时的一段话来:此折生不怕,恐无此理,若 太怕,则情义不深……。思想至此,郁墨石觉得自己无论如何算不得孝子。   在没有回来以前,在他四处飘泊的日子里,死去的爹娘对他来说,常常是一 个遥远的模糊的失真的梦。   他背着象一堆破烂一样的行李走入察汗乌苏工业局的大门时,他以为自己已 经得救了。他把行李放在一个种着几蓬沙棘的花坛后面时,忽然觉得这个裹着旧 帆布沾满尘土的行李象一具黄胖的死尸。他不快地拍拍身上的土敲开了局人事科 的门。   “贡国强?”人事科的一个戴着袖套的老头,从眼镜上看他一眼,“我给查 查!”   老头翻来复去地看了一遍花名册对他说:“矿区来的,没这个人,连姓贡的 也没有!”   “麻…烦…老…伯伯,再给查一查……!” 郁墨石懵了,他急得口吃起来 了。   “我看好几遍了,再不用查,你走吧,我这儿忙着呢!” 老头不耐烦了。   “求求老伯伯,我在这儿谁也不认识,你再给查……!” 郁墨石差点儿想 向这个老头跪下。   “出去,搁这瞎鸡巴耽搁功夫,跟你说没这个人,没这个人,还搁这粘粘乎 乎,出去出去!”坐在屋角的那个一脸斯文,看上去最不可能发火的小伙子发火 了。   郁墨石浑身冰凉地走出人事科,门在他身后砰地关上了。   人事科门口那个用土砖砌成的方形花坛里,有一汪积水,积水倒映着横七竖 八的沙棘枝叶和蓝天白云。   轱辘吱吱嘎嘎地摇上来了,那个披着黑盖头的年青女人将水桶拎出井台沿时, 桶磕碰了一下,大片白练似的水又哗地泻入井口。她晃晃荡荡地拎着那桶水,看 都不看他一眼,走向道班门口的花坛。花坛是圆形的,栽着枝桠横生一派乱象的 沙棘,沙棘上还飘着一条条肮脏的红布条,远看花坛象一个俄堡。那女人把那桶 刚刚吊起来的水哗哗地倒进花坛里,就一步三摇地回屋去了。沾着浮尘草屑滋滋 作响的大小水泡,也顶着一方蓝天白云,还有生冷似铁的山峰。   为了避开可能乘车追来的夏伯伯,一看到远处扬着沙尘而来的汽车,他就赶 紧远离公路找个沙丘沙包躲起来。遇见养路的道班,他也绕道而行。一路上他采 了一些沙棘果和枸杞子,但吃下去,不但不管用,反而更渴更饿了。   那个女人一进屋,饥渴难耐的郁墨石放下行李扑向井台。他趴在井口,听着 那一阵阵空响,愣愣地看着水中的自己。他发现只是一天一夜的功夫,他就从一 个干干净净的学生变成了一个蓬头垢面的流浪儿。   郁墨石舔舔干裂的嘴唇,看看一间间紧闭的屋门想了想,急急放下轱辘,听 见糸着铁链的绳头卟通落进水里,他又急忙摇起了轱辘,捞着绳头,伸出舌头去 舔那截铁链上的水,但只是湿湿嘴而已。他原以为绳头会有一串串的水挂下来的, 但根本没有。   昨天傍晚,他一步步走向那个道班时,他那只一直在干磨的胃囊已经怒气冲 冲地往死里折腾了。但那几个蹲在门口喝面片的主儿,看到他摸出一张票子向他 们走来,就连连左右摆手,接着又手背向前地前后甩手,象甩狗屎那样。于是, 他又上路了。   郁墨石又连着将井绳放下去两回,但都那样。他绝望地坐倒在井台上,目光 空空地凝视着高远的蓝天。   他突然听见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便微微地侧过脸去。那个披着黑盖头的女人 头也不回地向屋里走去,离他不远处的一块卵石上摊着一张报纸,报纸上有两个 表皮绽裂的青稞面馍馍和一只热气腾腾的大茶缸子,茶缸子上喷绘着一朵润泽而 又温馨的红花。   笫一口滚烫的茯茶似乎掀去了他口腔上腭的粘膜,他的眼泪涌了出来,但他 没有半点自艾自怜。他感觉到背上有一种沉沉的压力,他知道那扇灰蒙蒙的窗户 后是一对黑洞洞的眼睛。   一股热力一股温情在这天老地荒的戈壁滩上弥漫开来。   郁墨石喝干了那一缸子带着咸味的茶,将茶缸小心而又恭敬地放回温润如玉 的大卵石上,带着满嘴的苦豆香味走了。他记住了这个道班---大水河三十九 道班。   郁墨石的手伸进兜里扳下一小块青稞馍,放入嘴里细细地嚼着,走到花坛后 面背起如死尸一样的行李,走出工业局的大门。   一辆喷着182地质勘探处的大卡车载着一车的青年男女从他面前驶来,他们 的衣袖卷得高高的,有的人的草帽挂在后脖梗上,显得特别的气宇轩昂。车厢的 四角插着四面猎猎作响的红旗。一车人一车歌,“是那山谷的风吹动了我们的红 旗……。”   郁墨石垂下头贴在墙上站着,直到那车开出很远,他才抬起脸来。   一辆拉着湿沙的马车摇摇晃晃地从街角那边拐过,郁墨石两手反托着松松垮 垮的行李,大步追了上去。如同那些皮毛纠结肮脏不堪的丧家犬知道在哪才能翻 寻到一口吃食。   当晚,他躺在那个采沙人漆黑一团的地窝子,闭着眼睛听着一只只沙鼠在头 顶的地窝子上悉悉索索地奔跑声,那一声声流沙声和大水河的流水声。   一阵大风呼啸而来,那些千疮百孔的灰白色的塑料薄膜,在那片地窝子顶部 普特普特上下鼓动起伏,一捧捧沙粒从那只看不见的手里撒下来,刷啦啦刷啦啦 地响成一片。突然,一道白光在门边刷地一晃而过,迅速地逸出被风吹得嘭嘭响 的到处都是缝隙的板门。   郁墨石一下从地铺上坐起来,心为此惊骇地簌簌作抖。他不知道那是爹还是 别的什么人的魂灵。过了很多年,他才知道这一天是娘的忌日。   19   郁墨石关上大门,又用力地推推,而后立定在门口。有几溜纵横交错的水印 子向碎石路两头延伸开去,在前面阴沟边上也是这么水出糟糟。有一个老妇在阴 沟那儿刷马桶,她身旁有一溜这样的马桶。   那是钮家阿婆,郁墨石想招呼一声,可还是忍住了。小时候走出走进见钮家 阿婆,他总要规规矩矩地叫一声的。娘被他们捉进去前对他说,现在连刷马桶的 钮家阿婆见了她都象没有看见她似的,从此,他也不叫这个纽家阿婆了。   郁墨石的关门声,吓钮家阿婆一跳,她抬起皱纹重叠的脸,混混沌沌地看了 他一眼,又满是疑惑地看他一眼,显然她不记得郁墨石了。郁墨石过去后,她的 马桶刷时断时续地动着,一直盯着他的背影看。   这个倒了一辈子马桶的钮家阿婆,没儿没女。从前,每天清晨把他从梦中惊 醒的就是她。不论刮风下雪,天蒙蒙亮,她便大踏步地走动着,擂响各家的门, 吆喝一声:倒马桶!嗓子粗嗄如男人。然后屋里一迭声的,来喽来喽…。一阵马 桶柄的吱嘎吱嘎声,粪水落入粪车的隆隆声,马桶盖和马桶砰砰啪啪的磕碰声, 而后是水声和马桶竹刷伴着蚬壳在马桶里的哗哗声,粗暴地在早晨的空气中传播 开来。   她长得三大五粗,不仅嗓子,身胚也极象个十足的男人。住在前头一个院里 的哥俩小时候,用砖拍碎过由她负责涮洗,晾晒在外头的马桶盖,被她四处追击, 头上背上招了好几下马桶刷子。打那以后,那小哥俩见了她的马桶就绕着走。身 大力不亏,一车装得满满当当,摇摇欲溢的粪车,纽家阿婆一推就走。哥哥管粪 车叫坦克车,那车一路驶去,所向披靡。   她对国家现行制度的敬仰完全转移到居委会头上。每天晚上,她拿着一面邋 邋遢遢的小旗出东家进西家,嘱咐人家火烛小心的差使,就是居委会分给的活。 虽然没有一个子的酬劳,但她极敬业,象倒马桶一样,风雨无阻,雷打不动,从 未听见过她有过半点怨言。   这些年,书场街有好几座厕所,人家可以直接到厕所倒马桶。她年纪也大了, 眼神不大好,手脚也不太对劲,刷出来的马桶得自个儿重刷才坐得下去。所以大 家已都不太响应她的“倒马桶喽!” 她的收入已大不如从前,幸而她被列入五 保对象。居委会主任吉阿奶过世时,她哭哭唧唧地走到居委会,结结巴巴地问人: 那…那往后,我的六块钱阿有了呀?娘对郁墨石说这事时问道,你说作孽不!娘 这样问,主要是指纽家阿婆无后的事。   小爷叔松松地站在自己家门口,一看到郁墨石,撇下一大早就捧个茶壶同他 开聊的刘老伯,穿着那双人字形的拖鞋特拉特拉地跑过来,两个指头搭在额角, 向郁墨石行了个美式军礼,一脸真诚地说,“对不住噢,那天晚上没认出来,冲 撞了,实在对不住了!”   郁墨石看着那张滋润的没有一丝皱纹的脸,严肃地摇摇头道:“没事,没 事!”   “嗨,小弟!”刘老伯抚一抚一丝不苟的头发,走过来搭腔,“这回来,就 再不走了呗!”   郁墨石淡淡一笑,摇摇头。这两个看着他长大的老乡邻不论怎样还是让他亲 得很。   “青海牧区,那就是说天天吃牛羊肉喽,倒也乐惠得很!” 刘老伯滋滋地 啜口荼,一副无所不知的神态。   “卵,牧区就天天吃牛羊肉?苏城是鱼米之乡,你天天吃鱼吃虾,有只卵来 吃!” 小爷叔双手接过郁墨石递来的烟,抢白刘老伯。   “那倒是,那倒是,不过马总是骑的吧!” 刘老伯用手挡开郁墨石递来的 烟,笑嘻嘻地问道。   郁墨石摇摇头向他俩解释一番,又寒喧了几句。青海甘肃宁夏,他们完全混 为一谈。他俩惟一了解青海的是,那儿是个关劳改犯的地方。   “等会见,用得着小爷叔的地方,就说一声!” 小爷叔一本正经地向告辞 了的郁墨石打招呼。   “来玩噢,回来这些天也没见你出过门,有空就来玩,咱们这是多少年的老 邻舍,你爷爷我都认识哩!” 刘老伯弹出眼珠,庄重地扬扬手中的茶壶向郁墨 石告别,而后又低声地对问他的小爷叔说,“他爷爷是苏城蚕桑专科学堂的教书 先生,好人!我爹说,老底子不得法的时候,去借点钱救救急,总是有求必应的, 而且从不讨,有了就还,没有就歇!”   郁墨石舒了口气,踏着碎石铺就的街路向前走去。路过刘老伯家大门口,他 朝里瞄了一眼。那是个大杂院,住了十好几户人家,人喊马叫的。刘老伯他爹, 那个同爷爷借钱从来不还的老人象征性地摇着扇子,老态龙钟地在天井移动着, 一见人出出进进,就在原地不动,等那些走起路来急匆匆的人走开了,才又向里 头移去。但爷爷奶奶却已死了八百年了。   街边有块凹地,里头栽着一圈修剪得非常齐整的冬青树,上面常常摊晒着赤 橙黄绿青蓝紫的尿布和破衣烂衫,因为有碍观瞻,居委会曾下过禁令。   郁墨石看见怒气冲冲的张阿太正在收拾一条摊在冬青树上的老棉絮,那老棉 絮,又脏又破,黄中带黑,一看就令人想起万恶的旧社会。张阿太大约要将这条 亵渎了红色政权的老破棉絮交到居委会去。她也象纽家阿婆那样陌陌生生地看了 他一眼,见她紫闭着象两爿蚌壳似的大嘴,郁墨石也打消了叫她一声的念头,她 会盘问他的。   苏城的大街小巷到处有这样的老头老太。自安东尼奥尼之后,有一洋人在苏 城老茶坊拍摄这些老太老头吃茶闲聊孵太阳时,他们竟怒火万丈立起身来,同声 斥责,逼着这个洋大人自曝胶片。有人常常用“路径依赖” 这个词来解释这个 社会司空见惯的告密行为,但对这些老人而言,郁墨石觉得不能完全这样说。他 们似乎是现行体制的拥戴者,是这个社会秩序的维护者,是这个政权的社会基础。 他觉得他所遇见的形形色色的右派也是,他们已经完全淡化了他们曾几何时在精 神和肉体上所遭到的折磨,也不愿讨伐和正视将其自身及整个民族引入一场劫难 的原因,似乎一切都是那样的自然而然。不仅如此,他们反而因劫后余生而心生 感激,并变本加厉地去回报那种所谓的恩德。他不能不承认这个民族血脉中残存 着些微被虐待狂的基因,如尽忠报国的良相良将屈死后又为当朝君主平反昭雪, 臣民因这浩荡皇恩热泪盈盈三呼万岁。   郁墨石长大后,回忆起他知道的那些在农场劳改的右派,常想这些被劳改和 未被劳改的,脱帽和未脱帽的右派,当年都曾经以拿大顶的方式来检视自己所走 过的路,尽可能地去印证自个儿的“原罪” 或力辩自个儿无罪的右派 ,严格说 来都是形右实左的伪右派!他们仅仅对单位头头脑脑的工作方法和中央的大政方 针有些个想法,平时好提个意见什么的,就被打成了右派。即使是一些大名鼎鼎 的右派,骨子里还是“左派” ,充其量是个谏臣。郁墨石这两年来因为如苏联 那样的真正的持不同政见者在中国的缺席而深感失望。   爹娘一类人则是被“逼上梁山”的,如这个体制能大度宽容地接纳他们,他 们决计不会“恶毒攻击无产阶级专政” ,而会依头顺脑地做一个顺民。   一群缫丝女工,顺着一座石拱桥走下来。她们人手一只小竹篮一步一颠的, 看起来很活泼。那些青春亮丽的缫丝女工,因为不见天日,她们的肤色雪白,是 那种过份的白,白得使人想到那些未被入殓的死尸。他不由得看了看她们那一双 双同样死白如灰的手。郁墨石又想起了娘,爹被他们带走后,娘几乎足不出户, 终日卧床。半夜里,郁墨石定时醒来抬头看娘,娘那张死白的面庞在漆黑漆黑的 房间里显得非常糁人。   她们竹篮里的饭盒和匙子咣啷咣啷乱响,大步流星地过去了。他突然听见在 她们中间暴出一阵笑声,有两个还频频回头看他。他知道她们在笑他,但不知为 了什么。   郁墨石夹杂在那些拖鞋后跟在路面上劈啪直响的买小菜的人中间走着,提着 菜篮行色匆匆的买菜人几乎是清一色的女人,但也涌动着好些被生活压得弓腰缩 背的男人。从前,娘也去买菜,她每天都带着小菜场中特有的气味回到家中。到 一个新地方,郁墨石常会独自去菜场走走,从芹菜篷篙莴苣那些散发出似有似无 的清香中寻找着他的娘。   德兰菜场有一个卖菜女的下巴颏象娘,他到菜场就只买她的菜。恰逢那天这 人没有出摊,他便会有几分若有所失,怅惘地四处搜寻。   书场街菜场里里外外都是黑压压的人流,到处是轰啊轰啊的不绝于耳的市声。   从门口挨挨挤挤的人丛中,郁墨石认出一个每天从家人头上剋扣一点菜金为 自己买一份早点的妇人,她尖声尖气地对一个熟人报着篮里小菜的菜价。她还是 那么年青,白嫩。那些噼噼啪啪放下店门板的女店员,也依然是那么漂亮。这儿 好些女人居然丝毫不见老的,小时候看见是什么样的,现在仍然是什么样的。他 实在想不出这些个女人有什么驻颜妙法。   忽然,一个胖大的女人,拎着篮子,拽着儿子迎他走来。那女人浓眉大眼, 一脸笑意,穿着一身粉红的短衫短裤,挡住他的去路。   “还认识我吗?” 她问。她的小儿子低头吃着大饼油条,胸口沾着几粒芝 麻和饼屑。   郁墨石辨认再三,依稀记得在哪见过,但记不起此人姓甚名谁。他歉疚地摇 摇头。   “韩美美,你小学同学,一直坐在你后头!” 她裂着一张阔嘴笑道。   “喔哟,韩美美,!”郁墨石牵动着嘴角,笑了。没想到这个在学校常常被 人弄得鼻涕眼泪一齐流的韩美美已经是孩他娘了。   三年级她连留两级,留到他们的班上,大伙儿管她叫留级胚。这个留级胚一 老送他铅笔橡皮,向他眉目传情。她五年级时胸脯已发育得有点样儿了,同他说 话,每每挺胸收腹地贴上来,吓得他魂飞魄散。   “你爹被枪毙掉了,你娘在牢里跳楼自杀,你就去了青海了,是吧?你没有 小时候长得有样子了!” 韩美美象开枪似的向郁墨石扫了一梭子就告辞了。   “快点吃,都弄开来了。”她叱责着儿子,摇摇摆摆地如水鸭子一样走了。   郁墨石目瞪口呆地站了一会,转身离开人群川流不息的菜场门口。   几辆早班车在马路上缓缓地驶过,象没睡醒似的,吞吞吐吐,摇摇晃晃。   一拐过马路,一座巍峨的古刹,在绿树掩映中露出了它色彩苍古的塔身和钩 心斗角的塔顶,犹如一个正在参禅打坐的高僧。那拖着几条粗大黑链的塔尖,仿 如一柄寒光微露的蕴藏着无限玄机的禅杖,微微地透着些灵气,指向蓝天碧空。   古塔衬着周围齐刷刷黑森森的古树,远远地庄重地耸立在路的尽头。   儿时,他觉得那是无边法力的所在。不论他离家独自走多远,只要看得见这 永远显出一副庄严肃穆的神气的北禅塔,便获得了一种安全感。   他已记不起来自己有多少童年的梦是同这座千年宝刹维系在一起的了。他也 不记得是谁说的那条传说中的白蛇和青蛇半夜就是从那儿飘然而下的。   “哦…北禅塔…!” 郁墨石战战兢兢地摸出一支烟来。   街口有一家小馄饨店,里头坐满了上街的农人和吃早点的主妇。原先这家小 馄饨店的老板,是个矮子,长相跟武大郎似的,但他有一个身材高挑的女儿帮工。 他的女儿眼睛不大,眼仁很黑,黑葡萄似的,非常精神,系一条污迹斑斑的白围 裙,细声细气地问吃客:一两还是二两?   哥哥和两个小玩伴有一次过年,把一枚点着的鞭炮扔进他那热气腾腾的汤锅, 啪的一声,四座皆惊。矮子日天操地地狂吼着,挥舞着笊篱飞快地追出来。唯有 哥给活捉,矮子在哥头上着实拍了几下,弄得他头上身上都是零零碎碎的馄饨皮 子。矮子拧着哥的耳朵,拼死拼活地要把人带到家里,他们身后浩浩荡荡地跟了 一大拨屁孩,七嘴八舌地指点路径。后来,哥抱定电杆不放松,矮子的女儿最终 找来了爹娘,哥当街遭到他自出世以来最重的一顿暴打。娘说一个年就给哥搅和 了。自此,哥每回路过矮子馄饨店就远远的绕道而走。   那会,矮子馄饨店店内虽然不大干净,但却远近闻名,常常吃客盈门。据说, 这全缘于馄饨中有一种与别处有异的鲜味,人称邋遢鲜。而矮子女儿人长得也美, 于是,人称邋遢西施。这附近还有家豆腐店,店主女儿人难看,一张塌扁脸,但 声音音色圆润如珠,极糯,因故,人称隔墙西施。郁墨石不喜欢豆腐脑,喜欢小 馄饨。原本他也常来这儿吃馄饨,轮到矮子女儿打理,他的碗中油水总比别人足, 葱花儿也比别人多。但因为哥哥一顿怒斥,郁墨石后来再没有吃过这儿的馄饨。 夏思雪居然也知道这儿有这样一家馄饨店,她说这儿的馄饨味道真得鲜。但而今, 矮子和他的女儿已不知去向,只有两个老阿姨捋胳膊卷袖子地在汤锅里搅勺子。 他不觉有几分怅然。   乘早晨凉快,他突然想一会儿去看富丽阿姨吧,老一天推一天的。富丽阿姨 前几年就搬走了,是沈阿叔厂里分的新公房。他回来两天,姑母就给了他一个地 址。   富丽阿姨的店里,一度还氽油条卖,遇见熟客,富丽阿姨会让油条在油锅里 多翻几番,才挟出来的。他想起小时候看到富丽阿姨一个乡下亲眷,将那两根老 油条放入竹篓里露出一脸心满意足的笑容,边走边用那只油手搽头时,郁墨石嘴 角浮起一丝微笑。   “快看,这个人有点神经病的喏!” 一对母女迎面走过,女儿轻悄悄地对 母亲说。   郁墨石迅速收起挂在嘴边的这一抹微笑,绕圈慢慢地往回走去,他不想重走 老路。   路两边是摩肩接踵的明清老宅,但在清一色的江南民居中竟兀自独立着一幢 小洋楼。楼墙正中有一个西式阳台象一只燕窝一样凸现在街面上,洋腔洋调地夹 在一排旧气十足的明清老宅中。看上去显得特别的不伦不类。小洋楼边上是一条 幽深的小弄,弄口有一块喷着沈家弄三个字的蓝底白字的牌子。   郁墨石不由得微微一惊。当走到这儿时他才意识到自己已走到这儿,中间的 路程,还有两边的街景,他没有一点印象。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穿过一个个车水 马龙的街口,从那儿走到这儿的。   看到那条弄堂,郁墨石径直走了进去,想再瞧瞧那座老宅白天的样子。   那座在夜色中显得阴沉而又忧郁宅子,这会儿看上去有几分凄恻,又带有几 分颓丧。烟灰色的墙体上有许多的霉菌,一滩一滩的,象石斑鱼似的。石库门框 中两扇厚重的木门错出一条缝隙,虚掩着,那块嵌在门上生满绿灰色铜锈的铜牌 沾着一滩新新鲜鲜的污渍,使铜牌上的几个字母,变得模糊不清。   郁墨石面朝大门,伫立良久。   20   他在巴依河街头往回走的路上,忽然想起当时没有注意到的一件事:为什么 杂货店门口告示上的电话、地址会是大头伯伯的,而不是夏伯伯的?这使他不由 得一惊。自从他离开学校一年后,给夏伯伯写过一封平安信,便再也没有过联系。 郁墨石有了一种极为不祥的感觉。于是,郁墨石当天就找车赶到农场。   学校放假了,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儿声音。郁墨石还是从后院的小门走进学 校的家属院。   夏伯伯家门上的竹帘子没了,那扇门很落寞,褪色褪得很厉害,门窗上落满 了沙灰,门口也是。透过灰乎乎的窗,他看见屋里一地的废纸和几段半截半截的 草绳,原来堆木料的墙面上留下了一道道象墨线似的灰迹,整个屋子象是被洗劫 一空,连吊在屋中央的那个灯罩里的灯泡也没了。   郁墨石心慌慌地走到了房后。那被芦苇帘隔断的鸡棚还在,但鸡窝里空空荡 荡,了无一物,沙地上还有一滩滩干透了的鸡屎。   旁边几间屋子都没人在家,他跑到肖老师家敲门,但开门的人他不认识,那 人说肖老师一家都调走了。他问夏伯伯霍阿姨,那人直接告诉他:不知道!   郁墨石心跳加快了,他急急穿过后院去找大头伯伯。   学校那间库房的门换成了一扇白木胚的新门,铁门栓的门扣上挂着一把沉甸 甸的大锁。郁墨石心一沉,有点绝望,但他再仔细一看铁门栓没有穿入另一扇门 的铁扣,锁是空锁。   郁墨石一拉开虚掩的大门,立即看见对面敞着门的那间小屋里有一个老人正 蹲在地上看着煤油炉上一口冒着热气的钢精锅。   “大头伯伯!” 郁墨石慢吞吞地走过去,伤感地站在小屋的门口,对那个 烧粥的老人轻轻地喊道。   大头伯伯浮在头顶的那顶便帽晃荡一下,他转过脸来的同时直起身来,愣愣 地看着郁墨石,半天没有反应。   “我是小弟,夏伯伯家的小弟!” 郁墨石以为大头伯伯认不出自己了。   大头伯伯依然没有任何变化地看着他,隔很久才神情淡漠地对他说。“进屋 吧,我知道。”   郁墨石窘态百出地走进屋去,他没料到会这样和大头伯伯见面。   “大头伯伯,我夏伯伯霍阿姨哪里去了?” 他很不自在地问道。   但大头伯伯呆若木鸡,似乎根本不知道郁墨石在说什么。   锅里的粥迟缓地翻滚着,普特普特地响着,半掩的锅盖慢慢地升腾起来,一 股粘稠的粥汤携着密密麻麻的泡沫如泥石流似的溢到锅外,煤油炉盘发出一片痛 苦的滋滋声。   郁墨石迈步走向粥锅,冷不防,大头伯伯突然伸出两手抓住他的双肩,睁大 着圆圆的眼睛骂一声:“你这个小兔崽子呵!” 然后大头伯伯捂着眼睛,哭了。   郁墨石看见大头伯伯哭,一下子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了。老泪纵横的大头伯伯 返身端下粥锅,而后命他坐在床上。   大头伯伯鼻子红红地告诉他,夏伯伯和霍阿姨已经退休了,上海进不去,就 先去了霍阿姨的太原老家,在那有好几个月了。接下来,大头伯伯开始数落起郁 墨石来了。   当年,他们象疯了似的四处去找过他,后来又找了辆车在青藏公路沿途几十 公里内来来回回地找,一个道班一个道班地问。   大头伯伯边数落,边找出了一叠信递给郁墨石。那些信一如小木匠刘三转交 的信一样,依然是那种四周镶着曲线蓝边,左下角带有深蓝色方框航空标记的信 壳,发信地址的位置依然是内详这样两个字。夏伯伯临走时把姑母给他的信都留 在大头伯伯这儿,夏伯伯说万一郁墨石还来农场看看。前一阵子,大头伯伯收到 了姑母的求助信,她恳求大头伯伯把这封信多抄些,贴到他可能出现的任何地方。 大头伯伯就那么做了,察汗乌苏,诺瓦洪,德兰,还有隆阳的公共场所也都贴了。   骂够了,说够了,大头伯伯开始弄吃的了。他不停地翻箱倒柜,不住地从外 屋走到里屋,又从里屋走到外屋,在他走出走进的当儿,尽是东西被碰落在地的 声音,直到他在门坎上绊了一下,差一点儿摔一大跤,他才安静下来。这使郁墨 石大感意外:他这么一个人,值得大头伯伯这样吗?   “我一直想把你收作儿子,当个儿子养着,你知道吗?你这只白眼狼,就那 么一走了之!你又给老夏多大的压力呵,你先没了爹,后来又没了娘。尤其是老 夏呵,看到你姑姑的信,知道你连娘都没了,在我这儿不知哭了几回回,心都要 碎了!” 眼泪不时地溢出大头伯伯的眼眶。   郁墨石既不落泪,也不说话,他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只是手足无措地坐在 床沿上。   几年功夫,大头伯伯见老不少。他的上嘴唇都是横一道竖一道的皱纹,嘴里 身上还透出一股子阴涩的老人味来。郁墨石始终不知道他离开农场前,大头伯伯 出了什么事,有几次话都到了嘴边,他还是没敢出口,不过他猜想那事大约同大 头伯伯的妻子有关,不然大头伯伯何至于会这样呢!   郁墨石只知道大头伯伯的妻子是他的大学同学,大头伯伯被俘后彼此就失去 了音讯。他也到处打听过,但都没有下文,后来他就死心了。他曾对夏伯伯说, 她也许殁了,也许嫁人了。起初那些年,他不能往外写信,她也许认为他早在东 北时就已战死了。他说从1956年到1966年,全国释放过六批在押战犯,这些在押 战犯中有多少家属都以为他们早就不在人世而重新组织了新的家庭?   “有什么好怪的?就是她知道我还活着,她也有重新选择的权力。硬要她们 为一个当时随时都有可能被拖出去毙了,或者可能被关到老死,一辈子连面都见 不着的国民党反动军官守活寡,那是殉葬。自己已经不是个人了,凭什么也要人 家过这种不是人过的日子!”   大头伯伯说她即便还活在人世,即便已经重新嫁人,他一点儿都不怪她。   但刑满就业后的大头伯伯,别人一给他介绍对象,他的头就摇得跟拨浪鼓似 的,眼看一辈子的人就这样过去了。   郁墨石哀怜地看着这个把粥喝得呼噜呼噜直响的老人,觉得心里酸酸的。   郁墨石没想到夏伯伯就这样走了,不知道有多少回,他都想挡一辆车,跳上 去回农场看看这个老人,但他实在没脸见人,夏伯伯和霍阿姨也丢不起这个人, 一个被学校扫地出门,四处打着零工的盲流!   “那是夏思雪的爹呀!”偶尔他对夏伯伯要赶他重回苏城而心生怨气时,就 这样对自己说。再说,确实是自己不争气,才将事情弄得这样不可收拾。   大头伯伯听了郁墨石粗粗地讲了一下这几年的生活后,一听说郁墨石要回苏 城,立即拉住他的手高兴得跟换了个人似的:“那就好,那就好,要不你这样的 日子哪一天才是头啊!”   还有一件事是郁墨石作梦都没想到的,大头伯伯竟然还可以去美国定居,手 续都已经办下来了!再过十来天,他就要启程去北京乘机转道香港再赴美国。   这个自己都已近耄耋之年的大头伯伯,老爹娘亲竟然还生龙活虎地活在人间。 大头伯伯老是老了,但还有一份天伦之乐,至少晚境不至于那么凄凉,而夏伯伯 和亲不亲疏不疏的霍阿姨生活在太原,与霍家老老小小十几口人在一起,心情是 可想而知的。   那间堆满书的屋子,空了,随随便便地放了几样杂物。郁墨石看看小屋,这 间让他一想起来感到温謦的小屋,不似那时整整齐齐,有条不紊,许多东西都已 不在其位了。那幅十几年如一日妥妥贴贴地挂在墙上的中国地图,有两个角象草 狗的耳朵一样重重地耷拉下来;那只原本一直固定在床头课桌右上角的大茶缸子, 此刻却搁在了床下,床下的鞋如今是一堆也不是一队了。不过,大头伯伯的被子 还是照样叠得方方正正,有棱有角的。   “屋里的东西,都送人了,连屁股底下这只小板凳都有主了。老夏那儿也去 过信了,但没有回信,也不知在忙啥哩!”   大头伯伯说到夏伯伯有点怨。大头伯伯说,夏伯伯在信讲他在太原生活得很 累,回太原是他一生中许多次错误选择中的又一次错误。从不口出怨辞的夏伯伯 如斯说,想必他的境况一定很糟。   郁墨石在大头伯伯那儿住了一夜,但这一老一小谁也没有睡着。他睡在大头 伯伯借来的那张行军床上,瞪大着眼睛听大头伯伯说话。他感到大头伯伯有点心 烦意乱,絮絮叨叨的,做事也不象原来那样有板有眼。一晚上,他一直反反复复 说,一到美国他就想方设法帮郁墨石找台湾的外公和其他娘家亲,不成的话,郁 墨石就过继给他,日后他来接他出去。郁墨石觉得大头伯伯这话完全是天方夜谭, 但大头伯伯始终喋喋不休,说个不停。他的内心因此充满了感动。临走前,郁墨 石平生笫一次拥抱了大头伯伯并亲吻了他的脸颊。大头伯伯浑身哆嗦,哭得跟泪 人似的。郁墨石真切地感觉到大头伯伯老了。   车子开出去很远,大头伯伯还一动也不动地站在路口拭擦着眼泪。郁墨石也 是平生笫一回,知道什么叫生离死别。他清楚,从此他和这个大头伯伯将天各一 方,音讯断绝,生死不得相见了。   郁墨石决定回头就给太原的夏伯伯写封信,希望他能和霍阿姨回苏城定居, 由他照顾他们的生活。想起当年,他曾暗暗发誓长大了要照顾夏伯伯的后半辈子 的话,不由得心生愧意。   小街上有几个脚底生风的行人匆匆走过,郁墨石慢慢地离开那扇漆皮卷曲剥 落的大门向前走去。一辆满载着货物的板车滞重地碾过碎石路面,从他后面赶上 来。那个水漉漉的象从河里捞起来的搬运工弓着身子,高高地翘着车把,歪歪斜 斜地向前一点一点拖动着。   郁墨石朝那个额头青筋暴涨的如纤夫般的搬运工看一眼,紧走几步赶过去帮 着推车。搬运工感到车子一轻,回过脸来,眼睛热热地瞥一眼郁墨石,更卖力地 拉起车来。板车轮胎,腾腾腾地弹跳着辘辘地向前滚滚而去。   这时石库门樘的一扇门吱哩哩一声开了,从中走出一个端着一只高脚痰盂的 老人。他极警惕地向街两边一看,见不得人似的三步并作两步走向阴沟。痰盂倒 了一半,一挂清水鼻涕一直挂到老人嘴边,他将痰盂咣啷一声放在墙根,汤汤水 水溅了他一手。他一惊,愣愣地站在那儿不动,直到吃准了旁边门里没有动静, 他才擦一把鼻涕倒尽残液,而后拎着痰盂迅速返身往门口走去。在门口,他又警 惕地朝两边一看。那个在车后推车的年青人,使老人一双细长的眼睛突然微微一 亮,但随即又暗淡下来。他嘀咕一声,又朝那个渐渐远去的背影看了一眼,便匆 匆跨进门去。   当年一走出宿舍,听见郁墨石凄楚的哭声,夏烈炎就为自己的决定后悔了。 他犹豫了一下,但没有折回去。等到第二天再说吧,先让他难过难过也好!夏烈 炎对自己说。   笫二天一早,夏烈炎赶到那儿,瞧见郁墨石留下的条子,胸口如遭重击,一 股血腥气直冲喉咙。这天从早到晚,他跑遍了矿区的每一个角落。后来,廖大头 找了辆车来,也到处去找,但一点用也没有。大头和司机都说肯定是搭车走了, 他才闷闷地回到农场。   过了很久,收到过郁墨石一封没有地址的平安信,他按发信的邮戳,又托人 去打听,但也没有郁墨石的下落。渐渐地,他死心了,但他常常会想起那个终日 闷声不响的倔小子。想着把家安顿好后,去古寺巷走一趟,他还记得那孩子姑母 的住址。   夏烈炎拎着没有涮洗的痰盂,快快地钻进他的亭子间,他不想让两户房客看 见。住在这儿的一户户主是苏城一家大丝织厂的厂长,他身材高大,举止庄重, 一家人悄无声息,彼此说话如同耳语。另一户是苏城供电局的一个股长,姓吴, 象所有电衙门里的电老虎一样,牛皮哄哄,说话粗声大气的。他的妻儿老小也如 他本人,大嗓门,隔八丈远都能听见他们屄长毛短的粗口,他们丝毫没有鸠占鹊 巢的感觉,一个个高视阔步地在屋里走出走进。   每天夏烈炎都要等他们一个一个都走光了,才露面,他不想和他们打招呼。   每天都是最后一个出门的吴立新推自行车时,在大门洞内的箱箱柜柜上撞痛 了脚。那是他从柴达木运到太原,又从太原原封不动地运回苏城的行李。吴立新 低声骂一句,气呼呼地出门了。   阴湿而又闷热的亭子间,没有多少风。夏烈炎吃准楼上再没有人下来了,就 爬起身来,跪在床头把门开了。老屋原来没有亭子间,是姬厂长前两年搭出来堆 放杂物的。   两个月前,他赶回苏城与姬厂长吴立新交涉时,姬厂长一字一顿地对他说, 纺织局很快会重新给他安排住处的,请他暂缓几日。但两个月过去了,他把家搬 过来也有十来天了,姬厂长还是没有迁出。但吴立新却大声高气地说:你这个人 怎么搞的,这一时半会,你让我搬哪去?房管所、供电局又不能变戏法,给我变 出一套房子来。不是不搬,你得给我时间!啥?什么时候搬,对不住了!这个我 那里知道,我又不是供电局局长。房子还在图纸上呢,不过盖出来肯定有我一套, TNND,混了二十来年,今儿成了个无房户。当初租房,你那个拉皮条的白德龙说 想租多久租多久,你现在一来,想叫我搬我就搬?都是你说了算?拜托,从此再 不要催我了,成不!   夏烈炎有些怕这个睡在地上碰着天的吴立新。这些天,越来越感到揪心。他 不知道这事该咋办,也不知道该怪谁。   姬厂长吴立新是打从前的老房客白德龙手里承租下来的,他们只知道房东是 青海的,除此之外他们什么也不知道。夏烈炎连着几趟去找过白德龙,当年是他 亲自将老屋租给这个人的。文革开始,夏烈炎再没有来信提房租的事。但前些年, 夏烈炎写信重提旧事时,白德龙将这些年对老屋维护整修一项一项费用列出来, 与他算了一笔细账,收支大致相抵,他也就不好说什么了。他在决定回苏城定居 前,给白德龙通过电话,白德龙满口答应腾出老屋,但姬厂长看了几处局里给他 新安排的住所,都不满意,事情就拖下来了,而吴立新则干脆提都不提此事。他 一趟趟地去找白德龙,但这个人现在连面都不肯照了,白德龙的家人一见是他, 就说白德龙出远门了。他也去找过街道,但那个女街干事一脸黑气,没有一点好 脸色。她说,你们原来又没有协议,不好说,回头找个时间再上门调解吧。完了, 让他立即去派出所办临时户口。   “不要管这么多,先搬进去再说!”霍红珍在太原就这么说的。   搬是搬进来了,但大件大件的行李只好原封不动地码在门厅过道。   他连着几天都到邮电局给仍留在太原老家的霍红珍挂电话,她在那个一片嘈 杂市声的传呼电话中告诉他一句:甭急,我马上过来!然后他等了一上午才挂通 的电话就断了,再也没有打通过。   他和霍红珍退休前,农场和学校就着手向上海联系,可是上海方面最后回函 说,只能接收他一个人,霍红珍既不是上海人,户口也不是从上海迁出的,所以 不能落户上海。落到上海是霍红珍的主意,她说苏城的左邻右舍都知道她和他是 半路夫妻,但要是住在上海,就谁也不知道谁了。再说,上海安排了房子,苏城 的老屋可以继续出租,日后可有一笔不小的进账。在太原呆了几个月,但定居上 海的事仍然一筹莫展。而霍红珍兄弟的脸色则越来越难看,于是夏烈炎打定主意 回苏城,本想待安顿好后再去接霍红珍过来。霍父股骨骨折,已经卧床半年多了。   夏烈炎有气无力地拖过那条黄白相间的毛巾被搭在小腹上。这条毛巾被还是 二十多年前从上海带到青海的旧物,上面还有夏思雪小时候留在那儿的几滴鼻血。 如果这孩子不死,按政策她可以随调回苏城的。   一想到他的小雪,他又不禁悲从中来。那是他终生的痛。苦命的妻子,苦命 的孩子,她们娘俩跟他就没有过上一天的好日子!   “都是命,这都是命呵!” 夏烈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脸又皱缩成了一团。 娘过去也一老这么叹气。上海快解放时,爹先去了香港,欲从此再转道法国。接 到爹的消息,他和娘连滚带爬地去香港与爹爹汇合,但等他们到了香港,心急火 撩的爹却重返上海去找他们娘俩。待他们又马不停蹄赶回上海,爹爹居然又风风 火火地奔到香港。当他和娘想再度赴港时,上海哐啷一声解放了。   他和娘从此与爹爹天隔一方,挥泪去了法国的爹也就此断了音讯。   “这只老猢狲,老猢狲…!”从不骂人的娘临终前两日昏迷不醒,没有其它 话,颠颠倒倒就这一句。她这是在说爹。   临来苏城前,夏烈炎在太原收到廖大头的信,他已获准去美国定居,不日将 动身去北京。夏烈炎离开农场时,穿著一身崭崭新新中山装的大头来送行,那时 大头去美国的事还没有最后办下来。   明知爹爹已作古人,夏烈炎还是暗暗托咐大头帮他打听一下爹爹后来的下落, 他想出去了的大头总会有这样的机会的。依稀记得郁墨石外公一家也在台湾,但 连姓啥叫啥都不知道,不然还真的可以让大头也给打听打听。   “吃药哉!”夏烈炎从床上欠下身拎起搁在床脚边的暖瓶倒杯水打算吃药。 这次回来,他刻意让自己说苏城方言,国语先在脑子里过一下,再一句句翻过来, 那样做很吃力,有时音准有问题,有时还找不到相对应的词。所以,一个人时, 他也说苏白,练一练。苏城现在的主干道人民路,原名护龙街,当年他用苏白一 说护龙街,就成了马桶街,引得娘笑逐颜开。   他在这读完小学中学才去的上海,他一直有点讨厌上海的那份喧嚣。一个人 躺在床上,想的最多的还是他在苏城生活的那段日子,他喜欢她的雅致和清静。   第一次从上海回苏城探娘,那些左邻右舍,甚至儿时的伙伴,居然没有一个 认出他来,而那些人事,他个个了若指掌,他犹如隐身人,用一种超然的目光打 量着那些旧相识,这曾使他有点得意。但周围的老乡邻现在是死的死,搬的搬, 没有几个人认识他了。不过,无论身处何地,他都非常怀念这座城市。曾几何时, 他在矿区的土产杂品商店曾意外看到一种包装盒印有苏城市制锁厂字样的门锁, 不禁看了又看,最后竟买了下来,虽然家里并不需要门锁。   从前,来去匆匆,没有那种闲情逸致亲近这座城市,原本他以为这次回来后, 可以会会老同学,到处走走看看,但是因为这房子的事,他备感焦虑,沉不下心 来。姬家吴家上班走人,他才做贼似的走出亭子间,楼上楼下走那么一圈,但看 到一扇扇落了锁的门,他自觉是一个闯入者,便有几分惶惶然。再看看堆得到处 都是的一件一件行李,这让他闹心,有些行李自出农场再也没有打开过。   回来十几天了,他不记得自己睡过一个安生觉,每天晚上一直要等到楼上没 有一点声息了,他才能定定心心地躺下来。家里原先堆放杂货的小屋被姬家改建 成了厕所,他从不到那儿去方便,心惊胆战地躲在亭子间的门板后朝痰盂里嘘嘘 嘘地尿尿,然后抽冷子,偷偷摸摸地端到街对过的阴沟里倒掉。管老头那个刚刚 劳教释放回来的三孙子已经骂过人了:谁朝阴沟里尿尿的啊,天热要臭出来的呀, 畜牲,啥人再在这儿尿,卵都剪掉!此后,他就一直咣咣荡荡地端着痰盂去远处 的公共厕所,但今天热伤风,头昏脑涨的,实在有点撑不住了。   夏烈炎长叹一声,翻个身朝里睡去。   一缕阳光透过板壁缝隙照在那个蜷作一团的身子上,毛巾被上几滴陈年血渍 变得鲜活透亮了起来。   21   姑母关照他去看富丽阿姨时给她带一些虫草,郁墨石从橱里取出了一包虫草 摊开在桌上,看了看那些象僵死的小蚕似的虫草,他想起当年,娘买了一只老鸭, 郑重地从石灰瓮里取出一个纸包,摊在手里,捏出几根虫草要给爹煲汤,爹的眼 睛刹时大放光彩。   忽然,郁墨石不知道自己还要干什么,他感到一阵沮丧和绝望。他常常会突 然间忘记自己正在做什么和将要做什么。   有人在敲门,一种很规矩的敲门声。   他将脸慢慢地转向大门。片刻,门缓缓地带着轰响被推开了。   一个修长的身影微微地前倾着立在门口,一对黑幽幽亮晶晶的眼睛极其审慎 地向里张望。他吃力地站起来,摇摇晃晃地向前跨一步,又停住了。   “我找一个叫郁墨石的小弟弟,他在这儿吗?” 姑娘轻悄悄地问道,声音 里带着一种催人入梦的韵味。   他疑虑重重地点点头。   郁墨石摇摇脑袋,走出堂屋去开门。   一个身材不高的年青人有点拘谨地站在他的面前,脸上带着一种坚毅的神情。 郁墨石很喜欢这类面孔。他意识到这人是找自己的,便有些疑惑地请人进门。   “你是郁墨石?” 这是一种带点磁性的嗓音,很中听。那人走进门来又问, “你肯定不记得我了?”   郁墨石再次很肯定地点点头。   “我柳亚明呵!”   郁墨石立时从记忆深处去搜寻这个名字,他的眼睛蓦然一亮:“柳大麻子!”   那是柳亚明的外号,尽管他脸上平平整整,没有任何缺陷。但那会就是这样 叫的,小时候有些人的绰号简直没有道理可言。郁墨石那会硬被叫作小阿飞,他 也没有丝毫流氓习气。   “嗨,你是整个被掉过包了!” 柳亚明坐下后抽着烟,盯着郁墨石仔细打 量一下,感慨万分地摇摇头。   “你也是。” 郁墨石去泡茶。   柳亚明目光落到天井里的死泡桐上,低垂的枯枝焦叶,令人想到一具怪异的 古尸,颇有些触目惊心,使他觉得特别不得劲。   柳亚明偏转身子不去看那棵死树,又细细地打量这个郁墨石。郁墨石那双摆 弄茶杯水瓶的手,让柳亚明心头一沉,那是一双骨节粗大布满裂纹的大手,与这 双手的主人极不相称。在他身上柳亚明再找不到那个穿着吊带西装短裤的男孩痕 迹,那是一个文静羞涩极有教养的男孩。在幼稚园的角落里,他常常独自一人坐 在那儿,一坐就是大半天,不管周围的小朋友有多忙多乱,他总是满面忧伤,一 声不出。   三年级盛夏农忙时,徐老师领他们下乡支农,休息的时候,这个人在水塘边 用芦苇叶做过一艘有帆的小船,船被送进平静的水塘。一阵小风吹来,推着小帆, 船儿笔直地在水面上划出两道水印,急急地驶向彼岸。柳亚明当时羡慕得不成, 他永远做不出这样一艘小船。   看到桌上一只敞开的包,柳亚明问道:“你要出门?”   “不!”郁墨石这才想起要去看富丽阿姨的事。看见柳亚明,他不觉有几分 动容,那就再推迟一天。虽然在学校,郁墨石和他什么交道也没有,要说两家住 的也不远,但彼此都未曾邀对方到家里玩过。   柳亚明将烟灰磕进烟灰缸,又对着烟头吹吹,飘落在桌上的便用手粘起掸入 烟灰缸里。他轻轻转动茶杯,呷一口茶,细细地嚼着一片茶叶。他的动作很特别, 给人一种极精细的印象。柳亚明知道郁墨石家里的事,他扫视着堂屋叹了口气说, “刚才碰见你姐了。好多年前在大街上也碰见过她,我打听过你。她老远就认出 我来了,赶过来告诉我说你回来了。嘿,眼睛一眨,大家都长大了,走动走动。 你还好吗?”   “还行。…你留城了?” 郁墨石竭尽全力在找一个话题,唯恐怠慢了柳亚 明。   柳亚明说他在苏北大丰农场,前一阵子回家探亲。当年郁墨石的这批同学除 了三五人留城,其余几十个人不是下乡就是去了农场。大丰农场早先是个劳改农 场,现在成了他们生产建设兵团农建二师的驻地。   “大家乘船走的,轮船码头上,走的人送的人哭作一团,哭声震天。大人大 人抵触,知青知青怨声载道。而插队下放的,连农民伯伯也不满意,从他们嘴里 分一口食,地就这么多地。三方四国,谁都不满意,你看这事闹的!” 柳亚明 隔着天井将烟蒂弹到大门外面,幽幽地说,“周一鸣还记得吗?当时跟你最要好 的那个,原本住在天官坊,后来转学了。”   郁墨石使劲地点点头,眼睛热热的。   “也在大丰,疯了!”   “咋会呢!”郁墨石的心被猛戳了一下,猛地绷直身子,眼睛直直地看着柳 亚明。他难过极了,同时也因多少年完全不着痕迹地忘记了这个人而感到万分内 疚。   这个在小学几年中与他形影不离的周一鸣竟然疯了!   “周一鸣两年前回苏城探亲超假了,被勒令在全连作检查。周一鸣坚拒不从, 与连里发生激烈冲突,并同连长动了手,结果被关了起来。要命的是从他那儿搜 出个手抄本。叫”血染版纳“ 写云南知青的。听说过吗?流传很广的一本纪实 小说,这书早被中央定为诬蔑毛主席上山下乡革命路线的大毒草,公安部把这作 为一个反革命事件列入专案。看过都不行,都得去登记,肃清流毒,不要说正好 你还有这个手抄本。那阵势比查那本劳什子”少女之心“不知道要凶多少!他们 把他弄到团部审,这个人你从小就知道,他不出卖任何人。动过大刑,有时还连 轴转,几天几夜地审,没多久他就疯了。   ”主要还是打了营里那个鸡巴教导员,太阳穴一记,那贼当场晕死过去。这 家伙平常就找茬和知青过意不去,一老整人。看见有几分姿色的女生,色迷迷的。 周一鸣对他早就反胃得不行。但殴打中国人民解放军,这天就塌了。周一鸣也当 场被那些戴着领章帽徽的用皮带抽得昏死过去。连级以上的干部,全是部队上的。 平常管知青就象管犯人似的,五吆喝六,神气活现。打了他们的人,这事就升级 了,要不也不会是这个结果,毕竟那书不是周一鸣写的!“   柳亚明眼睛看看地面,平平静静地抽着烟,鼻尖上沁出几滴细小的汗珠。   一辆破自行车吱哩嘎啦地从大门口驶过。   郁墨石目光空洞地看着天井上方那片灰蓝色的天,沉默着。   周一鸣,身胚礅礅实实,如同一块兀立的路碑;方方正正的黑脸膛上长着一 对细小有神的眼睛,挺直的鼻梁,方正有力的鼻孔,叫人想到一匹纯种良马。他 常常闭得铁紧的嘴角,始终挂着一丝对什么人都不以为然的微笑。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二二三四,五六七八…“挂在一棵百年老松上的喇 叭正播着广播体操。一头寸发的吕老师噙着铜哨,在舒缓悠扬的伴曲声中穿行在 排列成阵的队列中,大步走到周一鸣身边。周一鸣丝毫未有察觉,依然一副劈柴 的样子,硬手硬脚地比划着。   ”瞿瞿瞿…“吕老师短促而又刺耳的哨声,使小操场的全体同学都将目光投 向周一鸣。   周一鸣转过脸来,面对着吕老师,脸上挂着一丝对一切事都不以为然的微笑。   ”还笑哩,你还笑得出来?走走走,前边去,站前边让大家看看你贼腰懒散 的样子!“吕老师将周一鸣拖出队列,拉到司令台下。   周一鸣连硬柴也不劈了,只是愣愣地站在太阳当空照的台前,向全体大气不 出的同学展齿微笑。   吕老师象摆弄牵线木偶似的摆弄周一鸣的双臂,但吕老师一松手,周一鸣的 双臂又直直地落了下来。   面红耳赤的吕老师抡圆胳臂”啪“ 地一声掴在周一鸣的脸上。   司令台边有一堆半阴半阳的黄沙白灰和水泥,一把方头锨斜插在圆锥形的沙 堆上,露在沙堆外的半截锨头,在清新的阳光下蓝光闪烁。   周一鸣跳起身来,扑向沙堆,拔出铁锨向吕老师拍去。吕老师在一片惊叫声 中,连连倒退,而后绕着沙堆躲闪着呼呼生风的方头铁锨。   周一鸣虽然没有伤着吕老师,但他还是被学校勒令转学了。不过,一向对男 生动手动脚的吕老师从此再没有打过谁。   周一鸣到教室里来取没来得及带走的作业本时,好几个女生都悄悄地落泪了。 不论本班外班的,那些个女生,一旦受到男生欺侮,甩着两条小辫逃到他跟前说 一声,他会做得象她们的父兄一样出色。   郁墨石和周一鸣的友情是在二年级的一天上午开始的。   有个叫孙达的就骑在班上个头最大的劳易德平整宽阔的肩上,手执长柄竹扫 帚,如坦克车一样横冲直撞,在教室,在操场上开来开去,横扫一切,把那些同 样摞在一起的对手打得落花流水,望风而逃。他俩搭档,简直可以无敌天下。   孙达的家庭成份是城市贫民,也不怎么硬棒,但他的两个哥哥先后当兵参军 了,家门上有两块”光荣人家“的牌子,和大家比出身,他不说城市贫民,亮出 两个手指头,气冲斗牛般地喊叫道:双军属,双军属,咋了!   那日教室里尘土飞扬,四处逃窜的同学被打得嗷嗷直叫。孙达杀红了眼,一 扫帚拍在正溜边贴墙走进教室的郁墨石头上。郁墨石从不惹事生非,他头一缩, 赶紧退出教室。   不料,孙达催动胯下坐骑,追过来又是一扫帚,嘴里大喊一声:”敲杀这个 人民公敌蒋光头的孝子贤孙!“   在书场街小学念书的,多半住的都不远,谁家的底细多少都知道一点,常有 这种冷不丁被当众抖露了家中底牌的事。孙达说的是外公一家去了台湾的事。也 因为这,郁墨石是全班最后一个戴上红领巾的人,尽管他门门功课全是五分。   ”呔,哪里逃,再吃俺老孙一棒!“ 孙达不依不饶地追打过来。   ”哈哈,国民党反动派夹着尾巴逃跑了!“   ”蒋介石给他外公一个屁吃吃。“   有几个同学趁机跟着起哄,他们异常高兴地跟在郁墨石身后大喊大叫。   ”这些近乎兽性发作的野小子,感到了一种残忍的需要---这就是使得在 同一鸡舍里面的鸡群,看见其中有一只受伤的,就立即有一种群起去共同残害它 的欲望。“ 莫泊桑在”西孟的爸爸“中这样写道。许多年后,郁墨石看到这段 文字,想到当年的这个场面时,他哭了。   郁墨石手脚冰凉,气愤难当,他一直退到墙角,指着孙达平生头一回骂了句 粗口:”你这个人不是人养的!“   孙达愣住了,他从劳易德身上蹭地滑下来,倒提着长柄竹扫帚,眨眨眼对郁 墨石说:”你再讲一遍看看!“   ”你是个狗日的!“郁墨石豁出来了,他小脸煞白地面对孙达,平生第二回 骂了句粗口。   孙达高擎着扫帚,呀呀呀地吼叫着朝他扑过来。靠在门廊柱上观战的周一鸣 伸出胳臂一把捞住孙达。   ”行了,你骂他一句,他骂你一句,一比一打平,你也不吃亏!“周一鸣息 事宁人地劝道。   ”狗日的是随便骂的吗?“孙达挣红了脸对周一鸣咆哮道。   ”人民公敌蒋光头的孝子贤孙是随便骂的?“周一鸣脸上挂着微笑。   ”放开,放开我!“ 孙达猛烈地挣扎一下,但未挣脱周一鸣的手。他扔掉 扫帚,最后通牒似的狂叫一声:”你放不放开?“   ”我要不放呢?“ 周一鸣眯缝着眼睛,脸上笑意一点一点褪去。   ”那就不客气了,我……!“   周一鸣松开手,挺胸而出:”有种就试当一下!“   孙达和周一鸣两个人怒发冲冠,牙都对上了。郁墨石慌忙去拉周一鸣,他不 想周一鸣因他而犯事,周一鸣常常因为打架被立壁角,请家长。   上课铃响了,吕老师从走廊那头走过来。自知不是周一鸣对手的孙达,趁机 主动撤出。他走时撂下一句话:”等着,总归有一天要你好看!“   ”他大哥探亲回家还带枪的呢!“ 一个同学瞪大眼珠子对周一鸣说。   ”狗屁值千金,双军属!“ 周一鸣对孙达的背影啐道。   郁墨石恐惧地推推他,示意他不要乱讲。但郁墨石因为活这么大,头一次听 到对这个社会大不敬的话,便对这个周一鸣深怀一份敬意。   从那天起,周一鸣是他在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也是唯一的朋友。   放学后,郁墨石经常帮他抬着一桶热气腾腾的菱角或者山芋,穿东过西地沿 街叫卖。起初,郁墨石一直默不作声,光是缩头缩脑地抬东西,周一鸣一个人满 大街吆喝。但时间一长,他也开始帮腔,先是羞怯的小声叫喊,继而高声大气地 吼一嗓子又一嗓子。大街小巷里一老回荡着他和他得意洋洋的”山芋--卖伐! “ 要不是已经读初中的大哥满含鄙夷地对他说,你不过是想混只把山芋吃吃! 郁墨石很可能一直会将这种叫卖进行到底。大哥嫌他丢人。   在那两年里,不管遇上多歪的买主,周一鸣总是那么沉着,目光冰冷,丝毫 没有胆怯之意,而嘴角上则挂着他那著名的目空一切的微笑。   任什么都不能叫周一鸣屈服,他爹吊打他一回,多久他都不叫他一声爹。他 爹49年前,是苏城警署的巡警,武功在这一带是出了名的。不过,周一鸣从来没 有跟他爹学过一天拳脚。他打架全凭一身蛮力愣劲与气势。有一次他给他爹逼急 了,竟然从家里的小楼窗口一跃而下,准备活活摔杀自家。自那以后,他爹就被 震住了。   在大家的心目中,周一鸣无疑是一个顶天立地的英雄。   这样一个人竟然疯了!   客堂间气氛沉闷,郁墨石精神有几分萎顿,很吃力,坐在那儿不停地抽烟。   柳亚明咕咚一声,喝一大口茶,然后把杯子重重地放下:”好,换个话题! 说说你自个儿的事吧,出去这么多年,在异乡客地,肯定有许多故事!“   柳亚明用鼓励的眼光看着郁墨石。他来看郁墨石,一方面是因为受秦霭露之 托,另一方面还因为这个小学的同学生活在人类的所谓笫三极地。   ”没啥说的,跟你一样,干活吃饭睡觉。“ 郁墨石淡然地说道。   柳亚明觉得有点尴尬和不快,但他还是搜肠刮肚找出几个话题。然而只要牵 扯郁墨石本人的话题,郁墨石三言两语就把它掐了。柳亚明看出他不喜欢被人东 问西问的,他拒绝谈一切与他生活相关的话题。   ”你那儿怎么样,大丰?“ 郁墨石抱歉地一笑。   ”一团糟,完全瞎混,都乱来的。蚕豆点种,连排干部一个看不见,大家就 在地头上掘个坑,全倒进去,晚上再挖出来,吃炒蚕豆。种其他东西也这样,种 什么偷什么。一出工,少干一点算一点,能偷多少懒就偷多少懒。收工回来,男 男女女吊吊膀子,打打牌,要不就是吹牛喝酒,有一点钱就喝,喝得昏天黑地, 然后哭呵笑呀,只想回家。   “说是年年都有探亲假,但打报告,总是准了这个不准那个。准假的就领个 路条,各路口都有人把守,要不就会集体大逃亡。前两年,我们连里有个叫龙品 之的,比我们大个几岁,就住在城东宝塔街,领着十几个男男女女游水出场,水 性好的男生先把行李和脱下来的衣服托到对岸,再把女生弄过去,最后团里派兵 围追堵截,全给捉了回去。那个龙品之的被弄进学习班关了起来。就是这个龙品 之这一次为了周一鸣,在全连策划了一次罢工。周一鸣之所以能在苏城住院并发 全工资,就是这次罢工的结果。龙品之为此进了团部办的学习班。我回来那会还 没放出来呢!这个人去大丰两年多了,一次也没有回过家。   ”不过,我们不知比云南生产建设兵团的要好多少,那儿还要苦不堪言,那 些当兵的把知青还要不当人。数以千万计的知青呵,迟早要出事的,知青是座活 火山!   柳亚明开始数落这个社会的种种不是,但他很快看出郁墨石觉得说什么都没 劲,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他对郁墨石的有一种深深的怜悯,幼时,柳亚明同情 在苦风凄雨中挣扎的一切东西:花草树木、房屋建筑,甚至是路灯礁石航标。但 他一方面又觉得他和郁墨石之间有一种距离,郁墨石没有锚地,不在状态。他对 那些找不到生活答案的人都有一种疏远的感觉。   柳亚明象咀嚼食物似的暗地里把含在嘴里的茶嚼了两下。郁墨石脸上又出现 刚开门时的那种对什么都有几分冷淡,几分厌倦的表情,他觉得自己该告辞了。   门外,有几个闲来无事的人拎出竹椅板凳在那片空地上闲坐。他们大声高气 地在说话,声气中透着几分自在和满足。   “不过,虽然这个社会有这样和那样的一些问题,但大多数人还能安居乐业, 似乎还是认同这个社会的。”柳亚明站起身来随口一说。他忽然想到他有时抨击 这个社会黑暗的时候,一个上海老知青总是调笑他,说他这是地富反坏右情结。   郁墨石也站了起来,眼光突然变得锐利起来,他沉静地说:   “当年的德国也是如此,那些日耳曼人沐浴在笫三帝国眩目的光环中,一鼓 扫清一战时战败的阴霾和屈辱,还拔了世界优秀种族的头筹。一个个活得扬眉吐 气,但那些犹太人呢?……是的,他们是该死的犹太猪,因而受尽污辱,过一种 猪狗般的没有尊严的生活,或者干脆被投入集中营,赶尽杀绝。活该,谁让你是 那百分之五呢!”   柳亚明闻言大惊失色,缓步走到门口,关上大门。他着实感到一种震动,没 料到这事竟然还可以这样想!柳亚明觉得郁墨石这番话说的很是在理,他打算等 到下次再见到那个上海老知青,就用郁墨石这番话回敬他。   “你是对的,这还不单纯是一个'少数人的权力'的问题,这是一种该诅咒的 暴政!” 柳亚明一脸严肃地走到桌前抽出一支烟燃着,坐下来深深地吸了一口。 因为这番话,他对郁墨石立即刮目相看。   “他不枉为有那样一番经历!” 柳亚明欣然想道。继而他马上想起郁墨石 这些年来肯定读了不少书,于是问道:“你都看过哪些人的书啊?”   郁墨石沉吟片刻,缓缓吐出了一串俄罗斯人的名字。柳亚明一愣,立马觉得 同郁墨石亲近了许多,仿佛那些人全是他柳亚明的老朋友。他很诧异在这样一个 书荒时代,郁墨石又生活在一个极僻远闭塞的号称世界屋脊的蛮荒世界,竟还有 机会读过许多他听说和未听说过的有关俄罗斯历史文学的书藉。他对郁墨石一下 子充满了异乎寻常的兴趣。   “蒲宁!库普林!他们的东西你说说看,给咱说说!” 柳亚明精神振作地 催促道。他小时候笫一次读过的一本书,就是契诃夫小说选,后来他又读了大量 的俄罗斯文学作品。他一直自称自己是在广大深厚的俄罗斯文学的滋养中长大成 人的。   郁墨石燃着一支烟,慢条斯理地把柳亚明奉如经典的作品作了一次精确到位 的解剖。最后,他怅声地说道:   “忏悔和罪感是俄罗斯文学永恒的主题,极少流于清谈的俄罗斯知识分子竭 力地负担起对社会的批判和疗救之责,他们因这种自省内视而使自己和这个民族 得到救赎。”    柳亚明兴奋了起来,仿如一张疲软的风帆,突然遭遇从遥远的大洋吹来的季 风。他就书谈书,把他知道的理解的,同时又深思熟虑过的东西统统倒出来,一 逞口舌之快。   他们之间渐渐地找到了对方在自己的记忆中早已淡化许久的熟悉的面部特征 和表情,仿佛他们压根儿没有中断过彼此间所有的一切联系。   俄罗斯文学是柳亚明心爱的话题,他爱这个充满着罪感和苦难的民族,他爱 他们的一切。格瓦斯茶炊苦哇乌拉高加索皮却林涅瓦河三套车彼得大帝,甚至连 普特这样的计量词,他都一并喜欢。从前,他狂妄地以为只有地自己才能自由地 驰骋在这广阔的俄罗斯大地上。他对闯入了似乎应该属于他一个人的领地里的这 个人,不由得有些排斥。   郁墨石一直静静地看着手舞足的蹈柳亚明,慢慢地柳亚明的脸开始变得有几 分模糊。他忽然不明白这个人为什么要坐在这,他自己又为什么要坐在这听这个 人呱唧呱唧地在讲话。   此后,他们的谈话慢慢变得越来越缺乏连贯,中间停顿的时间也越来越长, 似乎随时都会结束这场谈话。   “你想啥在?” 柳亚明在烟灰缸中捻灭半截烟后问道。那半截烟呈直角弯 曲,愤愤然的样子。   “呃…,我…想去看周一鸣。” 郁墨石抱歉地说。   “那好…今天就不陪你了,我回头再去。” 柳亚明有些失落地站起身来告 辞,“你明天这个时候在家吗?   ”呃,在的。“   柳亚明出门时又瞥见了那棵一团黑气的死树,他蓦然感到郁墨石与这棵死树 似乎有什么相通之处,心里一凛。   ”那我明天再来!“ 柳亚明一挥手,走了。   郁墨石不想说话,也不想和什么人过从甚密。在青海飘着的那些年中,他没 有一个朋友,他一直将那些试图与他接近来往,走进他生活的人拒之千里之外, 他只想自个儿独自呆着。在很多时候,他对这个世界无话可说,因为说什么都是 没有用的。多知道一点这个社会的黑暗丑陋不公堕落,除了使他徒增烦躁痛苦, 一无用处,他宁愿不知道这些。已经很久了,他对这个社会及其黑暗面失去了兴 趣,有时甚至会对亲历者和道听途说的曝光者那种隔靴搔痒的议论抨击,失去耐 心,认为他们有些浅薄。   稍待片刻,郁墨石想了想,给姑母留张纸条,从柜中翻出几样东西装入包中, 便急急切切地走了。   摊在桌中央的烟灰缸中的烟蒂一个接一个地燃着了,忽浓忽淡地冒出一缕缕 烟雾,在堂屋中纠葛成团,久久不肯散去。   距离周家越近,郁墨石的心头越觉沉重。他走到一家门面颓圮的旧楼前,看 看两边鳞次栉比的房屋,再次确认后,叩门。   文革一开始,他和周一鸣就断了联系,先是周一鸣的爹,因为那个伪警察的 头衔,后来是自己的爹出事。郁墨石很奇怪,那时候,他想都想不起来,要找找 这个周一鸣。周一鸣那会同他也没有任何联系,也是自顾不暇。   ”啥人呵?“ 里头一个年老而颤抖的老妪的声音,那是周一鸣的奶奶。   ”我,找一鸣!“   ”噢,等等,来喽!“ 隔半晌,门边一点动静也没有。   ”再敲敲看呢!’隔壁一个坐在门口择菜的中年男人探出头来对郁墨石说。 这是长街剃头店的刁师傅,不论老少,只要是个男人坐上去,摁着别人就刮脸。 一理完发,小时候的郁墨石也到过这儿剃头,剃完头总是双颊血红,火辣辣的痛。   郁墨石点点头,他听见门口有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奶奶是小脚。   门开了,一张皱缩的小脸露出来了。她撩开几咎白发,乜着眼睑发红的小眼 睛,看郁墨石。   “喔哟哟,小弟呀!” 躬成一团的奶奶竟认出了他是谁,这令他十分惊奇。   “奶奶!”郁墨石喊道。   “快点进来,进来,啧啧啧,长这么大了,一副大人相!你倒蛮好呀,我们 一鸣苦煞…”奶奶边让郁墨石边向里走,她的声音有些哽咽。   门敞着,但屋里还是很暗,空气中有一股郁墨石自小就熟悉的腌菜味。他的 胸口骤然发紧,顺手把手里的东西放在一张三条腿的茶几上。茶几和角落里的一 只小方桌,有一条腿被一摞散发着霉味的方砖代替了。   “一鸣呢,奶奶?”郁墨石大声问道。   “又进去了!” 奶奶打开电扇,眨眨眼叹道,“回来没几天就进去了,再 没有出来过。”听口气似乎她的的孙子是进了局子一类的地方。那口气也亲近得 紧,仿佛郁墨石昨儿还来过似的。   郁墨石怎么阻拦,她仍跌跌撞撞地去泡茶。   屋内很闷,一盏落地摇头电扇在与墙体剥离的插线板下,犟头犟脑地来回摆 动着,缺了两枚镙钉的风扇罩发出磕啷磕啷的金属碰撞声。挂在歪歪斜斜的绳套 里的一竹竿衣物和奶奶后背上有几个网眼似的破洞的短衫一起,忽而飞扬忽而沉 落地忙个不停。   他接过奶奶的茶杯,奶奶又用一个有几点锈斑的玻璃罐头盖盖着茶杯,随手 递过来一把破蒲扇,才吃力地坐下来。   “有七八年,没见着你了,你这是到了哪了呢?” 奶奶七八十岁了,但记 性依然很好。   “青海!”郁墨石大声说道。   “奶奶耳朵好使着呢!” 她瘪瘪嘴说,“青海…,远得很呐,那儿阿有太 阳的呀?”    郁墨石愣了一会,才点头。   “一鸣在大丰农场,也要过长江的呢!”   “周伯伯他们呢!” 郁墨石看看这个破败得不成样子的家问。   “你周伯伯同一鸣的兄弟一起下放了,在群英大队。一鸣他娘布厂上工。唉, 我们一鸣呵,苦杀!你不知道,一鸣他爹去接的,一鸣大腿瘦得跟麻杆一样。他 们打人往死里头打,这么粗的杠子都打呲了。你周伯伯不依,但不依又能咋样, 弄不过他们的。一鸣作孽杀了,年纪青青,生这样的毛病,人家完结!” 奶奶 比划着竹杠的大小粗细,眼泪簌簌落落地滚下来,“一个生龙活虎的小伙子,就 是超几天假,弄得人魂灵出窍,跟活死人一样。这人怎么这么不值铜钱,小弟 呵!”奶奶低低地啜泣道。稀稀拉拉的白发从她头上垂落下来,遮掩着她那张老 泪纵横的脸。   水开了,炉子上的水壶,有气无力地掀动着壶盖,水蒸气上气不接下气地从 壶嘴里飘出来   郁墨石觉得有一阵阵毛毛细雨从空中飘下来,沾湿了他的衣裳,沾湿了他的 精神。一种窒人心息的愁闷在低暗阴湿的屋里弥漫开来。   22   临街屋子的门窗在小街上投下一块块变形的阴影,金黄色的窄窄长长的阳光 在那些屋子的后墙和昏黄的河面上游移颤动,天上地下都泛出一种下午四点多钟 所有的亮色。   柳亚明的家紧贴着一个宽长的河沿口,那是许多农家船停泊卸货的地方。一 只羽毛篷松的麻雀落在河沿口边上一棵半阴半阳的柳树上叫个不停,另有几只麻 雀蹦蹦跳跳地在河沿石上啄食那些撒落的稻谷。   柳亚明穿戴整齐地站在临河的窗前,看着阴晴不定的河面,有点魂不守舍。 他在等秦霭露。   隔岸有几个上身赤裸的农民工挑着重担排成一溜,飞快地走在驳岸上。他们 在对岸的布厂做工,一路吭唷嗨唷地号叫着,声音响亮而有力。那家在光绪年间 就开设的布厂,百年来一直没日没夜地将那些织机,夸夸嗒嗒夸夸嗒嗒的声音隔 岸送来。这声音送走了爷爷奶奶外公外婆,还有他的小弟弟小妹妹。小弟小妹是 吃枇杷核死的,那些枇杷核是他捡的,其中还有桃核杏核,他用半拉砖砸开后同 枇杷核一起炒的。那会,很多人吃炒熟的各种果核和梧桐子篦麻子,有人还把炒 熟的枇杷核磨成粉掺和在米粉里,但小弟小妹直接一把把地吃。小弟小妹就死在 他的眼皮底下,父母当场把他揍个半死。时夜,他鼻青脸肿地捧着和小弟小妹的 合照,一直嘤嘤低哭至天明,而后用剪刀戳破了自己的喉咙。但他还是活下来了, 为此,他一生一世都不能愿谅自己。所谓的三年自然灾害是柳亚明终生的疼。   织机夸夸嗒嗒地响着。到家里来的人听见这声音,总问:你们烦不烦呀?然 而家中人早就习以为常,充耳不闻了。有时布厂停机检修,对岸一片死寂,反而 叫他们感到有点若有所失的。农场的庄稼地里有一种形如蝈蝈的昆虫,没事儿就 磨擦自己宽大的翅翼,也会发出这等声响,所以人们管它们叫“纺织娘”。 柳 亚明傍晚独自躺在庄稼地里闭着眼睛听这种声音,每每恍如回到了苏城的家中。 大丰的“纺织娘”们常常会勾起他的乡愁。   有人擂两下门,门蓬地开了,接着是一阵咚咚咚的脚步声传来。听那不知轻 重的敲门声,柳亚明就断定不是秦霭露。他大步从里屋走到外屋。   冼康康大喇喇地从桌肚下拖出长凳对他大喊一声:“骚人,接客!”   身材颀长健美的冼康康是一个月前和他同路从大丰回到苏城的,在这中间, 他们碰过几次面。冼康康是龙品之的中学同学,从小一块儿玩大的。在连里只要 有龙品之的地方,就一定可以看到冼康康,他们简直形如一人。   柳亚明什么时候都在一叠随身携带的纸上写写划划。于是冼康康就叫他骚人, 有文人骚客之意。对此,他死活不从,但这个冼康康照喊不误。   这些年来,在那种精神饥饿的驱使下,他逮什么看什么,但最多的是中外小 说。他发现那些小说家生活的那个时代虽则离他非常遥远,但是人类在精神上却 永远是相通的。当他意识到只有文学才是不朽的,永恒的,是人类永远共同的财 富,他的重心便转向了文学。他要用自己的一生写一部小说,一个小人物与这个 时代的小说,他要以这种老照片似的方式来证明他和这个黑白世界的存在。而后 他便将他的手稿传给他的子孙,如愚公,直至它能见天日为止。   “龙头来信了,过一阵子就回来!”冼康康一脸兴奋地呷一口茶。他人坐着 但一只脚踩在凳上,弄脏了凳子。   “真的?” 柳亚明拨拉掉那只脚叱道,“田舍郎也!”   “瞧你那酸劲,骚人!” 冼康康撤下脚来,但马上又将另一只脚搁上凳去。   柳亚明很高兴龙品之也能回到苏城,和龙品之冼康康在一起,他很快活,那 种不时袭来的青春的抑郁和忧伤便会一扫而光。尤其是与他们聚在一起喝酒时, 谈天说地,议论时弊,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他不由得不生出一腔豪情。酒喝到 脚底透汗那会,柳亚明更是飘飘然如登云,欲仙欲死。但他独酌时,从来无法达 到这种境界。他渴望龙品之回苏城后,先在哪儿喝一顿。   “明儿去一趟大港,去看看范文生。” 冼康康说。   龙品之信中说范文生得了肝炎,挺重的,已被送回来养病。范文生是他们连 三排的副排长,家住离苏城三十多公里地的大港镇。他是团里学大寨的标兵,长 得瘦瘦小小的,但去年一个冬天,天天凌晨四点半独自一人扛把锹到新开河工地, 挖泥挑泥。   “这死胚,纯粹是做伤的!” 冼康康骂道。   “好咧!” 柳亚明头一个念头就是,操,明天写不成东西了,但他们几个 和这个范文生都是甲级关系,有很深的交情,不能不去。   他们约定明早在轮船码头碰头的时间,大港没有陆路,必须得乘船。接着他 们天一句地一句地开聊,你一支我一支地抽起烟来,弄得屋里烟雾腾腾。   门口有人影一晃,娘皱缩着走进屋来。   “娘!” 柳亚明马上站起身来叫道。   “阿姨!” 冼康康也慌忙站起来。   “坐,坐吧,给康康添水。”娘客客气气地招呼冼康康,吩咐柳亚明一声便 走进里屋。她的湖蓝色的短袖衫前胸后背印出一圈湿汗,齐耳的白发修剪得整整 齐齐,丝毫不乱。仅仅一年多功夫,她又老又瘦,背也驼了。柳亚明觉得娘与作 古的外婆形同一人,她已经病退了。去大丰那一年,他在房门口向娘道别,娘浑 身打着石膏,象木乃衣似的躺在床里,虚弱地说道:一切都要自己留心,这一出 门算大人了。到大丰一安顿好,就来信。娘说完话,头就转到里床去了。   他掉头离去时,听见了娘低低地哭声。   娘是苏城为数不多的女右派之一,当时没有戴帽,但文革一开始,就被揪出 来了。她从轻工局下放到一家皮革制件厂车间劳动,两个月前被大滚筒上的缧栓 勾住衣衫拽进去,挤碎了肋骨和腿骨。在这之前,早中晚,全家围着饭桌向屋墙 中央的毛主席像请示汇报时,娘便勾头缩肩在一边向隅请罪。有时,柳亚明还听 见娘发出低低的抽泣声。事毕,一脸泪痕的娘就挟几筷子小菜端着饭碗上楼吃饭, 她不想影响大家的食欲,但每一口饭,柳亚明都觉得堵在那下不去。从前什么时 候都硬如铁似的娘,那会终日以泪洗面。   “我爹快回来了。” 柳亚明抬头看看长条桌上的座钟对冼康康说。   冼康康掐掉烟起身告辞,他见过柳亚明爹,那是个极为阴冷的老头子,他有 点怯乎。   柳亚明的大哥大姐大姐夫都在外地工作,家里只有爹娘大嫂小侄和柳亚明了。 姐姐很疼他,在大丰,大姐一会儿给他打一件毛衣,一会儿又给他扯条裤子。他 每次收到大姐寄来的包裹,冼康康就会骂人:我他妈的怎么就没有一个姐姐!冼 康康家是清一色的和尚,齐刷刷的五个男孩,他是排行老二。   送冼康康时,柳亚明看到在河边打太极拳的曹伯。曹伯家在河沿口的另一边, 他早年是“大公报” 一支笔,深得当时大公报总编王芸生的赏识。他那会在大 公报专司时政评论,文字鲜辣而又睿智,可谓惊世骇俗,曾是上海的风云人物。 解放后曹伯一直在苏城群艺馆工作,专门收集整理苏城民间谚语和歌谣。柳亚明 儿时会不少儿歌童谣都是曹伯教的。   曹伯童颜鹤发,精神奕然。一天两遍太极拳,打得极为用心,他曾经有过的 理想抱负和才气似乎都已被他不紧不慢的推手柔柔韧韧地推了出去。看到这会的 曹伯,柳亚明真想告诉他罗曼罗兰的一句话:人费尽心机想固定他的生命,殊不 知生命每分钟都在腐烂。   柳亚明突然灵光一闪,脑海中蹦出一段话来:他的一生犹如一条瀑布,气势 磅礴地从崖壁上跳下来,然后咆哮着滚过乱石丛生的峡谷,但最后则平平静静地 汇入一条波澜不兴的河流,偶尔翻起几朵不满的浪花,但最终还是无声无息地消 失了。柳亚明忙不迭地回到屋里桌前,掏出那叠纸记下这段话来。回头,他会再 把这些纸上的片言只语誊抄在一个小本子上。   在苏城,柳亚明知道好几个象曹伯这样曾几何时叱咤风云的人物,都这样泯 然众人了。自一九四九年以来经过历次运动,特别是经历过五七年反右和文革, 中国已经没有铁肩担道的知识分子了。   柳亚明长叹一声,重重地把笔甩在桌上。   娘开始忙乎晚饭了,爹还没有回家。寂然的河道里突突突地驶来一艘机帆船, 船尾拖着一条闪烁着金属烧蓝色的油污水带。   秦霭露走在一条林荫道上,她要回古寺巷家中取一些东西。通往古寺巷的道 两边一棵棵悬铃木树冠相互纠结形成一个长长远远的穹顶,与一幢幢典雅的西式 小楼,你搂我抱地沿着碎石路延伸开去。楼面上各式的玻璃窗在一抹浓淡相宜的 晚霞中闪闪烁烁,象一个个如梦初醒的人刚刚睁开睡眼,满目清新和惊异。颜色 素雅的窗幔临风轻扬,如一个个妙龄少女身上飘逸的裙带。   林荫道刚被洒水车服侍得神采焕发,显得非常鲜活。去过巴黎的人走在苏城 这样大大小小的林荫道上,会有一种恍如巴黎的感觉。她非常喜欢走在这样的路 上,为此她从不走小巷小弄,不惜多绕一点路。   古寺巷是苏城的“中南海” ,住着一拨离任在任的显贵。如同一轮新的圈 地运动,苏城的风景区和过去的那些雅致的住宅区,悉数落入这些新贵之手。秦 霭露不否认有些人投身革命与信仰有关,但有不不少少的人则是为了搬出土谷祠。 这许多年来,上至省上,下至苏城乃至社队一级,她耳闻目睹过许许多多这类形 形色色的阿Q式的革命者。   秦霭露与几个龙行虎步的军人擦肩而过,折进一条小巷,走到家门口。呈网 络状的青藤密密匝匝攀满了楼墙,还有几缕青藤直接从门楣上晃晃悠悠地吊下来。 她撩开那几缕一片新绿的藤蔓,迟疑地掏出钥匙。家门始终是紧闭着,一股子猪 臊味时浓时淡地隔墙飘出。爹又在白炖猪肾,那种连阴囊带睾丸的猪肾,爹每天 吃一副。秦霭露将钥匙插入锁口,拧了拧,知道里面又保险了。爹又在和什么人 睡觉了,门锁保险这种事,她碰见过好几回了,随便到哪转一圈再来开门,门就 开了。   爹在副师级的位置上退下来后,就睡家里的张妈,换了李嫂,他就睡李嫂。 妈说,让他去整吧,整到整不动了,自然就好了。   一个老军人柱着手杖过来,停下步不解地看着秦霭露,秦霭露面无表情地转 身离去。   秦霭露走在街上那些三长两短的阴影里,来到柳亚明家的门口。她今天早点 下班,专门为了回趟家再折到这儿,想听听这个叫柳亚明的小伙和郁墨石见面的 情况。   柳家的门敞开着,里头刷着浅蓝色的墙粉,显得有些阴凉。屋里干干净净, 纤尘不染,但烟味冲鼻。秦霭露在门壁上敲了两下,柳亚明应声而出,一张有几 分阴沉的脸因见到她而马上变得活泛起来。他一迭声地招呼秦霭露入座。冼康康 一走,柳亚明又把屋子打扫了一遍。   几年前,柳亚明梳着小分头,和一个同学高视阔步地走在小街上,迎面走来 一个比他们大个几岁的女生,他们自动让开看这个女生走过。这个女生衣着长相 在这条老街上如阴空下一道眩目的光。但她目不斜视神情冰冷,一副高不可攀的 模样,当时使柳亚明感到很自卑。那个正在起劲地嚼着一粒五香豆的同学含混地 告诉他,那是他们小学班上一个叫郁墨石的表阿姐。于是他鼓足勇气追过去,趁 机问问那个郁墨石的情况。没想到相隔多年,今儿早上她还能一眼把他认出来, 这让他心里很舒服。秦霭露托他去看看郁墨石,他顿感重任在肩,他非常愿意为 她做点什么。   “看起来,他有点恍恍惚惚心不在焉,其实是一个很有见识的人。” 柳亚 明正色地说道,象是在复命。   “噢,何以见得?”秦霭露眉尖舒展开来,微微露出了一点惊喜。她用手绢 揩揩额角,搧一搧,睁大眼睛问。   柳亚明递给秦霭露一把扇子,而后从郁墨石有关德国人犹太人说到俄罗斯民 族俄罗斯作家和作品。末了,他神情亢奋地说道:   “郁墨石这段话说得真棒:‘忏悔和罪感是俄罗斯文学永恒的主题,极少流 于清谈的俄罗斯知识分子竭力地负担起对社会的批判和疗救之责,他们因这种自 省内视而使自己和这个民族得到救赎。’ 真的,确实是这么回事!” 柳亚明说 着说着激动起来了,他举着一根指头说,“中国是一个没有宗教感,同时是缺乏 罪感的民族,一切恶行都由历史社会集体负责,于是乎,与每一个具体的个体毫 无干系,集体负责就是谁都不负责。每个人都可以抨击社会,但每个人都可以不 尽疗救社会之责。”   “真是应了这样一句话,小的时候关心的都是大事,长大了关心的都是小 事。” 秦霭露摇动扇子嫣然一笑。不过她很高兴郁墨石居然还有兴致谈论这样 的一些话题,她一直恐惧这个表弟已经万念俱灰,完全丧失了对生活的兴趣。她 和妈妈很难撬开郁墨石的嘴巴,刚回来,他有时还回答那么几句,到后来,他对 一切问话都充耳不闻,几乎终日无语,只是点头或者摇头。于是,她对柳亚明充 满了感激。   爹进屋了,他在门口一愣,对秦霭露说:“来了。”仿佛她是一个老友之女。 秦霭露正站起来准备离开,她赶忙应声叫人。   “坐,请坐,喝茶!”爹的声气里含着从未有过的客气。他从来不搭理来找 他儿子的人,所有的人,不分男女一律被他称作狐群狗党。   爹边说边走入里屋。爹一进去,娘慌作一团走出来,冲秦霭露喊:“怎么刚 来就走呀?不嫌弃,就吃过夜饭再走!”   长身玉立的秦霭露微微一笑算作回答,娘絮絮叨叨地一路挽留着秦霭露,和 儿子一齐送秦霭露出门。   秦霭露在柳亚明邻舍几对惊诧的目光中款款而去。柳亚明脸上分明有几分得 意,他觉得自己有点浅薄,但怎么都掩饰不住。   “她是谁?” 娘迫不急待地问。   23   一大早,秦霭露还在洗脸时,郁墨石就下楼了。   “昨儿我碰见柳亚明了,他让告诉你,他今天要到大港去看人,不来了。” 秦霭露用手巾轻轻地按摩着最近有点浮肿的眼睛。昨天,她回家时,郁墨石声称 不舒服,已经上床了。她知道他这是因为那个叫周一鸣的同学之故,柳亚明都说 了。   郁墨石点点头,去取牙刷。牙刷照例被表姐挤上了牙膏。过一会她又问, “起这样早,上哪?”    “到精神病院看个人!”郁墨石说完又问秦霭露怎么个走法。说话间,他的 耳边连续出现一阵阵浮浮浮地振翼声,如虫鸟掠过,但他没管。   一听郁墨石要去精神病院,秦霭露眉毛一扬,似乎有几分惊喜,这让郁墨石 很是诧异。她说要陪他一块儿去,她有一个作医生的朋友在那上班。她说她先去 单位转一转,而后说好时间在医院的大门口等他。   郁墨石连连谢绝,他不想和表姐一道去看周一鸣,他想单独和周一鸣呆一会, 但表姐依然坚持并说不找个关系,他连门都进不去。   郁墨石无奈地向不吃早饭就出门的表姐点点头。   郁墨石拎着一兜食品,几经转车,在一个叫育婴堂的地方下了车。他看看路 边一块指示牌,就沿着前面一条蜿蜒而上的沙石路向上走去。沙石路两侧有大片 大片的桑林,苏城精神病医院就座落在前头一个广植松柏的山坡上,高高的院墙 和医院的楼群在松柏中若隐若现,露出一种凄凉的灰白色。山坡后面是几座小山 岗,然后是一片连绵起伏的青山。   阳光白花花的普照大地,但似乎与那深院高墙毫不相干,整个精神病院仍旧 浸在一种阴郁凄恻的冷调子里。   小坡绿荫掩映的院墙左侧有一扇窄长的铁栅栏门,郁墨石离开沙石路,走入 一条土路,向铁栅栏门爬上去。一到跟前,他才看出那门被一条粗重的铁链和一 把沉甸甸的大铁锁死锁了。   院内有一幢灰白色的小楼,窗前全是钢筋栅栏。有十来个人穿著黑白相间长 条子的衣衫,这种服饰使人不期然而然地想到囚服。他们有的绕着一棵棵罗汉松 兜着圈子,有的兀自立在长着小草的方砖地上,垂首沉思;还有的蹲在墙脚下默 默地等着抽烟,一个香烟屁股象击鼓传花那样迅速地从这边传到那边。他们轮流 大吸一口,神情贪婪而又慌张。   这儿弥漫着一种令人惊恐窒人心息的空气。那些病人的脸是灰白的,病房的 墙面是灰白的,晾晒在铁丝竹竿上的被单还是灰白的。一处院角,有一片枯萎的 白杨林,一地的枯枝败叶。   院落尽管人影幢幢,但郁墨石感觉不到那种生命的迹象。在他看来,这儿的 一切都透出一种死亡的气息。郁墨石浑身为之而一颤,为这盛夏时节的这一片白 杨林。   楼门一侧的花圃前坐着两个四十岁左右的女护理,她们一边结着绒线,一边 聊天。他仔细端详其中的每一个人,那儿没有周一鸣。   一个年纪约为五六十岁的男人步履蹒跚地向他走来,一直走到铁栅栏门前, 而后向他伸出粘满纸浆的舌头,郁墨石不由得倒退一步。   这个胡子拉碴的老病人,热辣辣地看着他,伸长手向他作了一个要烟的动作。 在那病人微微洞开的嘴里,他看见一口污糟糟的牙齿。   郁墨石放下手中的东西去掏烟。   “王维愆,你瞧瞧你的裤子,快糸上,成啥了!”戴眼镜的女护理喊道。   这个叫王维愆的老人,裤脚在地上拖着,满是污泥,裤腰七扭八歪,簇成一 团,松松垮垮地下坠着。他有些无所适从地看着护理,直等她再重复一遍刚才说 过的话,他才摸着裤腰,向上拽了又拽。接着郁墨石递过来的烟,他呲牙一笑, 叼着烟,但马上又若无其事地东张西望一阵。突然,他把裤子从里到外地一抹到 底,将什么都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该死的!” 戴眼镜的女护理大声喝叱道,扔下手里的活计,不紧不慢地 向这儿走来。   老人慢吞吞地转过身去,把两扇精瘦的屁股对准郁墨石。俄倾,他叉开双腿 迎着护理走去,象学步的孩子。   女护理什么也没看见,抓住裤腰提起老人的裤子。她做这一切时,如同母亲 对待自个儿人事不知的孩子那样,极为随意。   “去,到那边去!” 女护理指着墙根那边吸烟的人,下令道。   老人手夹着烟,迟疑不决地一直走到墙脚,远离众人,额头抵着院墙,一动 也不动地站在那儿。   “探视走大门。‘”女护理如同没有看见郁墨石似的,头也不回地说着回到 座位上去了。   从来没有到过精神病医院的郁墨石,心情异常沉重地沿着院墙向上走去。   世间许多精神病院,怎么看都如一座监牢,令人触目惊心。郁墨石几次都想 贴墙根坐下,抽支烟。   表姐还没到,医院大门口空无一人,只有几道凌乱的车辙和一层泛出烟叶黄 的松针。土路两边和院内院外,古木参天,郁墨石能感觉到一种阴凉之气袭来。   大门是铁灰色的,套着一扇小门,小门是虚掩着的。郁墨石推门而入探头一 看。   “干啥?” 门里传达室的窗户上探出一个面目阴沉的老汉,他声色俱厉地 问道。   “看个病人。'郁墨石道。   ”礼拜天下午两点,今天不探视!“ 老汉走出传达室来赶郁墨石。   ”我等人!“看来表姐没有哄他,他递过一支烟去。   ”等人也不成,别啰嗦,出去!“ 老汉冷淡地挡开他的手,不耐烦地说。   郁墨石转身退出门去,突然觉得自己软弱极了,他靠着门柱站着抽烟。一会 儿,小门吱哩一声,开大了点,老汉一抬腿走出门来,打量了郁墨石一眼问:   ”你不是本地人吧,那个病人是你什么人?“   郁墨石可以不回答,看看时间,表姐差不多快来了。但他还是答道:”从青 海来,病人是一个小学同学。“   不知是青海这个遥远的地名,还是郁墨石的表情和声音打动了他,老汉黑沉 沉的脸色柔和了些。   ”几号病区?“ 老汉问。   ”六号病区。“说到六号病区,郁墨石心里突然一惊,这会他想到了契柯夫。   ”你现在在等谁?“   ”……我表姐。“   ”你表姐认识医院里的谁?“   ”呃,不知道。“   ”实在对不起,那你等等吧!我不能放你进去,我要吃批评的。“ 老汉言 罢,又走入院门。   郁墨石怪异地挖了老汉一眼,一声不吭地转过脸去。   他垂着双肩,站在大门外看着眼前滚滚而来的松涛,心里一阵悲凉。   一个姑娘步履沉重地沿着土路走来,她的眼睛非常纯净,有几分湿润,几分 哀伤,宽大隆起的额头使她的面庞显得饱满而又坚毅。她如所有肤色白皙的女人 一样,因烈日照射,手脸泛出一片悦目的粉色。   姑娘瞥了郁墨石一眼,那小伙子的目光中蕴涵着一种令人心动的东西。看他 的样子,她知道他被拒之门外了。   ”…看人呀?“姑娘低低地问一句。   郁墨石点点头,又转过身去。   ”…要不要带你进去?“ 姑娘沉吟一下,对那个忧伤的背影说。   一丝亮光掠过郁墨石的眼睛,他摇摇头说:”我等人,约好的。谢谢!“   ”那就再见。“姑娘轻声说道。   ”再见!“ 郁墨石淡淡一笑。   ”我找李仁安医生!“ 姑娘进门对从窗口探出身来的老汉说。   ”等等,我打个电话。“老汉转身去摇电话。   姑娘面向院里的甬道静候着,再没有和站在外边的郁墨石说话。不一会,郁 墨石看见一个中年医生过来,把那姑娘领走了。   秦霭露终于赶来了,热汗涔涔,面孔绯红。她不住地向郁墨石道歉,说单位 里有点急事给耽搁了。   老汉电话挂通不久,杨格尔便从一条甬道上急步走来,未系扣的白大褂下摆 随风飘浮着,人显得干练而又飘逸。他热情地和秦霭露招呼,迅速地看郁墨石一 眼,就亲热地伸出手来:   ”表兄弟!“   ”杨格尔,杨医生,自家人!“ 表姐介绍道,她特意强调了自家人三个字。   老汉垂下眼光飘忽的眼睛,转过身去翻报纸了。   杨格尔满含深意地盯着郁墨石长长地看了他一眼,目光透彻入骨,看得郁墨 石很不舒服,他软软地抽出手来。   秦霭露一上班在单位给已杨格尔挂过电话,他方才看过周一鸣的病历档案了, 情况不好。他说目前国内出现了一个精神病高发期,周一鸣这类病人,在这儿也 很多。两百多号住院患者,有许多都是专政机关和病人所在单位送来的,省上其 它精神病院的情况也差不了多少。   ”喏,那个瘦高个!“ 杨格尔指指远处一个在自己指定范围内来回踱步的 人说:   ”单位组织去北京学习,参观故宫时,感慨颇多,随口对一个要好的同事说, 没有傅作义,就没有今天的北京城。就这么一句话,被人告发。单位政工处找他 谈了几回,人就不行了。“   那个瘦高个象只青庄鸟似的高视阔步地在林间徘徊,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二战时期的斯大林格勒,天天遭到德军狂轰滥炸,斯大林格勒的市民们整 日生活在惊恐万状中,那段时间高血压病很流行!“郁墨石酝酿一会,看看表情 沉静的秦霭露,然后对杨格尔说。言毕,他突然感到他在向杨格尔刻意证明着什 么。   从这不多的几句话中,加上昨天柳亚明的一番话,秦霭露觉得表弟知道的事 很多。她想起爹说的,当年他们拿下南京,将总统府中能砸的都砸了个稀巴烂, 甚至连地毯也不放过,一条条波斯地毯用马刀划拉切割成条成块。于是,秦霭露 说:”那人没说错。我们从来都是这样,敌人不投降,就叫他灭亡!结果是城门 失火呵。临了,被灭了的肯定不只是几十万守军。“   ”是的,辽沈战役就是这样,长春解放时,被困在城里的老百姓尸骨狼藉, 堆积如山。成千上万的老百姓一开始被守军开门放出来过,但又被解放军用机枪 扫进去。就是不让你们卸包袱,背着去吧,你呐!十几万老百姓,十几万人性命 呵!“ 郁墨石听大头伯伯讲过此事。当时,听得郁墨石心里痛痛的。他妈的, 谁让你是国统区的老百姓!   杨格尔和秦霭露直觉头皮发麻,这种事,他俩闻所未闻,于是用存疑的目光 看了郁墨石一眼。   ”会不会是因为害怕敌军混入逃难的老百姓里,才开的枪,不是说兵不厌诈 吗?“ 杨格尔疑疑惑惑地问。   ”不知道。“郁墨石有点着恼地抽起烟来了。   大头伯伯说,板子后来打到了当时的长春市长尚传道头上,最后的结论是这 样下的:在我大军兵临城下,准备解放长春之际,组织顽抗,造成长春被困,饿 死十万人,罪大恶极,罪不容赦。而且这个罪不容赦的尚传道早已被特赦了。他 知道大头伯伯是那种一点一划的人,从不胡扯。   ”什么可能都有,但只能是推测,现在什么都没个准。中国历史,尤其是当 代史,是一部扭曲了的历史。确实如胡适所言,历史是一个小姑娘,后人想怎么 打扮就怎么打扮。“秦霭露一看杨格尔有点尴尬,就打个圆场。不过,她觉得这 个表弟有点蹩。   杨格尔秦霭露一会儿又恢复先前的样子,与郁墨石走边边聊,但郁墨石不吱 声了。   周一鸣的病室在很靠后的一幢楼里,他们穿过那扇窄长的铁栅栏门的空地, 向后楼走去。   那个叫王维愆老人仍然远离众人站在墙脚,额头抵着苍颜斑驳的院墙,半吊 着裤子,一动也不动地站在那儿。   ”这个老病人…是大学教授,是一个世界知名的物理学家。“ 杨格尔沉郁 地说。   郁墨石感到体内有什么东西被硬生生地撕裂了。秦霭露则一脸痛楚,一看见 那老人臀部半裸,她转过了脸去。   ”仅仅是走所谓的白专道路,不问政治,就被没完没了地被批斗作检查,游 街示众,最后就成了这份的了。不问政治,当今中国你不问政治,行吗?你不过 问政治,政治就来过问你。“杨格尔扭头又瞧了一眼那个王维愆继续说道,”你 想稍微过得象个人样,你在你的工作单位,你的一切社会生活中,你就必须说许 许多多的假话,一篓子一篓子的废话。你得没完没了地表态,你得假装誓死捍卫 什么,虽则你对这一切厌烦之极,对哪一个领导人厌恶透顶,但你必须撒谎,你 必须这样违心地活着。至于你每天说的是否是实话真话,没有人关心这个,要紧 的是你说了没有。这个充斥着谎言的社会,每日每时,每时每刻都在生产大批大 批的说谎者,说谎是中国人的一种本能,因为你得活着,得过日子。“   ”是的,中国各种所谓媒体,社会上形形式式的大会小会,与会者的发言, 列位领导者的报告,只要是公开场合,甚至于你的各种个人小结,年终总结,无 不充满着套活空话屁活谎话。是的,在中国,语境从来都是分裂的。可以这么说, 这是一个怂恿鼓励撒谎的国家。“ 郁墨石刚才那一点小小的不快,立即烟消云 散了。他敬重地看着杨格尔想接过话这么说,但只是动了动嘴什么也没说。   ”因而撒谎也是当下中国人生活内容的一部分,撒谎已进入中国人的潜意识。 于是,’大浪淘沙', 这个千年文明古国曾经引以为豪的诚信忠义,朝闻道夕 可死的精神大墙,就这样被掏空了。它离全面崩溃坍塌的那一天,已经为期不远 了。“ 杨格尔严肃地对郁墨石说道。   秦霭露吃惊地眨眨眼睛对三十已经出头且一向老成持重的杨格尔说:”你今 儿个是咋了,怎么也成了一个愤怒的青年?“   ”大凡物不得其平则鸣……人之言亦然,有不得已者而后言。其歌也有思, 其哭也有怀,凡出乎口而为声者,其皆有弗平者乎!这是韩愈的一段话。“郁墨 石想对表姐说,但仍然欲言又止。他几次回头去看那个面壁而立,犹如石雕一般 的老人。   郁墨石这会儿对杨格尔的话深以为然,他很听得进去。郁墨石一向看重医生, 他以为从事这类职业的人神智在一般人之上。他还认定契诃夫鲁迅之所以能用自 己的那管笔解剖人的灵魂,绝非偶然,这与他们都是学医出身相关。   杨格尔刚要对秦霭露郁墨石说什么,一个护士从一条岔路上跑过来,边跑边 喊:”杨医生,杨医生!“   他们止步等着女护士过来。秦霭露觉得那护士的走姿,一跳一耸的象老戏中 的跳加官。秦霭露站在那儿张目四顾,但一看见那些似放风的囚徒一般的精神病 病人,她立即又收回目光。精神病院,怎么看都有一种不祥的感觉,因而每次来 找杨格尔,她心里都觉得糁得慌。她不由得有点可怜起这个杨格尔了。   ”孟院长找你,让你赶紧过去一趟!“ 那护士隔开一小段距离对杨格尔说, 然后站在那儿等着。   ”那…这样吧,你们先去,就是那幢楼。看过人,再到门诊办公室来找我, 三楼303!“ 杨格尔对秦霭露和郁墨石边说边从口袋里摸出纸笔,刷刷刷地涂几 笔。   ”小弟,我不想进去了,在杨医生那儿等你,好吧!“ 秦霭露轻轻碰碰郁 墨石的胳臂说。   郁墨石接过条子,向杨格尔和表姐点点头,沿岔路走向那幢灰楼。   杨格尔很感兴趣地回头看郁墨石一眼,对秦霭露说,”你这个表弟很敏感。 不过,初次接触,感觉还好,可以说运转正常,你和伯母是不是有点象那个丢了 斧头的人?“   秦霭露不置可否地笑一笑,跟着杨格尔向办公楼走去。   郁墨石一路走去,将遇见的每一个不着白大褂的人都视作病人,后来他从他 们看他的眼神中发现,他们也同样如此。绕过几幢一模一样的灰楼,走到一幢喷 有六号字样的灰楼前。   凭杨格尔的条子,郁墨石顺利地通过大门,爬上三楼。楼里竟然出奇的安静, 各楼道口都有一道厚实的隔音门,郁墨石时时感到门后蜇伏着一种他看不见的威 胁。   他推推楼下门房告诉他的那道门,门锁得铁紧铁紧的。那是两扇使人想起壁 橱的门,他怯生生地敲一下,隔一会又敲一下,但里面没有一丁点动静,于是, 他连续地用力地擂起门来。   ”开门呵,开开门呵!“郁墨石孤寂地一遍一遍地喊道。然而他的力道和声 音统统被那扇厚实的大门化解得无踪无影,他体味到了什么叫绝望。   ”谁呵?“ 很久很久里头才传出一个不耐烦的声音,那声音细如蚊蚋。   那声音过去了好一会,郁墨石终于听见钥匙在锁孔里转动的声响。咔地一声, 门嘘开一道缝,露出半只凶神恶煞的眼睛。一股冷森森的风扑面而来,他急忙把 已被汗渍得潮腻腻的条子塞进去。   门无声无息地开了,这是一个身材狼亢的男护士,他一言不发地对郁墨石歪 歪脑袋。郁墨石挤进门去,那门又被咔咔死锁。   走道里很昏暗,空荡荡的,没有任何摆设,顶上一盏盏灯,在墙面走道上抹 一层惨淡而又冷寂的光。郁墨石感到一种极其异样的气氛,旁边一个镶着毛玻璃 的隔断里,有几个身着大褂的牵手牵脚的人影在晃动。   走在他身边的男护士手指前方,示意他走向过道的尽头,那里有一扇同样厚 重的大门。男护士掀动门框上的按纽,郁墨石听见里头一阵铁链条哗啦哗啦响。 一会儿,大门开了,郁墨石直觉一阵热哄哄的酸臭馊味迎面冲来。一个同样孔武 有力的男护工站在门边,接过条子扫了一眼。送郁墨石过来的男护士,返身大步 离去。   大门里头另有一扇满是粗重铁条的栅栏,上面攀满了挨挨挤挤的青筋毕露的 大手和一张张暗黑枯焦的脸。他看到一片如饥似渴的眼神狂乱的眼睛。猛然间, 郁墨石感到透不过气来了。   走廊里也有人在踱步,面目阴沉地从这头踱往那头,又从那头踱到这头,全 然不管周围发生了什么。步伐坚定有力,活脱地象一头头关在笼中的困兽。   男护工抢先一步推开铁栅栏门,门抵着那些人的胸脯,那些人趔趔趄趄地被 拦到一边,头背嘭嘭地撞击在墙上,发出一片乱糟糟地尖叫,而有的则咯咯咯地 仰天大笑,挤出人丛,飘然而去。郁墨石身后的铁栅栏门链条一阵乱响,门又被 锁上了。   郁墨石立刻被散在边上的人围住了,他求援似地扭头看着那个男护工。   一个面孔皱缩的中年人从人圈里挤进来,当胸一把揪着郁墨石。看到郁墨石 大吃一惊,他快活地咔咔大笑,笑得连脸都歪了。   ”9床,放开!“ 男护工排开众人走过来,大喝一声。   9床头一勾,撒手了,但仍然站一边朝郁墨石狞笑着。   铁栅栏门边的护士办公室里走出两个护士,一男一女。男的傲慢地看着郁墨 石问,怎么回事?   ”有杨医生的条子,来看18床的。“男护工说,而后向前走去。   ”怎么这个时候来!“ 女的不快地在郁墨石身后咕哝道。她一脸雀斑,也 是傲气十足。她随那个男护士走进边上一间病室。   ”他姥姥的,谭庶人你这个混账王八蛋,怎么又尿到床上去了!“ 女护士 从病室里一步蹦出来,对准那张皱缩的脸左右开弓两巴掌,”厕所不去,专门往 床上尿。刚才看你那副鬼鬼祟祟的样子,就知道你又不干好事,果不然!你就这 么糟践人呵,你!“   郁墨石看到这一幕,心里一抽,他想周一鸣没准也会这样挨打。   ”我不想尿,我真的不想尿,是毛主席叫我…!“ 9床抱着头脸,在墙边缩 作一团。   ”又来了,又来了,你怎么不说林秃子,动不动就是毛主席,你个该死的东 西,欠揍!“ 女护士吼道。   男护士出来一手将9床捞进病房,病房里立即一片鬼哭狼嚎。   ”毛主席呵,我听话着呀,你作啥还要把我往死里整呵!“ 9床大哭大叫道。   ”还要瞎讲,这张屄嘴,抽,给我抽!“ 女护士嚷着。   周围的人马上屏息心气,贴墙肃立。   ”18床周一鸣,有人看你来了!男护工一路高喊向前走去。郁墨石紧走几步 追随男护工而去。   从走道尽头的病房门口里,走出一个大骨架的高个儿,他在门口犹豫一会, 才拖拖拉拉地朝这儿走过来。他那一头蓬乱的头发向四方支楞着,如同一只硕大 的刺猬;整个身姿僵直不动,象传说中的那些黑非洲原始部落中的活尸,仿佛身 后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推着他前行。   他旁若无人,低着头一步一步地来了。他来了,但身影却显得越来越远。郁 墨石愣了半晌,才碎步迎上去。   “这个人找你!” 男护工对周一鸣说完,头也不回地走开了。   他,慢慢地抬起脸来,犹如茅草般的胡须里露出一对眼神空茫的细长眼睛。 他的目光越过郁墨石的头顶,散散地看着天花板上的一个斑点。   郁墨石浑身潮热,直觉得周身血管向四下扩张着,手脚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从周一鸣的眼神中,郁墨石知道周一鸣根本认不出他是谁了。他轻轻地拉着周一 鸣的手走到边上的长条椅上坐下来。   “周一鸣” 他呼吸急促地摇摇那只手,又指着自己说,“郁墨石,小弟, 我是小弟!”   但那只手是没有生命的,显得死沉死沉。周一鸣脸上毫无表情,还是那样痴 痴地看着他。   “我是小弟…”郁墨石重复道,声音又干了涩。他直想哭,搂着这具活尸嚎 啕大哭。   “看什么,看什么,都给我走开!” 女护士拎着湿淋淋的拖把过来,对围 过来的人挥挥手。   众人踢踢沓沓地走开,又在远一点的地方站定,继续一眼不眨地围观着。   郁墨石紧紧地握着那只大手,一点点地加力,但手的主人像是被掏空五脏六 腑的一具空壳,木然地坐在他的身边,完全无视他的存在。他的脸颊上有一条深 紫色的老疤,额头上又有一个青紫的肿块。胸襟前和裤腿上满是大点大点的污渍。   郁墨石取出烟盒,掏出一支烟,试探着递给周一鸣。周一鸣迟疑一会,看都 不看地接过去。   卫生间传来女护士用力地捣洗拖把的声音,一走廊的哗哗水声。   郁墨石替周一鸣和自己燃着了纸烟。一个尖嘴猴腮的小伙子贴墙蹭到他们眼 前,直勾勾地盯着郁墨石的手中烟。他刚给小伙子一支烟,他的周围突然布满了 一片摊得平平整整的手掌,郁墨石在那些手掌上一一放进一支烟。小伙子吸着烟 擦着墙根跑开了,但郁墨石听到一阵吱哩哇啦的一声叫唤,抬头一看,小伙子嘴 上的烟已到了一个刚刚走出病房的彪形大汉手里。那小伙赶忙折回来,向郁墨石 敬礼,又伸手要烟。   “你有多少烟也发不过来的!” 男护士站在病房门口对郁墨石说。因为他 刚才痛殴谭庶人,郁墨石厌恶地看了男护士一眼,向小伙子敬烟。   “吃车!” 斜对面的病室里有人在下棋。   “妈妈的,明车暗马偷吃炮,你他妈的连说都不说一声!”   “自己送上门来的,有什么好说的。不成,放下!你动一动…”   郁墨石听到里头一阵扭打声。男护士别转头咔咔咔地走进那间病房。   女护士倒提着拖把走过,在走廊地上留下一串水滴,水滴昏黄恶浊,令人起 腻。   周围人静静地在一边吞云吐雾,周一鸣把烟拢在手心里抽着,象在地头上那 样。郁墨石默默地看着这张黑枯憔悴的面孔,他不知道自己该说点什么。   有几个人拥着一位花甲老人突然从这间病房出来,又蹿到那间病房。那位老 人手里高高地举着一只搪瓷剥落的大茶缸,神气活现地推开那些往上一耸一耸的 手。那茶缸里盛着掺着一点桔子汁的自来水。   郁墨石周围的人立即嘻笑雀跃,一拥而去。这些智力已回到混沌未开的童稚 时代的人吵吵嚷嚷,一个不漏地随老人冲进一间房间,然后再也没有出来。   周一鸣没有走,仍然慢慢地显得很吃力似的抽着烟。   “一鸣呵…”郁墨石动情地说,“你不记得我了,也难怪,这些年我们一直 没有联系。你又生病了,当然不记得我了。你的变化也很大,猛扎扎往那儿一站, 我也没能一眼认出你来。我去看过奶奶了,她一说起你就哭。”   郁墨石开始一刻不停地说着,许许多多年来,他从未说过这么话,他似乎想 以此唤起周一鸣已经失去了的记忆。   “奶奶在等你出去呢。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你最疼奶奶了。小时候,你对我 说,你长大了,去做烧饭师傅,好让奶奶吃饱肚子。你那会去捉鱼摸虾,卖菱角 卖山芋,还不都是为了这个?放学了,放假了,你还到处去捡破烂卖给废品收购 站。三年级的时候,有一次你钻进教室的地板洞里掘铜板,被一截通电的赤膊电 线打了。奶奶哭着叫着你的名字,一个水塘一个水塘地去找。大家也都这样,全 到水边去找。都以为你摸鱼落水,没命了呢!”   郁墨石仿佛看见一只撩焦的小手,从墙脚下的地板洞里探出来,一点一点向 前伸着。凌晨两点,昏死了大半天的周一鸣自己从那儿爬出来,跌跌撞撞地回家 了。   郁墨石的眼睛湿润了,他继续抚摸着周一鸣那条色泽暗黑的手臂说:“你来 上学后告诉我,你不会死掉的,因为奶奶。你说你爹待奶奶不好,你娘也是。你 长大了要养她……现在你啥都甭想,一心看病,不要急。这种毛病,看得好的。 你要记住,奶奶可是天天等着盼着你回家呀!   然而,周一鸣严丝密缝的脸上泛出一片青铜色,仍旧没有任何表情,目光空 空地注视着对面灰白色的墙壁。   ”你这叫做白费力气,你跟他说啥都白搭,不管你说啥!“将郁墨石领过来 的男护工走过来,撇撇嘴说。   是的,仿佛周一鸣丧失理智的同时也丧失了听觉,他的话周一鸣确实充耳不 闻。   周一鸣手里的烟,静静地冒出一缕缕青蓝色的烟雾,烟雾袅袅上升着,在面 前奇形怪状地扭曲着,飘荡着。   到此为止,郁墨石确实有一种对着空虚说话的感觉。然而时间的流失却又显 得异常缓慢而又滞重。   郁墨石走了,朝站得笔直的周一鸣摆摆手。周一鸣拎着那一网兜食品,泥雕 木塑般地立在原地,无动于衷。   门悄然地在郁墨石身后关上了,他没有思想,没有感觉,迈着与这儿的病人 相似的步履,恍恍惚惚地走出六号病区的大门。   阳光爽爽朗朗地普照着大地,到处是亮晶晶的光点,它们象一个个精灵似的 快活地跳着,上上下下。   24   一进家门,秦霭露就让郁墨石回房歇歇,晚饭好了再下来吃饭。郁墨石到厨 房去向正在烧菜的姑母打个招呼,准备上楼。   ”来呢!“ 郁汉英拿着炒菜铲子对站在门口的郁墨石招招手。她的嗓音又 低又急,”你姑夫…“她一直用这种嗓音告诉他谁谁谁死了,谁谁谁也死了。但 这会她用这种嗓音对他说”…你姑夫过两天想请你过去吃夜饭!“   郁墨石想了想,默默地摇摇头,掐掉烟走出厨房,上楼回自己房间去了。   郁汉英知道郁墨石会这样,秦国忠这样说,她当场很高兴,但她知道会是这 样的。   秦霭露走到厨房,替下郁汉英,开始炒菜。   ”怎么样?“郁汉英压低嗓音问道,她问郁墨石去医院的事。郁汉英向楼上 努努嘴,指指脑门又说,”莎丽的男人有没有说他这儿有点毛病?“   秦霭露一脸愁云地摇摇头。   郁墨石看过他的小学同学,回到杨格尔那儿除了问几句周一鸣病的话,几乎 再没有说过什么。她看得出郁墨石显然大受剌激。   杨格尔私下里还是说郁墨石有创伤情结一类的话,他建议郁墨石既不要回青 海也不要在苏城,还是想办法到外地去找个工作,彻底地换换环境,转移转移。   杨格尔送他们出来时,对特意拉在后面的秦霭露长长地嘘出一口气,凝视着 耷拉着双肩的郁墨石的背影说:   ”世上最磨人的莫过于童年的痛苦,它不经意地影响人的一生。童年的痛苦, 如蛆附骨。不论何时何地,他都要肩负这种痛苦,直到他走出这个世界。“   到楼上后,郁墨石又把自己关在房里,一点儿声气也没有。   ”爹那儿今天有什么说法?“秦霭露问郁墨石工作的事。   郁汉英摇摇头叹道:”街道厂没问题,但咱们不去,可是好一点的国营单位 一听说你娘舅舅母的事就推三推四的。你爹说再等等看。他一旦真正豁出老脸去 求求人,问题应当不是很大的。行了,反正他答应了,就靠在他身上!“   秦霭露把杨格尔的建议给郁汉英说了说。   ”本地都还有问题,估摸外地难度更大,再说吧!“ 郁汉英开始收拾碗盏, 准备吃饭。   菜一上桌,秦霭露走到楼上喊郁墨石下来吃饭,她还特意关照一声,为那些 菜,她娘整整忙乎了一个下午。但郁墨石应一声后,磨磨蹭蹭半天才下楼。   同秦霭露一起回家的路上,郁墨石看着周围的人直犯迷糊,他不明白那些人 说话为啥要用这种腔调,为啥要打那些毫无意义的手势,那些鸟嘴为啥要一开一 合,象一条条被剃鳞剖肚的鱼。为什么人的头、颈、躯干四肢这么堆一块就算人 了?他突然觉得人不如一只猫或者鸡好看,那些毛茸茸的身子,滴溜溜的眼珠, 倒另有几分可爱之处。   平生笫一次,郁墨石感到人是何等的难看,那些肉乎乎的的胸脯臀部大腿和 那些菜篮子里冒着热气带着血渍的肉,都很恶心,都很丑陋。而那些叭嗒叭嗒吃 着这些肉和内脏的一张张油漉漉的嘴,则使他的五脏六腑七上八下地一个劲地往 上翻。   郁墨石坐下来后,一眼就看到桌上有一条白亮白亮的鱼张着嘴,用灰白的眼 睛直视着他。他别转眼睛,不去看它。   动物尸体!郁墨石突然想起在香日卡干活时有一个常以败人兴为己任的扬州 小伙,看见一只只褪毛和未褪毛的家禽时总这样说。郁墨石过去觉得这货特无聊, 但今天他才真真切切地意识到这确实是一具动物尸体。   那些失去了人的灵性的精神病患者,也已然沦为了动物,类人科动物。   他今儿以为,这个世界上,只有佛教徒才是文明人,其余的都是食人生番。   这顿饭,吃得异常沉闷。郁墨石一句话没有,挟了几筷子蔬菜,就不吃了。 郁汉英眼箍发红地看着侄儿,也不说话。她不知道这个孩子过的这种日子,哪天 才能到头。秦霭露也很丧气,她也什么都不想说。   突然大门口传来一阵急促而而沉重的脚步声,一个胖大的妇人穿着无袖衬衫, 舞动着肉鼓鼓的双臂,在门坎上绊一下,趔趔趄趄地跌进门来。郁汉英秦霭露发 出一声惊叫和郁墨石一齐站起身来。   ”小弟呵……!“胖妇人一声未了,两行眼泪刷地下来了。   ”富丽阿姨!“ 郁墨石心口似乎被重物一撞,他抛下筷子,慌忙迎上去。   曾几何时,这个人高马大的阿姨在他眼里代表着人类仅存的一点良知和温情, 她撑起了这个支离破碎的世界一角。   因为没有早早去看她,因为她这种进门方式,郁墨石又是羞愧又是感动。   ”你回来这么长时间,怎地不来看富丽阿姨哟!“ 许富丽拉住郁墨石的手 哭得呜呜的。   郁墨石立马羞愧得无地自容。郁汉英秦霭露眼睛湿湿的过来招呼许富丽,秦 霭露看到有人削尖脑袋往这儿走来,便关上了大门。   ”我是刚刚听讲,扔下饭碗就来了。阿要打呵!“ 许富丽拍打一下郁墨石 的后背。   ”该打!“ 郁汉英说。   秦霭露迅速转身,撤下桌上的饭菜。   ”小时候吃富丽阿姨的那些东西,都吐出来还我!“许富丽坐下后仍旧不依 不饶。   那些个白白胖胖的刀切馒头带着一股热热的甜香,倏然扑鼻而来。郁墨石看 见了那个在街角在路边在自家的门后在床上,狼吞虎咽地大啖的孩子,不禁泪水 盈盈了。他紧紧地握着富丽阿姨一直没有松开的肉手。   许富丽擦干眼泪,开始哒哒哒地说个不停,一扫客堂间方才的沉闷压抑。秦 霭露给大家泡过茶,端上去后,也给自己泡了一杯。   ”这儿如果也有这样一个人,家里的日子就好过了。“秦霭露烫烫地喝一口 茶,心里这样想道。   这几年来,书场街街道乡邻稍有动静,富丽阿姨就会风风火火奔到古寺巷来。 一次街道派出所竟有人要注销郁墨石的户口,说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富丽阿 姨便上蹿下跳,到妈妈那儿报信。街坊邻居一度对自个儿几代同堂,而人去楼空 的郁家竟可以将这样大的一宅子空关几年,不免有些群情激愤,也是这个富丽阿 姨挺身而出,站在那片空地上指桑骂槐地叫天喊地,才使此事平息下来,不然他 们要上访了。郁墨石走后没多久,富丽阿姨就和妈妈来往了,端午送棕子,中秋 送月饼的,忙得不亦乐乎。   ”来,叫富丽阿姨看看,出去这么多年,少了点啥没有?“许富丽认认真真 地打量着郁墨石说,   ”越来越象郁先生了,就是瘦着点。快跟阿姨说说,这些年一个人在外头, 日子咋过的噢?还连个信也没有,真正叫人急煞,狼心狗肺的东西!你姑母娘那 会也是没有办法呀,你走掉了,为你哭得死去活来,一直哭哭哭,眼睛都要哭瞎 了!“   郁汉英秦霭露双双垂下了眼睛。   ”这只臂膀咋回事!“ 看着郁墨石无意间被捋起袖子的左臂,许富丽喊了 一声。   郁墨石的左臂肘关节有一个半月形的刀口,那手臂被许富丽拉直后,有些明 显的变形。郁汉英和女儿相互看一眼,因为这是许富丽而不是她们看出郁墨石手 臂的残疾感到惭愧。   ”摔的!“ 郁墨石抹下袖子说。   ”噢,我可怜的孩呵!“ 许富丽用一只手搂搂郁墨石。   ”我来看看,从什么地方摔下来,会摔成这样!“ 郁汉英走过来,小心翼 翼地捉住郁墨石的手。秦霭露也走过来看那条黢黑的胳臂。   ”…拆烟囱。“ 郁墨石低头说道。   那个刀疤紫中透亮,缝合处有一圈米粒一样凸起的针脚,象滚了边似的。秦 霭露心里一紧,她又忍不住去想郁墨石头上的那道被头发遮掩的伤疤。于是,尾 椎骨处立即开始一抽一抽的,她赶忙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去。   ”噢,我可怜的孩子!“ 许富丽瘪瘪嘴,露出一张苦脸,但转而又朝着夹 弄诅咒道,”这只瘟老太婆,总归不得好死!“   富丽阿姨又一五一十地将周家阿婆如何向街道揭发郁墨石他娘的事说了一遍。   郁墨石只觉一股热血呼地直冲头骨,脸色刹时死白如灰。   娘原来只是早年曾经追打一只到家来屡屡偷食的野猫,骂了几声瘟猫死猫一 类的话,被周家老太听了去。爹出事后,这老太便向街革委胡乱编造,猫毛几近 同音,说娘指桑骂槐,如此这般地恶毒攻击伟大领袖毛泽东。   ”你不知道哇?“ 看见郁墨石那副模样,许富丽吃惊地看着郁汉英秦霭露 问,”你们怎么不告诉他呵!“   郁汉英和秦霭露面面相觑。她们商定好的,郁墨石回来后不讲这事,免得节 外生枝,惹出祸端。   ”唉,知道了又怎样?说啥呢…人都没了。“ 富丽阿姨惋惜地对郁墨石叹 道,”要死一个,活一个,也好呵,你也不消小小年纪去那么个野猫不拉屎的地 方呵,这只死老太婆!不过,小弟你看好,老天在上,总归是善恶有报的,你看 得着的!“   ”一个没有宗教感的民族是无所畏惧的。而今他们是天不怕地不怕,不信神 不信鬼。连天地鬼神都不怕了,他们还怕什么?“秦霭露心想。   郁墨石的脸慢慢地转向那条夹弄,自觉一股煞气左突右撞地横升而起。一度 他恨他所见到的一切,但他从未有过如此具体的仇家。周老太一下成了那个邪恶 的高利贷者。回来后,他不止一次地见过这个老太,她见他时有点畏畏缩缩,郁 墨石没有向那方面想过,只是觉得她又老又丑。象这个阿婆那样,不时向街道汇 报告发谁谁谁怎样了,那是这个时代许多人的一种生活方式和习惯,乃至于成了 她们或者他们生活的一个部分。这个社会以鼓励和培植告密者为己任。人们从小 就被提倡揭发所谓的坏人坏事而受到奖掖的社会风气所染,自小学阶段,许许多 多的孩子都以告发自己的同学为荣,这类孩子的这种行为始终为学校所肯定。有 时,教师会当着众同学的面大声地鼓掌表扬他,并号召众同学向他学习。他们每 学期的成绩报告单的评语笫一条就是”勇于揭发坏人坏事“。 他们几乎都是吃 着狼奶长大的孩子。这是学校、是居民委员会的管理方式,同时也是统治者管理 这个国家的方式之一。因而他轻视但并不憎恶这个周老太太,但是此刻,她稀疏 的头发中大片大片黑褐色的头斑,鼠类似的嘴脸,特别是那一双混浊阴恶的眼睛, 令他万分厌恶。   ”噢,小弟他爹真是好人,不吃酒,连烟也不抽。一笔字,真是没有话讲。 就是人有点耿,吃死亏呀!“ 许富丽拍拍郁墨石的手背长叹一声。突然,她抬 头看到客堂间墙柱的一枚钉头挂着一方红纸,她问郁汉英,”忌日快到了,是小 弟他爹的,是吧!“   郁汉英点头称是。   ”唉,他知道要杀他的,知道的。牌子都插好了,他能不知道?站都站不住, 歪来歪去,几次都要倒下去,他要活的呀。啧啧啧,豆大的汗哟,往下淌,面色 赛过死人呵!“许富丽悲悲切切地说。   秦霭露示意富丽阿姨不要再说下去了。   郁汉英的眼圈又红了,她微微地扭过脸去,看那方飘飘摇摇的红纸。   哥哥一身竹布长衫,头发微乱,满脸薄汗地向她微笑,一副大功告成,春风 得意的样子。哥哥死后,常常是这样一副面孔出现在郁汉英的梦中。   班车坏在半路上了,哥哥撩着长衫,吭哧吭哧地沿着塘路走了十来里地。有 人从教室里把她喊出来的,哥哥马上还要赶回城里。   ”小妹,喏!“ 哥哥从怀里掏出那个手绢包递给她。手绢包里是沉甸甸的 银洋,那是她这个学期的学费,已经欠交多时了。那时,哥哥已经有了郁墨染了。 他递过那包银洋时,满脸薄汗地向她微笑,仍是一副大功告成,春风得意的样子。   父母早逝,哥哥一直节衣缩食地在供她念书。   哥哥又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她一看就知道那是吃的,便急急地打开纸包。   ”耶!“ 一条条光鲜润泽的桂花糖年糕,芳香扑鼻地摊在深灰色的油漉漉 的纸包里。   哥哥那张清瘦的脸上立时掠过一丝孩子气式的得意。   她迅捷地剥开一条年糕,放在哥哥手里。   兄妹相视一笑,在那幢古雅的西式教学楼前,双双举起年糕,一二三,同时 咬下笫一口。小时候,父母给他们分好的任何吃食,他们都是这样的吃法。一边 吃,哥哥小脖朝后一仰:   ”毛妞毛妞拾棉花,一拾拾了个大甜瓜,爹一口娘一口,咬了毛妞手指 头……。“那会儿,哥哥知道许多南北儿歌民谣,有事没事,他都会往外突突。   郁汉英感到胸口一阵剧痛,她微微地弯下身子。   大颗大颗的泪珠从妈妈日渐消瘦的脸上滚下来了,有一滴眼泪啪嗒有声地落 在她捧着的茶杯里。   ”我就拼命奔,一路上想着要是撞不上你,咋整!爹和儿子就连最后一面都 见不着了,还好,你在着,…可是弄半天,还是没见上。你被人家抬回来,屎尿 一身,裤子上鞋帮上都是…,我也没敢…没敢来看你……。“许富丽万分愧疚地 连连拍打郁墨石的后背。她目不转睛地盯着郁墨石继续说道。   ”再别说了,富丽阿姨,再别说了……。“秦霭露请求道,她心如刀绞。   ”呃…!“ 富丽阿姨瞪大眼睛看看姑母,看看表姐,而后连声应道。   姑母的哭声由低到高,很快变成嚎啕大哭,过来劝她的表姐又呜呜咽咽地哭 了起来。   ”我…这是作啥?不说了,不说了,都是我不好!算我求求你了,霭露她娘 嗳!“ 富丽阿姨有点慌张地摇着姑母的肩膀说。   郁墨石眼睛枯干地愣在那儿,有些不知所措。周围的一切突然变得似真似幻, 如同他很久很久做过的但醒来却被不着痕迹地遗忘了的一个梦。   25   雨是突然大起来的,一道闪电照亮了他的亭子间,他一直在等轰隆隆一声雷 响,但天没有打雷。雨在屋面上,哒哒哒如群马奔腾。后半夜,夏烈炎再没有睡。   中午他就着一碟乳黄瓜,吃了一点剩稀饭,就算打发了。他昨天熬了一锅稀 饭,早上中午晚上都是它了。他害怕稀饭馊了,就一直把饭锅浸在脚盆的凉水里, 能吃几天算几天。有时为了预防万一,饭前他吃两粒黄连素。有时吃完饭,他直 接把碗反扣在铺了张报纸的木箱上,下顿再用。   夏烈炎站在廊檐下,眼睛涩涩地看着雨柱打得天井的地上腾起一蓬一蓬水气。 不知有多少年,他没见过这样泼天泼地的雨了,心里不觉有些畅快。   姬吴两家刚刚收拾完合用的吃饭间,都上楼午睡去了,礼拜天这两家人午睡 要睡到两三点才算数。他打算在这儿站一站,也进去睡一会,热伤风虽然过去了, 但身上还是有点不利索。   楼上有一面连接屋檐雨水槽的下水管断了一截,汇成一股的雨水如泼似泻地 砸在这一边天井的阴沟盖板上。盖板是一块溜光的青石,面上有四孔,孔状如叶, 首尾相连。那下水管不知断了多少年了,直接砸下的雨檐水已把这青石盖板砸得 坑坑洼洼了。   夏烈炎看到对过有两块生着青苔的老砖一立一卧地被丢在天井墙基下,他想 了想,手遮头顶冲进雨里,奔到对过捡起砖。墙脚下的青苔年深月久,滑腻之极, 他在那儿一个踉跄,差点摔飞过去,吓得魂飞魄散。此刻,雨已将他浇了个精湿, 他浑身滴着水,小小心心地走过那片水叽叽的青苔,又飞快奔回来,迎着哗哗的 雨檐水,将青砖压在阴沟盖板上。从那半截下水管下来的雨水,打在青砖上,腾 起一个个水花,四溅开去,形成大大小小的水流呼呼呼地回淌入阴沟。   吴立新房间里有什么重物砸在楼板上了,夏烈炎推测一定又是那个胖婆娘在 大发雌威。他每次看着走在他前边的胖婆娘肥肥囔囔的两爿肥臀在他前面颤颤悠 悠地忽闪,他想如果飞起一脚,死命踹去,那胖婆娘手舞足蹈跌翻过去的样子, 一定极为滑稽。他常常拼命地抑止着自己这样的念头,非得掐着大腿才能收回那 一抹不可抗拒的笑容。   夏烈炎身上湿嗒嗒的,很阴,他抹抹一脸雨水,转身要回亭子间去。突然, 人一痉,啊涕一声,打了个极响亮的喷嚏。   ”哼,为这事生出病来,值得不值得?“ 吴家面临天井这一面的有一扇窗 开着,吴立新站在窗后,满脸不屑地说。他目击了这糟老头子奔来跑去的全过程, 觉得可笑而又荒唐。他继续用调侃的口吻说道,”那是石头的呀,千年不坏万年 不烂,都六十岁的人了,真是看不穿,你以为你还能再活六十岁啊?“   夏烈炎一时无言以对,立刻闷在那儿了,觉得有口气没上来。愣了愣,他探 出头仰脸想说一句,这水管得修了,否则弄得人睡不好觉的。但他看见吴立新隔 离窗口一截站着,风过来,雨一斜,雨点就哒哒哒地落进外廊的地板上。夏烈炎 眉头一皱,转口说道:   ”拜托,窗关关,地板要烂出来的!“   吴立新的脸一下拉长了,他走到窗口,瞪着眼珠子对夏烈炎说:”嗨,你以 为你谁呀?少用这种口气跟我说话!这世上管我的人叫吴开标,那是我爹,死了 好多年了。你拎着耳朵去打听打听,爷们从来就不吃这一套。别以为你是鸡巴房 东,就可以管头管脚的。“   ”我看你是个无赖,我不同你讲话了!“ 夏烈炎如遭雷击,愣住了。隔半 天,他才鼓足勇气对楼上这样说,然后准备回亭子间。   ”被你看出来了?算你有眼力,我就是一个无赖!你说不讲就不讲了?今儿 个我偏要同你讲,不讲还不行!“吴立新咔咔咔走下楼梯,不依不饶地追过来说,   ”老子今天实话告诉你,这个家我不搬了,要在这世世代代住下去了。有种 你把我的家什扔到街上去,不过,敢这样做的人还没生下来哩!你算什么东西, 一个从劳改农场出来的货色。你们家那个老的,军阀当道蒋介石统治那会神气活 现,现在是人民政府领导,人民当家作主,你还神气什么呀你!“   夏烈炎浑身发抖地一头扎进亭子间里。   ”祖上传下来的房子,哼!那会能造出这种房子来的都是什么人?有钱人? 钱怎么来的?剥削来的!真查查还不知道手上有没有血债呢,在这儿象煞有介事! “   ”老吴呵,人家这么大年纪了,你也算是场面上人,不可以这样!看在我的 面子上,话说到这为止。“ 姬厂长穿着背心短裤走出门来对着楼梯口沉着脸 说,”夏老伯,你也少说一句,算了,你也不要性急,这种事是急不得的,算了! “   ”他要不算了,还准备咋地!“ 吴立新的婆娘睡眼惺忪地立在房门口凶巴 巴地对姬厂长说,接着又对楼下喊,”上楼来困觉,烦什么烦!“   姬厂长转身进入自己的房间,再未露面。   ”我他娘的住在这儿,错过了多少分房机会,真他妈妈的坑人!“ 吴立新 吼着走上楼去,余怒未消地踢开门进去了。   ”睡觉!“ 吴立新的婆娘对在房门口探头探脑的女儿猛喝一声。   然后是砰砰两声的关门声,楼上又静悄悄的了,惟有雨仍在哗啦哗啦下着。   夏烈炎手脚冰凉地坐在床上,面无血色地盯着板壁上起毛的一张报纸发愣。 他一辈子没有跟人红过脸,这样戳心的话,也是头一回听见,他不知从现在这一 刻起,再怎样面对这个吴立新一家。周围的一切立时变得令人疏远而又厌烦。   夏烈炎的觉得头皮一阵阵发麻发寒,如门隙中吹来一缕一缕寒风。他的额头 上慢慢滋出了一层冷汗,他觉得头很晕,非常恶心,想吐。于是他缩成一团,闭 着眼睛,抖手抖脚地躺下来,侧身面壁睡去。   两滴浊泪,缓缓地从夏烈炎的眼角上挂下来,滚落在枕间。   霍红珍仔细地核对手中的小本子,又看看门上的牌子,再上下打量一下这座 老屋,心里很充实地放下手里的大布兜敲门。   对面楼上一扇窗闻声探出一个头来,他看看霍红珍,对屋里的人说:”淮北 人!“他一向将苏南以外的外地人分作江北人和淮北人。   门是虚掩的,霍红珍小心翼翼地半推开门,探进头去。门厅过道里有一摞四 角都包着黑铁皮的箱箱柜柜,有两个白木胚的箱子上还有太原的站签。看到那些 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箱箱柜柜,霍红珍就坚决地把门全推开了。   石板大天井,高高的门槛,雕花的落地长窗,楼上是一圈面向天井的房间, 这古旧的老宅有一种慑人的气势把霍红珍给震住了。她曾经千百回地想象过夏烈 炎家的祖屋,但怎么也没想到会是这样的气派,她感到一种大惊喜。当初有人作 媒,说到夏烈炎老大学生的身份和家有老屋时,她就动心了。想着这样一个大院, 太原一家人全搬过来住,都绰绰有余了。霍红珍不禁喜上眉梢,可随即想到了那 两个房客,尤其是那个狗屁股长,便又觉得有一股暗火直逼脑门。她在门口不小 心踢倒了一只啤酒瓶,瓶子呛啷啷地发出一连串的脆响,她扶起瓶子搁一边,走 进天井朝里喊:”老夏,老夏!“   过厅边上的楼梯下有一间小屋的门开了,一个老男人披着一条浴巾,穿着一 身晃里晃荡的汗衫短裤,胸前别着一枚毛主席像章,目光忧郁,两颊塌陷,一脸 杂草般的短须扎扎歪歪的。象个受了委曲的孩子,盯着她看。   ”天呐!“霍红珍低吟一声,夏烈炎完全跟换了个人似的,她快步走到夏烈 炎面前,拉住他的胳臂摇道,”他们怎么就能把你弄成这个样子,你真熊呵,老 夏呀老夏!“   ”好…好,来了就好,来了就好!“夏烈炎对霍红珍哑声说道。   ”你咋回事,咋回事!“ 霍红珍瞪大眼睛大声喊,”老夏,你不是给我闹 着玩的吧,这才一个多月呀!“   ”先进屋!一进门就这样一惊一乍,干什么?“ 夏烈炎突然有点火了,将 霍红珍拖入亭子间。   屋里一团漆黑,臭气薰天。霍红珍一脚踩翻一脸盆水,她愤然地挣脱夏烈炎, 跳出去跺脚上的水,对着夏烈炎指着楼上长声叫道,”呆会儿,我就去会会这些 乌龟王八蛋!“转而霍红珍喉头有点哽咽地又对夏烈炎说,”老夏,你要是吓我, 你就不得好死!“   ”我咋了,我咋吓你了?都来烦我!“ 夏烈炎一屁股坐在床上,声调高了, 眼神也对了。   看到夏烈炎这样,霍红珍胸口反而松了下来,她抹下夏烈炎披在身上的脏浴 巾扔进脸盆,又去取了拖把拖地。   这个没用的东西,顶多是发闷而已,不至于那样的。唉,凡事都得要她冲锋 陷阵才行!去年中秋节,她在一家店里买东西,他在外面门口等她,突然她听见 夏烈炎在外面哇啦哇啦喊,霍红珍霍红珍!她奔出一看,有人骑车过来,刮烂了 他的裤子。他吵也不跟人吵,就直接那样哇啦哇啦地喊她。她非常后悔没有与他 一起回苏城,什么事也没办,一家腾房子的人也没有,人么人还弄成这个样。   霍红珍捋胳膊抹袖子进去收拾屋子,她环顾屋内对坐在床上的夏烈炎说,” 整个儿一个狗窝,你呀你!   “怎么也不拍只电报,我好接站呀!” 夏烈炎下床去鼓捣小煤炉子。   “哼,一晚点就几个钟头,哪有个准呵,不如我自己找来吧。再说,你那眼 神,到时候还不定谁找谁呢!” 霍红珍抬起鼻子嗅嗅说,“空气很湿润,比太 原强。好了,老夏,咱们哪都不去,就在这安营扎寨了。”   霍红珍说话时一直不无担心地注视着夏烈炎的一举一动。   “要我说,咱们还是回青海吧,老霍,在这活不成,冬天冷死人,夏天热死 人。再说水吧,每天捏着鼻子才喝得下去,全是漂白粉味。你去看看那些河吧, 一个把江河当作下水道垃圾箱的民族,是一个没有希望的民族。”   “关你屁事!” 霍红珍笑了,她又想起夏烈炎和廖大头在一块儿时的情形。   夏烈炎在炉子上给霍红珍下面条。霍红珍看见夏烈炎胸前的毛主席纪念章在 一闪一闪闪金光,就疑疑惑惑地问,“嗳,我说现今还有谁会别毛主席纪念章的 呢?”   “嘿!”夏烈炎神神秘秘地独自呲牙一笑,自顾自地在侍弄面条。   霍红珍看到夏烈炎的笑头皮不觉一麻,当即手足无措,拿着抹布不知道干什 么好了。   夏烈炎突然愤愤地向屋外奴奴嘴说:“这段时间我走在街上就一直在琢磨, 苏城那么些老房子都是公管房屋,他们哪来的那么些老房子呀?”夏烈炎又猛地 降低声音悄悄地说,“告诉你吧,全他妈妈的是革命革来的!”   霍红珍呆呆地看着这个在一起生活了十几年的窝窝囊囊的男人,感到陌生极 了。   “先吃吧,吃完了再说。” 夏烈炎对霍红珍的一切反应都视若无睹,他端 着热气腾腾的面条放在小桌上,又猛然想起了家里没有醋。“呃,你等等,我给 你整点醋!” 夏烈炎又是神秘一笑,从桌上取一只小碗,在门口贼头鬼脑地两 边一看,飞奔到姬吴两家合用的厨房。   “你这是…?” 霍红珍看着夏烈炎手里捏了两根小葱,碗里盛着一口米醋 走进亭子间,脸色一变。   “吴家门里什么作料都有,应有尽有。他们一走,我想整点什么就整点什么, 就跟在自个儿家那样。酱油盐呵啥的,他们心里没数。哼,他们总得付出点代价 呀!” 夏烈炎心满意足地舔舔溅在手指头上的一点醋汁。   霍红珍的眼泪刷地滚落下来。   26   夜深人静,门外仓房漆黑一团。廖无言关上小门,插上铁销,把炉子上的水 壶拎到一边。   炉中火在炉膛里绕来绕去的,不时将火头探出炉口。他拖过凳子,坐在炉子 边上,而后木呆呆地看着那本硬壳封面的日记本。这是他唯一需要带走,但又是 唯一不能带走的东西。他想,出境时,他们会查的。   几年前,薛本友把这本日记交给他的时候,轻轻地拭擦着嵌在日记封面上的 凹凸处里的那些陈年积尘,很感伤地说,这里收藏着一个千疮百孔的灵魂。   这本显得有些厚重的深灰色日记本,确如一块年代久远的古砖,散发着沉甸 甸的霉味。   廖无言掂着另一瓶酒,对着瓶口咕嘟一声喝下一大口酒。   阮竹琴留下的这本日记,是她到沈阳来探亲后开始记的,那是48年的7月, 新一军移师东北还不到一个月。廖无言在城里租下一处民房,安顿了妻子。就那 么十天,他还是常常弄到深更半夜,才能离开团部返回住处。从他与阮竹琴在东 浔结婚后的这几年中始终是离多聚少,他们在一起的时间加在一起还不到三个月。   那是一处独门独院,很僻静,很少有市声污染耳根,似乎远离了尘世,远离 了战争。   院中央有一棵东北老松,但有些松枝松叶已经死去,那些死透了的松叶是铁 锈红色的,树根下就落满了这些象一条条僵死的百足虫似的松叶。因为这棵老松, 整个院子里有一种萧杀之气。入夜时,阮竹琴就坐在那扇支起的窗下,伴着孤灯, 面对着黑黝黝的大门洞静静地候着他步月归来。   她在日记中有过这样的一句话,青霜如翳,助我凄凉。   阮竹琴在性事上从来非常羞怯被动,然而在沈阳的日子里,她一反常态,全 无一点儿顾忌。即使独自一人睡下,她也不穿内裤,廖无言一近炕前,她一手大 大地掀开薄被,一手搂定他的脖梗,目光如火如炽。他们不分昼夜,疯狂作爱, 仿佛以为彼此将在这欲火中永生。   在这疯狂的十日中,廖无言如坠云入雾,整日轻飘欲飞。看着车窗里泪流满 面的阮竹琴渐渐地出离他的视线时,他感到自己彻头彻尾地被掏空了,阮竹琴带 走了他的七魂六魄,他当时觉得自己似乎快死了。   爹在给他最后的那封信里说,阮竹琴回来后情绪非常低沉,终日无语。任凭 他们两个老的软硬兼施磨破嘴皮,也不肯和他们一块儿去美国避一避,她死活要 留下来等他回家,她深信她的男人还活在人世,她说她要回宁波等着。   从这本日记里,廖无言不难感觉到,刚解放的那两年,阮竹琴除了他生死不 明而扯心扯肺,焦躁万分而外,她还有一份生趣,因为她有小木木,一个长着一 双牛眸似的大眼睛的男孩。   能够洞察一切的娘,当时竟然未能看出阮竹琴身上有喜。他想,如果阮竹琴 没有一瞒到底的话,爹娘就是绑也要把她绑到美国去的。看来,她是铁了心要留 下来的。廖无言在没有看到这本日记前,压根儿也不知道这个世界上他还有这么 个儿子。   阮竹琴回宁波生下了他们的孩子,她给这个男孩取了个语义一目了然的名字 ---廖君归,因为孩子长得有点木头木脑,小名就叫木木。自从生了木木,阮 竹琴的这本日记绝大部分记述的都是这个木木。有时看着看着,廖无言恍如看到 妻子搀着那只小手一路向他走来。   1950年3月7日 阴转晴   木木一开腔,竟然喊的是爸爸!这让爹娘和我瞪目结舌,娘说,大约bb的音 极易出口的缘故,就象有的孩子不会说话,但能发mm的音一样。爹对我说应该是 这样的,否则你的儿子神童了嗳,把你美的!但我清清楚楚,木木喊爸爸时是紧 接着娘的廖无言三个字之后,娘一老念叨着廖无言,常常廖无言长,廖无言短的。 我大声对爹说:你喊廖无言!爹有点莫名其妙,但他还是扯开喉咙喊了一嗓子:   “廖无言!”   “爸爸!” 木木脆脆地喊道。   “廖无言!”   “爸爸!”   “嘿,我就不信。喊谁的名字他都会叫爸爸的!”娘说着就喊,“阮竹琴!”   木木不吱声,娘又叫爹,“阮一豪,阮一豪!”于是,娘不甘心地喊出了自 己的名字, “辛家娥!”   木木仍然软软地躺在床上,吃着自己的大姆指,无动于衷地看着屋顶。   娘的眼睛湿润了,她颤颤地叫一声:   “廖无言!”   木木蹬蹬小腿道: “爸爸!”   “阮一豪!” 我又叫了。   “辛家娥!” 爹又喊道。   “廖无言!” 我们齐叫一声。   “爸爸!”   “我的小木木呵!”我扑上去,一把抱起那个小小的温暖的身子,哭了。没 法不哭呵,一个八个月大的孩子,一个人事不知的小毛头,知道他的爸爸是叫廖 无言。   廖无言呵,你这个死大头,你可曾听见?你这个死大头呵,你现在到底在哪 里?   1953年12月30日 大雪   呵,明天就是阳历年了,好快呀!娘也真是的,让她今儿别出摊别出摊,还 是出摊了!这样大的雪,谁会来买你的针头线脑呢?冻了这一天,又开始咳了。 正如她自己所言,老来苦才是真正苦。爹这两天好象精神了许多,昨天居然坐在 那哼了一段“长坂坡” 。从那七间老屋被没收后,都快一年没听见他这么哼哼 过了。唉,少了这一大块收入,真是有点捉襟见肘了!严婶回乡下去了,去年她 托人写信来说东浔的老宅也被没收了。没收就没收吧,没什么理可讲!同谁去讲 呢?有产者的罪恶就是因为有产,就这样简单!中国的一部革命史,就是一部吃 “大户”史,从古到今,毫无例外。   娘说,如果廖无言是共产党军队的中校军官,家里的房子就不会给没收了! 爹也插嘴说,可不是嘛,住在街口的卜家不就是嘛,两个儿子一个女儿都在解放 军里做事,他们的老宅有七大进深,就住了三口人,在上海又有那么大的产业, 但谁动他们一动啦!是呵,什么东西都不是铁板一块的!   娘说爹一好点,木木就又有事做了,听见母鸡咯咯嗒咯咯嗒一叫,他会摇摇 摆摆地到鸡窝里帮外公去模鸡蛋了。嘿,新鲜鸡蛋补身子养嗓子?这个爹也不知 从哪里听来的!   东浔的乔伯,竟然被判了死缓,这真让人吃惊!和木木的爷爷一样,乔伯也 曾是国大代表。一个小镇出了两个国大代表,当时是东浔人一直引以为豪的事。 不过,乔伯的大儿子在日本人那会是“和平军”的一个师长,与日本人一齐在苏 北围剿过新四军,抗战结束前下了南洋,后来就没了下落。看来木木的奶奶是对 的,她一直劝乔伯走的。她什么时候都是对的。   这儿的人毕竟对大头的事知之甚少,回宁波是对的。如果一直没有离开东浔, 这个劳什子镇反肃反一开始,我和木木将无宁日。有关大头的事,他们已经不知 道来问过多少次了,让她一有消息立刻就去报告,否则将以包庇罪论处。   哦,惟一令人讨厌的是,那个油头粉面的林教导,有事没事都会在我周围转 来转去。昨天竟然指着我桌上那一滩肯定是他自己涂上去的浆糊,明知故问地对 我说:小阮老师,这是什么?这个粗鄙猥琐的东西!唉,你有什么办法吗?没有!   木木现在一老问他自己的爸爸,我现在发现他太需要爸爸了。真的,他越来 越渴望自己有一个爸爸。一段时间,他把每一个路过家门口的男人都叫作爸爸, 后来又执意看着外公喊爸爸。噢,可怜的木木,倒霉的木木,对千万万孩子来说, 拥有自己的爸爸,会是一种奢望吗?   我厌恶诅咒一切战争,但而今我却真切地希望那一场战争不要结束,不要! 大头大头,我要你!   1956年6月1日 晴   我的心好痛呵!睡着半天了,他还不时地发出一连串抽泣。   哦,那么小的人,你怎么下得了这样的毒手?他头上脚上浑身上下没有一块 好地方。   毛阿婆到学校喊我回来的时候在路上说,你外公帮你外婆去出摊,只要说一 声:木木呵,乖乖地坐在那,一动都别动,木木走开了,陌陌人就要摸进来偷东 西的,看好门啊,外公一会儿功夫就回来!他就会一动不动地象尊小门神似的坐 在门坎上等娘回来,谁来喊他,他都不走开,多久也等,眼巴巴的。今天的事情, 一点都怪不得他的。是河桥口卖酱鸡酱鸭的丁家那两个儿子,轮番来惹他,几次 把他拖下门坎,吐他唾沫,还用小石头掷他,他都是避避开,躲一躲,河对过的 马大姨看得清清楚楚,肯定是掷痛了他,他才光火的。他动作木木的,又追不上 他们兄弟俩,那兄弟俩灵巧得象两只猢狲似的。他才捞几块大砖揣着,到他们家 去砸玻璃柜台的。   隔壁连家两口子也对我说,肯定是丁家俩小子不理人事,你们家木木才会急 眼发镖的呀!这条河街上的人都知道,若是木木跟人急,错必不在木木!   木木呵,其实不用人说,妈妈比谁都清楚,我的木木从不惹事,一直很乖。   但丁家人追到家里,堵着门一口一个国民党反动派下的狼崽子,枪毙鬼投胎 转世,把你外公气得浑身哆嗦,一屁股跌在地上,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听到你闯 祸了,你外婆扔下摊档,在奔回来的路上摔得两手两膝血淋淋,你知道吗,木木?   看到丁家老太站在围满了人的大门口,拍手拍脚,一直唱山歌似的骂着大街, 妈妈气血攻心,才把你这样往死里抽的呀!一个疯妈妈才会这样打自己的儿子, 妈妈真的是疯子吗?   儿呵,对不起,妈妈说声对不起!但是砸了人家的柜台,那些熟菜不能用了 还不说,丁家一时半会连生意都没法做了,都是做一天吃一天的人家,你叫人家 这几天的日子怎么过?人家能不急眼吗?再说咱家要赔多大的一笔钱呀!这意味 着外公外婆妈妈和你要吃很长时间的粥和咸菜,才能省得出来。你外公身体愈来 愈不行了,医生一直说他得增加些营养才行。大雨天也很快就要到了,咱家房子 的屋面去年就有几处在漏雨,在这之前,无论如何也要请人来捉漏了,本来妈妈 还计划着入冬前替外婆和你置一身新的冬衣。这下好了,什么都泡汤了,你闯了 多大的一场祸呵!   廖无言的眼泪哗地下来了。他一页一页地翻着那本纸张已经泛黄变脆的日记, 咕嘟一口咕嘟一口地将大茶缸里的地瓜酒和泪倒进喉咙里。   阮竹琴的爹娘在五六年的一年里相继病逝了,她爹在丁家人上门叫骂之后, 就再也没有起过床,紧接着就是她那皮包骨头的娘。送走了娘,她就大病一场。   她的爹娘死后,一入夜,不知从哪冒出来的流氓阿飞和住在附近的醉汉就开 始来敲门,有时甚至是大白天,他们要讨口水喝,借个火,或者是问问讯,一旦 进门,就死皮赖脸,软缠硬磨,有的则干脆直奔主题。林教导的骚扰也慢慢升级 了,办公室里一没人,就直接动手动脚了。阮竹琴心力交瘁,在学校看着林教导 的影子,她就心惊胆战,一回家听到敲门声响起,即刻魂飞魄散。   “我做过什么让人不尊重的事过吗?你们为什么要这样待我,为什么!”她 在日记中这样问过。   从学校到木木幼儿园之间有一段路很背,那儿几乎看不什么人影,下班后就 益发是这样了。每次从学校出来,走到这条路上,她总是有点战战兢兢的。阮竹 琴在这段时间的日记中,写到那路时,始终掺杂着几分恐惧。   1957年10月1日 阴有雨   如果没有木木,我就死!   那一天的日记,她只写了这样两句话。她被两个禽兽轮奸了。   不久,阮竹琴带着木木到了上海。她租了一间小屋,为一家私人的翻译事务 所翻译英文资料。但两年以后,她和木木从上海被政府扫地出门,同一些三类分 子和右派家属一起被强行疏散,迁到了甘肃西部。她们的男人无一例外都是被劳 改了的,一个个土头灰脸,神情萎顿,惶惶然如丧家犬。她们分别被安置在几家 从上海内迁来的工厂里。阮竹琴是一家冶炼厂翻砂车间中,唯一的女工。   那个和阮竹琴彼此在落难时结成姐妹又被弄到一个厂的关莉莉对薛本友说:   “每一次填表,都要填她那个死胚男人。她在宁波的时候,就这么干,我一 直说她缺心眼,人都可能死了八百年了,你说你填他干什么!你说他病死溺死被 汽车撞死,怎么着都行,总之,人死了!咳,还偏偏要填什么国民党新一军,新 二军的番号,人家嘛要避开都来不及呢,死心眼到极点!这还不算,一天到晚还 往全国各地的劳改农场写信,到处去打听,人家居委会能不清楚你这张底牌吗? 要不,象她这样又漂亮又有本事的女人,刚解放那些年,在哪还不能找到一个象 象样样的工作,何至于会被他们赶到那个野兔不拉屎的地方,去受那份罪哦!”   1959年12月12日 阴 大风   包都打好了,能带的全带上了。关莉莉她们已经策划很久了,她们说不能在 这等死,得逃,逃到上海总归有办法的!在这不饿死,也得冻死。一旦到了兰州, 实在不行扒车走!唉,都是女人,还带着孩子,扒车谈何容易!   白玫刚才来说,一辆拉矿的车,下半夜走,都说好了,顺利的话,明天就能 到白银了。嘿,木木刚才说要交了作业再走,真是孩子!   临睡前,木木把那两块留在路上吃的饼子贴在鼻子上闻了又闻,一个劲地央 求:   “妈妈,我抱着饼睡,行吗?我不吃,我发誓!你说不到最紧要关头,不能 动,我绝对不动,行不行呀,妈妈?喔哟,饼香得来,这是世界上最香的东西了, 真好闻,真好闻!”   如果他再多说两句,我就会豁出去掰半块给他吃,但木木再也没有吱声,能 抱着饼睡,他似乎很满足了。除了中午那一小碗清汤寡水的面糊糊,他什么也没 吃就睡了。十岁的人,这需要多大的毅力,才能抵挡得住这种诱惑呵!   有天晚上,木木喝了一杯又一杯的水,他突然兴奋地说,妈妈,我才发现, 喝水也能喝饱肚子的嗳!结果,半夜里他尿床了。一个人摸黑光着屁股捂着那滩 湿渍,想靠自己的体温捂干床褥,但那床褥被他浇透了,湿得一塌糊涂,最后他 害怕得哭了,以为我会打他。   其实他长这么大,打他的次数点都点得过来的。记得有一次,不知为了什么 用戒尺打手心,他竟然哭着说:你打我,我要去告你妈!嘿,真嚣张!有一次, 他竟跳着小脚哭喊着,爸爸来呀,爸爸你快点来呀,妈妈她打我!娘闻声而来搂 着木木哭了。最后一次打他,就是砸玻璃柜台。从那以后,再也没有动过他一个 指头,他怎么老会以为,我会打他呢?   “是不是憋坏了,一看有个地方可以尿,一捞出来就尿了,对不?” 我找 出几件旧衣服,垫在尿湿的地方,这样问他。   他瞪大着圆圆的眼睛羞涩地笑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木木这样笑的时候,象大头,象极了!   以后临睡前,木木再也没敢喝水。   唉,分明听得见他肚子里发出阵阵叽哩咕噜的叫声,我可怜的木木呵!妈妈 这一生真是失败得很啊!   从他六岁的那一年起,他就知道自己是一个国民党反动派下的狼崽子,是枪 毙鬼投胎转世,但他居然不象个六岁的孩子,他从来不问这事。   当爹发现四岁的木木对他所看过的东西,真地能够过目不忘时,爹激动得不 知怎么办才好了。爹说,竹琴呵,你儿子要么真是个神童哎!   你还不要说,还真有这么点呢!其实我老早就想过,木木将来要比大头有出 息。头天晚上睡下,领他读一首唐诗,笫二天早上,他几乎是一字不差地给你再 背出来。一个四岁的人,就已经把“唐诗三百首” 能够背得滚瓜烂熟的了!可 我羞于对外人道,没有人会信,人家都会以为你是瞎吹牛皮,即使信了又如何, 我不想让木木成为一个新仲永!娘说,全宁波去打听打听,哪一家小孩象木木那 样,会讲全本的安徒生豪夫和克雷洛夫?哼,比我家木木大一岁,会讲个小红帽, 会讲个渔夫的故事,就嚷得满世界都知道,他家骆骆要象我家木木,还真不知道 会吹成啥样呢?娘撇撇嘴,这样说隔壁张阿婆,骆骆是张阿婆的孙子。张阿婆一 天到晚在说自己的孙子怎么怎么能,娘有些不屑。嘿!   宁波谢老师家的那个黛黛,一进门就来了句西风古道瘦马,还睡着的木木一 骨碌下了床,小脸通红,眼睛都还没有睁开,就抢着背下了这首西净沙,这还不 算,他又一气背下了赤壁赋和出师表。这小子当时那副争强斗胜的样子,我是永 远不会忘记的。嗬,这小子!   前一阵,他居然开始读原版的“伊索寓言”了,还象煞有介事地译了几篇, 要给他的同学看,哼,他这是在炫耀,是作给我看的,还是有那么一点显示欲的! 我得承认,这孩子是有些天分,但要戒骄戒躁才行,如此,将来或许可以成些气 侯。   噢,外边风真大呀,刮得窗框门框都在动。这几天寒流就要来了,选择这样 的天气走,真有点够呛呵!   这屋里的地砖,都是我跟木木去年从废厂房那边的墙柱上拆下来,几块几块 背回来铺上的,往屋顶上房泥的时候,关莉莉白玫她们都来帮忙了的。唉,说走 就走了!   薛本友的信,到上海再回吧。两个都是好人,闹什么离婚呀!这个薛嫂就是 有一点醋劲,这一点,她和薛本友从杭州到宁波来看我和木木的第一天,我就看 出来了。嘿,弄得人后来连信都不大敢写了。但闹成这样,叫人委实很难过。   人生如梦,转眼就是百年呵!我是只要和大头在一起,在这个世界上我就再 别无所求。   大头呵,你倒底是死是活?   哦……,善良的人儿,有谁能告诉我,我的爱人在哪里?   好了,别写了,头有点晕,还有点恶心,饿狠了。睡吧,睡下就不饿了!也 没有几个钟头好睡了!但愿明天,一切都顺顺当当的。   1959年12月15日 晴 大风   木木终于出汗了,头发都出湿了,热度有点退了,这下好了,只要能退烧就 好了,急死我了!也许这一夜过去就好了,但愿,但愿!关莉莉说,平常不太吃 药的人,吃药灵得很,看来这是真的。木木烧了一天一夜了,那么冰的湿毛巾一 块一块敷上去全不管用。急死我了,真是急死我了!谢天谢地!   外面依然是狂风呼啸,风中夹杂着车站调度员在喇叭里呜哩哇啦的喊声和火 车头发出的极有节奏的咆哮声。她们都睡了,白玫居然会又打呼噜又吹气,睡在 她脚后边的小囡显然在梦中吃东西,嘴里嚼呵嚼的。金阿姨临睡前说的话,让人 又是难堪又是吃惊,她居然说得出我是舍生菩萨这种话来!她说全靠我,他才给 大家凑足了票钱,这会儿又吃上了饭又住上了这小客栈。两大碗面,两大碗呵, 我已经多久没有吃上过这样的饱饭喽!她刚才在铺上边舞边说。   你似乎一直打心底里瞧不起白玫和金阿姨,虽然她们一直是与你患难与共的 朋友。其实,再仔细想想看,你与她们并没有什么不同!你对那事究竟有多少负 罪感呢?你也丧失了羞耻!你也是婊子,那种不折不扣的婊子,做一次和作若干 次有什么质的区别吗?这不是强奸,这是交易!而且在这次交易中,你惟一担心 的只是如何面对木木。   是的,我只担心木木!其它的一切,我不想管,不要管,我也管不了!我管 不了!   再想想这事吧!木木明天若是真好了呢,怎么办,你怎么办?你再怎么面对 他那一双圆圆的眼睛?   一出旅店的大门,你就看到了,他烧得通红的小脸一直…一直朝着这大门, 迷迷糊糊地看着。你跟着那人走的时候回头去看他,抱在关莉莉手里的木木那一 双圆圆的眼睛蓦地睁开了,他一直那样迷茫地看着你。关莉莉赶紧用大衣兜住木 木的头脸,一个劲地你我挥手。白玫她们一脸惊惶和巴结地微笑着,又是努嘴, 又是挥手,惟恐你又变卦。在你走进门去的最后一瞬间,木木又挣出头来,痴痴 地看着你了一眼。关莉莉说,在这两个多钟头里,木木一直这样死死地盯着那门, 但他却始终不出一声,连呻吟也没有,只是软软地躺在她的怀里。   没错,你一跨出大门,木木的脸别过去了,他的脸再也没有转过来。从关莉 莉手里接过他时,他的眼皮分明在抖动,但他再也没有睁开,别说叫声妈妈,就 是连看你一眼,那怕是一眼都没有!木木什么都知道了!你远远看他一别过脸去, 你的心就猛地向下一坠,你就知道完了。   她们都睡了,睡得很熟,没有丝毫不安。明天就能乘车回家了,看得出来, 她们都很开心,她们毫不掩饰这一点。白玫甚至还想问问细节,这个该死的!白 玫十几岁就在百乐门当舞女,你不奇怪,奇怪的是,关莉莉也算得上名门闺秀, 她竟然也毫不在乎!要知道,当年,驻在她家乡的军官团中的那个军官,仅仅是 摸了她一把,她就寻死觅活,誓不罢休。弄得她的两个哥哥冲到军官团闹事,还 打伤了那个军官,用她自己的话来说那是一个高大英俊的北方青年。最后,好好 的一个家,还有一份家业全被军官团的人悉数砸毁,两个哥哥当即逃到上海,再 也没有回家。那是抗战胜利不久的事。但今天,那个人在火车站,围着她们转了 两圈,主动上去和那人搭讪的还是这个关莉莉。   “什么都好说,你们这四个大人两个小孩,车票钱吃饭住店,我都包了。只 要她,是的,其它人,包括你,我都不要!有毛病?谁有毛病?孩子,孩子有毛 病,这有什么关系?我只要她!” 那人说着一口的上海话,指着你对关莉莉说, “过去跟她商量商量。行的话,我就去开旅馆,几个钟头就行!”   那人指你的时候,你赶紧看木木。裹在风雪大衣里的木木,满脸通红双目紧 闭,出气很粗,嘴唇上还起了两个泡,他似乎仍在昏睡之中。   从前天木木病了那一刻起,你已方寸大乱。这孩子一直很争气,长这么大连 针都没有打过。为什么不是你呢,偏偏是木木!在去白银的车上,和白银到兰州 的路上,风太大太劲,犹如针扎刀割,大家全窝在车顶上,手脚都被冻得不听使 唤了,木木肯定就是那会被冻出病来的。你一直盼着他能抗过去,从前也发过烧 的,只要吃点东西,睡一觉就好了。   从昨晚开始起,大家就一直空着肚子,站在售票处门边等待着,明知不会有 什么奇迹出现,但大家仍旧那么干等着。四家人拢共身上只有十七元钱,一个人 的车票钱都不够,扒车的话,那也实在只是说一说。眼看天又象是要下雪的样子, 这样下去,大家只有死在此地了。   你坚决拒绝了关莉莉,没有一点余地。那会儿你想的不是大头,你想着的只 是木木怎么办。   关莉莉快哭了,她飞快地说,“他要我们三个人中的任何一个,那怕是三个 人他一齐要都行的!”    白玫金阿姨拼命地点着头。   “那怕只是为了一碗拉面!”关莉莉死死地盯着我的眼睛,斩钉截铁地说道, “一个空着肚子的人,没有尊严!”    你仍然摇摇头,抬脸看天。这天一片混沌,没有太阳,是的,这天没有太阳。   你不知道谁先这样做的,她们竟然在众目睽睽之下,齐刷刷地跪在了你的脚 下。连白玫那人事不知的小囡,也挨着她的妈妈直愣愣地夸嗒一声跪倒在地。   你的眼泪下来了,你感到浑身冰凉,天旋地转。木木在你的怀里轻轻地动了 一动,这时你居然又听见了他那空空洞洞的肚子发出阵阵叽哩咕噜的肠鸣。你缓 缓地点了点头,你对自己说,我是羊脂球,虽然她们都是极重义气的女人,但你 仍然这样说,我是羊脂球,羊脂球!   木木明天好了,怎么办?木木明天一定会好的!他会不会觉得他烧糊涂了, 会不会?!   哦…上帝呵,发发慈悲,发发慈悲,请帮帮我,帮帮我吧!   “木木再也没有醒来,他死在了那个小客栈里。” 薛本友眼睛看着别处缓 缓地说道,   “阮竹琴抱着木木已经冰凉的尸体,在上车时突然转身奔过去,跳下了另一 边的站台。一列火车鸣着长笛呼啸着通过了那个站台。”   廖无言不住地抹着眼泪,但深陷的眼窝里即刻又蓄满了泪水。手里的背包带 一截一截地滑落在地,背包带在地下散开来,象一窝纠缠交葛的蛇。   他犹犹豫豫地将日记的扉页撕下来了,纸张的撕裂声,使他的心空荡了一下。 廖无言微微地闭一闭眼睛,紧接着又开始撕下一页,他轻轻重重地嗤啦嗤啦地撕 下一页又一页,而后又一页一页地投进炉子里。   一股热气流冲得墙上那两幅地图索落索落一阵乱响,那幅中华人民共和国的 地图,有一只上角开胶了,抖抖颤颤地耷拉了下来,紧接着另外那一只上角独力 难支,也抖抖颤颤地耷拉了下来,又象一只沮丧的草狗似的。   炉火热烈迅速贪婪地吞食着这一张张发黄变脆的枯叶般的纸张,刹时将它们 化作一堆蜷缩成一团的忽明忽暗的灰烬。有几团灰烬披烟带火地向烟道口移去, 抖抖索索的,突然它们宛如受到惊吓似的呼地一声蹿入烟筒,飞升而去。残留的 那些灰烬也畏畏缩缩,似一个个惶恐乖戾的魂灵,明明灭灭地追风而动。   廖无言突然如幼时遭人欺侮,一路狂奔,在离家门口不远的地方,胸口猛然 一紧一松,便顾无顾忌地扯开喉咙哭了起来。他冲着红红白白的炉口开始放声大 哭。   廖无言怨怨地狠狠地坐在凳子上,面对着那堆风风而动的黑色纸烬和一缕缕 似有似无的轻烟痛哭。   27   郁墨石打着伞站在大运河的驳岸上,眼望着对岸黑黝黝的烟雨莽苍苍的象山。 象山是一个高约几十米的大土丘,开挖河道的时候堆叠起来的,但却非常秀美, 居然还显出几分山势,山体有几分象形,所以大家叫他象山。   无论冬夏,一到课外活动时间,他们班上有一半男生翻过学校围墙,一路狂 奔,然后聚在这儿。他跟他们来过。   冬天一下雪,这儿一切疙疙瘩瘩的地方都变得异常柔和。背对河道的这一面, 是一片杂草众生的大空地,只有几丛铁色灌木。他们象一群小雀,唧唧喳喳地在 雪地里蹦呀跳呵,一阵阵亢奋的尖叫声,撞碎了清冽的空气和弥漫在四下里的嗡 嗡嘤嘤的冷寂,雀然而起又嘎然而止,转而他们又变成一只只被人追捕的兔子, 在雪地里东突西出,跌打滚爬的。不知是谁发现,自己灰不溜丢的衣裤在雪中滚 过,干净得如同浆洗过一般,于是人人学着懒驴打滚。谁往谁的脖颈里塞一把雪, 那人就发出一声歇斯底理的狂叫。很快地,这儿便开始了一场雪仗。   郁墨石脚下一大堆书包,他落寞地站在一边,看着这些生龙活虎的同学,也 抓起两把雪粉,掷向明净的天空。雪粉呼地被劲风反吹回来,糊了他一头一脸一 脖子。呀…!他也兴奋了,秀秀气气地抓两把雪,捏捏紧,向战犹酣的同学扔过 去,然后贱贱地等着他们还击,但他们那些虎虎生风的雪团总是在别人头上开花。 就是这样,他也常常怀念那一场场跟他没有关系的雪仗。   夏天,他们每个人的书包里都有盛水的茶杯和长颈的广口的瓶瓶罐罐。大家 嘻笑雀跃地脱掉汗衫褪下短裤,摞成堆。然后一丝不挂地举着手里的家什,嚎叫 着跳进水里。象山,满山的草泥,即令你掘地三尺,掘出来的还是乌黑的粘乎乎 的湿泥。他们手舞足蹈地端着各种盛水的器皿从水里爬上岸,井然有序地把里头 的水,外加含在嘴里的那口水一齐从上到下地洒开来。一趟趟的,直到泥地皮彻 底濡湿滑溜,形成一条滑道。在那些七上八下的人流里,有周一鸣柳亚明,也有 孙达他们。他和周一鸣在半道上相遇,总要会心一笑。周一鸣笑得很甜,眼睛眯 在一处,两弯弦月,令郁墨石非常放松。   他们登上象山的顶端,象站在飞机的舷梯上似的,频频向人们展齿微笑,挥 手致意。   “我来喽…!”   “嘀嘀巴巴…呜…!”   “啊哈哈…!”   卟通卟通卟通……。   山脚下的水,激起一朵朵黑色的浪花。   他们尽兴了,就把自己洗洗干净,,象鱼儿似的赤条条地摊在草地上,在太 阳下晒干。待浑身上下,褪尽水气时便用蛤蜊油搽遍全身,个个象驾鹤西归涂满 香油的基督徒,满身香气地回家去。   吃一堑长一智。不然,大人一把拎住:   “今儿干吗去了,又去河浴?”   “没有呗!”   “还没有,你瞧你身上的水印子!”大人伸出爪子在他们的前胸后背胳膊大 腿上划拉一下,一声断喝。   在没遭遇到自家大人前,那些与他们毫不相干,自己也在造房子跳皮筋傻玩 的凶神恶煞的夜叉也会厉声请问:   “干啥去了,这么晚回来,又下水了?”   “打扫卫生!” 小的们响亮地回道。   “瞎讲,看你们那样……!”   “那你划划看!”    他们一脸诚实不欺,大模大样地伸出胳膊伸出腿。   郁墨石说起这些,夏思雪要笑的。他们熄灯后,各自躺下总要摸黑说点什么。 大凡开心的事情,不论身处何时何地都将令人开颜一笑。   “强老师,还有女生!” 有人恐怖地大叫一声,跌跌撞撞地奔到河边,卟 通一声投进河里。   众人往回一看,强老师带着三个女生已经走到他们放书包堆衣服的地方了。 “妈妈呀!” 大家伙发一声喊,没命地跳进河里。卟卟通通卟通,河水激起一 个个混浊的浪,他们全体潜入水底,藏了起来。但没多大一会功夫,水面上便飘 起一片屁股手脚和头发如绿毛龟一样散开浮荡的后脑勺。他们用力扯着河底的水 草,有的则直接将手臂深深插进淤泥,不让自己浮上来。一串一串水泡咕咕噜噜 地从水里冒上来,有人象泥鳅似的,用劲甩动着腿脚,使自己沉下去。   轰隆一声,有人终于憋不住了,象一枚鱼雷一样窜出水面,接着又是轰隆轰 隆几声。   强老师的脚下是被女生堆成小山的衣服书包,她叉着腰,神定气闲地扫视着 那一群如蛙一般地蹲伏在水中孩子和一片巴嗒巴嗒如蛙一般地朝她鼓动着的眼睛。   “今天完了,回去被打死!” 柳亚明打了一个寒噤,小声地说。   周一鸣把自己弄得跟个黑非洲一样,抹一脸黑乎乎的烂泥,伏在一边。   “喏,都是你呀,我说今天不来,今天不来,偏来,这下好!”孙达咬牙切 齿地小声埋怨周一鸣。   “我呵?怪来怪去,怪我?娘希匹,刚才来的路上,谁呵,冲在笫一个?”  周一鸣毫不卖账地给顶了回去。   有人开始抽泣了,方才那张笑容如花一样盛开怒放的脸上满是水珠泪花。   “都给我出来!”强老师的声音象晴空霹雳。   施芳芳和另外两个女生全都齐刷刷地背过身去。   他们一个二个从水里站起来,用手捂着老二踢踢沓沓地从水里走向岸上。   “快点,你们,我生都生得出来的,还扭扭捏捏!” 强老师美丽的面孔涨 红了,她火透了,半个班的人都在这。每年都有学生溺水身亡的消息传来,学校 三令五申,学生不准下河游水。   “都站好,给我站直,你们这些讨债鬼!” 强老师挥舞着手绢尖叫着。她 突然看到他了,极其痛心地对他说,“我本来想,你是惟一一个不会下水的人!”   郁墨石听了这话,当时就肝肠寸断。从那天开始,他再没下过水。   他们就那样精赤条条浑身是水的在白花花的阳光下,面对着怒气冲冲的强老 师和三个女生羞怯的脊背站成长长的一排。   郁墨石微笑了。雨水顺着他的发梢流下来,他感到一阵凉意,笑意便转瞬即 逝。犹如当年,每当他胸口一阵松动,一种快意行将袭来,他即刻愁苦得如同犯 了弥天大罪。他似乎看得见蓬头散发的爹向他张开枯瘦的双臂,颤颤地发出嘶哑 的叫声。于是,他便苦苦自责,苦苦地去思念去追忆在那遥远的铁窗后面度日如 年的可怜的娘亲。   他从不许自己笑,即便看到一个忍俊不禁的场面,他也禁止自己这么做。他 觉得任何使他感到快活的念头,都是对双亲和夏思雪的一种背叛。   郁墨石扶正伞,看看这条浊浪翻滚泥沙俱下的运河,准备离去。突然,在他 身后又晃晃悠悠地出现几道手电筒光和几个穿着军用雨衣的人影,这会,他才意 识到这些人是一路尾随他而来的,双腿开始轻轻地颤栗。他的前面也有几个影影 绰绰人影,默默地向他走来。   “我有户口,我在苏城有户口!”,这话他告诉自己两遍。   郁墨石张目直视着两拨高高矮矮地向他合围过来的人影。   那两拨人将郁墨石围在驳岸上,为首的那人用手电照着从头到脚都在滴水的 他,对方目光锐利,但口气却很平和地问道:“你在这干啥?”   周围的人沉默着,他们一律反穿著雨衣,胶里子水汪汪地呈现出一片油黑色。   郁墨石的身子仍不由自主地抖颤着,他嫌恶地别过脸,避开接二连三照过来 的电筒光柱。雨点在地上悉悉索索的声音,像是什么东西从四面八方陆续向他悄 然逼近。   “不干啥。” 郁墨石眯缝着眼睛看着邢天高的眼睛,嗓音有些嘶哑地说。 他从这人的帽檐上看出对方是一个公安。那公安眉毛浓黑,一脸络腮胡子,有几 分英气。这时郁墨石已完全镇定了下来。   “不干啥?那你在这干啥,深更半夜的?” 另外一个目光阴鸷的年青公安 下上下打量着郁墨石,声色俱厉地反问道。   有几颗大雨点打在他们的雨衣上发出几声哔哔剥剥的声响。   “转转。” 郁墨石移开眼睛,避开那个公安逼人的目光。   “转转?”   “苏城人?”   郁墨石点点头。   “你是干啥的,家在哪住?”   “叫什么名字,有证件吗?”   其它人开始七嘴八舌地盘问郁墨石。郁墨石突然感到全身涌出一阵他异常熟 识的绵软轻浮,那是一种短促到叫人忽略不计的晕眩,稍纵即逝。在这一瞬间, 他意识全无,脑子一片空白。   “回家去吧,你的屋里人要心急的,快点回吧,不要在外头瞎转悠了!” 邢天高拍拍意识涣散的郁墨石,然后将手电朝四下里撩撩对这些人说,“走,到 虹桥看看!”   邢天高率先离去,那个公安和其它人也稀里哗啦地跟随而去。   “小邢,不带回去问问,盯这么长时间?” 有人颇为失望地问。   “问啥呀问,这人有病!”邢天高压低嗓门说。   郁墨石感到一阵血冒,他不紧不慢地往前踱两步,而后听见耳边有一个声音 对那些合在一处稀里哗啦地走下驳岸的人说:“人没病,是这个社会病了!”   那些稀里哗啦的声音忽然消失了。   “呃!”那个目露凶光的公安吟哦道。他们几个人在暗中交换一下眼色,返 过身来。   郁墨石听见那些军用雨衣又稀里哗啦地朝他这儿一路响来。   远处,有一列船队突突突地朝这儿驶来,为首的拖轮闪烁着红红绿绿的灯光, 如一条鬼气森森的长龙,逶迤而来。拖轮拉响了三长两短的汽笛,汽笛声在雨空 中显得有点瓮声瓮气,在郁墨石耳边留下一堆嗡嗡嘤嘤的回声,倾刻间,那回声 又很快化成一片叮呤叮当的金属声。   28   苍翠的小山岗在正午的阳光下,显得有几分慵懒和困倦,但山腰间有一幢小 楼的一面玻璃窗,却在阳光的辉映中闪射出象金属一样白亮的光彩,在激情中燃 烧。   廖无言端坐在一株棕榈树下的长椅上,眯缝着眼睛看着前面一片绿得晃眼的 草地。阳光暖暖地照在身上,他浑身有说不出的舒坦,真想就此两眼一闭睡将过 去。   飞机腾空而起的一刹那,廖无言的五脏六腑全体向上一拎,他感到一种晕眩, 一种令人心醉神迷的晕眩向他徐徐袭来,浑身上下渐渐地被一种厚实而又轻柔的 丝绒般的温暖包裹起来,血脉中涌动着从未有过的一种快意,仿如腾云驾雾一般。   突然,机舱前端爆出一声惊叫。廖无言猛然一立,结果被安全带勒得生疼生 疼的。   过道里齐刷刷地探出一片歪斜的脑袋瓜来。   一个中年洋人四肢着地,发狂似地亲吻着机舱的地板。那声惊叫是从洋人旁 边坐椅上的一位年青女人嘴里发出来的。   这个洋人是飞机起飞前的最后一刻,背着大行囊甩开两条长腿百米冲刺,才 得以登机的。那个被搀起来的洋人一头亚麻色的头发和双肩在剧烈地抖动着,他 一转过脸来,廖无言看见了那一张皱纹纵横交错的脸上挂满了泪花。   “自由了,我自由了!” 那张挂着泪花的脸上写满了幸福之极的狂喜,但 眼泪仍然顺着沾着一片尘灰的脸上卟卟嗦嗦地往下落。   这个衣着肮脏的洋人来自美国加州,是个环球旅行家,他几乎走遍了世界的 每一个地方,但他头一回来中国大陆。后来,他告诉那位受到惊吓的女士说,世 界上有两座监狱,那就是苏维埃联邦共和国与中华人民共和国。   廖无言不知道这个洋大人在中国都经历了些什么,但不论怎么说,他也觉得 这个洋人太他妈的脆弱夸张了,能到中国来旅行的外国人,再不济也是个“国际 友人” 能把他咋地啦?按照西欧美国人的活法,不知道有多少中国人会精神崩 溃抹脖子跳楼!   环顾四处,廖无言看到不少象他这样的人的嘴脸,他们有的是去香港,还有 的是去欧洲,脸上个个流露着一种沉甸甸的兴奋和喜悦。他把目光投向了舷窗外, 俯视这带着一种清冷的,如沙盘一样的山川大地。   “山川相谬,郁乎苍苍,……固一世之雄,而今安在哉?” 廖无言在心中 大声地吟诵苏子的赤壁赋。他已多年没有过这样的兴致了,幼时坐在父亲膝头摇 头晃脑背诵唐诗宋词的情景,此时突然历历在目。   哦,那些个风流人物,一旦撒手西归,大江东去,青山如故,江山如旧,与 你何干,与你何干哪!廖无言慨然叹道。正如张养浩所说,赢,都变做泥土,输, 都变做泥土。   直到现在他才意识到:中国军人过去是现在是将来还是政治的刀斧手,因为 中国军队不属于国家,而只是一党专制独裁的工具,为虎作伥而已而已。   当他后来在香港机场上看到白发苍苍的儿子哭作一团跪倒在时日不多的老母 脚下,同样一头霜雪的夫妇相拥而泣;当他看到老父老母呼天喊地向他跌跌撞撞 奔来时,他不禁为此仰天一啸:为什么,天爷呵…为什么?他们仅仅为一己一党 之私欲私利,便使千万草民天各一方,骨肉分离,生生死死而不得相见!   为大陆特赦的王秉钺陈士章这些个将校返台被拒,十人数月来一直滞留香港 的消息传到美国,廖无言悲愤难忍,他怎么都想不通这个偏安一隅的政权竟会虚 弱到这等地步!因入台无望而自杀身亡的张铁石事件,则使廖无言愤怒欲绝。   “这千刀万剐的该死的中国政治,我诅咒……!”入夜时,廖无言躺在床上, 哭了。   廖无言看看时间,觉得该回去了。下午两点,他要在家等爹的一个老友,他 原是欧洲日报的巴黎主笔,昨天刚刚飞抵华盛顿。廖无言想与他说说夏烈炎的事, 老夏的爹在巴黎华人圈内应当是个知名人士,想必他多少听说过此人。   廖无言迈开大步向前走去,但前面有一只通体白色的小鸟,在草丛中钻出钻 进,蹦蹦跳跳地独自玩耍。他立马止步不前,就这样一动也不动地站着,立等它 自己飞走,他不愿惊动这只开心的小鸟。   廖无言回到家中,阿文姑娘轻手轻脚走过来对他说老父老母都午睡了。田婶 田伯也随爹娘一起来了美国,这对老夫妻已先后谢世而去。田婶田伯死后,爹娘 就用了这个和父母一起从印尼逃到美国的阿文,阿文和爹娘已生活在一起多年了, 虽是佣人,但对爹娘用心照应程度远在一般佣人之上,廖无言对阿文充满感激。   “廖叔,你的报纸!” 只要报纸一来,阿文就会即刻送到廖无言手里。她 讲国语,但不识中文。   廖无言谢过阿文,拿着一叠报纸,上楼回到自己的房间。   房间窗户的竹帘全都放下来了,有一道道细细密密的光栅静静地横卧在黑色 的胡桃木地板和民国式样的家俱上,房间里很清凉惬意。   路过父母半敞的房门,他听见两个老的发出轻微的鼾声一起一伏,显得极为 和谐。   爹爹说,从他和家里断了联系之后,娘常常在夜半梦中喊着大头儿子大头儿 子哭醒过来。而娘说,爹从此以后也再也没有怎么笑过。   “我们就是为了你,才撑到现在的。”到家笫一天,娘直挺挺地坐在对面对 他说。   “就是为了你,才撑到现在的。” 老爹极其严肃地跟着重复道。   “找个人再成个家吧。这样做人哪有一点点人滋味呵!” 老娘叹道。   “大头,你还行吗?” 爹睁大着与他一样圆的圆眼睛,象一只大鸟那样看 着他。   “作爹的怎么这么问儿子的!” 娘不满地看了爹一眼,她的两边鬓发中分 上翘如角,好似一只羊妈妈。小时候,不论雌雄,他们管羊都叫羊妈妈。爹满不 在乎地回看娘一眼,欲言又止。   廖无言知道爹说的行不行指的是什么,他不知该怎么回答。   “行不行都可以找个伴,老来伴老来伴嘛。娘知道你心里很苦,但再也不要 纠缠那段历史了,只当做了一场噩梦。明天,娘就给你领一个回来,可好!”   “你也太性急了吧,以为这是买青菜萝卜呵?那也得要大头看得中,才行 呀!” 爹不服气地嘟囔着。   娘笑了,于是扯到旁的事上去了。廖家世代经商,娘一嫁给爹就开始主事, 一直由爹经理的几处商行也从此由娘打理,娘很干练极有主意,不仅把爹管得服 服帖帖,还把生意做得红红火火。   廖无言想想爹的模样也笑了。他拉起西窗竹帘,然后坐在一把太师椅上开始 读报。他照例先查看出自台湾的那张报纸,那儿有他为郁墨石寻找外公的一则寻 人启事。他用电话向台湾所有与公路桥梁有关的部门都打听过了,娘也托在台湾 的老朋友去查访过,但没有人知道郁墨石外公这个人。这则广告已登了十来天了, 也没有郁墨石外公的一点消息,那怕是有一点点不确切的线索也成呵!廖无言每 天都惦着这事,心里有点焦急。   这次见到郁墨石后,他觉得这孩子真地走失了,那梦悠悠的心不在焉的眼神 让他触目惊心。郁墨石几乎不谈他离开学校后的那几年生活,他似乎将自己封闭 起来了。看得出来,他的人生潮还未涨上来前,就退了下去,他倦了。廖无言能 触摸到他胸腔间一个又一个的空洞。   廖无言去北京时,飞机飞越那块耸入云端的高大陆时,他仿佛看到郁墨石的 背着行李卷的身影,淌过茫茫的戈壁沙漠,正一步一步地迎着落日走去。   “快看呀,妈妈!” 一个女孩奶声奶气地叫着年青的母亲,翘着兰花指指 向舷窗。   一匹金色的骆驼沐着斜阳余晖伫立在一个沙丘上,硕大的碗状驼掌深陷沙中, 一动也不动地昂首向天。廖无言似乎能感到风掀起了骆驼身上一涡一涡的黑红绒 毛,迎风轻扬的样子。飞机飞出去很远,他还是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伫立在落日之 下沙丘之上的骆驼的剪影。那骆驼的剪影同郁墨石时长时短的身影,遥遥相对, 互为呼应。廖无言的眼睛湿润了。   从郁墨石睁大着那对忧心忡忡的眼睛守了他一夜起,廖无言就决意为这个苦 命的孩子做点什么。前天,他已经将父母转到他名下的股票证券和一笔钱立下了 遗嘱,郁墨石是他唯一的继承人。   “唉!”廖无言很失望地把报纸搁在扶手上,愁眉不展地往后靠靠。   “不过即使找到了他的外公又如何呢?” 廖无言自问自答道,“如何?至 少,可以让这个孩子知道,在这个世界上,他并非只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爹娘的房间里传来了娘的说话声,娘在问他回来了没有。廖无言直起身来, 想过去说一声,他的胳膊肘撞落了那张搁在扶手上的报纸,报纸哗啦一声翻转着 坠落到地板上。他欠欠腰,下手去捡报纸。突然,一行极为醒目的黑体字撞入他 的眼中。   中国大陆未来将遭遇一场黑色生态大战----原国军新一军中校廖无言访 谈录   廖无言心下大惊,他飞快地捡起报纸,一目十行地读下去。还没看完这篇文 章,他已浑身大汗。   “妈了个屄啊!” 廖无言狠命地扔掉报纸跳起身来,咬牙切齿地大骂一声, “这个狗日的无行文人呵,说好只是随便聊聊,不作报道,害死人啦!”   廖无言如着火了似地慌忙找出那张名片,一个剪步扑向电话机。   前几日,那个登门拜访的狗屁陕甘宁青新同乡会理事,原来便是这张发行量 在台湾数一数二的导报主笔。   “叫那个狗日的来接电话!” 廖无言对着话筒狂吼道。   “叫哪个狗日的来接电话?” 那边一个小姐操着蹩脚的国语大惑不解地问 道。   外面走廊里,一阵罗唣,穿着睡衣的爹娘一前一后,颤颤巍巍地跑进房间问: “谁招惹我们家大头了?”   廖无言狂怒地摔掉话筒,他知道怎么都没有用了。   在与那个鸟人交谈中,他一直声称那是他一个老朋友的观点,倘若夏烈炎因 此遭遇不测,他决意将以老命相抵!   廖无言直觉眼前一片天昏地暗,便一屁股坐倒在太师椅里。   29   哗啦哗啦的雨声,突然消失了。那种熟悉的抽疼又来了,缓慢而又执着。郁 汉英赶紧蹲在厨房的地上,两手紧搂膝头抵着小腹。但这次的抽疼持续的时间特 别长,每一阵痛疼也来得特别凶。郁汉英咬着嘴唇,低低地发出一阵长吟。过了 很久,那种抽疼又一波一波退下去,慢慢地变成了一种钝痛了。刚才消失了的哗 哗的雨声,这时又飘入郁汉英耳中。这雨足足下了一晚上,她每一次醒来,都是 这样持续不断的雨声。郁汉英坐在小凳上歇了好一阵,才绞了一把热毛巾擦去一 头冷汗。   郁汉英提着买菜的竹篮子,头缩在未撑开的雨伞里走向大门,她不想出门时 把伞收拢再撑开。左右两扇门象虎牙似地呲着,粗大的门栓落寞地靠在墙角里。   唔,大门一夜未关!郁汉英一惊,她猛然回首看看并无异样的客堂间。   从来没有出过这种事,本来都是霭露操这个心的。这傻丫头!郁汉英拖过门 栓顶着半边门,夸嗒夸嗒拧拧锁舌。她想倒回去,但想想不会有什么事的,于是 她撑开伞疑疑惑惑地走出大门。街路上积水已深,有的人小心翼翼地从她面前涉 水而过。   郁汉英在撑开伞的当儿,竹篮啪地一声落在门口的泥水里,弄脏了篮子。她 叹口气,甩甩篮子上的泥水。“唉,人变得越来越迟钝了!” 郁汉英想道。过 去吃什么鱼,不管大刺小剌都不为难她的,而今一吃鱼,喉咙就卡鱼剌。   门砰地一声锁死了,震落泡桐一树的水珠。   门一响,秦霭露醒了,下了一晚上的雨!她对自己说。刚想起床,猛然想起 今儿是礼拜天,于是她迷迷糊糊又想睡去,但她突然一个激灵从床上爬起来。在 睁眼的瞬间,已有一丝不安掠过她的心头,她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   天呀,大天白亮了!她掀开毛巾被,趿拉拖鞋奔出房间,推开郁墨石的房门。   房里光线很暗,满拉的窗帘鼓动着,扑打着窗沿,卟落卟落地直响。半幅窗 帘是湿的,窗下地板也是一片带水的湿渍。   那张床是空的,毛巾被叠得齐齐整整,郁墨石一夜未归!   明知郁汉英这会肯定出门买菜了,她仍喊一声:妈也!   秦霭露急步下楼,冲到门外,茫然四顾。   雨还在下,那些湿漉漉的老房子,益发显出一种老态,似乎都要垮坍下来的 样子。   李家娘娘穿着一双有补丁的元宝雨鞋,从门口涉水走过。她拎着菜篮,已从 小菜场回来了。李家娘娘那张核桃脸在一把油纸伞下堆着一抹讪笑,她睁大着眼 睑发红的眼睛讨好地看着秦霭露。   秦霭露别过脸折身回到门里,砰地关上大门。李家娘娘一直想同她搭话,但 秦霭露坚决不给这个老太机会。当年带着在蜡烛店上班的外孙女到街道办事处扯 直喉咙喊破天,想搬进40号来住的人中也有这个老太。   但稍待片刻,她马上又打开门,向夹弄口看去。   周家老太家门口,那扇纤细的刨印和竖条木纹毕现的小门上,一片精湿。木 门显出一种沉静的厚重,紧紧地关闭着。她又向那扇木格子窗使劲张望,一心一 意地巴望着看见周家老太家木格子窗后那一对混浊灰黄的眼睛,但她什么也没有 看见。   那天,郁墨石送富丽阿姨回家,去了大半天都未见回来。妈妈觉得很不舒服, 富丽阿姨一走,就回房睡了。秦霭露在客堂间里转了几圈,便到门口看看。   在月明星稀的夜空下,有一个人影呆呆地立在夹弄口周家老太的门前,如生 根一般。秦霭露的胸口当时便有一股冷森森的寒气直冒。她快步走过去一看,果 然是郁墨石。   她温柔地把他拖回家来,然后紧紧地抱着这个浑身哆嗦的郁墨石说:“兄弟 呵兄弟,千万千万……!”   他软软地靠在她的肩头哭了,那么无助那么衰弱。   周家老太的门吱呀一声开来,一把黑布伞颤颤地送出门外,蓬地打开了,秦 霭露喜出望外地看到那个鸡皮鹤发的周老太迈出一只小脚,钻进伞下。   秦霭露心中一块磐石落地,她抹去脸上的雨水,关门进屋。在这当儿,她听 见一个邻居家门厅里有一只失群的小鸡,惊慌失措地发出响亮的叫声,声音急促 而又尖利。   古寺巷在雨中自有一份清幽和宁静,粉墙黛瓦间,点缀着一棵棵青枝绿叶的 垂柳,墙根屋角路边开着一丛丛各姿各雅的鲜花。那些沾满了雨珠的花瓣,有一 种锦缎似的质感,很润泽。花儿几乎都是名贵花种,在风吹雨打中仍然显得从容 不迫和雍容华贵。   秦国忠与她结婚前说,他一来苏城就喜欢上这个地方了,她精巧雅致,许多 过去只是听说或者是小心呵护地养在屋里花房中的名贵花种,在苏城竟然开得满 大街都是。   郁汉英远远地看见如绿波一样从自家院墙倾泻而下的青藤被雨打得上蹿下跳, 那些将院墙覆盖得严严实实的青藤什么时候都那么苍翠欲滴,充满了生机。每当 离家归来,郁汉英看着这幢爬满青藤的小楼,心里总有一种异样的感觉。这个家 早已跟她没有多少关系了,在秦国忠没有提出休她之前,她已心冷意冷了。刚开 初,他睡家里的女佣,还是偷鸡摸狗的,但到后来,他在她面前竟然一无顾忌。 他可以一边系裤子,一边从李嫂房里走出来,样子如上了趟厕所似的。秦国忠每 个月多给李嫂十元钱,李嫂的娘卧床不起已经有很多年了,和她弟弟弟媳一起过, 成天睡在铺满炉灰的炕上,有时整夜整夜的咳嗽,咳得昏天黑地,常常是一身屎 尿。秦国忠管这叫扶贫。这个也是来自大别山深处的李嫂,是个寡妇,也没有孩 子,人倒还厚道,见了郁汉英总是自自然然的一声大姐,从不串门,也没有闲言 碎语,啥时看见她都在忙东忙西的,从不多事。   郁汉英过去是不敢同秦国忠离婚,后来可以离时又因为常常能住到书场街也 就不想了,自从身患绝症,则更加觉得没有这个必要了。   她用头肩夹着雨伞,雨水顺伞面浇进她挎着的菜篮里,而后又从菜上向四下 里漏掉。她边走边掏钥匙,拎出了认定的那把钥匙,但细看却又不是,再挑一把 还不是。嘿,已经如此不中用了,确实可以去死了。她对自己说。   过一天半天,郁汉英买完菜,都要回来拐一下,问问郁墨石的事。而且,都 得一大早把他堵被窝里,不然可能连他的影子都没地儿捞了。秦国忠常常有许多 意想不到的活动,他逢会必到,只要有请,就会人模狗样地往主席台上一坐,那 怕是一个学校的运动会,他也绝不错过。她托的人前一阵都回过话了,撑死了也 只能将郁墨石弄进街道厂。他们说,还是找你家老秦办吧,他打几个电话就能办 到的,我们跑断腿兴许还不成哩!   大门开了,看来秦国忠已有一阵没有新相好了,这些天,她每次来都能顺利 开门。否则,他会给门锁上保险的,他之所以这样做,主要对女儿还有一点忌惮。   院子很大也很静,小径两边种满花花草草,还有一架紫藤。郁汉英把沉甸甸 的菜篮子放在门檐下,不拎进去了,免得李嫂弄错。小径上有两朵被吹落的海棠 花,鲜活而又娇艳,她用脚轻轻将花朵拨到一边。那棵种在院角的腊梅,枝叶低 垂,有一种说不出的悲伤劲儿,她有时特地不去看它,但她知道它在那儿,有时 还能听见落叶坠地发出一声轻微的响声,带着一缕淡淡的幽怨。   堂屋的门搭扣是从里面扣上的,郁汉英提着门玻璃的木格子往上一拎,再前 后轻轻一摇,搭扣应声而落。门咿呀一声开了,楼上的地板传来李嫂趿拉着鞋的 脚步声,她的拖鞋沙沙地从秦国忠的房间出来,一路蹭回她自己的屋里。郁汉英 没有得病前,李嫂对他而言,只是咸菜,偶尔用之。但现在他是打出牌子同李嫂 睡了,他说聊胜于无,甚至连女儿也不避。他什么时候都象一条发情的公狗,她 知道这是一个脏人后,一度便与他分房而睡,但没有丝毫用处,他想来就来,有 时早上路过他的房门口,被他一把捞进去,压在地上就来,即使她来例假也不放 过,完事后,他心满意足四脚八叉地躺在那儿,呲牙裂嘴地用自己的短裤擦他满 是污血的阳具,活脱脱的一只牲口。郁汉英见状,胃里总是翻江倒海的。兄嫂在 的时候,她一直就这样打落门牙肚里咽,忍气吞声地活着,惟恐激怒哥哥。   在那次学校和大军联谊的舞会上,一身戎装的秦国忠眼光奇亮地向她看过来 时,她就知道自己完了。高大英武的秦国忠当时是舞会上风头最劲,是全场女同 学个个都心仪已久的那种白马王子式的人物。秦国忠笫一次与她约会时,她狠不 得想让全世界都知道这件事。那会,她见到的任何女人,已婚的恋爱的或仍待在 闺字中的女人,在她眼里都显得有些可怜兮兮的,甚至她始终作为择友标准尺寸 的哥哥,也突然变得平庸和乏味起来。因而,当哥哥要她在他和秦国忠之间作出 一个选择时,她还是选择了秦国忠。哥哥头一眼见到秦国忠,就对这个比她大许 多岁的军人有些排斥。和秦国忠有过一次谈话后哥哥立即表态,坚决反对她和秦 国忠再有什么进一步的发展。她不知道秦国忠对哥哥都说了些什么,哥哥回家后 只是说,绣花枕头一个,你和他到此为止吧!哥哥以为他永远可以作得来她的主 的,便再也没有过问这事,后来嫂嫂发觉她已经有孕在身。哥哥为此大病一场, 从此拒绝再与她见面。她用拳头擂着秦国忠的胸脯,哭着对他说:你以后可干万 不能坑我,在这个世界上我只有你一个人了。秦国忠当年也异常动情,又是一番 山盟海誓。但霭露还未出月,他就开始睡张妈,张妈走了,他又睡李嫂。   屋里有些泛潮,方砖地上湿腻腻的,所有的东西都有一层水气。郁汉英径直 上楼,走到秦国忠的房间。   房间布置得非常考究,一房干净利索极雅致的西式家俱,墙壁中央是郁汉英 秦国忠的大幅结婚照,郁汉英一身列宁装手持绢花,英姿飒爽地依偎在帅气照人 的秦国忠肩头,作远眺状。   她一踏进房间,看到半卧的秦国忠眼中蓦地掠过一丝她熟悉的眼神,便知道 这个老帮子要想作什么。看着那两个并排放在一起的海绵枕头,她实在不明白, 一个六十多岁的老男人哪里来得这等精力。郁汉英拢拢有点粘湿的头发,有些戒 备地站在床头另一边又要开问。   秦国忠清楚郁汉英要问什么,即刻斩钉截铁地摆摆手,然后反手抄在后脑勺, 带着几分欣赏地看着郁汉英说:   “你今天精神,我喜欢你这个样子。其他的事,一会儿再说,让我先放一 水!”   郁汉英面色清冷白皙,没有一点黑气,眼睛乌黑明亮,连平时特别叫人厌烦 的愁样也变得顺眼起来。在郁汉英面前,他什么话都敢说。   “那个老赵…电话回了没有?小弟这几天……。” 郁汉英只有一个念头, 尽快落实郁墨石的事,其他什么都听不见。   “你姥姥的,一来张口小弟闭口小弟,你当我是啥?你这个熊样,可以不回 来了!” 秦国忠瞪大眼珠拉长脸大叫道。   “你不是有李嫂吗?” 郁汉英嘟囔道。   “我今天就想要你,底下这会不成了!” 秦国忠呲着牙说着,来拽郁汉英。   郁汉英火烫似地跳起来,躲得远远地说:   “你怎么可以哟,我是一个快死的人……。” 郁汉英的眼泪夺眶而出。   “那你现在就去死吧,再不要让我看见你,滚!真他娘的败兴,从今儿起, 你那个倒霉的鸡巴侄子,老子不管了!” 秦国忠使劲地躺下去,恼怒地拍拍床 沿继续说,“整天死呀活呀,你在省医院动手术,人家就说了,一拿掉什么事都 没有!你还是我老婆不是?”   “是!” 郁汉英知道她必须回答,这个老牲畜发作起来,说什么是什么。 她不想让郁墨石的事就这样功亏一篑。   “那就过来,就在口头弄弄。我专门问过,子宫摘除的人不影响性生活,没 有分泌物有点干,抹点凡士林就行,过来,一会儿功夫就得!”睡觉从不穿裤子 的秦国忠随手从床头柜取出一盒凡士林抹上,急煎煎地下床扒掉郁汉英的裤子, 并拍拍她的背,让她趴在床沿上,他要从后面进。   那冰凉的东西凶猛地直接进入郁汉英体内,她一个激灵,而后感到一种撕裂 般地痛疼向全身辐射开去。她开始浑身颤抖,胃里有一股热辣辣的东西使劲地往 上顶,一层阴嗖嗖的冷汗即刻浮上额头和前胸后背。她的身子不由得向前抻一抻, 往外别一别呻吟道:   “不…要太进,轻点…呢…。”   “至于吗!” 秦国忠笑了,放慢了动作,如征服者似地俯视着郁汉英。将 一个女人放翻,与之肉搏,再看她带着一肚子的熊离去,是秦国忠平生一大快事, 这种快感一点也不亚于他率领他的士兵拿下一个山头。   郁汉英一声声压抑不住的呻吟,不住地刺激着秦国忠的神经,他似乎又找到 了当年的那种感觉,人渐渐地进入了亢奋状态。他一下一下地加大了动作的幅度。   “畜牲…畜牲呵……!”下体那种火烧火撩的痛疼使郁汉英几近失去自制, 一个从未有过的念头,在郁汉英脑中一闪而过:她猛地抽身而立,在底下抓一把, 将那些粘乎乎的东西啪地糊在他的脸上。但她马上为自己这样的念头而感到骇怕, 于是她拼命地咬紧下唇,两手狠劲地抓住床沿,撑住自己,但体内的那种撕裂感 越来越烈。冷汗一颗一颗从郁汉英的发梢前额脸颊上一串串滴下来,她一遍一遍 地对自己说,快了,再忍忍,快了……!她让自己想着郁墨石,想着兄嫂,但眼 前只是一片白雾蒙蒙。   郁汉英缓缓地抬起头来,目光迷离地盯着对面墙上那幅婚照。   “我…是你的人了……!” 那个眼睛清纯的姑娘对那个高大英俊束着武装 带的军官说。   郁汉英不禁泪如雨下。突然,她感到体内那一道打一开始她就憋着守住的堤 坝猛然垮坍   了,她听见了自己一声尖叫,接着,满屋子的白虻轰地一声四下散去……。   30   房檐上的一孔装着铁栅栏的小窗布满积尘,象似粮库的气窗。小窗渐渐地显 出一片淡灰色,天快亮了。外面仍哗哗地有流水声响着,郁墨石不知道这是楼内 的自来水,还是天上下着的雨弄出来的水声。他常常把自来水声当作雨水声,把 雨水声当作自来水声。   屋内四周有一圈长凳,凳上挨挨挤挤地坐满了人,如树杈上的一串鸟儿。长 凳与长凳之间的空档里有人席地而坐,有的人依壁而立。除了几个常客,这儿的 人大多张着失神的眼睛,茫然地看着墙皮斑驳的墙面,也有前摇后晃地打着瞌睡, 但他们的神态一律状如瘟鸡。吊在黑乎乎的房梁上的莹光灯灯光颜色忽然隐隐由 青蓝转作紫红,于是,他们的脸色一片光怪陆离,模样很狰狞。   院内始终有一辆摩托在哼哼唧唧,突然摩托怒气冲冲,轰轰轰地响一阵,象 似要夺门而去,但却马上熄火了。院里刹时恢复了宁静,偶尔传来几声低声下气 的讨饶声怒喝声棒击声和呻吟哭泣声。   晨光漫进外屋,外屋门是开着的,这屋的门也是开着的,连院门也是大敞着 的,但这屋里几十口子人没有一个人会自说自话从这儿走出去。   郁墨石贴墙坐在地上,理理湿漉漉的头发,尽量挺直脊梁张开双肩,保持一 种尊严。屋里很潮,空气粘乎乎的,一股酸臭。他知道自己也是这样,又是雨又 是汗的,衬衫长裤湿嗒嗒地裹在身上,味很冲。他衬衫的后背布满呈放射状的细 密破碎的皱折,而前胸则有几点污渍。   郁墨石进来后,才知道昨晚是苏城五县一市联合行动,重拳打击拦路抢劫偷 鸡摸狗卖淫嫖娼聚众赌博和无家可归的流浪者。他眼皮浮肿,半开半闭地看着脚 下平展展的泥地皮。从长凳下可以看出这屋是一片砖地,那种四四方方旧气十足 的大方砖。这儿早先是苏城巡抚衙门府,解放前是国民党党部,解放初是苏城军 管会所在地,这会是市公安局和市民兵指挥部的地儿。   临街的院墙墨黑墨黑的,有点儿阴森,有几分不祥。小时候郁墨石路过这地 儿,从来不肯贴边走,尽量离得很开,迅速通过。   对面屋角站着一个姑娘,挎着一个方方正正的黑皮包,穿著打扮很洋气。一 张白净的圆脸,一双大大的眼睛,眼皮双得很周正。她是天亮前才被带进来的, 是个插队在苏城的上海知青。   只要有人被带进这屋,总有好奇心很重的人会问:咋进来的?象那些同船同 车的旅人,令人厌烦。问完了说完了,便都满脑门的心思,陷入沉默。这个姑娘 只是因为夜里翻过小公园的园墙,在亭子里的长凳上睡觉,就被带到这里。她说 她搭早班船进城办事,看看天快亮了,想省省,不住店了。但他们怎么都不信。   “因为你打扮长相太漂亮,怎么着也不像是睡露天长凳的人。” 一个已在 此关了几天的赌徒,呲出一口绿牙说。在这儿没有他不评头论足的人,他很强横, 一人占了两人的座并向每一个男人搓动中指食指讨烟抽,俨然一副老客模样。   这儿有几个形容猥琐,貌似蝥贼的人。另有几个在郁墨石看来身份不明,但 却一点都不像是不正派的女人。还有十来个,一望便知就是离乡背井出门挣钱的 盲流,他们一准是笫一次进到这种地方,个个仿佛犯了弥天大罪似的,魂不守舍, 一脸的焦虑惶恐。   历朝历代的统治者始终视流民为仇寇,认定他们“聚于乡则治,聚于城则乱” ,故而就这样划地为牢。郁墨石不由得想到了中世纪的英国,凡流民必遭鞭刑。 他的心中刹时又充满了恨意。他,郁墨石就是这样一个盲流。多少年来,他一直 掮着打土坯的模子,拎把铁锹,如丧家犬一样到处游荡,又如逃犯一般四处藏匿。   在这漫长的流浪岁月中,郁墨石感到惟一值得庆幸的是,他从未被人捕获关 押过。而那些和他处得来处不来的人,有时在一起干了很长时间的活,第二天突 然消失了,便再也没有露面。他也很少在哪个地方呆足过一年,始终象失根浮萍 那样随波逐流。   看着那个一脸愁容的上海姑娘,他的眼前渐渐浮现出一张与这个姑娘毫不相 干的另一个姑娘的面孔---惊惶羞怯的眼睛,长而深的法令纹,一张愁苦的逆 来顺受的面孔。   “秀子!”秀子这个名字从他的脑际深处跳了出来。   屋外的雨水声如万马奔腾,一天一地的雨声轰轰隆隆地始终不绝于耳,郁墨 石突然觉得心尖一抖。   自从上游的巴依河水电厂开始蓄水,巴依河就缩水了,变成了一条窄窄的水 带,但河水仍然清澈见底,水流还是很湍急,发出一片汩汩的响水声。   河滩里没有一个人,郁墨石支好筛子,拄着铁锹朝那儿看去。早起,河水的 水声就显得越发清晰,越发的响亮悦耳。广大无边的天空中,启明星还未隐去, 孤独而又清冷地凝视着同样孤独清冷的河谷,河水象一条灰白发亮的带子,沉重 地向远处的盆地拖延开去,高高低低的河岸,蜿蜿蜒蜒的河滩和刀削斧凿似的黑 山崖间有几片轻薄绸纱似的晨雾在游荡,黑黑白白如版画般地触目养眼。   有个智者说,宇宙有多少生物,就有多少个中心。唯有在这时,郁墨石才感 到自己是属于自己的。也唯有清晨,他的头脑是清新的,如水洗那样,在其余大 多时间里,他觉得自己是一片混沌。郁墨石常常做恶梦,在那些个令人心悸的恶 梦中醒来,就再也睡不着了,天天都是这个时候,四点十五分的样子。每天他都 觉得很疲惫,晕晕的,也一老走神,为这,他很苦恼。   “先抽支烟吧!” 郁墨石对自己说。于是,他扔下铁锹一屁股坐在锹背上 开始抽烟。没人的时候,静静地抽着烟,静静地想点什么,这是一件很惬意的事。   远处的房屋高高低低地连成一气,在一片片如烟柳林的包裹中,影影绰绰的, 有点似真似幻的感觉。巴依河镇的绿化,是柴达木任何一个镇都没法比的。这个 镇因河得名,但同时它又是州委所在地,比其他的地方也热闹多了。州图书馆还 有一个很大的阅览室,各地出的报纸杂志那儿都有,虽然报纸上的内容都千篇一 律,或者大同小异,郁墨石没事会到那儿去坐坐。大大的长条桌,栅栏似的木条 长椅,一架一架的报纸杂志,纸张悉里索落的翻动声,那种弥漫开来的静默及书 卷气,让郁墨石着迷。随意地从架子上抽一本杂志看看,坐在那儿随便读读翻翻, 神定气闲的,这种感觉真好,觉得自己象其他人一样,也是个人了。单凭这个, 郁墨石就觉得自己当初选择来巴依河是对的,他很喜欢这儿。   “麻雀”和华大妈来了,从陡陡的河岸下滩时不由自主地腾腾腾跑下来,带 下好些个沙石,蓬起一团灰土。   “又是这个松,今儿咱还以为赶早了,噢?,鸡巴毛,还是落他后头哩!”  一河滩都是麻雀肆无忌惮的笑声,她的笑声和说话声一样鼻音很重,似乎鼻腔 里有满满的一包鼻涕。   郁墨石什么时候都能听见这只麻雀在唧唧喳喳的说话,嘻嘻哈哈的大笑,不 管是干活还是歇息。“麻雀” 是这儿一大堆干活的人里,唯一让郁墨石讨厌的 人。这是他这些年来遇见的最最出粗带泥的主,比大老爷们还粗,满口荤话,张 嘴就来,而且是谁的账也不买。不过,在挖沙子的人里她惟一有点惧的是宋婶, 宋婶一旦出来说话,“麻雀”很少跳脚,只是黑个脸,私下里嘟嘟囔囔几句,没 有一点就炸。   去年,郁墨石离开德兰,一到巴依河就背着行李来河滩找地儿住,问的就是 这个麻雀。他背横七竖八的行李,土头灰脸地站在那,看着麻雀。   “就你呵,瘦不拉叽,有甚屌力,也想挣钱?” 麻雀额头上有几大块又干 又亮的黄斑,尤其是那一对睫毛稀疏什么时候看上去都象是满含恶意的眼睛委实 令人生厌。   一个上了年纪的妇人在麻雀边上,旁若无人地将毛巾伸进一手撩起的大襟里 拭擦着,一只象瘪口袋似的乳房晃里晃荡地从她衣襟的开口处吊出来。她瞥了一 眼郁墨石,大声对他说:“你去问问宋婶看看呢!喏,那个正在推车的,包黑头 巾的。让她帮你介绍,准保行。宋婶宋婶,有人找!”   “把你的哈心操烂!” 麻雀对那妇人说,“把你的沙子倒上来吧,车子过 不来!”    麻雀说完腾地跳下沙坑,带下几块碎石,她往手掌心卟卟啐两口,就吭哧吭 哧地干开了,她那一堆沙子也在坑里。   郁墨石剜了一眼麻雀,依然背着行李,尽量稳稳当当地迈着大步向那辆车走 去。   那个叫宋婶的,快四十岁了,长得有些瘦小。她铆足劲腾腾腾地一路猛跑, 然后嗨的一声喊,把板车送上坡去。板车顺着刚才那股劲颠颠地一路而去。   “做啥?”宋婶一额头的抬头纹,面孔黧黑,很严肃地看着他。   “想…找个地儿住,大婶能帮个忙吗?”   “在巴依河没有亲戚?” 宋婶看看他的行李。   郁墨石摇摇头。他含含糊糊地说他来投他一个伯伯,伯伯家住不下去了,就 自个儿出来找事做。每到一地,别人问起来,他都这样说。   宋婶锐利地看了他一眼,指指下游河岸上那一片土坯房只说了句,“那儿还 有好些个地窝子,走,我跟你去问问!”   宋婶就打头里走了。宋婶姓万,她男人姓宋,所以大伙儿都宋婶宋婶的这么 叫。   “瞎鸡巴帮啥,这不,又多个人跟咱们抢食了” 麻雀嘟嘟囔囔的。   “这孩子有难处,就这么的吧!” 宋婶边走边对麻雀说。   郁墨石从此一直对这个向他伸出手来的山东大婶充满着好感。   “小郁子,你一天到晚这么干,也不见你吃个啥,穿个啥,挣那么些钱下小 崽呵!干哈呀你,这么老财迷!” 麻雀老远就对他喊。   郁墨石息事宁人地向麻雀笑笑,低头干活。不一会,大队人马陆陆续续地都 到了,铁锹碰在筛子上发出闷闷的声音。   “郁叔叔!”小点点向郁墨石奔过来,“郁叔叔,郁叔叔!”   那是一个漂亮的男孩,脸上啥时候都是一本正经的,他的眼睛很好看,乌黑 溜圆,眼睫毛很厚密,象两个黑黑的毛蛋蛋。他是宋婶的小儿子。   秀子跟在小点点后头,扛着筛子不紧不慢地走着。她今天穿了一件白底兰花 的罩衫,系一条大红的纱巾,人显得一点都不乡气了。她最近换衣服换得很勤。 秀子是宋婶的侄女,一个体态丰腴的姑娘,从沂蒙山来,在乡上读完高中,就投 她姑姑来了,到巴依河也一年多了。秀子的皮肤很白净,是那种晒不黑的姑娘家, 有时明晃晃的毒日头只能将她的面孔晒得血红血红,但就是不黑,第二天她到河 滩上时依然是白净净的。她的眼睛不大但极黑极亮,眼框里几乎看不见眼白,满 满地一窝黑眼仁,带着一丝惊惶和羞怯,象一头令人怜惜的小鹿。她看着郁墨石 时,总是有些发愣的样子。   秀子很耐看,就是两条法令纹有些长,使她的脸显出一种苦相。秀子家的成 份是富农。秀子生下来没几天,家里的那头大骡子和几只山羊一古脑地被社里牵 走了,她爹当夜将就着喂性口的茅草搓了条草绳吊死在牲口棚里。   小点点一头向郁墨石扑过来,有些潮乎乎的小手在他的身上抹一抹,小手远 远地指着他家的方向仰着脸对郁墨石说:“有一只力大无穷的野猫,在我们家门 口拉屎,都拉了两泡屎了!你说它为啥不在它主人家门口拉屎呀?”   “小鬼头!” 秀子飞快地瞥了一眼郁墨石,抿抿嘴低笑道。郁墨石也忍不 住笑了。秀子笑的样子很幸福。   前几天,郁墨石去宋婶家,问问帮他买粮票的事。这小子堵在门口不让进, 一定要他放下不住在他家的话才放行。但他连讲了两个故事,小点点就不让走了, 一个劲地在郁墨石身上粘乎,一个劲地邀郁墨石住下。自从秀子来了,晚上她就 带小点点睡。   “我睡地上,郁叔叔跟秀姐姐睡炕上!” 小点点仰起脸,一副豁出去的样 子。   秀子的脸刹时红透了,连耳廓脖子都一码红色,她愣在那儿,惊骇得说不出 话来。   “要死了,打不死你,这样瞎说八说!” 宋婶的脸黑了,她结结实实地给 了小儿子一个大嘴巴子。   小点点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郁墨石尴尬万分地告辞了。   “一边玩去,点点!让郁叔叔干活。”宋婶把铁锹在地上捣一捣,让点点走 开。   “郁叔叔,这大野猫在你们家门口拉屎吗?” 小点点又问郁墨石一句,才 慢慢走开。   郁墨石老老实地答道:“没有。”   小点点失望地摇摇头,一头扎进沙堆,又静静地开始捣腾沙子了。看见这个 小男孩,郁墨石的心情就会好起来。   宋婶走到郁墨石跟前遮遮掩掩地递给他一个纸包,压低嗓音对他说:“只买 了三十斤,回头再托托看,能不能多买点。找头都在里面。”   买粮的事,是人生地不熟的郁墨石最搔心挠头的事。没有户口,没有粮票, 你就是有再多的钱,也绝无可能从粮店里买出一斤面来。每次要到买粮的时候, 他都会为此发愁。   “谢宋婶!” 郁墨石赶紧把纸包揣进内衣口袋里。买卖粮票的事,如果有 人想管,便是一场祸。   “这有啥谢头,又不是什么大事!” 宋婶摆摆手干活去了。   宋婶长得和秀子一点也不象,又黑又瘦,个子又小,不过宋婶干起活来却毫 不含糊,铁锹呛啷呛啷的,一锹接一锹,为人又实在,也公道,人缘极好,关键 的时候,她家的男人还能找到关系,开出张把发票。那些开着小翻斗车拉沙子的 司机从车窗里探出头来问的头一句话就是:发票有没?弄不到发票,单位的拉沙 车就不会上你这儿来买沙子,有的单位用沙量很大,一拉完沙就让她们推个人凭 司机的白条子去算账取钱,不象那些赶大车的,拉了他或者是她的几车几十车沙 子,个把月才能结一次账,有时还不一定马上能拿钱。但单位正规发票,这种事 包括到单位上去,都是由宋婶出面的。   “小郁子最会瞎客气,一家人,还说两家话?”啥时候都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的麻雀又笑嘻嘻地说话了,“秀子今天打扮起来了,真俊!怎么要相亲呵?”   秀子脸腾地红了,她既不看麻雀,也不答话,三步两步走到宋婶边上抡起铁 锹就干活。   “她姨,那你给咱秀子给好好瞅一个!” 宋婶也打趣道。麻雀的男人一个 闺女一个儿子都在州上的几爿大厂上班。   “姑姑!” 秀子的脸红透了。   “真没情况,死妮子!” 宋婶笑了。   早上是最出活的时候,大家开始闷头干活了。   在河滩挖沙子和打土坯一样,也是单打独斗,抢块出沙的地,支张筛子,筛 出一堆堆的沙子,而后等着卖给专门拉沙子的车把式。在这儿筛沙子的人除了和 郁墨石一样住在河滩地窝子里的人而外,还有些镇上的婆姨,象宋婶麻雀华大妈 她们,都是些过去没有现在将来都不会有正式工作的家属。她们常常从家里带来 些要洗的东西,河滩的大卵石上晒着她们抽空洗净的衣物,一片片的,满眼的花 花绿绿,让郁墨石觉得有点温馨,有点惆怅。那些用来装东西的布包,喝水的杯 子也都非常城镇化女人化,很亲切,象苏城家里隔壁三婶婶四大妈他们用的家什。   远处有几多间土坯房零零星星地座落河岸上,那儿基本上都是从外乡飘来的 有点手艺的匠人和贼头贼脑的毛皮贩子,他们专门在这儿收羊毛驼毛皮张的,而 后掖在拉其他货物的车下,倒出去卖掉。比土坯房更靠河岸的是一片地窝子,郁 墨石就住在那儿,那里还住着十来户人家,一多半是拖家带口的。他们靠山吃山, 靠水吃水,十有八九都是在河滩里刨食的人,挖沙子筛沙子运沙子,把长长的绵 延几里地的河滩两边,掏挖得千疮百孔,满目狰狞。他们和郁墨石一样,全凭着 出苦力在这儿讨生活,除了打土坯,就是挖沙子。   郁墨石抹抹汗涔涔的额头,扔下铁锹,抄起杯子,一仰脖大口大口地喝起来 了,当他意识到嘴里都是沙土,沙土已被冲下去了。喝完水,郁墨石把铁锹横过 来,坐在悬空的锹把上,点一支烟,打算歇歇。不一会,周围是一片撂铁锹的声 音。如农场打土坯的人一样,一有人歇下来,还在干活的人也就泄劲了,一个二 个也都会歇下来。   “她奶奶个腿,累得跟熊一样!” 麻雀一头倒在沙堆上,四脚八叉地摊在 沙地上。有好几个人也是四肢着地七扭八歪地躺下了。宋婶端着茶缸咕咚咕咚地 猛灌一通,随手又把茶缸递给一边等着的秀子,向小点点那儿抬抬下巴,秀子撩 开粘在脸上的头发,朝郁墨石看一眼,端着茶缸,边喝边向河边走去。   河滩里躺倒了一大片,休息的时候都这样。   郁墨石看看自己,看看那些象灰孙子一样肮脏而又疲沓的挖沙人心想:“中 国历代统治者,一律都是‘你让我一时不痛快,我就让你一世不痛快!’顺昌逆 亡,在中国是一条千古不变的定律,而中国的老百姓千百年来则信守住‘好死不 如赖活'的活命哲学,只要活下来,怎么个活法都成,要紧的是活着。”   散落在柴达木一些镇子周边打土坯挖沙子这样一些出苦力的人,大都来自山 东山西四川河南陕西甘肃的穷山恶水,一年到头连个嘴都吃不上。他们之所以千 里迢迢流落在这儿,因为这儿总还可以点儿麻西地找点活干,只要有力气,吃得 了苦,下茬干,除了日常花销,还能有点积蓄,将来还能回去盖个房子讨个媳妇。 毫无疑问,他们都是些没有户口的盲流,但住在地窝子里的有些人家,仅仅是盲 流倒也罢了,他们有的是地主富农的子女,在他们的家乡他们与自己的父辈一样 干脆就是属于要被踏上千万只脚的专政对象,因为他们曾经吃香的喝辣的,享过 几天清福。有的虽然与那些根正苗红的贫苦农人子女一样,1949年生人,此后也 一直吃糠咽菜,但这也不妨碍他们成为生活在最低层的一群人,象牲口那样活着。 而有的人直接便是在家乡活不下去的逃亡地主,逃亡富农。   “你小子别找事,再炸翅,咱老姊妹几个把你裤子给扒喽,你信不?”  “麻雀”突然又开腔了,她指着一个瘦长脸的小伙鼻尖威胁道。这小伙近视到极 点,不论看啥都得将东西放在鼻子底下才能看清,他们都管他叫瞎子。   瞎子的表姨夫在州邮电局搞人事,有一点办法,前一阵刚刚把瞎子的户口给 办了,因而瞎子现在说话的口气有点冲,还老跟麻雀较真,麻雀常常剌搭他调侃 他捉弄他。   在这儿干活的小伙子大闺女有的投亲靠眷后,在这儿把户口给落下了,边干 活边等个机会,哪个单位一招工,或许就可以在这找个正式工作。这事不是伯伯 叔叔就是舅舅姨姨什么的在鼓捣,最不济也有个老乡帮帮忙。秀子的户口,宋婶 托的就是一个山东老乡,但户口一直还没有落上。   秀子刚来时帮宋婶带孩子做做饭收拾收拾家,后来开始给宋婶送饭,送完饭 就在这干一下午的活,而现在则差不多要干一天的活了,只是稍微早点收工。她 走的时候,会向所有人道别,而后抱着小点点,提着饭罐急急忙忙地赶回去做晚 饭,宋婶家里还有一对在上初中的双胞胎儿子。   宋婶的男人就在巴依河上游的那家水电厂上班,他是那儿的钳工。这厂准备 在“七一”发电,向党的生日献礼,厂里有很多的人连轴转,忙得脚不沾地,宋 婶的男人也已有好久不回家了,不过他就是在家,油瓶倒了也不扶的,每个月一 开支,他摸出袋里的钱啪地往桌上一摔,死人都不管了,山东男人大都活得非常 男人。   小点点仿佛害怕那个茶缸会中途抽走似的,双手紧紧抓着茶缸子,也是喝得 咕咚咕咚的。大家在干活时,那个小点点,就在河滩沙地里叠锅造饭和几个孩子 “过家家”。    “你吃,吃昵,这是鱼丸子,那是肉丸子,你鸡道不,可香哩!”郁墨石一 直看见小点点在河滩上指着那些小卵石枯枝败叶,对着空气一个劲地细声劝吃, 声气温柔而又殷勤。小点点小的时候,也一直睡沙窝,稍大些就在沙堆上爬来爬 去,整日价一脸一身的泥沙,但如今在秀子的照料下,越来越有些人样了。   郁墨石觉得秀子很累,除了筛沙子干活,全家人的饭,包括洗洗涮涮照看小 点点这一大摊子事都归她管。他很可怜秀子,秀子有时会使他想到农场那个打土 坯的王银增,他们在乡下都是吃得下苦的最肯干最能干的人,想手头宽裕一点, 活得象个人一点,有一个稍微好一点的前程,就得这样背井离乡。   宋婶虽然是秀子的亲姑,但郁墨石多少还能看得出,秀子有点寄人篱下的样 子。他知道那是什么滋味,所以他格外同情秀子。   秀子喂完小点点茶水,就拖拖拉拉地走过来在郁墨石身边坐下。   “没来青海,当这儿真是一片大海,俺真是喜欢死这儿了!” 秀子两手托 腮看着摇头摆尾的河水,半天后对郁墨石这样说。   “…在学校没学过地理?” 郁墨石在农场,闭着眼睛都能把大头伯伯给他 的中国地理世界地理的填充图准确地填上,很少有过差错。   “…老师可能讲过,俺…可能给忘了。” 秀子低下了头。   天很蓝,阳光暖暖地照在河滩上,露出河心的几溜沙石地上有一片草,绿得 打眼。漫长酷冷的冬季过后,蓦然看到河心一点新绿时,郁墨石心头总会掠过一 阵惊喜,感到特别美气,心情也会好起来,有时他会忘记他身在何处。在这个时 候,坐在他身边的秀子会使他感到充实。   秀子干活很麻利,也挺有劲的,但绝对不是什么铁姑娘,正好相反,她看起 来非常柔弱。不过,秀子也有很能的时候。前一阵子,郁墨石筛好的一堆沙子没 了。他总是把没来得及拉走的几小堆沙子合在一处,拢成足可以装够一车的大堆 在那搁着。晚上走的时候那一堆沙子还好好的在那儿,早上一看,没了。郁墨石 沮丧得很。每一个筛沙子的,收工前都会再一次看看自己和别人沙堆的高低大小, 做到心中有数。   很久没发生过把别人的沙子倒到自己沙堆上的事了,宋婶黑着脸看看那两个 可能作奸犯科的小伙,那两个小伙立马跳起身来诅咒发誓,谁要动了郁墨石的沙 子,将来生个小孩没屁眼子。   拉沙子的大车来了,叮铃铛锒的。秀子扔下铁锹,就迎头赶上。她瞅准了几 个车把式,来一趟问一趟。   “昨天我们走了后,你拉的那车沙,牌子还没给吧!” 她一反平常的那种 羞涩,笃笃定定地问道,一副完全吃准了的样子。拉沙子的一否认,她马上说, 噢,那个谁可能看错了。于是就笑笑走开了。   赶大车的拉哪个人一车沙子,就会给哪个人一块小纸牌子。人不在时,关系 好的就会替他收下他们的牌子。纸牌是普通的硬纸板,剪成一个个小方块,上面 写着日期和赶大车的名字,一块牌子就是一车沙,月底了,就凭这些牌子跟赶大 车的人结账。这种交易方式,使郁墨石想起苏城一些小码头,那些佩戴着编有数 号号布的搬运工每次从船上挑一担谷物什么的货物,就会领到一方点着红漆的竹 筹子,被人记下号,到指定地点,投进高高的敞口方木盒中后,就会领到一方点 着绿漆的竹筹子,竹筹子很长,约一指半宽的样子,一头削成三角状,有点象古 代的令牌。长竹筹高木盒很人性化,挑担人或掮货人不用弯腰,就可以准确地将 竹筹子投进木盒。仓主和船家就凭这些竹筹子结账,仓主再和搬运社有一次账要 结,当日收工时搬运工就可以到社里领到这一天干活的钱。苏城比巴依河早走一 步,处处都可以看到一种有组织的管理,它绝不允许那种体制外的东西存在,即 使是打打零工这样一类事。   不过郁墨石还是喜欢苏城苦力的日工资,如老邻居年伯那样一天一结,这样 心里踏实。这儿有时到了月未他们也不一定能拿到这些卖沙子的钱,这常常使郁 墨石心焦。   看到车来,秀子就迎上去一遍一遍这样问。   “扯蛋,丢车沙子,你就到处诈和呵!” 第一趟的车主听见秀子问这样问 另一个车主,就吼起来了。   秀子笑笑道个歉,走回来继续干活。郁墨石告诉秀子算了,别烦了。她应了 一声,但又一辆车过来了,她再次停下活趁车没进场时,又走过去了。   那个姓谢的车把式目光闪闪烁烁地看了她一眼,恍然大悟地一拍脑袋,松皮 拉耷的脸上刹时堆满了笑:   “噢,对着哩,他们让我再送一车,过来连个人影都没有,就个家在那扎装 了一车,说着呆会就过来问个哩!”那个车把式连忙从光板的老羊皮袄里掏出一 个牌递给了秀子。   “哥,给!” 秀子得胜回朝,她的黑眼睛闪闪发光,把那个脏兮兮的纸牌 子递给郁墨石的表情,象凭空捡了个元宝似的。   “秀子,赶明儿,我丢车沙子,你也这样帮我找?” 麻雀调侃道。   秀子笑笑,又低下头去干活了。   秀子在什么事上都公开护着他,别人再怎么闲言碎语她也不管。干活中间休 息或者中午吃饭时,郁墨石总要离人稍远些,独自坐到一边,但秀子有时会默不 作声地走过来同他坐在一起,没有多少话,只是在一起坐坐。   一辆卡车扬起一团沙灰在河岸上疾驶,车子开到坡道那儿一个拐弯,就迟迟 疑疑地滑下河滩,向他们开来。那是一辆空车,在河滩的乱石中颠得上蹿下跳。   “喔唷,宋婶,你男人来咧!” 麻雀眼尖,一下看见头砰砰嘭嘭撞在驾驶 楼顶的宋大个。   宋婶的男人是个蛮夯的山东大汉,和宋婶一块儿干活的人都叫他宋大个,他 从前来过几回河滩,面对这些没有正式工作的娘们,他多少显得有点优越,说话 的口气象是大她们一辈似的。   “让他来好了!” 宋婶无所谓得很,但人却早早站起来了。   车离这儿还有老大一截,车刹住了,司机跳下去看轮胎,宋大个拎包脏衣服, 摇摇摆摆地向这儿走来。   “嘿,一蓄水,倒被你们这些娘们,先沾了个天大的便宜。”宋大个走下那 个高高的沙石堆时大声地对大家说。确实,在一大片裸露出来的河床里挖沙要少 费许多劲。   “这么大个块头,咋整?晚上还不把你给压扁喽!宋婶嗳,你怎么吃得住 噢!” 麻雀看着宋婶男人摆手摆脚地走过来时,刀条脸又漾起一种坏笑,一双 钝角形的三角眼有点色迷迷的。   “你这只老麻雀,没一点正形!” 宋婶的脸红了,掸掸身上的灰,捋捋鬓 发,向径直走来的男人问道,“今天怎么得空下来了昵?”    巴依河水电厂离这儿有个几里地,地处高峡,所以有上去了下来了一说。   “下来拉点东西,顺便过来看看。”宋大个走过来摸出工资袋,连脏衣服一 块大咧咧地交给宋婶。宋婶接过来,用手挽着包,又从怀里掏出手绢包好那个工 资袋,捞起大襟下片,把手绢包揣进贴身褂子的口袋里。   “姑夫!” 秀子走到宋婶跟前向宋大个招呼,完了又对着沙堆后喊,“点 点,你爸来了,快过来!”   点点从沙堆后探出头朝这儿看一眼,叫声爸,又蹲下去玩沙子了。   “这小兔崽子!” 宋婶笑骂道。   “姑夫这一阵忙得很,点点都跟你不亲了。” 秀子说。   “还真是忙,跟鬼吹火似的。上上下下有多少人几天价都没有好好睡了,实 在困得不行,打个盹,还没睡球十分钟又被拉起来接着干。昨天电工间老苏的那 个女徒弟,人在梯子上就睡着了,后来连尿都出来了,大家才发现这个屁拉松睡 着哩,尿就直接往下滋,后来问她,她说她一点都不知道咋回事,真把人弄日耷 哩!” 宋大个张开手掌在脸上搓了搓。   “唉,一发电,正常就好了!” 宋婶叹道。   “大个,七一能发电吗?”麻雀问宋大个。   “哼,要我讲,难说。整天价大干快上,大干快上!浇出来的坝,说得难听 点,豆腐渣似的。哼,这也敢蓄水!有十几条大裂缝,巴掌都塞得进去,补过了 又开了!除了这,好多地方还有渗漏。这渗漏的事,根本就没法子解决了,胎里 的毛病!”宋大个一手叉腰,很权威的样子。他的毛发不浓,但睫毛很厚密,小 点点的眼睛就象他爹,象两个黑黑的毛蛋蛋,很好看。郁墨石不叫他叔叫他宋师 傅,这个宋师傅在厂里虽然只是个普通的钳工,但他对水电厂的事知道得很多, 什么多少立方的蓄水量,发多少千瓦的电什么的,一套一套的。郁墨石对宋师傅 一直有些敬重,宋师傅无论说什么,他都会竖起耳朵来听。   司机嘀嘀嘀摁了摁喇叭。宋大个向大家摆摆手,忙不迭地向车子走去。   自始自终,宋婶一直拎着那包男人的脏衣服,目不转睛地看着那辆象跳蛙似 的卡车离去。   远处一个拉沙人的鞭子在温润的空气中甩得啪啪地响,他大声地吆喝着:驾 驾,哦哦哦…。颜色驳杂污浊的马勾着头前弓后蹬,奋力拖拉着湿重的大车,马 脖子上的铜铃发出急促慌忙的杂音,马掌在卵石上噼哒噼哒地打滑,敲打出沉重 的金属声。几个挖沙人一拥而上,于是大车上路了。车铃刹时变得轻松悠扬起来, 那车湿沙在车道上颠簸着一路沥下一溜宽宽的湿渍。   几辆空车过来了,一个年青的车把式脖筋暴突地扬起脑袋,用逼仄的假嗓子 撕扯出一段阿哥阿妹隔河相望而不得见的“花儿”。 尖细而又单调的长声,如 泣如诉地在河谷中回荡。   他知道娘的尸体在他的床下腐烂,而在裹尸布中的娘,那张灰白的脸却永远 象活着那样完好无损,那双空洞的眼睛也永远象活着那样从远处凝视着他。   大哥回来了,一脸杂乱的络腮胡子,他的眼睛在杂草般的胡须中如赤练蛇似 地闪烁着阴冷的光波,他戴着一顶象高加索人的黑羔皮帽子,但一身破衣烂衫。 他匍匐向前,一直爬到他的床前,对裹尸布中的娘喃喃说道:对不起呵娘呀,儿 来迟了,来迟了哎!   大哥每说一句话,嘴里就吐出一个白亮的水泡,如一条濒死的鱼。   郁墨石皱缩着身子一直退到床角,他预感到底下还会发生更为不堪更为可怕 的事儿来。   大哥开始在地板上磕头,但他的羔皮帽掉了,骨碌碌地滚到一边,帽子里盛 着大哥红红白白的半拉脑袋。   郁墨石觉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大抖着慢慢地扶墙而立。   大哥伸出一双枯柴般的手,一点一点地拖出娘的尸布,而后开始撕扯那层裹 尸布。   郁墨石知道他会看见什么,他厉声地哭叫着,一跃而起扑向大哥。   郁墨石的哭叫声在胸腔中左冲右突,终于迸裂开来:“哥哥呵,不要,不要 呀!”   “哦……!” 郁墨石醒了,但心仍旧扑通扑通地跳个不停。   郁墨石常常做这样的恶梦,在那些个令人心悸的恶梦中醒来,就再也睡不着 了。梦醒时分,差不多都是这个时候。每天白天,他都觉得很疲惫,晕晕的,也 一老走神,为这,他很绝望。   阿黄又发出一声长长的状如一个抱恨终天的冤妇的嚎哭声,声音凄惨而又糁 人。   好几天了,那只流浪狗阿黄,就那么趴在河岸上呜哩哩呜哩哩地对着河滩哭 个大半夜,阿黄哭得郁墨石心里乱乱的,根本没法睡觉。阿黄到这儿半个多月了, 它一身黄黄的皮毛,连鼻子都是一码黄色。原本阿黄看起来似乎象条哑巴狗,从 来不叫,他们出工收工那会,它垂着尾巴,低着狗头站在路边,满眼忧伤地看着 每一个从这条路上走过的人。   有个老头对郁墨石说,阿黄是条不中用的狗,它连叫都不叫。   “既然是条流浪狗,它不叫是对的,不然它会无处容身。” 郁墨石心想。   阿黄象是很清楚自己的身份,它不仅在任何时候都不叫,而且见到任何与它 狭路相逢的人,它都会极谦卑地跳到一边避开礼让,有时索性一路逃回它自个儿 认定的狗窝---那个完全坍塌了的地窝子门坑里,等人走过后,它再重新上路。 令人奇怪的是,阿黄从未走出它自己给自己划定的范围,那是一个v字形的线路, v字的端点是它的窝,它顺一线步态匀称颠颠地一路向前,但一到那个点上,它 即刻止步回撤,然后又自那一线开步,一到点,它又颠颠地返回,如此循环往复, 弄得人头晕。这使郁墨石想起那些动物园里的狼。焦虑的阿黄使郁墨石内心也生 出一份焦虑。   阿黄有时也会站在外向镇上的那条线的终点,久久地向远处张望,仿佛在思 念着它的主人,但它绝不越雷池一步,而后又顺原路急急而来。郁墨石不知道镇 上的人或者干脆是它的主人对它做了什么,才使阿黄这样划地为牢。自打看到阿 黄夹着尾巴耷拉耳朵,勾头缩脑地来回急走,看到它那湿润的黄鼻子和忧伤的圆 眼睛,他才真正领会什么叫做丧家犬。   阿黄似乎也有狗拿耗子的时候,因为这儿的人的那一点施舍极其有限,另外 还有一点,那就是说,阿黄吃这儿的人屎,这儿的人没有一个不拉野屎。阿黄为 了活着,能吃的大约都吃。原来去喂阿黄的时候,郁墨石还许它舔自己的手,但 想着阿黄大口大口吃屎,他不由自主地起了点鸡皮疙瘩,一放下用菜汤泡过的那 小半拉馍,他就迅速撤回手去。吃屎的狗和一生下来就得把脸揣在档里的人一样, 人们由此对他而生的那种歧视,不仅仅是心理上的,更多的是来自生理上的,那 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排斥和厌弃。   郁墨石怎么想也想不明白阿黄这几天为什么要破例,趴在河岸上呜哩哩呜哩 哩地对着河滩哭了大半夜。   后来,阿黄不叫了,郁墨石迷迷糊糊的,刚想睡去,头顶上那种悉里索落的 声音又来了。那只沙鼠总在他苫在地窝子上的苇子和塑料薄膜间悉悉索索地折腾 着,没完没了。这只沙鼠夜行,现在成了他生活中非常痛苦的一件事。   最后他终于忍无可忍,一跃而起,沙鼠即刻嗖地消失了。他一脸煞气地站在 地铺上,头上沾着铺下的两根麦草,举着蜡烛,睁大眼睛盯着头顶上方的薄膜, 屏心息气地守候着,但左等右等,那只沙鼠它再也没有出来。   郁墨石慢慢地平静了下来,吹熄蜡烛重新躺倒。从薄膜四周垂下来的苇叶永 远在微微地拂动着,小风小动大风大动,有时还会发出浮浮的响声,象一只只大 翅翼的甲虫,铆足劲在暗中飞来飞去。   从门缝中透进来的光影打在搁一边的铁锹上,铁锹头上孕着几抹雪青的光晕。 用两块砖支着再横块木板的小桌上搁着夏思雪的相片,相片镶在那个乌木的小相 框里,相框微微地向后倾斜着,撑在桌上。相框被拭擦得精光锃亮,四周一圈枝 蔓相连的无花果叶淡淡地衬出夏思雪鹅蛋形的脸庞,她的脸部线条柔和流畅,神 情幽远淡然。她在黑暗中忧郁地注视着脑袋低垂的郁墨石。   “早呵,姐!” 郁墨石头上依然沾着那两根麦草,边穿衣服边在心里向夏 思雪道声早安。尽管他有时觉得这样有点做作,但每天起床时照说不误。   他身后铺下的麦草在嚓嚓嚓地响个不停,被阴湿的地皮泅成黑黄颜色的那一 堆麦草,象那些被压折腰的野草活生生地抬起了身子。地窝子四壁也都是湿腻腻 的,锅碗瓢盆有时会如置身露天一样沁出星星点点细碎的水珠。   郁墨石起床的头一件事,就是赶紧去开门。他扳掉顶门的洋镐,拔掉插销, 咿呀一声打开门来。青灰色的一方天空,呼喇喇地展开在他的眼前,他似乎感到 一地窝子的浊气呜地一声夺门而出。清冽的带有一股子湿气的空气,充撞了一下 他的肺叶,他感到精神微微一振。   郁墨石象沙鼠一样地钻出地窝子,抬眼向远处的河滩看去。他的地窝子在高 处,远远地离开那一线犬牙交错的河岸。   天开始大亮了,那些丝丝缕缕的雾慢慢地散了开去,生龙活虎的河水翻着一 个个水花,匆匆忙忙地向东流去。   他仔细地在找寻着阿黄,但无论是河岸,还是它的狗窝都不见阿黄的踪影, 而下河滩则是不可能的,这儿的河岸又高又陡,周围多少里地也找不着一条可以 下到滩上的路。这么说,阿黄走了。   骤然失踪的阿黄,使郁墨石感到极大的失落。   前面那一片高高低低的地窝子,象一个个被掩埋的垃圾坑似的,破败而又杂 乱。他的目光扫过那些地窝子时,又看见了那个掏挖了一半的地窝子,他的眼睛 中不由得掠过一丝阴影。又有人打算在此安营扎寨了,这半年多来,陆陆续续又 有好几家人家在这落户了。再这样下去,一户一户多出来,要不了多久,大家都 会呆不成的,他们也会来清理的,这个社会绝对不允许有什么体制外的东西存在, 包括现在他们挖沙子的这种单干方式,只不过一时没有顾上罢了。   想到这儿,郁墨石不禁有些忧心忡忡,即便不被逮住,他还能再往哪儿去呢? 一想起他会背着铺盖卷再走四方,他就不寒而栗。   前边有两家地窝子顶上的烟筒也冒出了一缕缕似有似无的蓝烟,也有人早早 起来了,在弄早饭。还有一个地窝子的门坑里有几声杀气腾腾的劈柴声。   “喵呜!” 一只虎头虎脑的大花猫从暗处冒出来,冲郁墨石叫一声,摆动 着肩胛向自己家走过去,她大腹便便,显然是有孕在身,就这样还一天到晚野在 外边。前几天,他看见这只猫肚子鼓鼓囊囊的,问过猫的主人---那个小矮个 老妇,老猫又要养小猫了?那老妇一脸羞愧,似乎有些歉意地说,是呀,又有了。 每天要吃一大杯泡馍呢。   大花猫步履维艰地走下门坑不见了。   “我这是作得什么孽呵…,爹上吊,娘投河,人不人鬼不鬼地东躲西藏,跟 你逃到这儿,吃的苦还少呵!一直当你是个人,你竟然打我,我不活了呀……!” 隔壁地窝子里的那个干瘦的女人压低着嗓子发出声声哭叫,“你打,你打,你把 我往死里打!”   那个地窝子里随即发出一阵稀里哗啦的碎响,郁墨石一愣,紧接着地窝子里 爆出一阵压抑的男人的啼哭声,象昨晚的阿黄那样,惨不忍闻,令人心口纠结, 如当胸一把被人揪紧。   郁墨石急急忙忙地向自己的地窝子走去。   这几天,郁墨石觉得心里特闷,他已经有一个多月都没结上账了。连着两个 晚上,他都往那几个赶大车人家跑,但他们都说暂时没钱。“没法子,工地上还 没给我结,我哪里有钱结给你?” 他们理直气壮得很。虽说,他们不至于黑心, 昧下他的沙子钱,都是吃这口饭的,还要在这地混。有时候该这个月结账,推迟 几天,甚至一推推到下个月一块儿结的事也有过,但这种事太他妈的叫人揪心了。 不过,其中欠他沙子钱欠得最多的那个姓牛的车把式说,就这两天他好歹想办法 给兑一些,所以这两天他一边干着活一边等着,但这个姓牛的车把式从前天开始 把车赶到下游去拉沙子了,今儿上午干脆就没见。瞎子方才说他这个月的账老牛 昨天给结了,这事叫郁墨石有点添堵。   今天整个一上午,他的气特别不顺,锹几次都从手里飞出去,连沙石一起砸 在筛子上。吃中午饭的时候又到了,郁墨石又象平常那样,掏出俩馍,拿着一坨 榨菜,走过干河滩向河边走去。   一到中午,整个河滩就会热闹些,那些住在镇上的孩子,便会陆续走到河滩。 有的大点的孩子乱七八糟地抱着背着更小的孩子,踢里吐噜地来了,把小小孩往 自个娘怀里一搡。娘即刻撩起衣襟,抖着肿涨的大奶子往那张撅成菊花状的小嘴 里一塞。趁那个小小孩吱咕吱咕吃奶的当儿,那些懂事的大孩一个二个地会帮衬 一把大人,接过大人手里的铁锹,哗哗地捣腾开了。而那些狗屁不通的小孩子则 把书包往边上一扔,挽起裤腿,哗哗哗地下到即便是六月天依然是冰冷彻骨的水 里去捉“老蛇板” ,那是一些形如鲶鱼一样的家伙,无鳞长须,食指大小,布 满大小长短不一的黑纹黑斑。他们在河里溅起一些大大的水花,用激动的有些发 颤的声音惊叫着,抑或发出几声惊喜万分无忧无虑的笑声。   “卖鱼咧,卖鱼咧!”   “贱卖了,贱卖了,三毛钱一条卖八毛了,谁买哦!”   那些有爹有娘的孩子,他们总是活得很踏实,很安全,不论他们的爹娘是赶 大车,还是挖沙子的,那些孩子常常令郁墨石生出几分羡慕。   刚到这儿的头一天,他躺在漆黑一团的地窝子里,闭着眼睛喃喃地祈祷着能 梦见一回爹娘,但是他突然发现自个儿竟然忘记了爹娘的面容,爹娘只剩下一个 模糊的不成形的轮廓。哦……,郁墨石呻吟道。他觉得自己简直就是不齿于人类 的狗屎堆。   这会儿,河滩里东一堆西一堆的人都开始吃午饭了。那些有家的人中午常常 会有人送饭过来,一罐罐热乎乎的汤面条面片或者红红白白的粉条烩菜什么的。 今天是星期三,是学校教职工的政治学习时间,学生下午不到校,所以在送饭人 中零零落落地夹杂了不少上学的孩子。   郁墨石坐在河边,背对着正吃着热菜热饭的大伙儿,小小心心地吃起来了。   馍馍是凉的,是宋婶帮他买的,又隔了两天,一咬开,松散的瓤就悉悉索索 地往下落,一个不留心,有些馍馍渣就直接掉进脚下的河里。河水很急,风风火 火地向下流淌着,郁墨石满耳朵都是哗哗的水声。   他一手张开接着那些馍馍渣,一边大口大口地啃着干馍。他吃得有点急,榨 菜在他嘴里咯吱咯吱地发出很大的声响。他一意识到这一点,就抿紧嘴嚼,并放 慢了速度。   “宋婶,吃我的吧,我给拨一点?丫头今儿给我带得多!”一昝长长的头发 挂在腮帮上的华大妈对宋婶说。华大妈歪歪斜斜地坐在自己那件揉成一团的褂子 上,两腿伸得直直的,双手捧着一只被烟薰得又黑又黄的大缸子,吃得呼噜噜呼 噜噜的。所有人吃饭时都会相互让一让的,虚的实的都有。   “别,我等着,秀子一会儿就给我送来。”宋婶端坐在一块大卵石上摆摆手。   “你小子别找事,终有一天,咱老姊妹几个会把你裤子给扒喽!” 麻雀又 向瞎子发出威胁。   “借你个胆,你倒试试看,老麻雀!”瞎子脸红红地笑着,向远处的河岸上 跑去。他的瞎妹子一会儿也要给他送饭来了。每到这会儿瞎子就再也憋不住了, 找个避人的地方去拉屎。他说在这之前不能拉,一拉,肚子空了,干活就没劲了。   麻雀作势向前一倾,瞎子象兔子一样地蹿了出去。麻雀和其他几个爱闹的老 娘们唧唧咯咯地笑了。   郁墨石一口一口地吃着,目光散散乱乱地看着上游的巴依河大桥。桥上不时 有车咣啷咣啷地通过,另有几个行人贴着桥栏走着,悠悠悠闲闲的。顺着河岸一 直往上一拐弯,再走个几里地,那就是巴依河水电厂。   宋婶头发乱乱的,半躺在沙堆上宽宽衣,等着吃饭了。突然她把脸转向他, 扬起眉毛问道:“小郁子呵,你这几天是咋啦?痴痴傻傻的!人不对哇,跟丢了 魂似的。没事吧,啊?有啥事就跟婶说,别老这么闷着。”   这些车把式有的是青海东部的老乡,说一口当地青海的土语,郁墨石大半都 听不懂,也不会说。而宋婶她们几个青海话都说得溜溜的,尤其是骂人的粗话, 但主要还因为宋婶麻雀她们在这都是有根之人,所以彼此都很热络,这些车把式 从不拖欠她们的沙子钱。郁墨石明显感觉到这几个车把式有些欺负人,不仅欠他 的,住地窝子的那拨人中有好几个都被一个月一个月地拖欠着。   “…没事,婶!” 郁墨石看着宋婶认认真真的样子,心里一阵潮热,但他 啥都不想说。   “没事就好!”宋婶对他瞟了一眼,掸掸衣襟不作声了。   宋婶帮他在农牧机械厂食堂买买馒头这种事,麻雀她们都会屁话三千。   前一阵子,镇上粮店那个愣小子硬是不卖粮给他,让他过几天再来。过了两 天,他去了,又是这话。郁墨石忍气吞声地央求那小子:“帮帮忙,师傅,就帮 帮忙吧!我…上班来着,专门请假出来买面的呀!”   “上班?上个球的班,你当我看不出来,鸡巴盲流么!全是你们这些鸟人, 在这套购国家商品粮,弄得我们一天到晚忙得四脚朝天!”   套购国家商品粮这话,使郁墨石心头一沉,但他实在没有一点面了,前天就 已经抖过面袋子,搅了点疙瘩汤喝喝,而这两天他天天都在大桥头那家小吃部里 买现成的吃。   “你这儿有这个规定吗,粮票不能买粮?” 郁墨石眼冒金星,脸颊一片血 红。   “你是谁呵?我们这儿有什么规定,轮得上你来查?不卖给你,就不卖给你, 你还能把老子的球给咬了?” 那小伙双手叉腰鄙夷地斜视着郁墨石。   “有粮本的先来!”另外一个一看就是是非婆娘的女人,在磅秤上抖着摔着 面袋子帮那愣小子说话,“叫你过两天来,你就过两天,再炸翅,你这个人休想 再打我们这儿买出一两面去!”   阎王只有一个,但小鬼一天世界!郁墨石浑身颤抖着,眼前仿如有一片红恍 恍的雾飘来拂去。他仰起脖子使劲地咽下一口唾沫,头一勾,在排着长队的众人 注视下,气血翻涌地走出了粮店。   宋婶知道了,用他的粮票和钱在她家附近的农牧机械厂灶上帮他买了饭票, 每一次买上几天的馍给他带来。   “现在离了宋婶,我看你是球事办不成!” 麻雀当时这样对郁墨石说。   “要不,走吧?”一年来,他第一次萌生出想离开巴依河的念头。   秀子来了,还是系着那条红红火火的红纱巾,她今儿上午没上工。秀子背着 小点点,拎着一罐饭小心翼翼地过来了。点点睡着了,小脑袋在秀子的背上晃荡 着,后面还跟着一双半大小子,那就是宋婶的一对双胞胎儿子,弟兄俩虽然还在 念初中,但身高却都超过了一米七,人高马大的,身高长相都随他们的爹。   宋婶的那俩双胞胎儿子也象其他的半大孩子一样,得空了就会来帮大人干点 活。他俩一来就到宋婶的筛子前一左一右地干开来,刷啦啦刷啦啦,沙子在筛子 上弹跳着,大小石子骨碌碌地打击在筛子的下框上,横成一堆,有的石子蹦跳着, 滚出去很远。筛子后的沙子象通过磨眼落入磨槽中的麦面一样层层迭迭地堆成一 个椎形的小丘。他俩的筛沙声在河滩上持续了很长时间,显得非常的单调。   郁墨石知道秀子中午会来,但见了她心还是会一动。一开始他就关照自己不 能和秀子有过多的交往,可她一不在的时候,他就会变得有点烦躁,有点若有所 失,他真不知道这算怎么回事。   他想,如果有一天他真的走了,秀子是这儿惟一一个会对这事感到痛苦的人。   他知道秀子是真心喜欢自己。宋婶也一直很喜欢他,宋婶也想让秀子跟他, 就是没向他挑明罢了。于是,他也就始终装糊涂,但不管怎样,这个秀子使他有 些扯心。   秀子讨人喜欢的地方很多,但郁墨石知道自个儿不可能在这种地方落地生根 的,从前他一直在朦朦胧胧中等待着什么,他虽然不能确切地知道他究竟在等待 着什么。不过,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他不会永远这样下去的,他不娶秀子,也 是可以肯定的,因为他们怎么说都不是一类人。他还可以肯定的一点是,他日后 只会娶夏思雪这种类型的女子为妻。面对秀子,郁墨石不止一次地想起高尔斯华 绥的“苹果树”。   “姑姑,给!” 秀子将一碗揪面片端给窝在沙堆里,解衣宽带的宋婶。小 点点在宋婶边上睡得呼呼的。   宋婶权威地向郁墨石那儿摆摆手,示意秀子端一碗给他。秀子眼睛一亮,忙 不迭地端着碗,往郁墨石这边来。秀子从今儿冬开始,只要给宋婶送饭,每次都 送得很多,为这,宋婶说过她,但下回还是这样。宋婶一看吃不了,就让秀子盛 一碗给郁墨石。郁墨石是河滩上不多的几个没有人送热汤热饭的人。   这一直是令郁墨石最尴尬的两难事,他不能吃也不能不吃。一开始,他拗不 过宋婶秀子,就吃了。后来他知道宋婶家并不富裕,家里又有两个吃起来一个顶 俩的半大小子,粮食本来就不够吃,再加上添了秀子一张嘴。于是,郁墨石开始 坚决拒绝吃秀子端过来的任何东西。这又来了,郁墨石微微地皱皱眉头。   “哥,俺姑让俺端的,趁热给喝了吧!” 秀子垂下眼皮,看着自己的鞋尖 说。郁墨石比她大一岁,秀子当初一见他就管他叫哥,叫得郁墨石心里热乎乎的, 郁墨石出世至今还没被人叫过哥。   面片里有几片切得极薄的羊肉和洋芋,汤很清,上面还有几朵半沉半浮的芫 荽,生青碧绿,喷香扑鼻。   “不,真的不!”郁墨石眼睛看着别处,抹抹嘴上的馍馍渣,手里攥着那坨 吃剩的榨莱,没有一点商量余地。   “姑嗳!” 秀子端着碗长声唤道。   “你再别为难人家,人家看不上,你那么上竿子干嘛!”麻雀的刀条脸漾起 一种坏笑,唧唧喳喳地说开了,“小郁子害怕吃下去,吐不出来昵,秀子你就看 不出来吗?”   其他人哄地一声笑开了。   “随他便吧!” 宋婶的额上的抬头纹全出来了,她拧紧眉头对秀子说。   秀子的脸长了,她嘟起嘴,端着碗一言不发地转过身就走了,碗里的汤汤水 水溅在了她的手上。一阵风吹过来,秀子后脑勺上的头发全扬起来了。   郁墨石的脸刷地红了,一直红到耳朵根,他顺手将榨莱揣进兜里,又坐下了。 他没料到事情会是这样的。已经有过两次了,宋婶和秀子都没恼。这回大约是这 只该死的麻雀胡勒勒,事才会是这样的。   郁墨石感到异常别扭,把手里的馍馍渣拍进嘴里,从石头上起来。他突然决 定趁中午这会到镇上把那个姓牛的车把式堵在屋里再问问。   一想到可能要发生的口角冲突,郁墨石的心里乱乱的,每当遇到这类事他的 心里总是乱乱的,而且胸口还发闷,有点毛扎扎的。   瞎子用筷子敲打着饭盆站起来,要到河边去洗洗,他边走边说,“洗一洗噫, 洗一洗,然后又得干活喽!咳,这日子过的!”   一个小伙半躺在沙堆上,顺势一脚把脚下的沙石踢开去,愤愤不平地说: “哼,把他家的!一天屄么日着,尕面片吃着,这日子咋了?真是人心不足蛇吞 象,我要是你,睡着了都会笑出声来!”   瞎子的户口一落上,就有人给他提亲了。这儿有不少人家,家里都有个把从 乡下老家来的大姨姐小姨子等着找个有工作的人嫁出去。瞎子和那个一脸雀斑又 矮又胖的妹子,虽然没办登记手续,但已经睡一块了。先不结婚,要不到时候工 作不好找了,瞎子这么说。   “瞎子真是托毛主席福,户口落上,媳妇也有了,就等着过好日子吧!”  一个妇人道。   “托福?那旧社会男人就都不结婚娶媳妇了?” 瞎子又较劲了。   “嗳嗳嗳,这么说思想就有点那个了,嘴上得有个把门的噢!” 华大妈一 脸正色地提醒道。   郁墨石站在原地使劲地抽着烟,目光阴沉地看着上游的巴依河大桥。桥上不 时有车咣啷咣啷地通过,另有几个行人贴着桥栏走着,悠悠悠闲闲的。   “啊啊啊……!”瞎子突然尖利地大叫起来,他的瘦长脸挣成黑紫色了。   麻雀和其他几个老娘们终于剥掉了瞎子的裤子,瞎子拼命摁着裤腰在挣扎。 河滩上人声鼎沸,热闹极了。   “嘿,这拨老娘们!” 宋婶笑叹道。而秀子则低低地垂下头去。   终于挣脱出来的瞎子扯着被剥了一半的裤子,没命地在河滩上嗑嗑绊伴地狂 奔,麻雀她们仍在紧追不舍。扯下瞎子裤带时,麻雀往瞎子档里砸了几把沙子, 所以瞎子奔跑时,沙子沙沙拉拉地顺裤脚往下落,引来麻雀一阵阵暴笑。   瞎子逃脱了,逃得远远的,而后找个地方去抖裤子里的沙子了。   河滩上慢慢地恢复了平时的宁静。有的人把衣服往脸上胸上一兜,着地睡去。 宋婶搂着头歪到一边依然熟睡的小点点,闭着眼睛在养神。秀子仍然背对着郁墨 石,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她执意不看他也不睬他了,原来他总能感觉到她那 双无处不在的眼睛。   宋婶闭着眼睛,抱着睡得呼呼的小点点,耷拉着脑袋向下一磕一磕的。宋婶 显然也睡熟了。   郁墨石将烟蒂踩死在旁边的卵石上,大踏步地往前走去。他脚上的那两只胶 靴,一只脚面上完全老化了,有几道长长短短的蛛纹,一吃劲,那些蛛纹就变成 了一个个小口子,而另一只一走路就噼叽噼叽地往外冒水。   “秀子,秀子…。”郁墨石在离秀子不远的地方,轻轻地唤着秀子,想对秀 子说一声他得去镇上一趟,但秀子绷着脸坐在那,只装听不见。   郁墨石苦笑一声,抱歉地看看那一昝从红纱巾中漏出来随风轻飘的乌发,而 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郁墨石爬上陡峭的河岸,上了那条土路,才回头向东倒西歪地散落在河滩里 的人看了一眼。   在一大片白花花的干河滩里,秀子那条大红的纱巾,在那些乌糟糟的人中间 很醒目,她依然呆呆地面河而坐,那是一个叫人心痛的背影。   河滩里能睡的都在睡着呢,他仿佛听得见她们象大老爷们那样此起彼伏的呼 噜声。而那双胞胎兄弟这会儿也歇手了,跑到水边,彼此赛着向河对岸扔石子, 看谁比谁扔得远。郁墨石突然对他所见到的这一切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依恋和惆 怅。   土路一头通镇上,另一头直通巴依河下游的那一片庄廓,那儿还有一大片一 大片的农田。天气特别好的时候,郁墨石吃过晚饭,就会走出地窝子沿着这条土 路走下去。那儿鸡鸣狗叫的,有时还夹杂着一声长长的牛哞,四处时浓时淡地发 散着一股农家肥发酵的糟味,空气热哄哄的,人畜味十足。   穿过一圈圈干打垒围墙中间的小路,走出这个汉藏人杂居的村落,就是一望 无际的墨黑墨黑的麦地。他过去常常会向纵深走去,而后躺下来。   晕晕地久久地仰望蓝天,渐渐地,这空虚无助的身躯在那些晶晶发亮的小光 斑小光圈中如风帆驶向海天一色的大洋。有几次他竟祈祷着“海底两万里”中那 面锈着N字母的黑旗从地平线上升起,向着他切浪而来。以各种各样的方式离开 这个国家,是郁墨石始终缠绕心头挥之不去的一个梦。   但前些天,他慢慢踱出村子,向麦地走去时,远远看见有一个身影在麦子地 里晃悠着,那身影很象秀子。于是,他没有再向前去,转了一个小圈又踱了回去。   为此,郁墨石再也未敢走近那个高高低低杂乱无章的村子。   巴依河有些山上长着很多的树,那些树和镇子周边的一大片一大片树林,似 乎有一种呼应。远远看去,这一片片树仿似一片朦朦朦胧胧的绿烟,使人很舒服。 郁墨石拐过那一道高高的土丘,远远地向上游的二郎峡峡口看去。在这个位置, 郁墨石就能看见巴依河水电厂的大坝了,大坝高高地横卧在二郎峡峡口。白森森 的坝基和厂房在赭红色的山岩衬托下分外引人瞩目,那些高高在上的黑洞洞的门 框窗框,使水电厂高低错落的楼房象一座碉堡,又似一座监狱。   劈山而来的巴依河两边的山头,一面是犬牙交错直指天穹,一面却是线条舒 缓,峰峦状如馒首,前者树木森森,而后者只点缀着一些低矮的灌木杂草,大多 是干黄干黄的秃土。在一块儿干过活的达娃说,这一阴一阳,就是一男一女,笔 立向天的山大多都有一个男山神的统领着,而线条浑圆的则由一个女山神守护。 大河大湖,则看看滩上的石头是圆的还是尖的就能判断它的性别。女人在阳山阳 滩,大都会得到男山神男河神的呵护,反之,爬山涉水就不会那么顺当了,而男 人则刚好与这相反。突然,郁墨石笫一次想到要看看她们在这儿年复一年挖沙子 的巴依河河滩是阴滩还是阳滩。   郁墨石放眼望去,宽大的河滩上到处可见一个个深浅不一的大坑,沙堆,竖 着的和倒下的筛子,裸露的河床里铺满了大大小小的大鹅卵石,河滩上也有好些 卵石。是的,清掉那些鹅卵石,底下便是细绵的湿沙,郁墨石不曾记得他在那儿 看到的滩石,哪一块是有棱有角的砺石?   郁墨石顺着路边,走进了一片半土半沙的草地。稀稀拉拉的草棵里长着几株 燕麦,他随手揪下一株燕麦。杆上的那些燕麦粒已不知去向,只剩下一些一分为 二的空壳。这些空壳有的是青色的,有的则完全萎黄了,壳上有一丝一丝细长的 直纹,再加上带节的杆身和微微曲垂着的杆稍,很象是一株株行将就木的小竹。   一对粉白的蝴蝶忽上忽下地朝他飞过来,猛地一下在他眼前碰头了,但当它 们看见他的时候,立即羞涩地逃走了。   郁墨石忽然感到心情似乎好一点了,不象在河滩时那么愤愤然了。想一想, 他还是决定同牛把式好说好商量,不要弄僵。换个地方的事也只能是瞎想想,真 是重打锣鼓另开张,谈何容易呵!   村子那头,传来了几声愣头愣脑的狗叫声,郁墨石的心一下子往上一提,但 随即又松了下来。神经病!郁墨石骂了自己一声。这几天,阿黄再也有出现,只 要听到狗叫声,郁墨石就有点疑心:这可是阿黄?   突然,郁墨石发狠了,他对自己说:如果,阿黄再出现,那就收养它!决定 收养阿黄的念头,让郁墨石心里充满了温情。   一对老夫妻一坐一卧在一辆小牛车上,载着些日用杂货晃晃悠悠地从绿树掩 映的巴依河镇而来,向眼前这条沿河下游的土路尽头那一片连成一片的庄廓摇去。 他们都是这几年从青海东部农业区调庄来的汉族农民。   那女的包着一块绿布头巾,蓝褂灰裤上一身的干土,盘腿坐在车头,有一搭 无一搭地用手里柳枝轻轻抽打着那头两扇屁股和尾巴上都是牛屎的黄牛。她眯着 眼,不时咧开掉了门牙的大嘴,细声细气地对牛吆喝上这么一句。那老头胸口搭 着一件黑袄,四脚八叉地躺在车板上呼呼大睡,手足随着牛车颠簸而一痉一痉地 颤动着,而头则干脆被颠得东倒西歪,象是咽气了似的,完全没有一点知觉。   牛车辘辘而过,郁墨石稍微停停,想等那蓬扬起来的灰过去再走。在这一瞬 间,郁墨石忽然因为刚才对秀子非常失礼而深感懊恼。   他张大眼睛对那片被高高的土坡遮掩的河滩望了一眼,决意一会儿回到那儿, 一定要好好地团一团秀子。如何让秀子转怒为喜,他心里非常有数。想到这儿, 他刹时变得心平气和起来,甚至于觉得他似乎可以不去向牛把式讨债算账了。于 是,他问自己:到底去还是不去?   二郎峡那儿忽然传来一声如闷雷般的响声,大大小小的山头轰轰隆隆的掠过 一阵暗痖的渐次弱化的回声。巴依河周边也有几座煤矿和铁矿,隔三差五都会传 来这种炸山声。   郁墨石无意之中向那座高高地耸立在峡口的水电厂瞥了一眼。   郁墨石的眼前出现了一组无声的似真似幻的电影镜头---那座大坝中央象 放炮开山时那样,一股飞尘冲天而起,大大小小的石块如天女散花,向着云天外 飞散开去,随即一个大浪旋转着如一条蛟龙凭空拔起,拖带着一朵朵奇大的浪花, 划出一道宽大的飞弧坠落,然后形成飞流水瀑,喷涌而下。   郁墨石愣在那儿,一时闹不明白这究竟意味着什么,然而当他看到河床里有 一条飞速膨胀的水龙拖带着白亮的双翼暴跳如雷地奔涌而来,崎岖的河岸刹时间 在水龙两翼的切割下大段大段撕裂坍塌,感到脚下的大地在颤抖时,他跳起身来 慌不择路地返身飞去。   “垮坝了,发大水啦……!” 郁墨石张扬着双手尖叫着拐过那座高高的土 丘。   尖利的石子撕裂了原本就已薄透的鞋底,他的脚底立即被血染红了,但他仍 旧歪歪斜斜一躜跷一拐地向前狂奔。   宽大干涸的河床哗地展开在他的眼前,那一条窄窄的水带,依然保持着原样, 紧紧张张地弹跃向前,曲曲弯弯地奔流而下。那些形形色色的人影或坐或卧,纷 纷抬头向上游张望。   巴依河大桥突然前摇后晃了两下,如纸糊似地两头一翘,呈v字形地陷落下 去,恰好驶上桥去的一辆卡车,高高地从翘翘板的这一头嗖地滑入翻涌着的激浪 中,而后笨拙地在涛天的巨浪中翻滚起来。   河滩上顿时象炸了窝一样,郁墨石清清楚楚看见一个头上飘着一点红的身影, 在一点一点的密密麻麻的人影中死命地奔跑。   “秀子……!” 郁墨石疾叫着奔向一直在洪流中一段一段坍塌的河岸。   滚滚洪流呈一字曲线如钱塘江潮,厚厚实实地筑起一道宽阔的潮头声震如雷 地将那些逃生的蝼蚁席卷而去,而后又轰轰隆隆地向前翻卷而下。   31   一具一具被洪流剥尽了衣衫的尸首,赤身裸体地躺在了绵延几十公里的巴依 河河谷,还有的尸体一直被冲到了百十公里外的尕斯湖。后来水退尽了,巴依河 人一个不留神还能在河滩的淤泥里掘出一些缺胳膊少腿和连头都没有了的残尸。 这都是流木造得孽,被洪水夷为平地的州物资局仓库就在上游的河沿上,那儿堆 积如山的原木板材,如脱缰野马般地随着咆哮的洪流奔腾而下。   在一具无头躯干的怀里,人们找到了小点点,小点点毛蛋蛋一样的眼睛粘着 泥沙惊恐万状地大张着,他被紧紧地搂抱着,无头躯干的指甲深深地掐进了他的 脊背里。那具无头躯干是宋婶,她的头没了。郁墨石还看见了至死都没有闭上嘴 的麻雀和宋婶的那对双胞胎的儿子,以及他熟识和不熟识的挖沙人。但秀子的尸 体却一直没能找着,他仔细辨认过每一具女尸,又独自沿着河谷来来回回地找了 几趟,可是秀子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在河滩里干活的几十口子无一幸免,洪水替 他们清理了他们没有来得及清理的那些地窝子土坯房和留在那里的几十个老弱病 残的妇孺,那些从东部来的上百户调庄户也同样无一幸免。   宋婶的男人一夜之间头发全白了,他象座山一样,没日没夜地坐在河岸上, 目光入定地看着依然奔腾不息东流去的河水。   那些天,一入夜,巴依河河谷到处都是闪闪烁烁如鬼火的火光,到处都是呜 呜咽咽如鬼泣的哭诉声。   郁墨石背着行李,爬上山梁,翻过这座山就出了巴依河了。他站在那块玄黑 色的岩石上,俯瞰着那条铁灰色的散发着冷森森的死气的巴依河。   在那一片一片影影绰绰的房子街口,闪闪烁烁如鬼火的灯火突然刷地灭了, 郁墨石感到一阵无由诉说的悲凉向他袭来。   巴依河垮坝后,他们终于大范围地开始清理了,几百个人死了,死者中十有 六七是那些盲流,盲流死了,那是盲流的错。   这几天,巴依河人不时地可以看到一长串一长串的人被押着,扛着背着那些 个破烂,拖儿带女地走在通往州砖瓦窑的路上。   郁墨石觉得自己就是一个没有得道的行者,走走停停,一路看过来,遇见好 些个人好些个事,一些悲惨的人一些悲惨的事,但他无力参与这些人事,无力对 这些人事作出任何反应,命中注定他只能是个受众,一个看客,充其量只能是一 番嘘唏,一番悲天悯人,一些零零碎碎布不成阵的感慨,还有咬碎牙齿的愤怒。   想想爹想想娘想想夏思雪,王银增阿惠查老师,想想这个秀子还有宋婶麻雀 及形形式式的死者,郁墨石心里充满了恨意,他恨不能向这个社会扔下那只手套。   郁墨石觉得生平最最后悔的一件事,就是没有吃秀子端过来的那碗面片。   秀子端着碗一言不发地转过身走了,碗里的汤汤水水溅在了她的手上。一阵 风吹过来,秀子后脑勺上的头发全扬起来了。   郁墨石的心一阵灼痛,他突然耸起双肩,向这死气沉沉的天地,发出了一阵 犹如吹火筒似的野狼嚎叫:啊呜呜呜呜   郁墨石的眼泪下来了,他的脸皮和眼泪抖颤着,一头乱发向天扎起,他不停 地声嘶力竭地向这死气沉沉的天地吼着:啊呜呜呜呜   广大无边的天空中,启明星还未隐去,孤独而又清冷地凝视着同样孤独清冷 的河谷,高高低低的河岸,蜿蜿蜒蜒的河滩和刀削斧凿似的黑山崖间仍有几片轻 薄绸纱似的晨雾在游荡。啊呜呜呜呜……那条铁灰色的散发着冷森森的死气的巴 依河象一条灰白的带子,沉重地向东拖延开去,一如史前的野蛮洪荒。   中午了,雨还在下,并且是越来越大。人一拨一拨地被带出去,那个上海女 知青也被叫走了,都没回来。一见门口有人来,屋里的人都眼巴巴地盯着,满怀 着希望和恐慌。   郁墨石软软地靠在墙上,微微地抬起头来,凄恻地凝视着那孔气窗外的那方 铁灰色的天。   想想爹想想娘想想夏思雪,王银增阿惠查老师,想想这个秀子还有宋婶麻雀 及形形式式的死者,郁墨石心里又充满了恨意。每当这时,他就恨不得向这个社 会扔下那只手套。   郁墨石不期然而然地转向那方铁栅栏外的铁灰色的天空,悲凉地在心里低语 道:你们这些对生命毫无敬意的人呵,你们有意无意地抹杀作贱了多少鲜活的无 辜生灵呀!   屋里不剩多少人了,那两个老油子在盘问那几个战战兢兢的青年农民工。   斜对面的屋角落里蹲着一个孔武有力的壮汉,他隔一会便唉声叹气一番,这 会儿他又轻声轻气地叹息一声。   “再叹再叹,再叹一声,掴你个人!” 那个赌徒扬扬巴掌,威胁着那个壮 汉。   壮汉苦笑一声说:“大哥,咋能不急呢,愁死个人哩!”   壮汉的娘病了,发着烧,躺在寿星桥桥洞下等他回去呢。他们母子两人是从 淮北乡下来的拾荒者。壮汉昨晚晚饭前在快到寿星桥的那个厕所里捡了一只空钱 夹,出来便撞上了在街上巡逻的民兵小分队。   “身强力壮一个人,不好好在家种地干什么,出来捡垃圾,吃错药!” 赌 徒将两条脏腿都收在长凳上说。   “看你大哥说的,能好好种地,我出来遭这个罪干嘛?你说是不是?荒年呵, 人连吃的都没有,再怎么干活!我们村子都空了,不管是青壮劳力,还是小媳妇 小孩老头老太都出来了,搁家还不早就翘辫子了。外出讨食的,队里公社都开的 有证明,我们这些人不是盲流啊!你说是不是?我和我娘是张不开这个口,才捡 捡垃圾什么的度度日。” 壮汉带着讨好的眼神看着那个赌徒。   “你就管管你自己吧!” 一个老油子不屑地对赌徒说。   一个光着赤膀子的高个小伙在门口指指壮汉,一挥手。壮汉兴奋地从墙角里 站起来,三步并作两步地跟了出去。   “嗳…嗳你,你咋了,为啥事进来的?” 赌徒把刚才看见光膀子放下来的 两条脏腿又收在长凳上,向郁墨石招呼道。   郁墨石仍然抬头看天,对赌徒的问话完全充耳不闻。   讨个没趣的赌徒终于闭嘴了,他平平展展地躺倒在长凳上。   “你,出来!” 一个胖汉敞着怀,在门口指指郁墨石,然后身形极重地晃 悠着身子,打头里走了。   郁墨石冷森森地看了胖汉一眼,整整衣衫跟了出去,顺着半明半暗的走廊走 着。他听见前面一间屋子里,有一个男人哭了。   “贼娘屄,你还会哭,叫你哭,叫你哭!” 一个声音高叫着,紧接着是一 阵更比一阵急促的击打声。   哭声立时换作低低地呜咽。   郁墨石浑身躁热,又生出一种想砸烂点什么的冲动。   “进去!” 胖汉站在一间办公室门口,对郁墨石凶恶地喝道。   办公室很凌乱,象是一个临时办公地点。几张拼在一处的办公桌上乱糟糟地 扔着几张报纸和揉作一团的稿纸。窗台上搭着一块干硬的抹布,地上撂着不少被 踩扁的烟蒂。   “啊哈,是你这个屄养的东西呵!” 一个面孔肥厚的小伙剔着牙,坐在对 面的椅子上对走进门来的郁墨石喊道。   “马贵生,你认识他?”邢天高显然也刚刚吃过午饭,坐在桌子后面问。   “我认识他个屌毛灰!前些日子,在我家门口游荡,差点儿被我收拾一顿。 这个盲流分子!” 那个叫马贵生的小伙边说边走过来,用手去拍郁墨石的后脖 子。   郁墨石记起了眼前这人是谁,他如一头突然被激怒的豹子,精神一抖,拍落 那只手,低喝道“把爪子拿开!”   “嘿哟,到这儿来还那么横呀,今天我要你知道马王爷有几只眼!” 马贵 生一咬牙,操起一条竹杠准备劈头盖脑地砸下来。这个有点小权力的猪猡胚,同 这个社会上大多数权力在握的人一样也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压迫者,他绝不允许在 他看来,在他之下的卑贱者对他有所触犯。   郁墨石抢上前去推住竹杠,胖汉突然上前将他一把拦腰抱住。   郁墨石对胖汉扫一眼,他只要使劲哈腰,双手捞着胖汉的双脚一拉,往后一 坐,他的臀部便会扎扎实实地碓在那个胖汉软乎乎的老二上。郁墨石左臂肘手术 伤愈后,就跟着一个退伍回乡又出来打工干活的侦察兵学了几手绝招,但他知道 不能这么干。   郁墨石回过脸来,耵着马贵生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我就住在你家后面的 书场街,你今天要么不打,要打就往死里打,直接抬太平间,但祗要我还有一口 气……!”   “放肆!”邢天高看着郁墨石猛拍一记桌子,脸上直冒青气,他以压倒一切 的气势对郁墨石高叫道,“这是什么地方,睁大你的狗眼看看,这是无产阶级专 政机关!你想吓唬谁?我们是被你吓大的?你这样一来,我们就趴下了!瞎了你 的狗眼!” 邢天高又对胖汉马贵生说,“胖子,作记录!马贵生你到顾炳林那 儿去帮帮忙。”   马贵生笫二回被这个人镇住,觉得大失面子,但有邢天高这句话,也正好骑 驴下坡。他虚张声势地朝郁墨石晃晃拳头,出去了。胖汉拖过椅子坐在另一张桌 边开始作记录。   郁墨石挺直脖梗站到指定的位置。他们如果动手打他,他今天铁了心不活人 了。   “姓名!” 邢天高声色又开始缓和下来了。   “工作单位,职业,家庭住址?”    郁墨石一一作答,神情傲然。   “无业?插队落户也不能算无业的!” 邢天高斜了郁墨石一眼。   郁墨石沉默了下来,他不想说话了。忽然他感到一滴一滴的冷汗顺着腋毛凉 凉地淌下来,他对自己异常恼怒。   “你父母亲的名字,工作单位?”   “……”   “我再重复一遍,你父母亲的名字,工作单位?” 邢天高有点不耐烦了, 他感到对方明显的敌意。他不喜欢傲慢的人,但眼前这个人就是。在驳岸那边, 他对这个人所生出的一点同情慢慢地消失了。这个傻不依,当时如能管着自己那 张鸟嘴,就不用在这过夜了。哼,这会还不知怎么收场呢!邢天高心想。   “父亲郁汉良,苏城图书馆……。”郁墨石闭上了眼睛,这是自他离开苏城 后,第一次公开说出爹的名字和工作单位。   “郁汉良,苏城图书馆?”邢天高心里猛地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他抬起眼 睛黑沉沉地看过来。在苏城稍微有点年纪的人,没有几个不知道这个人的,这个 图书馆的老头,是苏城因现行反革命罪而被枪毙的笫一人。   邢天高看了一眼胖子,胖子无动于衷地用笔在纸上划拉着。他往后靠一靠, 燃一支烟。没料到,八年后他与那个人的儿子会在这里相遇。   在那次公判大会上,他和龙品之梅力力冼康康就坐在前排,紧贴在他背后的 教务处马教导,不时地将一股股鼻息喷在他的后脖颈上,弄得他很难受。宣判那 几个人死刑时,他们全站起来了,但立马被维持秩序的民兵给压了下去。   那个叫郁汉良的瘦长男人被拖下去时,眼中闪过一种悲愤,还有一种令人心 颤的强烈的对生的欲望的神情,深深地打动了邢天高。不论此人罪孽如何深重, 当时他从他的眼神中感到此人并非异类,也是一个有血有肉的凡人。   梅力力说这人起先只是历史不清白,但进去后不久就成了双料反革命分子。 他攻击文革,攻击江青,他说他要撩开三十年代在上海的江青的面纱,这人解放 前就是苏城图书馆的馆员。   “一口牙全被敲掉了,但他还什么都说。完全疯了,这老头!”梅力力当时 说。   邢天高也记起了那个一老来这儿要求查找自己侄儿的妇人,她是郁汉良的嫡 亲妹子,也是眼前这个人的姑母。他又问了两句,掏出烟盒。   “抽烟!” 邢天高把烟盒递给胖子,并示意他给郁墨石一支。   胖子眼睛不离邢天高,掏一支烟叼着,而后迟疑不决地向郁墨石走去,而后 再看看邢天高。   郁墨石大口大口地抽起烟来,一到这儿,他们把什么都搜去了。他自以为知 道这个邢姓公安为什么要给他烟抽,就象当年老排长他们要与他套近乎一样。想 着刚才对面这个人大骂狗眼长狗眼短的,抽这个人的烟,他觉得有点屈辱,他应 当拒绝这种施舍,但他太需要这支烟了。   “以后深更半夜,不要到外头瞎转悠,最近这段时间社会治安不大好,另外, 说话要注点意,不要拉出来就是社会呵社会,不要一概而论,不要乱讲……,好 了,你可以走了,走吧!” 邢天高打了个呵欠对大惑不解的胖子也挥挥手说, “我要睡会,你领他过去把东西取上!”   郁墨石愣住了,没想到这事就这样完了。但他并不领情,他向邢天高看一眼, 转身离去。   “他姑夫是原来苏城军分区的副政委!” 邢天高对胖子说。   “切,怪不得呢!我说呢,这小子说了那样的话,怎么说放就放了!” 胖 子恍然笑道出门去。   郁墨石顺着过道一路过去,过道很黑,就是白天也要开灯。过道两边有些屋 里仍在审人。经过通向那条羁押室的走廊时,他还能听到呆在那儿的人小心小气 的低语声。在大门旁边的值班室,胖子拍拍郁墨石,让他在门外等着。   “一串钥匙,烟,还有点零碎钞票?”胖子回过头问一句,就进去了。他对 郁墨石一下子很客气。   粗暴的雨点打击在门外一汪一汪的水里,溅起了一个个水花,然后又泛起大 小不一的涟漪。空空荡荡的院子里积水横流,一股股水流顺着院门哗哗流下。   对面有一间屋子的门半开着,一扇临街的窗玻璃上糊满了蜡纸,门边的衣帽 钩上挂着几件湿淋淋的仍在滴水的雨衣。两张面对面的办公桌中央有一只做工精 美的皮夹子,桌沿上斜搁着一根橡胶警棍和一支点着的香烟,烟头上有一截长长 的烟灰。屋角有一只正在烧水的电炉,水已经开了,壶盖喷着水汽,发出咣咣啷 啷的声响。   桌子的一头,那个光膀子的高个儿用笔在纸上漫不经心地涂抹着。贴墙有一 张双人木沙发,沙发的扶手上斜拖着一条颜色污浊的毛巾被,那个叫顾炳林的青 年公安光着脑袋,斜靠在扶手上,目光阴鸷地盯着半掩的门后。一看见这个顾炳 林,郁墨石突然感到那个邢天高要比这个人有些人味。   郁墨石听见一声大吼,他听出那是狗头马贵生的声音。那个光着膀子穿着一 条大花短裤的赤脚壮汉,随着吼声被推到屋中央。马贵生也从门后出来,象一只 鬣狗围着猎获物转了个圈。   “裤子脱掉!”顾炳林对壮汉喝道。   马贵生立即心领神会地去抓桌上的警棍,他用警棍一下一下地拍击掌心回到 壮汉身边。   “大哥…同志大哥…,我真地没有偷,你们把我饶下吧,饶下吧!” 壮汉 苦苦哀求道。   “脱!” 马贵生一扬警棍。   壮汉立即缩成一团,犹豫一下,抖抖索索地将裤头褪到脚踝,而后叉开双腿, 紧紧地捏着拳头,不知所措地看看顾炳林马贵生,又怯生生地看看桌上的皮夹子。 他突然拉长脸子,裂开嘴,快哭了。   “趴下!” 顾炳林不动声色地命令道。   地下又湿又凉,一张哭脸的壮汉先双掌着地,高翘着屁股,而后再慢慢地将 身子平铺在地。   “哪偷的皮夹子?” 马贵生高高地擎着警棍问。   “大哥…求求了,真的是厕所检的呀!” 壮汉仰脸一声哭腔。   “我问最后一遍:哪偷的皮夹子?” 马贵生咬着牙抡起棍子狠命往下砸去, 但中途往上一抬,收住胶棍。看着壮汉浑身一战,眼睛一闭,马贵生呲出一口青 牙笑了。然而壮汉刚一放松,那胶棍就结结实实地夯在壮汉的屁股上。壮汉的屁 股高高一弹,立即泛出一道紫色血印。   “嗨唷娘哟,大哥轻点,打轻点成不!” 壮汉抽搐的脸颊上挤出一丝讨好 的笑容哀求道。   “叫你再喊叫你再喊叫你再喊!” 马贵生双手握棍一下一下死命地砸下去。   那两扇屁股随着胶棍一上一下奋力起伏,壮汉扭曲的脸上挂满泪花。   郁墨石转过身向门外走去。   “…打死我…也是捡的…!” 壮汉喘着粗气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   “他妈的,这种狗屁乡屄都是属核桃的,得砸碎了吃,起开!” 顾炳林面 无表情地提着壶嘴直冒水汽的开水壶过来,一挥手让马贵生一边去。   “爷爷…我叫你们爷爷了…这可使不得…万万使不得!”壮汉拖着黑色的屁 股和大腿挣扎着要爬起来。   那个在纸上乱画的高个子上来,一脚踹在壮汉脸上,马贵生则用脚将他的脸 踏在地下。   “说不说!” 顾炳林平静地问道。   “我也是人呵…也是人呵!” 壮汉长声低嚎起来。   站在雨中的郁墨石闻声,猛地又转过脸来,直觉眼前一片跃动着的红光一闪。   顾炳林的壶嘴一斜,一股白水喷泻而下。壮汉一声惨叫触电般地弹地而起, 而后生生撞翻顾炳林手中的开水壶。   “啊……!” 壮汉狂嚎着原地蹦高跳跃,他的小腹阳具大腿上有一层薄如 蝉翼的死白色的皮随之拖挂下来并越抖越大越抖越长。   “烫死我了,操屄!” 马贵生抱着一只脚单跳着嘶叫。   “完了完了!” 高个子扎着两只手,看着面露惊惶也捂着手的顾炳林失神 地喊道。   “叫车,快送医院!” 顾炳林回过神来,吩咐高个子。   “陈师傅,陈师傅!”高个子飞步出门,扯着嗓子大喊。   “咋回事,咋回事啊?”走廊里一片开门声脚步声和问话声,有好几个人朝 这儿奔来。胖子和值班员也一步冲出门来。   郁墨石一步一步地向跳到屋外的壮汉走去,脑子一片空白。   “我…的…老…二…呵…!” 壮汉两手虚捧着拖一片挂一片的下身发出一 声长啸。   “喊什么喊什么,送你去医院,你还喊什么!” 完全镇定下来的顾炳林在 屋里怨恨地对壮汉说,“你狗日的要不碰我,能这样吗!”   马贵生提溜着那条短裤,哭丧着脸跷脚从屋里走出来,对准哭嚎的壮汉一把 搡过去,嘴里抽着冷气说:“赶紧穿上!”   壮汉仍然嚎哭着,一路向门外奔去。   “日他妈的,穿裤子…!” 马贵生扬着短裤追出去。   “瞎鸡巴看什么看!” 顾炳林走出屋来,对目光发直地盯着自己的郁墨石 喊道。一看郁墨石纹丝不动,他边扬起巴掌抡过去边喝道:“滚开!”    顾炳林话音未落,觉得胸口发紧,自己的一脚也已离地。他正待出手,只感 到眉心一烫,鼻腔里立即有一股热辣辣的汤汤水水往外直淌,紧接着,他档里一 闷,眼前一黑,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郁墨石一脚将顾炳林踹进屋内,一转身只见一个黑影扑过来,他闪身避过, 象接一麻包,抓着那人双肋顺势一送,砰地一声扔了出去。又有一团黑影趁势铺 天盖地罩了上来,郁墨石缩起双脚就地一躺,然后双脚一踏一蹬,只听见卟地一 声闷响,那人就不吱声了。   一只脚带着风声朝还未站稳郁墨石门面飞来,他一仰脸,身形一展抓着那人 扬起的手臂一个背飞,轰地一声将那人掷入屋内。但郁墨石还未回过神来,自个 儿的一只手已在一个人的掌握中,他未待出手,双脚已腾空而起,他的身子一悠, 便连头带脚地着地硬戳下去。郁墨石听见自己的脖颈咔吧一声,这时,仿佛有一 柄寒气逼人的利剑,生生地劈开他一脑袋的混沌,他似乎还听见了自己一头头骨 如一挂血色的小鞭朝四面八方劈劈啪啪地绽裂开来……。   32   邢天高骑着摩托转弯抹角地进入夹弄,尽管局里会派人将郁墨石的事通知他 的姑姑,但邢天高还是想自己来一趟。他怎么都没想到事情会弄成这样。   马贵生颠着个脚逢人就说自己今儿逢凶化吉,非常幸运。不然,不是顾炳林 而是他的卵子叫人撞碎了,如果一开始他同郁墨石的冲突继续升级的话。他说他 没有见过也未听说过有比郁墨石这种浑货更不要命的人了。   邢天高和大家伙非常讷闷,训练有素的顾炳林怎么会如此不堪一击!大约是 把人烫伤,乱了方寸的缘故吧!邢天高这样想。   郁墨石被人一个背飞,一头戳在地上,当场昏死了过去。摔他的人是去年获 苏城公安系统擒拿术大比武的头名状元。在此之前,郁墨石竟然放翻了他们刑侦 队的三个人。   “看不出来,这个屄骨头没有四两重的人,会有这样的蛮力!”同事小赖托 着擦伤的肘关节吸溜吸溜地对邢天高说。   要不是胖子一声喊:这个小子的姑夫是个大官儿!邢天高估摸,郁墨石还真 有可能小命当场玩完。这会儿他们杀人白杀!   虽然他在讯问郁墨石时,郁墨石不大合作,瞎鸡巴牛屄哄哄,但知道他爹就 是郁汉良那会,邢天高不禁动了恻隐之心。   那年,开完公判大会,龙品之梅力力冼康康和他没有回学校,他们聚在龙品 之家中,压低嗓音议论了很久很久。后来连续几天,他们都在说那个图书馆的老 人。他们当时都坦诚相见,声称绝无这份视死如归的勇气。问题还在于这个老者 不是漫骂,不象有的现反分子仅仅喊几句反动口号,他在说他自认为是理的理, 而且他也很清楚他说了那些话的后果是什么,但他还是这样做了。龙品之说,不 论这个人的话在不在理,单是他那种敢冒天下之大不讳的劲道,民不畏死,何以 以死惧之的精神,就令人肃然起敬,那是中国春秋战国时代的士人风骨!自然科 学无国界自然科学无禁区,但为什么这对所谓的社会科学,某个精神领袖的思想, 某种主义却不适用了呢?龙品之当年这番话,给邢天高留下极为深刻的印象。   当邢天高赶过去,看到不省人事的郁墨石那张脸被自己的同事踢得血肉横飞 时,他笫一次开始鄙夷自己的这些同事。打他妈的死老虎!。   唉!邢天高叹道。他很清楚自己从吃这碗饭开始,人变得越来越没有耐心, 也越来越倾向暴力,人变得有点堕落。他意识到,一个手里始终拿着钉锤的人, 就会把很多东西都看作钉子。他干的是把人不当人的活,渐渐地,自己也越来越 不象个人了。他也拷打那些在他看来有犯罪嫌疑的人,只不过,自己不常动手, 由胖子马贵生代劳罢了。他突然发现,从本质上说他和顾炳林是一丘之貉,五十 步百步而已。   怪不得在省厅干了一辈子公安的叔父,死活不肯让表妹嫁给公安。邢天高因 为叔父的关系,下了两年乡就被招进苏城公安系统干警察。他快要上班前,叔父 在给他的一封信中要他洁身自好,先修人心再修兽形。叔父说的兽形指的是体质 和擒拿格斗的本事。但这几年,他感到这两样事他都没有做好。   “他妈的!” 邢天高撸一把脸上的雨水,如泳者冒出水面所作的那样。又 急又密的雨点打得他睁不开眼睛,他只好下车,推着没熄火的车子慢慢往前移。   一出夹弄,前面是水气潦绕,白茫茫的一片。他停下车用力敲敲弄口的那扇 门,门没开,但旁边的一扇木格子窗开了。一个老太在狭长的窗隙中露出半张核 桃脸来,他看见那半拉皱缩的嘴皮上下牵扯一下,就听见老太没好气地问:“作 啥?” 但她看看摩托车,看看邢天高,显然认出他是一个公安,她立即将窗开 得大些,用手遮挡着洒进窗来的雨,整张核桃脸充满了敬畏。   “书场街40号,怎么走。”   “喏,就在前面,那幢墙门老房子!” 老太指着那幢在雨幕中显得有些模 糊的老楼,“你找40号啥事呀?”   “多谢!” 邢天高一偏腿骑上车,突突突地迸起高高的水花,驶向那扇黑 漆墙门。   “郁家门里又出事了,老头子,巧姑快点来呀!” 老太急切地低声招来她 的男人女儿,声音既惊异又兴奋。   那扇木格子窗不停地开开,又关上,关上又开开,一双两双三双眼睛从中费 劲地向外张望了又张望。   秦霭露六神无主地坐在藤榻上,看着天井里的雨。娘自出门买菜就没有回来 过,她想着娘或许回家去了,但娘不会耽搁烧中饭的。她胡乱地扒了几口饭泡粥, 又开始等郁墨石,等妈妈。   她一早去过柳亚明家了,他家人说,柳亚明去大港后回来过一次,取了换洗 衣服又回大港了。他要照顾他们连里的一个什么病人,这几天都不会回家,也没 有什么人来找过他。从柳家出来后,秦霭露打着伞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转了好久才 回来。一进门,她心存希望地连喊几声,又上楼查看一番,但表弟的房间仍是她 早上离开时的模样,现在又弄得连娘也不知去向,秦霭露烦躁极了。这都是怎么 了,都是!她有些心急如焚。   一辆摩托突然在门口熄了火,随即是一阵如供电所查电表或邮递员送挂号包 裹时的拍门声,拍门声响亮沉重,无所顾忌,显得很是霸道。   秦霭露连伞也顾不上撑,立时冲入雨中去开门。猛扎扎看到门口站着一个雨 衣湿透,眼神锐利的年青公安,秦霭露的心脏一阵狂跳,她第一个反应是:郁墨 石出车祸了。   “这儿是郁墨石家?” 那公安抹一把脸上的雨水,睁大眼睛问。   “是的。郁墨石让车撞了?” 秦霭露惊慌失措地扶着门,声气急促地问。   “美丽的姑娘千千万呵,独有你最可爱……!”顾炳林平常有事没事都会来 这么一句。此刻,这句歌词非常固执地在邢天高耳边来回过了一遍,是顾炳林的 低音,有点儿颤声。眼前这个姑娘着实使他感到眼睛一亮。   “进去说!”邢天高不由分说地往门里走。秦霭露赶忙让开道来。   哦,死树一棵!邢天高看一眼那棵枯焦的泡桐树,心头兀自一沉。一棵枯死 的泡桐树,使这个郁家透出一股肃杀和凄凉,犹如一盆娇艳富有生机的鲜花,会 使一间草屋变得神气起来。一株树枯了,没有再生的希望,就只有锯了。立在那 儿,弄出一天一地的霉气,这是干什么?真是怪怪的,这家人家!邢天高含含糊 糊地这样想道。同时因为雨衣的帽子扎得很紧,他自己的脚步声震动着他的耳鼓, 他感到非常不适,便顺手解开了帽子。   邢天高在堂屋一站定,就说明来意,但话还没说完,秦霭露就哭了。   邢天高仍然站着,他站的地方流了一滩水。秦霭露仍在静静地哭着。   “梨花带雨!” 看着秦霭露布满泪水的脸,邢天高心里想道。可这个词从 脑袋里一冒出来,他就自责自己有点牲口。   秦霭露边哭边问:“我表兄弟现在在哪?”   “四医院,…可能要手术。我们队长说,被他撞的…那个人一个…碎了,也 要手术。烫坏的那个,情形不好…恐怕麻烦!” 邢天高真想用手拭去这个姑娘 满脸的眼泪,他不假思索地说,“那个盲流伤势越重,或者干脆那个什么,就对 你表弟越有利。” 但邢天高马上从秦霭露眼里一掠而过的诧异中发现自己又牲 口了一回。   娘如今似乎只为这个表弟活着了,娘一旦知道这事定会闷杀过去,秦霭露的 眼泪又接二连三地滚落下来。   邢天高起初想帮帮那个郁墨石,顾炳林整人忒歹毒,大家都有看法。虽然袭 警是大家难以容忍的,且伤得又是这样重,但人都拉走后,小赖他们说起这事时 对郁墨石还有那么一点敬意。此时此刻,他只想着如何帮这个姑娘一把。   “非常抱歉,我得去看我兄弟!”忽然,秦霭露擦去泪对邢天高说。   “呃…好的,那就再说。不过…要我说,那个郁墨石这儿有点毛病。” 邢 天高用手指指自己的脑门,“你们家人应当比我清楚才是,是吧?”   秦霭露愠怒地睁大眼睛瞪着邢天高,但马上又略有所悟地点点头说:“谢 谢。”   “事不宜迟,越快越好,他们绝不会放过他的。” 邢天高大踏步地向大门 走去,头也不回地对秦霭露说道,“有什么事要帮忙,先抽个电话,我出来。”   秦霭露心头一热,她感激地看着走出门并轻轻地带上门离去的邢天高。   邢天高一脚就踩着了摩托车,平常这辆老坦克一凉下来,不知要空踩多少下 才行。他心里特别舒畅地骑上车,轰地一加油门冒雨蹿了出去。   秦霭露心乱如麻地穿上雨衣,一锁上门就踩出大片水花,沿街狂奔。   左邻右舍的门口和窗后有一片眼睛在雨幕中闪闪烁烁。   33   那一排窗户象一组为了表示影中人晕眩的镜头画面,由东向西晃晃荡荡地摇 过来,随即又嗖嗖地来回连拉两拉,再由西向东地晃荡开去,然后上蹿下跳地一 起一落,最后定格。   郁墨石眼皮眼睫抖颤着,他感到自己的脑袋四周裹了一层又一层厚实而又松 软的棉花。他竭力地撑开眼皮,慢慢地转过脸迷糊糊地看看天色。   一蓬蓬白烟象一群被放飞的白鸽,倏然地飘过他的窗前。爹在隔壁吭吭地低 咳起来,郁墨石听到爹的咳嗽声,心房立时揪紧了并感到一阵撕裂般的戳痛。   娘在隔壁小声地抱怨着,慢慢地从床上起来,轻轻地关上窗子。   一片一片浓烟时快时慢地飘过他的窗前。他很奇怪自己不是在李家娘娘将一 只小煤炉夸嗒一声放在楼下的弄堂里时醒来的,直到一股刺鼻来苏水味扑鼻而来, 他才意识到自己是在医院。   他感到身下湿漉漉粘粘乎乎的,手一摸,举到眼前一看,一手的稀屎和粘血。   护士们一个个进进出出,忙里忙外的。   “送省医院吧!”一个公安很急躁地说。   “送哪都没用了,颅内大面积出血。”医生冷冷地说道。   “先抬病房,躺在这算什么!”有人吩咐道。   郁墨石慢慢地放下重如千斤的眼皮。在恍惚中被人抬走时,那张台子上留下 的那摊稀屎使他极度不安。   他刚才一直看见自己在理东西,抽屉柜子柜子抽屉,他找不着他要找的那样 东西,他还记不起来他要找什么东西。哦,真累呵……乏透了。   “唉!”郁墨石狠狠地叹口气,象个夜半冤魂。突然,他看见自己的头发衣 领周身甚至在空中飘浮着的都是沙尘似的头屑,他很腻味恶心。他缓缓地抬起手 来想掸去那些令他心痒难熬的头屑,那些沙尘似的头屑,头屑似的沙尘,但手举 到一半便重重地跌落了下去,他再一次地失去了意识。   死白如灰的灯光,照射在郁墨石肿涨乌紫的脸上,他嘴里一直卟噜卟噜地发 出一串串时而清晰时而含混的呓语。他的嘴皮翻翘,内唇布满了灰白色的燎泡。   郁墨石几个小时以来,一直这样不住地说着,一只手不停地举到空中一把一 把地抓捏着。   “小弟呵,歇歇吧,小弟!”秦霭露轻轻地对郁墨石说。他要累死了呀!她 死死地按住郁墨石不停地下劲抽动着想伸开去空抓的那只手,连接手臂的那条输 液软管始终象一条蛔虫似地抖动着。   当她笫一眼看见浑身是血蜷缩在床上的郁墨石时,心都快碎了。她轻轻地托 着他一双指甲乌紫黑肿的手,盯着那张眼睛肿成一条缝的脸,流着眼泪对自己说, 如果小弟能够逃过这一劫,活下来,她要不惜一切地用一生一世的心血护着这个 里里外外都是血口子的小弟,再不能让他受到一丁点新的伤害!她觉得现在自己 也成了娘了,郁墨石是她生活的全部内容。   妈妈从古寺巷坐车赶到医院的,她又不行了,医生到家里一看,就把她弄来 住院。一知道表弟的事,她死活上楼来了。她走进病房时,头都抬不起来了,形 容憔悴,步履蹒跚。一见郁墨石,她就訇然倒在地板上。这会儿,妈妈伛着腰面 对着表弟水晶透亮的紫脸不住地发出一声声抽泣,她一次次地伸手去抚摸表弟的 前额。   秦霭露用手挡开妈妈那只布满了细碎的鳞纹的手,给郁墨石喂一勺桔子汁。 但桔子汁原封不动地顺着他的嘴角全淌了出来。秦霭露飞快地用毛巾擦去流到郁 墨石嘴边和脖子里的桔子汁,然后紧紧地握着他的手。   郁墨石又吐出了一串语义不详的音节后,大口喘息着似乎又在与什么人大声 争辩道:   “是的…毛主席没有…他没有让人用开水浇…人的生殖器…但…是…他…没 有给这个国家一个…一个不能用开水浇人生殖…器的体制!…我…活着…别无所 求…我只想…只想象个人一样…活着……。”   秦国忠从门里大踏步地走进来,他歉疚地瞟一眼郁汉英,一脸肃然地从草绿 色的衬衫口袋里掏出一张硬纸,悉里索落地展开。他说:“小弟有工作了,商业 局!喏,这是一张招工表。”   “小弟…小弟…有工作了!”妈妈又哭又笑地对郁墨石叫道。   “小弟呵,阿姐求求…你了,快点醒过来吧,只要活下去…总归有好日子过 的呀…醒醒吧,小弟呵呵呵!” 秦霭露突然放声大哭。   郁墨石那只停在半空中的手慢慢地放了下来,秦霭露看见表弟眼皮一抖,双 目忽地一亮,一双细长的眼睛熠熠生光的盯着自己,一眨不眨。   “哦……阿姐…。” 郁墨石长长地舒一口气,目光跳过秦国忠移向躬身半 立的秦霭露,抖颤着手在她的脸上轻轻摸一把,拭去她的眼泪,而后软软地握着 秦霭露的手说,“别丢下小弟,阿姐,小弟苦杀!”   秦霭露看着郁墨石那张又肿又碎的脸,奋力地对他点点头。   郁汉英立即止住哭声,也跟着连连点头。   秦霭露随即又看到表弟的眼神一变,双目中烈烈燃烧的两个光点,如风中烛 火,飘一飘,飘一飘,便慢慢散乱开来并一路暗淡下去。   秦霭露感到一个生命正逐渐地从她手里一滴一点地在流失。她热泪满面地下 死劲拖着郁墨石的手,以为惟有这样才能留住她的表弟。   “看不见了,阿姐,黑呵……我看不见了,…亲亲我吧,亲亲……。” 郁 墨石的舌头大了,声音越来越弱,徐徐抬升的那只想搂抱秦霭露的双手又缓缓地 落了下来,整个身子开始使劲地蜷缩在一起。   “活下去,小弟活下去,你要好好活…!”秦霭露不顾一切地搂着郁墨石亲 着他的额头脸颊嘶叫着,“妈也,小弟……!”   郁汉英跳起来摁住郁墨石,死命地去捋直他缩拢的身子。   呀!一片生青碧绿的草地,忽地展开在郁墨石眼前。那片绿得晃眼,绿得使 人抑止不住地想扑下去亲吻的草地,盛开着一朵朵大如碗口的蓝色牵牛花。   “牵牛花牵牛花,你拉我呀我拉他,吹吹小喇叭呀,一齐往上爬……。” 夏思雪搂着他,在他耳边柔声唱道。一袭中式衣衫的爹,热汗涔涔地在花草丛中 高高低低地向他缓缓走来,“牵牛花牵牛花,你拉我我拉他,吹吹小喇叭呀……” 夏思雪的声音又变成了爹的声音。   “小弟,拉牢娘的手,拉牢!” 爹的身后是一身素白的娘,娘向他伸出一 只柔软无骨的手。   一群绿色的姆指大小的小鸟啾啾地鸣叫着,浮浮地振动着翅翼,高高低低地 从郁墨石头上飘过,如一片风动的绿色的流云。   “小弟呀,不要走…不要走,看看姑母,再看看我呵…!” 郁汉英发疯似 地发出声声嘶哑的哭喊声。   郁墨石蓦然回首,看见秦霭露伏在一个面如金纸眼睛血红的男人身上,哭叫 着。她飞快地用毛巾不住地去擦那人口中源源不断地涌出来的口沫,大口大口雪 白的口沫泅湿了那人与血污纠结在一起的短发,如浪沫似地堆砌在他的枕边。而 郁汉英则徒劳地按住他皱缩的躯壳,发出声嘶力竭的长叫。   “医生医生!” 秦国忠大叫着向病房外奔去。   郁墨石对那具皱缩的丑陋的肮脏的积满沙尘的皮囊怀着不可遏止的厌恶,别 转头去。他再朝下放眼一望,那座墨黑色的城市赤光冲天乌烟瘴气,一股股浓黑 的烟雾在半空中,如一条条引颈摆尾的五爪乌龙,久久盘桓不去。   绿树掩映连绵起伏的上方山公墓,在一片奇诡暗红的月亮下,如连天扯地的 铁幕,冷光四射。从四周山脚下仿如梯田一样层层迭迭地升发开去的石墓前,坐 满了形形式式满身血污的人,随着一声怪枭似的长啸,墓前成千上万蓬头垢面的 人犹如稻菽千重浪,此起彼伏,喊声如雷震天撼地,喔咧喔咧噢……。   郁墨石两腿一夹,淌过赏心悦目的草地,轻轻地振动双臂,迎着漫天飘舞的 七色花,在一阵轻慢庄重的梵音中,缓缓腾空飞天而去。   2003/1/13一稿   2003/5/29二稿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1.dyndns.org)(xys.3322.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