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freedns.us)◇◇   回国   范泛   上次跟导师回国开会, 范泛知道自己早晚还是要走的,有恃无恐,对什么 都格外宽容,什么都是月是故乡明。这次和导师闹翻了回来,想到再不能回头了, 却忽然理解了那种说话总要咕噜噜冒几个英文单词出来看那儿都不如美国顺眼的 海龟派。   一路上都在看中文书──总算可以看中文而毫无虚掷时光的负疚感了。温习 完张爱玲再温习一遍《围城》:没有拿到文凭就仓皇回国的留而不学学而未成生, 便须对即将日夜环绕密不可分的中国人再重看个肺腑通透。孙子兵法教导我们 不打无准备之仗。   飞机巨大的马达声安静下来之后,范泛突然心都不会跳了,仿佛重新回到一 个熟悉的舞台,人人都在看她,说着她的语言,虽然“平安抵达北京” 机长是 用英语的说出来的。范泛随身的行李不多,一个小小的手提袋 ,但她半天拿不 下来。在美国独立生活乱冲乱撞的生猛强壮一下子都消失了,她突然变得如此软 弱无力,象一个见到母亲的婴儿。旁边一个头发象舷窗外白云的美国老绅士看不 过去,伸手轻轻巧巧给她提了下来,她一连串说“谢谢谢谢。”老绅士一怔,还 是有礼貌地回了句:“YOU ARE WELCOME。”她意识到自己错说了中文,抱歉似 地用英文补了好几遍谢谢和再见, 看着那张连每条皱纹都皱得单纯的绅士笑脸, 活象那个天真无牙笑着把她踢出去的系主任,却又对自己有轻微的抱歉:“到中 国也不说中国话。干嘛我们到美国都要说鸟语。”   范泛总这么别扭,在中国赌气,在美国赌气,回到中国还是赌气,事事都要 和别人不一样,不甘同流合污,却又干净得心有余而力不足。 大概也是为了合 上泗泗 “世上假形骸,任人捏塑,本来真面目,由我主张”的节拍。其实别扭 成这样,哪里还知道自己的真面目又是怎样。就象和泗泗,最初能够开始也就是 因为人家说这个圈子里的人再近再近也成不了吧,文人相轻的斥力大过了异性相 吸的引力,形而上的焦虑伪装了形而下的欲念。 后来再继续呢,可能是因为爸 妈都不看好他,“你一个女孩子家家都能去美国,他一个大男人怎么就不行?” 他爸妈也不看好她,“女孩儿去美国能干什么?还不是学坏!”反让她自己有 了将自己牺牲出去的大悲壮大风流。   以前范泛总觉得这是美国脾气,一味骄傲的个人主义下去。回国走出机场, 她才发现淹没在大众也是如此温暖,象国画上一点留白一颗墨点,在广大的背景 里意味深长地安全着,泼出去就什么也不是了。北京变了吗?她提着行李随人流 走出来,寻找着一切可能的变化。怎么能不变呢?这么大的城市,这么长的时间, 只有改变才让她安心,证明在飞机引擎后边以超音速被留下的过去不止是一段虚 妄。只是现在她需要看到他,证明过去的过去也非虚妄。那是辽阔的大洋这边唯 一能代表她过去光辉的记忆,颤悠悠连着她和一个抽象的祖国。如果真地失去, 会让她怎样怀旧,坐最新式超音速也赶不上的过去,下了飞机踏上的也还是一块 似是而非的土地。   再次淹没在巨大的人流里,范泛努力感觉着一种幸福的恐惧,十几个小时前 的自己迅速逸散了,除了洗盘子打工教老外中文的经历,还有什么可以让她穿过 时光隧道逃回去。只有站下来,静等,在人群的河流里做一块静止的卵石。已经 习惯了泗泗会迟到了,范泛有足够的耐心去纵容他被国内懒散的生活惯出来的文 人意气坏脾气,并学会了将其理解为不拘一格的洒脱。那个美国老绅士领一个头 发一样雪白的老太太一起走出来。老太太说着渴,放住箱子,用力拧一瓶还没开 封的矿泉水,拧不动,老先生接了过去,轻轻拧开了,用一双同样衰老的手再轻 轻递回给她。   范泛正自看得出神,突然感觉背后有极轻微的呼吸声,缈不可及,来自云端。 泗泗总这么神出鬼没,不声不响地就站定在她身后,也不招呼,有足够的耐心等 她去发现她。他就是要的自己这点神秘,让她一次次去丢失他,发现他,找到他。 他就是这么有不管不顾的自信与顽劣。又焉知这不就是他吸引她的地方,让她摆 脱不开又得不到,只能逃到美国,让他也得不到,才能维持两个人若即若离的世 界。让彼此成为只可存在不可触摸的禁忌,象他最喜欢的越南绿豆糕的美学理想, 似有似无的体贴,不温不火的暧昧,百分之零的嚣张。看似浓却仍然很淡,若将 来旋有复去。“如果当初没有离开,这大门早已经变成一道墙”她也只好跟王菲 学了以退为进败中求胜的一招。谁说真正的爱情无需计谋,谁又说流行乐离严肃 的人生太远,只怕是不敢活出如此极端的俗艳,以异端面目出现的极高明而道中 庸。   出了机场,坐在出租车上,范泛斜眼瞟剽泗泗小小的中式圆立领的黑衬衣, 也就他感穿这么阴柔的衬衣,也就他能把最阴柔的衬衣穿出最男子气,就象只有 他才配这么怪异的名字。他的时尚跟他的爱情一样,没有道理可讲。 所以呀, 他照例是对那些俗问题讳莫如深的,什么“辛苦吗?”“ 一路上怎么样呀?” 等等等等。上次回来,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讨论怎么让他也出国的问题。这次范 泛估计自己也回不去了。省了那些争执矛盾,两个人却也就没话可说了。范泛就 没话找话地开始跟他说美国人的笑话,说自己教过的美国中文课本,有一课说中 国的公厕分收费和不收费两种,说不收费的还没走到门口劈面而来便是一股臭气, 所以一定要去收费公厕,每次出门时身上一定要带卫生纸和零钱。司机嘎嘎乐了, 用唐老鸭的腔调说:“那可不!” 泗泗听了,笑一笑,脸上却冷冷的, “哦, 我倒不知道,你还上过中国的厕所呀。”她方一语惊醒梦中人,明白他觉得她是 把自己当了美国人在嘲笑中国人的,他的,民族自尊。   在他面前,笑话总不成功,范泛闷头听司机放的音乐,“多半的自言自语, 是用来安慰自己,也许你字字句句倾听”。原来情歌终究是要唱给别人听的,情 诗终究是要写给别人看的。她问司机:“这是什么歌呀?” “江美琪唱的吧, 歌名我倒忘了。”原来在空间的另一端,她也被远远抛在时间的后面。中文英文 的小报都不看了,中文英文的八卦都不感冒了,她是真空里不被污染的凤梨罐头, 在一切时间之外,所以永远不会过期。   车停了,却不是泗泗的公寓,而是他单位旁边的金水大厦。泗泗说先吃饭吧。 范泛便不多问,跟了进去。里面似乎是个北京独立艺术家聚会的沙龙,四壁上贴 满了一个行为艺术男人一丝不挂戴只大红蝴蝶结和各种器物的合影,脸上有种脏 相的天真。跟泗泗在一起,她已见多了这些,不以为怪了,只是暗想被这些包围 了还吃得下饭吗?泗泗还是那么见怪不怪的,说吃批萨吧,这里的大厨是凯宾斯 基过来的呢。   等批萨等得不耐烦,泗泗便问她什么时候回去?不回去了。不会吧,你行李 这么少。有什么可带的。该卖的都卖了,该送人的都送人了。又不象那次去美国, 炒锅电话牙刷毛巾都要带,以为美国是未开化之野蛮国度呢,或者高度文明到不 适合中国过去的生番。   泗泗又讶异她怎么会跟教授闹翻。“还不是因为你!”“怎么会是我?” “你不愿意留学出去吃苦,我就想帮你办陪读,可是现在这个专业不但奖学金少, 毕业以后找工作更是问题。养我自己都养不活,还怎么养你。我想转去会计,可 是没拿到奖学金,原来系里也闹翻了。” “读会计。你不是喜欢现在的专业 吗?”“还谈得上什么喜欢不喜欢。生存都是大问题。”“俗。”还是那个字, 淡淡从牙缝间出来。从前范泛一要吃溜肥肠,他就来了这句话,然后顾自要一个 大约是竹叶竹笋做的菜,淡绿的竹子酿的酒,把冰放在酒里,听冰与水始接触时 破裂的声音。他轻轻转动手指中的杯子,边缘反射出锋利的光。眼睛比商店橱窗 还亮,赫然陈列着两具巨大的女体影像─都是她的复制,那么轻而重地逼视着她, 她整个人都象一块发潮的糖,暧昧地坍塌下去。   上了皮萨,两人都闭上了嘴, 范泛关闭从前的影象,才发现自己在美国超 快地成熟了,象转基因硕大的蔬菜,似乎没什么抗不住的,别说那些患得患失的 嘴头官司,哪怕他这时候转身就走呢,不再留回头的余地。看他熟练优雅地用刀 叉吃皮萨,喝甜酒,再不规则的规则在他手里仍是风流。哪象美国人巨灵神大手 掌抓着便啃,吃完还津津有味吮吮手指头上的油。 突然自己吓住了,怎么说的 想的每件事每个人每句判断都是比较的语言,美国是绕不过去的巨大坐标,夜以 继日,若隐若现,如同鬼打墙的魔咒。   范泛发现泗泗和自己在一起时以不能专心,她亦如此,东想西想,东张西望。 真不知道是他变了还是她变了。脑子里不由打出一行英文问句,看多了SEX AND THE CITY欲望城市,中那个纽约专栏女作家的毒太深了。眼下就这点浮沫般对美 国肥皂剧的记忆还真切抓得住。   旁边端坐的西装革履老男人和透明装里鲜出粉色内衣的年轻太年轻的女子, 不由又令她猜度另一种生活变化的格局。还是从前做人类学田野调查的后遗症吧。 逢人便猜,逢人便想,倒把自己的过去现在给忘了个精光, 满脑袋都是别人的 国家别人的生活了。难怪海外留学生网站上北美硕士征婚广告上都是文学哲学人 类学女生免谈。从五岁开始读书,算算总也有二十来年不曾间断了,职业性学生, 在图书馆里泡成了扁扁平平一个小纸人,白质黑章,一排排, 一行行铺满纸面, 全无心肝也显出颇有思想。象茶叶被压榨,漫漫突出肺腑间的芳香。要是人真能 象小纸片活在卡通世界干净整洁永远不出汗里就好了,象樱桃小丸子一本正经打 电话给别人说:“我打电话是要告诉你一件很无聊的事情。”或者象外语课本永 远停留在开始的几课,一个肤浅拘谨但却明亮有礼的世界。象她初到美国,总感 动于小城里美国人逢人便笑出两排可以做牙膏广告的牙齿。但总在美国呆久了的 中国人冷冷揭破:“那都是表面现象。”可是范泛做多了批判性的深刻研究,倒 仰慕起肤浅的美来,谁说我们必须活得透过现象见本质?   吃完菜,等帐单,范泛已经条件反射般把钱包拿在手上。泗泗知道她的信用 卡是全球通用的,所以总带她出入高尚场所,但不知道她的信用卡就要过期了。 他问:“那你现在什么打算?”她不响。他又问:“还回去吗?看你带的行李好 象也不多。”她才刚回来,他就要她走。怎么跟他说这些,似乎美国是她最后的 吸引力,虽然他也似乎不很想去。让他去不让他去,他都同样有怨言。一瞬间, 她对美国的怨毒都没这么深切。怎么剥削她疏离她,毕竟是外人,再大的愤怒也 还包裹着一层礼貌的糖衣。她给的暗示还不够露骨吗?“陪读”两个字不是摆明 了等他求婚吗?难道非要她先说出来不可?不比美国女人还干脆爽利了?从前的 他是这样吗?突然发现自己已无法恢复对过去的记忆。巨大的快乐,巨大的忧伤, 都象蛇褪下的陈皮,慢慢风干萎缩了。   “那我不是没有选择了吗?”话出口她就知道他的理解一定会和她的本意不 一样的。她是说他是在自己选择之外的,是不能选择的必然性。他会想自己是她 丢失了美国以后不可能的可能。果然他冷冷地说:“谁说你没有选择?你不是还 有K吗?”   就知道那次不应该对他说起K的,虽然是当个笑话说中国文化走向世界最好 的策略除了中餐馆以外就是和亲了。K是四十出头的电脑工程师,离过两次婚, 有一个八岁的小女儿。被胸大无脑的金发女郎伤透了心,他的理想是娶一个温柔 贤淑知书达理的东方女性,所以老在他们这一堆中国人的圈子里混,还总带着小 女孩检测东方女性的爱心。中国学生学者联谊会办的春节晚会上,一堆黑头发黑 眼睛里就那两个金发碧眼,人山人海里格外醒目,范泛就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发 现那个小姑娘别别扭扭拿着一双筷子和一只饺子过不去,急得一头粉红活泼的小 汗珠,咧着嘴快哭出来了,一个虎背熊腰的中年男子举着另一双纤细的筷子在一 边顾自奋斗。她实在看不过去,去附近的自动售货机买了两筒方便面,拆开把里 面的一次性叉子递给小女孩,递给中年男子时,他竟然用比她英文还烂的中文说: “不,谢谢,我还要练习。”真是跟她逻辑不同的美国人,虽然语言勉强相通。   就这么认识了K,虽然大部分时间是在和小女孩珍妮练习英文,虽然小女孩 问的一些问题总让她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J问她:“你在中国制造什么东西 吗?”“什么?”“我有很多玩具都是‘中国制造’的呀。”“我不是制造商, 什么都不制造,我只是学生呀。”也不知道J听懂了没有,她的蓝眼睛似懂非懂 地望进她疑神疑鬼的黑眼睛,旁边还有一双始惊始喜的蓝眼睛。J说她八岁,上 小学三年级,能从一数到一百,然后就一五一十地直数了有三分钟,然后喘口气 用期待的眼睛望住她。她用英文表示震惊说“聪明的孩子“心里庆幸英文的语气 夸张起来不费力。美国孩子真笨得可以,我四岁的时候就会背九九乘法口诀了。 才会数到一百不是早就被断绝母女关系了。”   慢慢她的儿童英语会话课就变成了成人英语会话课,K开始请她做语言交换, 一起喝茶吃饭去泡吧,他用半生不熟的中文教她英文,她用半生不熟的英文教他 中文。因为语言半生不熟吧,她总当K是个无性人,既没有同性朋友唧唧歪歪的 亲密,也没有异性之间危险的张力。直到那一次醉酒,她才知道巴别塔建成之前 谁都不是上帝。   出了餐馆,他们并肩走着,那个小行李袋泗泗和她一人一根手提带颤巍巍拎 着─她总怕别人对自己太好,而他也总不忘记培养她现代女性的独立意识。他的 眼睛轻轻瞟着街头来来往往的女生,不说话她就知道意思是:“看你--不买件吊 带装穿穿,脖子都短了一截。” 一街上洞洞装,层层装,褶皱装,蕾丝装,肌 肤装,吊吊叠叠的银手链,冰水晶,小背心,深V领,领线低到危险的地步。女 孩子看不出年龄,打扮得都象时装杂志上的照片还了魂。满脸跨出校门迎接新生 活的热切。就有人敢把头发染成粉红,再穿一条绛红吊带迷你裙。真是什么都不 用说了,她们不是上午八九点的太阳谁还是?难怪DUREX调查都说中国女人最性 感。在中国的男人也挺不简单,每天要抵挡如此之多的诱惑,而来中国度假的老 外们想不东方主义都不行呀。   中式美女看多了,范泛这才知道自己是多么落伍,春夏秋冬永远的空调房间 里永远的大T恤牛仔裤,穿得活象美国中西部收割玉米的老农民。想想要留在中 国真不寒而栗,拖拖拉拉这么久,时间的痕迹都在她脸上,不是看得见,正是看 不见:从天生的好皮肤到自己伪造的好皮肤。她又怎么竞争得过这些当令美女的 青葱岁月。人说职场如情场,美女当道呀。身体才是硬道理呀。   “我去单位了?” 泗泗的声音突然冒出来。“啊,什么?”范泛这才猛醒。 “现在到处都在闹机构精简,我这两个小时的假还是拼死请出来的。谁知道一天 不去第二天办公桌还在不在。这钥匙先给你拿着。地方你还记得的吧。”望着他 匆匆离去的背影,她落寞地想,真正是全球化了,美国人不敢度假的风气竟然也 吹到了中国。望着周围象被按了快放键的路人,突然觉得这座拥挤灰色的大城里 只有她一个最闲的闲人。大家都在太阳底下流着热汗,健康的,人味的,中国的, 只有她一个在梦魇里流着冷汗,无声,无味,无臭。   真静,她的世界象突然断电,马达全部停下的死寂,声光电气原来全和被污 染的空气一样,是时时呼吸而不自觉的背景。她决意要弄出一些声响,以免被这 寂静窒息。回到出国前住过的泗泗的小小偏单,把旅行袋掼在地上,她拨好好的 号码:不能以美丽的身体悦人,看来她只有以美丽的思想悦人了。只可惜仓皇出 逃,在西域混了两年,沾惹了一身不食人间烟火的臭毛病,现在回到凡间生活才 发现全是浪费,连张装点门面的美丽文凭都没拿到,哪怕是人类学的,哪怕是硕 士呢。   果然。好好一接到电话就直嚷起来:“你还想挤进来呀。北大正闹教改呢, 不是留洋博士估计都呆不住了。连我还不知道饭碗保不保得住呢。我还想出去呢, 你倒回来了。你现在回来,可不就成了一只搁浅的大海龟。找死呀?!”   范泛无话可说,好好怕把她打击得太重,忙问:“你有发什么论文吗?英文 出版物可是对找教职帮助很大的。”提起这个,范泛就有一肚子牢骚:“你知道 中国人要在英语世界里发东西有多难。人家都说香港来的学生英文好中文不好, 台湾来的学生中文好英文不好,大陆来的学生中文英文都不好。这么两头不沾, 还偏偏中国人做中国研究又要用英文写作,语言不也是霸权吗?”   范泛还滔滔不绝要待说下去,不管这么语无伦次逻辑混乱,毕竟用中文做 PRESENTATION比用英文痛快多了,却发现好好早已噤声。隔着电话线她也看得到 她一脸肌肉松弛的坏笑, “拜托呀小姐,反穿格瓦拉体恤一脸青春痘的愤青早 都过时了耶。年纪一大把了你还在玩儿学术愤青呀。怎么我们都老了,就你还天 真呀?拜托你换个新 POSE好不好?发展才是硬道理也。”   是呀,连当年雄心壮志要成为中国法拉第的女友都开始忙着讨价还价小复式, 在网上贴小主妇装修日记,还象美国人一样养了两只猫,三条鱼,她还有什么理 由不老呢。老天真一样活了另一种错过的生活。   范泛放下电话,把给泗泗买的SWATCH表放在台灯上,把自己丢到他那张宜家 买来的大床上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了─还是保持他最赞许的睡姿。   再次回到了云端的日子,软而腻,缠人而忘忧。挨着他坐在学校又小又臭的 湖边。两人贴得紧得不能再紧,有相依为命的错觉。听他低声吟唱BLOWING IN THE WIND。只在这一刻,他的光芒大过了他自私的完美,而她对他的恋慕也超出 了男女之情之外,月亮沉到湖底,湖水静静站立。我们歌唱,然后死去。   歌声越来越响,单调成了巨大的立体马达声,而她抱着一摞厚厚的精装英文 书找着教室。后现代的建筑里巨大的迷宫,倾斜的墙壁勾勒出巨大的废墟。她推 开一扇扇门,一次次用英语重复着对不起。考试铃响了起来,她绝望地把两眼睁 开。电话里是泗泗,“晚上部里有个重要的活动,我可能要晚点回去了。”她无 力地对话筒点了点头,放下了电话。他们之间除了夫妻的名分,其他种种老夫老 妻的厌倦机械漠然还真一点不少。从前那种神出鬼没道一句“我爱你”就挂断的 电话就算她还耐心接,他却再没耐心打了。城市已是这般衰败,最精致的调情也 是多余。   懒懒起身,范泛打开冰箱,从那些排列漂亮可供随时展览的蔬菜里找些最容 易做的对付一顿。她知道即使自己勉强上得了厅堂,也还是进不了厨房,尤其事 事高调的他对厨艺又怎么会不挑剔,连圣人都说“食不厌精”。最拿手的是中国 人美国人都觉得奇怪的芝士荷包蛋,芝士土豆堡,放在绿得惨蓝的塑料碗里。连 她自己也是饿到不能再饿的时候嚼也不用嚼地吞下去。也就K会吃到眉花眼笑。 最大的好处也就是不用央人带她一周去一次超市,下课以后背个双肩包去加油站 小店塞两盒鸡蛋,两包芝士就好了。也就这点简单还让她觉得年轻,手脚还有力 气,背个大包一耸一耸走在林荫道上,和擦肩而过踩着单排轮的阿拉伯女子挤挤 眼。 自由之国度里自由得毫无名目。   吃完饭去厨房洗碗,可是水池又不知怎么堵了。范泛习惯性地去找水池上方 垃圾粉碎器的开关。墙上什么也没有,她才悟过来,原来时差把那个小小的按钮 也变走了。眼看一池漂着油腻菜叶的浊水迅速涨起来,她简直比洪水到来时诺亚 一家老小还慌,手忙脚乱用手指清理着水槽,怕他看见,不说什么,那种眼神就 先让人冷了一半。她差就差在这些小小的瑕疵上,而他好就好在没有这些小小的 瑕疵,偏偏她又鬼迷心窍相信生之乐趣不外乎这些琐碎的细节。   以前她最不爱听妈妈说她读书读傻了,杀只鸡破条鱼都不会。她于是最喜欢 美国,看到超市里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的鸡鸭鱼肉,觉得生活真是简单而美好,让 百无一用是书生的她也有了活下去的信心和保障。是保护生活低能儿的天堂,收 音机说明书都象字典那么厚一本,常见问题第一项,如果收音机不响了,一检查 是不是没有打开开关,二检查是不是打开音量。可是桃花源住不下去了,她为了 他,还是不得不回来面对柴米油盐血淋淋的现实。   打开泗泗的电脑,出国前他自己设的徐渭 十八字箴言 进化成了横陈着的巨 大玉体,当然不是她的。是谁的她也并不关心。不用看,她知道他还有满满一个 文件夹。网络也就这点好处。也就这些地方让她觉得安心,至少他也有不完美不 自恋的一刻,至少他还贪恋别人,象他精致五官下偷偷一口歪七歪八的黄牙,还 有变水仙前爱人和被爱的可能。他总此地无银地坚持这都是艺术图片,她不去驳 他,心里却松一口气,毕竟健康一点才会肮脏一点。她又怎么会怕网络明星的电 子身体。只是此地无银的羞涩都没有了以后她不免后怕,怕自己其实无力接受赤 裸的真理。   打开信箱,里面除了垃圾邮件外,就是K用中文勤奋地给她写的一封封道歉 信。“对不起。我做了错。你为珍妮付出了很多心和很多血。可是我都扔掉了。” K中产阶级干净理智的道德观也是她有时寂寞无眠时唯一的安慰,虽然还是当个 不太好笑的笑话看。K不知道他的来自东方的爱心天使也有着东方式的残忍。   范泛依然没有回信,心里却有种挑逗的快意,隐隐期待着更多的兴奋。她退 出信箱,转念又想,不如给系主任发封信探探口风吧,也许最后还是不得不回去 的。谁知道呢。措辞着和导师重新修好的邮件,她转眼看见桌面右下方矮墩墩一 个企鹅,是泗泗的QQ 。K教过她怎么破译电子邮箱的密码。她忍不住黑进去,信 手翻看他的聊天记录。原来泗泗有着如此恶俗的网名和网恋。最为之气结的是他 不但把若干个她的妙语据为己有互相贩卖并且把讲给她的笑话也讲给另外的她听。 他把她对他说的喜欢听冰盒里的冰被敲碎象你看着我的声音复制粘贴了无数份分 发个无数个网上情人。他的童年记忆,他的精致淘气,他的完美自私。原来对于 他,什么都可以分享。甚至他对她描述得那么诗意的那次在浴缸中和自己的作爱, 也不吝对网络暴光。快被淹死的快感,泡沫的暧昧手指,身体的欲望地图。   她转过头去,怀疑地看着这个小小的房间,层层叠叠堆积的记忆从来也也不 被她所垄断。那些填充她使她立体有重量被地球吸引的记忆象水珠不可阻挡地慢 慢流去,她一点点透明要被蒸发在仿如群交后甜腥的空气里。原来她一厢情愿的 自我牺牲也只是他集体意淫的一页装饰。自以为能分享他的电子欲望也是一种开 明和亲密,却原来还是开明得不够彻底。曾让自己抑制羞怯努力感动过的话,被 自己再从网络窥见竟是这般恶浊。   范泛不能控制自己,急急跑进洗手间,对着马桶干呕。转头看见粉红得暧昧 的浴缸,仿佛还漂浮着他的巨大的被浮沫簇拥的身体,她亦只是浑浊的肥皂泡之 一,或是被他吃下去的无数植物之一。她忍不住吐了又吐,直到抽空,原来人体 装得下这么多肮脏。原来没有了浑浊原来就可以没有体重。竞争不过电子身体, 至少她可以先退出,在他的退出宣布她的失败之前。   这里是呆不住了,范泛低眉听着暮色从古代的宫殿降落到千家万户,打电话 回那个小城,果然是妈妈拿起电话,听到那一声从来没有温柔过的“喂”,她却 终于抗不住了,哽咽得连“妈妈”都堵住了。象第一次离家上大学,转车的时候 签不到票,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去火车站前的电话亭打电话,看电话的老太太一 口上海话对她嚷嚷着什么。她听不懂。旁边一个人好心告诉她,这边是市内电话, 那边才可以打长途。她这才走过去,提起话筒,拨通家里的号码,听到妈妈略带 沙哑的“喂”,眼泪就下来了。原来过了这么多年,该长大的已经长大,该成熟 的却可能还不够成熟。美国原来终究还是白去了。   妈妈还是那么不会安慰人,只会一劲儿直问:“出什么事了出什么事了?” 她忍住抽泣,说:“妈,没什么。没出什么事。我现在在北京,马上回家去。” “你怎么现在回来了,不怕签证被CHECK呀?”这大概是 妈妈会说的第一个英文 单词,还没等她惊讶,妈妈又说:“不过还好你是文科的,一般敏感专业好象是 理科的。”这么多年第一次知道学文科原来也还是有优势的,不免受宠若惊。   可能是爸爸在旁边提醒了一句什么,妈又问:“什么时候的火车?我和你爸 爸去接你。”“现在还没买票呢?等买完票我再给你们打电话吧。妈妈这次我回 去可能就不走了,陪着你们。”说完这句话,隔着电话线里几千里的距离,她也 能感觉到妈妈的大惊失色。“你不走了?你是说不回美国了?”   怎么每个人都盼着她走呢?去美国又什么时候变成了“回”?她知道跟妈妈 说不清系里的种种人事,简单地说:“妈,反正是有点小问题吧。美国现在经济 也不景气,毕业了也不一定找得到工作。”“人家都能找到你怎么就找不到?你 又不比别人笨,从小就是班上前三名嘛。你看看人家英华,成绩没有你好,学校 也没有你好,不是现在也在美国买房子买车了?”比比比,原来过了那么多年还 在原地踏步的也不只是她自己。话筒里传出来爸爸的声音:“范范,在美国遇到 困难了?说给爸爸听,爸爸给你想办法。”刚才对妈妈的怒气仿佛坚冰遇水化了, 一滴滴都流在她脸上了。只是她知道这次爸爸也没有办法的,她的童年时代那么 万能的爸爸这次对她的希望是怎样地高,这下子又是跌得怎样地重,她都知道。 听着爸爸又唤起自己童年的小名,如魔咒,如穿语,费劲心思绕了大半个圈子, 其实她也只是泛泛又泛泛无数浮末中的一颗。   其实家也是不能久留的,范泛又何尝不是早知道,只是不愿意告诉自己而已。 潜意识里的敏感清醒被揪出海面也实在不是一件快事。她的万能的爸爸也正在迅 速衰老,退了休便天天都是过不头的长周末,电视整天开着,陪着他整天象老猫 一样坐在沙发上打盹。她似乎看见爸爸的眼睛象玻璃一样瞬间失去了光泽,象她 小时候月考没考到第一名时一样。终究有那么多人事是她不能去面对,咕嘟嘟冒 着泡陷于时间深不可测的泥潭。初中时你把爸爸的看破红尘名言写进作文里,活 得颇有些禅味的老师给的评语是调子太沉,有伤身心。并勉励她“生如夏花之灿 烂。” 曾是那么害怕也化为生命轮回中一粒不过是循环再循环的微尘,想的总 是如何从此时此地逃离。生活总在别处,在这个时代人人都说就是在美国。可是, 难道现在还是不得不又逃回来吗?   电话后的寂静,范泛不能去想自己以后若干年的生活:她费尽心思申请了QQ, 却不告诉他,也不与他说话,就看着他整晚整晚挂在上面,把说给她的话对别人 说一遍再说一遍。   也许还是不要再和自己赌气吧,也许K也没什么不好,除了吃多了牛肉的浑 浊口气。也许赞许过她思想锋利的系主任那里也还有转圜的余地。也许美国还是 要用“回”的。   深吸一口气,她弯下腰去提包。有人在敲门,有人在轻轻轻轻用了世界上最 轻的声音唤着她的名字,触手可及,来自云端。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freedns.u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