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freedns.us)◇◇ 未亡人的葬礼 ──于破晓,献给感到孤单的灵魂 作者:白格 走在寂静里, 走在天上, 而阴茎倒挂下来。 Where are we going, Walt Whitman? The doors close in an hour. Which way does your beard point tonight? 定格诗 我们将犯下一些错误, 如同湖水漫过了尖刀, 如同雨点涂抹市政的一角, 妇女丧失了名誉的阴影 在推土机赐给她的分裂里。 然而我们还是 赤身走在街上。 诸如爬行的勇气, 我们可曾拥有 关于炼金术的全部自白? 因为在这里拆散书的老年, 你宣讲的是一滩油墨, 不如福音悦耳,也不能 聊以自慰。 而你却高高占据 孔子和韦伯的讲台, 用变质的奶滴, 显示人之为人, 狗之所以为狗的真理。 如果一息尚存,让我们忘记以下地址: 车站、医院、天堂和书房, 让我们忘记剧院和展馆,园林和大道, 让我们忘记地铁的速度和工地的鲜红, 让我们忘记沉睡的五月和冬天的窒息, 让我们忘了 遗忘已经把我们抓住。 我们活着,不比故事里更加辛苦, 文字太多而不够虚伪。 我们并非是你在冬夜里一个匆忙的 结论。画板的颜料和山坡的草色, 然而不够绿,我们未被阳光感染, 却是永远,永远地走在路上。 第一幕 车站 瞬息的暴雨在脸上浇漓, 这气息三十年来未曾改变。 志刚: 我曾经仰望这一片建筑和陌生的脸庞, 那一刻不知什么叫做疼痛。 仿佛流沙跌进倾斜的街道和棕榈, 古老的叶子和花在黑暗中展现海洋。 我簇拥过温暖的你们多灰而开裂的手, 过去和现在都为自满增添口实。 我走过黄昏的巷道,一条低矮的围墙, 面色古铜的老人在马扎上把鞋修补。 空气里是跳蚤和肉汤的氛围, 我怀揣一张百元寻找着路。 包裹里有坚硬的心和黑色的线条, 我迈出这扇门,就只有钢铁的声音延续家乡。 乞儿: 流浪人,你来自何方? 这儿不是什么天堂。 你可强壮?你可聪明? 你可是又傻又穷?1 千万别开口,我知道 你急着想要逃走。 看看我多么可怜! 不像你还有脏脏的包裹。 那里面盛的什么?馒头 还是铺盖卷? 这里四季如春,你那 玩艺儿用不着。 看看我,我是阜阳人, 来自遥远的皖中平原, 打一出生就跟他们漂泊。 这里睡着我的亲弟弟, 大半年没尝过奶水。 你看他一哭,我就把 脑袋在你们脚下磕红。 啥?你他妈的到底长没长眼, 想问路,那边有警察! 有多少欢颜的旋钮总是相似, 然而大地的无声开始变红。 六翼天使: 看那女子步履凌乱, 那中年人为何靠着车窗? S小姐:“老板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7分钟后我对他说了句操你妈。” 诗人A: 蓝色的桥下黑色的哨兵, 橙光如梳掠过棕榈的手心, 地表结起霓虹的霜。 一排排两个车轮的铁哨兵, 黑夜为它们套上了白色头巾。 而这一整晚无知的游戏, 揉碎的花瓣和淌血的玻璃。 城市的母亲力不从心, 你将收起泥水的围裙, 在那里容忍多少儿女的蹂躏! 眼皮下一只只流出的甲虫, 这么多肉体挤在缓慢的蒸笼, 你们和我是布衣下的稀泥。 今天的回路又是那样匆匆, 陌生女子注视车窗上的梦。 S小姐: 当你终于打开噤若寒蝉的门, 零乱的是白昼或浮幻的面容。 泪水来不及在双眸里滚动, 等明天再开启微亮的朦胧。 志刚: 华丽之都,我爱你残忍的帝国, 这里有乞丐在谩骂中获得快乐, 广场上铺陈着楼宇的辉煌, 洒水车在午夜十点把疾病冲刷, 茶楼里人们保持着纯洁或是肮脏。 这脉搏如粥疾旋我的眼耳鼻喉, 无声如刺芒在肌体丛生。 可为何,颤抖的风拍上我的胸膛? 我的舌根干涩好像天空。 我曾经望见它灰色的脸, 在晚间对我表露惨惨的红。 诗人A: 你说得不对 天空没有色泽, 云片裹起裸体。 我冷, 城市里永远是寒冬。 天空是个少女还是荡妇? 还是一面镜子? 裸裎每个人。 城市之光: 若能够并肩而行 三个或是两个, 肩上搭着彼此 来自想象的异邦。 人群中三五个 倒影斜织,让车轮 碾过四肢和躯干 ──飞扬着钢圈下的碎影。 又脏又累, 回去要冲凉水澡。 我在梦中被走道惊醒, 狭长而高的走廊 我不知道黑夜有那么多色情狂。 你什么时候回家? 他们怀疑女人。 快走夜深了,快跑 灯灭了 请等等我── 警察来了。 第二幕 医院 今天,让我们与死神同在, 他们从不可能的建设中获得了力量。 他叹口气,平摊在习俗的旧床单上, 他的期望和现实主义的结尾 没有不同。安睡的渴望已经来临, 他也许,是寓言里的人物从未出生。 他苍白的脸将比墙纸更白, 我们将不再去考虑他的喉管 里,流的是血还是麻醉剂, 关于暴虐的脾气我们也将要忘记。 但愿不是由于清晨的施舍,他 又听见了护士明亮的托盘 和身上的斑点在唱歌, 他将如何 再度走进夜晚的刀而不被诅咒, 如果他有力气 接过六翼天使的温柔, 时间的软管 困了他那么久…… 失败并非深渊中最后的 猎物,他在春天唱过, 包括雨夜自由的嚎叫。 他拥有进化论的全部知识, 却不幸充当泛灵论的脚卒。 害怕冰雪而没有品尝严冬, 泪水,于是两行清流洗刷秋天的耻辱。 这是我们不可避免的成熟。 然而他关于春天的童话却像 瘟疫一样流行。 六翼天使:加繆说,自杀是唯一严肃的哲学问题;而李斯说,人之贤不肖譬如鼠矣,在 所自处耳。2可怜的孩子,你们相信哪一种说法更加神圣? 生命和死亡的话题已经聊得太多, 集中于意识,而脆弱的诗人 觉得假想之敌把他们谋杀。 卷动了湖水的风使树根皱黄, 死亡频繁犹如午后的饮茶。 “存在”的幻术,若是不接受这体系的磨损, 又何苦一再嗟叹于主体的虚无? 然而我实在地飞掠过一千座城市, 一千座原野、河流和山丘。 我飞掠过落基山的冰雪和严松, 由下而上斑斓的热带与春秋; 我飞掠过马夫拉浓荫密蔽的山头, 也趟过赞比亚沙漠里的河沟。 我到过许多不存在诗人的呻吟的地方, 那里有对财富的热忱,商业的繁荣, 也有焦土的躯壳和古代文明的废墟, 但他们不懂得什么是无病的伤痛,自然 孱弱也并非属于特定人群的专权。 我吻过黑色的滚烫的额头, 听见一声“可爱的面包和小狗……” 后变得更坚强,我化身驼背 的妇女在白色的床单间隅行, 目睹疯癫成为被侮辱和损害 的理由;还有他满足地释放 怪异的笑容,把针头和皮管 丢给不属于让他活下去的选择。 你们还在哭,还在笑,追逐着 无翼的天使从二十四层坠落, 而我如风般轻柔,无力塑造 高高举起,缓缓降下的命运。 病床上的舞者,呼吸局促;却开始有规律地起伏,“无数个拥有太阳的日子……”: 是鲜花让啤酒显得狂热, 在雪白的肌肤的下午 当我收起对肖邦的失望, 春天忍不住谋杀了我的孤独。 从窗外万物繁茂的表情 人们欺骗,并且活到满足, 垃圾是掩盖了一冬的珍藏, 那些遥远的使人迷失的路途。 (我们曾多么惊喜的礼物!) 在香烟和转椅中道别的日子, 不过是欲望又添了一个杀手。 灵魂的桅杆在断裂以前 把地图继续让鸟儿来承受。 据说有些人已经告别了平庸, 可欢乐还需要犯罪感来填充; 生活可是一部暗红的巴士, 只有艳舞才能在窒息里平衡。 弥散的尾气扔给我久久的苦闷, 直到死前把故事完全领悟: 淫欲是自由造向人间的使者,大人们 另一个已死的叫做孤独。 孤独: 谁在假借我的声音? 如果不是在床上躺得太久, 便没有资格奢谈认识我。 志刚: 我不认识你,我不孤独; 我没有在床上躺过一刻钟。 过去没有,现在也空空, 你可通晓说走就走的理由? 孤独: 无非是现在,把有形的机体 和符号交换。留给敏感者 不合宜的谈资;你们太想亲近我, 把千道枷锁留给同胞。 穆旦: 我要向世界笑, 再一次闪着幸福的光。3 第三幕 天堂 六翼天使: 当我一觉醒来, 翅膀已经不在。 温斯坦?奥登: 为了把一切不可能的变成可能, 再把最初的道路遗忘, 今天这里是阴谋家的土壤, 而昨天,文字已经把他们的灵魂玩弄。 书本身成了你愈来愈美的前奏, 皮鞭是一种创造,而你的抱负 是锁链,双手把爱人还有孩子 固定在埃及墓穴的底端。 来吧,赵高,时间不受控的兄弟, 和王司徒一起掂量珠宝, 昨天用骰子赌一把社稷的前途, 是机枪还是玫瑰拯救了五月的王朝? 让他们混浊的双耳通上电流, 粗心的旋律遭到原教旨的干扰。 提醒我人间的考卷,童年的侵犯属于主教, 你们是对侵犯者的侵犯,你是邪恶。 穆旦: 在一场战争,或文字游戏中, 我们不过是撕掉的纸牌, 仅存于白头翁的牙缝中。 温斯坦?奥登:1968年5月你在哪里? 穆旦:我被人从南开的图书馆撵出来,关在牛棚里。 1968年你在哪里? 温斯坦?奥登:我在葬礼上和男孩调情;原野上布满怪兽的声音。 穆旦: 弗吉尼亚烟草里抽掉衷心的文字, 我们的母亲不再为狗所凌辱。 你用智慧浇灌丰碑,又把它摧毁, 在你彷徨的地方牛津神采依旧。 温斯坦?奥登: 失去宠爱的狗长于摇尾乞怜, 而他们确实诚心地 颂扬塌陷的龙床。4 志刚: 宛如钢铁的形体易于弯折, 漆黑的暴力局限于谄媚。 被冒犯的轻易把瓦罐击碎, 于是炭素飘升,使人间形成。 文学青年: 你的话语容纳了太多晦涩, 你是谁?象征完整的创痕? 志刚: 希望在花房里点心铺间贮存, 希望在网络时代狭窄的稻草间逃奔。 那一晚我们蹲在复杂结构的墙下, 望着被缚的月亮慢慢涨红; 把尊严遁于严厉的徽章, 摇晃着,而警觉不过隔壁的浓汤。 白雾渐渐升起,代替了视觉, 置换儿童的嬉戏,锅里的渴望, 使我们莫名地惊于这生之浮想, 用靴子和手铐煽动尖叫的需要。 而我们赤裸犹如群众的舞台, 赤裸,把体温白白地奉献给夜之芳香; 我们是画家,妓女,落魄的诗人和小偷, 我们是默会的阶梯的产品, 被同意的时代,放开秩序、伦理, 我们是在斗争中得到加强的分母。 文学青年: 你当真,也许是寓言里的人物从未出生? 志刚: 你看我站在这里,没有流血, 我的眼睛只怒视着自己。 文学青年: 你为什么不再说话? 志刚: 他们垄断了所有非肉体的喉咙。 文学青年: 当一颗又一颗的精神原子弹, 被我们的肉体宣判了徒刑, 纸屑在横飞,老人和小孩 点燃教条的篝火,在街巷。 谁让我们彼此陌生? 谁让我们丢失了纯情, 飘逸在路上? 你和我滋生这零和的法则。 小波: 一个人拥有此生此世远是不够, 欢迎你不用再强忍绝望而生活。 文学青年: 我们生活在语言的壁垒中, 自己设置了障碍重重。 拨开所有非生物的牢笼, 让我看看废弃良久的你── 小波: 如果是那样,你对我了解不深, 我记得说过的唯一的话, “春日草长马发情。” 文学青年: 你这黑夜里的精灵, 你这童心的教唆犯! 小波: 别把我当作权威世界里 同魔鬼交易的浮士德; 别把我当作樱花的种子, 我曾是一条清泉,指向好奇的山川。 文学青年: 让我把血液熔进你的财产: 三个时代的寓言和一部自由书。 让我共鸣你那孤独的叫喊, 以温暖我麻木的灵魂, 不再迂阔地冷视天才,而明了 热爱是一切美感的源泉。 想象的世界,诗意的世界! 你甚至揭开了痛感的 薄纱,被污损的白雪,关于 男人的似水柔情。 小波: 沉痛感。理性!理性!理性!!! 温斯坦?奥登: 太亲热了,太模糊了。 文学青年: 天才的异教徒, 爱琴海无以伦比的继承者! 我们无法从你形骸的狱里 获知浪漫的诗人。 我们仰视不见你忧思的烟卷 里烧掉了巴比伦花园。 因为我们曾有太多的岁月 太少的勇气: 涸泽之鱼,如何把 瞬间的泡沫珍惜? 那皎洁的文字,闪亮的思想! 让我们如男爵一样 抓紧气球。 柯希莫: 你要来便来,加入这幻想的行列, 而脚板下不是意淫的对象。 沙漠里震颤从未停止, 无知者如泥土从车门摔落。 期待他们用月亮代替饥渴吗? 天堂能够带给他们什么? 你的光明正是我所要逃避的, 坏死的肌肉不会为明天祝福。 你们创造了我,和米兰并辉, 但他们的流泪不是缘于蜗牛。 卡尔维诺: 对于符号以外的世界必须保持陌生。 第四幕 书房,或通向书房 我,回到了我自己。 夜之手,温柔地吻我, 让我在蜗牛的虚荣里想到你, 你现实的幻觉把我浸湿。 最初的灯光会盘问夜, 在刚才的一声报站过后, 那个淋湿的少女去了哪里? 只有车门的叹息, 似乎,我们不过是静止的肖像画里 没有方向感的陪衬。 我们还不曾失去, 一出浪漫爱情的主角; 用薄纱拂我们的假面── 而夜,把你水果的闪光交给我, 让我伴你的快感在树影中深入。 一个世界的成熟把我们想念, 你输送真理,而我是 不体面的衣角 反复的申辩者, 从一开始就把风暴失去。 躺下以后他们找到了, 被传染的理想的回忆, 于是他们在欲望里化为泥灰。 在《夜店》里暗灰色的胶片里,童芷苓仪态万方;而已经失去婀娜身材的周璇痛哭失声 :“小杨,我真的受不了。我们这么活着干吗?” 我想念着你,身边是 停滞在婚礼中途的轿车。 我看见长长的花彩,在肠道 的蠕动中,无奈吐出烟圈。 一个新生命的恐怖就要来临。 他们很快,就会目睹灯箱的广告: 为了您的托付,我们全力以赴, 加上了韵脚的生活 让我们牢记 这机械规则的惨重教训,即将 伴随那个可怜男孩 一个礼拜的黄色回忆。 谁让我们在这世界中眩晕,竟奢望 能避免方寸之地的小小喜剧? 结束了“生活”的老人, 在小方桌上收拾残子的象棋; 一脚跨进门槛的学生, 跑回来争论习题对错。 地铁广场前流动的眼睛 露天舞蹈新鲜的母亲。 耳鼓潮湿的巡警踩上引擎, 大摇大摆给夜晚洗牌。 你是我靠在车窗的脑袋,所以 刚才两车交错, 你离玻璃的血肉只有瞬息之隔。 而你浑然不知,你已经睡着。 克利福德?格尔兹: 这世界已有足够多的深奥, 留待我们无止境的争辩。 在“911”事件2个月后,我写过一首诗,献给在阿富汗充当炮灰的人们, 游移于肉体对不死的一缕思念, 即将回到灵魂的小小故园, 安抚墙角的呼吸,蜷缩的苍白, 无法阻止冬天如潮水般涌进。 因为三十年的硝烟隔断了渴望, 全世界都麻木在生命的边缘。 诗中多数的文字,在我今天看来也是废墟:世界并没有麻木;只是,苦难太多,人们来 不及一一品尝。 大象无形。文字以分裂开始, 以零度终。我猜想,这是人们 热爱卡夫卡的原因。 而铁匣中的元素将不关心 他们以哪一种方式被化合, 是否完整、均匀,不失去本来的光泽。 而野地的鸭子不会开口说话, 也不会同情猎人将欣赏它们的羽毛。 黑色的白色的还没有过去, 在南海面向彩虹,已不能使我欣喜。 因为复杂性是诗人的死敌, 美与真在书上不能求得专一。 我还是空洞时代里空洞的诗人, 却不期望再保有更坏的持存。 白格: 喧戏,无数必然的铁门后 一种光明在升起。 约翰?多恩: 一种爱掌控着你去爱那莽苍, 身居蜗室心犹在天地玄黄。5 初作于2002年7月 再改于2003年9月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freedns.u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