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freedns.us)◇◇   中篇小说   ——天地万物都造齐了,到第七日,神的工作已经完毕,就在第七日歇了他 的一切工,安息了。   那么第八日呢?   爱城表演   安昌河   一、   你没有听见?我面前的这人直直地瞪着我,把我拉过去,贴在他身上,嘴巴 凑近我的耳朵。那我就再告诉你一遍吧!起初,神创造天地,地是空虚混沌,渊 面黑暗,神的灵运行在水面。神说,要有光,就有了光。神看见光是好的,就把 光分为昼,把夜分为夜,有晚上,有早晨,这是头一日……   我不敢挪步,侧着耳朵,听他咕噜咕噜地说。他的嘴角已经翻滚出了白沫。 他的声音很大,震得我的耳膜扑扑地响,像在敲鼓似的。我真后悔问路,早知道 问上他这么个难缠的人,我还不如自己到处去找。娘经常对我说你找到爱城剧团 就找到你爹了。我说爱城剧团在什么地方呢?娘说,你先到爱城,然后再问爱城 剧团。   神称空气为天,有晚上,有早晨,是第二日……   他依旧咕噜着。我不晓得他在说完了过后,还会不会再问我:你知道么?   他如果真的再问我,我该怎么回答呢?   娘?   但是我娘,我娘她现在怎么样了呢?   离开秦村的那天,是我最后一次跟娘在一起。   翰章啊,娘叫我。我应着,捏着娘的手。娘的手冰凉,雪白,我像捏着根冰 棍。我不晓得娘一身脏得跟从灰坑里爬出来似的,为啥那手会那么干净。雪白。 耀眼。   翰章啊,我昨天晚上梦见你爹了,梦见他在爱城剧团的舞台上翻筋斗,一个 接一个,跟风车一样。可是,他咋就不回来啊!娘说完,开始有一搭子没一搭子 地喘息,那胸口像只口袋似的煽动着。我想给娘抚一抚,揉一揉,但是不敢,我 怕一不小心,就把娘的胸口给戳破了。我怀疑里面什么也没有,就一团气,在里 面鼓动着。   我说你等等吧,爹会回来的。   天老爷啊,你就醒醒吧!刘瘟猪,这个老是自称我爹的家伙,在外面一边痛 苦地吆喝着,一边霍霍地磨着他那把明晃晃的尖刀。   娘,你都想了他这么多年,你就再接着想想吧,我爹会回来的!我正安慰着 娘,刘瘟猪闯了进来,将那明晃晃的尖刀在我娘的床头上拍得哐哐直响。他粗暴 的嚎叫将屋顶的尘土都震了下来:   老子就是养着两头猪,见了我也该哼哼啊,就是不哼哼,养一年到头,杀了 也能落它几百斤肉。养你们这么多年,不仅落不了一个好字,还在背后暗算我!   从我懂事的时候,刘瘟猪就始终说我娘在暗算他。然后我长大了一点,他又 咒骂我娘伙着我一起暗算他。他诅咒我娘将他的一切都暗算了,暗算了他的儿子, 暗算了他的名誉,暗算了他的这和那……刘瘟猪咒骂的时候总是挥舞着那明晃晃 的刀。刘瘟猪曾经有一段时间非常惶恐,他总说我娘要杀他,他说自己晚上睡觉 连眼睛都不敢合上,得睁着一只眼。我看见他睡觉的时候把刀子藏在枕头底下, 第二天起来再就将那刀别在裤带上。这么些年,刘瘟猪好象一直保存着习惯。他 提防着我娘。   从我能够听明白话的时候开始,刘瘟猪就说他是我娘的男人,是我的爹。我 娘却说不是。说她的丈夫是爱城剧团的演员,说我的爹是一个有文化,有思想, 有教养的好男人。他刘瘟猪怎么配呢?你就看看刘瘟吧。一对眼睛始终都是斜着 的,满嘴的胡子又乱又黄。我娘说,他那哪里是胡子,分明是鸟毛。最让人受不 了的是他那一张嘴巴,再好的话从那嘴巴里出来,也溅着一种让人无法忍受的臭, 比那猪大肠还臭!他很矮,像只倭瓜,在腰间缠着根很粗实的麻绳,上面挂着镣 钩啥的,一年四季好象都穿着双肮脏的筒靴,走起路来嗵嗵的声响由远渐近,或 者由近渐远。这样子恶心的人,秦村的人却对他大受欢迎。人们听见他的吆喝声, 就叫唤,刘瘟猪来了,然后围上去,围在他和他的那瘟猪肉旁边。   哦,我忘记告诉你们刘瘟猪是干什么的,他是个杀猪的,专门杀瘟猪的。秦 村乃至秦村四周的那些村庄里的瘟猪,几乎都是死于刘瘟猪的刀下。刘瘟猪说, 瘟猪要在没有死的时候补上一刀,将血放尽,那肉才新鲜。刘瘟猪走到猪面前, 用脚踹了踹那瘫倒在地上的猪,猪哼哼唧唧地艰难地爬起来。刘瘟猪从腰间掏出 那把明晃晃的尖刀,那猪也不躲闪,也不惊慌,拿余光斜了斜刘瘟猪,慢吞吞地 仰起脖子,等着他下手。刘瘟猪叹息说,猪啊,就算你不是瘟猪,早晚也一死, 你下辈子就投胎变人吧,变人可莫变我刘瘟猪这样子的人啊!说着,刘瘟猪唰地 一声就将那明晃晃的刀子喂进了猪的脖子,又飞快地拔出来,然后跳到一边。猪 呜了一声,摇摇晃晃地刚走了两步,就像树木朽了似的,瘫倒在地。乌红的血液, 翻动着泡沫,软软地涌了出来。   刘瘟猪将死猪扛上肩,悠悠晃晃回到家里,吆喝娘或者我给他烧水,然后将 死猪重重地抛在地上。我和娘是从没有过主动给他烧过水的,有一回娘不理会他, 我也不动,刘瘟猪舞着手里的刀子将我拎起来,威胁我娘说再不给他烧水他就把 我捅个透心凉。娘扑过去,从刘瘟猪手里夺下我,给他烧水去了。刘瘟猪真以为 镇压住了我娘,他很得意,一会儿说火大了,一会儿说火小了。娘没有动声色, 她把仇恨埋藏在心里。刘瘟猪很快就得到了我娘的报复,我娘不晓得从什么地方 找的耗子药,拌在刘瘟猪饭里。刘瘟猪命大,只是又吐又拉,趴在床上像得了瘟 病的猪似的,哼哼唧唧地躺了几天时间,就又起来了。   ……神就赐福这一切,说,滋生繁多,充满海中的水,雀鸟也要多生在地上, 有晚上,有早晨,是第五日……   我想告诉我面前的这个人,说我不空,我得去找爱城剧团,找我爹。找到我 爹的时候我就站在他的面前,我会哭着说,爹,跟我回去吧,娘想你想得都要死 了……   当时我到爱城的时候,既兴奋又害怕,兴奋的是我将找到我的爹了,害怕的 是万一我找不到怎么办。我娘正躺在床上,用她最后一口气等着我爹呢!就在我 正想着这些事情的时候,就看见我面前的这个人迎面走来,边走边嘀咕着什么。   你晓得爱城剧团么?我跟你打听爱城剧团在啥地方?我站在他的面前,怯怯 地问道。   你怎么问我呢?问我我怎么知道呢?他的语言很快,像鞭炮似的,涂抹星子 就是那些爆炸过后飞舞的纸片。我还有一件事情要问你呢!   他于是讲起来。最后问我“你知道么?”   这已经是他说第二次了,最后肯定还得问我“你知道么?”如果我说不知道 呢?他是不是还要说第三次呢?我害怕起来。我想,要是我不说出答案来,他肯 定是不会放过我的。   但是他说的都是些啥呢?   那天早上,刘瘟猪弄回来一条还活着的瘟猪,我拿了些白菜叶扔在它的面前, 它撅了撅嘴巴,吃了。咱秦村有一句老话,叫着“人说不出来认输,猪吃不下去 就等死”。现在猪吃进去了。我高兴地爬起来,就往屋子里钻。我要告诉我娘, 那猪能吃东西,它不是瘟猪。   刘瘟猪吼道,你不烧火,跑啥跑的?   我说那猪能吃东西了,我告诉我娘去,养着它,过年就不用再吃瘟猪肉了。 瘟猪肉不好吃,爆的油星也闻不着一点儿香味,还粘锅。   刘瘟猪走过来,叹息一声,像过去的老样,想把手放在我的头上。我一把打 掉他的手,瞪着他。刘瘟猪曾经有很多次做出一副爱抚的动作,想把手放在我的 头上,都被我毫不留情而且毫不犹豫地打掉了,末后,他总是愣愣地看着我。今 天他没有愣愣地,因为他固执地把手放在了我的头上,一边抚摸着, 一边拿爱 怜的眼神看着我,说道,养不活的,它是瘟猪,你好好听我的话,我保证今年过 年不再让你们吃瘟猪肉。说着,刘瘟猪的眼睛闪出了亮晶晶的东西,鼻子头也开 始红红的。   我把柴火烧得旺旺的,锅里的水已经泛起了细细的水泡儿。水就要开了。   刘瘟猪嘴巴上叼着血淋淋的刀子,将那已经死了的瘟猪抱上锅台,拿水浇着。 刘瘟猪在蒸腾的白雾里若隐若现,等白雾散了的时候,那只瘟猪,已经像条大鱼 似的雪白地躺在那里了。刘瘟猪用铁钩把猪挂上木杆,开始开膛破肚。只一会儿 功夫,那只瘟猪就被他三下五去二弄成一块一条的了。刘瘟猪洗干净锅,倒上水, 然后在弄一些老姜、盐巴、香椿树皮和一大盆他自己炮制的卤水下去,将那猪肉 煮得香气四溢。   猪肉呢,香肉呢,香猪肉呢……临近中午的时候,刘瘟猪担着他的猪肉筐行 走在秦村里,他的吆喝声就像那些瘟猪肉的扑鼻香气一样,在村子里荡漾开来。   我早早就弄好了饭菜,因为早上和昨天晚上,娘都是粒米未进,滴水未沾。 娘怎么也不吃。娘说我想你爹。   娘,你就把刘瘟猪当我爹吧,其实他养着我们也不容易……   我的话还没有说完,娘就瞪着眼睛挥舞着手叫唤道,不,坚决不!他怎么可 能是你爹呢?他怎么配是你爹呢?娘叫着叫着,就不出声了。她张着嘴巴,瞪着 眼睛,哈哈地,呼呼地,像条被扔在岸上的垂死的鱼。我吓坏了,我以为娘会死, 忙跪在床前,为刚才那句话后悔得直磕床沿。我哭着说娘,对不起,娘,我说错 了。   娘是在她决定上爱城寻找我爹那天傍晚摔倒的。她看着天空,莫名其妙地哭 起来。娘经常莫名其妙地哭泣,站在门口,望着远处的路头,哭得很专心,声音 轻柔却很悠长,泪水簌簌地掉在地上……   你看见天上的云在走么?娘问我。她的声音很含糊,像是盆被搅和得一塌糊 涂的面汤。   我望了望天空。天空有很多云朵,但是朵朵都像是血染了似的。   没有走动啊。我说。   我得去爱城。娘抹干净眼泪说,我得去把他找回来……   这时候娘就摔倒了。她刚一挪动脚步就摔倒了,跟一棵被砍倒的树一样,声 音很脆地摔倒在地上。   娘,你咋会摔倒呢?我扑在娘的身上,哭起来。娘摔得很重,她的面孔因为 疼痛,已经扭曲了,做鬼脸似的看着我。   娘就算是一棵树,站在这里这么多年,根也朽了,娘是等不到你爹回来了。 娘说着,一张瘦小的脸很快就浸泡在了泪水里。   我一个人怎么也没有办法把我娘弄进屋子里,弄到床上躺着。我在秦村飞奔 着,叫唤着:谁看见了刘瘟猪?谁看见了刘瘟猪?   村里有人对我说,你找刘瘟猪干什么?你怎么还喊他刘瘟猪啊?你们的心真 的就捂不热乎么?你们啊你们啊……说的人拿着指头冲我点着,晃着,然后摇头, 叹息。   我说我娘摔倒了。   有人告诉我,刘瘟猪在村尾鱼的娘家。   鱼啊,鱼的爹啊!我听见鱼的娘在屋子长长短短地叫着。那声音像是从地洞 里冒起的丝丝寒气,让我背皮一阵发麻,心里怵怵的。   听见我的吆喝,鱼的娘的房门嗵地摔开了。刘瘟猪系着裤带从里面钻了出来, 跟在后面的是披头散发的鱼的娘。   我说我娘摔倒了。   怎么摔倒的?刘瘟猪火燎着了屁股似的一蹦老高。   她说她要去爱城找我爹,就摔倒了。   疯子疯子!刘瘟猪连卖瘟猪肉的筐子也没拿,拉着我就往家里跑。   从那天开始,我娘就这么躺在了床上。前天医生来了一趟,我看见他对站在 一旁的刘瘟猪使了一个眼神,刘瘟猪也回答了一个眼神。他们交流的眼神让我突 然想起,躺在床上哼哼唧唧的娘是头得了病的瘟猪。医生告诉刘瘟猪说,不中用 了。刘瘟猪说,那就杀了吧。   你今后就不要来找我了,我也不会来的。医生出门的时候转过身子对我说。 你娘不中用了。   回道娘的床边,娘已经睡着了,我静静地看着娘,看着看着,眼泪就流出来 了。啪地一声,我的一滴泪水掉在了娘的身上,娘被惊醒了。   翰章。娘叫我。   我说娘。   娘抬起手,给我揩干净眼泪。娘的手在我眼前划过,刚好有一缕阳光透进来, 照在那手上面。阳光里漂浮着许多尘埃,跟游虫似的,上下飞舞着。娘的手在那 些游虫中间,熠熠生辉,就如同一尾银色的带鱼,鲜活无比。   我说娘,你的手怎么这么白啊,这么干净啊,跟鱼一样。   娘说我天天用眼泪洗手啊,怎么会不干净呢?现在,我没有眼泪了,想你爹 想得我眼泪都流干了,没有眼泪洗手了……   在那一刻,我打定主意,我要立即去爱城,我要把爹找回来。我看了看已经 静静地睡着了的娘,离开了秦村。   我来到了爱城。   ……天地万物都造齐了,到第七日,神的工作已经完毕,就在第七日歇了他 的一切工……   我面前的这人依然咕噜着,我的耳朵被震得嗡嗡直响,里面就像养着一桶蜜 蜂似的。慢慢地,这些蜜蜂在我耳朵里钻出一个洞,一只一只地爬进我的脑袋里, 然后在里面积聚着,涌动着,仿佛时机一到,就要一下子将我的脑袋爆炸开来— —   我恐惧地大叫一声,跌跌撞撞逃离了他。   第八日呢?他的声音疯狗似的,将我追了好远……你知道么?第八日上帝做 了什么?   二、   我是在爱城剧团遇见阿三的。   我漫无目的,像只没头苍蝇似的在爱城四处奔走着。我气喘吁吁,惊魂未定, 我不敢问路,我害怕又会给人揪住,问那些根本就听不懂的问题。   你跑什么啊,是偷了人家东西,追来了么?   我回过头去,看见阿三站在那里。阿三穿着一件女人的花格子衣服,因为没 有纽扣,就用一根黄颜色的电线缠在腰间。下面穿着一条腿长一条腿短的裤子, 脚上是两只颜色不一样的一大一小的皮鞋。手里拎着一个铁锤,还有一根塑料编 制袋。   我没有偷东西,我说。我在找爱城剧团。   这就是爱城剧团啊。阿三说着,冲我招招手。我看见他面善,就走过去。   这就是爱城剧团?我问。我娘曾经告诉我说,爱城剧团是爱城最好的房子, 气派得很,上了一溜儿宽阔的台阶,你仰头一望,上面是“爱城剧团”四个红色 大字。   但是,有着“爱城剧团”四个红色大字的爱城剧团在啥地方呢?   摆在我的面前的,是一片废墟。残垣废壁上斑斑点点地洒满了冰冷的阳光, 阳光正在一点一点浸透到那些废墟里去,好象眨眼就会没了丝毫痕迹。   你发什么愣啊!阿三走到我跟前,向我伸出一只手。有钱么?给点,我还没 有吃东西呢。   我把口袋里的钱抓给了阿三。阿三很高兴,扔掉手里的铁锤和编织袋,就走 了。我坐在废墟上,等着他回来。   等到黄昏的时候,阿三才慢吞吞的回来,他抹了抹嘴巴上的油腻,说你怎么 没走啊。   我说你没有回来,我怕你的东西掉了,就给你看着。   你这人还真不错!阿三冲我的肩膀擂了一拳,问道,你找爱城剧团干什么?   我说找人,找我爹。   你爹?   我说是的,找我爹,我爹在爱城剧团,但是现在这都成了这样子了,我到啥 地方去找呢?我急了,眼泪汪汪地,想哭。   我叫阿三!阿三想我伸出手,说咱们握握手吧。我们握了。阿三的手很脏, 上面满是痂疤。   今后你就当我是你最好的朋友!阿三说,你别急,我帮你,给你出主意,帮 你找爹!   阿三,你真能帮我找到我爹么?我抹抹眼泪。   当然能,要是找到你爹,叫他给我管两顿饱饭就行了。   我说那当然。   你知道你爹的名字么?阿三问。   我摇摇头。   不知道?阿三惊呼道。   我说我从来没有见过我爹。   那去什么地方找啊?阿三痛苦地拍着自己的额头,后悔自己刚才的允诺。   我说我晓得我爹长啥样子啊,一见面,我就能够感觉出是他。   那还差不多!阿三把我从地上拽起来,说你肯定今天晚上没有地方去吧,跟 我去住,今天晚上好好吃一顿,明天就去找你爹!   爱城上灯了,亮晃晃的跟白天没有什么两样,只是那五颜六色的灯光,很快 就刺得我的眼睛流出了泪花。我牵着阿三的衣角,行走在爱城里。我有一种预感, 还没有等找到我爹以前,我就会消失在爱城里,跟黄瓜叶上的一颗水珠一样,太 阳一出来,顷刻间烟消云散。   阿三把我带到他称之为家的地方。那是一个桥洞,里面全是破烂的鞋子和废 弃的轮胎以及塑料瓶、肮脏的衣物,还有大大小小的塑料口袋和酒瓶……我们就 蜷缩在里面。   也不知道疯子什么时候回来。阿三说。   在我们吃过饭“回家”的路上,阿三想了想,去店里买了袋方便面,说是给 “疯子”买的。我问疯子是谁,阿三说今天晚上跟我们住在一起的。阿三告诉我 说,他原来是没有地方住的,公园里太冷,车站里又会挨揍。最后看见了这个桥 洞,但是这个桥洞已经有人住了,就是那疯子。疯子没有赶他走,把屁股挪了挪, 给他让了个睡觉的地方。   阿三说自己也不清楚是什么时候因为什么到的爱城,好象是他一觉醒过来就 发觉自己在爱城了。在爱城阿三最主要的工作就是砸钢筋。看见哪里拆房子了, 阿三就跑去,砸那些水泥板里的钢筋,砸出来卖了,混饱肚子。但是不好砸,尤 其是爱城剧团的那些水泥块儿,坚硬得跟人的心一样,砸一下,冒股白烟。阿三 说要不是遇见我,他今天晚上肯定得饿肚子。   有劲我就去砸钢筋卖,没有劲我就去拣那些破烂卖。阿三正说着,只见疯子 钻了进来,什么话也不说,就把自己丢进了那些破烂里,睡了。   阿三走过去,从口袋里掏出方便面,扔在他身上。疯子坐起来,撕开方便面, 嘎巴嘎巴地嚼起来。   借着微弱的光亮,我看清楚了他的面孔,差点没惊叫起来,因为我身边的这 个疯子,就是今天揪住我问“上帝第八天做了什么”的那个人。我不敢吱声,悄 悄把身子往边上挪动着,然后轻轻把把后背向着他,装做已经睡着了的样子。   阿三缩着脑袋,将脚努力收拢,贴在肚皮上,像一只被滚水烫熟了的虾子一 样,一动不动地蜷缩在那里。他很快就睡着了。   我怎么也睡不着,头顶上不断飞驰着车辆,它们的车轮和桥面摩擦出闷沉的 声响,在我的脑袋上碾压着。我的脑袋被碾压成了一张纸片,这张纸片像只风筝 似的,被风一吹,就扑扑地飘忽起来,越飞越高……我看见秦村的人都走出了家 门,他们站在田坝里,脑袋向上张望着。张望着那只飘飘悠悠的风筝。   我看见了刘瘟猪。   刘瘟猪手里拎着血淋淋的刀,在他的脚下,躺的不是瘟猪,而是我娘。   我扑过去,扑在我娘的身上,边哭边叫骂:刘瘟猪,你为啥要杀死我娘呢?   刘瘟猪冷笑起来,冷笑居然也可以笑得前仰后合。   我痛哭得无法控制,他当真将我娘杀了。刘瘟猪曾经说过,他要把我娘杀了, 杀了当做瘟猪肉卤起来,卖给秦村的人,让秦村的人都来吃我娘的肉。果然,刘 瘟猪担着他的筐子,里面装着热气腾腾的我娘的肉,在秦村大声吆喝着,“买肉 呐,香猪肉呐!”   我看见秦村的人蜂拥而来,递给刘瘟猪一把把钞票,然后从他手里接过一块 块热气腾腾的肉。我心疼痛得像的是碎了,我想从他们手里抢回来那一块块肉, 却被刘瘟猪死死抓住,我挣脱不了。刘瘟猪你把我娘杀了,我也不会喊你爹的! 我抹着眼泪。   刘瘟猪长叹一声,从口袋里抓出一把糖果,说娃,你喊我爹,喊声爹,我就 给你吃这糖。   我爹在爱城里,我不喊你爹,我也不要你的糖。我说着,想走开,但是身子 却被那些糖果粘在那里,挪不开步子。   在我的记忆里,有一天中午,刘瘟猪悄悄从口袋里拿出一把糖果,塞在我的 口袋里,叫我出去玩。我出去了,剥了一颗糖在嘴巴里,甜丝丝的感觉让我对刘 瘟猪充满了感激。我心想,如果是在僻静的什么地方,我一定会叫刘瘟猪一声爹 的。当我走了一段路的时候,我突然想起,我娘在屋里,说等我陪她睡觉呢。我 害怕起来,我怎么能够为了几颗糖抛弃我的娘呢?我一想到刘瘟猪举着刀扑向我 娘的光景,就恐惧不已,马上向家里奔跑着,呼喊着我娘的名字。我的嘴里含着 糖,声音在午日的阳光里含混得像是水田里那些稀泥冒着的泡。   当我推开房门的时候,我娘正扎哈着双腿,赤条条地被光着屁股的刘瘟猪压 在床上,发出痛苦的哀号声。   娘!我哭着刚要扑过去,刘瘟猪跳下了床,跑过来,拎起我,将我扔到门外。 然后轰地关上门,我再也推不开了。   屋子里我娘的嚎叫声比杀猪还惨烈。   我一屁股墩在地上,两脚刨着泥土,哇哇大哭起来。我的哭叫声惊动了四邻, 大家纷纷走出家门,来到我的身边,刚要关切地问我,就马上被屋子里我娘的嚎 叫声吸引了。大家侧耳听了听,捂着嘴呵呵笑起来,个个都是乐不可支的样子。   救救我娘吧。我向大家哀求着,你们救救我娘吧!   有人上前把我从地上拉起来,笑着说,你的娘现在正乐和呢。   一个小伙子咯咯的笑声像是母鸡生蛋过后的欢叫。呵呵,怎么会这么夸张呢? 怎么会这么疯狂呢?   这时候,只听得刘瘟猪嗷地一声尖叫,我娘的嚎叫声突然停止了,屋子里一 片沉寂。正午的阳光静静地洒在大家的脸上,大家的表情在那一刻都凝固了,凝 固在了我家的那扇破门上。我知道,我娘在这一刻被刘瘟猪那锋利的尖刀刺中了, 她的喉咙上正汩汩地冒着鲜血,鲜血慢慢地在她雪白的身体流淌着……   门嗵地开了,刘瘟猪赤裸着上身,提着裤子走出来。呸!他冲地上吐了一口, 竟然是鲜血。那鲜血在阳光下飞溅成了一朵艳丽的花朵。   日你妈,敢咬我!刘瘟猪疼得嘶嘶地吸着凉气,又呸地吐了一口,地上又绽 放开一朵鲜艳的花朵……   想到那天中午的情景,我坚决地离开了刘瘟猪手中那些糖果的诱惑。我继续 在秦村上空飘忽着。   我看见了我娘。我娘站在高高的山梁上,我的娘啊,你腿不好,你病了,你 已经被医生说不行了,你为啥还站那么高呢?我的娘拄着根木棍,遥望着远方。 远方,就是爱城啊!   娘。我哭着,上前搀扶着娘。   我在等人啊,等你爹呢。娘说。你哭啥呢,娃。   我说娘啊,我看见你被刘瘟猪杀了啊。   娘没有理会我。   娘,回去吧。我望望爱城的方向,说,我爹会回来的!   我怕他找不到回来的路了。娘说,我得用我的眼睛给他瞧着那路啊,他要是 走错了路,就回来不了,娘就见不着他了,我得给他看着路啊!   风起来了,风将我娘的头发吹拂着,在她的脸上,她的眼睛前面飘着。我的 娘在这时候仿佛真是一棵树了,一棵站立在这里的,等候那个回家的人的几百年 的树了……   我不忍心惊动娘的守候,我又飞起来。悠悠晃晃地飞了起来,飞过树木,飞 过房屋,飞得和太阳一般高了……   三、   我和阿三起来的时候,疯子已经不见了。   他呢?我指了指那个疯子蜷缩的地方。   他早走了。阿三说。   他去啥地方去了?我问。   他去找答案去了。阿三说着,走出桥洞。   你晓得上帝第八天做了啥么?我跟上去,牵了牵阿三的衣角,问道。   你知道他?阿三回头斜了我一眼。我跟阿三讲了我昨天的遭遇。阿三叹了口 气告诉我说,你别小瞧了疯子,疯子是爱城的人。听说他的爸爸妈妈一个是很大 的官,一个还是什么教授。但是疯子却怎么也不愿意回他的那个家,他成天在外 面跟人问答案,问“上帝在第八天做了什么”。   人家是咋的回答他的?   他如果找到了答案,他还会问你么?阿三说,据说疯子以前是不疯的,还是 什么大学生,后来被下放到了一个农村,他和那里的一个女人喜欢上了。后来那 女人死了,说起来都吓人,大清早的,我们就不讲这个了。   我说你讲讲吧,你不讲,我会老想着这事情,找起爹来也不利索。   阿三想了想,说,好吧,我给你讲。阿三说,那个疯子先前是爱城出名的大 才子,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尤其是他拉得一手好二胡,一旦拉起来,就是刮大 风,那风也得绕着他家的房屋走。他拉,他喜欢的那女人唱,那女人可是副好嗓 子,唱起来,星星听得都不会眨眼睛。这两人,在那村子里被人称之为地上董永 郎,天上七仙女,简直是绝配了。但是谁都知道好鸳鸯过不到老,再好的戏文最 后也是曲终人散。知道为什么吗?老天妒忌啊!果然,那年秋天,有人听见他的 二胡一连响了三天三夜,那三天没有人听见狗叫,没有人听见鸡鸣,太阳不露影, 月亮不见光,那曲子听得那村子里的人个个揪心。这曲子怎么这么哀怨,这么让 人肝肠欲断啊?怎么只听见曲子声,没有他女人的唱词呢?有人实在忍不住跑去 看。原来他的女人已经死了三天了,躺在他的身边。他拉着二胡,好象是在等他 的女人起来跟他唱呢。   村里人不顾他的阻拦,将他的女人葬了。你道怎么的?他在夜里爬上坟头, 将他的女人又扒出来,抱着怀里,将那二胡声又拉了起来。村里人受不了了,就 把他送回爱城,送进了医院。   我听到这里,以为事情算完了,就舒了口气。   你以为这事情就这么完结了?阿三瞪着我。那是一天夜里,村子里的人都睡 得像是熟透了的烂苹果一样,整个村子里都飘着香甜的鼾声。这时候有人猛然间 被惊醒了,惊醒他的是二胡声,从山头上飞过来的二胡声。那二胡声就跟子弹一 样,很快地就打中了村子里每一个人。那二胡声拉得一个个心肠都像是被揉碎了, 但是想着可能出现的场景,一个个又吓得背皮发麻,透心儿凉。你知道为什么吗?   我摇摇头。   大家鼓起胆量,打着火把,顺着二胡声爬上山头,你知道他们看见了什么吗?   我心头一怵,点点头。   对,你肯定猜到了。阿三打了个冷战,说道。大家看见他抱着他女人那已经 腐朽了的尸体,正动情地拉着。他拉得太动情了,他女人的脑袋,什么时候滚在 他脚下的,他也不知道。他就那么拉啊拉,好象不把他女人唤起来就不罢休。   后来呢?我不想再听这些了,这太恐怖了,我想快点知道结果。   后来村里人把他绑了起来,谁也不敢放了他,连着绑了三天,也没有想出对 付他的什么好办法。后来有人去求一个老中医,许了几只大公鸡,得了一副草药, 然后熬煮出来,强逼着给他灌了下去。知道那灌的是什么吗?梦婆汤,就是让他 忘记以前的事情,忘记他的女人,忘记他到过的那个村子。然后把他送回爱城。   后来呢?我心里浮起淡淡的忧伤,望了望天空,天空灰蒙蒙的。   后来他果然忘记了那个村子,忘记他的女人,他也忘记了吃喝,忘记了睡觉, 忘记他的爸爸是谁,他的妈妈是谁。阿三叹息道。后来他的爸爸和妈妈嫌弃他, 就把他寄托给了爱城的教堂,让教堂帮助照顾他。他在教堂里一住就是十年。听 说他每天里念叨那些经文,然后祈祷……十年里,爱城的人谁也没有见他走出来。 就在爱城的人已经忘记了他的时候,他出来了,斯斯文文地跟每个人寻找他的那 个答案。   上帝在第八天做了啥?   是的,就是问这个问题。他在爱城问了差不多十年了。   那些人都是咋回答他的?   开始的时候还有人仔细去想的,有的回答他说上帝在第八天还是继续休息, 有的回答他说上帝在第八天又开始制造什么什么了,也有人说上帝在第八天娶了 个女人……反正怎么说的都有,后来大家烦了,也没有谁理会他的那些问题了, 不是躲着他,就是凶着他,他一般也不敢随便拉人问了。   你晓得上帝第八天究竟做了啥么?我问。   呵呵,我又不是疯子,我怎么知道呢?阿三乐了,说咱们还是赶快给你找爹 吧!   我简单地告诉了阿三我爹和我娘的故事。说我爹是在我们村上演戏的时候认 识我娘的,但是他把戏演完了就回爱城去了,我娘就再没有看见他。现在我娘快 要死了,我得把我爹找回去,那怕是见上最后一面。因为我娘已经等了这么多年 了,不见我爹,只怕她是死了,也不会瞑目的。   我和阿三几乎是花了一个上午的时间,才将我爹的样子搞得我们两个人都很 清楚了。   我自晓事的时候,我娘就跟我不停地说着我爹的事情,说我爹长什么样子。 比如说我娘看见了弯弯的月亮,就会想到我爹,说我爹的眉毛长得很像那月亮, 弯弯的,浓浓的。要是我给娘端去一碗清澈的井水,娘在喝之前,总会说,你爹 的眼睛,比这水都还要清亮。如果门口那几棵向日葵开花了,娘会说,你爹笑起 来,比向日葵花开还要好看……每当娘说起这些,她的眼睛里总是流露出沉醉的 神色,看着月亮忘记做事了,端着水忘记喝了,望着向日葵痴痴地笑了……娘的 这些比喻和描述尽管在我的脑子里很深刻,但是我爹的模样在我的记忆里却是残 碎的,我没有办法把娘说的那些有关我爹的眉毛、眼睛、笑容和行走的样子组装 起来。想要具体,这很困难。   你怎么会这样呢?你娘告诉了你那么多!你怎么连说都说不清楚呢?阿三很 生气,他拿着根树棍在地上啪啪地敲打着。阿三的意思是要把我爹的样子画下来, 然后照着样子去寻找。你说吧,你爹的眉毛是个什么样子?   我说我说了啊,我娘告诉我,我爹的眉毛跟弯弯的月亮一样。   弯弯的月亮?有多弯?有多粗啊?是月初的月亮还是啥时候的月亮呢?阿三 捏着树棍在地上急噪地比画着。   多粗?我比了一根指头。   哦,那就是浓眉了,只要你爹没有得麻风病,现在还应该是浓眉的,这点改 不了,时间再久也改不了。阿三在地上横着画了两道,想了想,又填了两笔。说 你爹的眼睛吧?   眼睛?哦,我娘说了,我的眼睛长得一点随我爹,跟那刘瘟猪的眼睛差不多。   谁问你的眼睛了,我说是你爹的眼睛。阿三气得把棍子往地上一摔,瞪着我。 你这样子说不清楚,到啥地方去找你的爹啊?   我拣起树棍,递给阿三,讨好地跟他笑笑。   不是我气你。阿三依然在气头上。你光说你一见你爹就能够认出他,可是总 得有个选择和重点啊!你总不能让爱城所有的男人都从你面前走一次吧!   我点点头,说是。   你从来没有见过你爹,你能够担保不认错了?咱们得先弄明白你爹长什么样 子,然后再去寻找,找到了,他想赖都赖不掉!阿三叹息道。   我们都找到他了,他为啥会赖啊?   你啊!阿三拍拍我的肩膀,说道。你想想,如果你爹真的想着你们,心里真 的有你娘,他会这么多年不来看你们?   我茫然起来了。这点我怎么从没有想到呢?我没有想到,我娘也会没有想到 么?是啊,要是他心里有我娘,他会不到秦村么?他会这么多年不来找我们么?   阿三见我陷入了忧伤的沉思里,拿树棍戳了戳我,说道。现在咱们别去想那 么多,还是得先找着他,再说!   我点点头。   那你还是想想你爹的眼睛是个什么样子的吧,双眼皮的,像我这样子的?还 是单眼皮,像你那样子的?阿三捏着树棍,做好了落笔的准备。   我想了想说,我娘说我眼睛不随我爹,肯定是双眼皮的,而且是很清亮的。   唔,好,是双眼皮的大眼睛。阿三在那两道粗粗的横下面,画了两个圈,那 是我爹双眼皮的大眼睛。   ……   我从我娘讲给我的那些话语中,搜寻着所有关于我爹的记忆。从头发到脚跟, 从皮肤的颜色到他讲话的声调,阿三一点不含糊地追问着。   但是我爹的形象在我的脑海里,依然是不清晰的,就像阿三画在地上的我爹 的模样,不过是沙地上的一道道痕迹,我怎么也无法将那些画痕联系组合起来。 我很气馁。我想阿三怕是帮不了我的忙,因为我感觉到我爹只生活在我的感觉里, 这感觉只有我有,只有我爹站在我面前的时候或者我在啥地方突然遭遇他的时候, 那感觉才会“噌”地冒出来。   阿三却很激动,他好象已经看见我爹了。他对着沙地上的那些道道,那些圈 圈,一边左右地端详着,一边自言自语地说道,是不是还缺点什么最主要的特征 呢?   我猛然记得,我娘曾经说过的,她喜欢躺在我爹的怀里,摸下巴上面的那颗 小黑痣。那是一颗很漂亮的痣,生在左下巴上,如果生得正,像毛主席那样子的 了,就会“显爵”。娘告诉我说,那是颗富贵痣,毛主席就是因为有那颗富贵痣 才当上主席的。尽管我爹的富贵痣生得歪了点,但是一点也不影响他的一生富贵。   痣,我爹有颗痣!我为突然记起了这个我爹最重要的特征,而激动不已。   痣?在什么地方?阿三兴奋地举起他手里的树棍,就等着我一决定,他那树 棍就会立马戳下去。仿佛他这一戳下去,就像画龙点睛一样,我爹立马就鲜活了, 就会站在他的面前,笑咪咪地跟他说,阿三,你帮我儿子找到我了,我带你去吃 什么什么去。   你说啊,那痣在什么地方?在什么地方?阿三举着树棍,迫不及待地就要戳 下去似的。   我说,在左边下巴!   阿三在沙地上那个很大的圆圈上一戳,撂下树棍,拍拍手,高兴地说成了, 这就是你爹!   我看着沙地上我爹的“模样”,迟疑着,半天不敢认可。   阿三又拣起树棍,一边指一边告诉我说,你爹先是一张圆脸,园脸不是很圆, 额头很宽阔,很亮净,跟什么似的呢?反正就是很亮净的宽额头,然后呢是浓眉 大眼的,记住啊,大眼是双眼皮。   我点点头。   你爹的鼻子很高,很正,他的嘴巴有点撇,牙齿呢,很整齐,很整齐的牙齿! 阿三说着,将地上我爹的牙齿修正了一下,然后说。看看,就是这么整齐的。   我唔唔地应着。   你爹的下巴是很方正的,关键的是,他的左边下巴上有一颗黑痣!阿三在他 刚才戳下去的那个点上重重地戳了几下,问我,你记住了么?你总应该记住了吧!   我说记住了!我闭着眼睛,我爹的模样果然在我的脑子里清楚而且生动了。 我爹是一个浓眉大眼,额头宽阔,鼻子方正,牙齿整齐,挺拔得像根树似的。   你爹很英俊的!阿三说着站起来,手一挥,说。走,找你爹去!   四、   在我的认为里,阿三对爱城的熟悉的程度,是闭着眼睛也能够四处游荡的。 他说,尽管爱城剧团拆了,但是那些人还是会聚集在一起生活,唱戏的离不开敲 鼓的,敲鼓的离不开谱曲的……现在关键就是找到他们生活的地方。只要找到他 们生活的地方,找你爹就等于是去拣一个易拉罐一样容易!   没有费多少功夫,阿三就找到了我爹他们住的地方。那是一个深深的庭院, 但是那守门的老大爷却怎么也不让我们进去。   我们不是去拣垃圾的,我们,我们是找来爹的。为了证明自己确实不是进去 拣垃圾的,阿三把手中的那个装了些瓶瓶罐罐的口袋扔在一边。我始终搞不明白 阿三为啥对那些破烂那么感兴趣,一看见空酒瓶或者破纸片什么的,就立即兴奋 起来,不论那酒瓶扔在啥地方,也不管那破纸片被风吹起来挂在啥地方,都要想 方设法去弄进他的那只口袋里,然后再拖在身后,稀哩哗啦地行走着。这一路上, 阿三不停地去拣那些破烂,走走停停,让我很不高兴。他耽搁着我找爹的时间。   找爹?守门的老大爷拿眼上下掂量着我们。找啥爹?   他的爹,我帮他找的。阿三把我从他身后拉出来,推到看门老大爷面前。   你爹叫啥名字?   他忘记了。阿三说。但是他认得他爹的,他爹下巴上长着一颗黑痣,你让他 进去,他就能找出来。   我们这里面没有下巴上长黑痣的人。老大爷摆着手。   真没有?阿三问。   真的没有!老大爷不耐烦地瞪着我们,那两小眼睛跟耗子眼似的,冒着贼亮 的光。   怎么会没有了?我说,我爹下巴上有颗黑痣……   你就在外面看着吧,看见有谁下巴上有黑痣,你就把他拽住,没准那就是你 爹!老大爷呵呵一乐,把大木门嗵地关上一扇,脑袋在那里一探,扔死耗子似的 丢出这么一句话来。   有一点倒应该引起我们的重视,要是你爹嫌弃那痣生在那里不好看,取了呢? 阿三挠挠脑袋,想了想说道。不能过份依靠和相信那颗痣!感觉像,咱们就围上 去!阿三搓搓手。他的这动作让我很不高兴,我爹又不是啥小猪小羊,他好象要 逮我爹似的。   我和阿三坐在门口的一棵老刺槐树下,看着人在那有着高高门槛的木门里进 进出出。每看见一个男人从我面前走过,阿三就要问我,有感觉吗?我摇摇头。 阿三叹息说,现在我看不能过分相信你的感觉,咱们还是得靠那幅图。我侧头看 着阿三。阿三说,浓眉大眼,额头宽阔,鼻子方正,牙齿整齐……   等到好不容易出来一个男人了,尽管没有在他的下巴上发现黑痣,但是他却 是浓眉大眼,额头宽阔,鼻子方正的,长得跟一颗挺拔的树似的。然而阿三却不 见了,他跑得远远地去拣一个塑料瓶去了。我喊了两声阿三,阿三正精神专注地 拣起这一个塑料瓶,又奔向了另一个塑料瓶。我不得不爬起来,迎向那个男人。   你干什么?见我拦住他,那个男人有些紧张。   我、我、我……我突然哆嗦起来,说不出话来。   那男人一把推开我,风似的从我面前走了。   你怎么不抓住他呢?阿三一边往他的口袋里装那两个瓶子,一边望着远去的 那男人,他可能是你爹啊!   又一个男人从大门里走出来。他边走边剔着牙,嘴里还哼哼唧唧地念叨着啥。   你听他的哼哼,是个唱戏的。阿三拽起我,要去拦住那男人。   我说他的眉毛不浓,鼻子是塌的呢。   你是爱城剧团的么?阿三没有理会我,拉着我,站在那人面前。   是啊,怎么啦?   你唱戏么?   我不唱戏,我拉大幕!   我赶紧拉着阿三走开了,继续蹲在刺槐树下。   两个神经病!那男人骂了一句,走了。   你干吗拉我啊?他可能是你爹呢?阿三责怪我说。   我爹是演戏的,不是拉幕的。我说。我爹不可能是那样子的,你没有看见么, 他的嘴还是豁的呢,一嘴的黄牙向天撅着,咋会是我爹呢?   也是,跟你爹的样子差远了。阿三叹了口气说。咱们就继续等吧。   又来了一个男人,他被一个女人挽着,还被一个女人牵着手,边走边跟那两 个女人呵呵说笑着。我还没等阿三醒悟过来,就冲到那人面前去了,一把揪住他。 因为我看见他的下巴上,有一颗黑痣!   那两个女人被吓得尖叫一声。   干什么?抢劫么?那个男人一把推开我,伸开双手,像只老母鸡似的护在那 两个女人面前。   你是爱城剧团的么?我急切地问。   是啊,你们要干什么?   你是演员么?跟上来的阿三也显得很激动。   是啊,怎么了?   你到过秦村么?我问。我压抑不住内心的激动,我就这么找到了,找到我的 爹了。   这时候从铁门里出来几个人,好奇地走过来,站在我们周围。   你们究竟要干什么?那个男人搁下手,两个巴掌摩擦着。妈的,你们究竟想 干什么?   你可能是他爹。阿三说着指了指我。   对啊,爹,你是我爹!我眼泪止不住地向外奔涌,我想扑进他的怀里,告诉 他,我们得马上回秦村,我娘就快咽气了。   我是什么?是你爹?那个男人仰起脖子呵呵大笑起来,那两个女人也笑起来, 围观的那几个人也呵呵地笑起来。   见你爹的鬼了!   我先是听到一记清脆的响声,然后感觉到脑袋一懵,就摔到在地上了。   那笑声随即没有了,我们身边的人也不见了。我的脸上滚烫,感到嘴里有什 么东西,吐出来,是两颗带血的牙齿。阿三倒在我的身边,正在一边往起爬,一 边抹鼻子里流出来的鲜血。   再接着找!一定得把你爹那狗日的找出来!阿三恶狠狠地骂道。找出来,我 要他站在我面前,我得照着他狗日的脸上好好地吐两口唾沫!   你吐我爹做啥啊,我爹又没有打你!   我就要吐他!你娘是不是瞎了眼啊,怎么给你找这么个爹啊,没良心!你娘 等他都等到要死了,他也不去见你娘,还得要你来找他!阿三愤恨不平地在跺着 脚,抖落着身上的尘土。他从口袋里翻出一张纸片,撕了一半递给我,我才发现 我也流鼻血了。阿三把纸片揉成一个疙瘩,塞进鼻孔里,堵住那不停流淌的鲜血。 他一边塞一边嘶嘶地直吸凉气。   不晓得是紧张还是手笨的缘故,我怎么也没有办法把那纸片揉成疙瘩。我的 鼻血越流越多,噗噗地掉在地上。   你帮帮我。我仰起脸,指着鼻孔,对阿三说。   五、   最先发现那颗痣的是阿三。   这是一条很深的小巷,我和阿三漫无目的地走着。我们已经寻找了很多地方, 没有结果。最后,阿三说,咱们进那些住户密集的小巷里去找找。阿三拎着个口 袋,两眼睛四周滴溜溜转动着寻找着可以装进口袋的废品。然而那神态,却让人 以为他是个小偷,谁都用敌视的眼睛瞪着他,双拳紧握着,好象阿三要是一有什 么动作,他们就会将那拳头挥舞过去。当然,我也不可能逃脱那些监视的眼睛, 以及那时刻准备着的铁拳。谁叫我和阿三走在一起呢?   对阿三,我很不满,又特别担心,我生怕他会有一个不小心的动作,招来一 顿暴打,让我也受到牵连。因此,我走在了他的前面,而且将距离拉得很长。   阿三紧紧地跟上来,一把扭住我说,我看见你爹的那颗痣了。   看着他那簌簌发光的眼睛,我也激动起来。在啥地方呢?   咱们刚刚走过了,那人就坐在墙根上,你从他身边走过,咋就没有发现呢? 阿三将手里的口袋放下,告诉我说。我看得很清楚,错不了!   是左下巴上的痣么?   是!   那肯定就是我爹了。   先别着急。阿三说道。咱们现在不能够像以前那样子了,不能走过去就问人 家是不是你爹,如果不是,免不了又挨一顿打。要就算是的话,突然一下子去相 认,人家也很难接受。再说了,说不定人家早忘记过去的事情了。   那怎么办?   阿三沉吟了一下,说,你跟他讲故事,讲你娘和你爹的故事,讲你娘怎么思 念你爹,把他的记忆唤起来。   然后呢?   然后你就等着他和你抱头痛哭吧!阿三把我一推,说,咱们去!   我看见那颗痣了。他左下巴上的那颗痣,是那么显眼,跟一颗巨大的灯泡似 的,在我的眼睛里闪耀着灼目的光亮。他躺在墙根边的一把椅子上,一株不知道 名字的茂盛的花草,映着他。尽管他的眼睛微闭,但是我仍然发现他是浓眉,而 且肯定是大眼的。他的额头宽阔,鼻子是方正的。他高大的身子,就算是躺着的, 也遮盖不住他那跟一颗挺拔的树似的体形。   他看见了我,冲我微微点了点下颌。   我清了清嗓子,说,我跟你讲个故事吧。   他点点下颌。   我叫翰章,我娘叫杜桂花……   我有些紧张,手哆嗦着,腿杆也晃悠着。阿三走过来,一只手搭在我的肩膀 上,一只手撑在我的腰板上,就像他突然给我传导了力量过来似的,我开始不紧 张了,语言也流畅了。我这么站在那颗痣的面前,站在这棵躺着的挺拔的树面前, 站在那株不知道名字的茂盛的花草面前,讲起了我爹和我娘的故事。   我娘说,我出生的头一年,准确说是头九个月,正是秋天,绵绵秋雨。我娘 觉得日子很难过,每天就望着秋雨发呆。这时候,我们秦村来了爱城剧团。我爹 就是爱城剧团的演员。我娘说,我爹一走上台子,还没有开腔,她一身就软和 了……我爹演到最后,她一身已经汗津津地湿透了,瘫倒在地上。演出完了,我 娘在黑暗里坐了半夜,她觉得心里已经空荡荡的了,比丢了魂还难受,我娘才明 白,我爹原来是她的心肝,看不见我爹,她就没有了心肝。   我爹每演一场,我娘都要去。她和别人不一样,她会在天还不亮就开始等着 演出开始,然后在演出完了,她会呆到深夜里才离去……   我爹认识了我娘。他在一个夜里把我娘送回了家,在门口的时候,一只耗子 蹿过去,我娘一惊,跳起来,我爹赶紧扶住她。被我爹的手一碰,我娘就像飘进 火盆的雪花,一下子化了……   剧团离开的时候,我娘把我爹送到村头。   我等着你回来。我娘忍住眼泪。我娘后来跟我说她晓得我爹是一定会回来的, 但是我爹却始终没有,到我娘快死的时候都没有。   我活着是你的人,死了是你的鬼。我娘说。我会等你回来,等到死我也等。 我娘站在那里,拿一双汪汪泪眼送着我爹。   你晓得么?我娘就这么每天等着,先是等着我出世了,然后又等着我长大了。   他点点下颌,但是脸上却像是一潭死水似的。我的这些讲述,没有能够击起 半点涟漪。   我很小的时候就立下了一个志愿,如果我爹不回来,就是无论如何,也得从 爱城把他给我娘找回去。现在,我来到爱城了,就是来找他。   他的脸依然毫无动静,僵硬得像是一块石头。   这时候,老墙旁边的一扇门打开了,一个人钻了出来。干什么呢?——你们! 他冲我们喝道。   我们跟他问个事情。阿三回答道。   问事,问什么事?他耳朵听不见。   听不见?   不只听不见,还不能动,瘫了。他的命苦,我的命更苦啊,每天就得这么照 顾着……那人叹息一声,走过来,在他的脸上挥舞了一下。   我惊诧万分。因为我看见那颗痣,从他的下巴上腾地飞舞起来,发出钝钝的 嗡嗡声,在他的头上绕了一圈过后,又在我的鼻头前绕了一圈,然后飞快地消失 了。   我回过头去,看见阿三满脸泪水。   你咋啦?   感动。   感动?   阿三点点头。你娘和你爹的故事太感人了。阿三说。   六、   我和阿三都没有想到,居然会有两个女人先后找到我。第一个是让我给她丈 夫做儿子。第二个是个女记者。   那些天我和阿三行走在爱城的大街小巷,看见谁长得像颗树的,谁浓眉大眼 的,谁鼻子方正的,谁下巴上有痣的……我们就围上去,给人家讲我娘和我爹的 故事。然后再问人家是不是我爹。   这些人总是会被我娘和我爹的故事吸引住。他们认真地听我讲述着,有些人 还流淌着眼泪,或者叹息不止。   我们不再被人驱赶和打骂。   阿三非常后悔地对我说,要是那天把故事讲给那个人听了,我们也不会被打 倒在地,你说话也不会漏风了。   我的牙齿被打掉过后,在说话的时候,总会发出嘶嘶的声音,老走调。但是 这并不影响我的讲述。无数次地跟人讲述我娘和我爹的故事,在结构和用词方面 我根本就不用去考虑什么了。现在我简直就像是一只口袋,而那些故事就是装在 里面的谷子或者玉米,我张开嘴巴,那些谷子或者玉米就哗啦哗啦地倾倒出来了。   ……   咳。听的人沉重地垂下脑袋,哽咽着说,真希望你说的这些故事发生在我的 身上啊,那么我就不算白活了啊!   唉。听的人重重地一声叹息,说我要摊上这么个老婆,就算折三十年寿也愿 意啊!   这个男人前脚一走,就钻出一个女人来。这个女人一副神神秘秘的样子,她 揪住我就问,他给你说什么了?我说谁啊?她说就是刚才走过去的那个男人啊。   我踮起脚看了看,我说他走得不远,你去问他吧。   我看你们有鬼!那女人的一张粉脸一下子变成了青色,她眼睛泛着绿光,恶 恨恨地瞪着我。   我们有啥鬼。我有些怕她眼睛里的绿光,忙把眼睛丢向阿三。阿三也害怕了 似的,远远地站在那里,看着我们。   他是不是你爹?那女人伸出手,指着我。她的手指长长的,像锋利的爪子, 一划过来,我肯定是皮开肉绽。   谁、谁是我爹?   就是刚才过去的那个男人!   不是。肯定不是!   他怎么会不是你爹呢?他在外面的女人多得比天上的星星还要多!那女人锋 利的爪子哆嗦起来,我看见她泛着绿光的眼睛被一层水舞迷朦了。这不,你都找 他来了!   看见她的眼泪,我心里软呼了。我说,你是他的什么人啊!   什么人?你说什么人?那女人呲着牙,凶狠地瞪着我,仿佛就要一下子扑过 来将我撕成碎片似的。我是他的老婆!他背着我在外面找了你娘那个骚货,生了 你这个野种,你还问我是他什么人!   他真不是我爹。我战战惊惊地说。   不是?   我说真的不是,我爹浓眉大眼,鼻子方正,左下巴上有一颗黑痣,而且,我 爹长得跟一棵树一样……他,他哪里有我爹那么好看呢?   不好看?你说他没有你爹好看?那女人冲我狠狠地吐了口唾沫。他是天底下 最好看的男人!要不,怎么会有那么多女人瞧上他?你说!   我嗫嗫嚅嚅地说他真不是我爹!   我不跟你这个野种说了,我得去跟着他!那女人走了两步,回过头来,用那 泛着绿光的眼睛恶狠狠地再次瞪了我一眼,然后冲我吐了口唾沫,骂道:野种!   想想,你真是野种。这时候阿三走过来,在我的耳朵边悄声说道。   又过了几天,我们的寻找依旧毫无结果。   桥洞里的那些破烂被我们全部换成吃的。疯子是什么时候突然不见了的,我 和阿三都没有在意。空荡荡的桥洞里,现在就剩下我和阿三了。   阿三尽管没有对我明说,但是从他的表情和举动,我已经看出来了,他对帮 助我找爹的事情,后悔了。他曾经说过一句“偷鸡不成蚀把米”的话,当我看着 他的时候,他把脑袋掉了个方向。阿三原本是希望在找到我爹后能够得到好的报 答,比如我爹肯定会请他好好吃两顿饱饭,或者给他置办一身崭新的衣服。谁知 道,我爹不仅没有找着,他还被牵连着挨了打,而且现在还被我拖入了挨饿的境 地。   我有些歉疚。但是我不能够离开他,尽管阿三已经开始对我不冷不热了。我 现在身上是一文钱也没有,有了阿三,我找爹就有了底气,他对爱城熟悉,事实 也证明,他的主意也很多。要找我爹,我必须依赖他。   阿三说,我们再不去拣破烂或者砸钢筋,我们就只有饿死了。   如果找到我爹,我们就有饱饭吃了,我爹肯定会招待你好好吃两三天……我 心里想,现在只有靠这些想象,能够给阿三一点信心了,诱惑他帮助我找到我爹。   肚子饿得都贴在脊梁骨上。阿三把肚子往里缩了一下,说不信,你摸。   我的肚子咕噜咕噜直叫唤,饥饿像一条巨大的野兽,一边在我的心里、脑袋 里、肚子里、喉咙里蹿上蹿下,一边毫不留情地吞噬着所有的这一切,我的身体 就如同一个皮囊,空落落地随风飘荡。但是让我奇怪的是,我在跟人家讲述我娘 和我爹的那些故事的时候,不仅丝毫没有饥饿的感觉,反而觉得自己像是一只生 气昂扬的公鸡,竖着脖子,啊啊地啼叫着,声音洪亮,语言顺畅。在目送走听的 人后,我不得不一次一次地深深地吸气,将我空空的皮囊鼓吹起来,我怕一不小 心跌在地上,就跟一摊稀泥似的,散了。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阿三瞥了我一眼,说我不是那种不帮忙的人,我们先得 添饱肚子,然后才能去找你爹。阿三叫我拎着口袋,他拿着铁锤,我们一前一后 来到爱城剧团那片废墟上,我们开始砸那根巨大的水泥板块,我们要取出里面的 钢筋。   哐哐的声音震得我脑袋发麻。要不是被饥饿驱赶着,我是坚决不会跟阿三来 砸这些的。阿三肯定不晓得爱城剧团在我娘心目中的神圣地位。每当我娘给我说 起爱城剧团的时候,脸上就荡起春风般的神色。   爱城剧团很大,几千人坐在里面,几千双眼睛看着比咱们家菜园还大的舞台。 你爹就在上面,翻着筋斗,唱着曲子……表演啊!我娘眉飞色舞地说,你爹表演 到精彩的地方,大家都拍起手来,要不是那几根大柱子撑着,巴掌声都要把房顶 盖给掀下来了。   我问娘啥时候去的爱城剧团。   娘说她从来没有去过。   我说娘你没去过咋晓得这些呢?   你爹走了过后,把我的一颗心也带走了,我的心跟着他,看着他吃饭,看着 他睡觉,看着他表演……他冷了,娘的心就疼,他累了,娘的心就流泪,他得到 掌声了,娘的心就笑……我娘长长地叹口气,望着远处的那个路头,幽幽地说着。   没有砸几下,阿三就说他没有劲了。他把锤子扔给我,要我砸。   这时候,那个记者来了。   你们谁在找爹?记者站在我们面前。   是我,我在找爹。我说。   我是爱城报社的记者。记者拿出一个小本,在我们面前晃了晃,说这是我的 记者证。   你晓得我爹在啥地方?我问。   我不知道。你能给我讲讲你为什么要来找你爹吗?记者拿出一个大本,捧着 手上,准备记录。   我爹在爱城剧团,我得把他找回去,我娘在家里等呢。我说。   那你能给我讲讲你娘和你爹的故事么?   我刚要开始讲,被阿三一扯衣角,给我使了个眼色。阿三说我们饿了,没有 力气讲的。   他是谁。记者拿手里的笔指了指阿三。   我是帮他找爹的。阿三挺了挺胸。   那好吧,你们等着,别走开,我去给你们搞点吃的。记者歪歪扭扭地走了。   这天上午,我和阿三没有再砸钢筋,我们坐在废墟上,分享着那个记者带给 我们的食物。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吃到这么丰盛的食物,有面包、火腿肠,还 有半块卤鸭子和两瓶矿泉水。我一边吃着东西,一边慢慢地给记者讲述着我娘和 我爹的故事。   我第一次寻找到了讲述的快乐。我不再是口袋,不再像倾倒谷子和玉米那样 将我娘和我爹的故事哗啦哗啦地急噪地倾倒出去。我开始像一口养着无数鲜活鱼 儿的水塘,在这位有着美丽大眼和雪白牙齿的女记者面前,我打开着一个口子, 让那些鱼儿变着花样地游出去……我娘和我爹的故事就这样被我悠长地诉说了一 个上午。在故事快要结尾的时候,我的眼前浮现出了娘在门口期望我爹的场景, 她站在斜阳里,归林的鸟儿扑楞扑楞从她的头上飞过,老牛在远处哞哞地叫着, 唤小牛回家……   我突然流出了眼泪。我不知道我是被我娘和我爹的故事感动了,还是被我自 己刚刚寻找到的讲述的快乐惊喜了。   阿三泪流满面,他噙着半截火腿肠,哽住了似的。   在我讲述的过程里,记者不停地拿手绢抹眼泪。当听我讲到我娘思念的眼泪 把手洗得雪白的时候,她不能自已地抽泣起来,笔在本上哆嗦着,落不下去。   最后,记者要给我照一张照片。我把阿三拉到身边,擦干净眼泪,按照记者 的要求,做出表情痛苦的样子,被她照了下来。   记者离开的时候,我叫住她。   还有什么事么?她回头看着我,用通红的眼睛看着我。   你晓得上帝在第八天做了啥?我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了。   记者笑了笑,没有回答。歪歪扭扭地离开了这片废墟。   七、   如果我说阿三后来居然会成为我,成为我娘和我爹的故事的拥有者,成为那 个到爱城找爹的翰章……你会相信吗?如果我说我一不小心将我娘和我爹的故事 丢失了,我一无所有地流浪在爱城……你会相信吗?   那天我们饥饿着从桥洞里爬出来,一个人提着锤子,一个人拿着口袋,摇摇 晃晃地走向那片废墟,打算继续去砸水泥板块。我眼冒金星,腿脚发软,饥饿已 经让我忘记了寻找我爹的事情,阿三也对此只字不提。我们已经不能够在继续去 实施那个寻找了。我们在饥寒的圈套里苦苦挣扎。   我想着我的娘。我不晓得我娘死了没有,要是她没死,那刘瘟猪现在又是在 怎么对付她啊……我不敢往深里想。我只看到我娘睁着明晃晃的眼睛,她的眼睛 是那么清亮,秦村通往爱城的道路在那眼睛里蜿蜒着,她的儿子翰章正在挽着她 爱人的手,在路上急促促地往家的方向行走着……   我们是突然被叫住的。我抹抹眼泪,回头看了看,是几个男女,他们手上拿 着一张报纸,已经追到我们跟前了。   嗨,真是他们呢!有人兴奋地叫起来,你们看啊,那个找爹的,那个找爹的。   我们被围了个严严实实。他们像起哄一样,把我和阿三簇拥到一边。   讲讲吧,讲讲你娘和你爹。他们七嘴八舌地在我们面前说着,嘻皮笑脸的样 子让我觉得他们要我讲述的不是我娘和我爹的故事,而是向我打探关于我娘和刘 瘟猪的那些事情。在秦村,我经常就这样被人围住,他们眼睛里流露着的,是同 样不怀好意的神色:   翰章,说说,昨天晚上刘瘟猪把你娘压在床上了几次?   翰章,说说……   我拼着吃奶的力气,推开他们,钻出了人群。在跑了几步过后,我才发现阿 三并没有跟我一起出来。那些人仍然围在那里,而且是越围越多。   我等了许久,也没有见阿三出来。我不晓得阿三怎么了,他会不会被别人当 成了我,就像秦村的那些人一样,要是不讲出我娘和刘瘟猪的事情,要是你讲的 事情不让他们开怀大笑,他们就会一直揪住你的胳膊,不放你走。我不放心阿三, 走过去,想看看阿三究竟怎么了。但是又饿又累,我怎么也钻不进去。就在我急 得都要哭了的时候,却听见了阿三的声音:   ……不知道有好多人劝我娘嫁人,但是我娘不,我娘要等我爹回来,我娘说 了,她生是我爹的人,死是我爹的鬼……   人群尽管拥挤,但是却没有谁发出半点声响,大家都在聚精会神地听说阿三 的讲述。   ……我娘每天早上起来就站在门口,望着村头。她是在守望着我爹,盼着我 爹的身影出现在她的眼睛里。一直等到傍晚鸟儿歇林了,等到月亮上了树梢……   阿三的声音很洪亮。他的讲述声情并茂。   ……我娘流干了眼泪,她等到自己快死的时候,也没有把我爹等回来……   我听到有人在抽泣,有人在叹息,人群里一片吁嘘声。由阿三的讲述所诞生 的忧伤在人群上空弥漫着,弥漫着……慢慢地就将大家笼罩得严严实实的了。   ……为了把我爹找回去,我就到了爱城,我到处找我爹,可是我找不到。我 挨饿受冻都没什么,可是还有人打我,骂我……我要找我爹……我要把我爹找回 去……阿三讲着讲着痛哭起来。我也哭起来,哭着哭着突然醒悟过来,住了嘴。   ——阿三讲的,不就是我娘和我爹的故事么?不就是我到爱城寻找我爹的故 事么?   阿三的哭声依然继续着,有如蓄谋已久的一场暴雨,哗啦哗啦地倾盆而下, 不仅止不住雨脚,而且越发不可收拾了。阿三的哭声悠悠荡荡,在爱城上空飘扬 着。   当阿三的这场有关我娘和我爹的爱情故事的讲述完结过后,人群像是吃了过 多的红薯似的,不停地打着惋惜的、悲伤的、哀叹的……气味很重的嗝,相继离 开了。   在阿三的面前,我惊讶地发现了一堆钱币。原来我娘和我爹的故事,他们并 没有白听。阿三,他把我娘和我爹的故事,换成了钞票。   阿三的哭泣还在继续,满脸的鼻涕和眼泪。他坐在地上,悲恸让他浑身战抖。   那是我娘和我爹的故事,你凭啥讲啊,你凭啥哭啊?我一边收拾着地上的钱 币,一边问阿三。   阿三哭泣着,挣扎着要爬起来,但是没有成功。我去扶他的时候,才发现他 的手脚冰凉,而且僵硬。   阿三一直哭泣到中午,才抽抽咽咽地收了声。   中午阿三吃不下去东西。他还沉浸在悲伤之中。   咱们有钱了,不用去砸钢筋了。我掏出还剩着的一大把钱币,在阿三面前晃 了晃说,下午我们还是继续去找我爹吧。   阿三有气无力地摇摇头,离开了我。   我说钱呢,这些钱呢?   阿三头都没有回,他伸出一只手,在天空中摆了摆。   当我再次见到阿三的时候,情况变得复杂了。   那天傍晚,在我回桥洞的时候,路过一个街口,我先是听见哭声,那是阿三 的哭声。阿三一个上午的哭泣,他的哭声和哭的模样已经树木一样长在我的脑子 里了。我挤进街口那个人堆。阿三跪在地上,面前摆着一张报纸,报纸上印着我 和阿三的照片。我看见有人不断抛下钱币,抛在那张报纸上,很快我们的样子就 要被那些钱币压住了。   ……看着我娘那么可怜地等着,盼着,我很小的时候就立下了一个志愿,就 是无论如何,也得把我爹从爱城给我娘找回去,现在,我来到爱城了……   几个硬币和几张纸钱掉在那张报纸上,我的最后半拉子身体,也被淹没了。   ……我娘说,她活着时候没有看见我爹,死的时候希望能够看上一眼,那怕 一眼……   我冲过去,抓住阿三,我气愤地说我娘根本就没有说过这些话!她在啥时候 说过这些话呢?   阿三摔开我的手,用报纸卷起那些钱币,哭泣着离开了。   我呆呆地站在那里。   那天晚上,阿三没有回桥洞,我等到半夜也没有见他回来。我想象不到他去 了啥地方。我有一种从没有过的恐慌。我意识到我丢东西了,但是却不明白是丢 了什么。   当我真正明白的时候还是再次挨打之后。   第二天上午,我继续寻找着我爹。   正当我在一个院子里东张西望的时候,被人叫住了。叫我的是一个五十多岁 的秃着半个脑袋男人,他的左下巴上,赫然有一颗痣。这颗痣让我心里一阵扑腾 乱跳。   干什么呢?秃头男人问。   我说我找人。   找谁啊?   我找我爹。我说,你是爱城剧团的么?   剧团?我早就没干了。   你是演员么?我问。   当然了,当年我可红了呢!   那你去过秦村么?   秦村?噢,我去过的地方很多,还真记不得是不是去过了。秃头男人说着就 要进屋去。   我说那你可能是我爹了。   我是你爹?你说我是你爹?秃头男人回过头,惊讶地看着我。我什么时候睡 过你娘了?   这时候两个小伙子挽着两个女孩子走进来,老远就问爸爸什么事。   什么事?儿子,你问问他吧,他说我是他爹。秃头男人指着我,像鞭炮被突 然点着了似的,呵呵大笑起来,一身乱颤。   你找爹的?那两个叫伙子把我揪在一边,上下打量着。那两个女孩站在一边 嗤嗤地笑。   我说是。   你叫翰章?   我说是,我叫翰章。   你娘流完最后一点眼泪,就快死啦?   我说是,我得赶紧把娘给我爹找回去。   为了找你爹,你饿肚子了?   我现在不饿了,我刚吃了。   你还挨打了?   我说是,挨了一回。   那你就再挨一回吧。那两个小伙子的话音未落,我就被击到在地了。   我说那个人是骗子,是不是?那两个小伙子的回头对那两个女孩说。现在这 里又钻出一个骗子来,应该相信了吧。   那个秃头的男人止住笑,问怎么回事情。   刚才我们上街,看见街头上有个和这家伙一般模样的人,跪在地上一边哭一 边讲故事。说他是从一个叫什么秦村的地方来的,到爱城找他爹,他娘快死了, 他要找他爹回去……反正凄凄惨惨的把她们眼泪都听出来了,她们要给钱,我们 说那是骗人的,她们还不相信。瞧瞧,这不,又一个找爹的,故事还都是一样的, 居然找到咱们院里来了。呵呵,现在这人,还真有不要脸的!两个小伙子笑着, 一人给了我屁股一脚。我被踢得哇哇大叫起来。   你们别打了,把他送到派出所去算了。那两个女孩说。   叫他滚吧,省得费那心思了,你们快进屋来,准备吃中午饭了。那个秃头的 男人说。   我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我被踢得很厉害,每挪一下脚步,屁股上的骨头像 扎着钢针似的钻心地疼痛。   我一瘸一拐地往桥洞走着,边着边哭。我这才明白我丢什么了。   我把我娘和我爹的故事丢了。丢了的还不仅仅只是我娘和我爹的故事。而且, 我还把我爹也丢了,把我自己也丢了。我可能再也找不到我爹,因为我已经不是 翰章了,翰章叫阿三拣去了。阿三拣了我娘和我爹的故事,他就像电影里孙悟空 棍子下的那个白骨精,他晃了晃身子,一股黑烟腾起来,就由阿三变成了翰章。   我决定找到阿三,必须要他把我娘和我爹的故事归还给我,他继续去砸他的 钢筋,我一个人去找我的爹。我再不要谁的帮忙。但是我走遍了爱城的大小角落, 也没有找到阿三。   爱城的大街小巷已经散落满了我娘和我爹的故事,以及我来爱城寻找我爹的 故事。我只要站住脚听一听,那些过路的、喝茶的、吃饭的、掌鞋的、遛狗的…… 大人和小孩,男人和女人,闲着的或者忙着的,都着谈论我娘和我爹的以及我的 故事……   那天夜里,我病了。   八、   我回来了。回到秦村了。   我迈着轻快的步子,飞似的往家里奔去。沿路的树影子一般在我眼前飘过。   娘。我老远就叫。   院子里静静的,房门紧闭。   娘呢?   娘!我大叫着。村子里一片死寂。我望了望天空,天空泛着深不可测的红色, 仿佛一只巨大的洞。那些树,那些房屋,那些田野……整个村庄就像被凝固了千 百年似的。不动声色,毫无生气。   我娘难道也和秦村一样,死了么?   我走在村子里,吆喝着娘。我的声音在村子里蛇一样蹿动着。不一会儿,好 象有谁受到了这条蛇的惊吓,有响动从遥远的地方传过来。我停止吆喝,站在那 里。我终于听见了秦村里飘起了唯一的一点声音。这声音很含混,像糨糊一样粘 稠。我的耳朵张开爪子,抓了半天,也没有抓住。声音在村子里开始分开若干藤 蔓,爬行着,开了花,结了果,果子飞快地成熟了,绽开子粒,钻进泥土,迅速 地生长起来……成了一种可怕的鼓噪。   我仿佛看见娘像一只茧子似的。她的衣服被一丝一缕地抽了去,她赤裸的身 体颤抖着,发出簌簌的声音。   像处理一头猪一样,刘瘟猪重重地把我娘扔在床上,然后咆哮着,扑过去, 骑在我娘的身上,举起尖刀,猛地刺下去……我娘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低嚎声, 无助地在刘瘟猪的身下扭动着……   刘瘟猪在我娘身上跳跃着。我娘惨白的身体在黑暗里泛着幽幽的蓝光,如一 只被揉碎了的萤火虫。慢慢地,我娘不再挣扎,她开始快乐地吟唱着,声音水一 样从她身体里流淌出来。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高亢,洪水一般,汹涌澎湃,势 不可挡。我被淹没了,透不过气来,渐渐窒息了过去……   当我从昏眩中醒过来,已经漂流到了一片空旷的田野里。   鱼回来哦!鱼的爹回来哦!鱼的娘裸着身子,举着招魂幡,躅躅地走在田野 里。鱼和他爹是在一个烈日里的正午死去的。   我亲眼目睹。   我们站在河岸上。擅长游泳的鱼像一只翠鸟,轻盈地刺向水里。水面上闪动 着一圈金色的快乐的波纹,像一张笑脸似的,荡漾开来。慢慢地又回到了平静。 于是有人开始大叫,快救鱼,鱼被淹了。鱼的爹提着裤头从屋子里飞奔了出来, 炮弹一般嗵地射向我们指着的那片水里。只见从水底漂浮起一缕缕鲜红,鲜红很 快洇染了整个水面。鱼的爹白肚一翻,漂在了水面上。又一个白肚一翻,鱼漂了 起来。   鱼和鱼的爹被捞上来。鱼真像一只愤怒的鱼,瞪着圆眼,嘴巴里噙着水草。 鱼的爹头上被石头撞出一个大大的洞,淌着就像是永远也淌不干净的血水。鱼的 娘从屋子里跑出来的时候身上什么也没有穿。尽管她的哭嚎声零零落落撒了一路, 但是在烈日的蒸腾下,瞬间就无影无踪了。鱼的娘的身体如同一张雪白的粘蝇纸, 一路飘荡过来,一路上粘满了秦村男人们的眼睛。   除了刘瘟猪,秦村的男人们谁都不敢爬上鱼的娘的那张结实的大木床。   刘瘟猪在鱼的娘的身上尽情跳舞的时候,鱼的娘会不停地念叨着鱼的爹的名 字。说那天鱼的爹也像你这样子,正在她的身上跳舞。听见说鱼淹了。鱼会淹着 么?鱼是鱼啊,鱼能够从上河潜到下河,鱼能够在水底把两分的硬币捞起来。她 说来吧,继续跳你的舞吧!鱼的爹说不了,得去看看,看看回来接着跳。她就那 么敞开着自己的舞台,等待着那个跳舞的回来。但是他却一去不返了。   舞台不能空着。   你接着跳吧,跳吧,鱼啊,鱼的爹啊!鱼的娘就这么叫着。跳啊,跳啊!鱼 啊,鱼的爹啊!   你看见了鱼么?你看见了鱼的爹了么?鱼的娘举着的那招魂幡,在我的眼前 呼啦啦地飘动着。   我摇摇头。我望了望天空。天空泛着深不可测的红色,仿佛一只巨大的洞。   娘啊!我在心里叫了一声,飘飘悠悠飞向那巨大的洞。洞里通红,翻滚的火 焰一下子就将我吞没了。我像一粒璀璨的火炭,拖着摇曳的火光,向那巨大的洞 的深处滑落着,滑落着……   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身边有半瓶矿泉水。我以为是阿三回来了。我叫着阿三 的名字,没人回答。抬身一看,原来是疯子。疯子回头瞥了我一眼,走出桥洞。 他这一瞥让我脑袋嗡地一响,心一下子就像要跳出了胸口。   我看见了一颗痣……   那颗痣就像一只永不疲倦的跳蚤,在我心里咯噔咯噔地跳动着,让我这么些 日子吃不下睡不着,不论看谁,眼睛都是先落在他下巴上。尽管刚才那颗痣只是 在我眼前一飘而过,但是我明白,那颗痣就是我爹的痣。有着那颗痣的人,就是 我爹。   当我跑出去的时候,他已经不见了。   疯子不见了,疯子有那颗痣。   ——原来疯子是我爹。我怔怔地站在那里。我娘日思夜念,天天盼望的爱人, 原来是个疯子?这不可能,我马上就否认了这点。因为阿三告诉过我,疯子的爱 人早就死了,他是喝了那叫什么梦婆汤的东西才变成疯子的,才遍街去问人家那 个关于上帝的问题的。但是他的那颗痣,确然是只有我爹才应该有的啊。我相信 自己的感觉,这感觉告诉我,马上去寻找到他!   一连三天,我拖着虚弱的身体,走遍了爱城的大小角落,也没有找到他。这 世间的事情有时候就是这样,你不想要的东西,它总是出现在你的面前,你丢都 丢不掉,当你真正需要那东西的时候,它却突然没了,你搜遍了所有角落,也不 见它。就像阿三,就在我没有寻找他的时候,他却会突然出现在我眼睛里了。   我是在电视上看到阿三的。   阿三穿着体面的衣裳,灯光将他的头发照得油光可鉴。他局促不安地坐在一 个漂亮女人的面前,手里像拿一截甘蔗似的笨拙地拿着支话筒。   欢迎收看今天我们的《真情讲述》节目。我们今天请到的,就是大家已经非 常熟悉的翰章。那个女人的话还没有说完,电视上就出现了一群疯狂鼓掌的人。   掌声灭了。那个女人又开始了介绍。   翰章的母亲怀着对爱人的真挚爱恋,苦苦等待和守侯,使得这份原本平凡的 爱情,显得无比伟大和感人。那个女人的眼睛潮湿了,声音哽咽了。前不久,翰 章来到爱城,他要把他父亲找回去,实现他这个从小就立下的愿望。现在,我们 就以热烈的掌声,请翰章给我们讲述他母亲和他爹的故事,讲述他寻找父亲的艰 难历程。   一阵暴雨般的掌声过后,阿三,这个虚假的“翰章”,开始悲悲切切讲述起 我娘和我爹的故事……   我没有继续看下去。我悲愤难忍!我无法容忍阿三拿着我爹和我娘的故事, 进行欺骗!我必须揭穿他的阴谋。我想到了那个给我和阿三拍照的女记者,她是 我最后的希望。我亲口给她讲述了的我娘和我爹的故事,她一定明白我才是翰章, 我娘和我爹的故事的真正拥有者。我要她帮助我,要阿三把我娘和我爹的故事归 还给我。   我在爱城报社门口等了一整天,才等到她从里面出来。   我是翰章。我拦在她的面前。   翰章?什么翰章?   那个给你讲述我娘和爹的故事的翰章啊。   哦,恭喜了啊,你上电视了,成名人了,我不要你感谢我什么,我很忙…… 她冲我一挥手,逃似的跑开,跳上了 辆车,一溜烟不见了。   九、   刘瘟猪看见我的时候,我正跟我爹在一起。   我来到爱城广场上,有一些鸽子正在上面起起落落。我想找个地方坐一坐。 我的病一点不见好转,昨天夜里我又发起了高烧,现在我寒战哆嗦,浑身无力。   远远地我看见疯子正在跟一个人说着话。我知道,他又在问人家那有关上帝 的问题:   起初,神创造天地,地是空虚混沌,渊面黑暗,神的灵运行在水面。神说, 要有光,就有了光……   那个听的人很不耐烦地挥挥手要离去,他想抓住,却被那人猛地一拳打过去, 然后拍拍屁股走了。疯子一个筋斗摔倒在地上,滚了好远,半天也没有爬起来。 我跑过去,艰难地将他扶起来。疯子满嘴是血,血顺着他的嘴角流着,下巴被血 染得红红的。但是那颗痣,却在一片鲜红里,坚定地展示着它的身份。   疯子吐了两颗带血的牙齿出来。   你也掉了两颗牙齿?我也被打掉了两颗牙齿。我呲着嘴巴,疯子却没有看, 他疼得嘶嘶地吸着凉气。   我扶着他,把他弄到一把椅子上坐下,然后在地上拣起一疙瘩卫生纸,给他 擦拭了满嘴巴的鲜血,并且用手指蹭了蹭那颗痣。那颗痣很实在,让我的手指感 到异常亲切。我仔细端详着他,浓眉,大眼,鼻子很方正。   此时此刻,我却表现出不应该有的冷静。   疯子,疯子。我心里说。疯子真是我爹。   疯子看了看我,他痛得一身像筛糠似的战抖不停,眼里全是浑浊的泪水。   你问我吧,你跟我说吧。我说。   起初,神创造天地,地是空虚混沌,渊面黑暗,神的灵运行在水面。疯子的 声音颤悠悠地,像深秋里挂在树下摇摇欲坠的枯烂的果子。他说话很艰难,每一 个字出口都很艰难,都要在他的嘴里溅起点点血沫。神说,要有光,就有了光……   我不忍看他讲下去,我说你先等我说完,你再说吧。   疯子看了看我,点点头。他的嘴巴还流着血,他伸出猩红的舌头,沿着嘴唇 舔了一圈,粗大的喉结鼓动了一下,将满嘴的血水咕咚地吞咽了下去。   我叫翰章,真正的翰章,我娘叫杜桂花。我娘年轻的时候,刘瘟猪说她是秦 村最漂亮的美人。那一年秦村来了演戏的,是爱城剧团的,我爹就是爱城剧团 的……   疯子点着头,非常认真地听着。   但是我再也找不到上次给那个女记者讲述的感觉了。我讲得很乏味,就像是 在咀嚼一块别人丢弃的馍,故事里的主人,仿佛不再是我的娘和我的爹。我的语 言干涩,结构很乱,一会儿说到我爹,一会儿说到刘瘟猪……我的脑袋好象被谁 灌满了发臭的糨糊……   我艰难地讲完了我娘和我爹的故事,然后盯着疯子。我说,你晓得你是谁么?   疯子摇摇头。   我说你是我爹啊!我猛地扑进他的怀里,抽咽起来。   疯子拍着我的后背,说,应该我说了,应该我说了。   我抬起头,满眼睛泪水地望着他。   疯子说,我讲到哪里了?   上帝在第八日做了什么……我说。   这应该我问你啊,你说上帝第八日都做了什么呢?   我说我真不晓得啊。   上帝在第八天究竟做了什么呢?他呆呆地看着我,一丝鲜血仿佛一根红色的 蚯蚓似的,沿着他的嘴角往下爬着。可怜的疯子,可怜的爹!他把过去的事情都 忘记完了,现在来寻找新的答案,就是找到了,你是不是又记得住呢?想到我娘 眼巴巴期盼了这么多年的爱人、躺在病床上正用最后的一丝力气念叨的爱人,就 是眼前这个可怜的疯子,这个悲哀的疯子,我的心就痛,就流血……但是我必须 把他带会秦村。为了我娘。   我说,你跟我回秦村吧。我娘等着你呢,她肯定晓得上帝在第八天做了啥。   你娘真的知道么?疯子满脸喜色。   我说是的,我娘等了你这么多年,说不定就是为了告诉你这个答案呢。我模 糊着双眼,拉起他的手。我抽泣着说,咱们回秦村吧!   然而当我刚把疯子从椅子上搀扶起来的时候,自己却被刘瘟猪抓小鸡似的拎 到了一边。   儿啊,儿啊。刘瘟猪抱着我,在我的脸上又亲又蹭,他的眼泪和鼻涕涂抹了 我一脸一脖子。儿啊,你让我好找啊,你让我想死了你啊!   刘瘟猪,你滚开,谁是你儿了?我爹在那里呢!我一把推开刘瘟猪,刚向疯 子跑了两步,就又被刘瘟猪拽住了。刘瘟猪把我紧紧地抱在怀里,在我的耳朵边 吼叫道,谁是你爹?你爹是谁?   我指着疯子。   他是你爹?刘瘟猪啪地给了我一耳光,那我是谁?   刘瘟猪把我从广场上拖走的时候,疯子一直跟在后面追着。他满嘴鲜血,跌 跌跄跄,没有跑几步,就摔倒了。   带我……秦村!疯子在摔倒的那一刹那叫道。   刘瘟猪拖着我没走多远,就被警察揪进了派出所。   我是秦村的屠夫,大伙都我叫刘瘟猪。刘瘟猪指着我。这是我的儿子。   我说去你妈的刘瘟猪,我才不是你儿子呢!我爹在广场上。   日你娘啊,你咋认一个疯子叫爹,也不肯不叫我呢?刘瘟猪指指我的脸,再 指指自己的脸,啪啪地打了几耳光,乌龟似的把脑袋给警察他们伸得老长,说你 们看看,看看我们这两张脸,是不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刘瘟猪哆嗦着从口袋 里摸出一个本,递给警察,这是户口簿,这上面登记着,他叫刘翰章,他娘叫杜 桂花……   你们这是咋回事啊?警察指着刘瘟猪,说你说说吧。   都他妈的是我上辈子造的孽啊,这辈子遭报应了!刘瘟猪悲怆地叫唤道。他 娘杜桂花先天就有神经病。   我正要叫骂,被警察一声大喝给打住了。   你别吼他。刘瘟猪说,他是个傻子。   刘瘟猪接给警察递给他的一只烟,然后又接过火,哆嗦着大吸了一口。随着 那喷出的烟雾,他说起来。   刘瘟猪说,先前他和我娘结婚的时候,就知道我娘有精神病,但是不严重。 到后来突然有一天我娘就不准他上床睡觉了,说他不是她的男人。   不准睡就不准睡吧,我不敢跟她对着干,我怕把她的病急重了,就没敢上那 床。心想等她那疯病过了,再说。咳,还真没有想到,等了些时候,她那疯病不 仅没有轻松,反而更加重了。碰都不让我碰了,我一动她,她就大哭大叫。刘瘟 猪垂下头,跟谁发气似的狠狠地吸着烟。   他脑袋被一片袅绕的烟雾笼罩着。   后来呢?警察问。   后来,后来就真他娘的是更可笑更复杂了。刘瘟猪从烟雾里抬起脑袋,接着 说。后来就有了这个小王八蛋,他娘的居然说这小王八蛋不是我的,是谁谁谁的, 能是谁的?我他娘的亲眼看着把她肚子搞大的,还成别人的了?   那几个警察忍不住哧哧笑起来。   再后来,他娘的还给我编出一个故事来,说这小王八蛋是她和爱城剧团某个 演员的。你们知道么?她一没来过爱城,二来剧团在我们秦村演戏的时候她已经 生了这小王八蛋。刘瘟猪苦笑着说,再后来,就更可笑了。她成天念叨着那个演 员,讲述着她如何如何爱那个演员,还不管白天黑夜地站在门口望着路头,说那 个人要来看她,要来和她过日子。等到秦村的人都听得耳朵长死茧的时候,这个 小王八蛋能够听明白话了。他简直是被他娘编的那个故事喂大的,喂得他的脑袋 也出问题了。   后来呢?   后来?刘瘟猪把烟蒂扔在地上,踏上脚蹭了蹭,苦笑着说。后来他娘病在床 上要死了,也不晓得跟他说了些啥,他就偷偷跑到爱城来了,说是找他爹。咳, 今天他竟然还找了一个!   谁?   谁?呵呵。刘瘟猪苦笑着瞥了我一眼。就是那个天底下谁都知道的傻子、疯 子啊!   都是假的?警察问。   全都是他那个疯子娘编的瞎话,假的!刘瘟猪激动地挥舞着手,在我面前晃 来晃去。假的,瞎话,我才是他真正的爹呢!   那电视里找爹的那个呢?也是假的么?警察们面面相觊 。   十、   刘瘟猪告诉我,我走后第三天,我娘就死了。埋葬了我娘,他就到爱城找我 来了。   离开爱城那天,天空中飘起了细雨。我和刘瘟猪走在雾一般的细雨里,往来 的行人三三两两的,谈论的当然还是我娘和我爹的故事,以及我寻找我爹的故事。 表情依然是那么激动。   我们路过爱城剧团的废墟,看见有很多装载车在运那些残砖碎瓦。听路过的 人说,明年春天,这里将会是一座漂亮的爱城剧院。   回吧,儿子,咱们回秦村吧。刘瘟猪脱下他的外衣披在我头上。他的头发已 经被细雨湿透了,一颗颗水滴在脸上流淌着。   我问你个事情,你如果答出来了,我就跟你回去。   你说吧。刘瘟猪抹着脸上的雨水。   我说,原来天和地一片黑暗,上帝在第一天把天和地分出来了,有黑夜和白 天,可早晨和晚上……   第二天,上帝造出了空气……   第三天上帝造出了陆地,然后在陆地上造出了草和菜……   第四天上帝造出了太阳和月亮……   第五天上帝造出了鱼和鸟,让他们生活在水里和陆地上……   第六天上帝造出了人,还把水里和陆地上可以吃的都交给了人……   第七天,上帝休息了……   第八天呢?我看着刘瘟猪,你晓得上帝第八天做啥去了么?   刘瘟猪的手挂在空中,好象僵住了似的,一动不动。他怔怔地看着我。   二千零三年一月二日凌晨初稿于爱城   二千零三年二月二十二日凌晨修改于爱城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freedns.u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