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1.dyndns.org)(xys888.dyndns.org)◇◇ 我们血液中的小脚女人--此文给养活我养大我的先人 俞蓓芳   她们生于19世纪末之前的中国。当花轿把蒙着红盖头又小脚的她抬进夫家, 她的一生开始了,一个正剧或者悲剧的人生。   当然放眼当时的中国,能够缠上足,寄生于父亲丈夫儿子的所谓闺秀并不很 多。   远处有农民的女儿,她们的故事是这样的:种地、织布,做饭,她将来是另 一个农民的妻子,再为丈夫生下未来的农民和农民的妻子,那个年代女人把婴儿 生在大田里的例子经常可以听闻,这是她们的宿命。过这样的生活非得有一双结 实有力的大脚。闺秀的身边有下人,大脚的娘姨生下大脚的丫鬟,天下有一个闺 秀,就有一个甚至更多的下人伺候,就有很多个女人在远处面朝黄土背朝青天种 出五谷庄稼……19世纪之前我们是典型的农业国家,想必,与闺秀们相比,更多 的是大脚的农妇、丫鬟、乳母和娘姨。最后闺秀们的女儿要求受教育的权利、要 求男女平等、要求自由婚嫁,而人多势众的劳动人民要求翻身做主人,于是封建 社会退出了历史舞台,当然这是后话。   中国女人裹足,并不如西方观察家所说,为了美丽,他们把19世纪的美国女 人缠胸束腰和我们妇女的裹足混为一谈,事情并不如他们想象那样的简单。母亲 们流着眼泪,把女儿的脚一层一层裹了个严实,为的是给她找一个好丈夫,让你 忍一时之苦是为了你一生不吃苦。有媒人上门,父母们拿出女儿的八字和绣鞋托 来人带去,似乎那绣鞋的大小决定了闺阁内的女子的美丽程度,同样也决定了女 儿婆家的富贵程度,没有一个大户人家愿意接受一个大脚或者脚不够小的女人的, 大户选择未来媳妇的首要原则是处女,次等的要求就是有一双玲珑的小脚。小脚 不是用来审美的,当然过去的社会很有一些癖好奇异的男士,爱把玩女子的脚, 这也是女人们裹足的一部分原因。而往深里说,小脚是为了彻底地把女人关在家 里,女人在卧室厅堂里走走便可,最远的地方也只能是自家的后花园,女人不必 知道家以外的世界,不必结识父亲丈夫儿子以外的其他男人,无才让她对父训夫 言深信不疑,女人之德,温良恭俭让中没有一个字是有关原则是非的,女人可以 做的就是顺从,她只需顺从,顺从丈夫而无需顺从道理,因为她对道理是无知的。   不是所有女人仅仅依靠三寸金莲和无知就能平安度过一生的,她们还得靠贞 洁甚至节烈。   如果不幸丈夫死在前面,那么终身守节不嫁二夫是一种美德,这样的女子在 一些村落是可以得到一个石头打造的贞节牌坊的,以表彰她们贞节不移一直到死。 曾经看过一些有趣的书,说那些寂寞的女人如何打发漫漫长夜。   说有一种游戏,记得应该是陶罐之类的日用品,在里面放几十颗黄豆,夜来 女人灭了屋里的蜡烛,把陶罐中的黄豆尽数倾倒于卧室的地上,黄豆滚向房间的 任何地方,每一个夜晚黄豆都随机地向不同的地方滚动,女人要做的事情就是把 这些黄豆重新找到,放入陶罐,再仔细地清点陶罐内黄豆的数字,如果不符,那 么还要继续找。当然第二天婆婆或者婆婆吩咐的丫环娘姨们会再次核实陶罐内的 数字。书上说大多数女人要用大半个夜晚做这样的游戏。   然而不是所有女人都有机会在夫家守节并且终老在那里的。在安徽有一贤达 人家,长房长子过身,留下长媳和一怀抱婴儿,小叔小姑们理所当然地瓜分了亡 人留下的金银家当,但并不打算收留兄长的寡妻孤儿,请嫂子回娘家守节,那嫂 子有一双堪称当地之最的玲珑小脚,她抱了稚子移步去往河岸,要放弃让她活不 下去的世界……   有节当然有烈,历史上有各种烈女的传说,说有一个著名的烈女,因为陌生 男人触摸了自己的手臂,随即用刀将被侵犯的手臂断了下来,历史上称烈女断臂。 而另有一个传说,说侵略兵屠城,某女唤齐了丈夫的小妾们以及自己和小妾的女 儿,端给她们一人一杯毒药,看着她们死去后,再给自己也来了一杯。以其保全 丈夫的妻妾、女儿的清白贞洁。有史书家要求把她们追认为女英雄。   当然也有些女子很难做到贞洁,于是她和她的情人们被正义的村民沉进了深 潭。   在我朋友的家族故事中也有几个很极端的例子,在一篇旧文章中我曾经写过 这两个女人:新女婿上门,事关女儿再嫁的问题,女儿带了前一次婚姻留下的孩 子,经济情况极端恶劣,那是二十世纪的50年代,母亲在宴请新女婿之前出了一 次门,卖完了血再从菜场带来鸡蛋和猪肉并亲自下厨……还有一个例子说在旧上 海,丈夫吸食鸦片,最后丢了工作,妻子为了让丈夫摆脱魔鬼一样的痛苦折磨, 多次外出典当、求借甚至沿街乞讨。这里面已经没有是非观了,他是自己的丈夫, 而他在受苦……   每一次用文字临摹她们,都有莫大之悲苦以及敬仰。   从她们出生开始,已经注定了要恪守这样的道德,那些一代一代裹足的妇女, 那些每夜数黄豆的,那些杀身成仁的,那些为吸毒丈夫去要饭的,都是美好道德 神庙里的活祭,她们与其他供品的区别是,她们自愿走上了供台,祭献出身体血 液甚至尊严和生命。   那是应该接受鞭挞必然被放弃的历史。   然而,我正是这样的女人一手养大,在那些物质匮乏的年代,外祖母身体靠 木凳支撑着,在房间里面艰难地移步,为了把她省下的半块云片糕塞进我嘴里…… 祖母陪我到她的89岁,在她故去前6小时给我烧了最后一碗米饭…   在我印象中她们两位老人都非常缄默,在90年的人生中曾经经历过什么,为 别人付出过多少,丈夫何时故去,儿女怎样养大,那些米缸里没米,身上棉衣单 薄而北风正紧,独子长年卧床而孙子女嗷嗷待哺,那漫长的将近一个世纪的日子 是怎么过的,她们从没有说过一个字,甚至我爷爷我外公她们丈夫的名字,都没 有听她们念叨过,她们也没有任何信仰,从不念诵任何神灵的名字,也从没有见 过她们的眼泪,她们从不说我对你如何如何,你应该如何如何回报,甚至真的不 认识一个字,由于她们的养育,在整个学前时期,我也是一个大字不认,到小学 第一年才学会用笔写字,一笔一划地学写自己的名字。在整个童年,她们也从没 有给我讲故事,也许她们的故事太辛酸,不能编成童谣……   这个时代结束了,小脚女人跟随了那个时代去了,旧礼教也许是万恶的,它 贻害了几代妇女,而我却因为她们而得此生命,在艰难时日中受益于她们而有勉 强茶饭,甚至今天,我靠双手劳作能维持自己简单生活,思维尚算健硕能行文章, 能写她们的故事,溯源求本,都是因为她们。   看这一代妇女的故事,好似看见自己祖辈的人生,也许是她们后人的原因, 血管中流淌着她们,所以觉得天地残忍,人道无存,为她们的苦而生悲悯。   也许她们这一代经历过大的黑暗无道、频乃的饥寒仓皇,到她们老年的时候, 格外的从容,已经没有什么能够打倒她们的了,在我的生命里面,她们始终如漆 黑的夜里如豆的烛光,恐惧彷徨无助的时刻,有依赖有靠近的愿望,听她们轻声 细语:不要害怕,我在你旁边。   也许只是一碗白饭,一件改制的缝补再缝补的衣服,也许仅仅是挽着自己的 绵软的手臂,养活我养大我,已经恩情似海。   而我只有这些短小的文字可以回报,写你们的故事,比如怀念。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1.dyndns.org)(xys888.dyndns.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