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1.dyndns.org)(xys888.dyndns.org)◇◇   逃 走 的 水 车   修竹      村南那架水车是什么时候逃走的呢?   许多年它与一座叫碓房的大木屋捆绑在一起,与一排包着铁皮的木杵捆绑在 一起。就像一头驴,每天都与沉重的石磨捆绑着一样。   实际上它就是一头驴。只不过它操劳在南方,也不像驴那样需要吃喝拉撒。 但它们干的都是同一种活。它们来到这世界上的使命也都是一样的,就是帮助人 类消灭那些叫着粮食的植物。   驴被蒙上眼睛拉动石磨的时候,也像水车一样总觉得已经走出很远很远,它 们不知道自己实际上都还在原地打转吗?   我离开这个村庄二十年,我走的时候水车还在它的老地方转着,它还和碓房 绑得紧紧的。等我回来的时候,它却逃走了。   这事是什么时候发生的呢?   在我们村庄,碓房是人们生活中的一个重要场景。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村里 人总在碓房里进进出出,你不时能听到木杵捣米时的撞击声。特别是到了秋收之 后,碓房内外摆满了一萝萝黄澄澄的新谷,一个个高挂的木杵被解了套,它们被 碓房外的水车所带动,起起落落砸向地面的臼穴,发出一声声沉闷的轰鸣。不久, 谷物的糠皮被分离出来,而那白灿灿的稻米,被满身粉尘的人们挑回家中贮存。   碓房和水车,就这样构成我们村庄的一个部份,和一村人的生活息息相关。 我知道村里人是不会轻易放走它们的。不知哪个年代,是谁在碓房边种下一棵皂 夹树,在我记事的时候它已长得高大而粗壮。那时我觉得这棵树就像一个忠于职 守的卫士,它用浓厚的树冠把碓房牢牢地系在自己的阴影里。   还有那个守碓人二爷,他成天粉人似的在碓房里忙碌,像一把木杵一样弓驼 着背,与碓房中那堆吱呀乱响的简陋机械混在一起。他无论往碓房哪里一蹲一站, 都恰到好处,都天衣无缝地铆接在那里,成为碓房任何一组机械的一个部份。守 碓人二爷就像一粒钢铢,被准确地安装在碓房这个大转盘里,他一辈子的行走都 在碓房与水车之间。没有谁会相信,二爷会走着走着就把整整一座碓房连同水车 给走丢了。   小时候我们家就住在村南。站在老宅的门洞,沿着河往上游望去,可以很清 晰地看见那棵浓郁的皂夹树和树下陈旧而结实的碓房,看见黑黝黝的水车像个巨 轮,在明亮的阳光下缓缓滚动。多少年,它咿咿呀呀的喘息声在我记忆里经久不 息。   有时,我会独自一人跑到碓房外的渠岸上孤坐。水车近在咫尺,显得庞大而 坚实。迅猛的水流冲击着它,在它布满青苔的身上刷出一道道伤痕。水车一副忍 辱负重饱经磨难的模样,它沉重地喘息着,艰难地在水流中转动。那时我想,有 一天它会挣脱出来从这条渠里滚走吗?   也不过二十年,等我回来的时候,水车真的不知怎么就不见了。   那座结实的碓房也已不翼而飞。   我童年的老水车,难道还真成了一头驴,终于挣开朽蚀的绳索跑了?甚至, 还拉走了整整一座碓房?那情形该像一辆无人驾驭的驴车,只是又有谁会知道, 它究竟在岁月深处哪一条路上急急奔走呢?   弄丢了碓房和水车的二爷,不知何时把自己也给弄丢了。空空的河边而今只 剩下二十年前的阳光依旧。   我儿时常去的渠岸,现在已经倾废,我看见坍塌的渠道长满青草,昔日急湍 奔腾的渠水,如今只能在茂盛的草丛间汨汨淹流。原来的碓房,现在成了一块荒 地,杂草间露出几段倾颓的墙基和几堆破粹砖瓦,让人隐约可以猜出这里曾经有 过一栋建筑。当然还能看见那棵皂夹树,如今孤零零地站在那片荒草地里,它浓 密的树冠被闪电劈去了一半,因此显得苍老和憔悴。   这棵老树,它为之坚守一生的东西都已丢失,它站在这片废墟上还有什么意 义呢?   就像一个人,怀着一个梦想生活,他为此游荡了一辈子,当他自认为已走过 生活所有的角落,可以满载而归的时候,却发现不知何时丢失了自己最初的那个 梦想。   现在那个人就站在一道废弃的渠岸上,怅然凝视阳光下一地青草。他的心事 也像这青草一样蓬勃而杂乱。他离去二十年,二十年让许多东西变得面目全非, 甚至,那架牢牢拴在记忆深处的老水车也滚走得无影无踪了,那咿咿呀呀的喘息 声已在寂静的时光里悄然消散。   我知道那个人终究也将逃离,像那架水车,最终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捆绑住他。   只是,他能逃到哪里去呢?在漫无边际的岁月里,他不过也是一架最终要朽 在路上的空驴车而已。   也许那时他将重新找到那架水车,它就散落在离他不远的地方。   2001年7月2日完稿于浦城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1.dyndns.org)(xys888.dyndns.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