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1.dyndns.org)(xys888.dyndns.org)◇◇              硬币的正面是反面                文 峰   马德高最近经常被人叫成马糕。   在马德高看来,宇宙间地、水、火、风四种原形仿佛都在迫害他。凡是与他 相识的人,都说他的命很糟糕。于是解释他的种种遭遇,包括外号,都以此为根 据。到后来,连他自己也有些相信了。忽然有一天,地管局告诉马德高,那幢住 了十几年的土木结构的老屋,不是他的,要他限期搬走,这又要追溯到十几年前 关于他老爸的一个案子;接着厨房里的水龙头突然在一天夜里哗啦啦啦啦啦啦下 雨了,淹得房子都快浮起来时,膀胱发福的马德高才发现,这是因为拖鞋不知道 飘到哪儿去了;烤被子时把蚊帐烧了,结果连屋顶也不保了,这是因为半夜猛然 起了一阵风,火借风力,丝毫不客气,倾刻之间的事。   从此后,马德高相信冥冥之中,有一种东西老和他做对。然而,他并不高兴 把这种感觉说出来,只有当人家问到他,这种东西可能是什么,他才神秘地指着 老屋头顶的天空说道:“是从那个地方来的。”   马德高不只一次地积累过一些钱,但是尽管他能未雨绸缪,尽管他怎样小心 谨慎,他的积蓄还是分文不剩。所以马德高在给老屋整容前,找我借钱。马德高 坚信老屋是属于他的,他要上诉。   当时我正忙着结婚,未婚老婆非常希望有朝一日能来到伟大祖国的心脏,在 心脏的心脏,留下永恒的瞬间。我们商量好了,用接吻的形式来完成。所以我没 有太多的余钱给他,但是我还是凑了些给他,并给了他几根装修时余下的红木。 马德高说要用它来重建家园。谁叫我和马德高是中学同学呢?   没想到这几根红木惹了祸,因为马德高用它敲破了地管局那个尖嘴猴腮办事 员的头。这又是因为那小子出言不逊,他说烧得正好,省得再拆。更可气的是说 的时候的那种表情,十足幸灾乐祸。马德高他妈的一声冲上前去,给了他一下子, 然后犹豫不决地站着。有什么事情出了毛病,有一个信号想要进入他的脑子。周 围一下沉寂了。只有尖嘴猴腮的哇哇声和含糊的你等着瞧。   看样子是好天气。太阳笔直地晒下来,炎热像耗子一样四处乱窜。醒来的时 候,马德高理解到他向老板请两天假时老板的脸为什么那样难看了。马德高本来 一点也没有想到,一直到醒来时才想起来。因为今天是星期六。老板自然会想到 连星期天在内,我马德高这样就有四天假期,这当然叫他不高兴。可是一方面, 这不能怪我,谁让我的老屋是昨天而不是今天着火呢?话说回来,老屋不着火我 又怎么会遇上尖嘴猴腮呢?不遇上他我就不会打他,如果不着火遇上他我也不会 打他,不打他我又怎么会挨五个家伙一顿青面獠牙的好打呢?尖嘴猴腮说就是他, 那五个家伙不知道从什么地方钻出来,动作好快。另一方面,无论如何,星期六 和星期天总不能让人办公啊。不过,不管怎样,老板的心理我马德高是可以体会 的。   今天是星期天。马德高在想今天干什么。秋老虎发威,马德高决定去游泳。 在水里,马德高看见小福子。小福子是马德高公司里从前的一个女秘书。看起来 像那种嫩得一掐一股水的女孩,她笑起来是响亮的没完没了的,像初次下蛋后急 于向主人表功的小母鸡。当时马德高对她很有意思。马德高相信她对他也有意思。 他们没有来得及发展他们的友谊是因为她不久就离开了。在水里,小福子对马德 高的浑身乌青的伤充满向往。天上是蓝色,马德高心里很快活。   晚上我们去看电影吧。马德高说。小福子同意了。片子有的地方很恐怖,不 过实在没有意思。她的腿挨着马德高的腿。马德高觉得她真不错。马德高说我喜 欢你很久了。马德高握她的手。电影快完的时候,马德高亲了她一下。出来以后, 小福子跟着马德高到老屋来了。   街上只有几个做生意的。街灯一下子睁开了眼,星斗们惭愧得躲进云里。马 德高在原址上搭了个精致的木屋。剩下唯一的墙上插着碎玻璃。墙脚下有根蔫了 的芭蕉。蟋蟀以一种忧郁而又无所牵挂的心情唱着歌。一阵湿风沙沙地拂动了破 裂的芭蕉叶。一只猫从远处跑过来,不知在那儿干什么。小福子一声尖叫,跳进 了马德高的怀里。分不清是惊喜还是害怕。   马德高醒来的时候,小福子已经走了。枕头边发香断续飘缈。马德高决定在 信里狠狠地骂她一顿,同时信里的话,还要叫她产生后悔的心情。于是马德高又 想到了我。中学的时候我语文老考第一。我在他的木屋喝了不少酒。我的耳朵听 得见我的血液在跳动。我又喝了一些咖啡,它们一进入舌头就融化成一窝奔跑的 营养。天气很暖,美酒加咖啡后心里更热,从开着的门口,吹进来一股夜晚和鲜 花的味道。我不知道马德高生活的地方会为么好。于是我才思如涌地替他写了那 封信,相信连不认识马德高的女人看了,也会羞愧死的。马德高想想又在后头添 了句我爱归来罢我爱,然后狠狠贴足邮票。我还给了马德高一张名片,是我大学 时的一个朋友,一个姓祖的肥头大耳的律师。我不希望马德高失去这么个好地方。   从临时的窗口,马德高看见老板的凌志朝郊外高尔夫球场方向开去。马德高 最近也有时朝那个方向去,这是因为祖律师住在那个方向。马德高做学生的时候, 确实有不少野心,像开小车去打高尔夫球这一类的野心。但是自从马德高不读书 以后,马德高很快就体会到这一切实际上都不重要,而且关键是,太难了。有空 的时候,马德高宁愿抬头从老屋的天窗透过树桠,看看天,等着飞鸟和云彩从头 上经过,这是白天的情形。每当黄昏来临的时候,还是透过天窗,有一群蝙蝠粗 糙地飞行,它们嘶哑的翅膀乌黑一片,好像一吨发锈的钢铁,从遥远的天空砸下 来。离老屋一里地还有个长满芦苇的大湖。如同深蓝色铜板的水面,一群群水鸟 掠过,倒映下它们急促苍茫的面庞。小时候马德高打水漂,一簇浪花飞溅而起, 惊起几只水鸟,它们扑腾扑腾地改变了飞行的轨迹。金黄的月亮,通夜喧闹的蛙 鸣,还有几间茅屋,真美啊。那时候,一家人在老屋里。秋天的阳光轻轻地跳进 屋子里,柔软、明亮,像水一样微微地荡漾着。也有风,轻轻地吹开桌子上的报 纸,在空气中发出“簌簌”的声音。   可是居然,地管局说这老屋不属于他了,不属于一个居住城市边缘的孤儿。 并且居然,在电视台上做广告,说这里,这个叫九里湖的小地方,像瑞典一样浪 漫,像巴黎一样多情,配合广告词还出现了几个搔首弄姿的女妖精。人们马上就 会杀过来的。   事情很棘手。祖律师说这主要是因为十几年前关于马德高老爸马德仁的那个 案子。马德仁被那块从脚手架上掉下来的该死的三角钢砸破脑袋奄奄一息之前, 留下了一份有争议的遗嘱和关于老屋的一份保险。真不知道老爸怎么会看上那个 没胸没屁股的女人。配合近来的遭遇,马德高非常烦闷。火灾后保险公司的人来 看过,认为是蓄意纵火。马德高想这倒好,两个一起告。笨重的电风扇不依不挠 地搅动着屋里的空气。尘粒在阳光柱子里旋转。外面的天气没有刚才那么热了。 从几声街上的吆喝声,马德高可以猜想到傍晚时的凉爽。马德高躺下来,仰望天 空,努力对天空感兴趣。马德高还努力想转移思想。马德高倾听心脏的跳动。马 德高不能想象这个陪伴自己这样久的声音,一旦停止了以后,将是什么样子。是 不是连天空都会黑下来?马德高发觉有一股黑暗和光明相错的气息通过还没有到 来的岁月,从将来的深处,向他扑过来。有一刹那的时间,马德高又呼吸到夏季 傍晚的气息,看见了夏季傍晚的色彩。马德高的母亲常常说,一个人总不能是百 分之百痛苦的。太对了,白日里,天空总是蓝色的。接下来应该是一个安稳的睡 眠吧。   自从马德高学会回想之后,他就不再烦闷了。马德高常常想起老屋以前的样 子,还有九里湖;也幻想着到一个地方去旅行,最好是南美洲,然后再在想象中, 想着回来的时候,一路上可能遇到的事情。但是想得最多的还是开庭,宣判,老 屋属于你,亲爱的马德高先生。起立鼓掌。香槟。开瓶。砰。咕噜咕噜。小福子 的发香。小福子张开双臂扑过来了,胸前一晃一晃的。刚开始想的时候很快就想 完了。后来越想越具体,越想越久。要想的东西太多了,没有时间烦闷。马德高 决定使出自己全部的善意,对检察官来个甜甜的微笑。   实践证明,时光飞逝如电。马德高一个人穿过城市。无数木叶随着第一阵秋 风落下,空气中是一股植物死亡时散发的清洌气息。马德高听见老梧桐和风争夺 树叶的声音。马德高两脚踩在落叶间,那些树叶骨折的吱嘎声令人心碎。老屋旁 开满了黄色的野花,马德高意识到秋天已经深刻地来了。   关于马德高老屋的审判期间,我处于水深火热之中。老婆十月怀宝宝,食量 大如牛,不用她一声令下,我就会像接到圣旨一样,一头钻进厨房,抡起胳膊剁 起青菜和肉。马德高拿着审判书来我家的时候,我正在炖小鸟。   该是你的就是你的,跑是跑不掉的。这是马德高进门的第一句话。我知道他 胜诉了。接着,马德高描述祖律师是如何神勇地让李葵花一无所有的。李葵花就 是马德高的老爸马德仁生前那个没胸没屁股的女人,她差点就占领了老屋,就差 那么一点。其实老爸挺可怜的,母亲出车祸去世十几年来,他一直守身如玉。事 实上宣判时李葵花哭了,并尽力把哭声变成一两个打呃逆声。问题在于老爸去世 的时候,她根本就没有眼泪。美中不足的是,保险公司这铁公鸡,一毛不拔。尽 管如此,马德高还是高兴极了。我是从他的语气中感觉出来的。   九里湖的秋天是在人们的践踏中度过的。人们蝗虫般飞来。   马德高已经习惯了这一切,再也不对着星星叹气了。看那天空,有些星星簇 拥在一起,成为密密的一群,有些星星却是孤零零的。不时有星星挣脱出来,横 扫天空,留下火似的一条痕迹。显然,在九天之上是不会理会人间的这些小事的: 一个叫马德高的孤儿,一幢老屋,还有九里湖。他能怎么样呢?不能怎么样!自 己的事都够他操心的了。他没有生其他气的精力。无所谓了。不用管了。马德高 闭上眼睛,有凉快的风不断吹来。   偶尔,马德高也会跑去看看人们究竟在干什么。结果他意外地看见了小福子。 她扯着风筝乱跑。是她吗?好像没错。那封信她收到了吗?她会生气吗?她是回 来找我的吗?小福子的头发会香。笑起来真响。跑起来胸部好美。该不该上前叫 她?干脆直接抱住她?她会怎么样?   马德高决定让硬币来决定。噌,硬币窜上天空。天空被风刷干净了,太阳在 天空中显得寒冷。硬币落下来,在地上晕头晕脑地转着。前面是下水道,马德高 担心它滚下去。那样的话,自己就没了指望似的。硬币在下水道边缘停了下来, 是正面。马德高盯着它,突然想起,忘了对天唱定,是正面去呢,还是反面。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1.dyndns.org)(xys888.dyndns.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