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1.dyndns.org)(xys888.dyndns.org)◇◇ 随笔五题 文/唐不遇 论沉默应该缓行   现今所谓“闲适三大家”里头,“幽默大师”林语堂怕是比较乏味的一家了。 与他相比,张爱玲的母亲,这位李鸿章的千金,实在要聪明得多;她说:“如果 没有幽默天才,千万别说笑话。”林先生以为,“中国人虽素来富于‘诙摹’, 而于文学上不知道来运用他及欣赏他”,所以借了许多没有幽默感的文字来提倡。 然而,幽默的文学家,不仅古代载于史册者颇为不少,现代亦非寥寥,即如一严 肃一淡泊的周氏兄弟,都是深得幽默个中三昧的人物。   而在当代,最具“机智的幽默”的王小波,却似乎注定英年早逝,只留下一 本《沉默的大多数》和几卷小说就轻轻地走了;又基于张母的告诫,于是有些人 就出来提倡沉默。结果怎么样呢?不啻痴人说梦罢了。谁生来不呱呱几声呢?非 但平常人要痛痛快快地说话、聊天,作家更是顶顶不宜提倡沉默的,即使本身很 有沉默的气质。周作人在一篇妙文里写道:“法国一个演说家劝人缄默,成书三 十卷,为世所笑……我费了三张纸来提倡沉默,因为这是对于现在中国的适当办 法。”于今观之,倘限于中国当代文坛,沉默则恐怕是最不适当的办法——适当 的办法是嚎叫;而即便不能嚎叫,也是要嘟囔几句的,以示不甘寂寞也,免得被 目为“虚伪”的学院派——因为有些“了不起”的“民间人士”说,知识分子已 如过街老鼠,人人喊打了。   周作人论沉默的好处有二,一则省力,二则省事;我之不沉默的好处亦有二, 得名且得利也。据说王朔骂人的文章索价千字三千元,是一个名利双收的好榜样。 这两年“诗坛”钻出一位下半身先生,诗歌文章——不好意思——均属劣等,但 既然爆了大名,也就能轻易地指点江山,发些稿子挣钱,足以令一帮更为年轻的 小丑羡慕以及嫉妒。立山头做大王,这是很多人的愿望,但总得有些实力才行。 然而这在网络化的今天变得不费吹灰之力了。到处都是嚎叫——无来由,和有来 由的——没有几个人肯潜下心来写作,急功近利之情绪乃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今天有人大放厥词,说鲁迅是个大笨蛋;明天有人嚷嚷要回归肉体——回归肉体 尚且不够,还要专心做下身那个把把和漏洞(新时代的“变形记”?);过几天 又有人质问别人为什么不忏悔,看客则在一边欣赏打架,欣赏完又不耐烦,指责 他们:你为什么不沉默?!那么现在就来说说为什么沉默应该缓行。其一,言论 自由向为天赋人权,我们自然要拥护;又兼之我们是新中国的花朵,所以更要 “百花齐放”,以示繁荣。想必胸有点墨的人都会羡慕战国和五四时代吧,文坛 山头林立,异人辈出,一言不合便口诛笔伐,笔下酣畅淋漓,可谓爽哉已极。其 二,毕竟童言无忌,小孩子爱热闹,闹过了也就完事了,造不成什么恶果,我们 是不怕的——没了这些幼稚的声音我们反倒会嫌寂寞呢。其三,真正的好作家, 若也因此愤而停笔,是谓得不偿失。所以他们最好的境界是如朱自清所说,“说 得少,说得好”,等到实现大同,再沉默未为晚也。再说,到时冷板凳上若坐出 个闲适派来,民生疾苦没人反映,谁肯负责呢?我是不肯的,虽然我差不多可以 算作半个闲适派了。所以,我们要喧哗,要嚎叫,要一派繁荣——好作家要由此 汲取创作力,宵小之辈要借此沽名钓利,延年益寿。契诃夫说得好:“大狗要叫, 小狗也要叫。”同样,假如疯狗要叫的话,我想它是有这个权利的。   现代散文大家郁达夫想必也会同意,“沉默须缓行”,但“一个人在途上” 的甘苦惟有自知,此外并无什么别的办法可以超脱,解除心头的郁闷,包括酒和 泪,包括美丽的文字——倘是如此,就只好沉默以消余生,那么,我们也就读不 到他在飘零的一生中所留下的《故都的秋》等绝世文章了。 雨中漫话   梁遇春《春雨》开篇即言:“整天的春雨,接着是整天的春阴,这真是世上 最愉快的事情了。”他之所以厌恶晴朗的日子,是觉得那是对于悲惨世界的虚伪 和粉饰;他的喜欢春雨,也正因为它现出了生活的庐山真面目,又最能让人感到 人世的温情。这般思维,如同说“泪却是肯定人生的表示”,文章之工整虽令人 爱不释手,然而未免太过愤世嫉俗,悲哀的情绪究竟是无可挽回的了。   我却素喜阳光,虽然也不怎么反对雨天。但这几日风雨来得着实不巧,适逢 校内施工,以致烂泥遍地,深及脚踝者亦随处有之,走在路上战战兢兢的,一不 小心滑上一跤,只好自叹倒霉,不便至极矣,其招人烦厌亦正属情理之中了。时 值夏末,我面壁抚卷终日,间或上网浏览,一面又急切地盼望雨停,皮肤里有虫 子般蠢蠢欲动,自觉难以平静,像一头困兽似的,也算是一种苦刑吧。尽管如此, 与无情的沙尘暴比起来,它则温柔了许多。大自然实在是一位感情丰富而博大, 博学睿智且多思的诗人,人生观上却常像一个悲观的宿命论者,服膺上帝的安排。 我设想他的心底也曾埋伏着一大把浪漫主义的柴薪,似乎随时要作一个盗窃天火 的悲剧英雄。这雨,或者就是他一场美感的宣泄,一声声愤懑的抒怀哩。   在人类的一切生活态度中,我以为周作人式的平和冲淡是最美好的,随遇而 安的同时乃不失上进之心。十天前在昆京列车上遇见一位年轻的喇嘛,我即与他 攀谈,得知他法号心一,先是在南京栖霞山当和尚,后又考进中国佛学院研读藏 传佛教,并在布达拉宫修行四年至今。“释迦牟尼是我的老师”,他一共讲了三 遍。他说禅的真义乃是平等,平和即慈祥,也是相通的。中国佛法素来以儒为本, 儒家讲“人之初,性本善”,佛经则云:“佛无所不在,凡人俱有佛性。”虽然 抱负和境界有所不同,儒释于此亦不能勉强凑成一家,但其中的道理却颇为一致。 现在佛法中所谓修行,不仅要守戒律,更须看透人世间一切事物的本质,拂去灵 魂上的纤尘,从而心空镜明,一无杂念,还人性以本来面目;否则倒不如不受戒。 修行者整天对着一尊泥菩萨念经,其实那塑像又如何能点化于人,他所面对的, 所要参的,只是自己的一颗心罢了。因此出家人最要紧的就是“把握自我”。两 天时间,他一直在虔信而温和地向周围的人解说佛的要义,其中吸收了不少现代 科学的东西,显得非常理智而有趣。他每顿就吃些自带的馒头,给他吃的呢,则 说怕馒头馊了,要赶紧吃完。这真是一位可敬的佛教徒,他安然于世的精神我惟 有景仰而已。佛曰,随心、随缘、随喜,大概也正是平和之本吧。我始信人之有 灵魂;但我以为它并非附着于色身之上,而是飘逸的,腾云驾雾般的,有如放风 筝,收放自如间,则境界自然高远,倘若那根线都抓得不牢,它又如何不堕落, 或扶摇直去?   我想起前年春天的一个下午,刚一踱进紫竹苑,而细雨便接着下起来。雨中 的竹子的确更为喜人,竹叶上淅沥的雨声也近乎真实,我却莫名其妙地想到了古 代的编钟。在紫竹湖畔的凉亭里,有一群少年男女在写真。我轻轻地走到一个女 孩子身边。那画笔下的景致,更比现实中的美了十分:水色有无处,拱桥湖影; 翠竹掩映中,水榭楼台,以及那点缀其间的三两个恍惚的游人……与紫竹苑一墙 之隔,就是鼎鼎有名的北京图书馆,在古雅大气以外,添上了一些明朗温暖的色 彩。想来秋心先生早年的潇洒,亦难追我此时的悠闲,遑论其临终前的感伤了。 我又信一切雨皆可化腐朽为神奇——灵性的春雨飘洒在脸上,凉丝丝的,却是悄 无声息;那雨丝下唯美的心湖,也仿佛变得愈加宁静。 彩笔成梦梁遇春   “此人只好彩笔成梦,为君应是昙华招魂”,废名先生的这副挽联,实属可 感可玩,且“最共叹息”,若是梁遇春地下有知,定会再作出几页《泪与笑》来, 只可惜我们早已无缘得见。悼念梁遇春的文章,最好的怕就是废名为其亡友遗著 所作的那篇序言了,读之黯然,同时感到一种低吟浅唱的美回旋于心底,不禁引 了一句话在下面:   “秋心这位朋友,正好比一个春光,绿暗红嫣,什么都在那里拼命,我们见 面的时候,他总是燕语呢喃,翩翩风度,而却又一口气要把世上的话说尽的样子, 我就不免于想到辛稼轩的一句词,‘倩谁唤流莺声住’,我说不出所以然来暗地 叹息。”古时晏同叔曾为“无可奈何花落去”而徘徊,但总算有“似曾相识燕归 来”可以释怀,若天妒英才,则只有看云这种意思了。当年闲览梁遇春,亦常至 于悲喜交加,此刻冥想他那“心力克”的微笑,却惟有惆怅而已。   在《泪与笑》的序跋以外,我曾特意寻求别的时人关于梁遇春的文章而不得, 失望之至,便暗中发愤要作一部《梁遇春传》,事后自知其渺茫,也就不再多想。 去年无意中发现了一篇,出自温源宁教授的手笔,甚为欣悦。温先生并不照例直 言其健谈,而是娓娓道出他的谦恭、朴素和平凡,以及他的说话结巴,只在行文 中点缀一二,以穿针引线,可谓高明。梁遇春的健谈从纵横恣肆的随笔中就领略 得到,中间的三点亦尚可猜度,惟独说话结巴,似乎很难想象,因为他的文字没 有哪怕一丁点的提示,然细细想来又觉得委实可爱。在读书的问题上,我则倍感 亲切:“兰姆和遇春一样,常常手不释卷,却并非博览群书,他是在几个特选的 牧场上嚼嫩叶的牛。”我正是这样的一头牛,整天对着他和知堂达夫几位先生的 园子左顾右盼。   从弱冠之年开始,梁遇春只陆陆续续写了三十六篇散文,要说他懒惰却也不 能,因为他的翻译倒有二三十种之多,尤其师从兰姆,更是给他的创作开了个好 头。此间他生活平淡,无甚特殊的经验,失过一或二回恋,不久成家,并有了子 女各一——但他总给我留下一个单身汉的印象,真是奇怪;他从头至尾没有离开 过所谓象牙塔,毕业于北大英文系,就去上海暨南大学任教,翌年又回到北大图 书馆工作,同时兼课,直到二十六岁时因染急性猩红热猝然去世——几天后,他 的小女儿也不幸夭折了。他忙里偷闲(忙于迟起,忙于微笑)写下的这些小品文, 采取兰姆式的“絮语”笔调,敢于标新立异,处处奇思妙想,人皆敷衍人生观, 他却思考人死观,诸如此类,情深意长,畅谈近观人生——恰如他的一个题目 “观火”——的真知灼见,对此,他曾在《〈小品文选〉序》里作过精辟的阐释 ——其实也就是对自己的文章下按语的意思:   “大概说起来,小品文是用轻松的文笔,随随便便来说人生,并没有俨然地 排出冠冕堂皇的神云,所以这些漫话絮语能够分明地将作者的性格烘托出来。小 品文的妙处也全在于我们能够从一个具有美好的性格的作者的眼睛里去看一看人 生。”他的前期作品热情、爽朗,机智而又带些顽皮,活脱脱一个翩翩佳公子的 形象,端的潇洒:终日沉醉在春醪里,说说梦话,醒来彩笔一挥,即成佳构。除 开《论麻雀及扑克》,其余的都收在《春醪集》里,可以《谈“流浪汉”》和 《“春朝”一刻值千金》为代表,可惜接下来的一篇《“失掉了悲哀”的悲哀》, 变得灰暗起来,它本是集子里压轴的,不意竟成了过渡。后期的作品虽仍旧热忱, 却就此染上了许多阴沉的情调,渐渐地“笑窝里贮着泪珠儿”了——然而在文章 上也更见力气,大都堪称经典——这就是遗著《泪与笑》的大体风格,前面的 《论智识贩卖所的伙计》尚具前期之风,愈往后呢,则愈见沉重,末几篇简直可 以说笼罩上死亡的气息了。废名说梁遇春并没有多大的成绩,显指数量而言,因 为随后即云,他的散文是新文学当中的六朝文,他的书简更是“玲珑多态,繁华 足媚,其芜杂亦相当,其深厚也正是六朝文章所特有”;又在《三竿两竿》中劈 头写道:“中国文章,以六朝人文章为最不可及。”评价之高,正为他人所难及, 我读过梁遇春的一些信札,深信其亦担当得起。漂亮是不足以形容他的,他那汩 汩而出、文白夹杂的絮语,直可以令人目眩神迷。我们现在写文章,文采也算斐 然,标新立异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惟“深厚”二字最是紧缺。当代“文人”形 形色色,或以伪深厚自我标榜,或以不深厚自我标榜,不一而足,就是笔下功夫 稀松平常耳;处处可见“唾液与恶心齐飞,金钱共口红一色”,甚可憎也。   同梁遇春的绵密铺陈相当,现代另一位文不加点的散文家是徐志摩,写得可 以说顶不错了,但比起他的诗来稍逊一筹。他的散文有两大缺点,“浓得化不 开”,有时就险些腻倒了胃口,此其一;行文够不上简洁,挟泥沙而俱下,此其 二。所以我一向以为诗人写不出好文章,别一文体作家能够借鉴诗的语言和意境, 诗人写文章便只囿于诗歌——哲学的,爱情的——或者相反,竟至于连一点诗情 也没有了;他们不是言辞故弄玄虚,就是文风寡淡无味——自古至今只有一个例 外,晋陶渊明耳。梁遇春的语言却是天生具备一种自然的华丽,生机勃勃而不乏 节制的力度,谈笑风声乃如见其人,行云流水的舒徐美佩上温先生所说的“淡雅、 清新、恳挚、亲切”的气息,可谓“肥而不腻,艳而不妖”,不禁面目可喜,读 着舒服,嚼下去也越有味道;就是被批为“够不上空灵的书卷气”的掉书袋,在 他也算不得多大的毛病,旁征博引又不显得枯燥做作,只觉其丰腴,不愧是中国 “絮语”散文之第一人了。此外,他还有一个长处为徐志摩所无,即幽默。他说 英国文学家常具有诙谐的天才,而他长期浸染于英国文学,自不免要时时露出诙 谐的口气来;他是一位文明的绅士,骨子里却行动着一个玩世不恭的流浪汉—— 一个风度翩翩的流浪汉(因为太爱人生的缘故),态度永远是温和的,永远不剑 拔弩张,就连讽刺时也常带不羁的笑容。在《一个“心力克”的微笑》里,他有 一个架子的比喻,妙不可言:   “瞥眼看过去,许多才智之士在那里翻筋斗,也着实会令人叫好。比如,有 人摆架子,有人摆有架子的架子,有人又摆不屑计较架子有无的架子,有人摆天 真的架子,有人摆既已世故了,何妨自认为世故的坦白架子,许多架子合在一起, 就把人生这个大虚空筑成八层楼台了,我们在那上面有的战战兢兢走着,有的昂 头阔步走着,终免不了摔下来,另一个人来当那条架子了。”这的确比阿迭生和 勃兰德斯的桥和梯子的比喻要高明得多,把人生说得深刻、透彻,我看了不免辛 酸起来,同意它是一种“悲剧的幽默”。故年龄虽青,梁遇春的影响却大,想他 在二三十年代少年有成,被郁达夫誉为“中国的‘伊利亚’”,亦可谓“春风得 意马蹄疾”了,六十年后一回头,仍不能不令人羡慕和叹息也。   写了这么多,静下来想一想,觉得一点颇有趣,即他与徐志摩的“缘分”, 譬如徐梁文章之比较。梁遇春一共为三个名人写过文章,除去两位外国作家,就 是诗人徐志摩了。那是一篇悼文,叫《Kissing the Fire(吻火)》,题目来自徐志摩点烟时说的一句话,是梁遇春散文中最短的一 个,废名曾说那是他最完美的文字,有炉火纯青的意味。他把人世的经验比作一 团火,赞美徐志摩不隔江观火,而肯亲自吻着这团生龙活虎般的烈火,好一帧诗 的意境。他正给自己描绘一幅真善美的画像呢,我想。面对彩色人生,他的眼睛 也一定有着希腊雕像般的银灰色;他惊异着,灰心里雕刻锦图,“微笑着道出许 多伤心话”,又吻着那广大世界的经验之火,升华出无比绚烂的天真的火焰来。 这个爱笑在脸上,泪落心底的幻想家,他说:“泪却是肯定人生的表示……这些 热泪只有青年人才会有,它是同青春的幻梦同时消灭的。”其实他自身何尝不是 一团旺盛的火,有意无意地烧着,照出周围的世界——他的泪与笑同样都是肯定 人生的表示。   那篇短小的文章很快就完结了。仅隔一年,他也像短命的济慈一样,笔下搁 着一个尚未画完的梦,就被自己燃得太烈的灵魂之火烧成灰烬了,只向人世投出 了最后一抹“泪痕里的微笑”。他常言,青年时候死去在他人的记忆里永远是年 青的,这一回,他终于彻底地做到了。 “骗丐”   无论从前兰姆把它吹得如何天花乱坠,乞丐,这终究算不得多么体面,多么 光荣的职业,除非万不得已,没有人自甘沦落的——就是到了绝望地步,也有不 失尊严者哩,所谓“饿死事小,失节事大”,亦曾适用于此欤——到我们这个时 代方显出这份职业的诱人,无数身强力壮之人的加盟,助它续古时之清谈家而成 为现今有闲阶级的中坚了。   比起过去,今天的乞丐有一个显明的特点,就是阔气多了。他们非但不愁吃 穿,日子更是过得又稳当又舒服,“业务出色”者竟至腰缠万贯。有一个笑话, 讲一个乞丐突发急病被送进医院,医生要给他做检查,他却死活不肯把破棉袄解 开——原来这位仁兄在袄里子上缝满了口袋,里面插满存折!——这也算是一种 劳动致富的典型罢。究其原因,是因为他们虽然安逸多了,却比旧日同行更有上 进心——他们的目标是挣钱,而非讨饭——职责更多,任务更重,不仅乞讨,还 须行骗,这是需要投入成本的,所以他们并非传统意义上之乞丐,无妨暂且称之 为“骗丐”罢。   或许是因为比我们还阔的缘故,“骗丐”们“乞讨”起来,比我们这些有幸 挨讨的人更显得理直气壮,有时甚至摇身一变,化作强盗,拽你,抢你东西,追 着你跑,我们却只有闪避。我们看到那些咄咄逼人的黑手,那没有一丝羞怯的眼 神,都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于是低下头,像做贼一般迅疾溜走,同时似乎感到 了自己的堕落,很是惶恐和羞愧——这样的演习一遍又一遍地重复过后,心肠才 慢慢变得铁硬起来。   “骗丐”大抵是天底下最笨拙又最聪明的骗子。笨拙者,是因他们总是使用 千篇一律的谎言,无非诉说自己身世如何如何悲惨——年幼失学,老无所依,身 患重病无力医治,家乡罹祸仓皇逃难等等,或者简单一些,说进城掉了钱包,恳 借旅费回家云云,一听就知道是骗人的鬼把戏;聪明者,也正因为他们顺其自然, 并不绞尽脑汁另编一套说辞(他们的外在身份终究还只是乞丐,不是骗子),或 者直接就无所表示,只静坐着收钱,乐得轻松,而结果照样不坏。我还听说有不 少“残疾乞丐”系由身体发肤概无损伤之人所“扮演”,亦不知真假,但我宁信 其有——现今的世界上,还有什么事为不可能呢?   除了那些残缺的“肢体”外,还有一种活道具最为“骗丐”所喜用,那就是 小孩子;这时他们大都转而幕后操纵去了。这些孩子或由拐卖而来,或系亲身骨 肉,大一点的放到外面装作孤儿,小的就直接抱在怀里,蓬头垢面的,意思要你 不看僧面看佛面,给“可怜”的孩子“赏口饭吃”。最恼人的是,当你在大街上 行走的时候,冷不丁就会有一个小孩扯住你的衣角,甚至抱住你的大腿,跟你要 钱(几毛钱他们竟看不上眼,至少要一元),不给就不松手,让你走不得打又不 得,明知是骗也只好掏钱。也有野蛮一点的,拖了小孩走上几十步来甩掉他,或 者直接使用暴力。有一天傍晚,在去商场的路上,一个小男孩就这样抱住我的腿, 逼我给了他二元钱;当他胜利地跑到前面,又去抱另一个男子的大腿时,那男子 见扯不脱,就掴了他一个耳光,且要拉他去警局,小男孩害怕得大哭起来;这时 路边猛地冲过来一个中年妇人,哭嚷着抓住小男孩的胳膊,向那男子半是求饶半 是撒泼。我有些报仇雪恨了的意思从那妇人身边大踏步走了过去。然而一想到那 个小男孩,我心里就重又极不痛快起来。   呜呼!“世道衰微,人心不古”——几乎每一个年代都需要这样沉重的叹息, 就是在“郁郁乎文哉”的周朝,也还有人向往原始社会的天然简朴,可知“人心 不古”也是算得上异常古老的一种东西了,总是被叹来叹去的,着实枯燥,不佞 也颇感苦恼,却仍得深叹一声,为了回忆十多年前那些“古”风犹存的乞丐们。 他们几乎都是真正的落难者,风尘仆仆地从一个乡村走向另一个乡村,时而站在 某个幸福家庭的门口,拉起忧伤的二胡,同时嘴巴里唱出几句吉利的话,讨得一 碗饭,几根红薯或小半筒米。(我奶奶常常会要一点他们背袋里的米,称这些米 做出来的饭为“百家饭”,说我们小孩子吃了即可无病无灾。)现在的乞丐却无 论真假,一概只喜欢城市,并且挑剔得很,只伸手要钱,以及更多的钱。这不免 要令人发出冷冷的笑声来,并且沉着声说:“堕落了!堕落了!”偶尔我们也会 在轰隆的马达声中突然听到从乞丐手中传来的二胡的咿呀声,却再也引不起从前 那一种梦幻般的感觉了。那些纯朴的乞丐,也和知堂老人笔下“昔日乡间的破脚 骨”一样,“已经如书中的列仙高士,流风断绝,邈乎其不可复追矣”。   “骗丐”如斯之多,使得人们就是看到真正的不幸者,亦辄漠然而过,无甚 怜悯心可言了。说到底这是一批时代变相的行为主义者,每天花费十二分工夫去 演戏,使夹杂其中的苦难也渐渐成为一种冷酷的行为主义了——那一切包含了无 穷的滑稽分子在里面,好比另一拨时代的行为主义者,那些孜孜不倦的诗人艺术 家们。 也说淘书   读书作文,人之大欲存焉——这话人们一定觉得不通之至,要骂作者的没有 常识了,不说文章难做,读书对于绝大多数“男女”也一样的枯燥无味——诸君 莫怪,这只不过是在下的一个美好的祝愿罢了。“做文章是要用力气的……”— —胡适之先生曾经板起脸孔说道——的的确确,现在我写这篇小文,就几乎使出 吃奶的力气来对付它;并且每当我看到报刊上轰轰烈烈的“‘小品文’运动”之 产物,又听得人说,所谓随笔,诗歌小说戏剧之余耳,就是随便的意思,就是杂 活,利用碎砖破瓦就可以了时,总是无来由地要生气,有时见到一套书里硬分什 么“散文卷”“随笔卷”“杂文卷”,也会一通乱骂,可见力气常常使尽之人, 便易得小肚鸡肠病也,危险哉!——此乃题外之话,不具表。   作文吃力,幸而读书——在我看来——却不必如此。古人云,“好读书不求 甚解”,不亦快哉!即便有些书看起来总显得冠冕堂皇,云蒸雾罩,但大抵还是 快乐的时候居多;这就使得吾辈生活中两大头等要事有了一个均衡的发展,不至 太悠闲抑或太艰辛。自然,在有书可读之前,淘书,也同样要花些力气的。你须 得七手八脚在书堆里打转,时而引颈,时而屈身,双眼紧盯着薄薄的书脊,花花 绿绿的封皮,疲倦了,揉一揉再看:几个小时下来,就和双脚一样的酸痛;若是 天热,更惹出满身臭汗(假如没有空调的话),粘乎乎的不甚舒服,加上误餐也 是常有的事,“空城计”唱急了,就缩肩收腹来抵抗,难免有些委琐,实在不副 斯文——然而它恰恰就是一件难得的雅事,有一种近似天然的情趣,袭获了你的 心灵便永久安居在内。站多久都没有关系,没找到满意的书也没有关系,单是一 排排的书检阅过去,嗅着纸张和文字的清芬,心境渐脱离了尘俗,变得和平舒悦, 那感觉也是说不出的美好。 淘书的喜悦大抵可分两层,先是发现好书(或一心搜求的书)时的惊喜,接着翻 到封底或版权页,又发现竟有能力买它一本,就由惊喜而欣喜了,只恨两肋不生 翼,不能即刻到家,倚在沙发上,无比享受地把它从序到跋,一字一句地细细读 上一遍——而在从书店到家的这一路上,也许就翻过去了一小半。倘若囊中羞涩, 没有能力呢?那心情便骤然从惊喜的顶峰跌落下来,在惆怅的谷底四分五裂了, 徘徊再三也只好怏怏离去。这就好比穷酸的寒士高攀不起心爱的公主一样,只能 万箭穿心般回去做一堆失恋诗了事。当然,书仍可借而读之,除了不能随时翻翻 以外,其他就大致与亲自购买无异了;而人在明知不可得之后,看了却止徒增感 伤耳。   淘书,这该算做精致活了罢?然而再精致,藏书也有突然多起来的一天。这 一点上,读书人多如商人一样贪心。随园老人曾作《书仓》诗,深为感慨:   “聚书如聚谷,仓储苦不足。为藏万古人,多造三间屋。书问藏书者:几时 君尽读?”恐将难倒天下读书人罢。   我亦素喜读书,而不幸家贫,藏书乃少得可怜,不必说对煌煌十卷本的《周 作人文类钞》(钟叔河先生编)只好望而兴叹,就是普通十元二十元的极喜欢的 书,也得比较半天方可咬牙买下。——但淘书仍是我不辍的乐事,犹如挥之不去 的一个旧梦。中学时代是这梦里最疯狂的日子。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从每星 期20元的伙食费里硬是抠出了15元用于买书,想起来真是又辛酸又神往。然而这 一点钱怎么够呢?于是更多时候就只得待在书店里看,这在当时须得有大勇,要 禁得店员尖利的白眼——写到这里,不禁想起法国大诗人马拉美的一首诗,题为 《收旧衣女人》,短短的四句,   “你用一双尖锐的目光,   穿透外表,直看到内蕴;   也就剥光了我的衣裳;   我来去赤条条,象一个天神。” ——并且一本书看久了她还会毫不客气地走过来撵你。那只是一座小小的山城, 不似现今大都市人的幸福,在图书城里,书不仅可以随便看,想看多久就看多久, 没有人会来打扰你,况且还像图书馆一样给提供椅子,服务多么周到!那时我年 纪小,脸皮薄,于是制作了迂回战术,把大大小小的书店全部置于一条虚拟的环 行线上,在这家书店匆匆翻完了一本书,赶忙低头溜出来,跑到临近那一家去— —几年就这样护城河般回旋着过来了,后来有一天我突发奇想,猜测自己是否上 了各书店的“黑名单”——想来是怪有趣的。   这几年在北京念大学,买书反比中学时候少了——也许是读书不比从前盲目 了罢,一本周作人,几卷《世说新语》,便足以消去我老长老长一段岁月。现在 看来,中学买的书大多无甚价值,二三十本里只检得出一两本好的,现在仍然喜 欢的更属凤毛麟角;更为幼稚的是,又多买中学生作文杂志,如《少年文艺》 《全国中学优秀作文选》《作文通讯》之流,是每期必买的,占去了书款很大的 一部分,又对实际的创作力的提高没有什么助益,想来委实可惜——幼稚的“文 学梦”的作怪呵!天天写“诗”投稿,天天盼着自己的“大作”的发表;梦想着 名扬天下——今天才发现这有多么容易!——梦想着成为某所著名大学的文学特 招生,日日受这功利心的折磨,能有什么好眼力呢,更何况小城里书本来就很有 限?直到高三自知幻想破灭,屏弃了杂念,考上大学来到京城,始惊异于人世间 尚有如此多闻所未闻的好书——可知吾不幸受启蒙之晚——见识的增长,赏鉴力 和创作力的提高,使得追名逐利之心淡了,爱好文学之心日益深厚起来——渐近 自然是不敢想的,我只希望自己的心性能够稍微艺术化一点。   北京可淘之书无数,淘书之地亦不可胜数,我常去的,是西单图书大厦和海 淀图书城里的国林风书店,尤其后者,很多冷门的文学和学术著作都有卖,在北 京文化界声名颇响。北京大学旁边的万圣书园对于读书人来说也是个胜地,就是 地方太偏,我只去过一次,买了一本《儿童杂事诗图笺释》(周作人诗,丰子恺 画,钟叔河笺释)。大众化一点的,每年在劳动人民文化宫举办的大型书市对于 市民来说大概是个善举——当然对于书商更是如此,我认识的一个书商,他每天 营业额可达三千元——书多而价廉,惜乎市上盗版书也越来越多,书的品种更是 一窝蜂,并且稍嫌太挤。还有一种“五元书店”,生意也颇为兴隆,西单赛特往 北一百米就有一家,偶尔会出现一些正版的好书。……照这样举例下去,实在太 累,故其他今从略;总之北京是淘书的好地方。不过对于淘书我常存这样一种偏 见,以为淘书是藏书家的专擅,淘珍本善本绝版书或者外流的名人藏书之类旧书 才是正统的“雅”的淘书,是正房,这样的地方有著名的琉璃厂等,其他如上头 所述的“淘书”都是姨太太,是不入流的。这意见自然是不对的,使我对于淘旧 书生了敬畏之心,总觉自己知识太差,买书单凭兴趣爱好,并不敢附庸风雅,经 过中国书店亦不敢入内观摩,因此同不少便宜的好书失之交臂,实在可惜。检索 自己淘书旧事,实在和旧书有关的只有一件,且颇为遥远,早在高一时候的事情 了。那年暑假我去了广州,有一回,在中山大学附近一条偏狭的小巷子里,我百 无聊赖地随意拐进一爿逼仄的小书店,然而站定后却不禁低低“啊”了一声,原 来这里除租书外,还有几大架旧书——差不多都是六十年代华南师范大学中文系 一个学生的藏书——出售,我兴冲冲抱了三十多本去结帐——原价总共才十多元! 一个老婆子从昏暗的柜台里抬头瞟了我一眼,大笔一挥,给每本书封底的价格都 添了几块钱;我只得从中精选出几本,深叹一声走了——以后也终于没有再去。 这几本书里,有一部建国前坊间出版的绘图本《千家诗》,一页内上半是古朴的 图,下半是楷体的诗,印制颇为精美,我非常喜欢——可惜已经送人了。   淘书实在是一件有趣味的事,非对人生有大热爱者,不能沉于此道。然而如 今偏处小小珠海,一块寂寞的文化沙漠,殊少淘书之乐趣,没奈何只好在这里用 尽力气来胡“说”,聊以自慰,却也算是苦中作乐罢。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1.dyndns.org)(xys888.dyndns.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