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1.dyndns.org)(xys.3322.org)◇◇   活着是为了自在   木愉   那个星期天,迈克反常地起了个大早。他要上班赚钱去。   迈克拉开紫色的窗帘,一幅深秋的景色顿时呈现在眼前。远远近近的树构成 了层层叠叠深深浅浅红红黄黄的图画,眯眼看去,那就是一幅鲜亮绚丽的巨幅印 象派画卷。一阵风吹过,就见落叶纷纷扬扬飘然而下,有几分不舍,更有几分无 奈,一丝萧瑟苍凉的感觉不觉泛上迈克的心头。迈克不由抿嘴笑了一下,做了一 个经典的耸肩摇头动作,似乎在嘲讽自己的多愁善感。   迈克是一个自由职业者,他所从事的职业是在街头手弹吉它,引吭高歌。一 个硕大的曾经装满了殷红的西红柿酱的白铁皮罐乞求般地立在脚下不远的地方, 驻足恭听的或者碰巧经过的行人会扔进去一些零零碎碎的硬币和华盛顿。硬币丢 进白铁皮罐时所撞击出的声音往往清脆而热闹,有时甚至压过了吉它,不明就里 的人便以为迈克所赚不菲。只有迈克明白那种叮当作响的实质--多不过三十美 金,少不下十美金。凭着这点收入,不要说养家糊口,就是一个人过日子,照常 人的标准,也是难上难的。但迈克是梭罗的崇拜者,<<瓦尔登湖>>是他的圣 经,除了不能象梭罗那样在林中就地取材自己建一栋简陋的木房,他所遵循的生 活简单原则与梭罗的并无二致。他的房间存在的意义就在于可以为他提供一个遮 天蔽日挡风避雨的所在,里面除了一床一桌一椅,再无空间可以置放其他杂物, 当然他也不需要其他东西,电视与电脑没有,连电话他也拒斥了。他的最必不可 少的家当是他的吉它和那辆开起来声如雷鸣状若癫痫发作的雪铁龙。这两个法宝 是他的生命得以延续的保证。不言而喻,他是属于美国没有医疗保险的那个群体 之中的。幸运的是,他的身体状况良好,高声歌唱让他频繁地得到了肺活量的锻 炼,手弹吉它又为他的肢体和大脑带来了精妙的刺激,之外,他又迷恋印度的瑜 伽和中国的太极,但凡有暇,就悉心练习。近来听说练了法轮功,就不用就医吃 药,于是他又四处去打听如何才能入法轮功的法门了。他放弃了常人所有的舒适, 但却摒弃了常人所受的种种禁锢,获得了一份行云野鹤般的自在。于是,迈克为 了坚守这份自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做着他的街头音乐家,恍兮惚兮,一个 个春秋就这样在街头的吉它弹唱中悄然逝去,人生的暮年向他渐渐走来。   前一晚他没能沉睡。房东告诉他,他的房租已经欠了三个月了,如果一个星 期内不交齐,那就只好对他不起了。他知道那意味着什么,那就是说,他要步入 无家可归者的行列。在他看来,那是不可接受的,到了那一步,就不再有尊严可 以自持,生活将不复自在。在街头弹唱的时候,他曾经多麽骄傲地拒绝过那些悲 天悯人但又不知好歹的布施人,他们不给他金钱,却把被子衣物之类的实物丢给 了他。想象着无家可归的种种窘境,他似乎觉得纽约街头的那些流浪汉离他不再 遥远,甚至阿富汗的那些流离失所的战争难民也可与他同日而语了。他不由攥了 攥拳头,似乎在发誓自己决不会自甘堕落,必须在一年中这个最好也是最后的时 光加紧赚些钱,把房租交上。   迈克居住的小城兰什维尔共有居民两千余人,加上阿猫阿狗,大约还是不上 三千。当然迈克如果是为了这两千多人卖唱是无论如何卖不脱的。兰什维尔的动 人之处在于它的地利,东面出城不远的布朗州立公园是印第安那州甚至临近各州 观看秋景的最佳去处。这里的树叶到了暮秋时节,就往红和黄里泛去,其色质之 鲜亮眩目,让人不能不为之心旌飘摇。布朗公园的妙处在于它的居高临下,到了 那里,就犹如升入云端,极目看去,是莽莽苍苍推向天际的林海,红黄两种主色 调在林海中浸润着,或浓或淡、或清晰或模糊,象水彩也象油画。到了这里看了 秋景,游人当然就要到兰什维尔去逛逛,于是小城也就俨然成了一个旅游点,各 种招徕游客的工艺美术品商店、画廊、餐馆、小吃点都应运而生。除了严冬,兰 什维尔的街上总是游人如织,这些游人才是迈克的衣食父母。冬季来到的时候, 迈克就只有开车往西远征十八英里以外的布鲁明顿,在人们穿流不息的超市和餐 馆门前演唱。   迈克开门出去,正碰上一个松鼠在觅食,那松鼠见人出来,扭头竖耳朝他张 惶地看了看,便掉头跑去,隐入附近的树林里去。迈克摊了摊双手,作出一副抱 歉的样子来。他到了那棵百年大树下,略微运了运气,然后,起势、右揽雀尾、 左单鞭、白鹤亮翅一路推进,整套动作居然做得舒缓自如、运劲顺达、连贯圆活。 到了收势的时候,他已经感到气贯全身、热力四溢了。他相当满意地回到斗室里 去,拿上浴巾,去房客公用的卫生间里,有滋有味地洗了个淋浴。待得出了卫生 间,正好遇到比尔,比尔朝他热情地打了个招呼,并问他怎麽今天起这么早。他 答道,得去工作去。他反问道:“怎麽你又起这么早?”比尔兴高采烈地答道: “我今天有点交易要做。”迈克以祝贺的口吻道:“是麽,是不是画有人买了?” 比尔道:“不是,是去帮人家做园艺。”迈克知道那其实是割草坪的意思,但也 不愿扫了比尔的兴,于是就做出羡慕的表情,说道:“好运气呵。”   比尔是纽约人,当初从东海岸来到了印第安那大学读艺术学院,并非因为印 大的艺术学院有什么声誉,其实印大的艺术学院相当稀松平常。他到印大来其实 只是为了来捧场和看热闹。 印大的男篮教练鲍伯·莱特是全国的名人,技高脾 气大。印大的男篮曾经在他的麾下数次拿过全美大学生篮球联赛冠军。到了印大 后,他却没有看到印大男篮重现昔日风采,却倒是爱上了离印大不远的兰什维尔。 在印大的几年间,他几乎每个夏天时节都是在兰什维尔度过的,在那里租一间房, 然后,整天都在附近的山间林野写生,也不追求效率,规定每天必须画多少,消 消停停地画,画腻了,就平躺着任四肢伸展闭眼调息晒太阳,阳光摩挲着,就象 一只柔嫩的手在轻轻地抚摸,于是比尔就常常沉沉睡去,醒来时,太阳都消逝了, 只有鸟儿们在欢欢乐乐地啁啾,象是临睡前的晚祷。有时候他就与一班趣味相投 的清风雅士聚在一起抽大麻、聊闲天。到了毕业的时候,也不想回纽约去了,一 门心思就想呆在兰什维尔过日子,气得他当律师的老爸在电话上对他大喊大叫, 最后把电话都砸了,然而比尔还是一意孤行,按照他的初衷在兰什维尔呆了下来。 他的画色调偏冷,热烈不足,阴森有余,与大众的品味难以同流,即使有几个引 为知音独具慧眼的游人叫好,也只是停留于此而已,并不愿意就拿出钱来买下他 的艺术品。于是,他的画多半就只有象梵高的那些画那样等到主人作古以后才有 出头之日了。   迈克到了兰什维尔的市中心的时候,游人还不是很多,他瞅了瞅全城品味最 高的达芬奇餐馆那个方位,看到有人不时出出进进,便有些犹豫地挪步往那里走 去。他把吉它拿下,又躬身把那个讨钱罐放在身前不远处,然后,就用大拇指猛 地拨弄一下琴弦,跟着就唱起了“我见过火,我见过雨,我见过艳阳天我以为那 会永永远远 ……”,歌声浑厚而带有几分苍凉,在萧瑟的秋风里四下穿越回荡, 餐馆里靠窗的食客们不禁不约而同地隔着窗户朝迈克看了过来。迈克唱罢一曲, 正试着琴弦准备弹唱下一曲。这时候就见一个男招待从餐馆里走了出来,径直向 迈克走了过来,对他招呼道:“你好吗?”迈克答道:“很好。”那招待又说道: “很抱歉,我们经理说了,你在这里影响了我们的生意,所以请你不要在这里唱 了。”迈克也不跟他理论,只是默默地提起那个罐子,怏怏地走开。一边走,他 一边自责自己,怪自己不长记性,因为他以前在这家餐馆前就被撵过。   迈克沿着那条纵贯小城的主要街道往下走去,然后穿过街道到了对面的德宁 杰蜡像馆。到蜡像馆去参观的人并不多。德宁杰是大萧条时期家喻户晓的打劫银 行的江洋大盗,一生中抢过十个银行,在美国历史第一次被总统宣布为第一号公 敌而加以通缉。但他又是当时许多美国人心目中的民间英雄,因为大萧条时期的 银行又被许多美国人视为公敌。他曾经两次成功越狱,有一次居然是用木头手枪 胁迫着狱警扬长而去。在他三十一岁被警方击毙后,被家人葬于印第安那著名的 克朗山公墓。与他比邻长眠在那里的还有一个美国总统和三个副总统。这样一个 传奇人物,自然是历史和社会上的一个聚焦点,故而关于他的各个时期各种版本 的电影都已经数不胜数,以至于人们大约都可以把他的生平如数家珍了。因此到 了此地,人们自然也就没有兴致再去画蛇添足。进出蜡像馆的人虽然不多,但蜡 像馆前面却实在是一个南来北往的枢纽地带。这时太阳已经高高悬在天空,几缕 白白的云彩在天际里连袂缓缓飘过,就象巨大的绸缎柔柔地起舞。游人已经渐渐 在形成规模,街头上可以见到三三两两的行人在享受着秋天不辣不冷的阳光,脸 上漾着笑意,姗姗地悠游着。迈克想德宁杰虽是个强盗,但又是个爱好音乐的人, 也许他的在天之灵会为自己今天的表演带来好运。一念及此,他顿时把刚才的屈 辱忘了个精光,好心情马上在意识里降临。他照前番又躬身把讨钱罐放在前面, 然后郑重其事地把吉它调了一下音,便热情洋溢地唱了起来。刚唱了几句,就有 一个东方小孩在父母的鼓励下,羞怯地走了过来往那罐子里扔了几个硬币,然后 马上低头走开,似乎初上舞台,拼命躲闪台下观众的眼光似的。迈克立刻低声说 了声“谢谢”,又不露痕迹地唱了开去。这样不停顿地唱了三首,却不见另外的 人来投钱了,迈克不觉有些沮丧起来,手也不期然而然地有些软了,口也有些渴 了起来。他突然想起无数次大难不死的德宁杰就是在经受不起音乐的诱惑,在仲 夏夜一个星期天的夜晚,与两个女友到芝加哥一家歌剧院看完歌剧出来而被警方 的密集子弹洞穿了肢体而结束了他的传奇一生的。那么,德宁杰是有足够的理由 去仇恨音乐了,是音乐对他作了死亡之吻。既然如此,他怎麽还会来保佑迈克 呢?!迈克似乎顿悟过来,提起那个装了几个硬币的罐子晃得叮当作响地大步流 星离开了那里。   迈克决计到城中那个最热闹的十字路口去。小城袖珍,往北然后再往东一共 是两个街区,就到了。十字路口是小城的头脑和心脏,除了冬季,那里整日熙熙 攘攘、人气十足。观光的小火车通体簇新闪亮,在这里始发,城里逶迤一圈,然 后也在这里终止,小孩们在上面欢呼着,四下里招着手,似乎要想赢得游人们的 注目。体态魁梧、性格沉静的高头大马垂着粗大的尾巴漠然地拉着载着游客的马 车在城里斯斯然驶去。那马车俨然是十八世纪欧洲的样式,漆黑而流光溢彩,古 典而超世脱俗。驭车的淑女也象是从十八世纪的欧洲走来,戴着花边草帽,穿着 雅致的黑色曳地长裙,足登考究的黑色长统皮靴,十指纤纤拉住套马缰,美目流 盼,笑靥微漾。迈克到了那里的时候,一列小火车刚刚呜呜地鸣笛驶出,一驾马 车却正好泊在路旁的梧桐树荫下等待着游人。车上的淑女朝迈克招着手,迈克定 睛一看,却是爱娜,紧绷着的脸这才绽开了些微笑意,他也朝她招了招手,并问 道:“今天你好吗?”爱娜甜甜一声:“很好!”   爱娜是个诗人,写了好几本愤世嫉俗的抒情诗,没有哪个出版商认为那些诗 集会有商业价值,爱娜又没有余钱可以自己出版,于是那些诗集便只有在朋友之 中传看而已,她写诗的报酬就是朋友的几句称颂而已。她跟迈克和许许多多选择 了兰什维尔的人一样,也是一个由着兴致生活的人。她读了个历史本科,又去拿 了个戏剧理论硕士,最后却四处打着散工,要么在餐馆里做招待,要么就是来赶 马车。当着州议员的父亲也莫可奈何,只好听之任之。迈克很久以前就看到过爱 娜,但正式认识她却是在前个周末的一个派对上。那天,大家围坐一处,传着大 麻烟,有滋有味地深吸一口,然后又往下传去,直如击鼓传花一样。爱娜则为大 家朗诵着自己最新的诗篇。大麻烟进到了众人的肚子里,在里面缭绕着,随着血 液在身体里涌流,人的两眼就变得煜煜生辉起来,定定地看做声情并茂、摇头晃 脑地朗诵着的爱娜。当爱娜一边右手往前伸了一下,然后抬起来,一边紧闭双眼, 大声诵道:“如此奢华的青春,不要结婚。”时,大家便欢呼道:“太棒了!太 棒了!”众人平息下去不久,爱娜又一边用左手往下压去,一边以俏皮的眼神看 着天空,似乎发出天问一般,缓缓诵道:“什么过程我想永远持续?什么过程我 想马上终止?躺着做爱时我想永远持续!躺着接受洗牙时我想马上终止!”众人 顿时笑得前仰后合、不能自己。爱娜是那天那个派对的明星,以至于迈克几度想 跟她套套近乎,都没有机会。今天,有了机会,但又不是休闲的时光。迈克一身 未娶,年轻时正处反越战、性开放和嬉皮士的激情岁月,所以倒是痛痛快快地与 好几个女人有过风醉月迷的夜晚。后来应该要成家的时候,又没有能力养家糊口, 于是就做起了潇潇洒洒远离女色的单身汉,任凭一个一个春夏秋冬次第流逝。他 已经过了春心荡漾的年代,在女人面前再不会怦然心动,他只觉得爱娜是个特别 的女人,动了与她谈天说地的念头,当然不是要跟她讨论什么人生宇宙,而只是 交流切磋一下平常日子的平常感受罢了。然而,迈克此刻真的没有了心情,要去 与爱娜套近乎,他仿佛正在一塘子淤泥里挣扎,沉沦不再那么遥远,生存全凭最 后一搏,他无法在这种心境之中超脱起来。迈克跟爱娜客气了几句,就兀自走到 一边,把罐子放到面前,然后,略微退了几步,调试了几下琴弦,象是开始要做 一件义无反顾的事,目视前方,右手用力一弹,喉咙一吼,周围的空气里便似乎 受到了一些振荡,四下里的人就分分明明地意识到了他的赫然存在。   他唱罢约翰·丹佛的 “面包与玫瑰”, 又唱了詹姆斯·泰勒的“今夜不 要让我孤独” ,自己已然被自己的弹唱所感动,犹如自己成为了自己追慕的偶 像。但过过往往的行人居然还没有朝罐子里投进一便士。迈克并不气馁,扯起喉 咙又唱起了自己谱曲作词的“兰什维尔-我的天堂”:“……金色的森林,自在 的生活,还有让人沉醉的大麻。……”迈克自我陶醉地唱着,如入无人之境,听 众的施与抑或不施与此刻都变得无关紧要。迈克早在几十年前就明白了街头弹唱 毋宁说是一条生财之道,还不如说是一种自娱自足的生活方式。他曾经在六十年 代初在印第安那贝尔电话公司有过一份稳定而收入不菲的工作,但是他终于忍受 不了日日早上九点到下午五点的工作时间表,如果每天都这样按步就班,那么在 他看来,人就堕落为了机器,再无灵长类的清雅之气而猪狗不如。迈克于是在一 个阴雨绵绵的早上打电话给上司结束了那种刻板的生活。七十年代,他又在一个 酒吧里找了一份晚间演奏的工作,但雇佣制度下彼此为了保住饭碗而通行的那种 倾轧阿谀之风又让他痛苦不已,在他的眼中,那是对人的尊严的亵渎,于是又在 一个风雪之夜辞掉了那份工作。从此以后,他走上了街头演奏的不归路。他明白 得很,音乐就象其他艺术一样,对他而言,是谋生的手段,但对于大众,则是可 有可无的奢侈品。人类社会虽然历经进化,却没有变得更人性更超脱,而是更物 化更功利。如果说古希腊罗马时期,社会还有那种胸襟和兴致去容纳诸如柏拉图 和亚里斯多德那样一大批精神贵族的话,现代社会则是愈益趋于世俗,艺术家于 是便大多会落得穷愁潦倒的境地。好在迈克在物质层面上的追求不可思议的简单, 只求果腹蔽体和一容身之所而已,所以他也就一直自自在在地活着。   太阳有些偏西的时候,他的腹部不可遏止地传来了咕咕的叫声,他意识到是 该找个地方吃饭的时候了。吃什么去?他自己在心里问自己道。今天他没有自带 午餐,冰箱里已经空空如也,没有了面包,没有了火腿,也没有了花生酱和果酱, 他计划今天好好弹唱一天,待有了钱后,晚上就去超市采购食品。他想今天不去 麦当劳,也不去肯塔基、温迪和哈比一类的快餐店。秋天的太阳虽说温馨,但当 街站了好几个钟头,又是手弹嘴唱,心神已经有些疲惫,他动了犒劳自己的豪情。 当他唱完最后一句:“昨夜为你失眠,今天为你不安,你何时才答应我?”后, 右手在弦上轻轻一勾,然后便把手高高抬起,余音便若有若无地潜入了空气之中。 之后,他就往小城西部边缘的“艺术家王国”走去。   艺术家王国是个当地的非连锁餐馆,因为价格适中,味道又好,餐馆和里面 的各种菜肴的名字又很别致,对聚居在兰什维尔一带的各色各样的艺术家们就产 生了强烈的亲和力,于是这些艺术家们每每要追求吃的享受的时候,便自然而然 地把这里当成了一个合乎逻辑的选择。迈克来到这里的时候,吃饭高峰已过,那 里已经有些冷清。迈克觉得来得正是时候,心里一下放松起来,就象饥餐渴饮的 旅人在一片绿荫下歇息下来。女招待认识迈克,在门口将他迎住,并问了好。然 后就把他领到了靠窗的一个火车座前,安置了他,又按程序递给了他菜单让他点 菜。迈克似乎早已对这里的菜肴烂熟于心,一手按着那本橘红色的菜单,一边就 对女招待要了“四十二街”。那女招待认真地记在了手中的小本子上,然后抬头 看着迈克又问道:“喝什么?”迈克就说了声“水”。女招待返身离去,接着就 马上把“四十二街”和水送了上来,因为“四十二街”就是一种三明治,跟纽约 花花哨哨的四十二街实在没有什么关联,不需要多花时间加工准备。迈克说了一 声“谢”,就象非洲的饥民得到联合国救援的粮食一样,立刻展开大口海吃起来。 他吃了几口,才抬起头来津津有味地打量周遭,看到了正面墙壁上挂着的柯特· 科本的歇斯底里的演出照以及他砸烂的吉它照片。他不禁击桌一叹,想柯特风云 一世,却竟然在二十七岁的盛年给了自己一颗子弹,以这种方式从狂噪走向宁静。 然后,又一想,柯特有严重的胃病,说不定他是不堪胃痛的折磨,才结束他年轻 的生命的呢,那就是说,柯特可能常常在该吃饭的时候,却不能吃上饭,而自己 至少还没有那种遭遇。这样想着,又为自己年届六十而无大恙感到了庆幸,一丝 满足的感觉顿时象泉水一样沁出心头。正在感叹生命的时候,门外那里传来了一 阵欢声笑语,却原来是一个姑娘拽着十数个乱纷纷往上窜着的五彩气球,在向女 招待迭声喊着“生日好!生日好!”那女招待感动得满脸赤红,漾着幸福的笑意, 连连说“谢谢!”迈克在一旁也被感染了,身上居然一热。他用餐巾抹了抹嘴, 然后把那些钱拿出来清点,将纸币都留下,把硬币摊在座上,小心翼翼数了六块 美金出来,又想今天是女招待的生日,不能亏待了人家,于是又慨然数了六个25 分币,加在了那一堆硬币之中。   迈克走出餐馆往回走的时候,一派意气风发,似乎这顿午餐真的起到了养精 蓄锐的作用。他到了原先那个十字路口,拉开架式,唱起了戈登·莱特福特的  “她提到了我的名字了吗?” ,几个驻足聆听的游人热烈地鼓了掌,又走近那 个罐子,把手一松,让纸币轻轻滑了下去。一朝得手,迈克得意非凡、情绪高涨, 他清了清嗓子,调了调琴弦,卡罗·金柔和的 “爱创造了世界”便往四下里穿 越开去。突然,几十米开外,一阵骚动,接着就见一群人沿着人行道朝他这个方 向走了过来。旁边游人大声说道:“我的上帝,是比尔·盖茨。”众人都把目光 朝那堆人齐刷刷地投了过去,搜索着那个声振寰宇的人物,在他的身上定格下来。 迈克当然知道比尔·盖茨何许人也,但他依旧弹唱着,甚至也没有把目光转向那 个方向,就象一个对着风骚女人的动情挑逗而坐怀不乱的君子。他昂着头颅看着 秋高气爽的天空,目送着正前方天空中正往更远处徐徐飘荡而去的几朵云彩。当 他唱完最后两句,回过神来的时候,那个富可敌国的人以及簇拥着他的人们已经 走远了,他没有停住他足以左右世界高技术产业的脚步,甚至也没有稍稍地在这 个正沉醉在弹唱中的街头音乐家的面庞上扫上一眼,自然更不用说扔下几个分币 了。迈克在那一刹那间,似乎有些惆怅,随之就马上平静下来,他想,富裕如比 尔·盖茨,身上许是没有分币的。他听人说过,比尔·盖茨一秒钟就可以赚250 美元,可想而知,在他的收支里,分币甚至几张纸币都应该不是一个结算单位, 因而也就没有存在的价值。而且他是如此重要,他的随从和保镖又岂能让他停下 与一个早已在纽约或者西雅图的街头见怪不惊的街头弹唱者接触呢,在他们的眼 中,街头弹唱不管在哪里其本质都是一样的,就正如微软视窗在哪里都一样运转。   斜阳夕照的时候,先是看到一群大雁鸣叫着成人字形列队向南飞去,接着就 感到秋意的清凉袭上身来,比尔一个喷嚏不由自主地冲天喷发而出,他即刻说了 一声“对不起!”虽然没有谁在周围。在略微感伤的吉它声中,迈克的低吟浅唱 和着浊浊的喉音在秋风里摇曳:“别指望泪水会流下我的脸颊,别指望痛苦会爬 上我的心头,明天的太阳会从山尖上升起,明天的我会在清晨里醒来。”   2002年5月20日于布鲁明顿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1.dyndns.org)(xys.3322.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