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1.dyndns.org)(xys888.dyndns.org)◇◇   留美休闲日   默人   序   临出国时,我的至交好友曾提出一个要求,希望我能常常写信给他,把在美 国生活最真实的感受告诉他。我想我是这样做了,但很快就发现自己力不从心。 因为就书信而言,它的容量是极其有限的,我已无法在信纸上满足朋友日益浓厚 的兴趣了。于是,我产生了写一本介绍留美生活的书的愿望。   随着改革开放的不断深入,中国大门对世界敞开的越来越大了,愈来愈多的 中国人走出国门,涌向了这片陌生的土地,因此,海外华人文学必将要再次掀起 一个浪潮。既往,海外文学也不乏佳作,但读起来总有一种缺憾,感到渺远,如 同雾中看花。什么原因呢?想来想去,还是生活背景不同的缘故。人们的生活情 趣,对文学作品的审视观点,无一不带着时代背景和生活环境所留下的印记,因 此,虽是海外文学的佳作,却常常对不上十几亿人的味口。如同四川菜的辣味跑 到江南水乡一般,可在四川人的眼里,那种辣味总也不是家乡的正宗。面对如此 庞大的读者对象,我们能做点什么呢?我们能面对这样群体的文学饥渴而无动于 衷吗?   想是如此想,我却做不来。因为自已的能力太低微了。尤其是我写的这些东 西,零零碎碎,婆婆妈妈,这也算得上文学作品吗?那么庸俗的人,那么琐碎的 事,写它干什么呢?我曾不止一次地扔下手中的笔,再也写不下去。后来,我在 这里读到沈从文先生的《湘行散记》,于是,又鼓起了把这小说不是小说,散文 不是散文的东西写完的勇气。我觉得,我并非能够望其大师背项,但也不该为这 体裁问题所困惑,只要是我最真实的感受,只要是从心田里流出的小溪,写下来 就一定会有共鸣,听起来就会有知音。不知我能否满足朋友们或不知姓名的读者 们的心愿,使他们从这只鳞片爪窥见留学生活的一斑,了解一些美国生活的状况, 那怕仅仅能打发他们饭后茶余的一点空闲,我心已足矣。   海外华人的生活是多样的、多彩的,且随着侨居年代的久远,其生活层面也 各不尽同。而对十几亿的大陆读者来说,他们更关心的是从他们这个群体中走出 来的人生活海外的情况,更感兴趣的是这批"自已人"能给他们带回点什么异国珍 宝。如何反映这种生活,如何满足他们的需求,这是一个大的文学课题,我深知 自己力不能胜,但我不会逃避,也不怕失败,不会气馁,我有的,只有这样的一 颗心。但愿,这仅仅是个开始。   作者   一九九六年元月二十日于密西根安阿伯   一.shopping   逛店和采购,在中国字典里并不是一回事,前者是欣赏,后者才是需求。采 购要在逛店的基础上浏览比较之后才会有满意的结果,而逛店却未必就要采购。 在美国,这是分不开的,统统叫作"shopping"。   周未之后上班,同事们见面,不免寒喧之词,总是问道:周未怎么样?于是 就回答:shopping day.时间久了,同事们就奇怪:怎么中国人要买这么多东西? 实际上,他们不知道,中国人逛店大多是光看不买的。初来乍到的中国人,最 大的兴趣之一就是逛店。商店象一扇窗户。透过这扇窗户,可以了解中国人同美 国人在生活方式、生活习惯和生活水平上的差异。通过逛店,不仅可以采购价廉 物美的商品,而且学会了很多知识。因此,shopping 便成了留美休闲日的重要 生活内容之一。   美国不仅有大都市中规模宏大的商业中心,也有无数散在的售货小店,但是, 支配人们消费中心的,却是一些遍布全国各地的连锁店。这些店无论从外观结构, 店内布置,还是在货源品种和服务方式上,都有令人惊奇的相似之处。我初来美 国时是在南方的阿拉巴马州,后来又迁到北方的密西根州。在密州生活两年之后, 一次,朋友带我去逛一家商店,进去后突然产生一种幻觉,仿佛两年前在南方城 市里跟另一家朋友一起逛店一般。定神之后,才知道相同的布置和货源使我误会 了,不仅时间隔了两年,而且空间也相去万里。但这种触物生情使我陡然回忆起 几乎遗忘了的往事的幻觉,却留给了我极为深刻的印象。   美国商店无论大小,其购物方式全是自选,选来选去选中意了,最后才是集 中付款。我出国时,国内极个别的商场或商场里的部分商品,也开始选择了这种 售货方式,不知道这种"新生事物"是发展了,还是萎缩了?但这种方式带来的麻 烦肯定不少,因为中国人向来已习惯了另一种购物方式,如果没有营业员厌烦的 眼神和态度,自己倒觉得不是那么一回事而难以相处了。因此,在中国买东西, 因为怕惹烦,总是挑不了两样赶紧买了就走。而在美国买东西,挑来挑去,眼睛 都挑花了,却始终买不成东西。有时候,我总是从中国人的角度去提问题,看到 那些被翻来翻去的货物没人认购,不觉就替老板着急:这怎么能挣钱,不是要亏 本吗?由于存在这种念头,开始时逛店,只是看,不忍动手。时间一久,就习惯 了,你不翻来翻去,别人照样在翻,而每一家商店照样是红红火火地开着。于是, 便也就大大方方地尽情挑选了。   在美国,我们居住的地方多是小城镇,也就是所谓的大学城。城里并没有多 少高大的建筑,商场从外面看去,全是一色的低矮平房,许多商店集中开在一起, 便称为mall。别看从外面看起来没啥希奇,可一进店里,全是国内一流商场的水 平,不光是物货充沛,气派、场面、服务质量,全是上乘。不论是盛夏还是隆冬, 一入店门,四季如春。大部分的商场进出口都是分开的玻璃门,用红外感光系统 控制,人一走近,门便自动开启,给人一种大受欢迎的感觉。新来乍到,不知进 出有别,几次与人迎面顶上,尴尬不已,于是再进门时,总是要在门前犹豫一下, 确定走的门对不对。最高兴的还是孩子,他(她)们为门的自动开启关闭而兴奋, 兴冲冲地跑在前面去领受刺激,偏偏有些商店的红外感光装置高了,不识他们, 及至大人们走到门才打开。孩子们既纳闷又不服气,引得我们哈哈大笑。现在的 孩子都聪明,几次之后,他们就懂得了窍门,跑在前面跳起来一摆手,门便"戈 登"一下打开了,于是,他们便骄傲地冲我们扭过头来,眯着眼睛,似乎分辨, 看,我们也同样地受欢迎吧!   刚到美国的中国人,都要程度不同地经受消费心理上的冲击,他们把刚刚挣 到的一点美金看得很紧,似乎每一个铜板都要磨亮了才舍得花出去。这与刚到这 里的日本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大凡日本人来美,总是疯狂一般的大采购,他们 惊呆的是这个花花世界里怎么会有那么多价廉物美的东西,同样一件商品,美国 的价钱要比日本的便宜得多。因此,他们一到,不是买新车、新家俱、新电器, 就是大包小包地往家搬东西。这也难怪,性格都是养出来的,中国人优良的艰苦 朴素作风是穷日子过出来的,都到改革开放的九十年代了,一个高年资的大学讲 师或主治医师,月薪才是二百多元人民币,折合美金,不到三十美元,这叫中国 人怎么扬眉吐气呢?据说后来工资大幅度调整了,几乎翻了一倍,心里高兴之余, 又有了担忧,东西还是那么多,纸币多了不又要出题吗?由于不懂经济学,未免 有"杞人忧天"之虑。可后来仔细一琢磨,这个法子还是对的,同样的东西,中国 货为什么那么不值钱呢?和同事们聊天的时候,总不免谈些国内的生活状况,美 国人日本人都不能理解中国人只有三十美元的月薪是怎么过活的,急得我们连连 解释:我们的三十美元相当于你们的五百美元、八百美元,我们的薪水虽低,可 生活却不低!无奈,语言关没过,越解释越不清楚。看着同事们茫然的神色,急 得我们抓耳挠腮。中国要改革开放,要走向世界,许多东西都要和世界惯例接轨, 物价和工薪亦是如此。   凭心而论,我是极力倡导承传中国人艰苦朴素的美德的,无奈,年轻人是经 不住花花世界的诱惑和冲击的,面对如此富裕的物质世界,他们有的只是穷苦的 寒酸,只有心灵上痛苦的咬噬,并没有丝毫勤俭美德的荣耀。在他们之中,许多 人已经过了需要提耳面命的年龄了。过去的教育根深蒂固留在脑海里的,就是经 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用生活的尺子来检验,这条马克思主义最基本的理论仍然 是颠扑不破的真理。   最初的心理失衡是痛苦难忘的,这不同于刘姥姥初进大观园,眼见着一辈子 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东西,她有的仅仅是新奇,并没有痛苦,因为在她的头脑 里已认定了穷苦的命。今天涌入美国高科技领域的,几乎全是炎黄子孙的优秀人 材,他们不仅有知识,有技术,有能力,而且更重要的还是有思想,那些美国人 几乎都难以做好的事情,我们都能做好,为什么一般美国人所达到的生活水平, 我们却又达不到呢?问题麻烦的是,我们的头脑比什么人都清楚,可我们的手头 却比什么人都紧巴。不要说囊中羞涩,就是留美已经有些年头的中国人,哪一个 又不是节衣缩食呢?他们的成功在于靠着精打细算省吃俭用,在短短的几年里便 营造起一般美国人需几十年甚至一辈子才营造起来的产业--房子,公司。美国人 不能理解的是,这在很大程度上是要从商店里省下来的。   最初的心理失衡往往是比价比出来的,这一点,几乎每一个新来的中国人都 有体会。在我们的头脑里,任何物价都会同国内的物价相比较,比较的结果便是 对着所有的商品望而却步。   说中国人逛商店只看不买是不准确的。刚来的中国人最主要的采购对象是食 品和炊具。别的不买都行,吃的东西不能不买,什么东西都可凑合,饭盒和最简 单的锅碗瓢勺不能没有。吃是必须的,而只有自己做着吃才是最省钱的办法。因 此,探亲的中国人很多都接受指令带锅带勺带菜刀,国内的人都感奇怪:美国那 么富有,这些挣大钱的人怎么还从国内带这些玩意?我并不赞成出国带锅碗瓢勺, 但这却反映了部分人的消费心理,十几美元一只锅使一部分中国人心疼过。十几 美元,折算起来就是上百元人民币,上百人民币,几乎是国内的半月薪水,许多 人都曾在心里翻来覆去地打着这盘小九九。十几美元与上千美元的薪水相比,虽 然微不足道,可每一个人心里都明白,自己那点美元挣来不易,省着点日后还要 派大用场呢。   这种折算的结果使我们连买吃食也唏唏嘘嘘起来。一颗大白菜二三美元,一 个茄子一块多美元,就连一小袋花生都要三四美元,折合人民币的话,哪一样不 要几十块钱,这菜这花生怎么吃得下去呢?回想出国之前,逢到大白菜收获的季 节,大街小巷的白菜堆得遍地都是,每家硬性分配买回来,储备冬菜。可整整冬 季里,温窒里的时鲜蔬菜不断,那有吃大白菜的机会呢?大白菜堆放那里烂掉可 惜,于是,硬着头皮做来吃,哪顿饭吃了大白菜,哪顿饭就象没吃菜一样。如今, 大白菜倒象稀罕景儿,要花那么多钱,怎能让人顺过所气来,怎么能让人咽得下 去呢?心里气不过,情绪就抵触,于是,干脆不买。我们曾在一家小店的蔬菜柜 前转来转去,无数遍地翻着这些蔬菜,无数遍地抱怨着:太贵,太贵!怎么会那 么贵呢?   比较起来,美国的奶制品比国内多得多,虽然也贵,但吃过去没吃过的东西, 吃过去觉得稀罕的东西,总以为值。初来美国时,我和女儿都曾猛吃过各种奶制 品,什么鲜奶酸奶,什么蛋糕冰淇淋,吃得过瘾极了。可时间久了,才发觉这种 吃法不对劲。朋友们告诉我,这是美国的穷吃法,有钱人的饮食是非常讲究的, 都是以蔬菜水果为主。再说,千万别在嘴里省,仔细算算,可不是吗,在美国的 衣食住行中,最便宜的可就算吃食了,再省,一家人一个月省不下五十元来,反 之,放开肚皮来吃,吃得心满意足,也多花不了五十元。等算过这个帐来,心里 便对吃食不抱偏见了,什么蔬菜水果,想吃就吃,该买就买。   比价,几乎是近于本能的一种反应。尽管在美国住久了会对刚来时的比价心 理感到好笑,尽管先来者会设身处地地对后来者介绍不要比价的经验,可对于一 个刚踏上这块大陆的中国人来说,比价总是一种自觉不自觉的心理反应。比价对 吃食来说,百害无一益处,因为比来比去还得要买,只比出个心理失衡,比出个 心理烦恼。可比价对其它任何物品来说,都是一种乐趣。这些并非生活必需的东 西使刚来美的中国人能够跳开来做旁观者,一一从这些商品的比价中去寻找两国 生活水平的差别,生活习惯的迥异,在比价中消磨了时光,在比价中学到了知识, 其乐融融。   我们总喜欢结伴逛店,朋友一家,我们一家。两家六口人,一进商场,很快 分成了三拨。两位太太喜欢看服装及日用百货,两个孩子直扑玩具店,而我和朋 友呢,则喜欢看电器。常常,我们在商店里一呆就是半天,太太们留连在服装商 店,她们会被那醒目的广告引诱的心痒心动。"50% off",她们会眼睛看着我们, 一边往身上比划着相中的衣服,一面喃喃自语:都便宜一半啦!我们听了,径 直走过去,撩起衣袖上的标价说道:三十块,太贵,太贵!"贵什么呀,这是真 丝的,这种衣服在国内都得几百块钱,这里比国内还便宜。"   我是根本不懂衣料,我时时会被我看上去相差无几的服装而价格上却天差地 别的现象所困惑,睁大眼睛再看,还是解不开疑团。而太太们呢,则是天生的行 家里手,眼一瞅,手一摸,估价便八九不离十了。我只有感叹自己缺少这方面的 遗传基因了。美国新闻界沸沸扬扬的辛普森案件,远在尚未结案之时,一家报纸 就曾断定辛普森必胜此案,原因则是陪审团看衫不看人。当官司打得相持不下时, 两家财力往往是取胜的关键,辛普森每次出庭时,服装都是经私人裁缝改过的名 牌产品,一身衣着价值三千美金,而主控官呢,全身衣服则仅值三百美金,如此 悬殊的贫富,将会给陪审团什么印象呢?因此,这家报纸便武断地预测主控官打 不赢这场官司。看了这则报道之后再去看新闻,我仍然看不出主控官与辛普森在 衣着上有什么区别。两人都是西装革履,衣冠楚楚,如何去区分他们的身价呢? 我只有叹息我这辈子恐怕做不成陪审团成员了。   美国最流行的日常便服就是工装裤、T恤衫了,可我对这些服装一点兴趣都 没有。我最喜欢的服装是皮装。几年前,我们科的老主任非常想买一件如意的皮 茄克,可总是心疼那五、六百块钱,不是价格太高就是衣料不满意,买了几次, 退了几次。我们科里有一位医生很有门路,有两三件皮茄克,且质地做工价钱都 好,可他走的是特殊门道,一般人无法购买。一讲起来,他便眉飞色舞,而我们 呢,只有羡慕不已。因为当时我也很想买一件皮茄克,比较了几次价钱,心里也 算对皮茄克有点谱了。美国商场里皮衣的货源真足,那一排排望不到尽头的衣架 如同遮天蔽日的大森林把我淹没起来,我走在衣架间的甬道上,被各色各式的皮 衣晃得眼花缭乱。顺手摸去,那皮衣握在手里如同丝绸一般柔软,探身去看标价, 一件上好的皮茄克只要一百二十美金。我扯着皮衣说,现在的国内,这样的皮衣 二千块钱是买不到的。太太急忙说:你还有一件呢,穿旧了再说。是的,我确实 已经有了一件皮茄克,那是我从国内穿来的硬梆梆的皮茄克,我在心里对自己说, 等我回国的时候,我一定要买件象样的皮大衣。   随着经济上改革开放的不断深入,中国的大门对世界越开越大了。中国的商 品要打入国际市场,质量和信誉是最重要的问题。中国人也深谙此点,但不知什 么原因,却总是做不好。出国之前,能在市场上买到出口转内销的产品是件庆幸 的事,因为尽管这些产品或多或少的都有点毛病,可总体质量还是好于一般,因 此,买到这种产品常常需要关系后门。今天,来到美国,在美国的市场上越来越 多地看到了中国的产品,这既使人高兴,又使人难过。中国产品能打入美国市场 的,多是轻纺及手工产品,我们称之为"小玩意"。小玩意虽小,却是开始,有了 今天的小玩意,才会有日后的大玩意。当我们看到"Made in China"的字样时, 我们会有一种特殊的亲切感,但翻翻标价,心里却又有悲哀。因为在同类产品中, 最便宜的就是中国货。久而久之,连孩子们都有经验了。远远看去,只要标价能 吸引人前去挑选的,他们就会脱口而出:"Made in China"。喊后趋前证实,总 也八九不离十。我为此心里很不是滋味。美国人有一种消费心理,便宜的东西 往往无人问津,这倒不是美国人不怕花钱,而是便宜了使他们不敢相信你的货物 质量。我为那些零乱的掉下货架的来自祖国的产品而忧心忡忡:会滞销吗?会蚀 本吗?什么时候它们才能在美国市场上不坐冷板凳呢?中国人不乏聪明,不乏机 警,不乏谋略,不乏胆识,为什么这些企业不能组织人才出来考察,研究市场, 学习经验,寻找办法,制订策略,我不相信,日本人、欧美人能做到的事,中国 人就做不到?可惜,许多中国人都象毛泽东曾经批评过的那种夜郎国里的狂妄自 大者。过去的教育总是说社会主义建设成就一日千里,总是说外国人几个世纪才 办到的事,我们十几、二十年就办到了。当时听了,还真为中国人骄傲过,实际 上,别说没有这种成就,就是有了又算什么呢?要知道在知识爆炸的今天,一天 就等于几十年啊?为什么还沾沾自喜自己的那一点点进步呢?为什么还要把眼光 盯在人家的发展历史上呢?这真是盲人骑瞎马,堪忧又堪怜。如今改革开放,中 国人才真正了解认识了世界,可认识归认识,学却学不来,因为两者的体制根本 不同,日本以及西方的员工会以公司为荣,会为公司卖命,中国人呢?假如公司 真的派他们来美考察,他们能把这里的东西学回去吗?只怕他们不是饱肥私囊就 是逃之夭夭,如何能把事情办好呢?现在的中国人,什么都不缺,缺的是知识和 热情,这可是介棘手的问题,换我做领导,我又该如何是好呢?这恐怕如同一头 硕大的水牛陷在泥潭里,越是拚命挣扎陷得越快。想起这种比喻,我的心里会不 寒而栗。   我十分推崇日本人的爱国热情。日本人来美,都要买新车新电器,他们总是 不约而同地买国货,如同契约一般。我想,这决不仅仅是他们认为只有自己国家 的东西才是最好的东西所能解释的。小时候看《林家铺子》电影,我不能理解那 些热情的学生抵制日货是爱国,现在明白了,世界却到了商品国际贸易的时代。 从根本上说抵制无异于自杀。但购买国货却是一种热情,这种爱国之心可以与当 年的青年学生们媲美了。于是,我对朋友们说,我们也买国货吧,反正是要用的 东西,买那里的都一样,都是出口的东西,质量肯定不会太差。当时,我曾痴痴 地想,如果中国人都象日本人一样,那中国货的市场该一下子扩大多少啊。当时 我正需要一个带耳塞的收录机,于是,毫不犹豫地买了一个"Made in China", 谁知用了不到两个礼拜,它硬是不工作,最后不得不退了回去。后来逛店,看到 我买的那种产品成堆地堆在道旁削价处理,仍是无人问津,我心里象针扎般的难 受。这件事对我打击很大,我的情绪沮丧极了,好久才慢慢恢复过来。   我和朋友喜欢逛电器商店。美国人的电器商店真叫牛气,电视机、录放机、 音响,大的、小的,各式各样的,一溜溜排开,所有的电视屏幕同时打开,那身 前身后、身左身右瞬息万变的屏幕使你如入迷宫,如陷幻觉。在美国,亚洲货有 两大市场,一是日本的汽车和电器,一是中国的小百货。美国有一种"99c"商店, 所有的商品都是九十九分钱。那里,货源几乎全部来自中国。可你只要进了电 器商店,如果见不到日本货,那才叫怪呢。什么索尼、夏普、松下、三洋,真是 要有尽有,任你挑选。日本货并不便宜,它靠过硬的质量和信誉,这连美国人也 不得不服。我们的实验中心要买一部复印机,于是,打电话订货。无论哪家公司 都会送货上门,机器就摆在办公室里让大家试用,最后,秘书们征求大家意见, 决定买否。一台机器试用一个礼拜,一连试用了好几个礼拜,才最后选定了一台。 一天,我去复印材料,一个日本人同事也在旁边,他交口称赞这部机器是如何如 何的好。我知道这是一部日本造的机器,但又不舒服他的那种自豪感,便脱口问 道:是中国制造的吗?随即又摇着头说:不,不,这是日本制造。他以为我真的 不知道日本的电器市场,忙着向我解说日本的产品是number one ,并表演给我 看这部机器的性能。我有什么办法呢?这是美国人的秘书挑选的日本货,还有 什么好说的呢,我只是故意气气他罢了。   据说,日本产品初入美国,不仅靠得是质量,同时也靠低廉,一但打开了市 场价格也就抬了上去。如此,我就能理解何以中国货在美如此低廉了。但是,接 下来呢?我实在为中国货担忧。我常想,中国人为什么不能有日本人那种拚命精 神呢?许多人在很多方面自叹不如欧美人是因为人种的区别,中国人和日本人也 有人种的区别吗?倘若各行各业、千军万马都象日本人那样拚命争天下之第一, 那中国人的世纪还怕不到来吗?假如还是那般松松散散,你争我斗,恐怕中国人 的世纪只能是说说而已了。   出国之前,家庭以能添置日本进口电器而骄傲,任何人不惜两年薪水买一部 日本进口大彩电,朋友们都会刮目相看,庆贺一番。那时,日本电视机在国内走 俏,原装进口货能得到一台,哪还讲什么挑选,抱着就走。如今日本彩电一字儿 排开,任由挑选,反而倒没主意了。好在我们只是浏览,心情又自是不同了。从 袖珍电视到大的立柜式的电视,各有玄妙,各有千秋,让人留连忘返。难以割舍。 我指着象电影屏幕一般的大电视机说:看这种电视才叫过瘾呢!朋友说,那要好 房子配才行,客厅要足够大,否则,眼睛受不了。一位新近回国探亲的朋友指 着 picture in picture 电视说,这是最时髦的式样,在国内要一万五千人民 币,我回国时带了一个指标,原以为太贵不会要了,谁知家人毫不犹豫就买了。 "一万五千?"我吃惊地反问。中国人有钱了,这种连美国家庭也不能普遍享受的 机型,中国人也买得起了,真是士别三日须刮目相看了,我们为此而高兴。我趋 前一看,这种机型也不过一千多元美金,按比价折合,在美国买要便宜得多呢。   初来美国的中国人,对美国商品社会最深的感受之一就是折服于这里良好的 服务热情和质量,许多人对这种好简直无法理解。我们经常自问互问,他们何以 如此呢?若大一个公司、一个商场不做你的生意会有多大影响呢?想来想去,问 来问去,最后还是得不到答案。一位过来探亲的老者不无感慨地说:在中国总把 顾客称作上帝,可真正尝到上帝滋味的还是在美国。改革开放之后,国内许多商 场也都实行承包租赁,经济利益直接挂钩到人。于是,柜台前也出现了微笑服务, 可这种微笑服务只象一场毛毛雨,顶多出现在购买之前,一但货物出手,便翻脸 六亲不认,许多消费者为此吃尽苦头。大上海是中国的金融中心,到上海购物的 人都有体会,上海市商场里的营业员眼光特别有电,据说,是否外地人,外地人 是内地人还是沿海人,是看客还是买主,他们一眼就能看得出来,因此,微笑服 务也就择人而降,一但微笑半天你还是不买,便会脸色一变,一句乡巴佬把你骂 的灰溜溜地跑出来。至于买假货劣货还无处诉冤,真是举不胜举。在中国买东西, 靠得是运气,运气不好便只有自认晦气。中国所有这些弊端在美国根本无立足之 处。许多大商场门里柜旁总会立着衣带整齐的推销员,只要你一进门或近货柜, 他们便微笑着迎上来问道:先生,我能帮你什么吗?刚来连这一句英文也听不懂, 被问得不知所措,他们一看你为难的神色便又笑着退了回去,手一摊说:先生, 请便。太太们最害怕这种热情,因为她们从国内带来的惧怕心理还未消除,总以 为热情之后不买便对不起人,因此吓得头都不敢抬。就是我们了解了他们这种服 务方式,眼光也不敢对上这些服务生们,只要一对上,他们就会立刻趋前问道: 先生,有什么问题吗?我们只好随口答道:谢谢,只是随便看看。有人告诉我们, 同这些营业员们谈话是最好的练英语机会,许多人并不买东西,只是为了学英语 而瞎聊,聊了半天转身走了,我们听了,心里不忍,觉得这很残酷,总也接受不 了这种方式。久了,对这种热情恐惧的心理才慢慢褪去,真的要了解什么信息, 便大方地走过去向他们讨教,求他们的主意,他们总是百问不厌,有问必答,直 至你完全满意。如果询问半天仍不能定夺,便说,我想再去其它商店看看,比较 比较,他们绝不会因为你不买他们的商品而动气,相反还会称赞你的机警,向你 介绍销售同类商品的商店,并感谢你的光临。   许多成功了的商业家、企业家在谈成功经验时,总是说一条我们过去无法理 解的经验:老老实实做生意。在中国,什么叫爆发户,爆发户就不能老老实实, 可在美国,只要你不老实,最后吃亏的总是你自己。美国不存在打假问题,你要 成功就必须畅销货物,而畅销的唯一通道就是取信于民。美国商界有不成文的条 款,在任何地方任何时候所购商品都能够退换,这种退货什么理由都不需要,只 要说一声我不喜欢就行了,这对中国人来说,简直是不可思议。在中国,只要出 了商店门,再想把钱找回来,真比登天还难。而在美国,只要是在规定的期限内, 退货是极其自然的事。开始听人介绍,总是不能相信,及至体验几次,便从心里 诚服,第一次退货是个炒锅,买后不久,又在另一商店发现更便宜的同类产品, 便嘟囔着说上次买亏了。朋友一听,说,亏什么?你要喜欢这个就买下来,退了 那个。我心里不踏实,怕退不掉,便说,等退了那个再来买这个吧。朋友说,怎 么会退不掉呢?!跑来跑去多麻烦。于是,将信将疑的又买了一个。退锅时,心 里很紧张,问朋友假如人家要问为什么退,我该怎么回答,"你就说太贵。""太 贵?这叫什么话,太贵你买干什么!"我在排队退货时,心里又准备了几条理由: 买重了,锅太小等等,又怕说不清楚,心里翻来掉去想着这些理由。谁知我刚说 想退货时,营业员便爽快地笑着说:"sure?"我准备的理由一条都没有用上。后 来才知道,没启封的可以退,启了封的也可以退,就是用过了一段时间,照样可 以退。小东西可以退,就是电视机、收录机、照相机这样大件还是可以退。朋友 要出门旅游,急着买一架照相机,到商店里连挑都不挑,买着就走。照相机属高 档消费品,他的这种轻率从事着实让人担忧,可他笑着说,怕什么,不中意回来 再换。原来,这次旅行使用算是白玩,我心里不禁凄然。在我心里,象照相机这 么精密的商品是不能这样轻易掉换的。在国内时,我们做医生的都要留一些医学 资料,因此,手边必须有个照相机。当时,我们的老主任待我甚厚,我们一起搜 集资料撰写论文,相处甚欢。但他有一部当时认为还相当不错的照相机,却从来 不让我动一下。他视这部机器如同眼睛一样宝贝,他常给我说,你想,在百分之 一、千分之一秒内就能摄下景物的机器是多么灵敏,多么娇贵,怎么能让人随便 乱动呢?他说,只要别人动他机器一次,他都能感觉出来。他视照相机如此珍贵, 给我留下极深的印象,实际上,他的那部照相机比美国商店里摆列的照相机不知 要差多少,现在,竟然把它带出去旅游摄影,回来后还能退货,真是不可思议。 照相机是这样,摄像机、电视机、录相机同样是这样。有位朋友仅仅是因为圣诞 节闲着无聊,便去商店里买了一台电视机,看完一个假期又退了回去。听说有一 个中国女孩子专门退衣服,一件新衣服穿上一个月就去退,重换一件再穿,这样, 穿了两年新衣服,最后还是把钱退了回来。当然,这种人是极少数,我听了,很 为这个女孩子不值,觉得她丢了中国人的脸。出国之前,国内盛传柏杨先生丑陋 中国人的论调,心里很不是滋味。中国人要自珍、自重、自尊、自爱,不能让美 国人小瞧了,这是我心里牢牢记住的行为准则。对于我们来说,买到不满意的商 品可以随心所换,这已经是非常了不起的满足了,何苦要钻这个空子去贪图这些 小便宜呢?中国有句古训:占小便宜吃大亏。在美国,这句话同样适用。美国社 会人与人之间最难能可贵的是信任和坦诚,你亵渎了这种诚实,一但被人识破, 便永远失去了别人的信任。对于任何人来说,这种损失都是难以弥补的。   在美国社会生活,就要学会美国社会的购买方式.美国各大商场为了争取顾 客,不惜代价进行各种渠道的广告宣传,这些印刷品每天都会装满你的信箱,花 花绿绿,印刷精美,使你不知这是多么重要的东西,等你认真研究了半天才明白 原来是一张或一本广告。太太举着手中一叠叠的广告,叹着气说道:这真是可惜 了这些纸张。在国内,纸张和印刷都是昂贵的,过去我们写论文、写教学材料, 要想把它们打印出来,真是要费老鼻子劲了,求爹拜娘,花了精力花了钱不说, 印出来的东西还不象个样子。我曾和我们的老主任一起出过书,天天跑出版社跑 得腿都肿了,可出的书却是泛黄纸张的平装书,粗糙的令我不忍多看一眼。都说 孩子是自己的好,这句话也未必就真。现在,看到每天大量涌来的精美的宣传广 告,想到千家万户皆是如此,这种纸张的消费,真是令人膛目结舌。   Coupon 是最饶有趣味、最具有吸引力的宣传广告。Coupon 的中文涵义应 该叫减免,一张 Coupon 上写明减免的钱数,你拿着这些 Coupon 就可以在 收银机前从货物标价上减去上面的数目。美国的 Coupon 可以渗透到生活的各个 角落,妇幼皆知,老少皆宜。最令人可笑的是孩子们所接受的 Coupon 教育。在 学校里,你的功课做的好,老师表扬你,奖励的办法是给你一张没有家庭作业的 Coupon 。孩子们对这种 Coupon 有兴趣极了,因为这张 Coupon 可以用在你实 在不想做而又必须要做的一些作业上,老师是认这个帐的。刚来的中国人很为此 担心,怕孩子们因此而逃掉一些必要的练习。可美国社会的奇妙之处在于任何渠 道都是通的,没有堵死的胡同。很多时候,老师对自己发出的 Coupon 有足够的 控制能力。天热了,他买来一些冰糕,让孩子们用三张 Coupon 买一个。虽然这 种小吃家里多得是,可孩子们用自己的Coupon 买来,吃起来又是别有滋味。我 女儿知道 no homework coupon 还有这个用场时,直可惜平时没有多挣几张。 美国的中小学生没有压力,学习都是鼓励为主,没有家庭作业的 Coupon 就是 一种很好的刺激方法,美国商品社会的适应就是这样从孩子们开始向你灌输的。 一个朋友的孩子只有三年级,他作画很好,同学们要买,他也想卖,讲价之中就 使用了 Coupon 。一次,他作的画卖了五块钱,朋友听了,吓了一跳,赶紧让孩 子把钱退给人家,孩子委屈极了,说他已经给了对方两块钱的 Coupon 。否则, 他的画会卖七块钱呢。我听了,笑了,说:美国整个社会都是如此,我们不会, 还能让孩子们也不会吗?   是的,开始的时候我们确实不会使用 Coupon 。有些朋友告诉我们,什 么coupon ,全是骗人的东西,谁知道这件东西原来值多少钱,没准他们把价钱 抬高了再给你一张 Coupon ,你高兴的不得了,结果还是买了一个原价的东西, 一听这话,我们觉得有理,因此,很长一段时间对 Coupon 根本不感兴趣。可一 到商店里买东西,总是看到美国人一手推着车子,一手拿着一大把 Coupon ,按 着 Coupon找东西。美国人总不致于都那么憨吧,于是,便请教早来的中国 朋友如何使用Coupon 。这位朋友很精通 Coupon 的使用,从如何搜集到如何使 用,一一向我们详细讲解。到商店里一试,果然能买到很多便宜东西。 最绝妙之处是你使用Coupon 买他的东西,他还要倒找你钱。这种事听起来叫人 难以置信,可确又是实实在在发生的事。原来,当一些商品特价的时候, 你手里刚好有这种商品的Coupon ,此时,如果碰巧赶上 Coupon 翻倍使用, 就会有钱倒找你了。比如说,一管牙膏原价是一块钱,特价的时候只卖七毛钱, 恰巧你又有这种牙膏的 Coupon,假如是五毛钱,翻倍使用便是一块,那么,收 银的时候,你给他一张 Coupon ,不仅可以得到这管牙膏,他还要倒找你三毛钱。 这种近似荒唐可笑的买卖就发生在唯利是图的资本主义商品社会里,不知道你该 怎么理解。过去听说一个笑话,说有一个泼皮,专门混饭吃。街上有一家卖面条 的邻居,一碗面卖二毛钱,喝汤不要钱。他每次来了专门喝汤,喝完就走,气得 这位街坊拿他没办法。一次,他又来喝汤,这位邻居想赶他走,就告诉他,面条 一碗二毛,喝汤一碗五毛。泼皮听了,往凳子上一坐,大叫来两碗面条。谁知, 他呼呼啦啦吃完两碗面条,把两剩汤折在一起,推到老板跟前,说,我吃你两碗 面条是四毛钱,这碗面汤是五毛钱,现在,你再找我一毛钱吧。气得老板直翻白 眼,当然,这是笑话,我不知道笑话与眼前的事实有什么样的内在联系。   买特价商品,这是美国社会购买的一大特点。过去的印象是便宜没好货,好 货不便宜。可在美国,当你买到便宜的东西时,你千万别以为这东西就不好。事 实上,美国各大商场每天都会有特价商品吸引顾客,这次是吃的东西,下次就是 用的东西,轮流着特价,而这些商品全是正儿八经的正品货。因此,你必须经常 留心报纸或大商场特价的广告,做到心中有数。通常,大商场的特价商品总是星 期一出台,持续一个星期。美国人以时间为金钱,特价商品就是吸引你去商店, 他们可以同时售出其它商品。他们不知道初来的中国人以 shopping 作为休闲, 有的是足够的时间,我们往往是直扑特价商品而其它不顾。有时候,特价商品热 销,等你赶到时,货架早已空了,初始我们会为扑空而扫兴,后来才知道,只要 在特价期间,货架上没货你可以去找工作人员,真的连库房也没有这种货时,他 们还会给你一张条子,凭着这张条子,既使这种商品不特价时,你同样可以以特 价购买。美国商场的信誉是生意兴隆的基石,美国人最看重的就是这点。   特价商品还会在一些节假日里,一些大商场往往在节日以四小时特价来吸引 顾客,这些都是较贵重的物品,特价可以有 30-40% 的折扣,我们的音响就是利 用这种特价机会买的。圣诞是美国人的春节,圣诞之前,美国人会疯狂地大采购, 如同中国人年前购物的狂热一般。这种时候,一些商店也会清仓处理一些商品, 这也是特价采购的好时机,这种时候逛店,往往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另外的特价机会就是一些特殊商品的处理。这种货大部分是开箱启用后又退 货的电器。小部分也许是货架上摆放一段时间的商品。购买这类商品时,你要特 别注意大幅度减价的原因,如单纯被开箱启用,机器仍然完好无恙,则减价幅度 不会超过 40% 。如减价超过 50% 以上,则这部机器一定会有什么毛病。通常, 商方会把这些毛病标明在货箱上,少一个螺丝,掉一个垫片,或有其它一些无 大碍的毛病。别以为花钱买了个有残缺的机器,心里疙疙瘩瘩的,要知道,美国 人是讲信用的,有大毛病的机器他决不会卖给你,关键是你要懂得这些,往往是 配上这些小零件,一部机器就完好如新。因此,这种特价还是值得光顾的。我的 一位朋友是国家机关公派出来的,回国之前就用这种机会买了一部摄像机。这部 摄像机就是缺少一个垫片,可以花一二十块钱配上,既使不配上也照样能用,可 这部机器却因此减了将近一半的价钱。二百五六十块钱买了回来,扛在肩上雄纠 纠气昂昂的,回国之后,肯定没人能识得这种差别。   特色商店是美国商界的又一特点。在激烈的商业竞争中,一个商店要想生存 发展,必须要有自己的专业优势,必须要在某种商品的销售中占有一定的市场。 如此,久而久之,便形成了特色商店。这家专门经营蔬菜水果,那家专门经营日 用百货,这家专门经营服装,那家专门经营电器。了解这些,对于购买是相当有 用的。如果你计划中要购买某种货物,你就一定要去相应的商店去挑选。虽然日 用百货的商店有时也会出售电器,可那里电器的数量、品质和价格就远远不如专 营电器的商店;虽然服装商店有时也会出售蔬菜水果,可那种价格要比专营商店 贵得多。   了解特色商店还是不够的,在美国,即使同类商店也还是要有区别的,其中 最值得一提的就是美国的商店有档次的分别。同样一件衣服,在档次高的商店里, 其价格要是一般商店里的几倍,而在另一些商店,其价格则会比一般商店还便宜 几分,我们把这种商品称之为富人商店和穷人商店。出国之前,国内市场上也开 始出现了富人商店,这就是所谓的"精品屋"。在国内,我们的消费水平达不到精 品屋的水平,来到美国,我们仍然只能对富人商店望其项背。对于我们来说,富 人商店是仅供游览欣赏的。所不同的是,在国内,我们对精品物是心有余而力不 足,在美国,我们仅仅是觉得不值。按月薪计算,我们并非真的就买不起富人商 店的东西,而是我们舍不得把美金花在这些地方。我不知道别的同胞是何感受, 在美国,我总是感到自己是最穷的人,因此,我也就不再怕别人笑话我穷了。孩 子们美国化比较快,每次看到我穿着国内带来的衣服就说:爸爸,别穿这种衣服, 人家都不兴穿。虽然别人都不穿,可我还是要穿,我不管别人如何笑话我穷酸。 我还有另一种心理:我正是要穿中国的衣服来表现区别的,我要让他们知道我是 中国人。一些朋友告诉我,不同商店的东西可以表明不同的身份。我问道:何以 表明?"你瞧,他们手里提的袋子就是证明,富人商店里的袋子就表明他的消费 水平是富人。"我稍一留心,果然发现有些人总是使用这种商店里的袋子。我不 知道他们是偶然光顾而保留了这些袋子呢,还是真的常常光顾。我心里很为这种 人的面子而好笑,就好象他们笑话我使用的都是穷人商店里的袋子一样。我想, 真正的富人恐怕是不会这样言明其富的,这如同真正有学问的人总是和蔼可亲, 平易近人,而学识不富又要装出学究架式的人才貌似傲人,高不可攀。不管怎么 说,这种人的心理恐怕是富人商店得以生存发展的一个重要原因吧。   富人商店一进门就会给你一种特殊的感觉,幽幽的暗香徐来,灯光明暝旖旎, 货架珠光宝气,侍员衣冠楚楚,金钱的价值和作用得以最直观的体现。我们摸着 一千美金、二千美金一套的西服不断自问:何以值得呢?问得我们彼此相视而笑: 怎么就这般没有见过世面呢?怎么就这么土得掉渣呢?   住得久了,对美国的市场行情逐步熟悉了解。从开始时的新奇和茫然不知所 措,到认识熟知了这种营运方式和售货特点,我们便开始自由起来,如鱼得水。 于是,又把这种种经验介绍给晚来的中国人,逛店的兴趣便又加了一条:事无巨 细的、滔滔不绝地把这些心得体会一一解说给对美国还一无所知的新朋友们。听 者有心,言者有趣,双向选择,其乐融融。过去介绍学习毛主席著作的经验时, 有一条最为有名的经验,叫做传帮带。这一词汇用在此处可谓再贴切不过了,中 国人就是这样传帮带地了解和认识美国社会的生活方式。   周未,是我们的 shopping day 。我们开上车,载着满满一车朋友们,沿着 我们已经熟悉了的商场路线,兴致勃勃地开始了我们的采购。沿途,我们直扑那 些我们将要采购的特色商店,寻找我们早已胸中有数了的特价商品,一路满载而 归。我不知道美国人是否会有我们这种心计和心情,但具我观察,绝大部分美国 人会象我们一样被那些特价商品所吸引纷沓而至,这如同鲜花对蜜蜂的吸引,也 如同臭蛋对苍蝇的召唤,但他们会不会象我们一样仅仅是为着那些特价商品而其 它不顾呢?我不禁为那些店主人们而悲哀起来。   在盛大的节假日里,那些大型商业中心会装扮一新。这时,是孩子们最欢乐 的时候,也是我们赏心悦目的时候。我们邀着朋友,带着家人,完全以一种闲暇 的心情漫步在商业中心的甬道上,环顾四周那些五光十色、栉比鳞次的橱窗和商 店,心里溢满着宁静和安详。朋友不胜感慨地说:美国真好,要什么有什么。是 的,这里的物质极大的丰富,且与工资水平相比,都不算太贵。中国人的生活水 平,什么时候才能达到这种程度呢?我们走累了,就坐在 mall 中心的室内花园 里。望着不停转动,轮翻出现的巨型玩具和圣诞老人,望着那从层层叠叠的假山 乱石中喷出的股股清泉,我会有一种食客的不安和心虚,我觉得美国人民几百年 来辛勤劳动所积累下的这种物质财富,我们现在赶来坐享其成,岂能心安理得? 但转念一想,我又会有一种雇员的不满和愤慨。我觉得美国如此发达和文明,在 很大程度上归功于他们的开明的移民政策,他们吸引了成千上万世界上最优秀的 科研人员,这些人的聪明才智和他们的知识水平又远远不是一般美国人所能达到 的。但是,他们来到这里,却仅仅能挣得一般美国人水平以下的薪水,他们奉出 的是那么多那么多,得到的却又那么少那么少,这又能合理吗?那极大涌流的物 质财富中,那康乐无忧的美国人的生活中,难道没有自己的贡献吗?   于是,我在这矛盾的心情中又想起了祖国,想起了生我养我的那一片土地, 想起了那现在虽然还是很穷但却会让我梦牵魂绕的海的那一边。   二.车趣   美国是个汽车王国。如同中国人对自行车的需求一样,汽车对美国人是必不 可少的。还在飞机没有降落之前,对美国的第一印象就是车多。从飞机上向下俯 视,除了建筑物之外,见到最多的就是汽车。那大楼前面一片片闪闪发亮的是汽 车,那高速公路上望不到尽头的蠕动着爬行着的还是汽车。用女儿的话说,楼房 象火柴盒,汽车象小甲虫,火柴盒旁边爬满了甲虫。   若问美国什么最发达,答曰交通最发达,而美国最主要的交通工具则是汽车。 美国的高速公路发达到令人瞠目结舌、叫人难以置信的程度,它象蛛网一样遍布 城乡,把天涯僻壤的每一个角落都连接起来。每一条高速公路上,川流不息着长 龙般的车队,轿车、吉普、面包、卡车,昼夜不停地静静地向前流淌。那望不到 尽头的车流至少反映了美国社会生活的一个重要侧面。   没有人做过调查了解,但是,若做的话,要问留美休闲日里最大的收获是什 么,恐怕学会开车要拔头筹。   开车,在国内,是让人羡慕的谋生职业,所谓喇叭一响,黄金万两。从七十 年代的顺口溜中,方向盘在排行榜中就一直名列前茅,与听诊器不相上下。在美 国,开车却是正常人正常生活中不可缺少的技能。初来美国的中国人把自己比喻 成没有腿没有嘴的残障人,没有嘴巴指语言障碍,有话讲不出,没有腿则指不会 开车,寸步难行。由此可见开车对日常生活的重要   刚到美国时,是早我两年来美的朋友去机场接的我。当我拖着沉重的大箱子 走出机场大门的时候,他已开着一辆米黄色的轿车徐徐停在了我的面前。他跳下 车子,打开后盖,向我喊道:快,上车吧!轿车,在国内并非没坐过,出去会诊 时多会用轿车来接,但那都是有职业司机驾驶。我们放好行李,坐进车里,他帮 我系上安全带,便熟练地启动了车子,滑入错综复杂的交叉路口,驶进了高速公 路。当时,我的全部感觉就是我的惊奇:喔啊,仅仅两年不见,他便这般能耐了, 不仅拥有的自己的车子,而且开得那么好。望着窗外飞掠而过的汽车,望着他端 坐驾驶的模样,我心里感触良多。   轿车,五年前的中国人做梦都不曾敢想拥有它。就是今天,它也仅仅是寥若 日月的爆发首富的标志,一般中国人何曾有过如此奢望呢?而这位朋友,来美只 有两年,却有了自己的汽车,除了惊奇之外,我只有感叹了。看着我羡慕的眼光, 朋友笑着对我说:这没有什么稀奇,你来了,半年之后,便什么都有了。要知道, 美国的汽车并不是奢侈品,而是必需品,人人都要有,人人都要会。我虽然听了, 却不能体会。我仍然不敢想象半年之后我会有汽车,我会象他那样驱车在如此眩 目交错路标的高速公路上风驰电掣。但是,他的话毕竟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在美国,汽车只是生活的必需品!   但是,等我明白了汽车不仅仅是生活的必需品,同时也是身份的标志牌时, 则是我买车开车之后很久的事了。   初来乍到的中国人,生活上处处需要朋友们的帮助,而这些帮助,绝大部分 是因为没有汽车造成的。去办身份证、去商店采购、去银行开户、去邮局投寄。 甚至出去打工,动步都需要车,没车则能把你跑死,一天也办不了一件事。老请 人帮忙,久之心里便过意不去。要知道,美国人的时间十分宝贵,轻易是不便占 用的。来美生活的中国人,久之也养成了很强的时间概念,一次两次帮忙已属难 得,老是烦扰谁都受不了。因此,初来的中国人只能寻找上班最方便的住房,到 住地最近的商店采买,每天只能呆地家里独自煎熬离乡背井的孤独和苦闷。因为 没有车,美国生活中的一切便利和实惠便几乎都要与你绝缘了。   我有一个室友,几乎与我同时来到美国。在我们临时落脚的住处租约期满时, 他对我说,他要买车,自己出去租房子。在美国生活,若要省钱,第一是要在房 租上省,第二是要在用车上省,而这两者往往不能兼顾。相比之下,最主要的还 是住房昂贵,要省钱,只有租偏远的房子,而偏远的区域则又必须有车,否则, 上班及生活都不方便。我们都刚来美两个月,他就想要买车,这使我很佩服他的 勇气。实际的困难不仅仅是我们都不会开车,而且还在于我们的经济实力。我们 刚来不久,偿还机票之外,薪水所剩无几。但是这些困难并不足以障碍我们去拥 有一辆自己的车子。美国的旧车什么样的价格都有,从几十块到上万块,一分价 钱一分货色,买不起好的,就买旧点的、差点的。中国人的心理还在于精打细算 和留有余地,许多人都不会把自己挣得钱一分不剩地全部花在还不是燃眉之急的 生活所需上。但是,我的这位室友则完全是另一种类型的中国人,他不仅在用他 所有的钱去买一部车子,而且他还要向我借款去买一部起码能使他中意的车子。 我由衷地钦佩他这种超前消费的气魄,于是,便把我仅有的一点钱全部借给了他。 他并没有经过很多挑选,只是买了一张报纸,从上面得到信息之后,便请来一位 朋友带他一起去看车。他看的第一辆车便决定买下来了。只所以没有过多的挑选, 一则是他根本不懂车,挑也无助,二是他自己没腿,去看一次车也不容易。他凭 的是他对美国人的相信和车子对他的巨大吸引力。   就这样,我身边的人开始有了自己的车子,这使我突然感觉到,在这块土地 上,拥有一辆自己的车子真的不是梦想,而是现实。这是一辆白色轿车,美国制 造,属经济型的家庭用车,加上是手排挡,故只花了一千三百美金。车子开回来 时,我们一起围着车子转了好几圈。他手里拿着一块布,仔细地把车体上的每一 点污斑擦去,又把车内的垫子一块块揭下来清冼。早来美国的朋友们见了,笑着 向他远远地打着招呼:"怎么,小老婆娶回来了?"这种招呼打得我们一楞,不知 如何答起。那位朋友笑了,说:"我们都把车子称为小老婆。""何以这样称呼呢? ""一则男人都是爱小老婆的,二则小老婆最难侍候,会撒娇。"我们听了,忍不 住大笑起来。但是,我们那时却体会不出小老婆会撒娇的意思来。   这位室友一有车子,便开始去租房子,很快,就签下了合约。之后,他对我 说希望能继续和我同住,问我愿不愿意。新租的房子确实很好,且价钱极低,只 是太远了,我没有车,会有很大不便。他说,没关系,每天早上他可以给我一个 ride。我仔细一算,这样很合得来,只要上班不误时,下班后怎么都好办。我 一个人在此,下班路上费些周折也许会给我增添其它的乐趣呢。这样,我们便一 起住到那个偏远的房子里去了。   我不知道他是如何学会开车的,只见他很忙,每天晚上都会找一些朋友来教 他开车,很晚才能回来。我奇怪他怎么会有那么多的朋友,他笑了,说都是才认 识的。我到美国后最大的苦恼就是孤独。昔日的朋友们都远在天边,没有人为我 分忧解难,没有人与我共享欢乐。可我这位室友,却一下子结识了这么多的中国 朋友,使我羡慕。我把这一切都归结于他有了一部车子。   就我们搬到新住处的前一天,我的室友通过了路试,开始有了正式的驾驶执 照。我与他分享喜悦。驾驶执照对中国人来说,是多么诱人的字眼。我有一个小 时候的同学,初中毕业后就回家种田了,后来,他凭着自己的机灵和所学的那点 文化,在生产队里混上了一名司机的位置。说是司机,实际上他开的是手扶拖拉 机。那种机器小得可怜,没有驾驶棚,每天"蓬蓬蓬"地风里来雨里去,年纪轻轻, 一张脸却厚得象树皮,只有两只眼睛眨巴着,才能看出青春的光来。后来,他终 于考上了大学,可当他接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时候却对我说过,如果有一个人拿 一张正式的司机驾驶执照跟他交换的话,他会毫不犹豫地用大学通知书去换一张 驾驶执照。我当时听了吓一大跳,怀疑他是否疯了。现在想来,他当时的想法是 多么真实和自然,一个没有他那种经历的人怎么能体会他在寒风中开着那种蓬蓬 车的感受呢?渴了,喝一口冷水,饿了啃一口硬馒,那时,对从身边呼啸而过的 大汽车会有什么样的渴望呢?我终于能理解他那似乎不合社会逻辑的痴情妄想了。   我虽然还没有车子,可我对车子的兴趣却是从那个时候培养起来的。清晨, 他总是要先我几分钟出门去发动车子。他说车子老了,需要预热几分钟。然后我 坐进车子,听他给我介绍车子的知识,说开车的乐趣,说得我心里痒痒的。可我 从来不敢向他开口要求开开试试,因为我知道,凡是贵重的东西,主人都会倍加 珍视爱惜,不会轻易让别人去碰。再则,我对开车有先天的恐惧心理,我认为我 这一辈子肯定是学不会开车的。方向盘这玩意儿,对我简直象个魔盘,在别人手 里能挥洒自如,可一到我的手里,却会神差鬼使地不听使唤。记得当年插队劳动 锻练时,农场里有一部大拖车,知青们都想学会开。这不仅是乐趣,最主要的是 一门技术,是一种谋生的手段。会开车,还愁不能上调,还愁当不了工人吗?一 天晚上,我乘大车去分场办事,野地无人,便央求司机让我学学。那位司机和我 关系不错,听我要求之后,为难一会,还是把方向盘交给了我。他教我如何踩油 门和刹车,又告诉我如何控制方向盘。可我开出去没有半里地,在一个拐弯处怎 么也控制不住方向盘了,眼睁睁地把一辆大车开进了路旁的水稻田。问题糟糕的 是,陷进稻田里的车轮怎么也倒不出来了,任凭你加多大油门,车轮只是在泥潭 里空转,搅起的泥浆把我溅成了一个泥人。听着机器象老牛般喘着粗气,司机也 没辙了。我们一起蹲在车旁看来看去,想不去任何办法。实在没辄,我只好徒步 赶回农场求援。幸好我有一个远亲正在农场值班,他叫来马车夫,套了两辆马车 随我赶去出事地点,折腾了整整一夜才用马车把汽车从稻田里拖了出来。我只要 一闭上眼睛就能看见那恼人又苍凉的场面:马车夫站在辕前,叉开双腿,嘴里大 声吆喝着牲口,手里的长鞭甩得"叭叭"作响。大汽车吼叫着、颤动着、喷出呛人 的油烟。事后,我怎么也想不出当时我是如何把车子开进稻田地里去的,连个经 验教训都没有一个,自此,便再也不敢碰一下方向盘了。   我的室友大概并不明白我的这种心思,在他想来,我一定会象他那样,看着 别人开车,尤其是看着同自己一同来到美国的朋友开上车子,心里便急得不行。 每次要上车的时候,他总是开着玩笑安慰我说:请吧,首长。是的,在国内,首 长是从来不开车的,所以才有司机这种职业。因此,我们便把司机旁边的座位称 为首长席。后来,他家人来了,司机旁边的首长席自然是要让位给太太,搭车人 便不得不又往后移,于是,我们又称后座为首长席,而司机旁边的位置呢,便降 格为警卫席,保镖席。这虽然是一些玩笑,却至少反应了两边人观念上的一些差 别。   我应该感谢室友为我提供的搭车经历。自从有腿之后,他总是闲不下来,每 天下班回来,便开上车到处转悠。于是,我们不仅熟悉了我们居住城市的大小商 场,而且逐渐了解了美国各种交通规则,逐渐学会了看各种路标。美国是一个法 制的国家,事无巨细均有明文的法规。而我认为,在所有这些法规当中,最完善 最合理的要算交通法规了。我由衷地敬佩美国人民遵守交通法规的自觉。有一次 下班回家,一个十字路口的交通灯突然出了故障,于是,在路中心摆上一个路障, 四个路口的车子一辆接一辆自觉地依序行驶,虽然连个指挥的交通警察也没有, 虽然每个路口车队如龙,可大家依然一丝不乱,井井有条。当时,我驻足路口观 察了半个多小时,我不由地想起国内的堵车情形。有一次,我搭长途汽车出差, 行至江边,路面突然出了故障,塞起车来。性急的司机们按着喇叭,见缝就往前 挤,挤来挤去,路上挤成了疙瘩,挤得谁也走不动了。后来调来大批交警,可交 警们面对这种瘫痪局面也指挥不灵,一筹莫展。那次堵车整整堵了七八个小时, 烈日下坐在车厢里煎熬,急得人浑身冒汗,整个车厢里汗臭味、烟草味熏得人直 想吐,现在想来还有点后怕。我相信,就车流量来说,那次堵车事故的车子绝对 没有眼下的车辆为多,可结果却是,一边交通呈瘫痪状态,一边则车行有序,这 能不使人深思吗?   美国的交通法规渗透到街区的每一条路口,渗透到居民区的每一条小路。任 何可能出现意外情况的地段都会有一个醒目的路标提醒你注意,只要你能看清看 懂这些路标,并且严格地按照这些路标行驶,就可以把出车祸的机率降到最低限 度。   问题麻烦的是,对于中国人来说,看懂和明白这些路标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新学者总是畏缩缩地一边开车,一边探头探脑地寻找着这些路标,而这种状况下 开的车也是毛病百出,该换道的不换道,该转弯的不转弯。一次在城区开车,拐 上一条街后突然听到身后长长的喇叭声。美国人轻易是不按喇叭的,这声喇叭号 得我们莫名其妙,也号得我们胆战心惊。仔细一看,才发现我们走上了 one way 的单向道。于是,室友慌忙把车子驶入路边,幸好对面没车,幸好街区较短, 见到下一个街口,便慌不择路地拐入另一街区。   由于看不明白路标,由于道路不熟所造成的错误实在不少。我们总结说,我 们是在直接和间接的经验教训中走过这段路程的。这其中,最令人害怕的是新学 者在完全没有心理准备的情况下误入令人恐惧的路区。第一次这种情况是室友没 看清路标而误入高速公路。一看到自己上了高速公路,一看到身前身后、身左身 右呼啸急驶的车辆,室友的脸色一下苍白起来。高速,高速,慢了不行,他不得 不把车速提起来。风在窗外呼呼地响,他吓得换道时头都不敢转,眼睛直直地盯 着路面,两手死死地抓住方向盘。我不得不振作起来,转身看车,扭头看路标, 然后告诉他如何行驶,就这样,我们两人合力开车,他用脚和手,我用脑和嘴, 见到下一个出口的时候,我们便逃也似地离开了高速公路。当我们停车喘息的时 候,两人都骇出了一身冷汗。还有一次是误上高速公路的出口,当我们发现的时 候,手脚都吓得酥软了。朋友们都告诉我们,这种情况是最最危险的,简直就是 阎王路,简直就是鬼门关。试想,你迎头顶上刚从高速公路上下来的车辆,闪没 处闪,躲没处躲,岂不是死路一条吗?当时,我一下子从座位上立了起来,望着 高速公路的出口处惊叫着:快掉头!这是下高速的路!室友一下子把车子刹住, 手忙脚乱地换档、踩离合器。路面窄,车子调了好几次才扭过头来。应该感谢上 帝,那时竟连一辆从高速公路上下来的车子也没有,否则的话,后果不堪设想。   从我坐在我室友旁边搭车开始,一直到后来我自己学会开车,一直到我后来 又教出的弟子们,这种臭事举不胜举。好在我及我身边的朋友们,个个都是有惊 无险真是上天有眼。回过头来,我不得不承认,学会开车并不难,难得是学会上 路。我以为我对后来的中国人的帮助,莫大于我能一直坐在他们的旁边,一点点 地教给他们如何识路,如何决择,错了便及时给他们纠正。我常对他们说,你们 真有福气,想当初我学开车时,可没有人这样耐心教我,全是我自己摸索出来的。 回想起来,我并不比他们聪明,要说学的快点,全得力于我坐在室友旁边的那段 经历,虽然我坐在旁边担惊受怕不少,可我们毕竟一起学到了不少东西。   在中国人当中,我买车子算是较晚的一个。因为室友有车,便给了我极大的 方便,这是我迟迟没有买车最主要的原因。和所有的中国人一样,我是十分节俭 的,开车纵有许多乐趣,可买车养车,却要花很大的一笔钱。每天下班回家的路 上,我都要步行五十分钟,周围的朋友们十分不理解我何以这么辛苦,我告诉他 们,我喜欢运动,我喜欢大自然的淳朴。我们居住的大学城是个风景优美的地方, 处处鸟语花香。籍着每天五十分钟的步行,我既可以锻练身体,又能站下来学学 鸟鸣,逗逗松鼠,闻闻花香,把我的身心在大自然中彻底地放松下来。这固然是 我不买车子的很好理由,可是,说到底,我的内心深处还隐有一个真正的原因, 就是心疼钱。中国人的钱,来得不容易!可关心我的朋友们却为我着急,他们说, 别看这时候的天气这么好,密西根的冬天眨眼就来,大雪一铺,零下几十度的严 寒不说,路上的雪全部翻到路边的人行道上,你怎么走啊?问题既然这么严重, 我便不得不考虑买车了。   买车,也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试想,中国人对汽车的知识几乎等于零,现 在却要买一部车子,真是一头雾水。究竟怎样才能买一部满意的车子,人人心里 都茫然一片。我不知道我的室友是如何下决心迅速买下一部车子的,我不知道他 请的朋友们给了他多少主意。可轮到我买车子的时候,心里却一点底都没有。中 国人买车子的情形参差不齐,呆得久了,什么样的人都能碰到。仔细算算,不外 这三种类型,一是毛毛糙糙,草率行事;二是考虑周密,行事谨慎;三是既挑选, 又不苛求。我身边有两位朋友,一属前者,一属中间,我则居后。属前者的那位 朋友是个急性子,玩心太重,来美只领了二个月的薪水就买了一部车子。付款的 时候银行里提不出那么多钱来,还是分次开的支票。只所以能分次付款,是因为 卖主是一位熟人。原以为都是中国人,熟悉情况,知道底细,买了放心,故买车 前连最基本的试车都没有就决定下来了。卖主火急火燎地要将车子出手,可那位 朋友却连停车的地方都没有。还是卖主在朋友处借了个停车位才做成了交易。那 两天,我的这位朋友既兴奋又着急,兴奋的是自己有了一部福特轿车,着急的是 没有办好过户手续。车无牌照,警察会拖车罚款。他只好求哥哥拜姐姐,四处找 人帮忙。是我载着他去买保险登记车牌考实习驾照。一诶办好这些手续,他便兴 奋地求我带他去操场学开车。可我刚把车发动不久,车子便自动熄火了。车子最 怕发动机和引擎出毛病,这种部位如同人的心脏,花起钱来象个无底洞。这个打 击象一盆冷水浇灭了他的热情,他沮丧着脸问我:难道他真的能骗我,把一辆废 车买给了我?我就是冲着熟人才买的。我因为也和卖主熟,所以什么话都不能说。 我相信卖主决不会坑他,只是旧车这玩艺儿,实在也说不准,一千五百美元买来的 车子,光修这个毛病就花去了五百美元。得出的教训是:中国人的车子不能买, 熟人的车子不能买!我们听了,心里真是哭笑不得。那不是说我们今后就不要卖 车子了吗?我们倒觉得最根本的一条他没有总结,这就是他办事过于急燥。愈是 熟人,愈是中国人,愈是要依章办事,一条条说清楚,才不至于两方面都尴尬。 试想买车之前找一个根本不认识卖主的朋友一起去试车,不就不至于白白地把车 价又提高五百块钱了吗?碍着面子的事情到头来总是两边都不痛快。   再说我的另一位朋友,则性格与他完全相反,办事极为仔细稳妥。当他决定 买车时,专门买了一本旧车行情资料认真研究一番,然后广泛征求熟人们的意见, 因此,还没买车,便早已对各种轿车的种类、型号、年份、里程及价格滚瓜烂熟 了。一辆车子从眼前驶过,他一口就能报出它的合理价格来,这不能不算是一种 学识。学习的途径很多,留心生活便是一种极好的方法。许多人对周遭生活司空 见惯,熟视无睹,即使经历过的事情,向他讨教,依然说不出所以然来。相形之 下,我很佩服我的这位朋友的生活态度。他不仅熟知各种车子的行情,还仔细研 究过它们各自的优缺点,再结合中国人的实际情况,筛选自己喜爱的类型。一旦 目标确定,便每周买份报纸寻找广告。中国古语:苍天不负有心人。果然,他的 这些精力没有白白浪费,他买了一部湛蓝色的轿车,到手后工作状况一直很好, 使前一位朋友羡慕不已。当他把家人接过来的时候,就用这部车子载着全家旅游 东海岸诸城,好不惬意!   我的态度则居于这两位朋友之间。我既不毛糙行事,也没有为此花去那么多 精力。我决意买车的时候,就把自己的想法告诉大家,请朋友们帮我一起留心。 朋友们曾带我出去看过两次车子,一辆银灰色的轿车,日本丰田的零件,美国组 装。车子只不过四个年头,八成以上的新,我一眼就喜欢上了。大胖子车主走出 来了,操着中东口音的英文向我夸耀他的车子。他打开前盖,让我看车子内部结 构,一一指给我看新换的零件,并许诺给我多长时间的保修。他要的价钱不低, 开口就是五千八百块。当我向他讨价还价的时候,他眯起刁狡的眼睛跟我盘旋, 我对朋友说,我不能买他的车子,他是个商人!我突然记起一位朋友曾向我说起 一帮中东人在这里买旧车换部件再出售的事来,我的眼睛已经证实了这件事情, 谁知道他这部几乎全新的车子是不是经过重新油漆的呢?我和我的一些朋友们不 一样,要说吃亏的话,我宁愿吃中国人的亏,而他们则宁可吃外国人的亏。"肥 水不流外人田",谁让我是中国人的呢?   我看的第二辆车子外表很破旧,可我一下子就决定买下来了。车子是日本的 TOYOTA CAMARY ,中文叫丰田吧,牌子很响。虽然年代久远,遍体锈蚀,可里 程数很低,这点非常具有吸引力。车主是一个中国学生,要价也算合理。我让他 打开车盖看时就基本定下要买这部车子了。这是一个象大部分散漫拖拉的学生一 样的毛头小伙子,大概床也是从来不叠的,一副什么都不在乎的模样。他并没有 因为要兜售他的车子而刻意将它的缺点一一演饰起来,相反,我看到的是车厢内 的凌乱和不洁。他不好意思地抽出座位下的垫子,抖落着上面的泥土和草末。就 冲着这一点,我就非常相信他了。一试,机器果然很好,跑起来很有劲,速度一 下子就上去了。遗憾之处就是车体太旧了。朋友告诉我,车体旧怕什么,只要机 器工作好就行。是的,中国人买车,恐怕百分之九十以上讲究的是需要和实惠, 如果讲究排场的话,美国的身份车又有几个中国人能开得起呢?我想的也是这个 理,我是不会在乎美国人怎么看我的,我只要有一部少找我麻烦的车子就满足了。 朋友也说,第一辆车子,最好不要太贵,等学好了、开熟了再换好车。是啊,这 应该是优选法了,新学开车,磕磕碰碰,再所难免,一部好车撞了,岂不肉疼? 就这样,我只花了一千块钱就买了一部车子。   新媳妇终于娶到家了,我的心情自然和欣赏室友的车子时不同,当时是新奇 兴奋,此时则是激动,迫不及待地办好过户手续,便对室友说:教我开车去吧。   我的第一位师傅就是我的室友。下班后,他把我的车开到一个空旷的大停车 场上,把刹车和油门告诉我之后,便把方向盘交给了我。我系好安全带,找准刹 车和油门的位置之后,心情一下子紧张起来。我的脑子里不断出现当年把大拖车 开进稻田地里的一幕,抓着手柄迟迟不敢挂档。可是,我却又不愿意表现出我的 过于无能来,看看左右没车,回旋的余地也算不小,横了横心,便挂档前进了。 当时,我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有油门和刹车。室友告诉我,只要不把油门当刹车 踩就没事,我必须把它在脑子里强行定位。车开直线还好,我最害怕的是拐弯, 当年就是拐弯时方向盘失控才冲进稻田地里去的,那个阴影使我至今仍对方向盘 心有余悸。我一定要室友告诉我拐弯时应该打多少方向盘,好让我照本宣科。可 他却不能给我省事的回答,只说自己试试,体会两次就行了。我试的结果还不错, 方向盘并非我想象得那样难以驾驭,它现在在我的手里竟温顺如水了。我的室友 是个急性子,刚开了两圈之后,他便不满意我这种慢慢腾腾的老牛车了,一到直 线的时候,他便叫我加速,说我的车速还不到二十英哩怎么行呢。于是,我只好 练加速。停车场很小,车速刚起来又要拐弯,于是,加速、减速、拐弯、再加速, 油门和刹车被我轮番踩得十分辛苦,脑子里时刻绷紧着的就是千万不能踩错,一 踩错车子便会窜出停车场去。   我的室友平时是个性情很好的人,唯独当教练的时候便判若两人。只要你一 有错,他便会暴燥地从座位上站起来,冲着你喊道:停车!停车!你瞧你怎么开 的,不要命啦?几十岁的人了,有时候被他训得脸实在下不来,刚想顶撞,转念 一想,算了,性命悠关的事,他这不也是为我好吗?好在我是外科医生出身,人 人都知道外科医生要在骂声中成长,是被骂出来的,动作稍有差错就要遭受上级 医师喝斥。这种风习世代相袭,一但十年媳妇熬成婆了的外科医生,对下级医生 的喝斥甚至会变本加利,仿佛不这样便不足以显示威严,不这样,当年的训便找 不回来似的。想想这不也是为了性命的事吗,于是,我也就能忍。我另有一位朋 友和我同时买车学车,他年轻好胜,受不了我室友的这种喝斥,只让他教了一次 便再也不让他教了,背地里对我说:妈的,干什么这么凶,我又不是你家里的小 孩子。   我是没有这位年轻朋友那么大的火气了,但我从心里仍不舒服这种训斥,因 为这种训斥往往造成人心理上的烦燥,使人手忙脚乱不知所措。正如我当外科医 生一样,在我当上级医生的时候,我就很少对部下采取训斥的态度,我想,以后 我当司机师傅,我也不会象他那样轻易就跳起来。   我应该感谢我的室友,那次大停车里将近两个小时的练习使我对驾车有了初 步的感受,正是这初步感觉的良好,才使我从此在公路上飞驶起来。   第一次练习后,好多天我再没开车。一练就是两个小时,每个人都很忙,时 间对每个人都很宝贵,我不好意思再开口求教,可我的朋友又不多,便只有不开。 有人告诉我,他只跟人学过五分钟的车,以后便都是自己偷着练了。我倒不担心 自己开车会出什么问题,而是怕在没有正式驾照之前这种偷着开车是违法的,万 一被警察发现,吃罚单不说,还会被取消再考的资格。我胆小,不愿冒这种风险, 便只有空守着车。我真不明白我的室友当初是怎么学的,他曾告诉我都是朋友帮 的忙,可他和我几乎同时来美,即使再多一、二个老同学,也不会有那么多朋友 啊?侧面一打听,才知道那些都是教会里才认识的朋友。于是,心里便对教会有 了好感,觉得那里交朋友非常容易,   终于,我又捉住了另外一个朋友。那次,他来看我,我煮饭给他吃,饭毕, 便请他教车,他非常爽快地就答应了。   上车的时候,我请他上座(司机的座),他吃惊地问我:怎么,不是你要学 车吗?我说,我只有两个小时的经验,不敢上路。我请他把车开到大操场上我再 开。他听了一笑,说,哪有这么复杂,来,坐上去自己开。我连忙摇手拒绝,我 心里一点谱都没有,实在不敢上路。他听了,把车门一关,说:你不开,那算了, 咱们回去!顿了一下,又说:你怕什么,有我坐在你的旁边呢。看看实在躲不过 去,只有硬着头皮坐进车里。车子启动了,慢慢地滑出停车场,到我们宅区前面 的小路前,心里还不住地打鼓,慌得没底。他看了我一眼说:别怕!我让你怎么 开你就怎么开,一切听我的指挥。好,现在左拐,打指示灯。我虽在操场上练过, 可只接触过刹车和油门,现在又多了信号灯,左转右转不同,还要照顾路面,我 真的有一下子顾不过来的感觉。只是他那坚定的语气信任的眼光给了我信心和勇 气。对,反正有他坐在旁边,不会出事的。   我哆哆嗦嗦地拐上了路面,把正了方向盘。才开出一箭之地,感觉便好多了。 在大操场上练习时,室友总嫌我车速太慢,为了提高那一点速度,不知把我慌成 什么样子,我简直紧张地头脑发胀。如今脚尖轻轻一点,车速便到了四十英哩, 而且,我很容易地就把它控制在我的车道里。这之后,我来了精神,兴奋已把一 切恐惧抛在脑后,我什么都不管,只管收听他的指令,两眼死死地盯着路面。" 打灯--左转,打灯--右转。"我根本不知道车在哪里,也不知道要开到什么 地方。那也算是乡间小路了,对行的车仅一线之隔,虽然只有四十英哩的时速, 可两车相遇,也呼啸生风,很给人一种刺激。试想,大家各行其道,虽然感觉上 会和对面的车迎头撞上,可到了跟前却擦肩而过,这不比孩子们游乐场里的碰碰 车有趣得多吗?   开到兴头的时候,突然前面路口的绿灯变黄了,朋友叫道:黄灯,停车!我 稍稍松了一下油门,可车速太快,正犹豫是停还是过,黄灯已经变红了。这时车 已行至路中心,义无反顾,只好眼一闭冲了过去。这是我明显地闯红灯,身后留 下一串长长的车鸣表示抗议。朋友吼着向我喝道:不要命了怎的?才开多久就这 么大胆了,不听指挥怎么教你?我知道是自己的错,又担心万一被警察发现追上 来如何了得,心里怦怦鹿跳,也不敢回话,只得闷声挨训。大概朋友还没有骂够, 一口恶气未出,车开出好远了,还补过来继续喝道:好好开车,不要胡思乱想! 我笑了,说,我挨训不作声还不行吗?他说:你虽未作声,可心里还不服气。我 问他,你怎么知道我心里不服气呢?他说是从我眼睛里看出来的。言毕,我忍不 住笑了起来,说你这人未必太霸道了,我有错挨训,不作声罢了,你却连头脑深 处的一闪念都不放过,难道你还要我灵魂深处爆发革命,狠斗私字一闪念不成。 他听了,也得意地笑了起来。   第一次上路我便开了一百多英哩的路,而且一路平安,仅仅被人号过两次喇 叭。在美国,大凡新学开车,最害怕的就是被人号。我说过,美国人开车是轻易 不号喇叭的,这和中国人的习惯不同。在中国的大街小巷,汽车的喇叭声司空见 惯,不绝于耳。碰到一点纠葛,当事人首先责难司机的,便是问他为什么不号喇 叭。当真没号的话,司机不免理亏。于是,汽车号喇叭,自行车响铃铛,中国城 市的大街小巷,一天到晚充斥着这些嘈杂声。在美国,一些性急的美国人也会号 喇叭,但那多半是当你违规行驶或车速低于规定之线时。因此,凡被号过喇叭的, 大小都有点错。对于新学者,错误难免,被号也难免。自知理亏,心里惭愧,这 如同一个沉重的包袱背在新学者的身上。因此,初次上路,仅被号了两次,我心 里自然十分的满意。   最难忘的还是路试考驾照。那是一个雨天,心里直恨老天爷为什么不帮忙。 但约定好了的时间,又不好改,只有硬着头皮去考。读书之人,多半生经过大小 无数次考场了,但那次考驾照却十分紧张,几乎和我当年考大学的心情可比。早 就打听过无数身边的人,有说非常容易的,也有说难死了的,有一次就通过了的, 也有考了好几次才拿到驾照。一次朋友们闲聊,说报载某人一生考了三百九十九 次驾照,直至八十老媪,考官才感于她的持之以恒,破例给于通过。这是新闻, 还是笑话,不得知,但身边考了四、五次的,却大有人在。一位女同胞告诉我, 第一次去考驾照,吓得手都哆嗦了,车子实在没法开,刚出门就被考官召回罢考。 问她何以如此紧张,考不过下次再考,又没有什么处罚记载,大不了多交十二美 金,怕得什么?答曰:不知道。我想总怪她是女同胞,胆天生小的缘故。可我紧 张的什么呢?我一则怕失去面子,身边许多男同胞们都是一次通过的,我反复考, 怎么见人?二则太太孩子要来了,考到驾照好去机场接她们,也给她们一个惊喜。 大概紧张都来自心情的急切吧。考之前,自知练习不多,特地作了准备。我的室 友与我是同一个考点,因此,前一天晚上,他就带着我把考试路线摸得一清二楚 了。不知美国人是不是知道中国人不打无准备之仗的策略,他们一定想不到中国 人来到美国,环境陌生,语言不通,想尽快地在此立足发展,靠得是什么,靠得 就是心机。他们大概万万想不到,不光路试有作弊,就是笔试,中国人也早就把 标准答案搞到手,相互传阅了。中国几千年的科举制度,大概就训练出善于周旋 应付考试的子孙后代吧。说心里话,即使通过了笔试,我们也曾推心置腹地相互 告诫,还是要把这些交通规则搞清楚,因为这不光是为了考试,主要还是为了安 全,为了自己。   虽然作了各种准备,但我毕竟还是练习太少。从第一次室友带我上大停车场 开车算起,到最后一次带我去熟悉考试路线,我仅仅开过十次车。因此,心里不 免发虚。要知道,我不仅要把仅有的一点技术发挥的淋漓尽致,而且还不能让考 官看出我已经知道考试路线这一秘密。我在心里一直告诫自己:镇静,千万不能 让考官看出破绽。   我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坐在州汽车管理处的办公室里等待。约定的时间到了, 里边走出一位黑人姑娘,她高高的,瘦瘦的,总是含着微笑的表情使我一下轻松 了不少。天哪,我以为考官会是一付什么样的正经面孔呢,这和国内考试的情景 又不相同。在国内,大凡考试,考官的表情必定会使你感觉到他所考的内容不同 凡响,哪有这么轻松自然的呢。外面下着雨,我们刚出门,雨点便开始密集起来。 我带着考官向我的车子走去,当时,我感到很狼狈。我没带伞,走快了,怕不礼 貌,慢慢走,这一身便要成落汤鸡了。考官撑着一把碎花的雨伞,笑着向我招手, 诚意难却。我只好头一缩钻进她的伞里。除了太太之外,我不记得什么时候同女 孩子这么贴近过了。少年时,女孩子的花伞是最吸引我却又是我最忌讳的去处。 我渴望能同我心爱的姑娘擦肩磨耳,但却又害怕同伴们的讥笑,因此,每每难成 风雨同伞之梦。如今的姑娘对我自然没有少年时的心态了,可我仍然拘谨难安。 姑娘表现出坦然大方,而我都是过来之人了,却窘得没处放我自己。我侧弯着身 子,只把半个脑袋遮在碎花伞下,整个身子却都露在雨里,酷似非洲沙漠里的大 鸵鸟。姑娘见了,淡淡地一笑。   好在车子泊得不远,雨地里也省去了很多上车前的检查手续。我打开车门, 请进考官,然后再绕过来坐进我的位置。我深深吸了一口气,系好安全带,开始 仔细检查调整我的后视镜的位置。实际上,这都是我做出的样子,早在这之前, 我已不知调整过多少次了。她大概很满意我的这种镇静和周全,微笑着向我点了 点头。   刚刚开始上路,雨点便哗哗地大了起来。我把雨刷开到最快的速度,视野仍 然模糊一片。我打开大灯,以便给考官更多的安全感。尽管大雨如注,我却依然 把车子行驶得非常平稳,而且,我的每一个动作都完成在她的口令之后,准确无 误,唯一不足之处,恐怕就是我已不能按路牌标明的时速行驶了。等我最后把车 停在她指定的位置之后,她什么都没说,只是微笑着向我伸出手来,恭贺我通过 了考试。听到这句话,我一下从紧张状态中松弛下来,那时,我觉得美国是那么 好,雨天是那般地美,心里充满了快乐和自信。我应该感谢我的室友、感谢所有 帮助过我的朋友,是他们的帮助才使我学会了开车,我应该感谢那个雨天,正是 大雨才使考官对我没有过多的苛求。   有了驾照,一下就有了在美国的自由,我拿着地图可以毫无顾忌地四处转悠 了。下班后独处空室,倍感孤独的情感一下减少了许多,下班后领略大自然风光 的机会和逛店采买的兴趣一下增加了许多,这全部归因于我有了一部车,而且, 我可以驾着这部车自由来去,独往独来。   是我自己开着车子去机场接的太太和孩子。女儿瞪着好奇的眼睛问我:爸爸, 这车是你自己开来的吗?我扶着车子对她说:是啊,是啊,这就是我们自己的车 子。我想起出国之前,每天蹬着自行车带着女儿上下班的情景。我女儿的学校就 在我们医院的隔壁,我自行车前面的座垫和后面的衣架,一直都是女儿的专座。 等她从我的自行车前面转到后面的时候,我还时时担心着被警察捉住罚款呢。如 今,这些担心全没有了,我们一家三口乘着这辆丰田轿车,郊游、逛店,其乐融 融。   开车的乐趣和开车的烦恼是并行存在的,当我真的考到驾照之后,这些烦恼 便总是缠绕着我,一次去中心校园看电影,车子就停在电影场旁边的路上,电影 散场出来一看,车子停的不是地方,吃了一张罚单。看到罚单心里就直冒火,指 着路边的车子嚷道:"为什么别人都能停?""别人有停车证",一位朋友告诉我。 "那也有没停车证的呀?""没有停车证就要在机器里投硬币,你只要投一个硬币 就不会受罚了。""为什么呢?""因为你停车的时候肯定没有超过六点半,你是被 最后一拨检查人员罚的款。因此,你只要再投一个硬币就挨到了合法停车时间, 就不会吃罚单了。到美国来什么东西都要重新学起,这些罚单就是学费,你慢慢 学吧。"朋友一席话,说得我温吞汤一般,只得把火气慢慢咽回肚里去。是啊, 当年孔老夫子收门徒,据说还要交腊肉呢,学费总是少不了的,我们这点代价又 算什么呢。一次开车,突然在一个十字路口前死了火,怎么也发动不起来了,看 看后面车子来了,急得不行。后面车子见我绿灯不走,便号喇叭。我正着急,他 一号,号得我直冒火,心里骂我这是怎么了,碰上这么个催命鬼。这是我第一次 在路上出事,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后面的车子见我不走,知道出了毛病, 便换了道,开到我前面的路边停下来。从车上跳出来一个中年黑人,他走到我的 面前问道:我能帮你什么忙吗?我急忙答道:是的,我的车子死了。他帮我前后 转着检查车子,要去钥匙帮我重新点火。几招不灵,又熟练地将他的车子开到我 的车前帮我通电,最后还是发动不起来。他拍着手上的泥灰问道:是三A的成员 吗?三A是全美自动车协会,加入这个协会,将会得到良好的服务。我急忙掏出 我的会员证,他接过证便去车里打电话帮我要拖车,看他忙得团团乱转,我心里 着实不好意思,刚刚号我的火气早已烟消云散。这种事情我是头一遭遇上,没有 他的帮忙,还真不知道如何是好。   还有一次,我们开车去一个很远的农贸市场上买菜。正是一场大雪之后,路 上贪看雪景,一不小心车子滑入路边,陷入雪堆,怎么也开不出来了。天气严寒, 可我们衣着却单薄。美国无论什么地方,室内都有空调,四季恒温,即使在车上 也是如此,因此,穿多了实在是不方便。如今车陷雪窟,要下去推车,方感窗外 寒气逼人。野地茫茫,四处无人,我们担心这样久了会冻坏。为难时,一辆红色 轿车反向驶来,见此情景,急刹车来了个U转弯,停在我们车旁。车上跳下个金 发碧眼的美国姑娘,二话没说,跳进雪堆就帮我们推车。发动机吼叫着,我们喊 着一、二、三一起用力推车。姑娘的一臂之力终于使汽车从雪堆里爬了出来。等 我调好车头,才发现又有两辆过路的车停了下来,见我们已解难,方才驶去。我 望着美国姑娘直说感谢,美国姑娘潇洒地向我们一挥手:"welcome",上车离去。 我当时的心里十分感动。中国人也有助人为乐的优良传统,可那些早已离我们远 去了。出国之前,我们经常可以在大街上看到围观出事的人群,可无论是什么样 的人和事,大家只是围观,很少有人出来相助一手,甚至还有成群的年青人对着 落难之人喝彩起哄。世风日下,民风堪忧,有知者无不为之叹息,无不为之忧心 如焚。我望着美国姑娘远去的车影,心想,日后若碰到落难的美国人,一定也要 尽力相助,一定也要让美国人民了解中国人乐于助人的民族素质。   当然车子带来的烦恼还远远不止这些。一个周末,我们一家同朋友夫妇兴致 勃勃地出门采购,人欢车快,谁知路面遇一小坑,车子一颠,随即听到车底稀里 哗啦震响,急忙打开紧急灯,泊车路边察看,原来排气管断裂了。当时并不识得 那是排气管,只知从车肚子里拖下一根管子,如同人受伤后一段肠子拖出来一般, 忧心不知是什么大毛病,断不敢再开了,只怕开了会爆炸。可荒郊野地,不开怎 么办呢?又有过路车停下相帮,看了情况也无可奈何,便只有要了三A成员号码 到前面帮我们找电话打去了。我们傻等良久,不见拖车过来,心里没底,不知这 个美国人是否真的去打电话了,放心不下便决定冒死再往前开。于是,亮着紧急 灯,拖着肚皮下的半截管子,一路叮铃咣铛地向前开去,直找到最近的一家车铺 方才松了一口气。一检查,说是排气管和消音器都要重新换过,开口要价三百美 元,宰得我肉疼,心里烦燥不已,这才明白为什么把旧车呼做小老婆。原来小老 婆虽好玩,却真的难伺候,一个撒娇便要抛金丢银,真是苦不堪言。   最害怕的还是警车的车灯在你后面闪起来的时候,一但被警察拦下,不仅要 吃罚单,而且还要记点。我的一个朋友来美多年,已是老司机了,可他却在短短 的一年多时间内吃了三次罚单,全是超速行驶。我们一坐他的车子便警告他:慢 点,千万不能再吃罚单了,再吃罚单不光要吊销执照,就连保险公司也不给保了。 在美国,汽车不入保险是不能上路的,万一出了事故,倾家荡产都难赔得起。因 此,不入保就意味着不能再开车了。在交通违规当中,不仅要经济处罚,而且还 要根据情节记点,一年内超过一定的点数,保险公司便会拒绝入保,若记点超过 十二点便处以吊销执照。当然,这些点数并非无限制累计下去,而是过一定时间 后便会全部取消重新记点。这位朋友只要熬一个月不出事,便可重新记点,因此, 这一个月中他不得不小心驾驶。我还认识一个女孩子,性格泼辣,性情急燥,爱 开快车,一个不留神,刹车不及撞上前面的车,造成高速公路堵车几个小时,幸 好车毁人健,但一次就给她记了六个点。我曾经被警察拦下过两次。第一次是我 刚买车的时候,我的车牌没有挂上,后面警车突然红灯闪亮,慌得朋友连叫停车 靠边。在国内听司机们聊天也是极怕警察的,因为交警有很大的权力,刁难起来 可治你上吐下泻。因此,内心深处总是对警察有说不出的惧怕。当时刚学会开车, 一看警车果然是冲着我来的,心里紧张得不行。朋友强作镇静,对我说,别怕, 我们没有犯规。当警察过来察看我的驾照的时候,我问他:先生,我有什么错吗? 他指指我的车尾说,为什么没有车牌?我一听为这,才舒了一口气。因为法律规 定我可以有几天的时间,更何况我还有车牌在身边呢。我从车厢时拿出我的车牌, 告诉他我是新买的车,回家就装。他一听,"OK"一声便跟我再见了。当时,我对 他的印象挺好,觉得他执行公务既认真负责又通情达理。第二次是一个晚上,我 刚过一个小路口的时候,后面的警车便尖叫着冲了出来,车上红灯闪得晃眼。他 走上来告诉我在"Stop"牌前没有停车,还没有等我想出辩解之词,他便坚持给了 我一张罚单。一张罚单七十五美金,我心里不服,说与朋友听,一位朋友建议我 去法庭申诉。他告诉我,美国是法制国家,只要你讲得出理由,一定会从宽处理。 我想了想,觉得这个建议好,不讲不足以出气,不讲就得不到锻练。于是,我找 到法庭,申辩我并非没有停,而是停得不够彻底,原因是那块牌子被树叶挡住了, 等我发现时已经来不及了。我以为我申辩得很好,因为牌子果真被树遮住的话, 那便应该是他们的责任了。我的申辩奏效了,法庭判我只要交十元即可。初试锋 芒,我便小有收获。那次申辩很给我信心,同时,我也想起了祖国。要是在国内 的话,处罚是万万不能申诉的,越诉便罚得越重,因为执法人员是从来不会认错 的,执法人有错,那岂不国将不国,法将不法了吗?实际怎么样,天才晓得!   仔细想来,因为车子带来的这些烦恼并非为过,真正的烦恼莫过于教太太开 车了,从她开始考笔试起,我们就没少拌过嘴,太太总是抱怨我教她开车没有耐 心,动不动就发火训人。果真如此吗?我并不这样认为。在她之前,我已教过好 几个徒弟了,我们合作的都很好,他们都口口声声地喊我"好"师傅,(因为我姓 郝)为什么就教不好太太呢?事后说与朋友分享,他们一听,乐了,问我知不知 道有种说法,说要问叫两口子闹离婚最好的办法是什么,就是教太太开车。我一 听,原来这是一条共性的规律,爱得切才训得严,因此也就为自己的火爆找到了 十足的理由。一位朋友告诉我,说太太被他训哭过好几次,交流之下,才知道我 属中下游。我的太太从来没有被我训出眼泪来,她总是顽强地反抗着我的苛求, 并一再给我说她开车的时候,不准我再叫唤,否则,她就不开了。她说我一叫唤, 她就方寸全乱,不知所措了。可说归说,我能不叫唤吗?每次当她又犯错误的时 候,我就又会忍不住的高声叫道:错了!又错了!怎么能这样开呢?她睁着迷惑 的眼睛问我:怎么错了?我没有正面回答她的话,继续喝道:快,快上右边道上 来!等她取正了道,我才指着车外向她吼道:黄线,你看到没有,这是黄线,你 拐弯拐到黄线左边的道上去了,那是对行的车道,对面要有车来,不把你撞死才 怪!因为这是大错,她没有强辩的理由了,可心里仍然不服,嘴里嘟嘟囔囔。没 开多远,她又会犯一个不应该犯的错误,我这才知道她真的有点方寸乱了,便不 得不把嗓门降低八度,再次给她指错。后来,她对我说,只要我坐在旁边,她都 有点不敢开车了。果真如此,我真要好好检点自己。   虽然我以为我自己的严格一定会出个高徒,可我的太太第一次考试却没有通 过,慌乱之中还将车子冲进路边的雪堆里,把车前灯撞个粉碎。尽管那是一个十 分恶劣的天气,大雪之后路面滑得象擦了油,可我这种教法心理建设不够也是很 重要的原因。当我认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我真得有点后悔了,我不再埋怨她,只 是安慰她。没想到,我的训斥只招来反感,而我的安慰却使她难过不已。看来, 生活中适得其反的事例比比皆是,我们也该从这里得出一点教训了吧。   出国之前,每到夏日傍晚,我们总喜欢带着女儿到学校的大操场上散步。来 到美国,我们一起散步的机会少了,可我们多了一种特殊的嗜好,这就是开车兜 风,以车代步。傍晚饭余,正是夕阳无限好的时辰,女儿便会提议:爸爸,我们 出去散步吧。于是,我们便会毫无目标地沿着胡伦河的河边公路把车子开提飞快。 晚风柔和地扑到面上,青山绿水疾速地向后掠去,那不尽的湖光秋色,那茂密的 树林灌木召唤着我向前向前,我们一家都会沉浸在大自然的厚爱之中。   真正的车趣还是在我们车技高了,翅膀硬了的时候。我们开上车子远去旅行, 时而独家来往,时而结伴而游。我们去俄州看海洋世界,去北密看枫叶,去荷兰 村陶醉郁金香的芬芳。去德国村欣赏城堡的古朴。我们还会带上帐逢去湖岛露营, 带上鱼杆去湖边垂钓。当我驱车疾驶在高速公路上的时候,我会赞叹,我会联想。 我会赞叹美国的地产富饶,也赞叹美国人替子孙后代着想的精明。沃野千里迎面 扑来,一望无际的是遍地的密林和灌丛,很少有庄稼农田,根本看不到人在耕种。 间或所见的是栏栅围起来的牛场和马场,而在马场牛场栏栅之外的是什么呢?你 可以看到成群的梅花鹿悠闲地掩映在灌木之中。我想起了中国古老的草原牧歌: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在这儿,则是风吹草低见鹿群了。许多来到 美国的中国人都会惊叹美国什么东西都是大尺寸,萝卜、辣椒、西瓜、茄子及各 种蔬菜,样样都大得出奇。我听到一位朋友独到的见解,他说美国人很会养田, 因此土地肥沃,只要下种就有丰硕成果。而中国人呢,搞什么一年二季、三季, 种得还不过瘾,还要向什么广度和深度进军,田都给种得贫瘠了,还能长出什么 好的果子来呢?应该说我们并不知道怎么种田,可这位朋友的感叹至少反映了两 边在种田上的差距。也许什么都不怪,只怪美国人选的这片土地好。美国自然资 源非常丰富,可美国人却很少开采利用自己的资源,这是美国人的精明之处,他 们要将这些资源留给他们的子孙后代慢慢受用。我常想,当世界资源枯竭了的时 候,美国人同世界人的贫富之差将会拉的更大。   当我驱车旅游的时候,我会不由自主的回想起我曾与国内老朋友们的契约。 我们曾在一起谈论过我们的未来,有感于许多人老了还不愿退休,我们相约一到 退休年龄便不再干了,我们集体结伴旅行。当时的计划是每人一辆自行车,四海 为家漂流,一定要踏遍祖国的大好河山。那时,根本想不到老了是否还能骑动车 子,更不敢想象自己还将会拥有汽车。如今我在美国一人先行了。当我先行的时 候,我的老朋友们会不会埋怨我丢下他们而不顾了呢?当我陷入这些沉思中的时 刻,太太会突然提醒我说:慢点,你已经超过八十英哩了,这样开,警察会抓你 的。于是,我一面急忙把车速降下来,一面匆匆向后视镜里望去,看看后面有没 有警车。我没有看到警车,我看到的是前后望不到尽头的汽车,他们都以我同样 的速度向前疾驶! 三.影视乐   说到孑然一身初到美国的感觉,苦闷、孤独、凄凉的阴影总会掠过心头。每 天回到住处,四壁清冷,便耐不住思念妻儿的寂寞。倘若有点事做做还好,一旦 睁着眼睛躺在床上,便是那一天最难熬的时候。遥远的生活,遥远的思念便象开 了闸的洪水滔滔涌来。过去生活中那怕是小如针鼻般的琐事,我也会一一回忆得 那么清晰,想着想着,不知什么时候眼泪就流了出来。   如何打发那一段漫长而又索然无味的时光呢,唯一的消遣便是看电视了。   美国的电视频道多、节目杂、口味博广、信息量大。这一点,早在我从洛杉 矶入关时便领教过了。我在洛杉矶机场转机的时候,每一个候机厅里都有电视, 不管旅人之中是否有感兴趣者能瞟上几眼,它只管一个劲地播放,既不嫌腻,也 不嫌烦,越发使这座现代化的都市显得脚步匆匆。   朋友们介绍说,到美国来学习语言的最好方法就看电视。仔细一想,可不是 吗,我的老板是个中国人,讨论课题的时候,讲得都是国语。周围也有美国人, 一则语言不好,害怕同他们讲话,二则讲起话来,也是表面那一套寒喧之词,难 能深入。若是想尽快通过语言关,非得多看电视不行。这位老师只能这么理想了, 和你一样有时间,又有出奇的耐心,喋喋不休。于是,决定什么都不买也要买部 电视机。   新来乍到,并不知道该如何获得这些信息,只是一味地傻等。一次,偶然在 校车的候车亭里看到一份广告,说有一台两年新的电视机要售,标价仅七十五元, 急忙撕下电话号码联系。电话一通方知是一位中国女学生,因转学而售机,遗憾 的是我晚到了一步,机器刚刚被人买走。一位同事听到我的惋惜说,可惜什么呀, 这种机器多得是,你买份报纸看看,保险立马就买到。我说,广告上的地址都远, 我没车去也是枉然。他说,你去找,联系好了我带你去买。于是去买报纸,果然 有部标价三十元的彩电要售,就请这位同事开车找去,花了二十元钱买了回来。 住得久了才知道,想买这种彩电易如反掌。假如不是很急的话,垃圾箱里捡都能 捡得到。学生放假、新生入学的时候,开车各处转悠,必有收获。可人就是怪, 等到你对美国什么都熟悉了解啦,等到你有车子可以到处转悠的时候,你又不会 去捡一部旧电视机了。   兴致勃勃地将一台大彩电搬进门来,急急忙忙地安装起来,一试,图象根本 不能看,怎么调也调不好。这倒奇怪,明明买的时候试看还是十分清晰的图象, 怎么会就调不出来呢?难道这么近一点路就颠坏了不成,难道二十美金就买了这 么一个大盒子回来。在中国买电视机出门就坏的也有,可换起来却没有那么简单 了,多半得买主自认倒霉。难道美国的电视机质量也是如此之差?愤愤然地打电 话给同事,同事笑了,说你是没有装内线的缘故。难道美国的电视不装内线就不 能看吗?“是的,不装内线只能收一二个台,而且不清楚。”回答是肯定的。马 都买来了,能不配鞍吗?于是,打电话联系装内线,约定了时间,来了一位工作 人员,就在窗外转那么一圈就行了,容易极了。什么安装,美国的任何住房都有 这种内线孔道,只要一打通就行了,就这么简单地拧一下,他们却收了三十元钱 的安装费,而且,以后每月还要再配钱,最低的服务是九块半,只能收二十几个 频道,如果想收六十个以上的频道,每月至少要配二十多元。没想到美国的鞍比 马贵,气得我直骂娘。“我真不值,买部电视机才花二十美金!”我大声叫着。 朋友笑了,说:“怎么,如果花二百美金买部新彩电就觉得值了吗?反正要看的, 既使以后换新电视机你还是需要这一套,晚装不如早装。”那如果我要搬家呢, 这三十块钱安装费不就白出了吗?要知道,新来的人为了省房租,都是找人合住, 轻易不签租约,因此,流动性极大,说不准两个月后就要换地方。   因为有了电视机作伴,我的下班后的日子好打发多了。下班回到家里,第一 件事就是把电视打开,一边坐在沙发上喘气一边看电视。等气喘匀了,才开始冼 菜做饭,电视仍在那里哇啦啦地响。电视这一开,房间里顿时显得有了气氛。朋 友告诉我,你得小心点,别把电视开得太响,美国人怕吵,影响了邻居可要诉你。 我可没遇上这种邻居。在国内,时髦人家里才飘出音响的嘈杂,街人邻居多是羡 慕,根本没打电话找警察这一说。不过,既然朋友说了,还是小心为妙。   令人头痛的是,电视机虽然打开了,可很少有听得懂的。喜剧片里光听美国 人在哄堂大笑,就是不知在笑什么。广告很多,也象中国人那般大呼小叫的,可 也不知道在叫什么。见播《神探亨特》,《成长的烦恼》便觉亲切,因为在国内 都看过好象见到娘家人一般。实际上,这些都是正儿八经的美国货。于是,很想 为电视配一部字幕机。一天,室友突然告诉我,说教会里有一台湾人,最近要回 去,正在处理东西,他有一部字幕机。我连忙拜托室友,请他留心问问。这是非 常好的机会,通常去商店里买新机器,总得一百多美元,遇上搬家处理,顶多半 价。室友一问,那位教友便不好推脱,说他三个礼拜以后才走,可以给我们先看 看,但不一定卖给我们,因为他已经有了打算。我们当时推测,可能同是教会里 的朋友,不好讨价还价的缘故,所以推托。不管怎样,我们先看看,到时就说需 要,他总不好意思再拆走。于是,便将这位朋友的字幕机搬来装上,一试,果然 灵光,上面讲话,下边一串串地把字幕打了出来。遗憾的是一边看图一边看字幕 总感吃力,而且字和图总是差那么一截,看了字就影响看图。虽然如此,但也好 了许多,终于能把大体的意思搞清楚了。碰上不懂的单词,便急忙搬字典,借机 又学了不少单词,故虽吃力,依然兴致勃勃。   谁知好景不长,二个礼拜一过,那位朋友还是来把机器拆走了。因为有言在 先,也怪不得他只好悻悻地看他搬着机器远去。没过几天,当我下班回家的时候, 看见室友一脸笑眯眯地坐在客厅里看电视。正奇怪他今天何以下班的早,他把手 里的遥控器向前一指,说:“看,变样了吧。”我一看,我的旧电视机旁边新置 着一台漆黑铮亮的大彩电,流线形的机壳造型,不象我的那台四方四正,楞头楞 脑。   “干吗那么苦自己,想想不值,一气之下跑去买了部新彩电,瞧,这是带字 幕的。”我仔细看去,果然,彩色屏幕下一排排黑字瞬息即变,便不得不学着港 台人的腔调:“哦--好棒哟!”   “多少钱?”我转身问他,“二百三十美金。”想一想一部字幕机都得一百 多块,这个总值了。还是室友活得潇洒,挣钱就是花的,何必那般悉悉索索。   从此便把我们几乎所有的业余时间都打发在电视机里了。有位朋友介绍说, 开始时可以看一些儿童片,儿童片对话简单易懂。于是,便看卡通。毕竟年龄不 对了,卡通总也提不起劲来。我最喜欢看的还是四十六频道里的动物世界。我真 的难以想象是如何捕捉那些惊险和妙趣横生的镜头的。那雄狮的搏杀、猎豹的疾 驶、斑马的惊逃、野牛的垂死挣扎,无一不惊心动魄。那仙鹤的群舞、彩蝶的交 媾、奇蛙的鼓鸣、鼬鼠的憨态,无一不情趣盎然。小时候也是极喜欢动物的,但 每每饲养起来,总是训练它们斗驾。羊不要温驯,总希望凶猛些;狗不要驯服, 总要机警凶悍。记得学校里的护士阿姨养了一只白公鸡,威武可爱。于是,训练 一只善斗的鸡与它搏杀。一时天昏地暗,日月无光。结果一只雄赳赳的白公鸡浑 身血染,竟变成一只萎靡不振的红公鸡了。护士阿姨喊鸡吃米的时候,鸡就在她 的脚下她竟找不到她的大公鸡了,乐得我们在地上打滚。   除了动物世界之外,就是爱看喜剧片了。可除了一两部较好的喜剧片之外, 大部分的喜剧片却只是为了逗笑而已,逗得多了,不免落入俗套,于是,也就不 甚喜欢。   美国的故事片虽多,可总是围绕两个题材,一是受《星球大战》影响的科幻 片,一张呲牙咧嘴的面皮一贴,便成为外星人,驾着奇形怪状的飞行物,操着莫 名其妙的武器相互残杀,可人总也是打也打不死,飞行器总是打也打不坏。再不 就是走不出史泰龙惊险、搏斗、枪杀的阴影,不论什么主题,总象撒味精一样把 车上追杀演练一番,从地上打到车里,再从车里打到车顶。一部最新的热门片, 警匪竟打斗到地铁火车的厢顶,拳来脚往,险象环生之后,匪类竟在将要得手之 时被遂道里的悬吊物刮去了脑袋,看了不禁拍腿嚷道:这不是《铁道卫士》里的 镜头吗?是中国人跟美国人学的呢,还是美国人跟中国人学的?这也难怪,美国 是个商品社会,讲究的是经济效益,一切向钱看,故一片成名之后,片商蜂拥而 至,大家一起跟着跑。资本主义不是样样都好,毛病也多得是。可社会主义呢, 却又统得太死,管得太严,什么文艺创作要与政治宗旨联在一起,久之,创作的 灵感,优秀的作品还那里找呢?唉,这真是各有各的难处。   末出国之前,总以为西方资本主义的电视里,必定充斥着色情和低级趣味。 临上飞机,太太还不无担心地说,谁知道那些靡靡之音会把人腐蚀成什么样子? 可来到美国之后,看了那么多电视,却一个污染镜头也未见着,心里不禁纳闷: 原来资本主义社会并非想象的那么坏。后来一打听,说美国电视晚上十一点钟之 前是绝不会有黄色镜头的,怕得是影响儿童身心健康。要看那些赤身露体的镜头, 须得更深人静之时。想想不无道理。美国法律严明,保护儿童身心健康有明文法 规,整个社会人人重视,绝非仅仅口上说说而已。初来美国的年轻父母不知就里, 依然按照中国的传统习惯教育孩子,总以为棒下出孝子,棒下出神童,别人劝之, 便会理直气壮地反驳:这是我的孩子!须知,侵犯儿童的权利,即使父母也是行 不得的。传闻一对父母不听人劝,采用高压方法管教孩子,偏被孩子说与老师, 立刻引起老师重视,反映到有关部门,给予警告。这位年轻父母闻之若无,依然 如故。第二次事发之后,孩子当即被警察带走,这才慌了手脚,跑去要领回孩子, 遭到拒绝,理由是虐待儿童,没有权利抚养孩子。这种事情绝非危言耸听,一位 同事孩子仅八岁,偶单留家中,十分钟不到,顽皮打电话给“911”,当即招来 警车,待她回家时着实吓了一跳。好在警察念她是外国人,尚不明美国法律, 故只给警告,没有带走孩子。吓得她从此再也不敢单独留儿子在家,在社会上, 保护儿童权利法规处处可见,蔚然成风。只要有学校的街区,必有路标指示你减 慢车速,勿伤孩子。在重要路口,逢孩子们上学放学之际,总见一些老人身上穿 着黄色背心,手里举着“Stop”的牌子,其打扮和样子均滑稽可笑,我们戏称 为“乌龟爷爷”或“乌龟奶奶”。别看这些老人老态龙钟,可敬业精神可嘉,只 要有孩子们通过路口,他们必举着牌子立在路中间,所有的车辆全部停在他们面 前,等孩子们过了马路,方收起牌子,慢慢走回路边。如此值班,风雪无阻,使 我深为感动。我曾暗暗想过,倘若恰在这时总统专车到此,那又该谁让谁呢?   诸如此例,举不胜举,使人感到若真的儿童不宜,绝掺不得半点虚假。因此, 便等十一点钟以后的电影看。可虽等到深更半夜,屏幕上依然很干净,偶尔有R 级片,却也是乌云密布,不见风雨,与出国前一些个体户棚内的电影类别不相上 下。人总有一些奇怪的嗜好,越是禁看的东西越是想看一眼。对于我们这种年龄 来说,也仅仅是想明白一下怎么回事即可,否则,国内视若洪水猛兽的东西,国 内不知多少人为此坐牢送命的东西,终不知是个怎么回事,岂不也是终身憾事。   有位朋友听说我们的欲念,笑着对我们说,那么,你们就打电话点A级片看。 问什么是A级片,答曰即成人片,可否就是三级片?答曰,三级片算什么,三级 片只是点到为止,并未见真刀实枪,成人片则是真刀实枪地干。一席话听得我们 满脸惊讶,既往只知三级片,以为这种片已是性片之颠,现在竟还有A级片或成 人片,真是不知山外有山,楼外有楼。   于是,就很想点一次A级片看,可不知如何去点。这种事羞于齿口,又不便 向人讨教,只得闷在心里。一次偶然看到一个频道做电影新片广告,广告中撩人 镜头让人浮想联翩,可仔细一看,每点一个片子需配四块美金,掐指算来,折合 人民币将近四十元钱,又心疼不已。有人告诉我们,想看黄片不如去租盘带子来 看,一盘带子一块半钱,实在划算。我们问,录相带怎么个租法,他叫我们去录 相带店看看,看看就知道了。   第一次去的是离我们大学家属区很近的一家美国录相带店。刚进店门,便被 那宏大的气势所惊叹。放眼望去,一排排书柜,一层层格板上全排满了录相带。 国外厂商所追求的包装效果使每一盒录相带的封面均穷极内容之精彩,千万盒这 种包装排列起来,便显得晃眼眩目。过去在国内,家有录放机是上等户,属凤毛 麟角,偶而见一二时髦的年轻同事掖着两盒录相带,便似外星人般地看着他,何 以见过这种排场。正厅上空,悬吊着一台巨大屏幕的电视机,正播放着流行的新 片,搏杀嘶喊,飞弹流曳,好不热闹。于是,定定神,静静气,仔细认真地一排 排看过去。这里管理极有条理,警匪片、功夫片、科幻片、西部片、喜剧片、儿 童片等,分门别类,井井有条。最里面靠墙的一排相带,美腿开始逐渐出现,金 发碧眼,苗条丰腴的美国姑娘们开始抓耳挠腮、卖弄风情起来。满眼风光一下涌 入眼帘,真如刘姥姥初进大观园一般,不知哪一眼才是最值。立脚定神一一仔细 打量,真是各有风韵。   有人认为,视觉是最敏感的性器官。这般说来,那千万只眼睛岂不就是罪恶 之首。我虽不敢苟同,可那么多性感女郎立在面前,却也禁不住“怦怦”心跳, 这便全是眼的罪过。罪过归罪过,眼睛却离不开。明知不好却偏要去做,人最大 的弱点莫过于此了。咳,反正这是公众场合,怕得是什么?想想理不亏,便心神 自若了。   画面渐渐不堪入目起来,女郎们穿得越来越少,露得越来越多,一些撩人的 镜头又使眼睛害起羞来。这种时候,封面上便开始出现了“十八岁以下不宜”的 字样。我以为我已经到了禁区,我以为我正在趟着雷区,于是,心跳又开始加快 起来。室友很有经验地告诉我,这些仅是R级片。“这些才是R级片?”我惊讶 地问他。“那,A级片呢?什么样才算A级片?”他向前面的一间小屋呶了呶嘴, 说:“瞧,小屋里面的才是A级片呢。”   原来,我是一点世面也没见过的,只知道死盯着这些过去从未见过的画面, 大惊小怪地一一看个不够,那知无限风光却尽在前头。我的室友早已洞察一切, 胸中有数了。我不得不佩服他的大将气度。   走到小房子门口,从狭小的门缝里已瞄到那蝶狂蜂颠的画面了,我一下立住 了脚跟,不敢再进一步,做贼一般地扭头四顾,两边的人悠闲地挑选着自己的所 爱,没有一个拿正眼瞧我的。这才醒悟到这是美国,不是中国。尽管如此,可一 闭上眼睛,我便仿佛成了一个千夫所指、万人唾弃的罪人,我只感觉到若要再走 一步,我便要沦为不齿于人类的狗屎堆了。我的耳边仿佛又响起警车的嘶鸣,屈 死的呐喊。我曾有一位同事,高干子弟,风流倜傥,兄弟三人,个个聪明能干, 一人善画,一人喜乐器,一人球打得特棒,身边自然拥着一堆如花似玉的姑娘。 可时运不济,偏偏碰上八三年打击流氓犯罪,再高的职位,再老的资格,其子弟 一旦碰上这个禁区,均不得徇半点私情。据我所知,那也算罕见的动真格的行动, 铁面无私,六亲不认。不幸这三兄弟均被划为流氓集团之首,三兄弟中两人死刑 立即执行,一人死刑缓期执行。可怜风风光光的一家,几乎绝了种。死虽不怕, 但各有名份。年纪轻轻死于这种事情,可谓身家名声均一扫涂地,连个同情的人 也没有。不知道这三位才气家世均为万人瞩目的兄弟们都干了些什么,是不是集 体看过并仿效过这种成人片了呢?听说三兄弟中有一位刚过门的媳妇,是位女军 人,不服这种判决,欲要喊冤上诉,被开除了军籍,此后下落不明。后有人说, 因这位女子长得漂亮,又有才气,丈夫、军职全丢之后,一人独闯深圳开发区, 三五年后便混出个洋经理来,真可谓失此得彼了。   改革开放之后,沿海城市,黄色录相带蜂拥所至,于是,就因这录相带,一 次次的大逮捕,不知多少人为此坐了牢。尽管如此,可那贩卖黄带和偷看黄带的 人从来都没有绝过,也没有少过,真能用上一句“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了。 生活中奇怪的事情太多,学习雷锋传了几十年,一但换了另外一个环境,几十年 塑造的英雄形象便倾刻在人们心目中土崩瓦解、泥牛入海了。而偏偏这种事情, 绝绝不了,禁禁不住,却有那么大的市场,那么旺盛的生命力,这真是使人百思 不解的问题。由于医生职业的便利,欲要地下偷偷借得这种带子,也非难事,我 知道我的一位同事就曾偷偷地向一些有门路的铁哥们借过这种带子。但是,我的 头脑清楚得很,我的身家性命和名声地位要比那一时的眼睛痛快要重要的多,因 此,这种非份之想从不敢留在心头片刻。但是,尽管我有很强的自制能力,我却 知道就我内心深处来说,还是非常希望看看这种片子的,我只能把它归因于我的 天生的生理功能的渴望了。圣经里说过:从人心里流出来的东西都是污秽的。我 并不能超越常人。但使人愤愤不平的是,握有特权的人不准别人去看,而他们自 己却照样偷偷在看,正如江青不准别人看样板戏以外的东西,而她自己却在整天 看进口影片一样。我的一位朋友亲口给我说过,他曾在公安局里同他的最好的朋 友们一起看过这种片子,他告诉我他敢保证,看完片子之后,几乎所有的人都站 立不起来了。他曾迷惑地问我为什么他们一定要用口来干那种事情呢?我闻所未 闻,亦疑窦难解。老实说,我并不明白他在说些什么,这恐怕就是我对三级片所 有的知识了。   如今我就站在这小屋的门口,一步之遥就是可置中国人死地的那些沉渣污浊 了。而在这里,却是每一个十八岁以上的人的天经地义、无可厚非的权利!尽管 这种权利就操在自己的手上,可那些恐怖的回忆使我心有余悸。为此,我思想上 进行了激烈的斗争,斗争的结果,自然是我的欲望占了上风,因为此时的理智再 也成为不了势均力敌的力量了,唯一的不安就是自己心里的那点良知带来的愧疚。   当我知道,在这个门前,我已经不需要战胜外在的压力之后,我却输给了我 的天性和本能。我把自己的这种丑陋写在这里以示读者,我不怕任何人说我是一 个道德堕落的人,因为就我所知,在我的周围没有一个不看这种片子,不管他表 面上是多么正经,不管他教训起别人来是多么义正词严,我敢保证,他的内心却 和我一样污浊。我不知道美国人对此是什么态度,可我接触的第一家商店的成人 片,全是地地道道的美国货。报纸上常载克林顿总统的桃色新闻,但我不知道总 统大人看不看这种片子,即或看了,怕也不值得上报纸去提。我片面地认为,这 种片子是美国人的一种精神食粮,我不由地想起我们的老主任对外科感染的精辟 论述。他说过对待外科感染最好的办法是什么,是引流,引流得越彻底,感染控 制得越迅速。因此,对于一名外科医生来说,要无情地、彻底地引流。仔细想来, 外科感染是如此,政治和性欲何又不是如此呢?引流疏导措施要比捂着盖着的方 法不知强似多少。也许,这也是美国人何以在这个问题上犯罪率少于中国人的缘 故。   于是,我决定进去看看了。我再次向身前身后看了看(真是做贼心虚!), 然后屏住呼吸,轻轻地推开了门。当我一步跨入那间小屋的时候,我一下置身于 一种极度刺激的窒息状态中,那些夸张的、特写的性器官的暴露,那些赤身裸体 的各种肤色姑娘的耸肩迭臀,几乎把人世间最神圣的隐密亵渎到无以复加的程度。 应该承认,世人对同一件事的看法和承受能力是绝对不同的。上大学的时候,一 次去妇科见习,老师示教一个年轻女人的妇科检查,那是第一次真正接触女性性 器官,当时还是二十多岁的小伙子,虽然是上课,仍禁不住面红耳赤,怦然心跳, 脸不敢转,目不敢侧。见习结束之后,我的一位很好的朋友面色憔悴地对我说, 这堂课上得他沮丧极了,心灰意懒。为什么呢?我问他。他苍白着脸告诉我,人 生最宝贵的就是那一点对人私的神秘感,把这一点隐秘都给揭开了,人生还有什 么趣味呢?我听了,不禁凄然。这句话留给了我极深的印象。有人说,你是一个 医生,在治病过程中,人体还有那一点隐密可言呢?但是,不知怎的,若在治病 中接触这些隐密,只有一种庄重的感觉,绝非一点非份之想。试想,当一个人连 这一点隐密都心甘情愿地暴露在一个完全陌生的男人面前时,一定是她心理和生 理上都需要更多帮助的时候,乘人这种之危,那还算是一个人吗?可此时此刻, 这些隐密的暴露却完全是另一回事,是一种直接地赤裸裸的挑逗,是一种刻意地、 尽其能耐地撩拨,不由不看得我心旌摇动,血液倒流!   正在我胡思乱想之时,门又被推开了,进来的却是两位美国姑娘。我一下子 又慌乱起来,急忙把目光从画面上移开,装出一付心不在焉、漫不经心的样子。 谁知人家压根就没有看我,径直走向货架,挑了两盘转身离去。我知道对于中国 人来说,这是是非之地,因此,也不敢久留。于是,转身从小屋里退了出来。出 来后用眼光与室友交流,轻轻互问:怎么样?还是室友比我表态得快:不妨借一 盘看看。我没有反对。因为凡是没有见识过的都应该见识见识,何况,这也并不 算十分丢人的事。那时李志绥的《毛泽东私人医生回忆录》刚出炉不久,炒得正 热。这本书一下子在中国人心里炸开了锅:原来心目中的伟大领袖竟差一点也是 五毒俱全了。我曾后悔过自己有这种见识,它把我心目中的偶像砸得粉碎:原来 伟人也是世人,只不过是集无限权力于一身的世人罢了。世人的七情六欲,他无 一缺少,遗憾的是他也逃脱不了利用至高无上的权力纵横私欲从而遗留身后臭名 的命运。我们几个中国人曾在实验中心的休息室里为此进行过激烈的争论,一人 大骂李志绥,说他不该写此书,简直是忘恩负义,完全是为了五百万元的稿费而 出卖了灵魂、出卖了人格、出卖了民族!于是,一群人立起反驳,他们认为首先 应该看这本书的内容是否属实,如果属实,为何不该写呢?他给了世人一个清白, 还了历史的面目,不是有过,而是有功。而我则认为,至少毛泽东的私人生活是 有问题的,同样作为一名医生,我相信李志绥不会无中生有。问题是即使揭开这 些私人生活之迷又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呢?纵然如此,毛泽东在我的心目中,仍 然不失为一名伟大的政治家、军事家、哲学家和文学家,与他的这些辉煌成就相 比,这点私人小事又算得了什么呢?不让人评是不对的,历史上哪一位伟人不是 让人炒来炒去的评呢?今天不让评,明天也要评,真金不怕火来炼,你确是一个 伟人,谁也不能把你从人民的心目中抹去,你没有那么高的高度,拔高了也会摔 下来!这也应了中国人的一句老话:要想人不知,除非已莫为!   先睹为快的心情使我们忘记了我们根本没法看这种录相,因为我们没有录放 机。怎么办呢?想做一件事的时候,人总是心急火燎。商量的结果是,借一盘带 子去找另外一个朋友,他们那里有录放机。看这种片子最好是不要张扬,私下里 偷偷地看,那时,我们也顾不了这许多了。可麻烦是,我们却借不出来带子。原 来,借这种带子必须要出示你的身份证明,确证你是十八岁以上。为此,营业员 要看我们的驾驶执照。我们刚来,都没有驾驶执照,又没有别的身份证明带在身 上,因此,他们不愿意把带子借给我们,我对他们如此呆板机械的做事作风非常 不能理解,出来后对室友说,看看我们两人,一脸的胡子,一脸的绉纹,不怀疑 我们六十岁以上就上侥幸,竟还怀疑我们年不满十八周岁,真是荒唐可笑。室友 笑着说,这就是美国的方式,美国人办事向来这么一字一板、认真负责的。   我虽然因为借不出带子而心中不悦。可冷静想来,却也不得不敬佩他们的尽 职精神。中国有句老话:无奸不商。说得是生意人唯利是图,可他们为什么放着 我们的钱不赚呢?我看着他们为招揽生意而贴出的广告,感到非常迷茫。假如在 中国,这样的事情会出现吗?改革开放之后,整个社会向钱看,这并非坏事:可 一些人为了钱,别说一个义字,甚至于不择手段,钱迷心窍的时候什么都能做得 出。对于这些人,真得是有钱能使鬼推磨。而在这里不合法的事却是寸步难行。 经常听到有人说美国人傻,美国人果真傻吗?初来的一些中国人,往往会利用美 国人的这些傻气而卖弄小聪明,占点小便宜,到头来聪明反被聪明误。开后门、 拉关系、投机钻营、不择手段,这些中国人听起来恨之入骨,做起来却又津津有 味的事情,而在美国却根本行不通。美国的法律没有营造这样的环境和土壤,而 美国人也没有这样的思维习惯。柏杨先生的《丑陋的中国人》曾经引起舆论界、 学术界、甚至整个社会沸沸扬扬的一片争论,有人拍案而起,有的人心悦诚服。 以我所见,真正丑陋的不是中国人,而是制度,是那种制度下滋生的小人及其所 为,如果真正深入到社会的底层,无论在工矿还是在农村,你就会发现千千万万 中国人那颗朴素善良的心。只可惜,他们也被无辜地戴上了“丑陋”的罪名。有 一位朋友曾感慨地问过我:美国好吗?我不解他的用意,一时无可作答。他说道, 美国好就好在这里可以净化人的灵魂,此一感慨之深可以立题写一本书。我感到 心痛的是,他刚刚从中国来到美国,以他这种年龄和身世而得出这种感叹,实是 我们社会的悲哀,假如遗有值价亿万豪宅的王宝森来此得出这种感叹,我该一点 惊奇也没有了。   还是来谈我们租借黄色录相带的事情吧。我们并不死心,便找来我们那另外 一个朋友,提出了我们的要求。他笑着说,怎么,想看黄带子?那就看呗,不过, 我给你们说,那没意思。“没意思?”我望着他那比我还小的年龄且还独身未娶 的脸感到十分惊奇:他竟把这些都看透了!室友背地里给我说,别信他,他是看 多了的缘故。于是,我们请他出面帮我们租盘带子,然后就在他那里看。他听了 连连摇头,说,你们在这里看可以,让我去租却不可以。   “为什么?”这是合理合法的事情,又不是难为他。“怕以后当政治家我们 俩揭你的桃色新闻吗?”我问,“不,怕得是以后不好找老婆。”室友接口道。 他不置可否,只是哧哧笑着看着我们。   他不答应真的是没有一点办法,我们身边唯一能显示我们年龄的身份证明就 是护照了,我们总不能为借盘带子带着护照到处乱跑吧,再说人家也没说要护照 呀。“明天我就去考驾照。”室友愤愤不平地说。   第二天,他果然去考了一张实习驾照。他摇着那张纸条对我说,只要有了这 张纸就什么都好办了,这同正式驾照一样管用。可有了驾照还是没用,我们没有 录放机。算了,我在那一阵激动之后慢慢平静下来了。还是好好做实验吧。我这 样给室友说。于是,这件事就被搁下来了。   一天下班回家,室友坐在客厅里看电视,见我回来,问我今天有何打算。 “没有什么打算。”我不明白他的意思,迷惑地望着他。“今天是八月十五呀!” 室友说。中秋节?难怪这两天的月亮那麽好。我搁下书包,忽然想起多少天前的 愿望,发狠似地对他说:你晚上有事没有,没事的话,跟我一起去,我要买台录 放机,回来的路上,我们绕点道去租盘带子,今晚看录相怎么样?电视机是他买 的,怎么也不能让他再买录相机了。想想我们真也不值,干吗这么苦自己呢?在 国内,十年的积蓄买一部彩电,还有那么多人挤着买,争着买,在这里,一个月 的收入可买好几部彩电,反倒悉悉索索起来了。再说,中秋清冷,没有事做,举 头望着明月,思乡病便是难以忍耐,何必如此折磨自己呢?我说出了室友的意思, 他当然高兴了。于是,我们饭也没吃便出了门,跑到一家电器商店,几乎没经过 什么挑选便抱回了一部录放机,“充充实实”地打发了来到美国的第一个,也是 最容易引起伤怀的中秋之夜。   老实说,第一部成人片看得我目瞪口呆,震撼不已。世界上果真有如此荒唐 的事情,他们对于性欲的描写,无所不用其极。看完之后,我才能理解中国政府 为什么那么坚决扫黄,我才明白港台那种低劣的制片公司挣的是什么钱!这些东 西无疑与毒品一样对人类百害无一利,而人们对它的渴求也如同吸毒一样容易成 瘾。看过之后,我始终不能理解两个问题,一是美国政府为什么不戒除这种东西, 相反,还要把它公开化、合理化、合法化。二是,既然如此,为什么美国社会还 会成为那么文明的社会。按我的想象,黄色录相带应该是铁笼里的困兽,魔瓶里 的妖怪,一但放它出来,岂不是祸害横流。可我一闭上眼睛,我就能看见美国姑 娘的大方开朗,我就能看到美国人的彬彬有礼。我所住的小城是一座大学城,据 说在那一年的美国最佳居住城市评比中名列前三十名,我怎么也不能把生活中所 见到的一切与成人片中那种丧心病狂的镜头联系起来。   美国是个性开放的社会,从儿童起就开始了进行性教育。高中生怀孕的女孩 子很多,未婚的妈妈也很多。学龄儿童的任何表格中都有养父母或监护人这一栏。 对于这种现象人们已经司空见惯,不存在歧视这种儿童或母亲的事情。从寓所里 走出一对对男女吻别分手。可这种事情从来没人过问干涉,全凭自己高兴。美国 社会唯一的方法就是教育,开动所有的宣传机器,告诉你在中学时代怀孕不好, 让青少年知道如何才能避孕。一些朋友看到我们的孩子大了,总是开玩笑地问: 快当爷爷奶奶了吧?这虽是玩笑,却是一种担忧。在他们看来,这种社会真是乌 七八糟的一团漆黑。因此,许多人都对自己的孩子忧心忡忡。可中国呢?我敢保 证,中国社会青少年的性犯罪一定远远高于美国。在中国,虽然中学生生孩子的 事闻所未闻,虽然没有只知妈妈不知爸爸的孩子,可这都被中国的流产制度所掩 盖了。出国之前,我的一位妇产科医生的同学告诉我,现在门诊做人工流产的, 几乎都是未婚先孕的女孩子。在中国青少年中,性知识十分贫乏,因此,一但开 放接触这些东西,便只有产生大量的堕胎。传闻一个农村青年,在一部几乎已经 算是保守了的影片中看到了两点裸露的镜头,便再也忍耐不住性的饥渴,电影散 场之后就把同村的一位少女给奸污了。我常常能看到三五成群,刁着烟卷,流里 流气的青少年逛荡地大街小巷,一看到女孩子便调戏侮辱,甚至公开在人群中挤 来挤去,趁机在姑娘们身上乱摸,若有反抗,便会遭到辱骂或毒打。因此,许多 女孩子吃了亏却敢怒而不敢言。我在美国从未见过这种现象,也许在美国的一些 大城市中,暴力凶杀例案并不会少,但至少我感到就普遍现象而言,美国社会要 比中国社会好得多,这究竟是为什么呢?在中国经常会用愚昧的方法欺骗孩子, 每当孩子问是从那里来时,总是回答:大路上捡来的。可在美国,这种方法却不 灵了。有一位同事,女儿才读小学四年级,便知道人是精子和卵子的产物,当妈 妈告诉她是捡来的时候,她大声呼道:No,别骗我啦!然后她一脸正经地告诉妈 妈,她是不早不晚刚好赶上了机会,所以她是幸运的。瞧,她连亿万个精子的竞 争都知道,妈妈再也骗不了她了。可在国内,许多年轻人直到结婚年龄都不知道 孩子是怎么产生出来的,这实在算是一种愚昧了。   看过许多成人三级片之后,我似乎对此有了一些发言权。应该承认,这种片 子的绝大部分是没有任何意义的,只是把人降格为一种工具,一种动物。尤其是 港台出的一些片子,曲意表现这种主题,矫柔造作,无病呻吟,加上演员质量又 差,制作粗糙,看了直让人恶心。我并不反对电影电视上的性爱表现,关键是如 何表现,如何烘托主题。记得过去苏联几部影片中有裸露的镜头,一直给我留下 深刻的印象。《这里的黎明静悄悄》中女兵的洗浴镜头,用女性的美表现了战争 年代中人们对和平生活的渴望。《静静的顿河》中的女主人在顿河中裸游,表现 了女主人热爱生活和不屈不挠的精神风貌,均是暴露戏中的上乘之作。港台有些 女演员为了给公众良好的形象,据说坚决不演脱戏。我以为有此信誓旦旦的演员 并不算一个真正的演员,她不仅不懂得自己在戏里的角色,而且也不知道自己在 生活中的角色。好的演员应该是择戏而演,不应一概拒绝。也许,她们也是被那 些大量庸俗的低级趣味的黄片吓怕了的缘故。   比较起来,我相对比较喜欢美国的最热女郎表演,这属于R级片,由每年全 国评出来的最时髦最上镜头的小姐表演。这虽然是一种全裸演出,可那优美的女 性曲线,加上精湛的摄影,配以精心的取景,真是人美,景美,音乐美,画面美, 给人一种回味无穷的品味。中国也不乏美女,可却没有这样大胆的姑娘和大胆的 导演,偏偏让位给那些下三流的角色跟着西方去拍什么成人片、性戏,东施效颦 不说,演员呲牙咧嘴,画面粗俗不堪,真是丢尽了中国人的脸面。   等到我们全家都来了美国之后,我们的影视乐就更加丰富多彩了。当我自己 租下一套房子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把电视机、录放机配套齐全。我们一家坐在电 视机前,先看女儿的节目。《灰姑娘》、《白雪公主》、《怪兽和美女》、《美 人鱼》这些痴迷过我们两代人的经典童话故事,如今用电视演来,又活龙活现、 栩栩如生地跃入眼帘,比过去书本里读来更加引人如胜。那美丽善良的灰姑娘, 其遭遇让人同情,其结局使人高兴。那玲珑剔透的南瓜车,那诙谐有趣、逗人喜 爱的小老鼠,无一不使人觉得整个世界是多么美好。那面目狰狞的怪兽,虽有怪 僻的性格,却有金子一般的心。故事的结局是姑娘的一吻使怪兽变成了英俊的王 子。它不同那么枯燥的说教便教给人如何在生活中去追求内在的美。我相信受此 熏陶和感染,女儿的内心世界里一定充满了美好的幻想。我小时候没有那么多的 书读,记得在一本旧的连环画报上看过一个古老的中国神话故事,便终身不忘。 那个故事叫《神牛》。于是,做一个勇敢、正直、勤劳、善良的人以寻找神牛的 帮助一直伴我走过了整个青少年时代。如今这么多的童话神话拥到了女儿的面前, 给她打开了如此绚丽多采的的世界,连我都有点羡慕和妒疾女儿起来了。   女儿刚来的那个漫长的夏假中,这些故事不仅使女儿在这个完全陌生的国家 里充满了生活的情趣,而且使女儿在英语的语音、语调、语感方面都有了长足的 进步为她开学后的学校生活作了充分的准备。   对于我来说,最过瘾的还是那些经典名片。一块钱一盘就能租到。《乱世佳 人》、《魂断蓝桥》,当我悠闲地躺在沙发上欣赏着这些名片时,我仍然会被这 些半个世纪以前的作品激动不已,这时,我才能真正体味出艺术的震撼力量。能 这样随心所欲地欣赏这些影片,我觉得我是一个非常荣幸的人。也许,在那些生 活在美国久了的人的眼中,我到故纸堆里去怀旧的情绪会遭到耻笑,在他们看来, 时髦新潮都赶不过来,那还有复古怀旧的心思。可他们并不能体会出偿还渴慕已 久的愿望的心情。小时候很少看过外国影片,一部《流浪者》使我神魂颠倒。此 后,我便对国外的影片有痴迷般的钟爱。可在我青少年时代里,国外影片是禁演 的,据说象《出水芙蓉》这种腐蚀人们灵魂的资产阶级情调电影,只能在一些高 层人物内部观看,平常百姓是绝对看不到的。是这一小部分人的特权所致呢,还 是他们的阶级觉悟已足以使他们拒腐蚀永不沾了呢?我青少年时代的悲哀之处就 在于我们这一代人把对于真善美的鉴别能力完全交给了别人。可是,不站在整个 人类文化的基础上怎么能创造自己民族的最高文化呢?这如同马克思不对资本主 义有深刻的认识怎么也创造不了共产主义理论来的道理一样。难怪中国电影至今 进入不了奥斯卡奖的殿堂,这是几十年来文化断层的影响。前一段时期,风闻 《霸王别姬》有望能问鼎奥斯卡大奖,中国人闻之精神一振,闲余话题总是涉于 此。后来结果宣布,中国人与奥斯卡奖又失之交臂。失望之下,专门跑去把《霸 王别姬》和《辛德勒名单》都租了来,对比着看。比较结果,我们一致认为奥斯 卡奖不愧为电影界大奖,评选还是公正客观的,凭心而论,《霸王别姬》虽是一 部较好的影片,但距奥斯卡奖还有一段距离,为什么中国电影一直那么落后呢? 我和一位朋友曾躺在一起专门讨论过这个问题。这种问题也许不该由我们这种人 来评说,可我们心头总憋着一口气:中国是个泱泱大国,中国文化有五千年的悠 久历史。   就我所看过的奥斯卡获奖影片,我的直接感觉就是无论哪一部片都是采用大 手笔的角度去反映某一特定的时代人类所共同关心的主题,不管是战争还是爱情, 均把人类最根本的属性表现的淋漓尽致。为此我曾发过誓言,我要把所有得过奥 斯卡奖的影片全部看过之后,再对此发表评论。   我应该知足了。我知道过去和我一起的小伙伴中,也有几个象我这样的影迷, 可是,因为种种原因,他们没有我这种机会了。至少,他们没有我这样方便了。 我应该珍惜我的这种机会。会不会我在美国呆久了,也会象早已居住在这里的人 一样对这里的一切都淡漠了呢?人总是有这种毛病,得来容易的东西就不珍惜, 总以为这些并没有什么价值,一旦真正剥夺了这种权利的时候,他才会觉得失去 的东西是多么宝贵。可到了那个份上,便为时已晚了。   这些,都是我们呆在家里看的电视,我们很少出去看电影,因为电影太贵。 本以为美国录相带这么方便便宜,哪还会有人看电影呢?实际上则不然。仅我们 居住的这个小城中就有好几家电影院,一张影票要六七美金,一家人去看一次电 影总得几十美金,因此,我们是极少光顾那儿的。我们不去,那儿照样人庭若市, 而并非我们想象的那样。美国人是不能用电视来代替电影的。周未,几个人聚在 一起,总是去看电影。起初,纳闷电影为什么不会被电视录相冲跨,后来才知道, 原来电影部门有保护自己的措施,既新出的电影在一年内是不准录相出租的,这 就难怪美国人为什么放着这么便宜这么便利的录相带而跑去看电影了。虽然电影 票很贵,可我们还是决定要去看一次电影,因为我们还没有在美国看过一次电影。   周未的晚上,我们驱车找到影院,门口冷冷清清,趋前一问,票价只有四元。 原来放映的是不出名的影片,所以看得人较少。对于我们来说,我们是专门来领 略美国电影院的滋味的,至于放映的内容则无关紧要。于是,兴致勃勃地买了影 票入场。进去一看,里面有好几个放映厅,同时在放好几部影片。初来对美国片 名的翻译也不准确,稀里糊涂的也不知我们的票是哪一部片子,于是,摸黑进到 一个放映厅里,坐下就看。看了一会,周围的情景才渐渐能辨。小小放映厅里顶 多有百来个座位,只坐了三四成的观众。散漫的观众完全是一付周末来放松的劲 头,手里端着饮料,嘴里嚼着爆米花,懒懒地躺在座位里。碰上前排空位,还把 脚高高地翘在前排座位上,用中国人的眼光看,一付流里流气吊儿郎当的二流子 样。银幕上,还是那些惊险的车祸和摔不死的主人翁们。过一会便又开始了警察 追捕。看了半天没看出名堂,便对太太和孩子说,走,换一间看看。于是,换一 间放映厅,心想这一下可合算了,买一张票看了几部片子。片子放映的是外国故 事,是埃及人呢还是印度人,我也分不清楚。又看了一会,还是提不起兴趣,就 建议再换。这大概也不对孩子的味口,只要我一提建议换,她马上就同意,就这 样,把所有的放映厅都跑了一遍,最后也不知自己究竟看了什么。   来得久了,倒很想看中国电影了。这所大学里有一个中国问题研究中心,隔 两个礼拜就会放一次中国电影。有一个朋友在那里工作,经常会递给我们这些信 息。这些电影有来自香港的,有来自台湾的,但更多的是来自中国大陆。什么 《二嫫》、《爱在草原的天空》,真是不知他们从哪儿弄来的这些片子。最难忘 的还是那次放《蓝风筝》,女儿一眼就把女演员吕丽萍给认出来了,这大概还是 出国前《编辑部的故事》对她的影响。我看《蓝风筝》很感动,因为它写得就是 我们这一代人的生活和故事,我一下子就回到了我遥远的童年时代,想起父母被 批斗时的惊恐,想起被抄家后的凄凉,也起了当野孩子的放荡。但是,我总觉得 故事写得还不过瘾,它只是孤立地去写这一家子的遭遇,并没有写出那个特殊时 代里人和人之间的隔膜和械斗。我觉得文化大革命并非是千千万万家悲剧的组合, 而是千千万万个悲剧家庭之间、悲剧家庭与正常家庭之间、悲剧家庭与红运家庭 之间的那些纠缠不清的人性之间的相互蹂躏。我亲眼看见一位被造反派打在地上 苦苦哀求乞饶的中学教师,可当他从地上爬起来之后,他却用更狠毒的办法去摧 残别的教师,最后爬上革委会主任的位置。单纯哀哀怨怨的伤痕文学肯定是不会 有太大价值的文学了,对文化大革命的揭露应该更深一步。我还觉得片中那个不 幸的童年写得不够过瘾。我们的童年是一种难以单独定格的童年,我们虽然有悲 惨的家世,但我们同时还有在大自然中去寻找我们乐趣的天性。看到自己的孩子 在这么优越的环境中生活学习,我总觉得和我们的童年相比,他们还是缺少点什 么,缺少什么呢?也许缺少的就是在大人们相互无情斗争无暇它顾的缝隙中,我 们用大自然陶冶我们野性的机会。童年的生活是苦涩的,但同时又是充满趣味的, 如果真正再写那个时代的作品的话,一定要用真正的那个时代的童心去看待那个 时代的世界。   最有趣味的还是中国学生学者联谊会组织放电影的时候,我们一走进电影场, 立刻就有一种又回中国了的感觉。在这个小小的城市中,居然居住了数以千计的 中国人,真是平常看不见,偶尔露峥嵘了。中国人在一起仍然是中国人的那一套, 孩子哭,大人叫,一个电影场乱哄哄的象一锅粥。一家老少,牵的牵,拉的拉, 先来的给后来的占位,这是同美国生活格格不入的,但对我们来说又是多么亲切 的中国现象啊。我不由地又回忆起小时候看电影的情景。电影来了的那一天,太 阳还高高地挂在天上,便早早地把板凳搬到电影场里。那种电影场是种露天大院。 这种时候总是展现我们能耐的时候,小小年纪,一个人却能护着几条板凳的位置, 除了爸爸妈妈之外,还有要好的叔叔阿姨及小伙伴们。等到晚饭之后姗姗来迟的 大人们仍能坐在居中的位置上看电影的时候,便是我们能得到啧啧夸奖的时候, 于是,心里有说不出的自豪。可是,这一切毕竟与我们远去了,新的社会文明已 容不下那种近乎野性的喧闹和似乎合法的自私了,美国人总是安安静静、彬彬有 礼地按照先来后到的秩序享受着合理的待遇。来到美国的中国人正在努力地溶入 这种文明之中。可那么多中国人到一起的时候,以往的克制便会倾刻烟消云散了。   最疯狂的还是那些半大的孩子,平日里总是一个人默默地待在家里,这一天 象出笼的鸟、无缰的马,小朋友们聚在一起,前前后后地窜来窜去,一刻都不得 安宁。没孩子的看不下这种混乱,便粗声喝斥孩子,于是,又招来孩子家长的反 抗:你们不能这样粗暴地对待孩子,这是美国,不是中国!于是,大人们又吵了 起来。果然不久,孩子们的吵闹引来了警察,电影放不下去了,一场人扫兴地散 去,于是,再放电影的时候,便规定不准带孩子。   好在我们的女儿已经大了,高高的几乎与妈妈平头,因此不再有是孩子的嫌 疑,于是,我们照样能一家子一起去看中国电影。中国学生学者联谊会放的中国 电影几乎都是从中国领事馆文教组得到的,我很奇怪他们是如何挑选供国外的留 学生们看的影片的。对于在国外读书工作的中国学生学者来说,居住久了,对祖 国来的什么东西都感新奇,因此,无从挑选,放什么看什么。可对于供片者来说, 至少要考虑对象和反应,因为在美的中国人总是难免有一两美国朋友,影片挑选 不好,对渴慕中国文化的美国朋友又有什么影响呢?什么《炮兵少校》、《女人 的选择》,电影一边放着,人一边向外走着,兴冲冲地来,摇头叹气地走,放到 结束,人也走得差不多了。演员的素质、编导的水平不说,那种生活不伦不类, 毕竟与我们的距离远了,即与现实对不上,又与记忆联不起。《女人的选择》, 你根本不必为这种片名而引起任何联想,这种片名与所反映的农村改革内容根本 就不搭配,好似进城的农民穿了一身新衣裳,倒比素常打扮显得更土了一些。至 于那情景对话,那演员水平更是叫人难以忍受,不时引起观众的哄堂大笑。好在 这是银幕,假如是现场演出,这些演员们一定会无地自容,恨不能脚下生缝一头 钻了进去。一些美国朋友问我笑什么,我们怎么也解释不清楚我们笑的原因。如 果有一天这些编导和演员们看到了我这段文字,我希望他们不要为此而气恼,这 只不过是我们失落心情的表白。从内心深处,我们是多么希望国片的水平能上一 个台阶,至少能代表得了中国的文化。老实说,《炮兵少校》还是不错的影片, 据说这是根据真人真事编演的故事,而周里京也是演技成熟的演员。生活中真的 有这感人的故事,只要你亲身经历一次,你便会终身难忘。我读大学的时候搞军 训,一次真的手榴弹也没扔过便拉出去实弹投掷。我的一位平时投掷相当不错的 同学由于紧张,拉了弦的手榴弹就掉在脚下。当时,这个同学一下吓傻了,呆呆 地站在那里不动,带我们军训的部队连长见状,急忙扑上去去抓那个正在冒烟的 手榴弹。我那时就在现场,亲眼看见连长那只抓弹的手在发抖。我有一种奇怪的 想法,我认为人在危急之中毫无畏惧地挺身而出并不可敬,可敬的是那些虽在危 急关头吓得发抖,最后却又能挺身而出的人。上天有眼,手榴弹没有在连长的手 里爆炸,而是爆炸在它刚刚出手飞行的途中。我的这位同学和我同班同组同桌, 而且就在美国的硌城读书。不知他看了这部影片没有,也不知他若看了会有什么 感想。只是女儿不懂影片中那种复杂的军民、军地、军人之间的关系,问这问那, 问得我也回答不出。   比较出名的片子算是张艺谋的《秋菊打官司》了。张艺谋早已蜚声影坛,就 为了他的名声我也想评价评价他的这部影片。据说这部影片也得了大奖,我认为 可能是他连续得奖后的惯性作用。如果他再执导这种影片的话,他就要与大奖绝 缘了。他的创作目的也许仅是为了唤醒那贫穷落后山区人民的法制观念,可在观 众的眼里,那是一部既不能代表中国现状,又不能反映贫困农民性格的影片。影 片通篇就是一个围绕踢蛋的故事,把一场官司叨叨絮絮地演个没完。人们并不关 心他所表现的真正目的,只是睁大眼睛惊奇地问道:这是今天的中国吗?我也许 并不懂得艺术和如何评价艺术,我只知道观众中不断地发出“嘘嘘”之声。这就 是评价!我不知道我的这些海外同胞们是否同我一样压根就不懂真正的艺术,只 是跟着瞎起哄罢了。也许张艺谋拍的片子根本就不是给这些人看的。于是,有人 得出结论,说张艺谋完全是以牺牲中国人形象的手法迎合外国人的猎奇心理,听 着,心里又为张艺谋暗暗叫屈。凭心而论,他的《红高粱》、《菊豆》是拍得相 当精彩的影片,只是《秋菊打官司》好似一篇文章中的败笔一样。电影结束之后, 一些美国人望着打扮的漂漂亮亮的中国姑娘问道:你们是不是到美国后才学会穿 这些衣服的?回答得很干脆:No!我们这身打扮回国,人人都喊我们是土包子呢。 想想电影上的镜头,美国人直眨巴眼睛,究竟哪些才是真实,哪些才能代表中 国人的形象呢?   正是这些电影和电视,才使我们的业余生活变得丰富多彩起来。直播电视、 美国录相带、中国录相带、加上偶尔穿插进来的中国电影,使得我们远在异国它 乡的闲暇生活变得乐趣无穷。随着出国浪潮一浪高过一浪,老人们出来探亲的也 渐渐多了起来。同我们初来的时候一样,开始对什么都新奇,孩子们也兴致勃勃 地领着他们各处转悠。可接下来呢,就是那难以忍耐的长长的孤独与寂寞了。在 这些日子里,连探亲的老人们也是靠这些电视录相来打发那些无聊的时光的。在 国内的时候,所看电视很受限制,碰上喜爱的电视连续剧,每天都是巴巴地等着 晚上八点半,偶尔一次有事情错过了机会,还会后悔不已。在这里,这种电视剧 的录相带铺天盖地,港台、大陆,尽情挑选,看起来也是一连几十集地过瘾。唯 一顾虑的就是担心看得多会伤身体。而我们呢,猎奇过这些录相带之后便又开始 开拓新的领域了。我们发现了更经济的看电视录像的途径,这就是图书馆内的录 相带。   在美国,公共图书馆里的录相资料也是一种开放的图书,只要你有了这个地 区合法的居住权利,你便可以申请到一张图书证,凭着这张证,你可以免费租借 各种录相带。这些录相带已带有明显的知识性了。孩子们喜爱它,因为它带给孩 子们无数童话神话的天地。太太们喜欢它,因为这里有大量配合孩子教育的录相 带,数学、科学、地理,凡是孩子们在学校里学过的课程,这里都能找到相应的 辅导材料。对一个传统的中国家庭来说,无法适应美国的教育方式从而对孩子们 的教育处于无能为力的状态是太太们最大的苦恼。感谢这些录相带,它们给了太 太们一只手。而我呢,最喜爱的自然是一些历史题材的纪录片了。我曾经一下借 来许多有关二次大战的纪录影片,当克林顿总统神采奕奕地频频在欧洲庆祝二战 胜利五十周年纪念会上爆光的时候,我正在津津有味地实际体会诺曼地登陆的战 况。那一艘艘威武的航空母舰,那遮天蔽日的的空中机群,那水栖坦克和装甲运 兵车向滩头的冲击,那头戴钢盔奋勇冲锋的散兵线,无一不给一个男人阳刚的亢 奋。那虽是盟军的胜利,却地地道道是美国人的骄傲,没有一个美国人不是谈论 起来眉飞色舞。   “看你激动的,与你有什么关系?”太太望着我的痴情和着迷,这样问我。 我一下愣了,回过头来望着太太,一脸的迷茫:是的,中国人在这里扮演了什么 角色?作为同盟国的主要成员,中国人什么时候被人看重过了呢?   对于初来乍到的中国人,若问什么时候最难熬,什么时候最苍凉,回答总是 值中国重大节日之时。“每逢佳节倍思亲”,王维这一千古绝唱正道出了千千万 万身在异国它乡的炎黄子孙的心情,无一例外。一年一度的春节来临了的时候, 没有鞭炮,没有假日,没有氛围,四壁冷清,我们总是在回忆中去感知中国人过 年的气氛。这种时候,最能让人感受到春节的喜庆的,莫过于中央电视台一年一 度的春节联欢晚会了,由于时差的关系,我们几乎可以同时与万里之遥的家人一 起欣赏那台丰富多彩的节目。应该感谢那些做生意的商人们,是他们神速的经济 效益才使我们能那么及时地赶上春天的脚步。有时,我们还会邀请朋友们一起观 看,大家围坐在客厅里,洗好水果,摆上点心,泡好浓茶,打开电视。于是,我 们便一下子回到了祖国,重新找回了那永远使中国人凝聚在一起的温馨。我们还 有一种比国内家人更便利的条件,这就是碰上大家都喜欢的节目时,我们就能倒 带重新欣赏,就冲着这一点,孩子们高兴地叫道:还是美国好!    四.书瘾   在我所居住的这座小镇里,有一种很奇特的现象,这就是美国人的读书热。   无论是在公共汽车上,还是在其它任何公众场所,只要等十分钟以上才能办 事的地方,到处都可以看到捧着书本读书的人。车行颠簸,四周嘈杂,全无妨他 们静静地阅读,那种出神入化不由不使你钦佩。奇怪的是他们都有特异的功能, 专心读书而不妨碍下车,不妨碍办事。他们总是适时地抬起头来,合上书本,收 拾提包,等做完这一切的时候,正是他们该下车、该办事的时候,真的能做到分 秒不差。   在我的记忆中,国内也曾出现过一阵读书热,那还是在我们刚刚考取大学后 不久。但是,那种热劲没有持续多久便杳无踪迹了,直到我出国之前,再也没有 人羡慕读书了,读书已成为一种呆板、无能、傻气的代名词。   我赞叹美国人读书的热情,可朋友却说他们都读的什么书啊,都在看小说呢。 在朋友的语气中,看小说是根本不算读书的。是的,也许他们读书真的不是学习, 而是消遣,是放松,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听朋友不屑一顾,我一时语塞,无话 以对。能和这些美国人碰到一起的中国人,个个都可谓饱学之人,不是洋博士就 是土博士,访问学者也多是专家教授,没有两下子怎么就能美国来呢?可无论到 了哪里,却从来未见过中国人这样读书的,能说这些中国人肚子里的墨水少吗? 当然不能。但是,中国人同美国人的不同之处在于,中国人善常深钻,美国人喜 爱博取,而我则认为,两者的结合才算完美。既便是读小说又有什么不好呢?读 小说风气形成之时,也就是整个民族素质提高之日。小说是什么,是生活的提炼 和概括,是作者辛勤劳动而奉献给人们的精神食粮。读小说不仅能教会人们如何 识别真善美,给人做人的启示,而且,也能教给人们在生活中观察问题、提出问 题的思想方法,无论对人社会道德规范的影响,还是对科学研究的思考,都有极 大的益处。如此既能放松,又能收益,岂不是两全其美吗?中国人,把做学问当 作正宗,视读小说为无聊和不务正业,因此,社会上的青年们不愿读,莘莘学子 们也不愿读,这才形成了当今社会令人担忧的文化荒芜。也许现在还看不出这种 荒芜的悲哀,长此以往,这种悲哀的显现还会远吗?   古人云:开卷有益。是的,不管读的是什么书,只要开卷便有益处。记得上 大学的第一个暑假,每天早上,我总是喜欢捧一本书到院子里的小树下去读。我 坐的位置过往之人都能看见,我总是能感觉到他们冲着我的羡慕和议论:瞧,人 家大学生多用功啊!当时,我不知道记住了书本上的什么东西,只知道瞧着他们 的眼神心里便感到满足,如今,偷眼看去,他们个个都读得那么专心,有的还不 时地在书本上标记着什么。他们静心阅读,旁若无人,从不顾及别人的感觉。在 这种氛围中,我才实实在在地感觉到读书是个人的需要和喜乐,并非是读给别人 看的,并非是在别人的羡慕中陶醉自己。这些虚荣,想来是多么令人好笑。   在美国,最让我高兴的,是到处都有书读,而且读起来极为方便,极为过瘾。 让我说来,真的不知从哪儿开始。   在这个小小的不到十万人口的小镇上,各种音响影带商店货柜不算,光是书 店就有三、四个。我现在住处的对面就是一个很大的书店。找房子时,它是我选 择的重要指标,说白了,我就是冲着它来的。和所的的商店一样,美国的书店也 与国内的不同。国内的书店一个营业员趴着一条货柜,把顾客和书隔得远远的, 只能瞅瞅算了。这里的书店很大,只有进门的地方有个收银柜,两个工作人员服 务,余下的就是一排排的书架,各种书籍排列有序,古往今来,东方西方,要有 尽有,真是琳琅满目,眼花缭乱。顾客从来都是自己照顾自己,走进书山,信手 从货架上取下喜欢的书,浏览翻阅,自由的很。为了方便顾客,书店还在书架之 间到处摆着沙发长凳,挑到好书,爱不释手,随处都可以坐下来慢慢地享受。开 始,我真的不理解这种经营方式,顾客太舒服了,书看过了,谁还再买呢?在中 国有个约定成俗的规律,即读书人不买书。只所以不买,是因为书太贵,工资太 低。后来书店图书馆萧条,真的不买就真的没有书看了,以致于在出国前的十年 中,我几乎就没有再读过什么小说杂志了。后来,我发现,美国人的购书热情要 比中国人高得多了,依我的观点看来,快看完的书何必再买呢?可他们却一点都 不在乎,只要有兴趣,那怕还剩几页,起身还是买了就走。   实在说,我到了美国,仍然处于不敢买书的阶层。谢天谢地,美国人吸引顾 客的手段极大地满足了我读书的愿望。闲暇下来,只要钻进书店,便会坐着看, 躺着看,直看得天昏地暗,起来拍拍屁股就走,从来不买。尽管如此,可服务员 依然微笑着对我客气,我想,大概他认不出我,听说他们眼里的亚洲人都是一个 样子的。   遗憾的是,我的英文实在太差,读长篇大论是不可能的,平常读原版,总要 拖着个大字典,慢慢地啃,非常吃力。我最爱看的,先是报纸,后来是杂志,再 就是艺术画报及各种希奇古怪的东西。我翻开报纸主要看广告,看完广告再去看 各种杂志。美国的杂志品种真是多,印刷又精致,花花绿绿地摆满好多书架。在 任何行当里,美国人从来都不吝惜纸张,各种广告做得让人肉疼。这种风格用在 书刊杂志上,自然就更大方了。美国的任何一本杂志都是离不开广告的,商业化 是杂志得以生存的基础,而且专业性极强,服务领域很窄,这是杂志五花八门、 千奇百怪的原因。纯粹娱乐性的杂志也要登广告,于是,那些球星们影星们频频 在杂志上出现。看了让人心惊肉跳的性感杂志也赫然摆在架上,那精彩的印刷和 摄影应用在性暴露上使人汗颜和羞愧(我不知道美国人是否有此感受),那画面 豁然跳入你的眼帘,细微得连根根汗毛孔都清晰可见。有时候,那大名鼎鼎的 《花花公子》杂志是塑料薄膜封起来的,我觉得这是比较精明的方法。一是只让 你看封面,不让你看内容,会勾起你强烈的窥秘欲望,你非买不可。再者,孩子 们也不致于走到这些货架前随手就能打开这些儿童不宜的杂志。美国虽有防止孩 子们看不宜的书刊录相的措施,但这些措施毕竟不甚严密。那些公然跃身于科学 殿堂里的性教育的书刊画报,初始连我看了都不免心跳脸热,万一被孩子们看了 该如何是好。要知道,那里全部是赤裸裸的男女如何做爱的彩图,虽然也勉强算 得一门科学,但那毕竟是教给成人们如何做爱的姿势和方法,孩子们幼小的心灵 如何能承受得了这些刺激。这些书刊都是公然地摆在堂而皇之的地方,每次走到 这里翻阅的时候,我都要远远地把孩子支开,唯恐她知道了这里还有这么一个地 方。可后来一想又觉可笑,我怎么能防了她呢?我既要带她到书店里来,又不要 她站在这个书架前,这怎么可能?开始,她是个睁眼瞎子,大字识不了几个,还 好胡弄,一年之后,她的英文比我都好,那书架分类牌上明显显的"Sex"字样还 能瞒得住她吗?想想,我真有点掩耳盗铃的味道。   我最喜欢的还是艺术画报。那些大块头的美术作品一册册摆在架上,任你挑 选。古典画,现代派画,各种流派画,要有尽有。我并没有特殊嗜好和欣赏能力, 只喜欢随手拣起一本。然后靠在沙发上,一页页翻过去。书店里静极了。人们都 是悄悄地走来走去。从书店四壁里轻柔地渗出古典名曲的音乐,如烟如暮,如泣 如诉,使人忽尔觉得是乘船游览在静谧温柔的港湾,又恍如漫步在明月下的林间 小路。这种情绪揉进你膝前的西洋画中,使你真能忘却现实世界的烦恼,超然于 你心中的极乐世界。我经常会在那里享受一下,如同小时候在酷夏之中渴望得到 一支冰糕一般。   我还喜欢装潢精美的摄影作品。美术是人心目中的美,摄影则是现实中纯自 然的美,这种美也许就在你的生活中,但一经作者的精选送到你的面前,你便会 惊讶平凡的生活却原来这般美好。一枝花,一只鸟,却摇曳醉人,呼之欲出。那 恒古的荒原在夕阳下如同血染,那么苍凉,那么壮观。那秀丽的山水在朝阳里如 同美人眉眼,那么明媚,那么传情。我曾不止一次地捧起画册,凑近眼前,我想 从那模压的印刷纸上找一个缝隙钻进这些图画里去算了。小时候印象最深的神话 故事之一,就是画上美丽的仙女们走下来替勤劳善良的少年郎洗衣做饭。现在对 这种神话已不敢奢望了。倒痴痴地以为自己能从地上走进画里。如果说我喜爱上 摄影了的话,这些画册给我的影响最大。我渴望自己也有一架带着长变焦镜头的 照相机,我也想扑捉生活中最美的镜头。   书店给孩子们提供的天地也令人慕煞。在女儿来到美国的第一个夏天,我和 太太都要上班,如何打发那漫长的夏假呢?书店就是最好的去处。这也是我毫不 犹豫的选择这座公寓的重要原因。书店与我们的住房仅一路之隔,我们带着她过 马路,然后她去书店,我们去上班。书店是最安全最让我们放心的地方,否则, 一个孩子呆呆地关在家里,总有一天会出毛病。   书店里有一个单独圈出来的地方供孩子们选书看书,各个年龄档次的书都有。 最有趣、最能吸引女儿的怕是那些专门为刚刚依呀学语和刚刚识字看书的孩子们 设计的书。那些书有趣极了。既会动,又会说话。打开书本,把不同部位支撑起 来,就是实物感很强的立体玩具,一个小小窗口,小熊、小狗、小猫的轮流转进 来,说句话,做个鬼脸,情趣盎然。把读书和趣味结合起来,这是书商的精明之 处。我站在旁边看着女儿表演这些书里面的玩具时,不禁想到,该用什么方式把 对成年人的教育也寓于这些趣味之中呢?我女儿虽早已过了这种年龄,可一来她 对英文一窍不通,二来她从小就喜爱这些小手工艺品,因此,这个书店的小小一 角还是对她具有强烈吸引力的。她不光是借助这种对三、四岁孩子的教育方式来 学习语言,她的浓厚兴趣还在于这些小玩意儿们的制作。后来,她经常在家里做 一些我们也认为相当不错的影画为我们表演,许多技巧和主意都是从这些儿童书 籍里学来的。   在我出国之前,最时兴的就是音乐贺卡了。打开贺卡,里边的小磁片就会叮 叮铛铛地奏上一段,这对孩子们的吸引力很大,可这种贺卡却从来不让顾客随意 挑选。夭夭者易折,弄坏了商店就会蚀本,因此,孩子们多是眼巴巴地看着。在 这里,每一本书都是让孩子们尽情挑选。什么挑选啊,孩子们干脆坐在地毯上, 该唱的让它唱个够,该玩的把它玩个够,该看的也把它看个够,选到最后,遍地 狼籍,书也坏了,服务员过来,依然微笑着把这些书整理归架。我看了总是替他 们担心:这些书还怎么再卖呢?这样经营能赚钱吗?于是,我严格地要求女儿, 一定要爱护这些书,千万不要损坏了它们。当我看到她手里的书有损坏时,便责 怪她,她总是这样辩解:这不是我弄坏的,它原来就是这样。我相信女儿。原来 就是这样,可见,这些书被挑选到了什么程度。我想,这种方法在中国是肯定行 不通的,如此经营,不把这些书吃到肚子里才怪呢!   我告诉女儿,希望她多看点大孩子看的书,她很能理解我的用意,于是,很 快地把兴趣转到适应她的年龄的图书里。再去书店的时候,她对那些小小孩子的 书的兴趣开始减少了。她走到书架前,挑选出图文并茂的小故事,然后找一张椅 子坐下来慢慢地读。书店里有英文版的字典,我们怕她不会用,天天让她在口袋 里装一本袖珍英汉字典。就这样,她一坐就是一个上午。看累了,把书夹起来, 放在椅子上,起来走走,活动活动,然后再回去看。书店里冬暖夏凉,四季如春, 空气里沁着幽香,回旋着高雅音乐。进门的一侧还间隔出咖啡厅来,有各种饮料 和小吃,渴了,可以去喝杯牛奶或咖啡,饿了,还有点心和汉堡。解决了肚子问 题还可以继续阅读。当然,这种地方的消费极高,主业不赚副业补,这是美国人 做生意的精明。后来,几个北京来的学生在这个小镇上开了一家中国菜的自助餐 厅,吃得全是海鲜及奇物,价格很低,一时名声大振,远近闻名,几百公里外的 人都开车来吃。当时不理解,这样低的价钱还赚什么呢?实在划不来。可去吃过 了才知道,小伙子们精得很,主食少赚点,可他们的饮料钱却赚得不少。来此吃 饭,他们只供应水,不供应饮料和啤洒,要喝另外加钱,而且价钱很高。美国人 什么时候在乎过饮料钱的呢?吃得高兴,喝得自然就多,就连一些中国人也禁不 住开了酒戒,嚼着海鲜,来几罐啤酒饮料,不亦乐乎。这样一来,他们用低廉的 主食打开了销路,却从饮料中找回了损失,同样赚了大钱,这种方法与书店里开 咖啡厅不是殊途同归吗?   有时,我和女儿还会一起欣赏一种听力小说。在一个大的屏幕前,戴上耳机, 然后打开荧光屏,挑选你喜爱的故事,一按开关,耳机里便绘声绘色地说开了故 事。在中国,故事不仅是一种口头文学,而且也是一种专门的技艺,评书演员凭 着一口流利的技艺把你引入佳境。出国前,刘兰芳的《三国演义》、《说岳全传》 早已家喻户晓。这里并非中国式的评书,而只是一种音响小说,它服务的对象主 要是盲人。来到美国之后,尤其佩服的是美国社会对残障人福利的保证,无论到 了哪里,都能看到为残疾人服务的设施,残疾人优先,残疾人第一,处处可见, 处处能闻。美国最难的停车是如此,公共汽车上也是如此。无论哪家公司商店门 前,必须要有残疾人的停车道,车再多,唯这些道不能乱用,否则必罚以重款。 每一辆公车上都要有残疾人的座位,碰到残疾人的轮椅上车,司机最忙,先是把 车倾斜过来,放下吊板,让残疾人开着轮椅上车,然后,非常利索地把轮椅固定 好。看着司机的熟练操作,我想,这一定是经过特殊训练的,否则,不能有如此 高的效率。中国的汽车司机是老爷,不仅不会做这些服务,而且也不愿意去做。 在这里,每一个司机都会自然地把这种事当作应尽的责任。这种对残疾人的优惠 体现在书店里,就是这种音响设备。没想到,这种设备却大大方便了我们。我戴 上耳机,坐在屏幕前,听得有滋有味。要知道,这对我们英文的听力训练是绝好 的机会。这也难怪,美国的好好人怎么会坐在这里慢慢地受洋罪呢?我早就说过 在这个社会里我们也是残障人,有话听不懂,有事讲不出,这不是残障是什么呢?   对于我们来说,美国的书价仍然是贵得吓人,一本稍微能看上眼的书就得十 几美金。在国内,几十元钱的薪水时花一、二块钱买本书很心疼,在这里,一、 二千块钱的薪水花一、二十块钱买本书仍然觉得心疼。从中国到美国,我一直为 自己是买不起书读的阶层而羞愧。"读书的人不买书,买书的人不读书"。我们只 有这样自我解嘲。好在美国的书店提供了这么好的读书去处。可是,这样读书很 受限制,住得近了还好说,住得远了,怎么还能跑来呢?再说,我读书还有嗜好, 我喜欢晚饭之余抱着一本书躺在床上看。躺着看书是一种恶习,可只有这样,我 才能真正感到自己放松下来,否则,我会觉得很累,以为自己仍然是在工作。过 了不久,我们就发现了比书店更好的去处,这就是图书馆。图书馆的好处是不仅 可以在那里看,还可以借回来看。于是,我又找回了那种躺在床上悠闲读书的感 觉。   在这个小镇里,真的能称得上图书馆林立了。在大学里,学院有学院的图书 馆,系有系的图书馆,就连一个实验中心也会有自己的图书馆。除了大学的图书 馆之外,公立的图书馆还有三、四个,如果想读研究之外的书籍,就可以去这些 公立图书馆。   我是来美后一年才开始去这种图书馆的。只所以一直没有去,我以为那会有 很繁杂的手续,再加上语言上交流障碍的心理隔阂。还是在我读大学的时候,我 办过一次市图书馆的图书证。在我们居住的那个城市里,市图书馆只有一个,办 借书证和借书都很麻烦。排队、照相,那个图书证我整整办了一、二个月。   "在这儿简单极了。"朋友这样对我说。既然是简单极了,我就不能不去。" 可能怎么简单呢?"我心里仍在嘀咕。我找到了图书馆,走上了服务台,告诉工 作人员,我想办一个图书证。"Sure!"工作人员亲切地答应我。然后,他要我出 示证件之后不到两分钟,他便把图书证交到了我的手里。"用这张证就能借书了 吗?"我还不相信这是真的。是的,先生,你可以用这张证借任何书了。工作人 员笑着向我证实。原来真的那么简单,你只要证明自己居住在这个城市里,他只 要能在计算机里找到你的信息,你就可以自由自在地使用这些图书馆了。   照例第一次去图书馆,我们仍然是浏览。因为我们对它藏书的规模及服务的 方式一概不知。图书馆有四层楼,第一楼是报刊杂志及小说类,第二楼是专业性 很强的分类图书,第三楼是影像中心及史料部分,第四楼是工作人员。国内的图 书馆早已萧条,我已经有十年不曾去过图书馆了,印象里同国内图书馆相比,这 里最大的特点是一切均方便简单,你把挑选的书及各种磁带影带一骨脑的堆在工 作人员的面前,交上图书证,他们便手脚飞快地用机器辩认书号,盖上归还日期, 然后用袋子装好交到你的手里。我一直不知道这图书证与那台识别书号的机器是 什么关系,我只知道被它一照,书便被计算机记录在案了,过期不还,它一定可 以找得到你。还书更是容易,他们到处设立图书归还箱,看完之后,你只要随手 把这些书丢进箱里既可,根本不必再去图书馆归还。   还是有感于美国人为残障人的着想,在图书馆一楼的一侧,单独辟出一快地 方,书架上大字书写:Big print。书一架架排开,也分小说、政治、经济、文 艺的类别。我十分奇怪,看着这些书并非很大,亦无特殊之处,何以标明 Big print 呢?女儿走过来,顺手从架上取下一本,翻开后递给我说:Big print 是指字大,不是书大,连这个都不懂!我被女儿呛得一阵脸红,定睛看 去,这些书果真是非常大的字,是专供那些有眼疾的人阅读的。我不由想起一些 老年读者用放大镜读书吃力的样子,如果这些老人读这种书的话,该是十分轻松 自如了。看到这里,我想起了母亲。母亲是一位教师,老年退休之后患有白内障 眼疾,书不能再读了。苦闷之余,便只得加入邻里老人们的方城之战。麻将搓得 多了与身体不利,对孙子们的影响也不好,我说过她几次,劝她少打点麻将,她 也不好意思,轻声向我辨解:我眼睛看不清字,不能读书,闲得发慌,打麻将还 好过一点。我听了,能说什么呢?我站在这一排排书架前想道:也许我该把妈妈 接来了,让她看这种书。听了我的喃语,女儿笑了,说:奶奶怎么能看这种书呢? 这全是英文书。噢,是了,我又把这儿当成国内了。国内年轻人尚没书读,什么 时候才能轮到这些老年人呢?   当我游览在这些书架里的时候,我便会产生一些幻觉。我的幻觉会带我穿过 时空的隧道,走得很远很远。从书架的缝隙中我看到了玻璃窗,一缕夕阳正投照 在玻璃窗上。窗外紧邻着地面,草叶和壁藤探着脑袋向窗内张望。我能看见窗外 不远的小路上行人的小腿和鞋子,从这里我分辨得出是男人还是女人,是老者还 是孩子。这种情景多么象几十年前的往事啊。那还是文化大革命刚刚开始的时候, 我仅是十二、三岁的少年。那时,书没人读了,到处都在闹革命,人人都在闹革 命。可偏偏在人人都不要读书的时候,我却着迷般地想读书。家里的书也被抄光 了,到哪儿找书读呢?一次,我偶然发现了学校图书被封存的地方,于是,做贼 一般从窗户里偷偷爬进去,钻进书架里。我怀着紧张和兴奋的心情游览在那些图 书里。也是这么高的书架,也是从这书缝里向外看着的玻璃窗,夕阳也是这般地 投射在窗上。每当听到窗外响起脚步声的时候,我便吓得屏声静气,直直地瞅着 窗外的路面。小草和野藤在我的视野里轻轻地摇曳,我看着小路上的腿和鞋子猜 测走过的是什么人,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里。那时的心情和此时已天差地别了, 可这情景却这般相似。这段往事我曾在我的一本小说里记载过,时至今日,童年 渴望读书的心情仍记忆犹新,历历在目。我常常感到奇怪,现在的孩子们有那么 多书读,可读书对他们和父母都成了一种负担,成了一件痛苦的事情。说得少了, 就是不读,逼得紧了,又觉不妥,这究竟是什么缘故呢?难道我们那个时候就真 的比现在的孩子们乖巧懂事吗?人类共同的特点是:得不到的东西才会倍觉珍贵!   在这个图书馆里,我最喜爱的书种是传记文学。时至今日,我还没有看到过 一本好的中国传记文学。我喜爱欧美人的回忆录,听着那些早已成为我心目中的 伟人娓娓述说他们生活中的琐事和轶闻,真是快乐无比的享受。每当这个时候, 伟人便不再成为伟人,而是一下变成你生活中的良师益友,听着感到自然,摸着 感到亲切。中国的伟人们也不乏其书,但作者都是用高屋建瓴的气势来塑造不可 一世的神人,到头来,伟人成了不可思议的人,书成了不堪一读的书。什么时候 才能跳开政治因素的影响,平平静静,真真实实地写一本中国伟人的传记文学呢?   我最喜爱的影带也是记实的资料影带。我借得最多的是二战纪录影片。我喜 欢那种炮火连天的黑白片,它让我真真实实地感知了我们这一代人未曾有过的经 历和感触。这我在"影视乐"一章里已写过。我爱看的另一类记实影片是《中国 龙》,这是美国人拍的一套介绍中国的纪录片,整整有十几盘。我不知道美国人 对中国人已经了解那么多了,那些影片所记录的事实都是我们经历过的生活,看 了既觉得亲切,又为中国人为生活所付出的代价而痛心。人们经常会用"反省"这 个词来告诫自己去温故知新,有什么比这种形式的反省更真实,更能让人走回到 逝去的岁月中去呢?我经常会产生这种奇怪的念头:能否把毛泽东、刘少奇、周 恩来、陈云、邓小平这些决定十亿中国人民命运的常委们重新聚集到一起,让他 们看看今天的世界,让他们体验体验美国人的生活,让他们看看这一套纪录影片, 然后再让他们开会讨论如何勾划中国的蓝图,如何把他们的臣民带上富裕的康庄 大道。假如果真如此的话,中国又该会是什么样子呢?那些身穿黄军装蓝布褂, 那些面带菜色蓬头垢面的人们还会为那些莫名其妙的革命而疯狂、而摧残、而械 斗、而撕杀吗?   平心而论,这一套影片只是从一个角度真实地反映了中国人的生活实况,并 无蓄意的贬低诽谤。我深信,每个身在异乡的中国人都有一颗热爱祖国的赤子之 心。我们总是怀着一颗异常敏感的心去感知人们对中国的态度,任何一点歧视都 会引起我们的厌恶和反感。但是,我并没有从这套影片里受到任何刺激,它给我 的只是一种回忆,一种反省。我想,美国人拍摄这组影片的真实目的,应该是了 解这个古老的民族,认识这条东方巨龙。它山之石,也能攻玉。在我所工作的这 所大学里,就专门有一个中国问题研究中心,从政治经济到文化传统,风俗习惯, 无一不在涉猎之中,我以为美国人是聪明的。过去几十年的宣传,都说自己是形 势大好,莺歌燕舞,都说资本主义是多么腐朽没落,都说台湾人民处在怎样的水 深火热之中等待我们去解救。打开国门一看,这便都成了历史笑柄。客观的标准 只有一条:这就是民众的心愿。为什么八十年代回大陆探亲的台湾人会成为这个 家族的荣耀呢?为什么柏林墙推倒之时东德人迫不及待地涌向西德呢?为什么来 到美国的中国人吃再多的苦、受再多的委屈都不愿意回去呢?这如同渗透压对水 分子移动的影响一样,是不以人们意志为转移的客观规律!   我们去图书馆借阅的重点仍然是放在孩子身上。在国外做研究的时候,我们 一直都说我们自己是牺牲了的一代,我们都是正值在专业领域内施展才华的最好 年代里抛弃了国内的一切的。回顾左右,一个个都是重点大学、重点研究室里的 硕士生、博士生。午间休息聚在一起,大家都有无限的感慨,我们反复地问过自 己:我们这究竟都是为了什么?问来问去,便都叹口气说:我们是不行了,没指 望了,为的只是孩子。   我们吃苦受累为的是什么?为的是孩子?这点,我们的上辈能理解吗?我们 的同辈能理解吗?既便是我们的孩子,等他(她)们长大成人之后,他(她)们 又能理解吗?但是,这毕竟是我们这一堆人当中的主流思想。我们很蠢,我们都 能感知这种牺牲不值得,但每个人却又都做得孜孜不倦,我当然也就不能例外。   这里的图书馆为孩子们想的做的真是细密周到。未来的希望是孩子,个人是 如此,国家民族是如此,整个世界亦是如此。他们在图书馆里辟出好大的一片孩 子们的天地,那里全是孩子们的书、磁带和录相带,每天都有好几位老师在辅导 帮助孩子们。不论你提出任何要求,他们都会不厌其烦、耐心细致地帮助你达到 自己的满意。孩子初来时,语言是很大的难关,但有了这些地方,我们便感到非 常放心。   对孩子们的教育,美国方式和中国方式是不同的。中国方式是填鸭式教育, 以压力为主。社会给压力,学校给压力,望子成龙,望女成凤的父母们更给压力, 在重重的压力之下,孩子们已失去了童真和乐趣,有的只是与年龄不相称的老成 和辛苦。而美国方式则是以鼓励为主,兴趣为主,为此,图书馆里会举办各种活 动鼓励你读书。第一次发现有这种奖励是从柜台上的一叠精美广告中,告知每一 位小朋友,只要你读书超过十本以上,你就可以得到五块钱的礼券,用这张礼券, 你可以到本市任何一家书店去买书。当时,女儿兴奋极了,她告诉我们她已经读 过了十本书,她可以得到这张奖券了。但是,我们不知道如何才能得到这种礼券, 于是,鼓励她去向图书馆的管理人员说明。起初,她很胆怯,因为她和我们一样 不知道怎样才能证明自己已经读过了十本书。我们说,别怕,去问问明白,即便 是从现在开始也行。女儿去了,却意想不到的简单。那位工作人员一听,高兴地 直夸奖她是个好孩子,于是,拿出一张表格,问:你能把读过的书的名字写下来 吗?女儿一口气答应:能!我很佩服女儿,她居然能一口气写下十本书的书名, 可我,却连一本书也写不出。无需任何证明,承诺便是最可信的东西,对人的尊 重和信任是美国社会的风尚。因此,只要你把这份表格填好,签上你的名字,便 立刻就能得到五块钱的礼券,没有任何人再会怀疑你是否真的读过了十本书。   那么容易那么简单就得到了五块钱的礼券,女儿高兴极了,对我们说,下个 礼拜她还能再得五块钱。我们对她说,目的不是得这五块钱,而是要把这十本书 读好。女儿听了,嘴里连连答应,直说:那是当然,那是当然。   我觉得美国的这种奖励办法很好。他们并没有要求你读什么书,只是要求你 读十本以上就行,你尽可选择你感兴趣的书去读。他们坚信,只要是书,读了就 有用,这和我的观点真是不谋而合。这要在中国,肯定会有许多限制,规定你必 须读什么书,检查肯定还要什么标准。要知道,孩子们对书的兴趣肯定是不同的, 如果去读不爱读的书,那十本书无疑味同嚼蜡,如何读得下去?如果再定下苛刻 的检查标准那就会使许多孩子知难而退。人从书本里获取知识也有一个潜移默化、 从量变到质变的过程,读得多了,收获自然就在其中,不可能要求每一本书都有 什么象样的、拿得出手的心得体会,若是如此要求,别说是孩子,只怕大人们也 读不来。书有博读和精读,对孩子们来说,还是博读为好。   当然,诸如此类的奖励还有许多。比如,你书读多了,他们可以吸收你加入 一种组织,这种组织负责把你的作品介绍出去,在一些大的艺术馆或博物馆搞展 览的时候,你的作品便会悬挂出来。这无疑是带孩子们走向成功的道路。女儿曾 告诉我,她班里有一个同学的画就这样被选上去的,悬挂在大学的艺术博物馆里。 她说这个同学是她最好的朋友,黄皮肤,黑头发使她们的友谊有别于其它同学。 她曾悄悄地告诉我,她的这位朋友很聪明,因为她身上也有中国人的血统,她的 祖父还是曾祖父是中国人。如此说来,那她就该是中国人了,但她不认为自己是 中国人,因为她从来没去过中国,也不会说中国话。女儿说,这位有着中国血统 的小朋友是她们班级的骄傲,但是,她要超过她的这位朋友,因为她是一个地地 道道的中国人!我听了,心里欢喜得不得了。   我做梦也没有想到,在万里之遥的异国它乡,我却能读到大量在国内都未曾 读过的中文书。这无论是在时间还是空间上,都一下缩短了我同祖国的距离。这 些书都是我从大学的"亚洲图书馆"里借来的。一次和朋友闲聊,有感于语言的障 碍和文化上的陌生,心里不免苦闷惆怅。"读英文书太累,你可以读中文书啊。" 朋友这样笑着对我说。我苦笑了,说,别开玩笑,这里是美国,不是中国。他却 一本正经地说:这里中文书藏之丰,恐怕连国内许多名牌大学都望尘莫及呢。   果真有这事吗?这使我很感意外,当下便详细探清了地址和路线。从此," 亚洲图书馆"这个名字就一直陪伴我度过了留美的几年时光。   第一次找到亚洲图书馆时,确实被它的中文藏书所摄服。那整整一层楼里全 都是书架,从政治、历史、经济、宗教到小说、散文、诗歌,从古典名著到现代 最流行的杂志,我在国内图书馆里所看到的,这里都看到了,我在国内图书馆里 看不到的,这里亦然能够看到。据说,这里有文化大革命的许多档案材料,连几 家大报都保存完整,因此,要在这儿做中国问题研究,其资料占有的数量和质量, 怕只有北京大学这样的学术首府才能堪与媲美。   在那幢大楼里,亚洲图书馆只占有一层楼面。和所有的图书馆一样,它设有 阅览室。我喜欢静静地坐在那简陋的小桌上去阅读各种报纸杂志,这对我是一处 极大的享受,可这种时候对我来说却是难得可寻的。我在实验室里做研究,老板 压力大,自己心里紧,一个月里顶多忙里抽闲地偷偷跑出来一次,那种感觉就如 同小时候逃学去河沟里捉鱼,去树林里打鸟一般。在那里,经常可以看到一些中 国人,大家都不说话,彼此望一眼便各自去做自己的事情了。我常常能够看到一 个中国姑娘,拉一把椅子,鞋子脱了,一双脚直直地搭在窗台上,腿上放着一本 书,头深深地埋在胸前,长长的黑发从两边垂下。在美国,下功夫读英文书的不 稀奇,一个中国姑娘捧着一本中国的书读却是难能一见,我对她立刻有了一种知 音的感觉。书库里静悄悄的,阳光照在工字楼的红色墙壁上,便反射出亮眼的明 媚,几只小鸟停在对面的楼顶 ,一对一对地亲密相偎。只能见着它们的身影, 听不到它们的欢叫。我很想看看这位姑娘的脸,但始终没有机会,我只能看见她 专心读书的背影,只能看见椅子旁边的一个大书包和穿着白色线袜的搭在窗上的 双脚。我从她的身后悄悄地走过去,希望她能听到动静抬起头来,可是,她是那 么专注,我走过去和走回来都没见她动一动。我很失望,我不知那位姑娘长得什 么样子,我猜想,她一定有一双美丽聪慧的眼睛,否则的话,她怎么会那么专情 于母语文化之中呢?   对我来说,我一直都有着一种矛盾的心情,这种心情从大学时候就一直伴着 我。我喜欢读报刊杂志,但我又吝惜我在这方面花去的时间。一进阅览室,时间 就象上足了发条,一个劲地向前赶,不知不觉就是一个上午。当我起身看表的时 候,总有一种负罪的感觉,直觉得自己是一个不务正业的二流子。要知道,我的 专业距离这些东西真是十万八千里哪!这些东西看得我当年成绩直往下掉,看得 我现今的研究始终不往上走。当年爸爸妈妈和我的大哥埋怨我,如今我的太太埋 怨我。走进来的时候,象偷吃禁果一般,走出去的时候,象欠钱不还一般,我总 是在心里反复地问自己:什么时候我才能心安理得地做一点自己喜欢的事情呢? 记得当年读书的时候,每当公布考试成绩的时候,我便象霜打一般没有精神,可 一谈起文学艺术时事政治,我又会眉飞色舞。我有一个从僻远农村考来的同学, 学习极为用功,真可谓两耳不闻窗外事了。他的字写得极差,一堆一堆的象打群 架的蚂蚁,可每次考试,他的分数却很高。我们不服气,笑话他连刘心武、高晓 声都不知道是谁,得那么高分数有什么用处。可后来,他考取了一所重点大学的 研究生,毕业后留校任教,是我们这一届同学中的最早当副教授的一个。直到今 日,我都不知道我和他之间究竟是哪个人的学习方法更好。   当我浏览在亚洲图书馆的中文书架里的时候,我会被那些书架上的书剌激得 兴奋不已。除了经典的古典名著之外,近代,现代几乎所有的大师们的作品在这 儿都能找到。过去,我没有看过《镜花缘》的全本,这里有,我没有看过《老残 游记》,这里也有。巴金、矛盾、冰心、郭沫若这些儿时早已熟悉的名家作品, 这里有,就是久闻其名,未见其作的沈从文、俞平伯的作品,这里也有。在当代 作家中,过去仅见过大陆作家的作品,很少读过海外作家的作品,在这儿,也一 饱眼福了。林语堂、张金铃、韩素音、白先勇……我真是难以一一述清。当这些 作品一下都涌入我眼帘的时候,我真的不知道该看哪些是好了。小时候最难忘的 是挨饿的滋味,偶尔炒一次花生,又香又脆,真象过大年一般。那时候,一家人 围在灶前,妈妈把炒好的花生倒在地上,给我们兄弟一一分好。可是,谁都舍不 得吃分得的一份,把它收起来,然后去炉灰里扒找漏网之鱼。此时,我拿起一本 本颜色陈旧了的版本,看了又放下,心里不住地对自己说:不用慌,慢慢来,反 正有的是时间,否则撑坏了肚子。此时的心情不是与当年分花生的情景一样吗?   除了这些名人名作之外,我还非常喜欢杂志,因为杂志读来有非常强烈的时 代气息。《收获》、《十月》、《小说世界》、《文艺评论》……这些国内有名 的大型期刊都赫然一一排列在架上。在这些杂志中,我独独偏爱于《收获》。文 化大革命期间,当什么书都没有读的时候,我曾意外地得到过一堆《收获》杂志, 正是它,在我荒漠的少年心灵里浇灌过阳光雨露。今天,我在海外撰写我的这些 见闻感想之时,我第一个想到的,也是要把我文学上的处女作投寄给这份杂志。 我并不奢望自己的文章会被它收用,但我对它的喜爱却是发自内心的。我在异国 它乡借的第一本文学杂志就是《收获》,当我抱着厚厚的年合订本回家的时候, 太太没有责备我。在忙完一天的工作和家务之后,躺在床上,睡觉之前,她也打 开了这本杂志,津津有味地读着。太太与我有相似的经历,她告诉我她也喜爱这 本杂志。   相比较而言,台湾的《联合文学》、《皇冠》等杂志,其纸张印刷要比《收 获》《十月》精美多了,商业气息也浓烈。凭心而论,其中也不乏好的文章。但 在我的感觉里,他们的口味与我毕竟不同,虽然同是中国人,但两地的生活背景 毕竟相差太远,他们所要表现的东西,有时我并不十分明了,相反,我们所想的, 所思念的,在他们看来,也许已是十分可笑。因此,我仅借了一次这种杂志便又 把兴趣转向了国内杂志。   自从我有了亚洲图书馆这块文化园地,我在美国的闲暇生活丰富多了,充实 多了。俗话说,人过三十不学艺。也许三十岁以上的人对新知识已经有了顽强的 排斥性。我都要四十岁了。我惊讶母语何以对我有这么深的影响,以致于我在美 国的生活环境里,在英文的思维、英文的文化氛围中,仍旧表现出那么强烈的怀 旧情绪。一篇小说,都会使我激动不已,思绪万千。也许,我真的老了,异国它 乡终不能容下我这属于中国的身子和属于中国的心。   实际上,我同图书馆打交道更多的,还是与我专业有关的研究信息。在美国, 你要想搞点象样的科研,你就必须始终站在你所研究领域的前沿,否则,辛辛苦 苦做了半年,人家早已发表了文章,你岂不白白浪费了时间和财力。因此,占有 资料,获得信息对一个科研人员是至关重要的。   我在国内并没有读过研究生,我不知道研究生的教育重点是不是放在方法学 的教学上。就大学而言,国内的教育仅仅偏重于知识,因此,对于如何进行科学 研究,几乎是白卷一张,以致于来到美国,面对灯火通明的图书馆、资料室便茫 然不知所措。在美国,从中小学孩子开始就学会了计算机的操作,就学会了如何 使用图书馆。女儿学地理科学、自然科学经常要做专题报告。老师给定题目,自 己去查找资料,写成文章,然后再在课堂上向大家报告。虽然这些调查尚十分粗 糙,虽然报告也十分简单,但这种教育给了孩子们一种很好的方法工具,使他们 受益终身。   在国内,家长们、学校里给孩子们规定的读书路线是:重点小学、重点中学、 重点大学。一切教学都围绕这个目标,压得孩子们喘不过气来。来美以后,学习 环境和方法变了,来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但孩子不但没有不适应,相反学习 劲头更高,兴趣更大。她兴致勃勃地去图书馆找资料,然后一写就是十几页的报 告,上去一讲就是二十分钟。女儿是个要强的孩子,在国内从来没捞着上台的机 会,常常耿耿于怀地对我说,××的表现和成绩还不如她呢,但老师却让她上去 讲。她来美国不到半年,便轮到她做班级的秘书。这里的班级没有班长和班干部, 只有秘书,责任是协助老师管理好班级事务,相当于国内的小班长。她干得带劲 极了。就此问她有何感想,她竟哭了,对我说,她在国内表现那么好,却连个小 组长都没当上。看她那么高的兴致,我笑着问她:规定每个报告讲五分钟,你讲 了二十分钟,不是把别的同学的时间给挤掉了吗?"不要紧的,老师让我讲"。她 兴奋地告诉我。因此,只要一问她是中国好还是美国好,她便会毫不犹豫地回答: 美国好!   美国好,好就好在它给每个人都提供了绝对均等的竞争条件,让每个人的任 何一方面能力都能得到最充分的发挥。好就好在它给每个人都提供了学习上的极 大便利,只要你愿意去学,它的优越环境和条件便会送你直上青云。好就好在它 把个人的兴趣作为学习的动力,尽量使每一个人都感到学习既是需要,又有兴味。 好就好在它的教育不仅给了你一条鱼吃,而且给了你鱼网和渔具,给了你渔的方 法,让你一辈子都有鱼吃。很多人写文章都说美国是中年人的战场,是孩子们的 天堂。这虽有一定的道理,但容易给人一种错觉,以为孩子在美国读书就一定容 易。但就我的感觉,它的容易仅仅在于没有太大的压力,美国的大学如林,只要 你愿意读,一辈子随时都有书读,机会多如牛毛。而在中国,读大学如同登云梯, 如同跳龙门,一辈子只有一次机会,错过了便永远失去。因此,读书压力极大。 对美国的孩子来说,仅做一个普普通通的学生容易,但做一个出类拨萃的学生绝 非易事,不信,让你的孩子去拿一个总统奖学金,看看究竟容易不容易。美国有 许多鼓励你读书的奖学金制度,你若想得到这些奖学金,你就必须刻苦努力,超 越一般,从这个角度,读书又谈何容易呢?   对于我而言,我仅有的一点使用图书馆的经验是我舅舅教给我的。他在国内 的一所大学里任教。一年夏天,我去他那里度假,他经常带我去图书馆里借书和 查找资料,因此,我才知道如何查找书名目录,如何使用姓名目录,如何使用主 题词目录。仅此这点知识,便使我比我的大学同学们多了一根手杖,因此,在我 工作之后,我很快地使自己走上了这条科学研究的道路,使我在十二年的工作生 涯中颇有收获。但是,国内那种全凭手工的资料查找方法在这里完全被计算机取 代了。计算机,这对于我来说既熟悉又新奇。熟悉的是我过去曾与它打交道,新 奇的是我却从来未使用过它。在国内,我们医学院里有一台这样的计算机,需用 它查找文献的时候,必须让图书馆的专门人员替你检索,按篇目收费。查找则从 来没有自己动手的机会。来到这里,这便成为一名科研人员最基本的素质之一, 不会检索文献,如何去做科研呢?   图书馆里一字儿排开几十台计算机,任何人都可以坐上去使用,只要你是这 个大学的成员,你便可以凭着你的社会安全号码顺利地进入文献检索系统。十分 钟内,你所要开展的课题进展情况便会一目了然。你如果对任何一方面感兴趣的 话,可以立刻将它们打印出来带回去仔细研究。我坚信,这种便捷、迅速、准确 的科技信息是美国科技如此发达强盛的坚实基础和巨大的推动力,没有它,就没 有美国的今天。我以为,中国如果想科技救国,投资于科技信息应是当务之急、   由于过去从未接触过这些东西,因此,面对最现代化的图书馆,我们常常表 现出举足无措,一筹莫展。对于我来说,一切都要从头学起,从零开始。我只有 尽快地熟悉它。掌握它,别无选择!中国人在开始时所表现出的能力和聪明,从 来都是以下班后的大量时间为代价的。白天工作忙,老板看得紧,这种适应和学 习便成为我闲暇里最重要的任务之一。晚饭后,周未里,我们会全家涌到实验室、 图书馆里,我请朋友教给我计算机操作的最基本的程序和方法,然后自己慢慢地 练习。我感到,学计算机是比读书还费时间的一种消闲,在我还没有感觉到自己 做成什么事的时候,几个小时就过去了,一天就过去了。但是,我们很快也从里 面找到了乐趣。女儿喜欢计算机里的各种游戏和打字,我们不仅学会了处理资料 的方法,学会了文件检索的方法,还学会了从不同特殊渠道去获取各种信息。我 们用计算机读《华夏文摘》,我们用计算机看各种广告,用计算机与朋友通信, 用计算机找工作。只要你的机器与这些节目联网,你一时间便可游遍世界。对于 我来说,计算机世界的神奇曾是一种传闻,如今一下成为现实的生活。我曾经与 太太合计过,有一天回国去的话,什么都不买也要带一部计算机回去。   在我们所工作的这所大学里,有许多中国的留学生和访问学者,偶尔碰到一 起聊天的时候,都感叹自己读了一辈子的书还在读书。回头看看,这一辈人也是 辛苦。下乡插队,赶了上大学的末班车,本以为这一生读了大学也就心满意足了, 谁知道,许多人赶着时代的浪潮,读了大学读研究生,读了硕士读博士,等国内 的博士拿到了,又折腾到了国外,于是,又接着拿洋博士,做洋医生,彼此看看, 早已花发满头,可我们当中仍有许多人还在拚命地读书。我们曾发狠地说:这一 辈子再也不要读书了。可说归说,做归做,每天下班回来,周未呆在家里,仍然 与书为伴。我不知道自己何以有这么大的书瘾?什么事都没有,就呆呆地坐着不 也好吗?偏偏坐着不舒服,又找来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书。   好在,这闲暇时光所消遣的书籍,多半是不费脑子的。我的一位朋友正在读 美国的博士,每天晚上,他会花许多时间在做饭吃饭上,他慢慢地嚼着我们并不 认为是很好的饭菜,一顿饭能吃一个钟头。我们都笑话他,说我们的吃饭是需要, 肚子饿了,三口两口地扒完,十分钟不到就解决问题,而他的吃饭才是享受。每 次说他,他总是抬起头来冲着我们一笑。后来他曾经问我:知道我为什么吃饭那 么慢吗?"消化好?享受?"我们的回答听得他直摇头,最后说:我每天最放松的 时候就是做饭吃饭的时候,只有这个时候,我的脑子才是空空的,什么都不想。 要知道,吃饭是我一天最好的休息时间。   我听着便笑,我说我和你不一样,我做饭吃饭的时候会集中精力,否则,我 便对不起那顿饭菜。我最放松的时候是我捧起一本小说或散文的时候,这时候我 的脑子里才会空空一片。我的脑子空空并非什么都不想,我只是不再想我的科研, 想我的实验,不再想我的处境,不再想我的拚搏。我用一个静静空空的脑子去享 受另外一种人生,去享受一种那些作者们向我娓娓述说的也许是我根本未曾经历 过的生活和感受,也许就是我生活中所熟悉的,但我却一直不能敏锐地观察体味 到的生活。无论是哪一种情况,都会使我感到无比的充实,我仿佛觉得自己又多 活了几年,又多了一些经验。说来,也是我的人生不足。小时候没有书读,长大 了为那一段时光的流逝而婉惜。现在有了书读,却又没有时间。我总有一种隐隐 的未偿夙愿的饮恨:什么时候才能真正过足我的书瘾呢?   五.Garage Sale   美国有一种特殊的购物方式,叫 Garage Sale 。翻译成中文绝非是车库出 售,而是在车库内的出售。这是美国家庭最常采用的一种旧货销售方式。美国人 有一种习惯,就是隔一段时间便会把家中不用的或过时了的东西清出来处理掉, 他们不会把这些东西送出去销售,这样很麻烦,而且美国也没有收购这些旧物的 商店。他们只需张贴一些广告在主要路口,人们便会按图索骥地寻找上门。他们 把车库打开,清理好的东西堆放在车库内或排列在车库前,主妇就坐在杂货的旁 边,或闲聊,或做着一些小手工活儿,热情地向每一位来客打着招呼。来客们就 在这些杂货中挑选,中意的,便去付款,你还可以向主人讨价还价。   这些东西都是极便宜的,有时会便宜到不可思议的程度,一个硬币就能买到 你几十块钱都买不到东西。相类似的情形还有 Yard Sale ,叫庭院里的出售。 说是庭院,也就是门前的草坪。说也奇怪,美国人从来没有院墙,一幢房前后都 是草地树林,面积大小不一。讲究的,会把树木或花藤种在两家的交界之处,花 草深了,树丛高了,便是天然的围墙。偶有地处旷野的人家,会在地界处用木条 搭上栏杆,篱笆不象篱笆,院墙不叫院墙,是防人呢,还是防野兽,不得而知。 我常想,院墙也是一种文化,如同服饰文化,食品文化,烟酒文化一样。美国人 根本没有中国式的庭院概念,这大概也是一种开放文化的熏陶,因此,美国人的 内心世界里也很少有围墙。我想,钱钟书先生那脍炙人口的《围城》,其寓意虽 源出于西方哲学家之口,恐怕大部分美国人是读不懂了。   另外一种形式叫 Moving Sale ,是搬家前的出售,其货物之丰自然 是Garage Sale 和 Yard Sale 所不能比的。有时候,几家美国人会联合起来, 于是,路口便会出现 Big Sale 的广告,采购者更会寻踪而来。实际上, Big Sale 也就是 Garage Sale 或 Yard Sale  。   常言说"破家值万贯"。建一个家庭不容易,那些看不上眼的生活必需品,可 购置起来却费用惊人。初来的时候,什么都需要,又什么都不敢买。穷惯了的中 国人这种心理上的煎熬真是羞于出口。逛商店的时候,一样东西总是拿起来又放 下,不下十余次。于是,一位朋友告诉我,你要是不急的话,等我们有空了,带 你去逛Garage Sale ,那里的东西非常便宜。   Garage Sale ?我根本就不懂。刚来美国不懂的东西太多了,又怕人家笑 话,不敢去问。我同大多数中国人一样,死要面子活受罪,活得太累。可是,那 种极便宜的价格又吸引了我,于是,悄悄地又问另一个朋友:什么叫 Garage Sale ?他回答的很干脆:卖破烂的!我听了,长叹了一口气:原来是卖旧货的。   中国人穷还有一些穷规矩,进当铺的,买旧货的,都为败家之象,不穷到一 定份上,中国人还是要死撑这个面子的。《目睹二十年之怪现状》上不是明明记 载着吗,破落的八旗子弟穷得吃不上饭,却还要有一件体面的裤子与老婆合穿。 这些毕竟都是一些传统的观念,都是老黄历了,我是新人,况又在美国,老祖宗 的这些规矩对我不应有太大的影响了,但我听了,心里毕竟还不是滋味。   出乎意料之外,第一次逛 Garage Sale 的收获,即使我对此根本转变了印 象。那是一个星期六的上午,刚刚从懒觉中睁开眼睛,电话便响了。朋友说让我 准备一下,十分钟后他来接我去逛 Garage Sale 。于是,匆匆爬起,洗漱毕, 胡乱塞了几口东西,门外便响起了一声喇叭。急急忙忙地钻进车里,稀里胡涂 地跟他们走。朋友开车,他的太太坐在他的旁边,一手拿着报纸,一手拿着地图 给他导向。原来,他们早已作了准备,在报上找到了 Garage Sale 的广告, 再按着广告上的地址找地图上的位置。我是第一次去这种什么 Garage Sale , 傻乎乎地坐在后面,一任他们载着我东转西转,最后停在一座房子跟前。查对一 下门牌号,对了,于是,纷纷跳下车来。   房子离路约几十公尺,隔着修剪整齐的草坪。车库的大门敝开着,看得见堆 得乱七八糟的杂物,却没有一个人在旁边。这就是所谓的 Garage Sale  吗? 我好奇地望着这幢房子。红墙,尖顶,门廊连着的就是车库,与所有的美国家庭 住房别无二样,竟看不出丝毫的商店模样。朋友的太太听了我的疑问,笑着说, 这就是美国人的家,不是商店。应该羞愧的是,我一开始就不知道 Garage 这 个单词,又不好意思问个清楚,装作明白的样子,最后还是露了破绽,出了洋 相。   因为没人,连朋友们也有点怀疑了,又拿出报纸,对着路标和门牌反复查看, 还是不错。一群人这才小心地走向近前,到了门前,从屋里走出一个黑人小伙子, 怀里抱着一只纸箱,正往车库门前搬东西。原来,我们来早了,他还没有开张呢。 听说我们是来买东西的,他很热情,让我们自己随便挑选。于是,我们就在他搬 出的东西中仔细浏览起来。   噢,东西真多,也真乱,什么玩意儿都有,穿的、用的、玩的,就差没有吃 的了,在衣食往行当中,美国的吃食最是便宜,因此,食品在这里是找不着的。 最先引起我注意的则是炊具,我几乎是一见到它们眼睛就发了亮。吃食虽然便宜, 但必须自己动手做,否则,一但别人的劳动加了进去,价格便成倍地向上翻。因 此,炊具对我是必需的、急迫的。我首先看到的是一个炒锅,上面贴着五十分的 标价,我一看真是后悔不已,因为我刚刚花了六、七美金买了一只同样的炒锅。 我把那只锅掂在手里,不无惋惜。可再便宜也不能要两只炒锅呀。放下锅再看别 的,茶杯、盘子都有,一看贴的价钱不禁乐了,有五分的,有十分的,于是,一 样样拿在手里不忍放下。刚来美国,什么都没有,过的日子就象出差旅游一样, 连漱口杯子都是简易的。平常炒菜,连个盘子都没有,都是端着锅吃的,总说要 买,念叨了几次都没买成。今天一看这个价,跟捡的差不多,于是,每样买了两 个。再一看,还有不锈钢刀,这也是我的急需,商店里一把新刀总要好几美金, 也是不忍买,平时都是凑合着用室友的菜刀,他也不是买的,一位朋友搬家送给 了他。可这里五十分就能买一把。美国的菜刀也和中国的不一样,笨头笨脑的大 菜刀这里根本看不到,只有细长的钢刀。刀刃也怪,后半部才是真正的刃,而前 半部则是锯,用起来很不习惯。俗话说,入乡随俗,只好用这种刀子又切又锯。 好在这种刀子切水果削果皮特灵,因此削果皮切菜兼用,倒省了一把刀。   我把这些都抱在怀里,继续搜寻新的目标,无意中发现一箱鞋子,于是,蹲 下来翻看。鞋子虽然穿过,但都洗得很干净。鞋子非我急需,出国时皮鞋、球鞋、 旅游鞋各自带了两双,翻看纯属一种好奇。可我却在这一箱鞋子里发现了两双白 色软皮球鞋,几乎是崭新的,我难以分辨主人究竟穿过一次没有,一看标价,仅 七十五分,我几乎不敢相信。出国前,国内正时兴软皮球鞋,一双至少几百块钱, 这里怎么会是七十五分呢?我把鞋拿在手里仔细察看,反复用手触摸,最后确证 它们是真皮。我把鞋套在脚上一试,大小合适,于是,又把两双鞋子抱在怀里。 交钱的时候,那位小伙子看我零七八碎地买了这么多,便跑进去找了两个塑料袋 子,分别把炊具和鞋子装好,送到我的手里。   朋友夫妻来得久了,当然不需要这些烂玩意,他们正饶有兴趣地围着一架缝 纫机打转。主人说这架缝纫机是他母亲买的,只用过几次,母亲老了,眼睛看不 清,便用不着这架机器了。我过去一看,标价七十五美金,我虽不知原价,但根 据我买这些东西的经验,它至少人会降到三分之一。朋友太太热衷了这架机器, 转来转去舍不得走。可要买吧,却又有犹豫,虽说便宜,可毕竟要七八十美元哪! "再说,有了机器,我不是更忙了。"她笑着对我说。这一语倒是中的,买机器花 钱不说,今后不知要贴多少时间去呢?   既然如此,那就甭买算了。可她走了好远还不时地回头去看那机器。等她铁 心走了之后,才转过脸来看我提的两个袋子,说,嗬,你倒是大丰收哪。她一一 询问了这几样东西的价钱,我乐滋滋地一一道给她听,她听了,并没有我想象中 的惊奇,反而问我:你为什么不跟他砍砍价呢?砍的话,你还可以省三分之一的 钱。我听了一楞:天哪,还砍价,这已经是象捡来的一样了。出国之前,到广州 深圳出差的朋友经常给我们侃买卖经,他们说在那儿买东西一定要学会砍价。" 要拦腰砍吗?"我问他们。在我心里,最狠莫过于拦腰砍了。"拦腰砍?拦腰砍你 非上当不行,要无情地砍!"当时听了,象听天方夜谭一样,心想中国人做生意 怎么那么精明,那么贼胆。可朋友分明对我说,这些人黑着呢,一分钱的东西索 价十分,你不无情地砍就得受他们的骗。是的,我也明白这个理,买卖的规矩是 只要还了价,卖主一认可你就不能不买了。可在这里怎么砍价呢?这里是美国啊, 我想着美国人那种诚实的面孔,心里便就不忍。   "砍砍试试,反正好玩呗。"朋友太太这样对我说。我心里想,对,可以试试, 只怕到时我砍不来呢。   我第一次逛 Garage Sale 便买了许多急需的东西,心里开心不已,从此便 对它另眼看待。当我津津有味地说与室友听的时候,他问我:有音响没有?" 没……没有。"我回忆着那一堆东西,真的是啥都有,单单没有音响。   "这家没有,别的家也会有,只要你想买,肯定能买到。"我不愿看到室友对 Garage Sale 的失望,这样对他说。于是,我们商量好,下次逛 Garage Sale ,专门找音响设备买。   从此两人各自留心。一次出去买东西,突然看到路边贴着一张红色告示," Garage Sale "几个大字一掠而过,下面的地址虽看不清楚,但一个粗黑箭头 却明确地指示着方向。于是,急忙兜车回来,沿着箭头的方向找去。一箭地之远, 见一幢房前的路边停着几辆车子,近前一看,果然是一家正在 Garage Sale 。 说也凑巧,室友想买音响,偏偏这家就有在卖,只是式样旧点。新式音响下面放 磁带,中间是收音机,上面则是激光唱盘。这台机器上面不能放激光唱盘,而是 一台老式唱片的留声机。两个音箱倒是吸引人,又大又好。仔细一看,标价仅十 五美金。我不无可惜地说:要是能放激光唱盘就好了。室友虽然看中了,对我说, 你知道能放激光唱盘的音响要多少钱吗?至少要一百五十美金。在他看来,在没 有经济实力买好的音响之前,用它来过渡一下是非常值得的,否则从国内带来的 那些磁带便没法享受。   "这台音响工作好吗?"室友开始同主人搭上了话。主人很快地走了过来扶着 音响说道,机器很好。看到室友有买的意思了,我急忙趋前小声对室友说:这里 可以讲价的,你跟 他讲讲价。上次逛 Garage Sale ,朋友太太告诉我可以 砍价,我仍记得清楚。可这么便宜的东西怎么好意思砍呢?于是怂恿室友砍砍试 试。室友是开发区人,早已谙熟此道,会意地向我点了点头。   早就听朋友们说过,美国人是非常诚实的,他们告诉你可以用的东西,你根 本不必去再试,他们绝对不会欺骗你。既使是他们准备扔掉的东西,如果他们认 为这些东西还有再用的价值,他们也会把旧东西修好,整理好,干干净净地摆在 垃圾箱的旁边,让人捡用。看来室友是不相信这一套的,他首先要证实这套音响 能不能工作,然后才能决定买否。这种买卖习惯应该是在国内开发区里训练出来 了的。早就听人传说,去广州深圳买东西,要一百二十个小心才行,否则,调起 包来,眼睁睁地就能把你给骗了。据说换钱也是这样,讲好比价,一起去银行, 各自存进去,然后交换存单,再各自取出来,方万无一失,否则以假充真,以小 充大,象变戏法似的,晃得你眼睛都看不过来。我没有吃过这个亏,可说的人个 个言之确凿,不由你不怕。来美国后,这些小心便都丢掉一边去了,这里偶尔也 听说有人抢钱,但那些把戏却是闻所未闻了,因为这里没有那些把戏的市场。美 国跟中国不同的地方很多,老实说,连犯罪都有区别。美国人要么就明目张胆地 抢,如此拐弯抹角却少有。因此,看到室友这般小心,直觉得大可不必!   一听说要试试音响,主人便急急忙忙地找线板,接插头。让这一套工作起来 确实也要忙乎一阵。试的结果,自然是一切如主人所言。于是,室友开始砍价。 我虽怂恿他砍价,可又真怕他一口报出个拦腰砍来,叫人家小瞧了中国人。"十 块钱怎么样?"室友真不愧是见过世面的人,他并没有采用广州深圳砍价的方式, 而是砍了一个连我也认为适中的价格,既达到了少花钱的目的,又显得并不过份。 主人听了,只停顿了两秒钟,便爽快地一口答应了。于是,室友高高兴兴地把这 一套东西搬上了车。   那天晚上我们非常兴奋。室友一回到家便把音响装了起来,然后塞进去一盘 盛中国的小提琴独奏曲。《梁祝》、《苗岭春早》、《在金色的炉台前》,这早 已烂熟了的中国曲子,在异国它乡听起来,就是别有一番滋味。我们把音量开得 很大,让立体音的效果在房间里回旋。我们把松软的身躯蜷进沙发,整个身心都 被音乐所陶醉。在国内,有立体声音响的家庭应该算是现代化的家庭,应该是让 人羡慕的家庭了,至少对我来说,我还没有混上。想想吧,我都是一名有十二年 医龄的外科医生了,这是一个让多少人仰慕的职业啊!如今,我们什么都不是, 说起来是一名访问学者,实际上不过是整天在实验室里干活的高级打工仔。可是, 我们仅仅花了十块钱便享受了让中国人羡慕不已的现代化,我们早已忘了舍不 得买新的音响而逛Garage Sale 的寒酸了。也许,等我们回味过来的时候,我 们的笑便会苦涩,可是,我们当时确实是很开心的。   "换一盘吧?"我这样建议着。我举着手里一盘中国电影插曲对室友说。这里 面的歌都是我的至爱。《九九艳阳天》带给我几乎还是童年的记忆,那个黑白片 子的《柳堡的故事》看得我动情极了,我只要一闭上眼睛就能回忆起二妹子那粗 黑的大辫子,就能回忆起"小牛小马,一对一对"的欢快镜头。《红色娘子军》连 歌并不是样板戏留给我的印象,我看这部电影的时候还在小学读书,连歌曾唤起 我对吴琼花悲惨命运的同情,唤起我对吴琼花成长的欢欣和对红色革命的无限向 往。我以为,我当年对女性同情的心情也绝不亚于今天女权主义者的呼唤和呐喊 了。"洪湖水,浪打浪"并没有使我想起赤卫队的大刀长矛,而是想起了这首歌曲 同我一样的悲剧命运。当我下乡插队的时候,正是它被打入冷宫的时候。而它的 解放却是我人生转倏的第一声春讯。那是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我走在我们农场 旁边的高渠上,广播喇叭里突然远远地传来了"洪湖水,浪打浪"的歌声,我一下 子惊呆了。我怕自己是听错了,便换了一个方向,把耳朵遮起来再听,千真万确, 那只有王淑珍才唱得出的特殊韵味使我真真切切地感到我并非在做梦。那一年, 随着这歌声来的就高考制度的改革,这场改革使我实现了儿时读大学的梦想,而 在我重新听到这首歌之前,我连想都没有想过我还能够去读大学。我对《英雄儿 女》的插曲似乎有特殊的感情,这不光是因为演女主角王芳的是我的表姐,而是 在那个特殊的年代里,唯有这部至真至情的影片伴随我们度过了我们文化饥荒的 青少年时代,我为自己有这样的表姐而自豪,小伙伴们也为我有这样的表姐而羡 慕。现在,当我们屋子里的歌声飘出去,美国人听了茫然不知的时候,我的心里 该有几多伤怀,几多感触啊!   此后,再有新来的中国同事的时候,我总是极力向他们推荐 Garage Sale 的好处。中国人相同的东西不多,唯有穷怕了想省钱是相通的。我有一个忘年交 的老朋友,独身一人在此工作,家里很多事情摆不开,正在犹豫回不回去的时候, 他的另外一些刚从国内出来的老朋友们对他说:忍忍吧,看在钱的份上再坚持一、 二年吧。这些老者在国内也算很有名望了,退休之年却仍然拚搏在这里,自己苦, 家里乱,为的什么?为的就是几个钱!因此,我的经验几乎可以介绍给每一个中 国人。   我在新的朋友面前自然是老大哥了,因为我比他们多的是亲身经历过的经验。 就为着这些经验,中国人之间还弄得神密莫测的,他们的理由是:这些都是我们 的钱和心血换来的,为什么要白白地告诉你们。我曾经对这种处世态度十分反感, 我觉得这些人的思维至少是不健康的。我无所谓,愿意把自己的任何一点经验和 体会都告诉后来者,为的是让他们少走弯路。可惜的是,我的这些经验太微不足 道了。   有一对苏北老乡,夫妻俩刚刚来美,也傻傻的什么也不懂。我带他们去办各 种手续,去逛商店,自然也就把 Garage Sale 的经验告诉他们,他们听了, 连说,他们最需要的是几个窗帘,他们去商店看过了,都买新的要上百块钱,没 有办法,只好先用床单衣服什么的遮住窗户。我告诉他们,Garage Sale 时旧 窗帘非常便宜,他们听了,就那么凑合着,等着机会去逛 Garage Sale 。可 巧,那阵子总也找不着机会,每次走过他们的房前,都能看见那些挂在窗户上的 不伦不类的东西。他们住的是一种单居室的房间,一条大沙发,折叠起来可以坐, 拉开了就是床,因此,白天卧室变成客厅,夜晚客厅变成卧室。这种房间窗户又 大,直直地对着外面,挂着这种窗帘,我想晚上小两口过夫妻生活都不敢开灯, 否则,非要走光不可。于心不忍,便特别留心这些信息,总想早早地带他们去买 了窗帘,也省得我这些宝贵经验吊得他们不三不四的。这之后不几天,果然找到 了广告,于是,我带他们逛了一次 Garage Sale ,他们也真的买到了一块钱 一条的窗帘,我自然十分高兴,因为这证实了我的经验的可行性。他们得了实惠 的同时,我的脸上也显得光彩。   于是,我便毫无顾忌地兜售我的这条经验了。凡新来的中国人,我都会告诉 他们,能不买的东西暂时都不要买,以后有的是机会买便宜的。我自己呢,也很 快改变了主意。刚来时,样样东西都缺手,生活实在不方便。买吧,不合算,便 写信回家,让家人在国内买,探亲的时候带出来。太太觉得很奇怪,每封信都要 带东西,锅碗瓢勺样样有,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太太很为难,这些东西怎么带啊, 还不如整个家搬去算了。她抱怨地说,都说美国好,怎么什么东西都没有?自从 有了这条途径,便觉得任何东西从国内带来都不值,赶紧再写信回家,说什么东 西都别带。太太回信说,晚了,东西已经买好了,又不能退。我回信说,买好了 送人,别带!   我的另一位朋友从北京来,听了我的介绍后很感兴趣,问我怎样去买,我说 很容易,经常有。说起来容易,可对新来者还是不容易,因为没车,寸步难行。 但是,他听后便记在了心上,晚饭后出去散步,经常注意路边有没有这种广告。 一天,他突然打电话给我,告诉我他住处附近有一家在 Moving Sale ,非常 之好,问我有否兴趣去看。晚饭后我找到他的住处,我们便一起向他说的地方 走去。他住的是市区,房子多视线短,直找到跟前才看见一家门楼上挂满了衣物。 并没有人,门上贴着一张纸条,说所有的东西均十分钱一件,买后把钱从门缝里 塞进去即可。这是一种独特的方法,我过去也未曾见。走过去仔细察看那些衣物, 都是上好的料子和做工。朋友告诉我,他是昨晚散步时发现的,已经买过了几件 觉得好,还想再买几件。于是我们一起挑选起来。   这家主要卖的是衣服。出国的时候 ,都说美国衣服贵,故特地筹款着装。 我素常并不爱工装牛仔服,以为那都是赶时髦的年轻人的事。出国买服装时,朋 友们都 劝我多买些牛仔服,多买些棉衬衣。我说,老了,还穿什么牛仔服,他 们说老什么呀,国外人都穿这些。无奈何,只好去买。谁知那些牛仔服贵得要死, 几十块钱根本买不到象样的衣服。我问:何以一条牛仔裤即要几百块钱?答曰这 是国外名牌。于是,学会了认一些国外名牌 。出来后也经常逛商店,这里的牛 仔裤也不便宜,象样点的牛仔裤也在几十美金。如今,这看起来簇新的牛仔裤  却只要十分钱,忍不住地拿起来便不愿放下了。   刚挑,忽然觉得又犯了禁忌。常听说国外的旧衣服不能买,会传染爱滋病。 朋友听了,笑着说,亏你还是个学医的,爱滋病病毒抵抗力极弱,在这样的阳光 底下活不了,怎么会通过这种途径传染呢?我笑了,说,不要见笑,虽然 是个 学医的,可到现在对爱滋病仍一无所知,并不知道它是个什么东西。这不怪我学 的不好,要知道,我们当年上学时,这个病不是还没有发现吗。   我只是瞎说说而已,实际上,我并非这么担心,我知道,这家很象有钱人, 不在乎这些小钱,所以才这样处理的。这实际上是一种变相济贫呢!我十分赞赏 美国人这种物尽其用的观点和方式,你不用,别人也许用,送给人家恐怕有面子 问题,用这种买卖形式便双方都心安理得。不象中国,富有的人家死守着,守得 东西都发了霉别人也休想去碰。没有的人家又死要面子,买旧东西怕人家瞧不起, 人穷志不穷,你们说难不难。   正说着话,房主人来了,竟是两个老太太。她笑着向我们打招呼,只问天气 好好好,根本不说买东西的事,只当没有这回事一般从我们身旁走过,掏出钥匙 开了门,又呀地一声把门关上了。于是,我们继续挑,挑满意了,数了数怀里的 件数,便把钱顺着小门缝塞了进去。   等走上大街的时候,我指着这家门前的两棵果树说,我们来美国也学会了无 人售货的方法,这在中国恐怕行不通,就好象这一树红红的果子,虽然近似野生 野长,可来来往往的人没一个去碰它们,这要在中国的话,那能让果子红呢,恐 怕早就连树叶都没有了。朋友叹了一口气说:说什么呢,这不是物资极大丰富的 原因吗。要是吃没有吃,穿没有穿,恐怕连美国人也不会那么老实了。于是,我 便想起了小时候挨饿去捋榆钱叶充饥的情景,想起了小时候去偷瓜偷桃的往事, 恐怕这都不能用小时候调皮贪玩能解释的。美国的小朋友也很多,再没有象我们 当年那种玩法了,他们玩得是夏令营,游戏机等更高级的形式。我看过一份材料, 揭露大陆大跃进后吃人肉的事实,我始终不能理解和想象这种事情,人饿极了, 超过了生理上可以承受的限度,便会退化成野兽,这是多么可哀的悲剧,那些革 命导师在天之灵,不知反思过这种事情没有。   后来,我的太太出来了,于是,一件件把我在 Garage Sale 上买的东西  数给她看,又口若悬河地给她说起 Garage Sale 的事来,听得她神乎其神 的,说也凑巧,她来不久,这所大学的家属区便组织了一年两度的例行 Yard Sale 来了。这是管理人员给大家的方便,约好同一天家家都把东西摆在家门口 出售,时间表一个星期前就送到每一家手里。这是一个非常好的机会,于是,也 早早地作好了安排和准备。   那是学校家属区的一次秋季 Yard sale 。早上第一场秋霜之后,空气清 冷,太阳明亮。门前的小树已开始换装,一伞绿树业已夹杂着红叶黄叶了。Yard Sale九点钟开始,我们去时,很多人已在家门口摆起了地摊。这看起来很有意 思 。要知道,这是美国最有名的大学的家属区,住在这里的,恐怕都要算高级 知识分子了,最起码也要是博士生吧。我不由想起国内一些文学作品中所反应的 教授卖冰糕,教授卖茶叶蛋的情景。这种反应实际上是一种发泄,是对国将不国, 民将不民的末世呼号。想想看吧,连教授都去卖茶叶蛋了,这个世界坠落的还有 什么指望?实际上这算什么呢,人的行为准则恐怕多少都要受时代的风尚所左右, 世风所及之时,许多人不想走也得跟着走。   这些话说起来容易,做起来恐怕就不那么简单了。记得小时候家里日子过得 很窘迫,一些用旧的东西不舍得丢,爸妈非要我们拿出去卖。怎么卖啊,就在小 镇的集日蹲在街口摆地摊。当时虽然还是个孩子,可怎么也接受不了,怕小伙伴 们耻笑。每当这个时候,总是把最小的妹妹推上前去,她还小,小到对不好意思 还能承受的地步。尽管如此,我们还得费尽口舌才能说动她,她也很精明,总是 在这种时候向我们提出非份要求,玩具啦、好吃的啦等等,我们也只好忍痛割爱, 牺牲一些利益作为条件。有时候根本就是搪塞,事过之后又会有其它的理由赖帐, 气得小妹妹又哭又闹,直嚷下次再不帮我们卖东西了。后来,我们插队劳动锻练, 农场里的烂苹果要去集市上出售,便派知表们担当此任。我们回城摆地摊,总是 一顶草帽盖着头,帽檐拉得低低的,男的掌称,女的收钱。碰到熟人时,收钱的 女知青便会把脸背过去接人家的钱,直到人家说:还得找钱呢,才不得不又把脸 掉过来,彼此一看,恍然大悟,便都笑开了。人总是要面子的,我想美国人一定 也是如此。克林顿总统肯定是不会出来摆地摊的,就是我那赫赫有名的内科主任 老板恐怕也不会的。但是,美国人对此的城府肯定没有中国人深 ,这一点却是 无疑的。即使有点,也是淡淡的,否则,这些莘莘学子们干吗一个个蹲在家门口, 象个猴似的呢   我的太太和女儿都是第一次逛 Yard Sale,新奇的很。但是,她们刚来美 国,因为语言上的障碍使得她们显得特别拘谨,远远地站在摊前瞅着,手不敢动, 嘴不敢张。我上前随手拿起一样东西递给她说:不要紧的,随便看,中意的就买, 不中意就走,绝对不象国内的生意人,看了半天不买货,临走时就没有好气,没 有好脸。他们不是为了赚钱,因此,脸色永远是灿烂的,语气永远是动听的。   不是为了钱?那为了什么?太太不能理解。老实说,我也不能理解。要说为 了钱,几十分钱的东西,蹲着一上午能卖几块钱呢?要知道,美国的劳动力很宝 贵,无论在哪里,一小时工作下来赚的钱都远远多于这一天的收入。后来,我女 儿曾经用了一分钱买了一样她十分喜爱的小玩意,天哪,一分钱,掉在地上都没 人会捡,她高兴,主人也高兴,能说这是为了钱吗?可不是为钱又是为了什么呢? 乐趣,为的是乐趣。我想。联系几次 Garage Sale 的经验,我觉得他们更多 的是为了乐趣,为了好玩。可仔细一想,又想不通。美国好玩的地方多的是,周 未一到,他们开着车子,拖着游艇,到处去爬山、露营、戏水。为什么要玩这些 呢?也许,这些都是,又都不是,或是兼而有之   此外,这种行为之中必定还有另外一些意义,比如说慈善,济贫等等什么的, 尽管他们不是富翁的大手笔,可整个美国社会,全体美国人民的素质中都有一种 乐于助人、替他人着想的风气,否则,为什么一张扔掉的桌子,他们总是修好了 再扔,一台要扔掉的彩电,他们总是要把各种线整理好放在电视机旁边呢?当然, 这种尽可能地方便别人并不等于牺牲自己,美国人也不会傻到无原则地牺牲自己 的程度。   那次校园的秋季 Yard Sale 主要是以服装为主。冬天要到了,他们把用 不着的冬衣挂出来,夏天过去了,他们把来年不准备再穿的衣服也挂出来。美国 人过日子总不象中国人,中国人勤俭持家的优良传统在这里见所未见,闻所未闻。 否则,怎么会商店里到处所见满满一车子一车子购物的美国人呢?新三年,旧三 年,补补连连又三年,我从小的记忆中,中国人就这么过日子的。不会缝补的主 妇自然不是好主妇,不穿补丁的人家自然会被认为是败家之子。不止一个前辈们 告诉过我,过去所谓地主富农,没有一个不是省吃俭用的,往死里下力气才积攒 下来的家业。自然,这都是穷日子过出来的生活习惯。当然,中国人也并非那种 非站着不能坐下的可怜相。改革开放之后,东西多了,物质丰富了,年轻一代便 很少有老人们的保守了。当中国人的物质财富并非那么涌流的时候,许多年轻人 便在消费上向西方欧美人看齐了,于是,就出现了超前消费,就出现了代沟。看 看美国人,从来不为今后的日子忧愁,贷款买车买房,一样生活的有滋有味,这 又有什么不好呢?何必把有限的人生几十年过得紧巴巴的难受呢?从这点想,我 就又有点认同了年轻人的积极消费。可往往等到真正消费的时候,我又会变得缩 手缩脚起来。这时,另外一些传闻又会出现在脑子里,说很多香港巨富们都是生 活的非常俭朴。传说有鼻子有眼,真假与否,不得而知。咳,中国人哪,总是也 改不掉的老习惯。   再说,没有人那么大方的生活,我们又何从买得这些价廉物美的东西,从而 又那么心满意足呢?由此可见,生活态度是不必强求一律的。那天,我很感兴趣 的是溜冰鞋、网球拍、钓鱼杆、滑雪板这一类的体育用品,可太太却说,我们刚 来,生活不稳定,要经常搬家,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买多了不好办,等以后稳定 了再说吧。我一琢磨,也是这个理,搬起家来,扔掉了可惜,带又带不走,怎么 办呢?于是,不再想,眼一闭就从这些东西前面走过去了。女儿呢,则看中了一 辆自行车,这是小型的跑车类型,在国内是非常走俏、非常昂贵的。我们当年没 舍得给她买,等她扔掉了童车向成人车过渡的时候,骑的是妈妈的26型凤凰车。 既使是成人的小型车,对她来说也是太大了,她骑不上去总是把腿别在大杠下, 一歪一拐地把车子蹬得飞快。每当看到她红扑扑的脸上直冒汗时,太太就说给她 买一辆吧。我则说,不怕,我小时候 都是这样学骑车的呢。女儿来到这里,第 一眼就看中了这种跑车型的自行车,走过去一看,标价只有十块钱。可是,我却 不同意给她买。因为在美国根本就没有骑自行车的道,骑车人总是占着快车道, 非常危险。每次开车碰到这种人,总是又气又急,因为你必须把车子慢下来,十 分小心地越过他们。不光我如此,几乎所有的开车人都懂得:汽车要让自行车, 自行车要让行人。在美国,人是第一重要的,一切都要以人为重。尽管如此,可 还有许多性急的美国人,他们总爱开快车,碰上这种司机如何了得。女儿刚来美 国,又不懂得交通规则,骑车上路怎能使人放心呢?由于我坚持不买,很扫女儿 的兴,那天上午,她一直没提起精神来,等到妈妈看中了一件衣服让她试穿一下 的时,她怎么也不肯试,厥着嘴说:我不要衣服!那是一件雪地里的外套,式样 也属国内人追求的时髦款式,红色的,领子上是白色的毛皮,只标价五块钱。太 太看中了,我也挺满意,可偏偏她不要。她还不懂得衣服的价值对我们的吸引力, 还在为不能买一辆跑车骑而记恨。   不要算了。太太说。因为出国的时候,各种衣服都备齐了,足够几年穿的, 并非急需。   就这样,我们三人总也合不拢拍子,吵吵嚷嚷的什么都没买成。只是太太象 个居家过日子的人,小打小闹的又添了一些锅碗瓢勺之类的东西。虽然没有大的 收获,可我们转得很带劲,看得很仔细,一个上午就都泡在这里了。   我们真正开始在 Garage sale 上买衣服是从教会的一次拍卖 开始。那是 一个星期六,一个朋友告知我们邻边一个小镇的教堂里有 Big Sale ,于是, 按照他所给的地址找去。这又是一种很奇特的拍卖方式。他们把教会收到的捐赠 物品分门别类地排放在几间大房里然后就坐在过道上,进去的人每人花一块钱买 个大纸袋,就用这个纸袋去挑选你需要的东西,装满纸袋为止。那天我们抱着满 满的一个大纸袋回来,回家一数,那些看起来如新的一样的衣服每件只用五分钱。 忽然想起几年前一个朋友去深圳,买了一条裤子,做工料子都非常好,他曾津津 有味地跟我们侃他买东西的杀价经。他扯着他的裤子说道 :你们知道不知道, 这条裤子他们开价多少?一百五十块!他大惊小怪地自问自答。我的薪水一个月 才二百块,这条裤子他就开价一百五十,你们猜猜,我是多少钱买来的?二十块, 我仅用二十块就把它买了下来。他说着,脸上带着胜利的骄傲。"果真如此吗? 那一定料子是假的。"有经验的人便凑上去仔细摸他的裤子,最后的鉴定是不假, 料子确实是毛的。当时我们都十分纳闷:怎么会那么便宜呢?难道他们真的会蚀 本出售?这个谜一直解不开,我忽然想道:莫非那些生意人用的也是这种进货渠 道?中国人的老话是:从上海到北京,买的没有卖的精。天下哪里有蚀本的生意 呢!   等我的一个朋友全家也来到美国之后,我们对 Garage Sale 的兴趣更大了。 那时,我们已经不是专门为买什么东西而逛 Garage Sale 了,我们纯粹把 它作为一种消遣,作为一种了解美国社会生活的方面。偶尔,我们也会为自己意 想不到的收获而高兴。一到周末,我们总是彼此打着招呼:有什么特殊安排吗? 没有,那,去逛Garage Sale 。好嘞!于是,两家人一起漫无目标地去找  Garage Sale 去了。   开始,我们对这种漫无目的地寻找根本没有经验,车一开上路就根本不知东 南西北了。我们在一个生活小区里转了两个小时之后便有了经验:当没有具体目 标时,一定不要一头钻进生活小区里,要走大路,凡有此活动的人家必定要把广 告贴到主要道路上。在这些主要干道上,你要特别注意路两边的纸条。为了安全 起见我们总是告诫司机专心看车,不要乱看,然后,一车人的眼睛都滴溜溜地盯 着路旁,通常是在一声惊呼下车已经开了过去,于是,再找一个路口拐回来,乐 此不疲地按照一条条路标前进。我们不再象开始那样,一家 Garage Sale 总 要看上半个时辰了。我们只需眼睛一扫,这家的生活状况,标价是否合理,有无 奇物可猎便会了然胸中,没物可猎时,我们草草浏览一下便又踏上新途。当我们 并没有什么东西需要再买时,我们就开始同主人们聊天、砍价。我们的砍价已非 纯属钱的问题,而是作为一种退身之计了。可是,在我们的砍价中,很少有美国 人不接受的。他们在听到你很不合理的砍价之后,通常的表情就苦笑一声,然后 点头"OK"。这个时候,最苦的还是我们,因为我们压根就不需要。很多可有可无 的东西就是这样一件件堆到家里去的。   一次办事之后返家途中,忽然看到路边有 Garage Sale 的广告,太太和 女儿几乎同时叫道:进去看看!于是,便把车子兜进小区。可当时我们身无分文, 逛得什么 Garage Sale 呢?没有钱也逛!太太和女儿都这么说。就这样,我们 身无分文地逛了一次 Garage Sale 。人总是很奇怪的,当身上装着很多钱的 时候,你对什么都会觉得无所谓,没有一样东西会使你感觉到需要。而当你身无 分文的时候,你又会突然觉得这家东西特别好,这也舍不得丢,那个也需要,对 忘记带钱后悔不已。真的带钱在身你就会买这些吗?当时,太太看中了一件标价 三块钱的风衣,这件风衣是新的,女主人没穿过,不知什么原因又要处理了。女 儿看中了一件标价二块钱的羊毛衫,她喜欢的那种式样和图案。太太摸遍了全身 才找到一个二十五分的硬币,便摇摇头说:算了,不买了。女儿把这个硬币要了 过去,说,我去跟她讨价。我笑了,人家要二块钱,你拿二十五分去讲什么?女 儿只是笑笑去了,过了一会,她拿着衣服回来了,告诉我们,她用这个硬币把它 买下来了。我们都 觉得奇怪,问她如何讲价的,她说,她拿着这件衣服问女主 人能否给她一个折扣,女主人爽快地答应了,说,一块钱吧。要二块给一块,这 也算拦腰砍了,可女儿手上只有一个子儿,于是,她接着说道:你知道,这件衣 服非常漂亮,我很喜欢,如果你只要一个 Quarter 的话,我会毫不犹豫地拿 着它转身就走。女主人听了,高兴地说:好,一个 Quarter 。于是,买卖就 成交了。我看着女儿,半年之前,她到美国人面前还吓得直往后退,如今,竟 能这般流利地表达自己的意思了,而且,她的还价那么饶有风趣,完全是美国人 的味道。此时此刻,我们全家都没有觉得讨价还价有什么不好,这里既没有美国 人瞧不起中国人,也没有中国人孤高清傲的心理折磨,有的只是开心,大家彼此 都很开心。   自从我们学会了跟美国人砍价,我们也看到了各种美国人的反应。如前所述, 大部分的美国人是不会拒绝你的要求的,他们认为只要你开口就必定有开口的道 理,因此,他们很尊重你的意见,尽管这种意见有时是很不合理的。但,有些美 国人却不愿意讲价,要多少就是多少,降一点都不容易。这也难怪,他们认为自 己的东西就值这个价钱,是不允许讨价还价的。我只碰到一个美国人,当我们跟 她讲价的时候,她大声叫道:你这样会使我破产的!我们一起笑了,说你这些东 西全部免费也不会使你破产。她叫的时候一脸严肃,听了我们的话之后,也不禁 笑了。这是我唯一碰到对砍价有如此反应的美国人。我想,在中国人来到之前, 美国人会不会讲价呢?当然会的,但是,他们讨价还价的大脑细胞肯定不象中国 人那么发达。我不由想起小时候在集市上看到一些老人讨价还价时的情景,他们 表面笑着,一句价钱的话也没有就把生意做成了。后来才晓得,所有的文章都是 在衣襟下做的,碰上真正的买主,他便会一把拉住你,把手伸到衣襟下,食指, 拇指那么一摸一碰就讲开了价,这不能说不是一种艺术。后来,一些财迷心窍的 生意人赚黑钱,才使得这种艺术发展偏向罢了,追根求源,则是起源于同一个地 方。   等我们 Garage Sale 逛得多了,我们便知道什么样的 Sale 才会有较 大的收获。除了上面所说的教会组织的 Big Sale 和校园组织的大型的联合行 动之外,你就要注意学生更换时所组织的 Moving Sale 。和中国人一样,年 轻人的消费观念和成年人不同,他们越是身无分文越是表现出不可思议的豁达大 度,表现出一切都无所谓的大手笔气派。他们的东西几乎都是好东西,可他们只 要几个小钱就会把它们处理得一干二净。他们不愿意花许多时间在这方面,尤其 是当男女朋友们一对一对的时候。这种人大方总表现得淋漓尽致。除此之外,我 们对居民区的 Garage Sale 也有了一定的经验。我们发现,在有些区, Garage Sale 的东西总是破破烂烂,见的世面多了,对这些东西已不屑一顾, 于是,再出去的时候总是说:去富人区!   于是,我们又舍弃了大路,一头扎进富人区的小街小巷。美国穷人区和富人 区显著的区别之一就房屋的疏密程度不同。那一条弯曲的小路指你去林深之处的, 则必定是富户人家。他们把房屋建造在依山傍水之处,绿林中露出洁白的屋顶。 房前会有大片的草坪,修剪整齐如刚出发廊的新郎。门前则是簇拥着的鲜花,五 彩缤纷随着季节变化。朋友指着一片山坡告诉我,那儿就是他们老板的住处,他 说他曾经去过他家,那是他们整个实验室里的一次聚会。他们老板是这所赫赫有 名的大学里的外科主任,光年薪就是几十万美金,而且他的名声遍及世界,许多 公司都有来往,其它收入则无以计数。他们家里怎么样?我问,那还用说,他们 的房子是三层楼房,地下室里有室内游泳池。算啦,我不去想象那除了游泳池之 外的装饰了。这如同买马配鞍一样,千里马都买了,谁还会再去问配什么鞍呢? 我的老板是中国人,他是这所大学消化科的主任,也是赫赫有名的学术权威了, 我也曾去过他的家里参加宴会,他的家也是藏于曲径通幽之处,我徘徊在他家门 口时,那些千年古藤老树使我犹入世外桃源,是"蝉噪林愈静,鸟鸣山更幽"的意 境。我望着那从密密匝匝的林隙中透出的灯光想道 :在那扇窗下摆上一张书桌, 清晨推开窗子,让鸟鸣、阳光和空气一齐涌进书房。坐在那样的书桌前读书写作 该有多美啊,那一定能创作出石破惊天的撼世之作来。他的客厅里全是古色古香 的中国工艺品,那一座座玻璃镐镶嵌起来的盒子里全部都是古董真品,每一件怕 都要价值连城。当时,我真有一种以为自己误入一个国内文物馆的幻觉。据说他 的父亲与廖承志有亲戚,每次回大陆都是周总理接见呢,不知道他们家得过多少 高层领导的馈赠,这些,怕都是毛主席革命外交路线的需要吧。我们一边开着车 子乱转,一边开玩笑地说,万一老板家里办Garage Sale ,我们该怎么办呢? 我说,那就正好,我们进去很很刹他一下价,看他出血不出血。朋友直摇头说, 别,别开玩笑,即使他们在 Garage Sale,我们也不能进去。奇怪的是,我们 转过好几次,在那种富人区却压根就没见过 Garage Sale ,更不要说想去 老板家里刹刹价,过过瘾了。我们纳闷,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朋友若有所思, 恍然大悟,说这种人家是根本不屑于来搞这种拍卖的,那样会掉了他们的身价。 他们有东西肯定是捐赠给慈善机构,我们在这里怎么能等到放他们的血呢?   悟出了这个道理,我们就又改变了策略。穷人区的东西不上眼,富人区又等 不到,干脆,我们去那些不穷不富或是小富人家的区域。那里的人家虽然也挨着, 却不拥挤,房屋也不陈旧,远远看去,虽不象大富人家的神密莫测,若隐若现, 却也清心悦目,看了舒服。果然,这里碰到的 Garage Sale 就是不俗,每买一 样东西都会使我们兴奋不已,津津乐道。我看中了一部遥控电话,标价八块钱。 "工作吗?""工作。"打扮得漂亮的女主人坐在那里,微笑着回答我们。"三块钱 怎么样?"她笑着点了点头。于是,我就把这部电话抱在怀里。虽然只花了三块 钱,太太还是不放心,说试试吧,我说不用试。在这点上,我是相信美国人的, 美国人讲信用,只要她说工作就一定工作。别说是卖的东西,即使是免费相赠, 既然送你,就一定可以用,不能用的东西他们也不会放在让人捡用的地方。   在另外一家,我又花了三块钱买了一部电话留言机,从此,我们家的电话便 跨入先进行列。我可以拿着听筒躺在床上、沙发上,可以自由自在地在房间任何 一个角落与人对话,而且可以一边做事一边打电话,象无数电影中女主人一样。 我们一致推举女儿在电话留言机里留言,虽然她来美国还不到一年,可她的英语 已讲得流利标准,远非我们所能比的。女儿也不推让,对着机器就讲,录下来一 放,嘿,还真行!许多朋友打电话听到女儿的留言后,都夸她英语讲得棒,大家 口口声声要跟女儿学英文,夸得女儿不知真假,轻飘飘、乐滋滋的。   在一对老夫妻的 Garage Sale 上,我用五块钱为太太买了一件皮大衣,朋 友太太看了,羡慕不已。我是第一眼就看中了那件衣服,皮子质地好,颜色亮, 衣服款式也好。当时,主人在衣领上贴了十块钱的标价,我取下衣服向老太太问 道:五块钱怎么样?老太太毫不犹豫地就答应了。太太试穿这件衣服时,大家都 觉得眼晴一亮。当国内皮夹克五百块钱一件时,我们不舍得买,及至我出国时, 当年五百块钱的皮夹克早已跃身为一、二千块钱一件了,象这样的皮大衣又该值 多少钱呢?美国这个鬼地方真是不可思议!   老太太还有一件吸引我的东西,那就是一套崭新的体育健身器材。电视上经 常做这种器材的广告,约需三百五十元一台。现在老太太 Garage Sale ,也是 新的,只要十五块钱。我不相信,指着机器问:这是卖的吗?老太太点了点头, 我怕听错了价钱,又问了一遍,她又答一遍,然后补充说道,她买回来一次都没 有用过,连安装都没有,现在少了一个部件,就把它卖了。少一个部件也不要紧, 配上呗,配上又能花多少钱呢?太太说,这么大家伙怎么运,到家又往哪里放呢? 可不是吗,租个车运的话,怕又要几十块钱,马不如鞍贵,于是,便不得不忍痛 割爱。   在 Garage Sale 上,朋友家的收获也不小,他花了二十块钱为儿子买了 一台游戏机,花了三块钱买了一台吸尘器,最可笑的是我们竟在一次 Garage Sale上买了许多新布。那一家子真也奇怪,不知为什么买了那么多的布。年已 花甲的男主人说,是他的母亲酷爱缝纫,才买了这许多布,可后来她的身体不好, 不能再做衣服了,这些布便都搁了下来。也许现在老奶奶业已过世,这些布留着 无用,还是个睹物思人的尤物,卖了也罢。朋友的太太也是一位能手巧匠,自然 是见布手痒,他们一下买了好多。布原来的标价是五十分一码,看中了一块布, 男主人便丈量,量了半天,一口砍了个半价,于是买卖就做成了。接着再挑,挑 得多了,便不再量了,参照第一批布的多少,按堆估价。那种情景不由又使我想 起了儿时的一些往事。我们小时候布都是要有票才卖的,每人一年一丈五尺布票。 纵是如此,也省着不能用完。逢到买布做新衣时,总是家里的一件大事,大人喜, 孩子乐。我们总是全家一起涌向布店,营业员们把量布的小尺子夹在耳上,熟练 地翻动着布匹,找到布头的时候,便取下耳朵上的尺子量起来。那时,大人孩子 的眼睛都盯在那把尺子上,一、二、三、四地帮着数,唯恐错了一尺。碰到爸爸 的学生当营业员,丈量布时,手扯的便松一点,我们看得清楚,心里便说不出的 畅快,多少天后还会把这种好事挂在嘴上。如今这布一堆一堆地抱,花的却是一 丁点儿的钱。主人高兴,是这些布有了去处,朋友高兴,是有这样意想不到的收 获。我问朋友太太,要这么多布干什么用呢?"便宜,这到哪儿去买啊?回去后, 这种布做床罩,这种布做沙发套,这种布做一个罩套在汽车里,这种布呢,等有 了缝纫机我可以做一条裙子,做一件衬衣……"朋友太太如数家珍,一边说着, 一边用手比划着。原来,她早已胸有成竹了。   女儿也有收获。她从来对什么衣物家俱都不感兴趣,只喜欢什么花瓶啦、绢 花啦、小手工艺品、小饰物等等。五分钱一个、十分钱一个、二十五分钱一个的 不等,由她自己去和主人商谈。美国的这些东西也是太多,五花八门,要有尽有。 光是圣诞树上能挂的,怕不下几百种。我们对女儿说,别买的太多太乱,否则, 我们家都要成杂货铺了。女儿也懂得审美了,便采纳了我们的意见。我最高兴的 还是给她买的一双旱冰鞋。美国的青年人最喜欢这种鞋子,他们不仅把它作为娱 乐和锻练的工具,还把它作为交通的工具。穿上旱冰鞋一直溜到教学大楼,然后 往地上一坐,脱下旱冰鞋,换上旅游鞋,书包一背,便进了课堂。我每每见此, 便有心给女儿也买一双,我总觉得女儿这一辈人实在缺少锻练和运动了。这样的 鞋子在商店里要五、六十元,一次 Moving Sale ,我花了二十元为她买了一 双。鞋基本上是新的,只穿过几次,因为搬家,小主人便忍痛割爱了。买了旱 冰鞋之后,我经常扶着女儿在门前的水泥地上练习。我害怕她摔伤,一步也不敢 放手,直跑得我眼也花、心也慌、气也喘、汗也淌。可是,我们都兴致勃勃。我 希望女儿能象我见到的那些美国青少年们一样,有着娴熟的技艺,有着灵巧的身 姿,有着敏捷的动作。在国内时,我也很重视女儿的锻练,去南京出差,专门为 她买了一双旱冰鞋,可国内的旱冰鞋与美国的鞋子简直不能同日而语,那种鞋子 是四个宽厚的轮子,在一般的水泥地上怎么也滑不起来。为了学会溜旱冰,我带 着女儿去物理系大楼的水磨地去练,结果跟人吵了一架,被人赶了出来。他们的 理由是这样会损坏地面,因此,不让我们溜。我估摸一个小孩子的旱冰鞋是无论 如何也划不坏地面的,否则,还叫什么水泥地呢?可人家不讲这个道理,说不能 溜就不准溜。等保卫人员也被喊来的时候,那位保卫人员认出了我是大医院里的 大夫,还算客气地劝了我一声:××大夫,走吧!   这件事当时很气,事后仔细一想,也怨自己太盛气凌人。人家是维护公共财 物,何错有之?怨只怨自己不能给孩子创造更好的条件。现在好了,条件变了, 我的房门前的水泥地虽不如昔日物理系大楼的水泥地面光滑,可鞋子的高级已完 全抵消了这种差别。若穿上这种鞋子溜在那种地面上,恐怕她站都站不起来呢! 条件变了,但这却是在美国,若还是在中国该多好啊。   直到今日,我还有一个心愿未遂,这就是我非常希望能买一顶旅游帐蓬。在 美国旅游,崇尚的是享受大自然的丰富恩赐。休假日一到,美国人多半驱车到湖 边,到森林,安下帐蓬、垂钓烧烤,等尽情在大自然中放松之后,才又回来开始 新的工作。我还没有一顶旅游帐蓬,我还没有去过这种野营,但我十分向往和渴 慕。逛Garage Sale 的时候,我见到了一顶帐蓬,也几乎是全新的,大概要一 百多块钱才能买下来,但它至少要比商店里便宜了一半。可太太坚决不让我去和 主人讲价,她说,我们还不知道会在美国呆多久呢,等定下来了再买不迟,否则, 买了又不能带回国去,怎么办呢?我的理智也和太太的一样清楚,无奈,我的心 痒痒的,围着那顶帐蓬转悠,最后才恋恋不舍地离去。   要问我们现在急需要买点什么吗?答曰,非也。但要问去不去逛 Garage Sale ,女儿还会一下子跳起来,喊着:逛 Garage Sale !逛  Garage Sale!于是,我们什么都不用准备,开车就往外走。随心所欲地兜风在 熟悉的大道上。十分钟不过,我们必定就会发现 Garage Sale 的广告,等待我 们的,也许又是一些新的发现,也许又有意外的收获,但不管有没有,我们依然 都会保持着高昂的情绪,并且还会乐此不疲的奔忙下去!   六.野 味   现代都市生活,再也不是人们向往追求的模式,即使现在的中国,活得有点 滋味的人恐怕也都会把目光投向清新宜人的风景区,自然界。当今美国人的时尚 是返朴归真,越是贴近自然的东西越是昂贵,越是贴近自然的生活越是令人向往。   当然,美国人的生活方式是不能随处乱搬的。美国人这种追求有美国人的物 质条件。首先,那无处不通的高速公路和家家必备的汽车,便使荒山僻野的独居 生活与都市生活拉成咫尺之隔,他们返回城里采购和娱乐比中国乡下人赶集不知 要方便多少。再者,无论多偏僻的住所,其室内设施的方便也是中国的乡村生活 不能比拟的,房屋盖到哪里,电就供到哪里,气就通到哪里,这是很难让人想象 的现实,这需要什么样的电力资源和燃气资源呢?至于其它的物质生活的享受, 我在其它章节里都有谈过,这里不必赘述。既然在荒山僻野之中也能享受现代生 活的物质文明,人们为什么不去大自然中陶冶性情、放松人生呢?因此,来到美 国后,最高兴做的就是在工余休息之时,去大自然中寻找生活乐趣,凡是能与大 自然接触的任何活动,我都会乐此不疲。   绿色植物对人类生活的重要性远非今天才被我们认识。清晨起身,去林间散 步,呼吸新鲜空气,自然是神清意爽,一天都会工作有劲。这不仅是绿叶需要二 氧化碳,人类需要氧气的互相获利,即使是从视觉角度,绿色植物给予人大脑皮 层的刺激也会带来生理上微妙的改变,这肯定归功于神经张力的变化对各器官功 能的调节。我非常不幸,自从考上大学,当上人人羡慕的医生之后,便渐渐地远 离了人类赖以生存的绿色世界。都市生活,行色匆匆,住得是楼房,工作的是楼 房,出门就是光溜溜的大马路,十年一瞬,那催我早生华发的诸多因素之中,单 调的青灰色恐怕就是罪恶之首。偶尔休闲日,答应带孩子去公园游玩,也是说得 多,做得少。因为每个星期日我都必须去医院查房,等我处理完病人回家之时, 都是快到做中饭的时间了,哪里还有出去游玩的兴致呢?即使出去游玩,在那非 常拥挤的城市中,处处人满为患,更别说有一点绿色的园林里了。   更不幸的是我碰上了莫名其妙的城市绿化设计者。本来,在我天天上下班经 过的市区街道两旁,有高大的梧桐,有碧玉妆成的垂柳,那是我十年城市生活中 唯一可以欣赏的绿色了。却忽然有一天,大树统统锯倒了。锯倒的理由传说不一, 有的说是为了统一市树,砍倒重栽,有的说是树高枝长,影响了电缆线,经常造 成停电,还有的说是为了整个城市规划,需街区改道。不管怎么说,十年树木, 百年树人,重新换树,哪是一天之功啊!这一锯,锯得人人心痛,不知哪一年才 又能看到一点绿色了。更可气的是我们家门前的那条大道上,锯倒大树之后,第 一年栽上了榕树,第二年又换成槐树,等到了第三年,又换成了梧桐了。三年过 去了,马路两旁仍然是光秃秃的。于是,大家便背地里议论开了,说是主管副市 长的亲戚是苗圃的个体户,大家听了,七窍都生烟。当然,这都是道听途说,果 真如此,真是丧尽了天地良心。因此,到了美国,补尝第一个心愿的,就是又能 回到绿色世界中去了。   我所居住的小城,是座非常幽静美丽的小城,只所以幽静美丽,就是因为树 多、花多、草多。我工作的实验室是在六层楼上,而这座大楼又是建在一个小山 坡上。实验室的外墙是一溜大玻璃窗,玻璃窗很高,坐在实验台前抬头远看,只 能看到一片天,雨天灰蒙蒙,晴天蓝汪汪。一天抬起头来,忽然见一枝嫩嫩的藤 叶贴着窗外的砖墙向窗内探过头来,这不是老舍先生笔下的爬墙虎吗?贴近仔细 一瞧,那根新枝好似迷失了墙路,正悬空着身子,高高地探着脑袋四处张望呢。 新抽的叶儿粉嫩的,还冒着水汽儿,微风一吹,它摇啊摇的,如同天真无邪的孩 童,浑身透明,调皮好奇。我不由想起韦应物的"一枝红杏出墙来"。我非常喜欢 这首诗,女儿还很小的时候我就教给了她。"应怜屐齿印苍苔,小叩柴扉久不开", 那是久无人迹的荒园,虽无人影,可杏红柳绿,却也热闹非凡。如今的中国还能 寻到这样的去处吗?没想到从来不知读诗干什么用的女儿竟意外地从这首诗里尝 到了读诗的甜头。那还是她读二年级的时候,有篇课文叫"春天",老师讲解时引 用了韦应物的"满园春色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下课之后,女儿为了表现自 己,问老师,你会前两句吗?问得老师不好意思,倒过来请教她,于是,她把前 两句背给老师听,为此,她骄傲了一个多礼拜,提起这件事就兴奋,从此跟我学 诗劲头更足。如今不是一枝红杏出墙,而是一枝绿叶入窗来了,于是心里感到奇 怪:这爬墙虎好生能耐,居然爬到六楼来了。我惦着脚尖向窗外看去,原来,这 楼虽是六层,可因是顺坡而建,外墙这一面平地便是三楼,一株大爬墙虎呼啦啦 铺开了半壁墙,从三楼爬过了四楼、五楼,今年春天一到,竟把头探到六楼来了。 再往远看,嗬,这里真是好景致,半个小城尽收眼底。   坡下,胡伦河终年不停地向东流淌。河边公路与小河并肩而行,五颜六色的 轿车就象胡伦河水一样川流不停。河的两岸,垂柳已成绿涤,刺槐抽着新芽。漫 山遍野都开着花,红的是野苹果、野山楂,粉的是山茶,白的是玉兰和山梨,近 的看得分明,远的就统统溶进那无边无际迷迷蒙蒙的春色里去了。   美国北部的春天来得骤,去得疾。春姑娘虽然娇美,但却不象温文尔雅的古 典仕女悄悄地、姗姗地伴着细雨而临,"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这里的春天 象活泼开朗,跳着霹雳舞的现代女郎,火急火燎,匆匆爆爆。四月还纷纷扬扬飘 着大雪,五月却不知是春天还是夏天了。那些本应错开的花期,便都一下子挤到 了一起,虽然只有两个礼拜的欣赏,但那却是灿烂的、怡人的。远远望去,树绿 远看近却青,连着天际的丛林象春姑娘绿色本底的风衣,各种颜色的花树则是镶 嵌在绿色里的图案,山岗起伏,宛如春风荡开的衣襟在摆动。这里没有高大的建 筑,林丛间隙,间断地隐露出棕红色的房顶。我们的住处离得不远,除了红色屋 顶之外,尚能看到乳白色的墙和房前一字儿排开的汽车,五颜六色,闪闪发亮。 湛蓝的天幕里,突兀地矗立着一个高大的水塔。冷眼看去,这水塔酷似我们实验 室里那种大肚子、细脖子的玻璃瓶,我天天捧着它配溶液,也常常象这个大水塔 一般倒置着。水塔是亮蓝色、太阳照去,泛着银光,既与海蓝蓝的天空有别,又 在绿色丛林之中那么耀眼。这很象独具匠心的画家,添上这么一笔,就不致于让 这绿色、青色、草色显得那么单调。   窗外是一幅美丽的画,我惦着脚尖足足呆看了半个时辰,直到我的足尖难以 承受为止。知道了这个好处,每当实验稍有一点间隙,我便会伫立窗前,先看看 爬墙虎那调皮的嫩枝又吐新须没有,又添新叶没有,然后再踮起脚尖,凝目远眺。   窗外的一幅画总是在变换着颜色。盛夏来了,那层层迭迭的密林再也不是刚 抽嫩芽时的鹅黄、蛋青、油绿了,山岗起伏处,无一不是那郁郁葱葱,那宽大密 实的叶子撑起了遮天蔽日的绿荫,远近的房舍似乎变小了,也变得神秘了,看得 人心头泛起阵阵凉意。   夏去秋来,窗外的景色变得更加诱人,丛林的颜色天天变、时时变。最早的 秋风一吹,万绿丛中开始点点殷红,串串杏黄。随着秋风的吹拂,红色渐次增多, 黄色逐渐扩展,点聚成了簇,串连成了片。再在窗前踮脚远望,绿的庄重、黄的 耀眼、红的热烈,整个大自然恰如一幅绚丽多彩的油画。   最喜爱的是这里的秋雨。绵绵的小雨飘着,远山的景色在雾气中变得迷蒙飘 渺,使人不由得想起江南的雨来。小雨淅沥沥地下着,滋润着莺飞草长的景致, 滋润着江南人感抒的情怀。"日出江花红似火,春来江水绿如蓝",江南风景是美 的,但更美的情景还是烟雨中无法诉说的惆怅和缠绵。"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 楼台烟雨中",怎么美法呢?让你自己体会去吧。   最好看的还是雨后初晴,空气清凉,能见度极好。出浴的秋娘一摆浓妆艳抹 的华贵,变得那么亮丽超俗。刚刚甩干水气的丛林,绿的更绿,黄的更黄,红的 更红,清新悦目,爽人心扉。   转瞬冬至即到,窗外飘飘洒洒地飞舞着漫天大雪。一夜之后,再立窗前,又 无端地被北国的雪景所撩拨。我自然没有《沁园春.雪》的气魄和绝唱,我所眼 里的北国世界,只不过是土里土气的下里巴人:"天地一茏统,井是大窟隆。"这 生动有趣的比喻比"银装素裹,分外妖娆"更容易进入脑子。瞧脚底下的胡伦河, 在一茏统的白色世界里,不是十足的黑不茏统吗?再看远山丛林,厚厚的积雪把 千树万树压得缩着头,弓着腰,我似乎都能听到它们沉重的喘息声。实在熬不过 压迫的,竟不知是如何才卸去这身上的重负,从层层迭迭的积雪中探出一枝半丫 来。"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哪里还有这种雅致的情趣呢?   我们的家乡也下雪,可从来没有下过这么大的雪。有一年冬天,忽然下了一 场家乡几十年未见过的大雪,把女儿兴奋的不得了,拍着手在屋子里又叫又跳: "爸爸,今天别上班了,带我玩雪。"我早起去查房,又不忍扫她的兴,便嗯呀一 声答应着。那天,我还是早早地、偷偷地溜了回来,谁知到了家里,女儿已气恼 地撅起了小嘴,埋怨我回来的太晚了。下楼一看,果然家家户户门前都堆起了雪 人,哪里还寻得到一片干净的雪来。如今这雪啊,惟余莽莽,接天连地,还不曾 有一点人迹的破坏。我把视线从远远的山岗上、树林里收回来,却意外地发现玻 璃窗外面台阶的积雪上,有两行小小的爪印,是家雀吗?我在这扇窗里还没有看 过家雀呢。但除了家雀,又有什么鸟儿会在这样的冰天雪地里留连在人家的屋檐 下呢?我胡乱地猜想着,竟一点也看不出那是因雪而兴奋的跳跃呢,还是饥寒交 迫的蹒跚步履?   好了,我在这扇窗前写得过多了。尽管它在紧张的工作间隙给过我那么多的 乐趣,可这毕竟不算是休闲日里的消遣,顶多算是忙里偷闲罢了。真正的休闲日 里,我还有数不尽的自然乐趣。   从散步开始说起吧。近几年来,留美的学生学者渐渐多了,出来探亲的老人 也多了,无论谁家的老人,到美国后最多的户外活动怕就是散步了。一方面是孤 独寂寞,孩子们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老头老太太们字识不得几个,话听不 懂几句,便只有自己围着花园庭院转悠。另一方面,老人们爱散步还是因为这里 环境的优美。老人们散步喜欢在早上,他们说睡不着,便早早地醒了,悄悄地爬 起来,轻轻地掩上门,便遛达进晨曦初露的树林里去了。   我早上无论如何也起不来,晚上的事情很多,看电视都能看到半夜,早上怎 么能爬起来呢?偶尔醒得早了,只喜欢躺在床上,听窗外鸟儿的歌唱和吵闹。我 不懂得鸟道,这里有一种鸟叫得真好听,朱红色的肚皮,墨绿色的背项,它一定 算得上鸟中的彭丽媛、宋祖英了。初春的清晨,我几乎都是被它唱醒的,虽然搅 了我的好梦,可我却不恼,伏在枕头上静静地听它千啼百啭地亮着歌喉。"好一 个卖弄的小妮子!"我总是轻轻地骂它。   我散步喜欢在下午、黄昏。春未夏初,我从实验室里回来,吃过晚饭,太阳 还会露着红红的脸儿,这时候,我就走出了家门。   我们住得是公寓房子,大家都是过客,彼此省去了过多的寒喧,点点头,笑 一笑,便算打过了招呼。走出公寓,便来到了一座小桥跟前。小桥架在一条小河 沟上面,沟很深,沟旁长满了棘条,密实的风吹不进,雨打不透。沟里哗哗的水 响。小桥只有三米长,玲珑剔透,很有苏州园林里一步两桥、三山一井的味道。 我站在桥上略停片刻便继续前进,心里想道,不知道是哪家工厂里的废水呢,不 然,哪有这么小的河沟,那么多的水呢。   接着走出约两丈远,便有私人的住家了。和公寓房不一样,私人住家一定会 有草坪,修剪得整齐,使人眼目一新。据说懒散人家若不及时剪草,影响观瞻, 单凭这一项邻居都可以告你,处以罚款。说起来美国人穿着随便,不拘小节,可 美国人讲究的地方多得是。万圣节、感恩节,你光看商店里售出的南爪、稻草、 鬼怪和火鸡,你便知道美国人对这些传统节日是多么重视认真了。鬼节之夜,孩 子们出去要糖,只要走进居民区,你看吧,家家户户门前的南爪灯千形百状,匠 心各具,你就不难想象美国人在这里花的功夫有多大,情趣有多高。中国人呢, 清明节、端午节、中秋节,尤其是住进都市里的中国人,有多少还那么看重这些 具有民族传统的节日呢?当然,美国是个移民国家。但只要你住进这个国家,你 就会发现,这是一个把最现代的生活方式同最传统的民风民俗结合得最好的国家 和人民,不要追求新的就忘记了旧的,这对于盲目追求现代化都市生活而抛弃了 许多祖宗规距的中国人来说,该是多么好的典范。故然,生活中的美国人是穿着 随便,不刻意,不古板,无拘束,但生活中的美国人却特别讲究环境的美,从来 不乱丢一片纸,不随地吐一口痰,这几乎是人人自觉遵守的公德,无需别人监督。 出国之前,每到北京上海等大城市,总见到戴着红袖章、举着三角旗的退休老人, 专捉随地吐痰的人,捉住了就罚款,任谁也逃不脱。我曾亲眼看见一位被罚款的 年青人,万般无奈地掏出五元钱,可等执勤老人一转身,他一边拚命地又往地上 吐上几口一边骂道:他妈的,一口痰五块钱!我知道他心里不服气,但多吐几口 便会降低一口痰的价钱吗?我不能理解这是什么心态。来到美国三年多,我只见 过一个人往地上吐过痰,我以为他是个中东人。当时和我一块走的还有一个白人 妇女,可她连看他一眼都没有。并不是对这种人不屑于一顾,而是怕带有责备的 眼光会伤害做错事人的自尊心。只是我看不下去,带着惊奇的眼光狠狠地瞪了他 一眼。   公共场所是如此,居家环境更是着意装修,草坪旁,小路旁,栽得是两行郁 金香,花期已过,看不出花儿是黄色的、黑色的、还是红色的,但可以想象两排 郁金香盛开时的景象。房门口小小楼台的两旁,种着一簇簇的月季,正是这一季 花开放的时候,有粉红色和白色两种,我很少见过纯白色的月季,不知是否名贵 株。月季花盘大,远远看去,象雍容华丽的贵夫人。爱花的主人这还嫌花儿不够, 于是小小门楼里也摆满了花盆,那一边一盆的吊蓝悬挂门楼两旁,细长的枝藤在 半空中旋了一个圈,又顽强地把头抬了起来,攀上那乳白色的门楼柱上。   这里花儿虽好,可毕竟都是人工培养的,我喜欢没有人工痕迹的野味儿,让 草横七竖八地长,让枝不循规距地爬,让花儿自由竞争地开,于是,我又继续往 前走。不远处又见一家人,好大的一个篱笆院子。说是院子,但并非真正的院墙 和篱笆,只是一些四季青的枝条蓬乱地长起来,主人再把它修剪整齐,便是一道 自然的绿色屏障了。这家主人一定是不习惯把自己的家私赤裸裸地暴露在路人眼 下,这才煞费苦心地在草坪四周栽培起四季青来。当代俄罗斯文学大师索忍尼辛 隐居美国二十年,莫不是也过的这种生活。   更特殊的是它的车库并不挨着住房,而是位于侧后方,车路在草坪边拐进去, 路两旁凌乱地长着各色杂树,全是野生野长的味道,几株古老的大橡树合抱般粗, 把半个天都遮了起来。更有趣的是那么近的一点车路并不是直直地通向车库,而 是略略拐了一个"S"形,于是,连小小车库也变得若隐若现,神秘莫测起来了。   我走过那绿色的篱笆,便从叶缝中向院内窥望。草坪一角摆着一架红色的儿 童滑梯,旁边是一个小小的秋千架子,秋千架子的前面则是很大的一个澡盆,这 种澡盆是充气的橡皮盆,既美观又方便实用。草坪的正中摆着一张圆桌,四把椅 子,全是乳白色,在碧绿的草地上,这种色调给人一种素雅和轻松愉快的感觉, 可以想见,烈日盛夏时,主人在圆桌边撑起一把阳伞,坐在椅子上一边慢慢地喝 着牛奶咖啡,一边看孩子们在脚前嘻戏玩耍,该是多么惬意的生活。   再看那房舍,也很不一般,四壁全是用半圆形的木柱盖成,房子外面,朝着 草坪的这两面还向外伸出一部分,很象中国式的回廊,依着回廊的栏杆,既可以 照看下面草坪上玩耍的孩子,又可以欣赏四周的景致了。房子没用颜料油漆,保 持着本质本色的古铜色,我先是喜欢这环境,再是惊叹这房子,全是木头建造, 若在中国,不知要多少造价呢?莫不是这家主人是东方人?有着这种审美和情趣 的人,血管里必定流有东方人的血液,我一边走一边想,至少,他怎么会既有中 国人的庭院概念,又有美国人野趣的薰陶呢?   这也不是我散步的去处,别在这里探头探脑地给人生了嫌疑,于是,我又往 前走。   不到十分钟,我便溜达到胡伦河边了。人见到了水,如同见到了女人,树木 花草见到了水,如同孩子见到了乳汁。人有了精神,树木花草也长得精神。不知 是谁顺着河水修起了小路,造起凉亭,架起了小桥,种起了花草,于是,我就沿 着水边的小路向前走。   左边,河水哗哗地淌着。水边长满了各种杂树与灌木,经年累月,自生自灭。 枯死的枝条树干耷拉在水里,被流水镀上了长毛的苔藓。更多的枝条则蓬勃地向 上长,你攀着我,我挤着你,使人想到人的生存,这不又是进化论的证据吗?最 终能挤出羁绊,撒向蓝天的,还是一株株粗大的垂柳。这柳也是人迹的表现,人 走到哪里,就把柳插到哪里,于是,哪里才能柳树成荫。这柳也是天生的好脾气, 插到哪里都能活,因此,中国人自古便有折柳送行的传统。人走到哪里,柳就活 到哪里,行再远路的人,只要一看到了柳,就想起了家乡,想起了故人。因此, 这小路的左边,虽然傍着河水野生野长着许多野草野藤,可还毕竟留下了刀刻斧 凿的人迹,真正没有人迹的地方还有吗?若是真正到了那种地方,我怕又不喜欢, 就如同叶公好龙一般。   小路的右边,则是修剪整齐的草坪和间隔一段便栽上的一片片草木科的花。 大概这种花好种好换,因此,只要散步,总是能看到盛开的花。   我这样慢慢地走着,欣赏着两旁的景致。前面的凉亭里已坐满了人,不知他 们谈论什么得意的事情,高声笑着,尖声叫着,若是别的地方,就冲他们这种疯 劲,我也会吓得退避三舍。可这座小城素以美丽安全著称,鲜有凶案报道,故我 也不怕,仍慢慢地走过他们的身旁。   我估摸这是一群学生,可不管是不是学生,男男女女在一起的年青人,纵情 发狂起来总使人害怕。这种害怕也是从国内带来的吗?但愿国内的年轻人们现在 都变得好了,让我的这种恐惧和担忧是一种无来由的胡思乱想。走近他们身边的 时候,我装作漫不经心地向他们偷眼看去,我看到其中的一对男女正紧紧地拥在 一起,那位年轻的姑娘大方地坐在男友怀里,同大家一起谈笑风生。不想我瞟去 的眼光刚好对上了他们的眼光,他们正在向我看呢!于是,慌忙正儿八经地把目 光挪开,谁知,还没等我把眼光收回来,他们便友善地向我打起了招呼:"哈依! "我也急忙以笑还报,大声地重复着哈依。我本来想一个人出来走走,没想到一 下子会碰上那么多人。通常,在我散步的时候,这好大的一块地方是很难碰到人 的。走过他们,我便无端地烦恼起来,烦燥的原因是什么呢?我说不清楚,总不 至于是嫉妒吧?象他们这么年纪的时候,我正在为家境的不好所困扰。那时,人 为的把人分成三六九等,阶级阵线划得人惶惶不可终日。我是可教育好的子女, 等外公民,生活没有出路,年纪轻轻便尝尽了愁的滋味。那时也有一个女友,曾 偷偷地好过,做贼一般。我不敢爱她,为的是不配,她也不敢爱我,怕得是家人 反对,断了前程。好了没多久,毕竟女孩子聪慧,看得出门道,把得住分寸,于 是,离我远去,连说个再见也没有,自此音信两茫。后来,也曾鼓起勇气再爱过, 可抛出的红线却还是没人敢接。再后来结婚成家,人就变得老成多了,心存老老 实实过日子之念,再无罗曼蒂克之想,偶与太太出现于公共场合,挨着膀子怕都 鲜有其事。"坐怀不乱"便地地道道成为我对古代英雄的崇拜。不想今日美国少年, 不仅能坐怀不乱,而且敢面对众人,开化了得,只有望其背项了。   越过凉亭,便有小桥一座横跨河上,我急忙抛开了小路,踱上小桥。这是一 座木桥,地地道道的木桥,浑身上下竟连一个铁钉都没有。桥墩桥身全用木块砌 成,给人一种敦敦实实的感觉。桥有十来米长,我常常会停在桥的当中,趴在桥 栏上,面对着夕阳,让流水一个劲地从脚下穿过。这种时候,我总是陷入一种沉 思,不!应该说是一种静止。正是那永不变换、永不止息的流水才能使我的大脑 陷入一种深沉的静止状态,一片空白,一片静谧。动和静居然能这样相互起着作 用,这真是一种不可思议的事情。   小河在我前方不远的地方稍稍拐了一个弯,这一拐,便改变了我的视野,两 岸高大的垂柳便走到了一起,水就从那千万条柳丝中流淌出来。这使我不由想起 了小时候家里张贴的一幅画,题曰:"鱼戏桃花",画得是两条肥大的鲫鱼游戏在 桃花之中。那时十分稀奇:鱼怎么会上树呢?整日里就琢磨不透这个道理。说起 来可怜,我的少年时代竟然会被这样一个问题迷惑不解,这种灵性悟性到哪里去 找?足见我是多么愚笨!忽然有一天省悟过来,这哪里是桃花呢?分明是桃花的 影子!可恨作者,竟这般愚弄少年之人,可恨,可恨!   今天,我无需作画,只要有一个长镜头的摄影机,调好镜头,等在那里,等 那水从柳枝流出来的地方有鱼儿跃起的时候,便可摄下一幅"鱼戏春柳"的画来。 我不会再用那倒影去迷惑少年了,我将得到一幅真正的鱼上柳梢之图。只可惜, 我的这个计划并未实现,我只是望着从柳梢上流过来的水发发痴想罢了。   无论是春天还夏天,我呆呆地伫立桥头的时候,那一幅画对我来说都有似曾 相识之感,这是地球多走了半圈之故,转到那半边,这不就是我的家乡吗?十里 桃红,十里柳绿,"春雨断桥人不渡,孤舟撑出绿荫来。"长长的柳丝贴着水面摇 啊摇,摇出我童年的梦来。   因为爸爸妈妈都是中学教师,我从小就生活在学校大园里。校园里也有小河, 也有石桥,小河两岸就是如此高大的垂柳。夏天的傍晚,我们在柳树林里捉"姐 儿猴",晚上,就在树荫下扫出一块空地,铺上席子纳凉。月亮高高挂在蓝天上 的时候,我们躺在树下,从柳叶的缝隙中去找月亮姑姑那掩藏带羞的脸庞。这时 候,如果爸爸也躺在身旁,就会教我们背"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最有刺激的游戏,便是夏天猛降暴雨之后,河水陡涨。那时候,石桥的旁边 有一株大柳树歪倒了身子,一枝粗大的树干便横卧在水上。于是,便爬上柳树, 站在枝干上往下跳水。树干离水面大约二、三米高,起先不敢,有几个大胆的一 领头,便一个接一个地跳下去。什么样的跳水姿势都有,先是一手捏着鼻子,一 手捂着耳朵往下一蹦,这种最原始的跳法大概出于头比脚重要不敢轻易先下的缘 故,两脚一入水,人便倏地往下沉,及触到地时,脚用劲一蹬地,人又直直地往 上冒,常常头还没露出水来,下一个已跳下来骑到了脖子上,虽然常常因此而呛 水,可依然兴致极高。这样跳了几次,觉得不过瘾,便开始出洋相,怪叫着,挣 扎着,手舞足蹈地往下倒,这一倒身子便不能垂直了,横过来"叭"地一声打在水 面上,虽然屁股被水打的生疼,但引来一阵大笑却也够味。后来,我们之中来了 个高手,在少年游泳队里训练过跳水,这才知道跳水根本没我们这个跳法,须要 头先入水。这下可难了,心想屁股先入水,打疼了也不要紧,这脑袋要先入水, 打坏了怎么办?于是,站在高高的树干上就是不敢跳。被小朋友们激急了,不甘 落后,于是牙一咬就往下栽,这一犹豫,一打软,再加本能的保护动作,便不是 头先入水,而是胸口肚皮一齐入水,"扑通"一声溅起丈高的水花,疼得捂着肚子 半天喘不过气来。默默地爬上岸来,低头一看,整个腹部红红的一片。   在我呆呆的痴想之中,每每及此,便会哑然失笑,似乎又回到了童年。   唯独到了秋天,这里的景色便不一样,那垂下来的柳丝渐渐地改变着颜色, 绿得越来越少,黄的渐渐多了,家乡什么时候见过一树桔黄的垂柳呢?诗云:" 碧云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这里不再是绿丝绦,而是黄绸带了,该如 何去描摹它呢?   大部分的垂柳并不会变成一树桔黄,而是青里透黄。细看那柳枝,外边的青, 里边的黄,同一条柳丝,下边的青,上边的黄,这很象美国姑娘的秀发。有几次 乘公车,我座位前面的美国姑娘就是如此,青灰色的发丝里也透着金黄,也是这 般上边黄的多,下边青灰色的多。我猜想,一定是她的妈妈有一头金发,她的爸 爸有一头褐色头发,所以才有她这种灰中透黄的头发。不知是树随人气呢?还是 人得了这地灵。不管怎么说,这一变,变得秋景美得多了,活脱脱的在你面前亭 亭玉立着一群天生丽质的美国大姑娘,秋水从树枝缝里流出来,象在为她们梳妆 打扮。   这座小桥的对面通向一个很大的草坪,这是大学里的一个足球场。每当我散 步到这里的时候,足球场上都会有红黄或黑白的厮杀,那呐喊声是不需要语言沟 通的。我一边静静地看着小河流水,一边听那阵阵喊杀。当夕阳在河水里收起最 后一缕余辉,流水声渐渐大了,厮杀声渐渐息了,这就是我打道回府的时候。于 是,我就离开那座小桥,又慢慢地踱着回去。   开始的散步就是这样循着老规距的日复一日,不想还会有什么新鲜。当我太 太和女儿都来了,我搬了家,换了地方,才中止了那每天傍晚的功课。可我们很 快就认识了一对美国情侣。一次,他们带我们去看大学音乐和艺术系的露天表演, 看了一会,大家都觉得没劲,他们便提议出去散步。于是,我们就跟着他们作了 一次长长的散步。   转过音乐演出大厅,穿过医学院的公共卫生系,我们便进了一个园林。园林 里是一片大树林,树林很大,阴森森的,不知向哪里延伸,里边古树参天,荆棘 丛生。在树林边上,有两亩大的花园,也许只是花园,清一色的花棵。花期已过, 不知花名,为此,我们还争论一番,我说是牡丹,太太说是芍药,两位美国朋友 说得是什么,我也没有听懂。花园的另一边,则连着一块墓地,墓地里矗着一块 块石碑,也有大树,但非常稀疏。   我们顺着花圃向前走,走过了圃园,便进入了大树林。树林里有条弯弯曲曲 的小道,恐怕专门从荆棘中辟出来供游人行走的。说是小路,不过是有人走罢了, 地上根本没有平整的路面,磕磕绊绊,高高低低,不时需要跨过横穿过小路的大 树根。地上软软的,全是腐叶和机器搅碎了的树皮。这是美国人的办法,树枝树 干多了,没法处理,便生产了粉碎机,专门粉碎这种树根树皮,搅碎了之后再撒 回树林园圃,一面清洁了环境,一面又养地肥花。我每看到这一点时,都会触景 生情想起往事。   我小时候有一个很重要的家务活,就是去扫树叶,拣树枝,妈妈会用这些枯 叶树枝烧锅蒸馒头。那是困难时期,柴火象粮食一样奇缺,扫树叶拣树枝的人多, 只要掉下一根树枝便会有多人去抢,树底下总是光溜溜的,一天不知被人扫多少 遍。一个秋天的夜晚,风狂雨骤,第一个想到的,便是该有多少落叶可扫、落枝 可拣了。天还没亮,便早早爬起,挎着篮子,去扫树叶。学校的大操场上,果然 有许多落枝,兴奋得不得了,跑来跑去,大冷的天,忙得一头汗。谁知不多会, 学校的工友来了,说不让拣树枝,我问他,为什么不让拣?他说要让拣的话还轮 到你?这话也对,难怪没人。可一想,又觉不对,不让学校外边的人拣,可我算 学校职工家属,为什么不让拣?我刚回嘴便惹恼了那位工友,一把夺过我的篮子, 朝我吼道:说不让拣就不让拣,小东西不知好歹,还是没改造好的缘故,滚!我 妈妈是右派,我最怕的就是人家揭这个血疤,于是,哭着回了家。现在想来还是 想不通,那掉在地上的树枝为什么不让拣呢?拣了我们家有柴烧,学校里也干净, 两下里都有好处啊!也许那时候的教育果真使他认为一草一木都是公共财产,我 一下拣了那么多的柴火,岂止是一草一木,那几百草,几千木啊!我出国以后听 了不少小道消息,说国内这几年乱得很,什么都有倒卖的,连导弹都是私人经销。 我不相信这些道听途说,果真如此的话,我诧异的是何以同一种教育会产生如此 极端的两种偏执呢?对于我来说,我感叹的还是我们国家太穷了,穷的老百姓真 的会为一根草而伤心流泪。来到美国,这铺天盖地的草,这铺天盖地的林,这铺 天盖地的物质财富,哪里还有心思去谈草论木呢?如今这草这木全都打碎了,铺 在脚下让你走,不滑,松软,自然,舒服,碎树皮铺的路好处甚多。偶尔见到树 皮底下的土,黑渍渍,蓝汪汪,怕都能捏出油来。   小路弯弯,树高林密,太阳终年照不进来,阴暗而潮湿,空气中透着腐草的 霉味。进林之前,太阳还明晃晃地照着,一进林子,光线立刻暗了下来,仿佛夏 日暴风雨骤然卷来的乌云。视野近了,视线浅了,眼前全是交错矗立的老树干, 光是那裂开的皱纹怕都有胳膊般粗细,更有甚者,树纹迭加,呲牙咧嘴,象苍桑 历尽的老妇,僵卧荒野,似乎都能听到那生命将近的苟延残喘。我望着那盘错在 树根之间的棘条蒿草,不免心里发毛。猛兽定然不会有,谁保定会有一条毒蛇突 然窜了出来呢?我过去插队的地方并非江南,可那里却发生了一栋毒蛇伤人的事 件,病人送到医院,连医生都不知道该如何处理。   正在胡思乱想,那树根下的叶子突然"沙沙"地响起来。这一惊不小,女儿尖 叫一声,一把抱住我的膀子,身子早躲到了我的后面。大家屏声静气,一起定睛 瞅着大树,过了好一会儿,才大摇大摆地从一堆树叶里钻出一只小怪兽来,黑灰 相间的毛色,尖尖的嘴,长长的尾巴,眼睛被长长的毛遮挡着,我想,那一定是 小浣熊吧。这种小动物很多,我常在高速公路上看到它的尸体。它一点都不怕我 们,旁若无人地一路东闻西嗅,连正眼都没瞧我们一下。"这畜牲,如此大胆!" 我心里暗想,换成中国,我非剥了它的皮不行。那张皮毛可是货真价实,做条大 衣领子足足有余。想想在北京八达岭游览的时候,有很多卖野狐皮毛的个体户, 当时想替太太买一条,能看上眼的,一问价格,保险超过五百块钱以上,是我两 个月的薪水。这种贵重皮毛的小动物,在中国怕都快被打绝迹了。为什么我在这 里就知道爱惜这些动物,一回到中国就能妄所欲为了呢?难道中国就是我行这种 坏事的地方吗?难道长在中国的小动物打得,长在美国的就打不得了,亏我还是 个中国人,我不由为自己这种想法感到羞愧。   我们在密林中磕磕绊绊地行了很久。明显地,我们是顺着一个山坡向下走。 时时,我们需要拨开挡在面前的树枝。坡度太陡,我们又常抱住一棵树干缓冲速 度。苦了太太,她没想到会走这样的路,脚上还穿着半高跟的皮鞋。气坏了女儿, 直抱怨我们这是走的什么路?我看着女儿,简直不可思议她何以有这种念头。在 我想来,她从小生长在城市里,很少有去大自然的机会,加上功课紧,失去了孩 子的许多童趣。我整天想的就是如何才能弥补一点孩子的这种损失,我以为这种 机会一定会使她兴奋不已呢,没想到她却怪话连天。如今的孩子们是怎么啦,怎 么和我们小时候不一样呢?若换成我们的童年,有这种机会一定会疯狂得连姓都 忘了。再说,这是美国朋友们带的路,美国人喜欢这种味儿,如若我们不高兴, 让他们看出来,也怪不好意思的。于是,我只好狠狠地瞪着说怪话的女儿,没想 到她竟理会不了我的意思,仍然把嘴巴厥得高高的。   终于,我们走下了山坡,走出了那片林子。没想到我们绕了一圈,从另一边 又转到胡伦河边来了。这段胡伦河野味更足,两岸都是茂密的树林,水流也被大 大小小的岩石阻割的跌嶂起伏,远远地就能听到水流的响声。   夏日的天真长,太阳还高高地挂着,照在潺潺的流水上,泛着粼粼的光。河 的中间有一块大石,把水劈成两股从它身旁绕过,一对年轻的美国伴侣,正手拉 手地走向那块岩石,水边摆着他们的鞋袜。我看见美国姑娘那高高裤管下的一双 玉腿,竟白得有点怕人。事情总是这样,追求到极至往往会走向反面。在中国人 眼里,白皮肤是姑娘们的天生丽质,爱美的姑娘哪一个不想自己有一身洁白如玉 的皮肤呢?听说香港的女艺人们都是用牛奶蛋清洗浴,为的就是那身皮肤。可真 正白过了头,在我眼里却又不美了。不管怎么说,我不该用黄种人的眼光去评品 白种人的审美,这根本就不是一回事,正如在黑人小伙子的眼里,黑的油光发亮 才是黑人姑娘的美一样。只是,陡然看到这种皮肤,给我一种糁人的感觉罢了。   一见到水,同行的美国朋友立即走下河床,鞋子一脱就下了水。他们俩也是 那般手牵手地走在水里,女的不时为足下打滑而尖叫。我们也走到水边,我鼓励 女儿下水,可她那天穿着牛仔长裤,裤管卷不高,只是由我拉着在刚没足踝深的 浅水里慢慢走着。太太不爱水,更不屑于这种又脱鞋又脱袜的样子。女儿刚走几 步觉得没劲,便又上了岸,站在一块石头上晾水气。我呢,则在水边慢慢地溜达。 忽然,在一块大石头旁边,我看见水里有几条小鱼在游荡。大石头那一边,水湍 急地流着,回旋过来的水便成了这一小片平静的水湾。我急忙招呼女儿,一听说 有鱼,女儿急急忙忙向这边跑来,鞋也没顾上穿,脚硌在河滩沙石上,她边跑边 咧着嘴倒吸着气。小鱼见人不惊,悠哉悠哉地荡着,象在家里鱼缸里一般。小鱼 直对着我们瞅了一会,忽然又把身子横过来,这一横,我们便看清了它的面目, 眼睛大大的,快占了脸的一小半,这又是物至极时必反的例证。都说大眼睛好大 眼睛好,眼睛大到这种程度也够怕人的。还好,它长在这种小鱼的脸上,使我觉 得很本分,要是长在人的脸上,那整形就不会向上翻眼皮,而是要往下拉眼皮了。 无论它是好看还是丑看,女儿倒真的喜欢它,看了一会不过瘾,便伸手去捉,再 老实的小鱼也不会白白地等着挨捉,哪里捉得住,捞了几次,水搅混了,小鱼也 没了踪影,女儿一脸的失望。我问她有没有面包,撒点吃的它就会回来了。女儿 急忙跑回去找吃的,她的小包里还真有吃剩的东西,蛋糕,小饼,她拿起来就往 水里扔。我一边捞起湿漉漉的蛋糕一边骂她:你这个小傻瓜,要把它碾成碎末, 它这么小,吃得下这么大块吗?女儿不服气,说,它不能慢慢吃吗?小鱼果然来 了,显得有点惊恐,探头探脑了一阵,觉得没事,便又大大咧咧了起来。女儿捉 鱼心切,志在必得,又要伸手去捉,被我拦住了。我说,你真笨,连鱼都不会捉, 我来帮你!   女儿抬起眼睛来看着我,并不信任的神气。我说,我小时候老干这活儿呢。 说着,我便也脱了鞋子,跨出一步,从远处下了水,慢慢地绕到小鱼的背后。女 儿一看这架式,知道有戏,立时来了精神,神秘秘地给我指小鱼的位置,我示意 她别乱动,指手划脚地把鱼吓跑了。两条傻乎乎的小鱼正贪吃着美味佳肴,不想 背后来了天敌。我把两手合起来,悄悄地从水底向小鱼伸去,我知道就那么抓的 话连我也抓不住它,我用的是兜底一锅端的战术。小时候,我就用过此法捉住了 一只很大的鳖鱼。那只鳖鱼正在河边瞅蛋,我到了跟前它也不逃,结果导致了它 的灭顶之灾。当时,我不敢用手去捉它,怕它咬我,使得就是这个法子。这一手 也着实让我的弟兄和小伙伴们佩服过。谁知,将近三十年后,我又来了这一手, 这一泼,整整一汪水全泼到了女儿身上,女儿冷不防这突然的袭击,"戈登"打了 个冷战,哆嗦着向后退了一步,还过神来便一声惊叫起来。随着这声惊叫,那条 小鱼刚好在滩上跳了几下,又一头扎进水里,这才真的一去无踪影了。   鱼没捉到,倒惹了一身腥。我的动作太猛,女儿靠得太近,我们俩都有责任。 我望着女儿,女儿也望着我,我有点歉意,她有点愠怒,可想想倒也有趣,于是, 两人便都哈哈大笑起来。   这种散步,虽然走了很远的路,虽然也穿山越岭,过河涉水,但这毕竟还是 在中心校园内,还算在家门口。有时,我们会带上吃食和饮料,开着车一路兜风, 见到好景致,随时泊车,到处游玩。累了,饿了,找一块地方,铺上一块塑料布, 大家围坐一起,又吃又喝,休息之后接着再玩,直到筋疲力尽,日薄西山,才余 兴未尽,班师回家。   春天或秋天,总是北密最好的季节。我更喜欢秋天。春天里虽然花红叶绿, 但毕竟春寒陡峭。秋天最灿烂的时候正是气候最宜人的季节。天也高,云也淡, 水也清,林也美。于是,我们就驱车沿着河边公路出游。莽莽树林向两旁退让, 一河秋水时近时远。远远地看到一架索桥横在河上,觉得有趣,便停车去看桥, 再从桥上看风景。主意打定,寻机泊车。林间泊车的车位总是一瞬间就错了过去, 于是,倒车回转,停好车,背起相机向河上走去。   遥见铁桥,近却无路。远远见高堤上一幢小房,轰然水响就从那房子背后传 来。心想那必定是我们所寻的去处,便顺着羊肠小道向那间小房走去。   转过两个小弯,路渐渐宽了,铁桥豁然跃入眼帘。及至桥边,才看见上游处 有一条大坝,水从大坝顶端泻下,虽说不上白练当空,却也气度非凡。原来,这 是一条人造瀑布。   我们踱上桥慢慢欣赏。这是一座简便的铁桥,桥身细长,铁栏瘦瘦,脚下铺 得便是木板。我不由得想起了《巧夺乌江》的电影,想起了飞夺泸定桥的十八勇 士。中国的云贵高原,山高水急,架桥不易,铁索桥便应运而生。可是,那桥身 并非坚固的钢梁,而是几条铁索,走到桥上,整个桥颤悠悠摇呀晃,比这种桥要 风险得多,也有趣得多了。这里有高山,水也慢,瞧看脚下,胡伦河冲下大坝之 后,依然那么缓缓地,悠悠地向前流。抬眼望去,下游,树遮天,树连地,胡伦 河拐弯抹角地在树林间寻找着自己的路。上游,瀑布飞跌,水声震耳,浪花飞溅, 虽是人工所致,却也巧夺天工,自然入色。我正欣赏这画呢, 女儿突然指着大堤 喊道:"爸,那上面有人。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大堤的一端,高高的石堤上 正坐着一个美国姑娘,她把两腿搭拉在堤沿下。那堤足有二十米高,溜直溜直地 陡,底下便是碎石滩和瀑布溅过耒的水洼。那样子真的有点怕人。只要稍微向前 挪挪屁股,后果便不堪设想了。我向来怕高,无论是建筑工地的脚手架还是电线 杆,一往下看,那颗心便立时悬到喉眼。记得有一次上黄山,兴致勃勃地爬天都 峰,爬到半截一看,心马上又悬了起来,手脚都酥软了,于是,再也不敢往下看。 不往下看就往上看呗,可一抬头,更是心惊肉跳,顶头的便是一个人的裤裆,无 论男女,这总不雅吧,男人的垂桔晃动,女人的卫生纸都看得清清楚楚。往下不 敢看,往上又不忍看,这下可遭了罪,便只有直直地盯着眼前的扶手.多少年过去了, 这种尴尬还历历在目.   当然,也有不怕高的人,越高越刺激,越高越平稳,我们都希望这位姑娘是这种 人,千万别有甚麽想不开的心事.   正在这时,桥下来了一个遛狗的人,他牵着一只绛红色的牧羊犬,肥硕高大, 威猛无比。他一直走到水边,在一块大石头旁站稳了脚,然后解下爱犬脖子上的 皮带,把手里的个小球"倏"地向河里扔去,然后拍着狗的屁股一声唿哨,那狗便 忽地声窜出去,往水里一跳,泅到球前,张开大嘴,一口把球叼在嘴里,扭头又 泅到主人面前。等它湿漉漉地爬上岸,还没来得及抖干身上的水,主人又把球" 倏"地扔向河心,又在那家伙的屁股上拍了一下,尖叫一声,那狗便又忽地跳进 水里,奋不顾身地向小球游去。这种训狗很给我刺激,我现在老了,往前追三十 年,我也会同狗一起跳进水里。我小时侯养狗,整天梦想着训练出一条象电影上 军犬一样的狗来,可偏偏养得是一种土杂狗,天生的小胆,尽管我们千百次拍着 它的屁股希望它能勇猛地扑过去与它的同类厮杀,然后胜利还朝,可它总是胆小 如鼠,碰到比它大一点的家伙,便丧了胆,一边呲牙咧嘴地吼着,一边向我们的 腿间退着,不是主人站在前面,不是每一次奖励的刺激,它怕早就夹着尾巴逃走 了。这很不给心高气盛的小主人面子,当年我要有这么一条牧羊犬该多神气威风 哪。   我们没有过桥,女儿指着桥下的便道说,那儿有路通向大坝。我们到大坝上 看看去吧。我低头一看,桥下沿着河水和山坡修了一条窄窄的栈道,靠水的这一 边还设有栏杆和扶手,专供游人行走。于是,我们折回头,下了桥,走上了栈道。   栈道象西湖三潭印月中的九曲桥,转了几个弯后,瀑布就在眼前了。走到跟 前,水声更响,耳膜嗡嗡一片。太太没有赞叹这飞瀑,却向上努努嘴,提高八度 嗓音向我喊道:瞧,这个美国姑娘可能真有问题呢。我抬头看去,大堤上坐着的 那个姑娘看得更清楚了。她一边晃动着她搭拉下来的双腿,一边一个劲地抽烟。 她的脸微微仰向半空,猛吸一口,然后长长地吐一阵,一股烟随着气流冲得好远, 看得分明。我也大声向太太喊道:没有问题,美国姑娘抽烟的多的是。说是没问 题,我还是又向上翻了几眼,她坐得太不是地方了。我扭过头去,再看桥底的河 滩,我没有看到河滩上的怪石,却看到了又从河里爬上来的牧羊犬,它围绕着主 人殷勤地摇着尾巴,用劲地抖着身上的水,主人并不回避那飞溅的水珠。一把搂 过狗脖,又为它套上皮带,立起身来,牵着前后撒欢的爱犬,慢慢地消失在密林 的小道上。不知怎的,我忽然想起了那哀怨的民间小调:月儿弯弯照高楼,几家 欢乐几家愁,几家高楼饮美酒,几家流落在街头。只要有人群的地方,总是既有 欢乐又有忧愁。物质生活的贫富导致了这种差别,精神生活的富足和贫乏也同样 造成这种差别。我本以为象美国这样富有的国家就没有忧愁和悲伤了呢。人啊, 怎么都难!   我们开始向坝上攀爬了,台梯几乎快成九十度角了。由于离水太近,晚风一 吹,如同下着毛毛细雨,抬头一看,天空万里无云,太阳明明晃晃。有个绕口令, 里面有一句,说"天上无云下大雨",想必就是这种情景了。本来是逆反常规的笑 话,不想生活中就有此种特例。   上得坝来, 眼前一片开阔, 湖水一下几十倍地宽了起来,明镜般地在夕阳下 泛着波光。主席当年写"高峡出平湖"想必也是经过高山峡谷的急流险滩之后忽然 见到这般水气而心胸豁然开朗的。这里自然不比长江三峡那么险峻,我也没有伟 人那般胸怀和磅礴气势,只是自然景色给予人们的感受,往往有异曲同工之妙。   这里自然也有其独特的风景,我在其他文章里也写过,密西根的秋天很美, 美就美在它颜色的动态变化中。远远望去,碧清的湖水中有蓝天,有白云,有晚 霞燃烧着的丛林。丛林是七彩缤纷的世界,红黄蓝三原色的主旋律,奏出了如此 明快的色彩变奏曲,是我这支笔无论如何也描摹不出的。   这既是景,又是画,更是诗,站在高高的堤坝上,清风徐徐拂着脸颊,真的 如醉如仙一般。面对如此绚丽的世界,忽然有一种富有的满足,苏轼在《赤壁赋》 中曾抒发过这种激情: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为其声,目遇之而 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是啊,大自然给予人的这些 丰丰富富,哪能受用之尽呢?可是,真正能把大自然恩赐的一切都视为己有的又 有几人呢?我想,此时,如果有一个百万富翁、亿万富翁的人同我站在一起的话, 我所感受的快乐必定不会比他逊色,从这一点来说,我不也是一位百万富翁吗?   最有趣的是湖边竟一连坐了好几个垂钓者,他们保持着一定距离,有的坐, 有的站,全都是神情专注地工作。我一下就被他们的甩线动作吸引住了。我小时 候钓过鱼,知道甩线很不容易,甩不直,甩不远。那时称水塘为草塘,塘里多有 水草。为了钓鱼,钓者需在塘中辟出一块无草区,约一米长的直径。鱼钩要一下 子甩到这片无草的水中,还确实要点技巧。开始怎么都甩不准,鱼钩一到水草里 就拉不上来了,为此丢过不少鱼钩,也曾脱衣下水。如今在这大湖里垂钓,讲究 的是线要甩得远,俗话说放长线才能钩大鱼。可现在的甩钩却再不象从前那般费 劲了,我看到垂钓者立起身来,把上好鱼饵的钩子一撒手,然后扬起鱼杆向前一 甩,鱼钩便飞梭一般窜去,及至水面他忽然向后一拉,把快要入水的鱼钩又拉了 回来,未等鱼钓及身,又向前甩去,如此几个来回,每甩动之后,鱼钩都会突然 向前伸得好远,及至伸到远远的湖水中。   "Hallo--"钓者见我走近,并表现出很大的兴趣,便快活地向我打招呼。这 很奇妙,我便忍不住地过去看个明白。   我打着招呼:"你今天好吗?这天气真不错!"到了美国之后,我也学会了这 种热情的见面寒暄了。   "是啊,这可是个好天气。"他一边安顿他的鱼杆一边回过头来和我说话。我 说我对你的鱼杆很感兴趣,能看看吗?听我夸奖他的鱼杆,他很得意,线还在水 里不便收杆,他便把杆屁股朝着我伸过来。我一看,原来杆未有个圆鼓轱辘,上 面绕着半轴子线。这玩意儿很灵便,收线时摇轱辘,放线时只要有一点力量便哗 啦啦放出好多,难怪他在空中甩动鱼杆时,线会一大截一大截地向前伸。   我们正在说话时,他的线突然绷紧了。"有鱼上钩!"我叫了起来。他不慌不 忙地扯紧线,然后就去摇那轱辘。一条小鱼挣扎着,甩动着的尾巴闪着鳞光,平 静的湖水被他的挣扎画出一条生动的波纹。看鱼不大,钓者锁死了轱辘,一扬鱼 杆,鱼被甩上了岸,窄窄的身条,白的耀眼。我们一起跑上前去,渔者一把把小 鱼抓在手里,我看到露出的鱼头正鼓着眼,张着嘴,鳃一张一合地煽动,那付表 情,不知是委屈,是痛苦,还是愤怒。不知怎的,我一看到这苗条的小鱼便会生 出一点怜悯,也许这是受那些著名的中国神话和世界神话的影响,我的眼里竟会 幻出由鱼变成的美丽仙子。小时候看《追鱼》电影,看得直掉眼泪,就是今天看 美国的《美人鱼》,也会为那勇敢执着追求人世间美好生活的鱼姑娘而感动。看 着这条小鱼,我不由得抬起头来,望着远远堤坝上坐着的美国姑娘,不知怎的, 我觉得他们有相似之处。   渔者熟练地把小鱼从钩上摘下来,然后弯下身子,从提包里拿出一把尺子, 把手里的小鱼放在尺子上量了量,然后一边嘟哝着:"不够大,不够大!"一边把 小鱼轻轻地放回水中。小鱼一回到水里,立刻颤动了一下,把横过来的身子吃力 地翻了过来。她毕竟挣扎得太久了,太累了,摆正了身子之后便纹丝不动了。停 了片刻,她才突然甩动了一下尾巴,回眸一看,游向了深水。   "为什么把她放走?"我虽然高兴,但不能理解,女儿和太太也不能理解。难 道这五大三粗的美国壮汉也同我一样有着细密的心思,也象我一样痴想着她能变 成一位美丽的仙女来报答他?他看着我的惊奇便笑了,告诉我这是法律规定。每 种鱼都有明文规定达到多少尺度才能扑杀,这条鱼不够长度,所以要放掉她。噢, 我这才明白他为什么要用尺子去量她的"三围"。真得感谢美国的这一条法律,使 我无端为她生出的怜悯有了交代。这也要感谢美国人的诚实,没有这种诚实,纵 然有法律,我的这种怜悯又何以得以释放呢?我们小时候,许多池塘里都会竖起 一个大牌子:人工喂养,禁止捕捞。说是禁止,何以禁得了呢?偷捕者仍不绝其 人。于是,除了招牌示人之外,还要在鱼塘里打桩下树枝,以防人偷捕。虽防了 别人,却也难为了自己,待到自己捕鱼的时候,还要花气力把下在塘里的木桩乱 树打捞出来,捞不净的,便把鱼网都损坏了。看来硬性规定不如法律走入民心, 中国和美国的最大差距也就在这里。什么时候中国人也能象美国人一样把遵纪守 法体现在生活中每一个细微的小节里呢?   垂钓者继续放线下钩,我兴趣丝毫不减地继续看他操作。他还象刚见的那样 下钩,离得近了,甩竿动作不仅看得更清,而且还听到了鱼钩带着丝丝风声向前 疾射的劲道。鱼钩被他甩到眼睛所不能及的地方去了,只有那长长的飘线还证明 它的存在。 他整理好鱼竿之后,又慢慢地坐了下来。我又朝前凑了凑,告诉他, 我很有兴趣,也想钓鱼。他笑着对我说,非常容易,去买一个执照就行了。执照? 中国人钓鱼要执照,美国人钓鱼也要执照,不知谁是先生。和他交谈才知道,美 国虽然有野生动物保护法,但只要你办了执照,照样可以钓鱼,可以捕猎。"还 可以打猎?"我更感到吃惊,因为这里的野生动物太多了,随处都可以看到,不 要说用枪,就是用根木棒都能打到。我一下子被他说兴奋了,转过头来告诉太太, 我要去买枝猎枪,申请一个执照,去打只梅花鹿来偿偿野味。我在国内做医生时, 经常去吃大餐,有一顿酒席,说是有鹿肉等野味,价格硬是翻了几倍,最后,还 不知吃了几块野味,更不知吃得是不是野味。这回要打猎,非要偿个货真价实的 野味。后来一打听,钓鱼的执照十块钱就能买到,可打猎的执照却要五百美金。 我听了一吐舌头,这样算来,既便打到了鹿,其代价也不低了。看来这真是富人 的活计了,有钱人讨得乐趣,不计较花多少钱,与我们看问题的观点是完全不同 的。单是为了这钱,也不得不把我们的兴趣吓得缩了回去。   正说着,他又有鱼上钩了。这儿真它妈的邪,鱼怎么那么憨呢?简直就是见 钩就上了。这一次动静非同小可,那鱼一上钩便把他的线扯得紧绷绷的。他一下 跳了起来,一手搂着鱼竿,一手急忙又去摇轱辘收线,可鱼儿太大,线绷得很紧, 一根鱼竿立时便象拉满弦的弓。渔者很有经验,他不忙着收线了,只是扯紧鱼竿 牵着鱼荡来荡去,等鱼累了,才又慢慢地去摇轱辘。 线越收越短了,鱼虽然没 露身影,可那水纹却使人如同见鱼一般惊喜,这使我想起了二战纪录影片中将要 浮出水面的潜艇,我想,这水底总不致于浮出那怪物来吧?正在胡思乱想,大鱼 露出庐山真面目了,先是黑黑的脑袋,微微地翘着,勉为其难的样子,如同插队 时见乡人牵着新买的小猪嵬一般,可怜的猪嵬刚刚离开妈妈,一路"嗷嗷"叫着, 拖着屁股不肯走,那半牵半拖的情景就酷似眼前的渔者牵鱼,叫人疼不是,恼不 是。   少倾,鱼身开始露出水面了,这一露,鱼儿终于耐不住这痛苦的沉默了,发 起最后一点余威,猛地一甩身子,于是,水面"哗啦啦"地拍响起来。这一折腾, 慌得渔者急忙顺着鱼的力道,一前一后地扬着手中的竿子。这是非常聪明的渔者, 不然,鱼儿垂死扑腾的力气很大,不是撕破了嘴唇,就是扯断了鱼线,果真如此 的话,那鱼儿就白受了一遭子罪,人也就空喜欢了一场。这是我小时候钓鱼的经 验。小时候钓鱼,最沉不住气时候就是鱼浮下沉的时候,总是卯足了劲向上一甩, 不是鱼钩拉直滑脱,就是线断了,后来向人讨得经验,说钓到大鱼的时候,最忌 讳用莽劲,最忌讳线一松一紧,要绷紧线,慢慢地牵。儿时经验何等宝贵,一辈 子都印在脑子里。如今见钓者用的全是我这宝贵经验,便知他身手不凡。   鱼在劈哩叭啦的水响中被牵到了水边,我和女儿一起兴奋地帮他拿鱼。那是 一条大鲤鱼,身子比我的手掌还宽,泛着金黄,脊背溜直油黑。我把它抓在手里 的时候,它还在挣扎着扭着身子,使出来的横劲累得我手痛。我看着它一张一合 着大嘴,分明是在骂我。不知怎的,我一点都不怜悯它,也许是因为它表现出蛮 横的挣扎,而不是哀哀的凄楚。这使我联想到《西游记》中黑龙潭里专做坏事的 鲤鱼精,瞧它唇边又黑又粗的两根长须,我便知道它是城腐极深而又刁狡的巫婆。 于是,我更狠地在手里用劲,使它的挣扎变成无助的哀嚎,而我的心里却无比的 畅快! 嗬,这是一条足有七八磅重的大鲤鱼。钓者开心地笑了。可他接过鱼来, 拔下鱼钩,却又欲把它放回水中。 "为什么?"我急忙问他。他笑了,说,这种 鱼只能钓着玩玩,他不喜欢。大鲤鱼啊,美国人竟不喜欢大鲤鱼。中国人逢年过 节往老岳母家里送礼的时候,总少不了大鲤鱼的。在中国人眼里,大鲤鱼应属贵 重礼品,吉祥之鱼了。看着我不无惋惜的神情,他问我:"你喜欢吗?""YES"我 连连点头。"那它就归你了!"   我们意外地得到了一条大鱼,格外地开心。女儿争着提鱼,吃力地倾斜着身 子,可大鲤鱼的尾巴还是"叭叭"地甩着地。当我也是和女儿这般大的时候,有一 年夏天发水,河水倒灌农田,一个农民在田沟里捉到了一条近十斤的大鲤鱼。农 民不舍得吃,拿到市集上去卖,有人告诉他,这么大的鱼没人买得起,除非中学 里的郝先生。于是,这个人便提着大鱼找到了我父亲。既然是慕名而来,就是舍 不得买,也推辞不掉了。父亲一狠心买下了那条大鱼。那条鱼就是我们兄弟三人 从学校里提回家的,也是这般半提半拖着,三人轮换,累得呼哧直喘,可心里甭 提多高兴。那个星期我们家烧了一大锅鱼肉,每天都吃,平日里珍贵无比的东西, 吃得我们都说象吃山芋段。这种比喻当然是中国困难时期的生活状况,不知现在 的国人能否理解。新近回国探亲的人回来都说,国内现在变化太大了,国外回去 的人都象落第秀才一样穷酸,我们听了既是高兴又是担心。高兴是的国家强,人 们富了,担心的是日后我们回去怎么办?别说国人难以理解,既使在美国,人们 也很难理解,因为山芋段既不比鲤鱼便宜,也不比鲤鱼难吃,女儿就是宁愿吃山 芋也不吃鱼的。   安顿好鱼,我们便开始过桥,因为远远地看到前面有人在走。在美国,只要 有人这般行走!则必定是个游玩去处。 又是小路,弯弯曲曲。说它小,并非小, 约五米宽,只是不是光光的柏油或水泥公路罢工了。我认为,在美国只要不是高 速公路便都算小路了,更何况这连水泥的汽车路都不是呢。不过,在美国是从来 没见过土路的,小路上照例地铺着树皮,走上去软软的,既干净又舒适。 小路 两旁没有树林,全是一人多高的蒿草野藤。小路弯弯,视野很窄,使你感觉到总 是走在蒿草之中,唯有头上的一片蓝天是广阔无垠的。我们曾经产生过几次错觉, 一条路走着走着就没了,仿佛是死胡同。可每当带着遗撼的心情走到近前时,脚 下总会又豁然延出路来。如此几次诱骗,便不知不觉地走入草莽深处。这才悟到, 原来是修路人造成的悬念,游兴大的,不断地在惋惜上添加情趣,游兴小的,不 断地给你一个谜,反正是那么一点路,走过去看看会有什么,这种探究心情便不 知不觉地引你入巷。   正是深秋季节,连蓬草棘条都呈现出灿烂的秋韵。视野之中,最多的便是蒿 草,这种草我们家乡该叫它红草吧,秋天收割下来,可以编成各色草包。可在这 里,没人管,没人收,漫天遍野,风吹飒飒,这不由使我想起张艺谋镜下那遮天 蔽日的芦苇荡,高梁穗来,风起浪涌,悲壮苍凉,这种画面总使我把它同后面的 故事联系起来,以致于我的脑子里一出现这画面便联想到一个不掘不挠的民族。 当然,这些联想都是莫名其妙的。今天,我看到美国漫天遍野的红草时总不致于 联想起这个民族吧,这个靠移民立国的民族的象征该是什么呢?因此,既便生硬 地联想,那草丛也不该表现出雄壮而是悲哀了。   我掉转头去,仔细地观看那些蒿草。 它们已经一身金黄了,挺直着身子, 整整齐齐地列在小路两旁,象是接受检阅的一列列士兵。远远望去,镶嵌在蔚蓝 色天幕里的,竟然都是那些参错不齐的红草的缨须,风一吹来,缨须摇摆着,颤 抖着,那淡淡的絮花便逐渐脱离了缨须,飞向蓝天,象薄公英的种子一样,开始 了那顽强的,谁也阻挡不了的子孙的蔓延。杂草之中错落着一簇簇的野荆,大概 是靠着这地气之灵,野荆的叶子竟象枫叶一样红得耀眼。偶而一棵两棵的野苹果 竟象一株垂柳一般,向下撒着千枝万叶。果子不大,核桃般大小,可红得却诱人, 那种暗红紫红使人感到成熟和老练,象三十岁的女人给人的感觉一样,浑身散发 出的女人韵味断然是十七、八岁的姑娘所不能媲美的,这便不由你不多看它两眼。 我感到很惊奇,一棵野苹果竟结了那么多的果子,美国这鬼地方真是让人匪夷所 思,若是当年插队的果园场里的老场长看了,不是要气得发疯吗?当年这科学那 科学,挖空心思让那果树多结果子,可结了大年,又来了小年,你说气不气。唉, 这块土地真是肥得冒了油,种也收,不种也收,记得万圣节前,正是南瓜丰收的 季节,驱车远行,见那南瓜田里一片金黄,大南瓜竟象摆的一样满。我不由得想 起大跃进闹得那些笑话,好大喜功的中国人竟然把二十亩地的小麦堆在一亩田里 去邀功, 号称亩产万斤, 不知美国的农民能否理解中国的政治笑话。我想,此时 的美国农家,忧愁的一定是如何才能尽快处置那些大南瓜,从一块田里搬到另一块 田里让人参观夸奖,怕是一没精力,二没有必要.那年秋天象賊一样快,一场秋霜之 后,骤然落雪,再次经过那瓜田,见满地南瓜尽掩雪中,心痛得我直叫可惜。眼前, 这一树秋果断然也不是为吃而结的,春天里开花,秋天里结果,竟全然是为了点缀 大自然的美景。也罢,也罢,说点什么好呢?还是慢慢地走,慢慢地看吧,不要想那 许多才好。   女儿也来了精神。她是女孩儿,对花有天生的嗜好,她开始采集野草花了, 她说要采一束好看的花插在花瓶里。北密的秋天花并非所长,春天里的花才是大 自然的公主。虽然秋叶占尽了十月的风骚,可只要你细下心来仔细观察,你会发 现秋花依然韵味十足,尤其是夹杂在野草荒棘之中的野花,更有一种朴素、自然、 素雅的魅力。 女儿仔细地搜寻着,小心地踏入草丛去采摘,不一会儿,手里便 擎满了一把。她有很好的审美情趣,一束花抓在手里,左右审视,不断调整,从 外形到颜色都有讲究。那束花在她的手里瀑散开来,有白色的满天星,有紫色的 百日草,紫萝兰,有粉色的风信子,有黄色的金盏草,蒲公英,真是五颜六色、 姹紫嫣红了。这些花虽然没有牡丹那么娇艳、玫瑰那么芬芳、虽然没有白玉兰那 般圣洁端庄、郁金香那般温文尔雅,可那一把自己采摘的野花,却也让人赏心悦 目、神清意爽。   我索性也加入女儿一起采花。采到她手里没有的,我们会为这束花增加品种 而高兴,手中已有的,我们会寻找更满意的把它置换下来。当然,我们的观点常 有不合,我以为好的,女儿偏说不好,而女儿中意的,我却不愿留下来。争论的 结果,自然是我的手里又多出一把无法处置的花来。 时有路人经过,他们都和 我们一样,是到大自然中找乐趣的。他们多牵着自己的爱犬,从小路拐弯的地方 突然转了出来。有老年夫妇,也有青年男女,看到我们父女在为花而争吵,便冲 着我们微微一笑。这一笑才使我们彼此心平气和下来。   刚刚还是晴朗朗的天,头顶却忽然飘来一片乌云。看着前边,小路弯弯似有 了尽头,不禁想到:草地该走完了吧?可小路尽头会是什么地方呢?走吧,这鬼天 气落雨咋办?不走吧,又舍不得丢下这个谜。兴许小路尽头会有更好的去处,瞧, 三三二二的游人都是从那里过来的。正当我犹豫不前的时候,女儿兴致勃勃地催 着我说:快走啊,爸爸。她手里已经是满满的一把鲜花啦,可她还未尽兴,那草 丛之中还有她的渴望和追求。   "我们回吧?"我望着天空。看着女儿噘起了嘴巴,太太说:又不是夏天,那 能说下雨就下雨呢,再走走吧。正说着,一对牵着大黄狗的年青人匆匆走过身旁。 那狗虽然不咬人,可它嗅着我们的裤管,仍然吓得女儿直往后退。还没等我们作 出继续前行的决定,头顶忽然滚过轰隆隆的一阵闷雷,这阵雷打得我们楞了神, 竟不知此为何时,身在何处?在家乡,早春的第一声惊雷就是这样打的,可那声 春雷会带给我们多少惊喜?冬眠的小虫从地底苏醒了,枯黄的草根上又开始冒出 了嫩绿的尖尖。这声惊雷打破了漫漫冬天带给人的沉闷,雷声过后一场春雨,就 又该我们去田野里发疯去了。我们挎着篮子割草捥菜,在麦地里翻跟头,打群架。 这都是遥远的往事了。可跟前这一阵雷声却把我打糊涂了。北密,从纬度来说, 几乎与东北的长春沈阳相似,既使在夏天,也很难听得到雷声轰轰的暴风雨,而 这深秋冬至,却打起了雷,下起了雨,这可真是个怪地方! 也难怪,这里虽然 是内陆,可临密西根湖和胡伦湖,其水域比陆地都大,因此,气候却象江南,只 是季节倒过来了,江南的雨下在5-7月的黄梅季节里,这里的雨却下在秋末冬至 之时,一个闷湿,一个清冷,唯有这一点差别而已。   还没等我整明白,头上便落下了雨点。"糟糕,快跑!"这漫天野地,前不着 村,后不靠店,我们又没带雨具,光着头挨淋怎么行。我这一喊,把女儿的一点 游兴全喊跑了。还没等她还过神来,我已经拉起她的手往回路跑去。尽管我们跑 得不慢,可雨点却比我们跑得还快。实际上,头上那片黑云正是从我们来的路上 涌来的,我们这一跑,倒是急慌慌地找上门了,它正张着网在那儿等着我们呢。 等我们跑上车的时候,混身上下早已往下滴水了。当我们又通过那架索桥时,远 远地看到那位美国姑娘仍纹丝不动地坐在雨里,我便确定地对太太说:这个女孩 子一定有点问题!   到果园里去摘果子也是郊游的最好去处,教会里的朋友们常会给我们送来这 些信息。什么时候摘草莓,什么时候摘桃子,什么时候摘苹果,什么时候摘樱桃, 他们知道得一清二楚。采摘水果有许多好处,一举数得。首先是经济实惠。"瓜 田不纳履,李下不整冠,"这都是过时的皇历了。我的经验是:瓜田李下,没有 不先饱个口福的。我当年插队去果园场,场长厉害得很,怕我们这些知青们把他 吃穷了,便开大会宣布:走过果园不准吃果子,吃一个罚五毛,看见不报告罚一 块。会后,我们去讨教那些老贫农,老职工,他们听了,笑而不答。老实一点的 会告诉我们:吃能吃几个,就是不能带出园子。显而易见,瓜田李下吃几个是不 算偷的。以后的实践也告诉我们,在苹果满头的树下劳动,累了,谁能不顺手摘 下果子解渴呢?因此,一走进果园,吃是算不得数的,我们每次进果园,总是吃 饱了再出来。当年在果园是如此,来到美国依然是如此。再说,自己去果园里采 摘的水果,价钱至少会便宜三分之一。其次,这采摘的水果最大的特点就是时鲜, 来到美国,几乎与时鲜绝了缘。在国内,无论吃什么都讲究个新鲜,去集市上买 菜,也是专拣刚刚下地的新鲜菜,来到美国三年多了,商店里的蔬菜水果讲起来 不贵,可一与国内的市价相比便舍不得吃,更谈不上去挑时鲜的蔬菜水果了。可 自从有了去果园采摘的机会,这种新鲜感忽然又回来了。就因为每一个都是我们 亲自从树稍上跳着摘下来的,吃起来就格外甘甜。因此,凡有机会,我们从不轻易 放过。   最初一次是摘桃子。那是个夏天,天气燥热。一清早,朋友就打电话来,问 我们去不去果园摘桃子。当时,这对我们可是个新鲜事。来到美国,还没听说有 这么个去处,于是,一口应诺。 同行的有许多人,大家约好了在果园门口集合, 于是,朋友给我送来了一张草图,标明路线。我安图索骥,驱车二十分钟,赶到 了果园。一路上,过大道,穿小路,分不清哪儿是城市、哪里是乡村,只是看见 庄稼地了,便知道有人在耕种。窗外果树渐渐多了起来,便不由得兴奋。这种情 景对我来说,有特别的亲切,那便是农场三年劳动锻炼的缘故。离开农场,在任 何地方,只要一见到果园,一见到果园里搭起的护园茅棚,便不由自主地激动起 来,仿佛那就是我当年栖身的窝棚,仿佛那满园的清香又向我涌来。   中国的果园和美国的果园并没有不同之处,还是那句老话,只不过地球多转 了半圈罢了。同样的树形,同样地排成一行行,同样的绿叶之中露出点点殷红, 同样的果实累累挂满枝头。唯有的不同是美国的果园里再也见不到护园的草棚, 果园的四周,也没有高高的灌木林带作为屏障。唯有的不同便是只要是美国的苹 果,一运到中国就会身价百倍。记得出国之前去广州佛山出差,果摊上标着美国 苹果二十元一斤,吓得我直吐舌头,这不仅是贵,而且还引起我们多少好奇:美 国真是好地方,连苹果都长得不一样。现在回国探亲的朋友们告诉我,说美国苹 果在国内市场上日渐走俏,北京街头水果摊上是论个卖的,二十元一个。于是,这 位朋友回来后猛吃苹果,说这里仅五十几分一磅,再不吃就亏了。如今,这种苹果 正满满地挂在枝头,在阳光下泛着亮光,张着笑脸,远远望去,象太阳落山后留下的 一抹绛紫云霞。   说是在果园门口集合,这是套惯了中国的用法。半个世纪以来,骄傲的美国 人几乎连国门都不要了,哪里还有什么果园大门?及至近年国内经济不景气,换 总统,调政策,可就是不见回升的势头,这才想到是否是国门没有关紧的缘故, 于是,兴起了一股美国历史上最强烈的反移民浪潮。看来,门的概念是与经济发 展分不开的,国门如家门,今天的中国夜不闭户,她不怕路人会住在家里不走 (过去的中国是门庭败落,挡不住路人的借宿,如今的中国是穷的叮当,不愁客 人不走)。昔日的美国也是夜不闭户,她的富有和豪放也不怕路人会住着不走。 可是,如今的时代真的变了,只要在领事馆里工作过的美国人,心里不仅知道作 为美国人的骄傲和自豪,也就知道了把紧国门的重要。只有中国,也还象过去一 样的老实,仍然是夜不闭户。出来的中国人最怕的就是出入海关,因为这是最让 中国人灰头土脸的地方。持有绿卡或美国公民,入关向来与外籍人不同,走得是 红色通道,昂首阔步。而出来的中国人回国,入关检查仍然同入外国国门一样困 难。和美国海关不同,中国海关只查中国人不查外国人,因此,美国佬仍然能昂 首阔步。就连爱滋病的检查,也是只查中国人,外国人则免检,你说是不是气煞 人,羞煞人!出来的中国人都有一种愿望,什么时候中国也能在签证的时候或者 入关的时候卡卡外国人的脖子,长长中国人的脸面呢?   但国门和家门毕竟还是不一样的,美国人虽然把紧了国门,可家门却敝的大 开,正如中国人国门敝的大开而家门把得很紧的一样。这就难怪我们身临果园却 找不到大门了。那只是一排低矮的房子和门前的车位,屋子里经营着果园的产品 和用这些水果做成的各种甜点。入园的手续十分简单,大可大摇大摆地进去,美 国人恐怕断断想不到还会有人大老远的独独跑来吃白食,既然来了,总是想买的, 因此,只要提着一个他们发给的竹篮就可以了。房子后面就是连绵不尽的果林, 可要采摘你想要的果种,还需他们的指点。他们用手远远地指着:往前走,右拐, 再往前走。于是,我们就一辆接一辆地把车开进了果园。   这也是一种新鲜的事情,果林之间,果树与蜀豆之间是宽宽的田埂,我们就 骑着田埂开车。昔日下田劳动是走路,沟豁渠溪之间纵跳自如,我们不怕那长长 的地头,慢慢地走过去,耗上半个时辰正是我们的自在。有一日在电视上看到江 南的农村富了,先是农民们成群结队地骑着自行车下田劳动,后来摩托车也开到 了田头,这不仅是新时代农民的骄傲,也是我们城里人的惊讶。如今车到田头自 不必说了。仅有的那几步路我们也不愿意走了。车开在田埂上另有一番情趣。打 开车窗,左手可掰下田里的棒子,右手可摘肩头的苹果。一行人喊着叫着,鸣着 喇叭相互联络着来到桃林。我们一拉溜把车泊在苹果林与桃林之间,打开车门一 个个钻了出来。   时近正午,太阳刚刚蒸发完桃林里最后一丝水气儿,若大一片林子如余热未 尽的一笼馒头,虽然闷得人透不过气来,可那馒头味却是香的。不信,你用手拧 拧,只怕空气里都能拧出淳淳的,醉人的桃味来。一路上都需要人指点的我们, 唯有见着桃的时候是不需要人指点的,我们提起篮子一涌而入桃林,背后远远地 传来朋友们的叮嘱:记住,吃饱了再摘,拣大个的!   嗬,好大的一片桃林,好大个的桃子。我说不出那桃子的品种,水蜜桃吧, 断断不是!凭心而论,这种桃子是比我们小时候钻入宅院偷吃的桃子要好,那都 是些毛桃,酸酸的,涩涩的!只是那时候肚子里连石头都能消化的味口,土坷头 都是香的,更不要说是桃子了。可它却没有家乡的水蜜桃好,这都是改革开放以 后的好时光了。记得出国之前,初夏一到,水蜜桃便铺天盖地的上市了,个大皮 薄,水多味甜。开始稍贵,七毛钱一斤,稍后即掉价,五毛、三毛,及至散集, 一块钱一堆,也不称了,我们用脸盆端着回家,连饭都不做了,光吃桃子。看着 农民们收拾箩筐,套起驴车往回赶的时候,心里直为他们叫屈:只怕这种价钱连 本都收不回来。满满一车鲜桃卖了,去商店里能买回一件象样的新衣吗?   咳,自从来到美国,什么时候这么痛快地吃过桃子呢?一是没有,二是贼贵 (天地良心,实际上是不贵),商店里摆着的,都要七、八十分一磅,水重水重, 一磅能称几个呢?美国的桃子没有家乡的桃子好吃,却比家乡的桃子好看,红红 的,黄黄的,象美国姑娘那么健康活泼。我们开始围着树转 ,看完了一棵又换 另一棵,看得眼花缭乱,不知如何是好了。有人说好东西不能多,一多就挑花了 眼,此时,我的眼正好花了,正如我过去有位同学,人长得精神,毕业后又正值 大学生吃香,提亲说媒的一起涌上门来,他大言不惭地告诉我说起码有一个连, 可怜那些条件不差的女孩子们硬是被他挑花了眼,挑到最后,别的同学都一一结 婚生子了,他还孓然一身。望着眼前的桃子,我心里透亮,无论如何,我是不能 学他。我冲太太女儿招着手:来,咱们不慌摘,先偿偿再说。说着,就冲着最满 的一枝伸过手去,也不看了,碰着一个就往下摘。谁知桃子已熟过了劲,我的动 作太急,摘了一个,却掉了两个。太太连连责怪:轻点,轻点,看你,掉了多可 惜。她走过来瞅着地下,要去拣那掉下的桃子。往地上一看,落桃满地,哪还辨 得出我掉的两个,便对太太说:算了,别拣了。嘴上那么说,心里却骂自己罪过 罪过。   中国有句老话:吃不心痛糟蹋了心痛。   事实上,我过去在果园场里锻炼时受过的训练是严格的,碰上进园摘果子, 老场长一遍一遍地提耳面命要象拿鸡蛋一样摘果子。别说掉果子摔了可惜,就是 枝上的芽芽都不让碰坏,说来年结果子就要靠这些芽芽呢。两年下来,早已娴熟 那种手法了:托着果子,往上一送,然后轻轻一拧,果子就下来了。如今老场长 不在,我也不需要表现好了,动作便完全走了样,粗暴地又拉又拽,这真应了王 铁人的那句话:人无压力轻飘飘,井无压力不出油。   我把摘下的桃子递给女儿,说:给,偿偿。女儿接过桃子,左看右看,然后 对我说:爸爸,没水洗啊?我对她说,找妈妈要纸,妈妈带着擦手纸呢。早就知 道吃是此次行动的一大优惠,因此也早有准备。可女儿接过纸擦了又擦,对我说: 爸爸,擦不行,有毛,擦不干净。问我的时候,我一个桃子都快下肚了。有了太 太递过来的一张纸对我已是奢侈了,小时候偷桃子吃,什么时候有过这种讲究呢? 手一抹,袖子一杠,这都算是文明的,小伙伴们都是看也不看,拿起来就往嘴里 塞。可女儿呢,拿着桃子左看右看,左擦右擦,就是找不到下嘴的地方。看巴金 的《家》,看琼瑶的《婉君》,里面的老人总是对着年轻人感叹:咳,时代变了, 时代变了。如今,我也有了感叹:时代真的变了。   时代变了,这是最正常不过的事了。每一代人都有自己的生活环境,怎么能 强求一致呢?女儿爱卫生、讲文明有什么错呢?可我们小时候食不饱腹,饥不择 食,又有什么错呢?不过,这些联想总使我感到好笑,我掉转头去,自顾自己, 女儿不渴不饿,只有让她讲究去了。   果林太大,只三转二转,大家便彼此走散了,起初远远地飘来话声笑语,以 后便就人静园寂了。我站定一棵树下,这棵树是我选了又选,挑了又挑的。其实 未必就好过其它,只是我选累了,随便指定一棵而已。我站在树下用纸作扇地摇 着,脸上的汗开始渗了出来,浑身开始不自在起来,说不上是痒还是痛。我知道, 这是桃子上的绒毛作的崇。既然来了,就管不了这许多,人的许多乐趣都是在自 找罪受之中。我要开始摘果子了。我用手拨开那些横在我面前垂手可得的果子, 向上瞅去。这些信手可采的桃子我总以为它不好,眼睛望着够不到的桃子,心想 那才是我所要的。终于看到一个特大的,红红的,特别诱人,心中高兴,惦起脚 尖去采,还差了一截。于是,猛地一跳,抓住那一枝拖了下来,这一拉,又有好 几个桃子砰呯落地了,心里一惊,四下看着无人,便又心安理得地去摘 我意中 的桃子。好大的桃子,胀得我手满满的,可翻过来一看,不免失望,却原来是一 个骈体的桃子。如果以两个作算的话,它不仅不大,反而小了。我拿着桃子,不 由想起十几年前的一个笑话。那时我们正在一家医院里毕业实习,晚上回来,大 家围在一起穷侃,一个同学突然发感慨,说你假如见到一个漂亮的姑娘千万不要 同她说话。这话一出口便使我们大吃一惊,兴趣陡增,忙问其中原委。他叹着气 说,如果你想保留她的美在心中的话,你就不要同她说话,因为她一开口就会使 你感到失望,不是粗俗,就是无知,一下子就把你心中的美给全毁了。不知道我 捧着这个桃子的时候,心情是否同他一样。   正在我楞神的时候,太太和女儿找我来了。女儿圆圆的脸上开始爬下了汗珠, 象一条条扭曲着的蚯蚓。她举着手中的小提篮对我说道:爸,都是小的。我低头 一看,她的篮子里果真只有寥寥数桃。我笑了,想起刚刚悟出的道理,便对她说: 别挑了,摘吧,这桃子都一样,都很好。太太走过来,手里拿着一只擦干净了的 桃子递给我说,你吃这个吧。我笑了,说已经吃了好多。她说,再吃一个不多, 这个很甜。你怎么知道很甜,我问她。她递过桃子说,你瞧,这里有个虫眼,所 以我知道它肯定甜,虫子可比我们能耐,不甜它不会吃。我一听,忍不住笑了。 这可是老果园、老经验了。买要买好的,吃要吃烂的,这是果园里的规矩,因为 无论是虫吃还是鸟吃,那个果子总是最香甜的。虫子吃那半,你就吃这一半,远 远地离着虫眼就把果子丢了,在果园里是不心痛这种浪费的。   我刚把桃子放进嘴里,突然走过来一对老年美国夫妇。一见外人,我本能地 想回避,可那个胖胖的老太太却一脸微笑着向我打招呼,我忽然悟到占这种便宜 是合情合理的,便坦然地把那一口咬下去。老太太看着我把汁水咬得四溅,说道: 真是好桃子!我连连点头跟着赞道:好桃,好桃!   我在树下吃果子的机会并不少,可从来没有这么坦然过。当年,自从老场长 宣布过他的法令,我们吃果子总是偷偷摸摸地半掩着嘴巴。男知青们迅雷不及掩 耳,就连女知青们也适应的干脆利索,那嘴巴蠕动着的速度怕是昔日的大家闺秀 所望尘莫及的。可无论怎么快,怎么藏,只要在树下吃果子,任何人搭眼就能看 得出来,只是大家心照不宣罢了。有了那种体验之后,才知道老场长干得真绝, 订下了看见不报告加倍罚款的规定。记得有一次采果子,一边摘一边吃,突然一 声喊:场长来了!我扭头一看,贼老头果然象从地下冒出来一般到了跟前,乘他 没看我,我一扬手把吃剩的半个苹果扔到了树林里。处理完毕再回头去看那些女 知青,可怜的女孩儿们反应还是慢了半拍。想不到慢有慢的招数,虽然场长只隔 数步只遥,她们也能从容地把头一低,把嘴里的苹果吐到地上,三下二下把它们 拧进沙土窝里,竟也做得痕迹不露。自此,我对"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进化论 更加笃信不移了。   等我们摘满两篮子的时候,朋友们已经坐在林边的树下了。我们提着篮子走 出桃林,朋友招呼我们:快,坐下歇歇,凉快凉快。这一招呼招呼出麻烦来了, 女儿嘟着嘴说:哼,真不合算,又热又难受,下次不来了。我笑着说,就是要的 这个味,在家里坐着舒服,可有什么趣?女儿伸过腿来说,还有趣呢,你瞧,这 里蚊子那么多,咬得我浑身都是疙瘩。我一看,了不得啦,我们倒没觉的,怎么 就把她咬成这样了呢?这样会生病的。我急忙把她拉进车里去找风油精。车厢被 太阳晒得闷热难当,我只好发动机器,打开空调,把女儿安顿在车里。出来之后, 朋友指着树荫说:坐吧,再吃几个就走。我摸着肚皮说:我已经吃够本了,多半 个都装不下。朋友开心地笑了,说,桃养人,杏害人,李子树下埋死人,桃子是 好东西,多吃点没关系。我说,是啊,是啊,我这才发现我老了,不行了,过去 在果园场里劳动,总想找个借口溜进果园,只要一进去,一连十个大苹果没问题, 如今,只几个桃子就饱了,吃不动了。   还有人没出来,我们就坐在树下闲谈,大家一起来,也等齐了一起回。我指 着树下一堆堆桃子,不解地问道:美国人为什么要采取这种销售办法呢?他们大 可以雇人来采摘,然后再到市场上去销售。雇人?雇人那有这样合算,这里的劳 动力至少要五块钱一个小时,我们自己进来摘,虽然便宜一点,可至少要值一、 二个小时的工钱啊,这样一算,他们也就不吃亏了。这可不同,雇人采摘和顾客 自己摘完全不是一回事,你瞧,这浪费多厉害。我用手指着那遍地的落果说。还 有,那一堆一堆的,肯定是人摘了,又觉得不好才倒掉的,太可惜了!大概,大 概他们也想不到会有人这么浪费吧。朋友说。听了朋友的话,我心里更感到一种 痛惜。一次摘李子,我曾看见一个人抱着李子树晃,满树的李子象下雨一般落下 来,可他,只拣了几个就走了。我痛惜的是,也许这并不是一点水果,而是比水 果更为珍贵的人的信任的丢失。来到美国,最大的一点感受是人之间的互相信任, 这种信任建立在彼此真诚的基础上,而如果有人卖弄自己的精明,贪图一些小利, 久而久之,这种信任还会再有吗?人什么都好学,千万不要学精明,许多坏事情 就是从精明开始的。我不无担心地想到:如此下去,几年以后,我们还会再有这 种机会采果?   正说着,同行的最后一对夫妇出来了,他们提着满满的两大篮桃子,个儿既 大,数量又多,两篮足足可抵我的三篮。我悄悄问朋友,结帐怎么个算法?朋友 说,五块钱一篮,能装多少算多少。能装多少算多少?我非常吃惊。慢慢地摆上 去,我自然也能多装出好多,可这种吃相太难看,让美国人笑话中国人没出息, 我不情愿。"不会啦,你真的能装,超出他们的想象,他们还会夸你呢!"那,这 种美国人真傻。我这样想道。   那对夫妇小心翼翼地把桃子放进车后厢,然后,大家纷纷上车,打道回府。 一台台机器又发动起来了,大家鱼贯着开出桃园,来到前面的小屋。一个人前去 找场主接洽,走过来一个中年妇女,谁说有桃子,便引她去车后仓里检查,数好 篮数,按篮收钱。那对夫妇果然占了便宜,那两篮桃子放在车里还过得去,若是 提出来才见丑呢,走不了两步,桃子便会塌下来。朋友说,可不是吗。有时候, 主人并不过来检查,而是坐在那里,让你提着篮子过去,这样,篮里就不能装得 太多。还是这种主人聪明,坐着不动比跑来跑去还有成效。人总是这样分成三六 九等。可我想,社会上还是跑来跑去的主人多点为好。   "那要是我不声不响,谁又知道我车厢里有桃子呢?""靠的是自觉。你不说, 人家当然不知道,你不让查,别人也不会来查,这就是美国。"   信任,还是靠彼此的信任。"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整冠"是只有中国人才能想 出来的训戒,换成美国人,是独定造不出这种句子来的。试想,一辆汽车从果园 里开出来,别人却连怀疑都不怀疑,能不让你感动彼此的信任吗?若在中国,只 怕要加执枪的门岗才行,难怪中国的果园要有大门,也难怪美国的果园不要大门。 出国之前,国营企业改革走到了十字路口,大锅饭吃得工厂一家家全都亏本,许 多厂发不出奖金,发不出工资,频临倒闭。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中国人怎么办? 就偷、偷得脸不红心不跳。一家丝织厂,成品的丝布越织越少,原来工人们下班 回家时都在腰里缠一块布,后来发现了就查,保卫人员站在门口,男的查男的, 女的查女的,连内裤都要翻一翻,象国际警察查走私辑毒一般。这是一个真实的 故事,并非要给中国人抹黑。当时听了,心里黯然神伤,不知社会主义怎么就走 到这个份上来了。若是将这一批人放到这里,真不知会发生什么样的事呢?马克 思之所以伟大,在于他犀利的眼光看透了资本主义社会的秘密,通过剩余价值把 资本家的罪恶揭露得体无完肤。社会主义光明,但却滋养着人们做人的丑陋,懒、 散、贪、占、偷、抢,只要是集体的东西,似乎就是天经地义!天哪,到底怎么 样才好?   算了,还是别说这些。天下本无事,庸人自忧之。论理,忧国忧民也轮不到 我等之辈,时时不由自主地忧忧,又常常忧不到个地方,还是到大自然中去过过 我们的快乐日子去吧!   划船,野餐,夏天来的时候,这是我们经常的户外活动。那年夏天,我们划 了好几次船。周末,人会突然地懒散坠落下来。周五晚上,尽情地看电影,听唱 片,一直折腾到很晚很晚,第二天早上一醒,太阳已高挂半空,才突然想起约好 划船野餐,于是,急忙跳起来,把孩子从睡眼惺松的半睡中拖起,匆匆忙忙地洗 漱,带上预备好了的吃食,跳上车便开走了。   又是一个晴朗的夏日,太阳明晃晃的,空气中透着丝丝凉气。我们摇开车窗, 让夏日的风尽情地吹着。我们沿着胡伦河向上游开去,离城二十里地,有一个租 船的地方,朋友们早已等候在那里了。   胡伦河本是一条动河,河水不深,可终年川流不息。站在河边,能看见流水 下清晰的河床,卵石堆砌的地方正是流水的参照物,水流冲击卵石,激起白白的 浪花,听得见哗哗水响,看得见长长的波纹。租船处临近一道巨大的水闸,闸门 一关,便关出了一片水光湖色。十五块钱租一条船,三四个人一条船,正好,我 们一家三口,一条船刚好打发。   服务生把我们带到泊船处,帮我们拢过一条条游船,那味道,恰如一个牧者 帮我们缆来一匹匹烈性的野马。尽管他会口口声声地告诉我们这是一匹多温顺的 马,可我们的心里仍除不去对它的惧怕。   女儿先上,一脚踏去便把小船踩得悠悠乱晃,吓得她失声惊叫。服务生急忙 蹲下身子,一把稳住了船头,好比一把抓住马的口僵一样,另一只手扶住了船帮, 又犹如抚摸着马鬃的安慰。太太毕竟有点经验,弓着身子上船,把重心压得不能 再低了。我呢,我要比她们老练得多。我不慌不忙地拣起船里安放好了的救生衣, 一边穿一边对已上船的女儿太太说:快,穿上这个,安全第一。瞧她们战战兢兢 的样子,我不能保证今天不翻船。   等我们披挂整齐坐上船头的时候,服务生用力推了一下船帮,指着远远的水 闸,再三咛嘱我们:不要靠近水闸,在它的前面左拐!   "荡起小船儿,暖风轻轻吹",那是过于诗情化的想象。"水中倒映着红墙白 塔,鱼儿静静地听着我们歌唱",那是小时候的梦想。我们的划船并没有那么多 的诗情画意。起初,小船象一个踉踉跄跄的醉汉,全不按着正道儿去走,斜剌剌 地就冲进了杂草树桩。当我们挣扎着拐上正道之后,就开始了无休止的埋怨。女 儿怨我,我怨太太,太太喝斥女儿。情绪糟的时候会象病毒一样传染,女儿噘起 了嘴,太太挂起了脸。   "哎-----哎哎,怎么又划这边了,划那边,那边!咳,你真笨!"当小船又 一次横过来的时候,我忍不住大声叫道。这一下真的点燃了导火索,太太猛地把 浆一丢:谁笨?你才笨呢,我不划了!好,好,不笨,不笨,你不划我自己划, 看我能不能把船划走,你简直是在帮倒忙!我并不知道退让太太,火爆爆地冲着 她。   于是,我慢慢拨正船头,一边两下的左右挥舞起船浆。小船真的听话了,在 我的喘息声中轻盈地划破水面,走上了正道。不远,便看到了红色漂浮物的禁区 线,左手拐去,见有一个小小的涵洞,朋友们已驶船进了涵洞 ,远远地向我们 招手,冲着我们高声喊道:往这边走-----   涵洞很窄,只有两条小船宽,船至洞中,立时就感到船底水流加快了,加之 我的驾驭技术不熟,船头"砰"地一声撞在涵洞的水泥壁上。太太也顾不上睹气了, 操起浆用力地顶着洞壁,试图用反冲的力量拨正船头。谁知,船头与洞壁象两块 磁石一样吸在一起,两只浆一起顶着,船身还是磕磕碰碰地擦着洞壁穿过了涵洞。   一出涵洞,河水再也不是那么阔平,胡伦河还了它本来的面目,窄窄的河身, 湍急地流淌,两岸枯树野藤,杂草丛生。我们放船河心,流水托着我们前行,竟 比开始时省劲多了。两岸的野味儿增添了我们的情趣,吵嘴的闷气早飞云霄之外。 轻舟宜人,我们竟体会到了李白《早发白帝城》的喜悦心境,两岸虽不是猿声长 啼,却也是百鸟的欢唱。"扑簌簌"白色海鸥飞起水面,"啾啾啾"红嘴水鸟栽入水 中;悠悠哉野鸭三二成群,热乎乎鸳鸯成双入对;"哗啦啦"鱼儿跃出水面,"叽 叽叽"松鼠逐上树梢。女儿既担心栽入水中的小鸟会不会淹死,又害怕纵跳的松 鼠失足落水。跃出水面的鱼儿会引起她的惊喜,悠荡荡的鸭群会引发她的遐想: 爸爸,我们划到岸边去捡鸭蛋吧。上个礼拜一位阿姨给她送来几只野鸭蛋,我们 为她做了一顿香喷喷的蛋炒饭,气得她跳着脚地嚷道:谁让你们把我的鸭蛋吃了? 原来,她的计划是想用这几只蛋孵出小鸭来呢。今天,看到了鸭群她又想起了鸭 蛋。我一边搜寻着岸边一边对她说,你仔细瞅着,看有没有窝,鸭子生蛋会生在 窝里。我记事很早,大约在三、四岁时,跟一群大孩子上山玩耍,不想竟被我发 现了一只正在孵蛋的野鸡。那只野鸡不怕人,及至我走到跟前都不飞走,我伸手 一抓,野鸡才卟楞楞地沿着山梁飞下山去。野鸡没抓住,我手里留下了它一根长 长的尾毛。那些大孩子们见飞走了野鸡,一起抱怨我。大概论资格,断论不上我上 去捉野鸡的,如果换个人,说不准那只肥硕的野鸡已经捉在手里了。痴痴地望着野 鸡飞下山梁,我把埋怨全装在了肚子里,我后悔动作太慢,冲得不快,否则就不会让 它飞走,而且真的后悔了一辈子,时时记起。好在飞走了野鸡,留下了一窝蛋,每人 分得两个,回家煮了,竟比山珍海味还好吃,也是一辈子时时记起。   正在胡思乱想,不想船头又偏了,及至发现,越矫越偏,小船经直地向岸边 冲去。岸边林密枝茂,散着伸向水里,足遮去了几米宽的水。看看没救了,我只 好把浆一抱,头一缩,大声喊道:快趴下!话未毕,小船便刷啦啦地拨开树丛, 顶到了岸边,头上也同时沙沙地象落下了一阵雨。这小船恰如可恨的坏孩子一般, 一但上了野道,劲就特别大,及至砰地一声撞到了岸边的礁石,船身猛地震荡一 下之后,小船才停下来。我把浆插在沙石里用力地撑着,才又把小船慢慢地撑离 了岸边。出得树林,相互一瞧,天哪,枯叶,尘灰,毛毛虫,竟落得满满一身。 我急忙喊着女儿别动,手忙脚乱地帮她把身上的小虫子全都掸掉,吓得女儿再也 不要上岸去找鸭蛋了。   原来这野味看着倒也有趣,却如此不堪受用!   船重回河心,再也不敢胡思乱想,便集中精力划船。我虽没有薛宝钗"好风 凭借力,送我上青去"的清志寄怀,却也有"好船借水力,送我去下游"的实惠。 船借水力,竟健步如飞,大有"两岸猿声啼不住" 的境意。远远地看到前面的朋 友们了,此时,太太也配合默契,她也想追上朋友们,人多说说话儿,热闹一点。 船轻水急,小舟如飞, 朋友们越来越近了,及至近前,才看清原委, 原来朋友这 条船竟搁浅了。仔细一看,这里的河床象一条坝一样突然高了起来,这一高,水 爬上床坝之后便猛地向下跌去,形成了一道急流险滩。朋友的小船正搁在这道河 床上,我们到时,船头刚刚爬过浅滩,夫妻俩正用劲顶着滩石,小船象一条大鱼 在浅水中扭动着身子,半个船身一过,刚要跃入深水中去,不想船身突然一歪倾 斜过来,这一斜,他们的六岁儿子突然"卟嗵"的一声栽下船去。妈妈见儿子落水, 急忙起身去拉,还没站起来,小船便整个扣了过来。慌乱中,妈妈拉儿子,先生 拉太太,好在水不深,等他们惊恐未定地从水中爬起来的时候,小船早已漂走好 远了,好在儿子在怀,妻子在怀,别的也就顾不上了。   这一幕眼睁睁地发生在眼前,可我们却爱莫能助。我素以眼明手快自称,记 得小时候,一个乡下人赶集,拉着平板车,车上新买的一个大瓦罐,突然,车子 一震,瓦罐倒了,咕碌碌往下滚。周围的人看了,齐声"哎哎"的叫着,却都站着不 动。我隔得好远,几个鱼跃步窜到近前,轻轻拖起了正往下掉的大瓦罐。待拉车人 掉头弄清了怎么回事,一定要抓把花生给我,表示感谢。如今,我与朋友的船并不远, 可我只能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惊恐,翻船,自救。我想,如果想训 练一个人镇定自若的话,一定要选这种场合。   我手虽不能相帮,话却是会说的,我向他们喊道:你们就此上岸吧,我去帮 你们追船,追上船再给你们送回来。   前车之鉴,后车之师,我自然是不会去爬那道浅滩的。我看准了门道,在宽 宽的水面上,唯有中间一道水流甚急。那里肯定没有高出的河床,水又深,虽然 水急,却是便于驶船。我慢慢调整一下船头,向水流湍急处划去。那里,果然是 一道深水沟,不会再有搁浅的问题。可因为我是斜刺地划过来的,还没等我调好 船头,船头已别在深水道边沿的河床上。这虽不是搁浅,却算触礁。我奋力用浆 去顶那礁石,想让船头后退一步绕开它,可任凭我用多大力气,小船始终不能后 退半步,我这才体会到逆水行舟的份量。瞧这不起眼的河流,逆水竟那么困难, 大江大河,该如何了得?我不由想起有一年春节联欢晚会上,大概是海政歌舞团 的歌舞表演:"百舸争流千帆竞,惊涛在后岸在前!"那小小的年纪,那貌视困难 的气魄,那与惊涛骇浪搏斗的胆量,都留给我深刻的印象。远在大洋彼岸,我都 想投这个节目一票,它给我的感动至今不忘。   人生本来就是如此,大风大浪有,小小坎坷也有,一帆风顺有,身沦逆境也 有。人就是要学会这种本领,顶得住大风大浪,过得了坎坷不平。这样想来,我 这逆水划船,不是其难,而有其乐了。   我用力顶着,水流向前冲着,僵持的结果,船身终于慢慢地横了过来。还好, 这道深水道还容得下横行的船。我很难说是如何驾驭这横行的船的,船身一横过 来,船头自然也就绕过了那块礁石。只是这船不象螃蟹,横着行走挺别扭的,踉 踉跄跄、跌跌撞撞,连滚带爬地过了那道河滩。为此,女儿还把浆高高举过了头 顶高呼一声:噢-我们过来了!   过是过来了,我们追船去吧,我们唯一能做的怕就是这个了。我回头向岸上 看去,朋友一家刚刚抖干身上的水气,他们一边高声向我们招呼着什么,一边匆 匆地拐入林中的小道。我们听不清他们喊什么,却知道他们要绕道赶向下游寻船。   这一折腾,那条空船早已漂得无影无踪了。我们急忙调正船头,顺水直下, 去赶那翻船。河道在密林中拐了两个弯后,水慢慢缓了,也渐渐宽了,这才看见 前面有船有人。划得近了,看见正是我们同行的一对姐妹,她们正吃力地把船头 横过来,向岸边划去。顺着她们去的方向一看,一条玻璃钢船象死鱼一样翻着肚 皮,已漂到了岸边。于是急忙喊:那船是我们的,拦住它!她们冲我们笑笑,喊 道:知道了,正是去捞呢!   我很纳闷,她们怎么知道这条船是我们一伙的?姐姐笑着喊道,我们看见他 们翻船了。这真是好事见不着,坏事看得真,我们当时并没有看到她们,她们怎 么就看见翻船了呢?不管怎么说,捞船吧,我们也横过船身向翻船划去。   待我们到了跟前,姐妹俩已经捞起船头的缆绳。船虽逮着了,可要想往上游 拖一步也难。别说拖了一条船,就是空船,划了半天,找个参照物一看,不仅没 进,反而退了许多。我想把船靠过去帮忙,谁知靠了半天,自顾不遐,那还能搭 上一点力呢?正在一筹莫展的时候,朋友一家赶到了河边,站在离我们不远的上 游直向我们招手。那是被钓鱼者蹲出来的一个小窝,只有在那里他们才能站到水 边。   这倒是不远,咫尺之隔,可就是靠不上去,忙乱了一阵,徒劳无益。我是唯 一的大男人,可我却一点力都帮不上,连屁股都不敢抬一下。我怕一动小船就失 去了平衡。正无奈的时候,姐姐干脆"卟嗵"一声跳进水里,她连衣服都没脱一件。 站在水里,水刚刚没及她的大腿,牛仔短裤湿了半截,她竟看也不看,拖着船便 向上游淌去。我既感动她的精神,又欣赏她的能干,瞧她,好自然,好优雅,两 条逆水划来那么吃力的小船,被她这么一牵,却又那么轻松自然,如牵着两只温 顺的大绵羊。   朋友的儿子见阿姨把船拖了过来,高兴地直拍掌。看看我们实在帮不上忙, 连划过去说个话儿都不可能,便放弃了努力,停下手中的船桨,一边看着他们接 过船来,七手八脚地把船翻过来,一边信船漂去。好在水面较宽,不用担心船会 再钻进岸边的树丛。   二十里水路,我们只用了二个小时便划下来了,算算快赶上自行车的速度了。 交船的地方是一个公园,水分成两路,缓缓地漫去,把一个公园分成湖心岛和湖 周的路两部分,然后又合二为一。一座又一座的桥把小岛和湖周连起来,形成了 一个圆形的公园。我们没有翻船的折腾,自然先到一步。两个小时下来还不过瘾, 便顺着公园,围着小岛转了起来。湖水镜平,再也没有水流湍急的恐慌感,我们 自游自在地荡着双浆,才觉得驾驶小船并非难事,此时的小船 在我们的手里, 竟象驯服的哈八狗,摇着尾巴讨我们喜欢。我们伸着懒腰,望着蓝天,感觉十分 舒服和自在,这与刚刚战斗一般的情景形成了对照,也许正是因为那一场拼搏, 才使得我们现在那么轻松愉快。怎么说呢,生活原本就是如此。   同伴中有不划船的,他们早早地驱车等在这里,占了一个凉亭,燃起了炉火, 烤起了烧肉,等我们还了船,上了岸,烤肉的香味已远远地飘了过来。   大家陆续到齐了,五条船中仅有朋友翻了船,大家自然先把话题放在他们的 身上。我问他感觉如何,他嘿嘿笑了,说味道还不错。他的太太倒老实,说大人 还好,只是孩子受了惊吓,要不是怕孩子呛水,船也是不会翻的。我们说话的时 候,他们早已衣着鲜亮,神采如飞了。我们问他们哪来的衣服换的,他们说事先 预备带在车上的。我笑了。问他们是不是早有准备,故意表演的,说得大家都笑 了。姐妹俩中的姐姐也换了衣服,我问她是否也是有准备救人的,自古都是英雄 救美人,你们倒好,演了一场美人救英雄。"不是啦!"她"哈哈"地笑着弯下了腰。   正说着话儿,水边游来了一群野鸭野雁,女儿转身拿了一块面包跑向水边, 撕碎了抛向水中,没想到这一下忽啦啦都把它们给引过来了,抢食她抛下的面包 屑。这无疑是被游人喂养惯了的。我很纳闷,这群生活在如此富饶地区的家伙们 是怎么啦?河里有数不尽的小鱼小虾,地上有大片大片的小草嫩叶,何苦这般追 逐人呢?打牙祭 吗?游人多半扔下些面包,依我看来,比起它们主食的野味不知 要差多少,可它们却如此贪婪地盯着游人的惠赐,是何道理?想想,唯一的理由 是不劳而获。看来,人类和整个动物圈的弊端是一致的,只要坐享其成就不愿再 花半点力气。想想,那些被人宠爱的小狗小猫们,哪一个又有一点狗性猫性呢? 只怕再把它们放回大自然里,它们都会被活活饿死。   既然能博得人们一笔,那就发挥发挥它们残留的这一点功能吧,我对女儿说, 丢近点,把它们引上岸来。女儿照此办理,果然,这 一群鲜廉不知的家伙们竟 大摇大摆爬上岸来了,忽啦啦的一大片跟在女儿身后,伸长脖子,哈哈地喘着气, 眼睛盯着女儿一动不动,就好象我们这一群围观者根本不存在一般。 那种贪吃 的模样倒把女儿吓了一跳。别说是女儿,就是我,也害怕那一张张伸到手边来的 大嘴,万一它们要到手中抢食,啄伤了手怎么办?见此情景,女儿真的害怕了, 急忙把手中的面包向上一扔,拍拍两手表示空空,那群家伙才一起拥向天上下来 的馅饼,你争我夺,竟不惜示强起来,这不由使我想起电视中柯林顿总统决定出 兵波士尼亚的新闻,原来,逞强斗勇,为了一点点营营小利,这又是生物界的一 大通病。可怜那些野鸭们,身材矮小,索索地既不敢近前,又不愿离开。 谁知, 这边一抢,那边又惊动了同类,从河中心竟扑腾腾贴着水面飞来了几只白天鹅, 雪白的羽毛,红红的嘴巴,细长的脖颈,那优美的飞翔如同仙女飘然而下。一见 来了白天鹅,大家一下都来了精神。同行的那对姐妹最是欢快,她们拍着手叫道: 快,快,谁带照相机来了,给我们照张相吧。我急忙转回凉亭,从包里取出照相 机,跑回水边。姐姐已把长长的秀发撒开,她一边把手伸向天空,一边甩着头让 夏风荡开她满头的乌发。几只茫然的天鹅作为背景,我为她摄下了这个永恒。这 时,女儿也对我说:爸爸,我也想照。我故意收起照相机,一本正经地对她说: "不行不行,不能给你照。""为什么?"女儿忽然迷惑了,爸爸的照相机从来都是 对着她的。"因为你是一只丑小鸭,丑小鸭是不能与白天鹅一起照相的。"那为什 么阿姨能照?"我转向了欣喜未定的姐妹问道:"是啊,为什么你们能照?"太太 在一旁插道:"那是因为阿姨已经长成白天鹅了呀。"那-----那我以后也能长成 白天鹅的!"女儿不服气地说。"好,好,就凭你这句话,我给你照。"我们一起 轰然大笑起来。我嘴里说着,早已给她选好了镜头,也为着这白天鹅给女儿照了 几张相。照完之后,不知怎的,我心里忽然升起了一阵惋惜,我为白天鹅也同这 些野鸭野雁们一起为吃食而屈驾感到惋惜,唉,白天鹅哪,只是我们把你想得太 美好了,却原来你也同丑小鸭们一样需要吃、需要喝、需要恩赐、需要怜悯、需 要生存、需要繁衍,可你们却为什么又要摆出那一付高高在上的样子呢?   我还是去做点实际事吧,我们玩得太多了,有几位朋友已为大家做出太多的 牺牲了。我向烤炉走去。香味是从那里飘来,可烟火也从那里升起。一位朋友一 面翻烤着牛肉,一面擦着被烟熏出来的眼泪。我走过去对他说,辛苦你了,歇歇 吧,我来替你。那位朋友说,不用替我,不过,你来了正好,我们想再升一个炉 子呢,人多,一个炉子烤不过来,这个烤牛肉,再升一个炉子烤鸡。我朝旁边一 看,身后果然还有一个炉子。美国的公园里为了方便游人烧烤,到处都安放这种 炉子。说是炉子,实际上是一个铁架而已。我找来煤球,把它堆放在铁架里。这 是一种特做的煤球,象蛋糕一样大小,商店里有的卖,专供烧烤用。然后,再在 这些煤球上浇一些助燃剂,找来一张纸,点燃了扔在煤球上,不一会儿,煤球慢 慢燃起来了。一张纸能生着炉子,说起来让人难信。在美国生活最大的感受就是 方便,只要生活中需要的,都有设计发明,让你处处得心应手。   生炉子我并不陌生,可这种方便我却陌生得很。小时候,我们兄弟三人,妈 妈最为得意的便是帮她生炉子。那时候连蜂窝煤球都没有,烧得是我们自己做的 煤饼。夜里舍不得封炉子,怕浪费了那一炉炭,于是,天天早上起来,第一件事 就是生炉子。那种炉子真叫难生,费老鼻子劲了,尽管如此,我们久练久熟,依然 做得很好。火柴,纸,软草,硬草,木柴,煤球,所有程序我闭上眼睛都做得一流。火 点着之后,依次将其填入炉膛,丝毫做得不差。尽管程序对,可让煤球燃起来却不 容易,因此,最重要的便是接其后的煽炉子。煽炉子又脏又累,炉子里的纸灰、 草灰、炭灰飞扬起来落满一身,烟冒出来呛得眼泪鼻涕直往外流,可手里却不能 停 ,一个劲地猛煽。这种重活儿我们兄弟三个是轮流的,每人五十或一百下, 于是,抱起扇子一、二、三、四地煽起来,煽得快,数得更快,一俟数到定额, 什么也不管,高喊一声"换人",扔下扇子就走。于是,第二个接过扇子,依法炮 制,数得比上一个更快。这种猛煽常常适得其反,炉子不是煽着了,硬是给煽死 了,一把扇子用不上一个月便尸骨无存了,气得妈妈一边数落着一边重新示范: 你们看着,要这样煽,对准炉膛,轻轻地,慢慢地煽。这个道理我们三人个个明 白,只所以煽死了火,那完全是妈妈用人不当,不该三个人同生一个炉子,分开 来生,每人生一天,这个毛病便从此不再有了,正如三个和尚没水吃的道理一样。   美国自然没有生炉子这一说,偶而荒郊野外生一次,也方便得老少皆宜。火 生起来了,我便在架子上铺锡泊纸,用一根炉条在纸上扎洞,然后把肉摆在纸上。 火慢慢地从洞眼里往上舔,肉便开始滋滋地冒出油来。老实说,烧烤是美国人的 习惯,要得是野味,是体会返祖的生活,实际上,既不文明,又不科学。先不说 肉烤得半生不熟拿起来撕咬的样子,象电视里狮子吞食小动物一般,全没有了斯 文,就是肉烤焦了这一点,能吃吗?我们学肿瘤学时,讲癌症的病因,其中一条 就是烤焦了的肉。这种肉能产生一种致癌物质,说起来无疑是可怕的,可美国人 不怕,美国人要玩不要命。即使是把生命看得非常宝贵的中国人来到这里,也跟 着起哄,兴趣更高,什么养生之道啦,什么气功锻炼啦,统统抛到了脑外,唯有 这跟着美国人的潮流,亦步亦趋,开通不叫开通,返祖不叫返祖,伤了身体,还 觉得痛快。 既往,我从港台小说中看到男女主人翁的结伴郊游烧烤,总是羡慕 不已,以为那是物质文明的终极,可望不可及。及至来到这里,烧了两次,才觉 得没有什么新奇,有的只是野蛮和倒退。中国改革开放,西洋的东西潮涌一般进 入中国,唯烧烤一样,在我出国之前还没,我只怕国人青红皂白不分,生吞活剥 地效欧美之法。正如林语堂先生半个世纪前所嘲讽的,说中国人拱手作揖的礼仪 要比西洋人见面握手好得多,既科学又文明,可怜标志开明的中国人学来西洋的 第一件事,便是握手。我以为,握手纵有传播疾病之嫌,还算好了,唯这烧烤, 才是最不要学的,中国的食品检验法规不全,生肉中什么病菌病虫都有,这种疾 病的传播才是叫人担忧可怕呢。   进餐的时候到了,大家人手一个纸盘,轮流取食。我亲手烤制的那些令人难 堪而又害怕的肉块被一分而光。中国人还是聪明的,并没完全照搬美国人的方法, 中国人烧烤之前,把肉块腌制起来,这样既灭菌又不致于象美国人烤的肉那样没 有味道。   我挑了一盘食物,自走到了河边。我既是不愿在人前露出撕咬丑态,也是想 独自坐在水边清静清静。 正当我一个人坐在水边进餐的时候,突然从岸边的一 丛灌木中露出一个小小的脑袋,得溜溜的眼睛看着我,见我坐着不动,便嗖的一 下窜了出来,动作十分利索。窜了几步,小家伙停了下来,我一看,是只西洋老 鼠。不,我说它是西洋老鼠是因为我不曾见过这种小动物,不知它的芳名,只有 如此称它。西洋老鼠只有普通家鼠般大小,可通身是黑黄相间的条纹,尤其拖着 一条大尾巴,更是可爱。大尾巴毛茸茸的,比身子还长,象松鼠一般,直直地翘 着。小家伙一定也是为吃而来,我撕下一点面包向它抛去。这一抛,吓得它哧溜 一下又退了回去,露出头来向我看着,见我并无恶意,便又窜了出来,溜到我抛 的面包屑前,扛起面包便往回走,样子十分可爱。   正当我看得出神,女儿过来了,问我干吗一个人呆坐在这里。我说看一只小 老鼠。小老鼠?在哪?她一听便来了精神。我拉着她坐下,让她别动。过了一会 儿,小家伙果然又出来了,女儿一见,叫道:哇,真漂亮,真好玩。爸爸,这不 是小老鼠,是小松鼠。我想女儿是对的,因为她最讨厌的就是老鼠,每次见到, 总是吓得又叫又跳,这次完全不同了,是既惊又喜,足见这不是老鼠了。我急忙 对女儿说,小声一点,看把它吓回去了。女儿听了,向我吐了吐舌头,不再作声, 屏声静气地等着。小家伙毕竟贪吃,缩了一会便又出来了,蹭地一下又窜到了刚 才抱面包的地方,四下瞅瞅,地上一无所有,正灰心呢,我急忙又朝它的前面丢 了一块。这次它有了经验,没有第一次那样恐慌了,它只是犹豫了一下便向面包 走来,走到跟前,又扛起面包,一摇一摆地走回灌木,滑稽可爱。我对女儿说, 它一定看过电视。女儿不解,问我:它看什么电视?我说:《猫和老鼠》、《灰 姑娘》,不信,你瞧它顶着面包走路的样子象不象动画片的小老鼠。女儿听了, 想了一会,说,不对,一定是制动画片的人看过它走路的样子,跟它学的,它怎 么会看电视呢? 我听了,哈哈笑了。女儿大了,骗不了啦。我告诉女儿,这就 是临摹,所有的艺术都要从生活中来呢。   等我们吃完喝完,日头已经西斜了。隔壁一个凉亭里,此时正热闹起来。那 里也是一群黄皮肤的亚洲人,他们在草坪上支起了一个排球网,正在进行一场比 赛。从他们网架上悬挂着的国旗,我们才知道这是一群日本人。同行的姐妹们拿 出羽毛球拍,她们招呼女儿去打羽毛球。我累了,实在打不动了。若退后十年, 排球、羽毛球、乒乓球,这都是我的爱好,就是打上一天,我也不会累的。现在 不行了,我感觉我是老了。 我选择了一棵大树,躺在树下的草坪上,太太就坐 在我的身旁,女儿正在玩着她们的游戏。我望着头上的大树,它的枝干苍老,足 有好几人合围般粗细,它的枝叶茂盛,荫凉足以蔽去夏日的娇阳。一只叫不出名 字的鸟儿飞来了,落在树梢,啾啾地叫着,虽不婉转,却也添了趣味。避开那密 实实的树叶,我又看到了湛蓝遂远的天空,这种情形我是多么熟悉,曾经在什么 地方发生过的呢?噢,是了,那是在国内。在国内的时候,我们也曾有过这种夏 日的消遣,也是这样的大树,也是这样的蓝天。我一下子迷惘了,是什么样的原 因才使我这样乐于思蜀呢?为什么这里的一草一木都能勾起我无限的联想?我不 由为此而担忧起来。   七.教 会   本来,我并不想把笔墨泼在这个问题上。在我的思想深处,一直留着我们一 家几十年生活经历给我的教训和警戒:信仰的问题即是政治问题,政治问题即是 最敏感的问题,一定要禁若寒蝉。我太太的叔叔婶婶是历史学教授,他们研究了 一辈子的宗教历史,给我们的劝告却是:研究可以,信则不必,少惹是非,免生 麻烦。他们用自己的研究告知我们:政治和宗教是相互攀扯的藤和树,分不开, 理还乱。如同罗贯中对时代更换的感叹一样,分久必合,合久必分。远不说历史 上政教合一的黑暗,近不说中东穆斯林煽动的对宗教仇敌的追杀,就是什么"反 动道会门","封建迷信"、"异教邪说"等等那些我们亲眼所见,亲身经历的悲惨 故事,一幕幕都还如在眼前。这些阴影一直笼罩心头,哪还谈得上去信教呢?但 是,我觉得既写海外生活,就不能不写教会。教会生活不仅是海外华人重要的生 活内容之一,就是对我自己也有很大的影响。   我是以一个非基督徒的立场来写这篇文章的。我不能成为一个基督徒不仅仅 是政治因素对宗教的影响留给我的心有余悸,而且还在于我确确实实受了几十年 无神论、进化论的教育。从这个意义上,我又深深地体会到:就人个性的本质而 言,是守旧的,是顽固的。人的世界观一旦形成是轻易不能改造的。回想几十年 来对剥削阶级的思想改造,对知识分子的思想改造是多么艰巨的任务,多么浩瀚 的工程,又是多么可笑的妄想和设计。这如同用力向水里按下一个葫芦,当手一 松开的时候,葫芦不仅还要浮上水面,甚至于还会跳离水面。因为这也是不以人 们意志为转移的客观规律。我不是从基督徒的角度去写教会生活,也许,这样的 观察才更准确,更真实,更能反应海外的华人教会是怎样的一种组织。   我虽然不是一个基督徒,但在教会里,我却有许多基督徒的朋友,他们年轻 有为,他们单纯可爱,他们知书达理,他们不仅对神有一颗虔诚的心,而且对人 也有一颗真诚友爱的心。我去教会有两个最原始的目的,这就是了解基督教文化 和寻找朋友的友谊。可以这样说,这两件东西我的朋友们都给我了。   我最早对基督徒的印象是散乱的,模糊的,不准确的,我的这一点点知识和 印象都是从书本上只鳞片爪地得来的。我常常把教会同修道院混为一谈。我也有 过教会是一种掩人耳目的间谍组织的印象,因为在我年青的时候最爱读的一本书 《牛虻》里,我知道了教堂里的神父原来是一个间谍,天真单纯的亚瑟只所以成 为犀利无比的牛虻,就是因为他在教父面前忏悔的时候说出了自己的组织,出卖 了自己的同志,从那个时候起便痛恨起了教会。我也曾根深蒂固地从历史教科书 中得出一种结论:中国近代传教的历史就是一种文化的侵略的历史,因为基督教 对中国的渗入总是随着外国军队用枪炮敲开中国大门之后。但是,我也曾模模糊 糊地知道,基督教的文化是西方文化的摇篮,是它把文明撒遍了世界各个角落。 我不敢说至今为止我已经澄清了这些问题,但至少我已经改变了我的一些看法, 更正了一些过去的错误。   初来美国的那一段日子,是我心头苦闷和孤独的日子,我独在异乡,没有朋 友,没有亲情,没有温暖,没有帮助。正是教会里这些素昧生平的基督徒们使我 又开始有了朋友的友情和温暖。我在教会里从来没有在众人面前分享过自己的思 想,只有一次,当大家都站到前面谈自己的感受时,我也站了起来走到台前,我 说我的体会是,教堂是一扇门,门里是心灵的港湾,门外是生活的大海。大海里 波涛汹涌,需要奋力拚搏。海湾里宁静温馨,可以养精生息。我说我在这宁静的 海湾里得到了友情、温暖、勇气和力量,于是,又能扬帆远航了。我说完我的感 受之后,朋友们都为我鼓掌,我不知道我谈的是不是他们想听的,但那确实是我 当时最真切的感受。   我经常去教会,但我始终不能成为一个基督徒,这使门里门外的朋友们对我 都不可思议,无法理解。门里的朋友们告诉我,成为一名基督徒并不难,只要你 接受耶稣基督是你的救主,只要你承认自己是个罪人,这样,一步就跨进去了。 可对我来说,这还不难哪,这已经难得我不可逾越了。"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 也不靠神仙皇帝,要创造人类的幸福,全靠我们自己",《国际歌》已经唱了半 个世纪,虽然,无产阶级要建立的那个新世界已经在并没有完全掌握自己命运的 历史进程中灰飞烟灭,虽然标榜自己代表无产阶级的人们早已成为有产阶级和新 生贵族,但是,"要创造人类的幸福,全靠我们自己"已经深深地种进了我的心中, 它已经使我变成了一个狂妄自大的人,在我的心中怎么还能再容下一个新的救世 主呢?再说,我并不能接受自己是一个罪人哪!如果说私欲杂念都是罪的话,那 如何把这种罪和杀人放火、拦路抢劫那种真正的罪区别开来呢?如果把无恶不作 的奸淫、贩毒的大罪混同与私欲杂念这种无形无体的罪的话,那如何叫人心悦诚 服呢?那如何讨还凡夫俗子的公平合理呢?既使再退一步,就是承认自己是个罪 人了,那岂不又要象那早已使人深恶痛绝的狠斗私字一闪念一样,天天要在灵魂 深处爆发革命了吗?想想这些都使我害怕。我常常这样想道:饶恕我吧,我不是 个坏人,但我也不愿做一个至真至美至善的超人,我做不到,我相信世界上也没 有人能做到,还是让那些私心杂念陪着我这个草木之人,让我有一颗正正常常的 心,过一个正正常常人的日子吧。   门外的朋友们看着我常常往教会里跑,也百思不解:"好好一个人怎么能相 信那些东西呢?吃饱了撑的,无聊透顶!"朋友们总是不屑一顾地说,教会里的 人不可沾,一沾就粘上你啦,天天往你家里跑,天天给你打电话,甩都甩不掉, 烦死你了!他们的神情和语气简直使我无地自容,我感觉到在他们的眼里,我也 是那般无聊之辈。在他们面前,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知道有这种思想情绪的 人是容不得你慢慢解释的。   "你相信有个上帝创造了你,主宰着你吗?如果有,那世间的不平哪里来的? 既然是仁慈公允的上帝,他就要普降甘露,就要避难呈祥,就要惩办罪恶,就要 万民安居乐业。可这些他一概管不了,你能相信他的存在吗?"我眨巴着眼睛听 着他们连珠炮般地发问,不知如何是好。这种时候,我总会有一种汗颜的感觉, 上帝干吗留给我们这么多疑问呢?我总会为那种撑不起三问的信仰而着急,嘴里 便说:"是的,是这样的"附和他们,以免我们之间的不协调继续向纵深发展。但 是,仔细一想,这也不信,那也不信,你们究竟信什么呢?人什么都不在乎,什 么都不相信的时候,应该是人的一种悲哀。我不由地想起国内信仰崩溃瓦解了的 一代,他们什么也不信,脑子里空空的,只凭着人的欲念纵横,只知道追求吃好、 穿好、玩好、什么伦理道德,什么行为准则,全都抛到了脑外。我常常看到他们 拖着大棒在光天化日之下互相追打械斗,我曾亲手接治过被水果刀扎得全身都是 血窟隆的伤者,问为什么打架打成这样,答曰什么都不为。什么都不为就能用刀 子向人身上扎,你能相信这种行为吗?我曾经急诊为一个女孩子缝过伤,她是一 个长的很漂亮的姑娘,个子高高的。当时,她伤在大腿根部,伤口只有一个公分 宽,却深达骨头。我问她怎么伤的,她说是弹簧刀刺的。谁刺的?男朋友。为什 么?只为一点点小事,我不同意他的意见,他拿出刀子就扎我。姑娘苍白着脸对 我说着事情的经过。我听了,简直是不可思议,对自己心爱的姑娘尚且如此,对 别人还不知要变成怎样的兽行。这样的人跟他谈什么朋友?我气愤地责怪姑娘。 姑娘惨白的脸转向一边,眼泪满眼地打转。我一边给她缝洗伤口,一边说道:这 简直是在玩命,太危险了,他什么都不懂,只差一、二个公分这一刀就扎在你的 大动脉上了,假如果真如此,只怕谁也救不了你了。事隔多年,这件事依然那么 清晰地在我记忆中。当然,我的朋友们都是知识阶层极高的人,自然不能与这些 亡命之徒相提并论,但我深信,这都是脑子里什么都不信的结果。从这点来说, 他们又都和我身边的朋友们有着许多相同之处。   我最早接触教会也是通过朋友介绍的,那时,我有一个室友,机械系的博士, 来自台湾。一天,他告诉我,华人教会组织一个迎新晚会,问我愿不愿意参加。 我问是什么样的晚会,他说是晚宴,专门为迎接新生和新到这儿工作的中国学者。 当时,我新到这里,只听美国人说过没有不要钱的午餐,却没有听说过免费的晚 宴。这是笑话,当时,自然并非是一顿饭的吸引,而是无法排遣的思乡情绪使我 很想找个人一吐为快,举目无亲无友,有谁能够听你一诉衷肠呢?记得那时候晚 饭之余,我总是闷闷地坐在屋子里,也不开灯,让黑暗一点一点地向我挤来,于 是,我脑子里便浮现出了家人送我出国的情景,亲朋好友一字儿排在车站的站台 上,我周旋在他们中间,一一与他们话别。这时,女儿悄悄地拉了拉我的衣襟, 我这才发现我光顾照顾朋友而忽略了这个已经长大懂事了的孩子了。她把我拉到 一边,小声地问我:爸爸,你会忘记我们吗?我一把把她拥在怀里,强忍着眼泪 对她说:爸爸怎么会忘记你呢?爸爸谁都会忘记也不会忘记你的。女儿听了,这 才放心地把脸贴在我的怀里。当火车启动的时候,女儿突然放声大哭起来,三婶 抱着她追着火车喊道:爸爸,你早点回来!爸爸,你早点回来!这时,我的眼泪 再也控制不住,夺眶而涌,泪眼中,我听着女儿声嘶的喊叫,我看着站台上的父 亲、兄长及朋友们。父亲穿着一身黑色的风衣站在那里,风荡起了他的衣襟,吹 乱了他的头发,我竟突然地发现父亲是那么苍老了,满头的黑发已经如同当年我 们为他寻找白发一般的稀少。我看见我的兄长的眼睛也湿润了,在我的记忆中, 哥哥一直是性格倔强刚硬的男子汉,从我记事开始,我从来就没有看见过他的眼 泪。父亲没有哭,他苍然地目送着火车徐徐地从他面前开过,他曾经告诉我说: 走吧,好男儿志在四方!这车站送别的情景就是我每天独自坐在黑暗中温习的功 课。每当我回忆起这一幕时,我的眼泪就会照例地流了出来。   于其这样自己独自坐着伤心,不如出去走走。我想,既然是中国人的地方, 就没有沟通思想的障碍,我肯定就能找到同我谈起家乡、谈起祖国、谈起我们共 同感兴趣的话题。于是,我告诉我的室友,我要去参加这个晚宴。   室友开着车把我稀里糊涂地带到一座大房子面前,停车场里早已趴满了车子, 刚下车我便看到了来来往往的都是中国人。我的室友频频地同人打着招呼,我跟 着室友径直走进大厅。门后有一张桌子,桌后坐着两个姑娘,笑着招呼我们,递 给我们纸笔要我们登记一下。登记的是姓名、地址及联络电话,然后每人发给一 张卡片,让我们写上姓名戴在胸前。这样,我们就可以走进大厅了。大厅里早已 排开了许多桌子,任意选座。我当时直有在国内参加什么学术会议的感觉。稍坐 片刻,陆续坐满了人,一位长者站起来简短致词,没有什么赘语,只说欢迎之类, 并希望大家工作学习之余,不要忘了到教堂来,要认识主,靠主的带领把生活过 得丰富充实。话不长,言简意明,很给我好感。于是,开始晚餐。没有国内的那 种酒宴,吃得是自助餐,饭菜在一侧的长条桌上摆开,大家排着队走过去,用一 次性的餐盘去挑选你喜爱的食物。全是中国人自己做的饭菜,虽然形式变了,风 味依然是中国的风味,家乡的风味。周围全是中国人,可我却一个都不认识,只 好不住地点头傻笑,"你好"不知说了多少遍。   "你好,我叫朱天民,欢迎你来参加晚会。"朱天民,这个教会里我最好的朋 友之一,那次刚好坐在我的旁边同我一桌进餐。他个子不高,黑黑的,瘦瘦的, 说话的时候,亲切感更富于他的机敏。他介绍说他来自台湾,现在密西根大学读 牙科材料博士。"我叫李梅芳,英文名字叫'may',五月的'may',我也来自台湾。 "坐在对面的一个姑娘介绍说。她中等个子,留着齐肩的发,她一边自我介绍, 一边拉过身旁的另一位姑娘说:"她也叫'may ',我是大 may ,她是小 may 。 ""我叫刘君梅,君子兰,梅花,都是花名。要记住,大 may 小,小may 大,你 们千万不要搞错了。"叫小may 的姑娘出口就那么大方,她留着齐耳的短发,说 话的时候甜甜地笑着,眼睛里溢着青春的年华,溢着热情的流彩。她个子高高的, 她说自己祖籍山东,来自高雄,然后比划着自己的形体问道:"我象不象山东大 汉?"一句话问得我们都笑开了。李一欣是个非常文静的姑娘,端庄而秀丽。她 年龄最小,看上去只有十六、七岁,一介绍,果然只在这里读大一。她说她也是 来自台湾。讲话的时候,声音轻的象蚊嗡。当时,我直感到如果时光倒流几百年, 她一定是一位养在深闺,足不出户的千金小姐,偶尔外出郊游踏青,恐怕也是莲 步轻移,踏不死蚂蚁的。虽然我与他(她)们都是首次见面,可我对他(她)的 印象极好,我觉得他(她)们真诚、开朗、大方、文静、内秀,给人一种可亲可 近可交的感觉。   饭毕,桌子一撤,大家便坐在一起唱歌。前面有两个人主持,一人说中文, 另一个翻译。他们把歌词用投影仪投在幕布上,每唱一首歌之前,总要把歌词大 意及自己的体会说一番。唱到高兴时,他们还会要求所有的人一起站起来,一边 做着简单形象化的动作一边唱,气氛很是活跃。那些动作很可笑,象幼稚园里的 表演,若自己做来肯定不好意思,可大家都做得认认真真,一丝不苟,感觉就不 一样了。一连唱了好几首,都是赞美主恩的。其中有一首歌,名字叫"野地里的 花,穿着美丽的衣裳。天空的鸟儿,从来不为生活忙。慈爱的天父天天都看顾, 他更爱世上的人,为他们预备了永生的路。"歌词告诉人们,因为有主的看顾, 人们就不必忧伤,不必烦恼,无忧无虑地生活象天上的鸟儿一样自由自在,象野 地里的花儿一样鲜艳可爱。唱到这里,我一下又想到了家乡,想起了妻子女儿, 想起了年迈的双亲,想起了兄弟姐妹及亲朋好友,这终日的思念主能知道吗?这 心头的烦恼他能去除吗?我一下悲感交集,无以名状。我真的希望我的生活能象 野地里的花,能象天空中的鸟儿一样。可是,人却做不到这一点,这也是造物主 的安排。如果人真的是主造的,如果造人的主真的慈爱,他应该只让人有聪明的 智慧,不要有悲伤忧愁的情感,以致白白地遭受这么多的折磨。我这样一边唱着, 一边想着。等歌儿唱结束了。我才觉得自己有点好笑,我这不是太过苛求了吗?   唱歌结束之后,他们还演出了一出话剧,我已记不清什么名字了。在我想来, 这种话剧肯定是没有剧本的,几个人坐在一起,你一言我一语的就诌成了。话剧 的大体意思是讲述一个到这里留学的中国学生,整日埋头读书,可苦闷孤独和思 念亲人使他不仅没有把书读好,而且失去了年青人的欢乐。后来,他来到了教会, 结识了许多朋友,大家学习之余在一起唱歌跳舞、野餐游戏,生活快乐,书也读 得好了。我想,这出戏肯定也是没有导演和舞台监督的,演员也不需化妆,衣着 随便,一哄而上。可我们带着一种理解的心情去看,不仅感觉不出它的粗糙,反 而觉得它朴实的可爱,更加贴近于生活。碰到台词遗忘,他们也没有紧张,也不 需救场如救火的恐慌,只是大大方方地互相提示,之后,台上台下一起大笑,笑 毕,接着再演。我不由想起我们老主任经常挂在嘴上的一位西方人的名言:需要 是发明创造之母。科学进步是如此,文学艺术的魅力也是如此。为什么有些非常 粗糙简单的文艺形式人们非常喜爱,原因就是贴近生活,喜闻乐见。我们上大学 时,班级经常举行联欢晚会,大家既是观众,又是演员,每人献丑一出,人人开 怀大笑,那趣味和享受不输于名剧团的专业演出。   果然如我朋友们所说,自从参加那次晚宴之后,他们就打电话来了,问我要 不要参加周未晚上的查经学习。因为我对他们的印象很好,故并没有象朋友所说 的那样厌烦。再说,我一个人在此,难遣寂莫,也需要大家在一起聊聊。"可是, 我没有车怎么去呢?"我这样回答他们。天民十分爽快地说:那不成问题,我会 去接你。   第一次来接我去教会的时候,我在电话里告知他我的地址,他几乎在约定的 时间准时赶到了我们公寓停车场。车上已经坐着另外一个女孩子了,名字叫乌丽 娅,虽然是中国人,却不会说中国话。她的父母在芝加哥,她自己到这里读书。 她直向我笑着,却不言语。车上,天民很辛苦,既要照顾我,又要照顾乌丽娅, 不得不中文英文轮流着说。他们的英语对话很快,我根本听不懂他们说得是什么。   周未的晚上是教会的查经学习,形式是先唱歌,然后分组查经,最后大家再 集中,特殊分享及报告消息。学习是我用的术语,他们并不叫做学习,而是叫小 组查经,但形式上却同国内政治学习的方法一样,大家坐在一起,一边读,一边 议。我的感觉和过去学毛著一样,似乎是消失很远的生活一下又回来了,于是就 说出来。他们听了,惨然一笑,有直言快语的,还是把心中的不快吐了出来:这 怎么能和学毛著相比呢?毛著算什么,那是真理吗?毛主席在天之灵可否知道, 海外有那么多中国人一提到他的名字就反感,就不舒服,可见人能否千古留名, 万口皆碑,全不是自己想的,而是在于怎样做的,能赢得一时的民心,不能算真 正的民族之魂,能赢得一方民心的,也不算真正的英雄好汉。真正的伟人应是能 经得起时间、区域的考验,能真正让后人万口称颂,方才能留芳千古!我在写这 篇文章的时候,刚好接到家信,得知太太婶娘半年前去世了,并且,她在临死之 前写下遗嘱,把遗体献给医学事业。我们听了,心里十分难过。太太坐在椅子里, 眼泪哗哗地直流。太太从小是跟婶娘长大的,虽是婶娘,却如同母亲。她为她流 泪不仅是亲情所致,更是为她的品行所感动。她以一个平凡的知识女性做出了超 凡脱俗的举动,病危之际,拒绝无效的治疗,坦然而去。她虽然死了,可她的决 择却震撼了我们的心灵。也刚好在这个时候,我们读到了李志绥的回忆录,他在 毛主席的病危抢救中写道,当他最后被召到主席身边时,主席用最后的力气讲了 一句话:还有希望吗?当他告知他有希望时,他看到了主席眼睛里闪出的一丝亮 光。没有任何人能够知道一代伟人最后对人世间的留恋是什么?我非常奇怪我怎 么会把这样两个人的死想到一起,如果是当年我存有这种想法的话,我一定会为 此而去做牢、流放,现在,我的思想自由了,便由不得产生莫名其妙的类比。我 只是这么想:一个人面对死亡的态度能不能反映这个人的精神面貌呢?小人能因 此而变成伟人,伟人能因此而变成小人吗?   无论我的那些基督徒的朋友们是如何的不快,但这种学习的形式确确实实是 和我们当年学毛著一样。更有甚者,查考圣经中的引经据典,也是采用"语录"的 形式。他们会把圣经中的精辟论述摘出来反复引用,其方式方法与当年的语录大 战是那么酷似。于是就想:搞语录摘抄,搞急用先学,活学活用,立竿见影,并 非是当年林副统帅的发明,而西方人,欧美人在查考圣经时早就运用这种方法了, 只不过中国人不知罢了。   所幸我能同天民、大may 、小 may、一欣他们在一个小组里学习。他们不仅 年轻热情,而且极具涵养,和他们在一起我总是感到很愉快。他们都是基督徒, 对圣经的知识和基督徒的灵修,他们远远地超过了我。可我的年龄比他们大得多。 他们给我讲圣经的道理,我给他们谈生活的体验。我十分感谢他们的素质和教养, 他们总是能让我把话讲完,即使我在谈与他们圣经道理不合的经验和感受,他们 也能静静地听我发表谬论,从未表现出急燥和厌烦。我一下了找到了那么多那么 好的听众,发表感慨淋漓痛快。事后一想,总是后悔,觉得如此痛快必定会伤害 他们的感情,于是,再聚在一起的时候,就克制自己不再发表意见。忍着忍着, 他们就问我:怎么不讲啦?我只好一笑,说怕自己言多必失,会影响他们的虔诚。 他们听了,都异口同声地告诉我:不会呀,你的话给我们许多思考,有些问题是 我们过去未曾想过的,你提了出来,我们不能为你解答,就再回去读圣经,再认 真想,想通了,能回答了你的问题,我们就都有了进步。想不通就再看。我们的 年龄和知识都不能完全领会主的美意,但我们深信我们会一点点明白的。他们说 得很诚恳,使我很受感动。   仔细想来,我很痛恨自己性格的偏执和思想的固执,我总是用我早已形成的 观念来抵抗这种新思想、新观念(至少对我来说是这样),以致于我会同他们激 烈地争辩。当然,我说服不了他们,可我的心里却始终也不能被他们征服。   "你相信你是从猴子变出来的吗?"一位资深的基督徒朋友这样问我。我一下 就楞住了。这是人类起源的问题,也是现代文明所不能回答的人类之迷,我不知 道该如何回答他。   毫无疑问,马克思主义辩证唯物主义的观点认为世界上任何事物都是物质的、 变化和发展的,我们的历史教科书也告诉我们人类如何从类人猿一步步走过了漫 长的演变之路。如若真是如此,那为什么这种演变会突然中止,今天的猿类却再 也找不出一点向人类转变进化的痕迹呢?杂技团中的猩猩,戴上帽子,穿上衣服, 傻里吧几地蹒跚学着人步,做着各种滑稽表演,就能证明它们是界于动物和人类 之间的物种吗?说穿了,它们仍然是被人类玩于掌股之中,以博取人类一笑的动 物罢了。   我正在思考着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的时候,提问者笑了,急忙向我解释说: "对不起,请原谅我这样问话。"原来他害怕因把我比喻成猴子而引起我的不快。 实际上,我根本没有在意这个问题,我只是难以回答他的提问罢了   "现在对进化论已提出很多质疑和挑战,你知道吗,达尔文在晚年的时候也 成为一名基督徒了。"   "真有此事?"我不相信我的耳朵。如果在上帝缔造人类这个根本问题上也能 被这位始祖所认同的话,那进化论的基石还复存在吗?那我们这些人还坚持死守 在这里有什么意义呢?   "是的,我是从一本小册子上读来的。"他这样告诉我。我马上提出:"能否 借我一读。"后来,他果然给我找来了一本小册子,但那上面并没有记载达尔文 是一个基督徒,而是记载了许多世界重量级的科学家和社会活动家们成为基督徒 的过程,其中包括牛顿、爱迪生等,光是这一点,也足以使我惊讶不已了。当时 我暗暗想道:说不定有一天人类还能找出哥白尼是一位基督徒的佐证呢,果真如 此,那哥白尼死得真冤枉,他用科学和生命向神权挑战,最后倒成为教会真理的 见证,那岂不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好在我并没有听到如此的见证,如果听到了 的话,我一定会相信一条新的定律:世界上再也没有真理可言了。   就在我写这篇文章的上一个周末,教会里的朋友们又打电话来,告诉我他们 邀请到一名宇航员来教会分享。他们说这名宇航员是一名基督徒,他要用科学家 和基督徒的双重身份来为上帝作见证。我自然就去了。但我并没有听出任何新意 来,他只是说从宇宙飞船上来看地球,来看宇宙,觉得宇宙万物被安排的那么巧 妙和精致是不可思议的,这不能不让人想到这是创造。这如同儿童的玩具,跑的、 跳的,动静自如,搭积木盖房子,既漂亮又精确真实,没有一个人创造,没有一 个人操纵能行吗?现在许多宣教士、牧师或讲道、或写书,都在试图用最先进的 科学技术来替主作见证,宇宙越是大,越是证明主的安排巧妙,主的能量越大。 但我总想,古时候的人并不知道天外还有天,地外还有地,他们只以为在地球上 所见到的神迹已是了不起了,殊不知和整个宇宙相比,那治病救人,那变水为酒, 那几条鱼,那几块饼便食饱几千人,以致于那淹没地球的洪水又算得了什么呢? 既然这一切都是神创造的,他何不用更惊天动地的神迹去启示人们,倒用这些不 足挂齿的小事让万人崇拜呢?他既然通过那些先知们把他的信息传递给人类,他 为什么要用那些最原始的信息媒体去感化古人而不考虑今人以致于未来人类的需 要呢?既然他无所不知,无所不晓,他为什么只用多少多少匹战马,嘴里如何喷 火,战士们如何挥舞宝剑等古战场的嘶杀和想象来描绘世界末日之战,而不用今 天的隐形飞机,爱国者导弹,以及科幻电影中那威力更大的叫不出名字来的奇形 怪状的飞行器来描绘未来之战呢?能不能从二千年前的圣经记载中找出今天发现 的太阳系、银河系以及银河系以外的宇宙世界的描绘呢?如果找不出,那怎么证 明这本圣经是亘古不变的真理呢?   我的疑问很多,我的朋友们回答起来非常吃力,往往为了一个问题便打乱了 他们整个晚上的学习计划。于是,我便不好意思。我们还是不要考证这些吧,这 太费力气!   "你相信真的有上帝存在吗?"一次从教会回来,我问我的另外一个室友。他 也是从大陆来,与我有共同的生活经历和教育背景。我想,在我们之间讨论这些 问题也许更容易一些。他思索了一会又反问我:"你能相信这个世界上没有上帝 吗?你不觉得我们人体是那么精妙无比,任何一个系统、任何一个器官,多一点 不能多,少一点不能少,而且越研究越奇妙吗?如此精巧的设计,不是创造又是 什么呢?"   我们都是医生,他提出这个问题来反问我,真得使我哑口无言。于是他说: 既不能证明上帝的存在,又不能证明没有上帝,那还不如相信有上帝,因为信了, 他可以给你许多原来没有的东西。圣经上曾反复地记载着上帝存在的事实,叫不 信他的人无可推诿。我也曾反复地读过这些记载,可我仍然看不出无可推诿的理 由。倒是室友的一番话使我陷入深思之中。   "你知道×××吗?×××都成为一名基督徒了。"一次大may在我又提出一 些疑问之后惊喜地对我说。"×××是谁?我不知道。"我茫然地摇了摇头。   "他也是从大陆来的。你知道《河殇》吗?他就是《河殇》的作者之一。"   "《河殇》?"《河殇》我怎么能不知道呢?但我只知道它的作者是苏晓康, 我却不知道×××。×××成为一名基督徒怎么了?瞧她大惊小怪的样子,仿佛 是连×××都成了基督徒,象我们这样的人还有什么话好说呢?我没有吭声,但 我心里却是不快的。   她又说,×××都已经出来讲道了,她有他讲道的磁带,讲得棒极了,问我 要不要听。   既是《河殇》的作者之一,一定有真知灼见,我焉能不听。据说×××的这 盘带子打动过许多从大陆出来的中国人,可是我听了,依然不为所动。也许从 大may给我介绍他的语气中我已经产生了逆反心理,我不但不能接受他的传道, 相反,对他的一些说理产生了抵触情绪。我已经记不清他的原话了,在他谈到基 督徒与其它宗教的关系,尤其是讲到中国人信奉的佛教、道教时说道:佛教、道 教只是一支蜡烛,而基督教则是太阳,既然太阳已经升起来了,还要这支蜡烛干 什么呢?我听了,心里极不舒服。   严格说来,我们并没有资格对此评三道四,因为我们压根就不懂得佛教和道 教,我是既不信佛也不信道。但我知道,中国文化与佛教和道教有着渊远的关系, 如此抵触佛教道教也是抵触中国文化,这很伤中国人的自尊心。这话也许过份, 但至少它很伤了我的感情。在这个世界上,并不是因为有了太阳就不需要再造蜡 烛了。在世界的历史中,蜡烛照耀着的地方不也曾亮过了太阳的光辉吗?基督徒 们总是炫耀基督教的文明,说没有基督教文明的地方总是贫穷落后。但是,我们 立刻就会提出日本,提出走向世界经济前端的亚洲四小龙,他们有几个是基督教 的国家和地区?!   说到这里,我并不是瞧不起基督教文明,相反,在我这一段接触思考之中, 我已对基督教文明有了一定的认识和理解。中国人也确实需要从基督教的文明中 去吸取营养,但能用基督教的文明取代世界上的一切文明吗?在我的内心深处, 我隐隐感到,在各种宗教中,真正值得继续挖掘的,倒是中国的道教和佛教,这 其中玄秘的天人合一的哲学思想肯定还包含着不为人知的宝藏,就连美国的有识 之士不也正在掀起一股《易经》的研究热吗?我的感觉是,基督教是寒潭碧清, 清彻见底,佛教道教是涟漪不断,深不可测。我所期待的是,接触了西方文明, 接触了基督教文明的中国人,应该努力把这棵大树嫁接到扎根于中国土壤上的民 族文化传统上,这应该是我们这一辈人义不容辞的责任和义务!   凭心而论,我至今成为不了基督徒的最重要的原因,就是我那种剪不断的中 国情怀。×××在讲了这个比喻之后,又告诉我们如何成为一名基督徒的决窍。 他说,对于还不信主的人,在决定是否要跨入这个门槛的时候,只能使用心灵的 悟性,而不能使用理性的思维。因为这种时候头脑越是清楚,挣扎越是痛苦。于 是,什么都不想,靠圣灵的启迪突然打开心扉。我相信这是他个人成功的经验, 我也相信许多人都是这样走过基督徒和非基督徒的分水岭的。但是,这种经验和 方法在我身上却怎么也不灵。当我闭上眼睛的时候,我的脑子里就会象打开闸门 的江水,滔滔而流。以往的事情,现今的生活,遥远回忆,细微的感触,一下子 全部涌了出来,我越想越是想不清楚,越想就变得越是糊涂,真的是剪不断理还 乱了。只有在这种时候,我才能切实地体会到他总结的这条经验的宝贵之处。   祷告,对于一个基督徒来说,是必不可少的功课。当我们在一起学习的时候, 当我们在一起吃饭的时候,无论做什么事情,他们随时随地都在祷告。他们祷告 的时候十分虔诚,对主恩的感激言于其表,流自肺腑。小may 是一个忠实的基督 徒,每次见她祷告的时候,我都会被她的虔诚所感动。尤其当她闭上眼睛,低下 头去,嘴里呢呢喃喃说着感激赞美之词,恳求主的允诺和继续带领的时候,她就 会完全变成另外一个人。她虽然是一个活泼的、朝气蓬勃的博士生,可此时此刻, 她竟会突然变成一个纯洁、恭顺、无知的孩子。在我的感受里,仿佛一闭上眼睛, 她就会看到她的天父爸爸。不,我不能用父女之情来描绘她与天父间的关系,我 也是为女之父的人了,可我经常还会为女儿的不听话而烦恼。而她呢,竟连一丝 一毫惹天父爸爸生气的样子都没有。这使我既感动又羡慕和疾妒。从她身上,我 相信人应该有一种信念的。真正对一种信念坚信不移的人是难能可贵、值得尊敬 的人!   有一次,我问她,你看过你的天父爸爸吗?她毫不犹豫地对我说,她感觉她 时时刻刻都和天父爸爸在一起。她回顾她的脚步,更加赞美主的厚爱和带领。看 她无忧无虑的样子,我很难想象她过去的生活中会有什么波折,她是一个女孩子, 我不便问得详细。在我想来,了不起就是恋爱的挫折吧。于是,我又问她,在你 的生活中,你是如何依靠主的带领的呢?人生常遇到许多重大的决择,时时刻刻 也都会有小的选择,这其中有没有自己的思考和决定呢?我担心的是,她们会因 此痴迷而误了前程,要知道,她们都还那么年轻啊!但是,她认认真真、心悦诚 服地对我说,她的每一步都是主带领走过来的。事实上,我的担心也是多余,我 真得看她在这儿读完了硕士又读博士,如此坦途,能不由衷地赞美主恩吗?   在我的朋友们中间,一欣年龄最小,可我对她的印象却最好。她属于那种典 型的乖乖女的样子,文文静静地做事,辛辛苦苦地读书。我觉得她是一个非常懂 事、非常有教养的女孩子。我是看着她成为一名基督徒的,我觉得她是那么容易 就跨出了这一步,而且一信就那么虔诚。于是,我得出结论:这是她太年轻了的 缘故。还是那句老话,一张白纸好写最新最美的文字,好画最新最美的图画。我 老了,我是从社会的染缸里捞出来的,我的人生这张纸上,已经涂得乌七八糟, 说不上什么颜色了。一次,她给我说,她读了一段圣经故事,心里很难过。何以 这段故事使她如此难过呢?我找来圣经,也把这段故事仔细读了一遍。故事大意 是:某个主人有三个仆人。一次主人出门远行,叫来三位仆人,每人给他们一千 块钱。主人走了,第一个仆人马上用这一千块钱去做生意,结果又赚了五千块钱, 等主人回来后,说与主人,纳得主人赞赏,奖励一番。第二个仆人得到钱后,立 即拿去钱庄去生利息,等到主人回来,也赚了二千块钱,主人接见,一样的喜悦, 也奖励了这个仆人。唯有第三个仆人得到钱后,生怕给主人丢失了此钱,于是, 将它埋在地下,等主人回来,把钱从地下挖出来交还了主人,结果主人不悦,把 他斥责了一番。   一欣难过地对我说:我就是那第三个仆人。我的第一个反应,便是以为一欣 认为自己太过老实,能力欠人而难过,于是安慰她说:这个主人并非是个好主人。 对待仆人纵然要论功行赏。但更要看仆人是否忠心,忠心的仆人比能干的仆人更 为可贵,更为可靠,因此,我并不以为第三个仆人有什么不好。一欣听了我的话, 想了想,什么也没说。   我以为我的劝慰一定起了作用,谁知,很久以后我才明白这段圣经故事的寓 意。如果一个基督徒不把主的恩典宣扬出去,加倍地送给别人,而是默默地深埋 心中,独自受用,那么,这个基督徒就是不会讨主人喜悦的基督徒。一欣是个沉 默寡言、不爱说话的女孩子,她在为自己的这种性格而难过。不喜欢在人面前夸 夸其谈的人如何把主的恩惠传扬出去呢?而我却完全不明白她难过的真正原因, 鸡对鸭讲地说了一遍,而一欣呢,却还是默默地点头听着我说,真是难为了她。   实际上,她为之难过的性格是我喜欢的性格,我以为沉静是女孩子难得可贵 的秉性,沉静往往和深遂联系在一起,因此,象我这样爱夸夸其谈、爱出风头的 人,总难免肤浅!   一次,她分享中再次感谢主恩。她说她的家庭并非富裕的家庭,她的智力也 没有过人之处,她之所以能来美国读书,完全蒙主所爱。   当时,我很有感触。过去,我曾在卫校里教过书,我也为医学院的大学生们 带过课,我认识很多象她这样的年龄的女孩子,其中不乏心比天高,不乏刻苦用 功,不乏明慧聪颖的姑娘,她们也想出来留学,可她们一个都没有出来。追溯更 远,在我的家乡,在我插队劳动锻练的地方,又有多少这样的女孩子,她们想的 是什么,想得是如何在地里多拨一捆草,如何多养一只羊,如何才能在一年的劳 动中做上一件花衣裳。如果真的有一位慈爱公允的主的话,同样都是黄皮肤黑眼 睛,同样都是一样的年华,一样的讨人喜爱,为什么这位有大能的主不看顾她们 呢?   等学习讨论结束之后,我悄悄地走到她的身旁,问道:一欣,兄弟姐妹多吗? 五个。你是老幺吗?不,老四,还有一个小弟弟。爸爸做什么呢?做生意。我想, 你爸爸做生意一定很辛苦,他能供你们这样兄妹几个出来读书很不容易。她听了 不住地点头,说,我爸爸做生意很努力,为了推销产品,他经常要跑到非洲去呢! 我说,是啊,你有没有想过,你能来美国读书,除了主的恩典,除了主的带领之 外,有没有自己的努力,有没有父母的辛劳在里面呢?有啊,她笑着说道,这并 不矛盾,主的恩典与我的努力,与爸爸的辛劳并不矛盾,这一切都是主的安排哪。 我接着说道,在大陆,象你这般用功,象你爸爸这么辛苦的人多的是,可她们为 什么不能出来读书?换句话说,你爸爸是在台湾,如果你爸爸在大陆,你又能有 今天吗?   就我所知,大陆出来读书的人也不少,但他们要么考高分得奖学金,要么跟 父母出来,象她这样全凭家里资助出来读大学的,至少我还没有听说过。如果在 密西根大学读书的话,一年吃住加上学费,至少要二万美金,四年读下来,八、 九万美金,按大陆人的工资收入来说,哪一家能供得起呢?她听了我的话,瞪着 眼睛看着我,那又黑又长的睫毛闪着。   我应该感谢天民和大 may,他们在我初到美国的时候给过我的帮助最多。没 法去教堂,打个电话,他们来了;没人教开车,打个电话,他们来了;有什么特 殊的事情需要他们帮忙,打个电话又来了。有人说,流落海外的中国人是一盘散 沙,各人自顾,鲜于相帮。可他们不仅给于我,就我所知,也曾给于所有有求于 他们的中国人许多帮助,无论是时间、物质和金钱,他们都会在所不惜。我常想, 这也许就是在他们身上体现出来的基督精神。我从切身体会中感觉到基督教是非 常好的信仰,基督徒都是非常好的人。   但对我来说,体会了的东西并非是真正理解的东西。在相处的日子里,我逐 步地接近他们,但我最终没有成为一个基督徒。他们也许不能理解我何以这么固 执,我自己也不好意思自己怎么总是转不过这个弯来。我承认他们是好人,但我 却认为不是一个基督徒也会成为一个好人。我至今无法说明我何以不能跨越这条 鸿沟,这里面的因素肯定不是单一的,反正我自己也说不清楚。   表面上看起来,他(她)们似乎都快快乐乐,无忧无虑,但真正做了朋友, 才了解他们也有许多苦恼,他们也有苦苦的挣扎。大 may 信主最深,一心想全 身侍奉,而且整天想去中国大陆传教。每次和我们谈起这个问题,我们总是劝她 三思而行。我们并不反对她虔诚地信主,但我们希望她能把自己的职业、生活与 信仰摆正关系,因为职业是生活之本,不好好谋得一个职业,信奉主便成了无源 之水,无本之木。在我的脑子里,还是先有物质,再有精神。而她呢?她的看法 与我们完全相反,她觉得信主完全靠得是信心,有了信心就有了一切,也就是先 有精神后有物质。我想,也许她根本就不知道苦是什么滋味,她根本就没有挨过 饿,不知道饿的滋味是什么?对我来说,我从很小的时候就尝足了挨饿的滋味, 因此,我首先要解决温饱问题才能考虑其它。我们两人的思想总是南辕北辙地走 不到一起。聊天的时候,我劝她实际点,她则千方百计地引导我成为一名基督徒, 我们是总各弹各的调。在这几位朋友之中,我觉得她的工作和学业是最令人担忧 的一个,她没有象他们那么高的学历,也没有一个很好的职业。在我们相处之时, 她曾经有过一次非常痛苦的恋爱史,她为此付出了很大的代价,几乎心力不支。 为这事,她曾采用了禁食祷告的方式,当然,禁食的结果是她人整整瘦了一圈, 神疲力倦,弱不禁风,可婚姻依然风吹云散。我们是旁观者,我们看得最清楚, 婚姻只所以不成,根本原因是男方家长嫌弃她的学位太低,而她自己却认识不到 这个问题。在社会的天平上,婚姻的法码肯定不是她们理想中的平衡。她总是认 为,只要都是在主里面,真心地听从主的安排,一切其它因素皆不必谈。事实上 怎么会是这个样子呢?主根本就没有安排她的这个婚姻,无论什么形式的祷告也 是无济于事的。我们总以为她会从这件事上吸取教训,没想到她振作起来后反而 更加信主,她仍然说这还是主的安排,主的美意,主的考验。太太对我说,大 may 应该把精力投放到读书上去,读了书,有了地位,这个问题才能解决得好。 我也认为,男方的父母并没有错,他们供养儿子读了双学位的博士,自然也希望 有一个与儿子般配的媳妇,这是天下父母的心,大may 应该是清醒的时候了。   可大 may 却不清醒,她总是给我说:金钱、名利、地位,这些东西有什么 好处?只能教人堕落!我惊奇她何以如此年纪轻轻便看破了这一切。环顾世人, 行色匆匆,哪一个不是为了这些而忙碌?看破红尘的人有没有?有,但绝对轮不 到她,这些人必定经历过,尝试过人生的甘苦,不论成功还是失败,最后才有资 格发此感慨。我过去曾经说过,陶渊明去隐居,写下了超世脱俗的《桃花源记》。 假若他仅仅是从未见过世面的乡村老翁,只怕再住在荒山僻野,也无人问津,无 人知晓。我对她说,假如你真心全身侍奉主的话,你可以去读神学院,读完了神 学院再出来做牧师,再去宣教不是更好吗?如今多少人在走这条路!可她却说, 不读神学院也可以全职侍奉啊。当然,传教需要这种牺牲精神的人,那怕是担水 劈柴,做些重活粗活也好,但对她本人来说合适吗?我不明白世界观的不同怎么 会给人这么大的差异,正是瞧着她的痴迷,太太才给我说:看来不能信主!   虽然我们有信仰上的不同,但这并不影响我们的友谊。越是相处得好, 大may 会为我们还不能信主而焦燥不安。有一位大陆来的留学生,在这里读的大 学和研究生,年纪虽轻,可谓老美国了,不幸刚毕业工作不久便出了车祸。他虽 不是基督徒,但他探亲来的父母却曾经去教堂听过传道,因此认识教会里的人, 那次车祸很严重,小伙子昏迷了一个礼拜,九死一生,不知道已经在阎王殿里转 了几个来回。大 may 她们每天下班之后总是拖着疲倦的身子,去医院日夜守护 着病人,为他祷告求主,照顾遭受突然打击而不能自己的父母。一次她从医院 里回来,在我们家吃晚饭,告诉我伤者的病情,说医生又通知了病危,说着说着 便流下了眼泪。她告诉我,每当看到这个病人便会觉得人的生命是多么脆弱,就 会为那么多的亲人和朋友还不能成为基督徒而忧心如焚。她问:你们究竟还等什 么呢?难道真的要等到最后一天才能决择吗?我很感动她的这种爱心,望着她的 泪眼苦笑着问:当最后的时刻来到的时候,主还能接纳我吗?能,当然能,可你 为什么要等到那个时候呢?我想,她还年轻,见过几次这种生和死的交战呢?我 是一个医生,搞创伤的医生,搞急救的医生。十二的医生生涯,我什么样的死亡 没见过呢?因此,这位不幸的留学生的灾难自然不能打动于我。   有次查经,我们刚好从约翰福音开始,圣经写道:"太初,道就与上帝同在。 上帝籍着它创造万物。道就是生命的根源,这生命把光赐给人类。"读完这段经 文,各自谈感想。大家仍然轮番赞美造物主的大能。我还是解决不了有神无神的 问题,心想:上帝只用六天便造了这世界上的万物,就是不知道这地球和世界万 物是怎样的存在关系呢?究竟是先有地球尔后再造地球上的高山海洋、森林花草, 还是造万物的同时就造就了这地球呢?不知道写圣经时人类知道不知道太阳和月 亮是怎么回事,如果知道,何以要上帝来划分呢?由于我经常会有许多莫名其妙 的问题,因此,那一次他们专门请来了这个教会里的长老,他们想让长老来回答 我的问题。   长老是东密西根大学里的生化教授,自然是德高望重。望着他的仪表神态我 都不敢造次。他眯着眼睛,微笑着问我有什么问题吗?我有好多疑问,自然不能 说没有,要问,却又不知从何说起。我想,既然他是生物化学的教授,我们就从 自然科学讲起吧。我说我是做科学研究的,做研究的思维就是要论证,要重复, 因此,看不见的东西,无法重复的东西总是难以接受。他笑着对我说道,自然科 学的思维是无法解决神学里边的东西的。他说,就人类的知识而言,有三个层次, 第一个层次是自然科学,比自然科学高一个层次的是社会科学、是哲学,比哲学 再高一个层次的是宗教,而神学又是站在宗教最顶端的科学。因此,怎么可能用 低层次科学的思维来解决高层次科学领域内的问题呢?他自然不愧是教授,站得 高,看得远,一席话说得我哑口无言。过去,我只知道人类的知识分为两大范畴, 一类是自然科学,另一类则是社会科学,我也承认社会科学要比自然科学高一档 次,我的经验和学识也告诉我方法论的问题比实际研究领域内的知识重要的多, 不然的话,那硕士生、博士生的必修课里怎么会有自然辩证法呢?但我从来没有 听说过人类知识的这种划分方法。神学既然居于高屋建瓴之位,以我们的思维想 不通的问题自然不足为奇,只好想不通再想,直到想通了为止。   在这个华人教会里,还常常能见到美国人,他们不仅是基督徒,而且对中国 十分有感情,对中国人也特别友好,我非常愿意同他们交往。第一个在教会里同 我交往的美国人叫姆森斯,是一个老者,年龄至少有六十五岁,他一听说我是新 来的,立刻走过来同我打招呼,问我从哪个城市来,在这儿做得是什么工作。他 也告诉我他的经历,他说他在北京外国语学院教了三年书,还说曾经在日本呆了 八年。他数起北京的八达岭、故宫、北海如数家珍一般。我在美国的第一个圣诞 节就是在他家度过的。早在圣诞前的一次教会活动中他就给我打了招呼,圣诞前 一天,他又打电话给我,告诉我他的安排:早上十点他开车来接我,中午在他们 家里吃圣诞午餐,下午去底特律看一场圣诞演出。   那个清冷的第一个圣诞,使我的生活一下子丰富起来。到美国人家里做客, 看美国人的大型演出,对我来说都是第一次,光是新鲜感都足以使我兴奋半天了。 那是一个雪后初晴的天气,太阳从冰冷的空气中穿过来,照耀在白茫茫的天地间, 显得明艳而温柔。他几乎是准时到了我的住处,开着一辆大型的轿车,同车的还 有两个人,一位是来自台湾的姑娘惠姗,一位是来自东吴大学的老张。   在外面雪地上行走的时候,我才发现姆森斯老了,步态都有点蹒跚了。他把 我带进他的车里,然后开始启动车子。我看着他有点迟缓吃力的动作,又看着窗 外的雪路,很是替他担忧。没想到,他人老了,开起车来却依然熟练灵巧。只有 门前的小路上还积着冰雪,稍大一点的路面上,机器早已把积雪推向路边,路面 上的盐溶化了冰雪,象刚刚下了一场毛毛细雨。车子穿过了街区,驶过了住宅区, 开向茫茫雪野。明亮的太阳给雪景增添了情趣,蓝天雪地,远远地分得一清二楚。 绵延的胡伦河曲曲折折地向前流淌,唯有那永不止息的运动才赋予它顽强的生命, 无论风刀雪剑,依然挺着黝黑的胸膛,在茫茫雪野里留下它生命的轨迹。依稀能 看到河水中不畏寒冷的野鸭水鸟,或团着身体任凭流水的漂荡,或奋力蹬着趾蹼 艰难地逆流而上。寒潭清彻,河床里的一石一草皆能一目了然。临水的灌木芦苇, 顶着厚厚的积雪,吃力地弯腰弓背,北风吹来,积雪纷纷扬扬撒向水面,枝条苇 秆在风中摇啊摇的,仿佛减轻了重量之后向北风微笑致谢。   我们跳下车子,抬头观赏他的住房。他的房子孤伶伶地立在村头,与其它住 家相隔好远,占着空空旷旷的一片土地。和中国人的观念相反,中国有钱有地位 的人总是往城里跑,美国有钱人家总是独居僻处,因此,越是孤伶越是好人家的 去处。美国没有大户人家的庭院深深,放眼看去,一无遮拦。远处,天上飘着白 云,地上莽莽雪原。屋后的空地上,半人深的枯草被积雪覆盖着,挣扎着露出枯 黄的茎叶。灌丛参错不整,其间间断地矗立着几株银装素裹的大树,可以想象见 春天里,该有多少蜜蜂彩蝶飞舞,夏天里该有多浓的绿荫遮日,秋天里该有多少 秋虫啼鸣。   他把我们让进房内。房间里是美国人最常见的住房格局:客厅、书房、厨房、 澡间及孩子们的游艺间都集中在一楼,主人们的卧室都在楼上,地下室则是杂物 间。美国人的房间多,因此,收拾的很干净。女主人迎出来了。他的太太也是一 位慈祥的老人,她说她也在北京住过几年呢,介绍起来很有一种自豪。老人是和 女儿住在一起的,据说女婿是个汽车修理工,自己开个店面,我们去时并不在家。 女主人和她的女儿正在厨房里张罗,两个外孙女和一个外孙正在里间玩电动火车。 姆森斯忙里忙外地领着我们介绍他的家居,然后把我们带进他的书房。和一般美 国人的书房不同之处是他的书房里到处可见中国的物品,墙上贴着京戏的脸谱, 桌子上摆着古色的香炉,书柜里有中文的图书。他忙着在他的书柜里翻来翻去, 找出几本书来放在我们面前,我一看,全是中文但也全部是有关基督教信仰的书。 他拿起这些书仔细地翻看了一会,然后一人分给我们一本,反复强调这是送我们 的,我们可以带走。在他翻看这些书的时候,我一直怀疑他是否读得懂中文,虽 然他在中国呆过三年,可他却从来没流利地讲过一句中国话,总是吃力地一个字 一个字的往个蹦。   开始,我们十分拘束,我们不懂美国人的规距。在中国,这就相当于大年三 十的年夜饭,这一天是中国人家庭团圆的日子,是不会请客的。我们在这种时刻 到此作客,会不会搅了他们家人的祥和呢?很快,我们的拘谨就被他们的热情驱 散了。我看不出他们有任何忌讳的地方,他们的习俗和中国人完全不同。尽管如 此,看到女主人在厨房里忙乎,我们还是觉得很不好意思,因为大家都说美国人 是轻易不下厨的。   美国人的年夜饭并不丰盛,也许我们只是一般客人,并非贵客。主食是面包 和烤的火鸡,此外,还有南瓜泥、土豆泥、煮豆子、煮玉米等等。这些说不清是 菜还是饭,每人一个盘子,爱吃什么就往盘子里扒拉什么。主人并不过分让客, 要吃随便,中国人宴客的形式和气氛一点也没有。我记得在国内的时候,曾和同 学一起在家里宴请过英国的两个留学生,我们摆制的一桌饭菜使他们受宠若惊, 还未动筷便拿过相机拍照,说要带回家给亲人朋友看看。美国人主要是来自欧洲, 其生活习惯自然相似。以他们看来,不是高朋贵戚,这般丰盛自然承受若惊,殊 不知中国人的骨子里长满了热情好客的细胞,即便一般的请客,也总是菜丰酒醇, 不醉不兴。对照起来,这种年夜饭要冷清得多了。中国人的热情好客怎么就传不 到这片土地上来呢?   孩子们从来也不需特殊照顾,帮助他们每人装上一盘,他们便各自蜷在一张 小椅子上吃得满头满脸。   也许是味口根本不对,也许是年节的气氛勾起了乡思,那顿饭我吃得很少。 我问惠姗,台湾人过年什么样子?她兴奋地向我描述怎样做年夜饭,怎样包饺子, 也放鞭炮,也舞狮驶船,听得我那么耳熟。海峡隔了几十年,却还是一个老祖宗 留下的风俗习惯,难怪当代名作家王蒙先生访台时说,虽然从未去过台湾,但觉 得非常熟悉亲切。世界上有语言、文学、文化传统、生活习惯那么完全一致的两 个国家吗?因此,不管隔了多少年,两岸的中国人迟早有一天会重新走到一起, 正如南越北越最终走到一起,东德西德最终走到一起一样。   饭毕,拉拉家常,稍事休整,我们便又接着出发了。依然是姆森斯开车,载 着我们三人又风里雪里的上路了,按计划,我们是去底特律看圣诞演出。   是专业剧团的演出吗?不,是教会自己组织的演出。姆森斯这样告诉我。教 会自己能演出什么精彩节目呢?我想起华人教会组织的迎新晚会上的演出,不禁 感到失望。中国人自己的演出,虽没有水准,但有气氛。大老远地颠颠地跑来看 美国人闹笑话,语言、民俗均不通,能看出什么高兴来呢?   那是一个非常大的教会,有一万多名基督徒呢!姆森斯这么告诉我们。这不 稀奇,教会要么就是大,要么就是多。记得有一次我们同大 may 一起去看美国 独立日的焰火,约好大家在一个美国教会门前集合。那是一个位于一条很大的大 道旁边的教会,我并没有准确地记住它的地址号码,心想,就这么一条大路,开 车过去就能看见,不行再找个人问问教堂在哪儿不就得了。谁知,开车到了那里, 找人一问,麻烦来了。被问的人反问我们,要找哪个教堂?我一下楞了,怎么哪 个教堂,就在这附近的一个教堂呗。他告诉我,这附近有四个教堂,但不知我要 找的哪一个?无奈,只得把四个教堂都问了,一个个找过去,差点误了我们 的约会,急得大may 直跳脚。从此便知,教会在美国人的生活中占有多么重要 的地位。当然,这么大的教会我倒没见过,人多必有能人,我便对此行有了信心。   车子光是底特律大街上就足足行了十分钟。底特律是美国最大的城市之一, 我曾在飞机上看过它的夜景,万家灯火,一望无际,真的就是夏日的银河落在了 人间。我曾赞叹过它的这种雄伟壮观。但是,尽管我们住的离这座有名的城市很 近,可我们却从来没来过这里,因为人人都说底特律黑人多,治安乱,前两个月 还报道说一个亚裔女学生仅晚上八点多钟就被人枪杀了,闻之毛骨悚然,那里还 敢进去游玩。   车外高大的建筑飞掠而过,天还没有黑,各种灯光便都亮起来了。车子驶进 了一座建筑的停车场,姆森斯指着这片房子说:就在这里。在我的印象里,基督 教的教堂不象穆斯林的那样具有特色,不看到教堂门前的匾额或巨大的十字架时, 我总认不出教堂来。这里也是没有特色的房子,也不见现代化的高层次的建筑, 只是面积大了。泊好车,姆森斯领我们走进教堂。里面早已人声鼎沸了,过道上 站满了美国人,人人脸上都洋溢着节日的气氛,酷似中国人大年三十的喜气洋洋。 姆森斯不断和人打招呼,不时停下来向朋友们介绍我们,说我们来自中国。于是, 我们便操着生硬的英语同他们问好,脸上的笑便一直客气地僵在那里,不敢收敛, 恐有失礼之处。   没想到这种演出还要售票。姆森斯领我们来到售票处,把我们安顿在一个角 落,便挤进去买票。这使我们很愕然,不知该不该挤上去同姆森斯客气一番,因 为中国人向来都会这种客气的。但又顾及美国人不兴这一套,至少不象中国人那 样精于表面文章。正不知如何是好,惠姗开话了:别管吧,只要他邀请你,他自 然会付账,这是美国人往来的习惯,我们也不用客气。话虽那么说,可我远远地 望着姆森斯,心里还是掠过一阵不安。我不知道这种演出会售多少价格的门票, 但我看到姆森斯从皮夹里取出的却有一张二十元的面值,我们一共四人,至少应 是五块钱一张吧。"教会的演出还要售票?"我脑子里闪过这种疑窦,我又想起了 华人教会里的演出。   嗬,好大的一座剧场!这也是属于教会的吗?等我们进到里面,才觉得这个 剧场并不简单,丝毫不逊于国内一流的演出厅。台前有偌大的乐池,里面已坐满 了人,此起彼伏地传出试琴声。环顾四周,化了妆的演员到处都是。这又是和国 内不同,国内的大型演出什么时候见过演出前演员同家人坐在一起闲话的呢?舞 台和观众之间总有一层神密的膈膜。而在这里,留给我最明显的感觉就是:台上 台下,演员观众之间,并没有分明的界线。   圣诞夜的美国人,热情欢乐的气氛并没有表现在一家人围坐火炉享受丰盛的 食品,而是聚集在教堂里蒙恩感谢。我不由想起春节联欢晚会上的相声片段,对 什么都看不顺眼的相声演员指着演出大厅说这些观众都有问题,问曰有什么问题? 答曰:大年三十不在家里围着老婆孩子跑这干吗来啦?当时全场哄然大笑。但这 至少说明中国人有着这种传统习惯。美国人的习惯是什么?看着演出前这家人亲 朋之间的热烈情绪,祥和的气氛不是同样洋溢在美国人另外一种形式的全家安泰 里了吗?   大厅里的灯熄了,演出马上就开始,剧场里的喧哗渐渐平息下来。当台上灯 光亮起来的时候,舞台上空空的,接着,便是演员们出场,第一个节目竟是大合 唱,演员们一排排顺序走向舞台,男士们白衬衣,黑礼服,女士们白衬衣红外套, 男的,女的,老的,少的,胖的,瘦的,黑人,白人,除了服装一致外,没有任 何相同之处。合唱队演员足有一百多人,我感觉足足走了半个时辰,倒不象演出, 而是运动会的入场式。要在中国,恐怕就要相反,幕启之时,演员们一定会排列 整齐,而不会把这种冗长的混乱留给观众。最后走出来的是指挥,当他站定台前 向观众深深鞠躬的时候,台下一片欢呼。他徐步走下台来,走上他的指挥位置。 他的指挥位置并不在台上,而是在台下乐队的前面。少倾,观众渐渐安息下来, 指挥用左手向乐队作了个预备的手势,然后持棒的右手突然向空中一挥,就在那 一瞬间,各种乐器骤然乍起,那如千军万马呼啸而至的打击乐的旋律,竟一下子 造成了一个小小的高潮,让人们的心灵不由得跟着震撼起来。《琵琶行》里的" 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明"怕就是这种韵味,但绝没有这种气势。随着 音乐的乍起,上百个演员同时亮喉,声如炸雷了,又如波涛。看台上,每一个演 员都把嘴巴张得圆圆的,单是这种口形就可知那歌涛是如何汹涌澎湃了。   那个大合唱足足唱了十几分钟,唱得热情洋溢,唱得群情激昂。我知道那全 是赞美感恩之词,但我连一句台词都没有听懂。在这种情景中,我想,语言的障 碍倒是次要的了,这丝毫都不影响我对他们要表达的内容的理解,光是音乐的旋 律,光是感情的表达就足够了。人的情绪,音乐的感动,这就是人类的共同语言。 既便是在中国,这种大合唱我又能听得清几句歌词呢?   我所感兴趣的是那位全身心都沉浸在乐章里的指挥。那疯狂一般的指挥动作 如同中风着魔一般。我还感兴趣的是台上那些演员们的投入精神,他们站定自己 的位置之后,并非象中国合唱演员们那样有严格的台风:纹丝不动,胸腰挺直, 目不侧视。他们不是这样,他们唱着歌,甩着头,扬起脸,眯着眼,反正什么样 的姿势和表情都有,怎么样能够最大限度抒发他们音量和感情,他们就会采用什 么样的姿势,但无论什么样的姿势都不影响他们的专心倾注所给予观众的感染力, 这一点,丝毫不输于中国人严格台风的演出效果。   接下来,便是那长长的述说耶稣诞生的故事的歌剧,我十分欣赏这种对观众 情绪的煽动的舞台的延伸。当演到东方三个博士凭籍启明星的指引,带着宝物前 来朝拜时,这三支朝拜的队伍就从大厅的后门出来,徐徐地沿着甬道走过我们的 身边,那长长的拖曳在地上的飘带拂着我的脸面,尤如我也进入了剧情,同他们 一起加入了朝拜的队伍。我想,艺术的感染力不仅来源于所表演的艺术的本身, 而且还在于这种艺术的表现形式和打动观众的途径,卡拉OK只所以那么兴盛,尽 管有些人把崔健的摇滚乐视为艺术殿堂之外的东西,可崔健仍然成为千千万万青 少年心目中的偶象,其根本原因,莫过于此吧!   基督徒的虔诚对我的感动还有两件事情,这些事情记述起来虽然琐碎,但很 能看出宗教信仰在他们生活中的地位。   一次,教会的一位朋友打电话问我愿不愿意参加美国人教会的一个崇拜活动, 我说愿意,于是,我们约齐了跟着他一起走。他是从北京来的一个学生,读书后 留下来自己开了个公司做生意,后来,很坚定地信主了。   我们一共五人,我们一家、大 may 、还有一个刚从华西医科大学出来读书 的姑娘。我们先去了一对美国老夫妇家里,在那里吃了一顿晚餐,然后一起去的 教堂。   车子走高速,转小道,弯弯曲曲地驶向密林深处。正值盛夏,绿野千里,翠 岗起伏。小路两旁全是茂密的丛林,枯树新枝一起喷发出生命的旺盛,密密匝匝, 深不可测。蝴蝶绕在藤间飞舞,小鸟绕树稍歌唱,我一下想起了"松下问童子, 言师采药去。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的诗句,仿佛我们也在寻访仙踪。   我们把车泊在坡底,顺着辟开了的山道,望着屋顶爬去。并不很远,是枝叶 太密把它隔得神秘的渺远。近前一看,仍是美国式的木质结构房子,房子四周仍 然是各种鲜花,屋檐下挂满了各种野藤编织的花圈花篮,陈旧的藤黄叶枯,新编 的叶儿正鲜、花儿正开。墙根下卧伏着各种动物,初看窃喜,细看才知是木头雕 刻,大小不一,形态各异,栩栩如生,足以乱真了。   两步之外,便是山林的边界了。地上满是砍倒的树木,杂乱倒卧,枝枯叶黄, 深浅不齐的树桩树根看得出主人的不耐其烦扰,也看得出森林的蔓延和侵占是多 么顽强。但它终于敌不住人类的阻挡,无可奈何地在离房子三米开外的地方终止 了自己的脚步!人总是奇怪的心理,任何东西,拿它希罕的时候,少一根便觉得 了不得,不拿它当回事时,多一根也烦得心乱。这树林恰恰正是如此。   看到这被砍卧的横七坚八的枯树,我的脑子里会突然跳出一个问题:乱伐山 林,要罚款吗?想想,随即便笑了。恐怕这山林连同这房子一起,都是主人的产 权,任凭处置,何人会罚他的款呢?   正笑自己的痴呆,主人在林间高声地向我们的领队打起了招呼。原来,他们 早已结识,多有来往,彼此熟得很呢。他正站在高处的一块平地上燃起了篝火, 浓烟滚滚地升向天空,漫向林间。我们没进房,向男主人的脚下爬去。小路是就 地取材用各种石块砌成的阶梯,爬起来一点都不费力。远远地望着男主人立在上 面向我们微笑,我差一点楞住了。从外表看去,他竟那么酷似中国的老人。个子 不高(个子不高的美国人并不是很多),清清瘦瘦,头发已经稀疏了,还没有下 边的胡须稠密。满头皆是灰白色,长髯飘飘,神情真象一位得道高人呢。只是他 的工装裤和红格子衬衣带给他的一点西方或欧美人的气质,否则,一袭布衣长袍, 定然不会有人怀疑他是一位慈目善面的中国老人。   他的脚下是人工开凿出来的一块约五米见方的平地,一张陈旧颜色的野餐条 凳摆在中间,这种桌凳连在一起带着原始古朴的餐桌在美国的公园里到处都能见 到,风吹雨打早已把它变成暗暗的青灰色,越是呈现自然与原始越是美国人的喜 爱。桌子旁边就是一个烤炉,老主人正在往炉里添柴加火,炉架上已经摆满了焦 黑色的热狗和肉饼。老人大概也不精于调理烟火,脸上抹得一片炭黑,两眼熏得 红红的流泪,那慈祥的笑使他那付模样更显得可亲可爱。   一看他是为我们准备晚餐,我们立刻自告奋勇地忙乱起来,收拾桌凳的收拾 桌凳,添火的添火,翻烤肉的翻烤肉。我呢,则被指派从屋里搬运各种餐具和女 主人已烧制好的食物。进到屋里,才见到女主人。和男主人相反,女主人竟是非 常胖的老太太,我不忍去描绘太多的脂肪带给她的苦恼和困难,只要稍有活动, 她便会呼呼气喘。但是,她的热情却象她浑身的脂肪一样四下散发,与男主人微 笑着不甚言语又是鲜明的对照。   我们自然是热情地寒喧。女主人说话响亮,音调忽高忽低,给人一种快乐的 感觉,使我想起了小时候读高尔基《童年》里的外祖母来。   当我们围坐下来进餐的时候,我们开始聊起天来。男女主人均对中国的事情 很感兴趣。带我们来的朋友非常吃力地给他们讲北京的城市风貌、风土民情。四 合院是什么样子的,饺子是怎么做的,养不养狗。我相信我们嘴里的中国味一定 是各不相同,相差甚远的,不光是每个人对中国特色的理解不同,即使是同一种 感受,每个人的表达能力和英文组织能力的差别也足以使每个人嘴里的中国味变 成了万花筒。我们都能理解这一点,便都笑着互相补台,可也总难免捉襟见肘。 尽管是这样的介绍,也足以听得他们津津有味。   谈话中,我们同时知道了他们一家的情况。他们有五个儿女,都已远离他们, 各自成家立业了。节庆的时候,休假的时候,他们也会相邀一起来看看年迈的双 亲,只是他们身边一个也留不住他们。这也是美国人的特色,与中国人的三代同 堂、四代同堂的骄傲相去甚远。遥想国内,我们同辈人或比我们小十岁左右的人, 倘若过得有滋有味的话,大多是靠在父母家里揩油,高兴的时候交点生活费,不 高兴时这也免了,小两口的工资便全部成了营造自己小天地的本钱,让单独依靠 自己工资过活的同辈人羡慕不已。这虽然滋养助长了年青一代的奴性和依赖性, 这虽然苦了年迈的双亲(靠的是社会主义的优越),但却同时也换来了中国人儿 孙绕膝的欢乐,而这点则是美国人所远远不能比拟的。我望着这偌大的一处房子, 想象着一但我们离去后的空荡,不禁替他们担忧起来,若是在这里放上两个孩子 吵闹他们又该如何呢?要是中国人肯定会这样做的,我心里想道。   当我们赶到教堂的时候,崇拜活动已经开始了。我们在门口遇到了热情的接 待,一旦老夫妇把我们介绍之后,他们不仅有热情的寒喧,还有亲切的握手和拥 抱。这种欢迎使我们感到非同一般,真有受之有愧之念,他们一定认为我们都是 基督徒了吧,尽管我们来自遥远的异国,可在神的国度里,我们就是兄弟姐妹。 我既受宠若惊,又为自己冒牌的"自己人"而心有不安。   我们被悄悄地引入大厅。人们正在唱歌,全都起立站着。台前有一个非常简 单的乐队,人数虽然寥寥,因有一个打击乐,听去声势不弱。台中央有个小伙子, 手持麦克风领唱。他的歌唱中不断地高声提醒大家重复,转韵,俨然一个主持。 台的另一侧站着一个小合唱队,有七、八个人,全是女高音,也是一个麦克风。 她们服装虽不统一,但个个穿戴整齐,给人一种郑重严肃的感受。   我们进去后引来好多人的目光,大概是我们黄皮肤黑头发的缘故,众目睽睽 之下让人很不好意思。女主人上台加入合唱队去了,男主人引我们选定了位置。 左邻右舍都是美国人,没有说话的机会,他们一边继续唱歌,一边热情地伸出手 来,千言万语似乎都在那紧紧一握之中,使我又一次感到了"自己人"的不同一般。   整个教堂里不过百十个人,可台上台下,每一个人都唱得非常卖力,非常投 入,那歌声一点阻挡都没有地从胸膛中喷发而出,加上那精美的赞颂之词,整个 气氛竟热烈地欲把所有的烦恼忧愁溶化一般。我常去华人教会,仪式也是相似的, 每次都有唱歌。可中国人的性格就是和美国人不一样,也有这么多人,可每次唱 歌,大家都在嗓子眼里哼,嗡嗡地如蝇蚊叫,那象这般热情澎湃,轰轰然如涛涌 海啸。   我很难描绘美国人赞美主时的神情,我只写一人便略见一斑。她在我们前面 两排,是一位胖胖的中年妇女,剪着短发。她并不象我们一样站着不动地唱,她 不停地在前面很小的一块空地上打着旋转。她唱歌的时候,把两手高高地伸向天 空,昂起头来,眯着眼睛,仿佛被她热情赞美的主正站在她面前的云端上。这种 虔诚的情态能不能同几年前我所见到的中国人的气功热相比呢?我经常可以在公 园里见到一些对气功如痴似迷的人,他们练功的时候,也会这般手舞足蹈,也会 这般的似醒非醒。在许多功深的大师带功授课时,那些练功者竟会走火入魔般地 远远地疯疯颠颠起来,说是台上大师发功的作用。我一直不知道这是功力的作用, 还是人为的作用,我不是不信气功,只是觉得没有那般玄乎。过去我们家有个邻 居,比我大不了几岁,是学中文的,后来留校作了行政干部。她曾经练气功练入 了迷,谁都不曾想到,正是这气功最后练得她家破人亡。记得当时她就开始不正 常了,整天说些不伦不类、颠三倒四的话。但有一点值得敬佩的,则是她练功的 执着和刻苦。我们两家阳台相隔数米,夜深人静偶上阳台办事,便会被她吓一大 跳,只见她入睡般地伫立阳台,半天竟纹丝不动。这样几年下来,据说她已有相 当的功力了。有一次,她对我太太说,她不愿意去会场开会了,问她为什么,她 神密地说,练功到一定境界,可以一目了然人的五脏六腑,可以嗅到常人闻不到 的气味,人们身上有什么毛病,她都能看出来,但她又不愿意说出来,因此就不 想再去开会了。我听了,问太太,既然她已有如此修行,那还要我们这些医生干 吗?还买那么多贵重仪器干吗?干脆让她给大伙做肿瘤的早期诊断算了,既拯救 了众生,又节省了公家的大笔经费,喜事之大,功德无量。知道了又不说,那修 行干什么,功德何在?当然,这是我们夫妻之间的一席对话,讲完就搁在了一边, 不知她以后究竟行了这方面的功德没有。此后不久,我便出国了,一年以后,太 太来探亲,偶尔闲话时话及她,告知我这个人已经死了,说得我吃惊不小。四十 几岁的人,身体好好的,无病无灾,又练了那么好的气功,怎么会就死了呢?原 来,她练功练到不能过正常人的生活了,丈夫受不了,因此离了婚。离婚后家人 不能理解,同事也不能理解,连工作也无法正常进行,闹了很多风波,之后,她 就寻死了。第一次是卧轨,结果没死成,弄得五尸不全,在医院里抢救,住了半 年院。后来,她一个人爬到学院新建的十层教学大楼的楼顶上,从上面跳了下来。 我听了,心里凄然。我尤其感到可怜的是她的独生女儿,比我女儿稍大两岁,长 得既漂亮又聪明,经常到我们家来玩。可怜的孩子一下子就没有了妈妈。我不知 道为什么在这种时候会突然想起这件事来,我时时会为自己那不着边际跳跃的思 维而苦恼。我为什么会把这两件完全不同的事联系起来呢?   这位半眯着眼睛,把双臂高举向天空,在前面转来转去的女人看见了我们, 便一边唱着,一边踏着节拍向我们转来。她并不说话,先是拉起我们的手,然后 探过身来和我们一一拥抱。轮到我时,我还有点不好意思,敷衍地趴在她的肩头, 轻轻地碰了一下她的脸颊。我听到了她呼哧呼哧地喘气声,那汗渍渍、湿漉漉的 皮肤,粘得我有点发腻。但那凉凉的感觉里却给我一种说不出的温暖,这种温暖 来自一种博大的仁爱,超越了民族,超越了国度.毕竟我们只是陌路之人,何以让 人有如归旧里的感觉呢?   记得刚来美国时,一位美国的老太太登门来向我们传福音,能使我们沟通的 语言并不多,她只是给了我一张画,画上有一幢房子,门前是花园、良田,人们 愉快地劳动,人人脸上都洋溢着温馨和喜悦。她告诉我这就是他们追求的生活, 人人相爱,人人幸福。在这个国度里,没有战争,没有恐怖,没有歧视,没有犯 罪,没有人世间的一切忧愁和烦恼。我听着她的宣教,看着那张画面,心里感到 一阵甜蜜,但只是一瞬就过去了。在这个世界上,我所经历的生活,我所感受到 的一切距离这种理想太远了,遥远的让人不敢存有丝毫奢望。值得庆幸的是,尽 管那些在我看来是可望不可及的追求,但在这个世界上却仍然有那么多的人孜孜 不倦地为此而努力,而实践,因此,才在这个由金钱驱使的罪恶社会里,依然有 那么多让人感到温暖的人和事。不管这个世界如何堕落,因为有了这些人,真善 美便永远存在在我们的生活里。   我所接触的美国人并不多,但有着如此心情去追求主的人并不少。我认识一 个年龄和我相仿的美国牧师,对我们这种非基督徒的外国人,他有同样的热情和 耐心。认识不久,他便邀我去他们家作客。他有五个孩子,大的跟我女儿年龄相 仿,小的还刚刚学会挪步。他的太太没有工作,在家里看管教育孩子。他告诉我 他的孩子们全都不去学校,我听了十分吃惊,怕听错了,又问一遍,回答仍然是 所有孩子都不去学校读书。"为什么?"我惊奇地问他。我想起了国内的救灾扶贫 计划,想起了那些义务工程,为了挽救那些适龄失学的孩子们,政府大声疾呼, 四处捐款办学。谁都知道没有文化的下一代将对国家民族意味着什么。而他们, 放着那么好的教育条件,却把孩子们圈在家里,真是不可思议。我的女儿来到美 国后很快就熟悉适应了这里的学习生活,上学有校车专门接送,书本全部免费, 用的纸张可以在讲台上随便去取,一个教室只有二三十个学生,只要你有任何一 点学习上的积极性,立刻便会受到表扬和鼓励。我们来到美国,研究工作十分辛 苦,工作压力较大,苦苦挣扎之余,唯一感到安慰的便是给孩子创造了比较好的 学习环境。没有想到我竟会碰上这种身在福中不知福的美国人,我不能理解他为 什么要这么做?他一脸严肃,十分痛心地对我说,因为现今这个社会堕落了,他 不愿意让孩子们接触这个社会,受到污染。   避免孩子们学坏就采用这种方法吗?我显然不能接受这种观点。就如同我们 人体预防疾病一样,为了抵抗疾病的侵袭,最好的办法并非是避免接触,而是增 加抵抗力,增加免疫力,这就是预防针的作用,这是最普通的医学常识。因为只 要你活在这个世上,你就避免不了同社会接触,同人群接触,除非你遁世隐居。 但对于一般人来说,那活着的意义又在哪里呢?这不就是中国成语中那个因噎废 食的笑话吗?   那孩子们怎么学习?我问。他们的妈妈教他们。牧师告诉我。这又是奇怪了, 我们一家都是搞教育的,我的父母,兄弟姐妹们都是教师,从小学到大学的都有, 对教育我真算是耳闻目染了,多少也是个半瓶醋。谁都知道,孩子的教育问题很 重要的是一个心理问题。在我的经历和记忆中,父母是很难教育好自己的孩子的。 今天的大陆实行一胎化的政策,独生子女的教育始终是个大问题,许多"小皇帝 ""小公主"们都是在家里横的不得了,到了学校里就乖乖的,这正是家长不能教 孩子的见证。在这些孩子们的心目中,老师的权威无疑远远地超过了爸爸妈妈。 再说,即使有一个很懂教育的妈妈,她也能在教育子女中克服母子、母女之间的 亲情障碍,可对孩子来说,学校的生活不仅是长知识学本领,还给孩子们带来了 许多父母所不能给予的乐趣。我小时候该上学的时候不让我上学,我只要一听到 学校里上课的铃声,一听到课外活动时操场上的沸腾,我心里就会特别的难受。 我为之难过的并不是我比那些学生们少学了什么,而是我失去的那种生活。今天, 听了牧师对家庭情况的介绍,便一下子引起了我极大的兴趣,我非常想了解这种 家庭生活,便愉快地答应了牧师的邀请。   他开着一辆面包车来接我们了,这种面包车对七口之家简直再合适不过了, 后面若大的空间正是孩子们的天地,有哭的,也有叫的,爸爸妈妈坐在前面,很 少搭理他们。当我们坐进去的时候,他们一下子变得很安静了,毕竟有外国的客 人在了,他们不得不本分下来。最大的是男孩子,缄口不言,默默地望着我们, 这使我不得不归结于他没有学校生活之故。但老二则完全不是那个样子,他十岁 了,长得几乎与哥哥一样高。他只沉默了五分钟便活跃起来,问一答十,十分讨 人喜欢,于是,一路上他就成了太太谈话的对象。我把兄妹中唯一的一个女孩子 拉在身边,她告诉我已经七岁了,长得瘦弱纤细,但很漂亮,一头灰褐色的头发, 眼睛大大的。她举起手中的一本书骄傲地对我说她正在做功课。我表现出很大的 兴趣问她:我可以看看吗?Sure! 她高兴地把书递给我。这并不是一本书,而 是一本练习册。不,严格地说,这既不是书,也不能算练习本。这是介于两者 之间的一种特殊童书,适用于刚刚读书的孩子,里面有一些简单的图画、拼写及 算式,每页里都是范例,只是在最后留下一些空格,让孩子们模仿上面的范例去 画去写。这是一种既简单又使孩子有成就感的学习方法,可对我来说,却感觉是 一种很大的浪费,那么好的纸张,那么好的印刷,那么贵的价格,只写那么几个 字,只画那么几幅画就完了,这让用沙盘作纸树枝作笔的传统美德教育出来的中 国人怎么接受呢?我翻看着她的"杰作",不住口地夸奖她,夸得小姑娘细眯起眼 睛,接过我手里的书本立时还要再画再写。   我们沿着23号高速公路向北行驶,二十分钟后转向小路,又在那条小路上行 驶了约十分钟,渐渐有了人家。看得见池塘边坐着垂钓的人了,听得见木栅围起 来的牧场里牛的哞叫声了,真有点"故人具鸡黍,邀我至田家。绿树村边合,青 山廓外斜"的味道。我指着隐隐可见的房舍问他:这都是农家吗?他说,有农家, 但大部分不是农家。你们种地吗?我又问他。他的太太连连摇头,接着小声告诉 我:拉比的父母亲是农民。拉比是一个长得高高大大、但人非常宽厚、非常腼腆 的小伙子,他正在读大学,在我们的实验室里学习做实验,他曾告诉我们他这是 为读医学院作的准备。他是一个基督徒,正是通过他我们才认识牧师及他的全家 的。牧师太太带着神秘地告诉我们,农民挣钱少,因此,拉比才想读医学院当医 生挣大钱的。家境不好的年青人要改变自己的处境,都要象拉比这样刻苦读书, 努力奋斗!但我从牧师太太的口气里却依然听得出美国社会里明显的等级差别。 虽然我看到这里是良田千亩,牧场连片,但作为一个农民,其社会地位和经济收 入还是低微的。   "这就是我们的家,"他遥指着渐渐显露的房舍告诉我们。连绵的灌林、一人 多高的蒿草使我们只能看见那尖尖的房顶。美国人总是以荒山僻野中的房舍而感 到骄傲自豪,牧师亦是如此。"旧时茅店社林边,路转溪桥忽见。"穿过一条小溪 的石桥,刚刚拐弯,眼前便豁然开朗了,一幢美式的家庭住房忽然突兀地立在眼 前.房前房后是大片的草坪,草坪的后面是大片的菜地,菜地的尽头正是小溪," 之"字形的拐弯,恰如一条臂弯把这片菜地、草坪和房舍抱在怀里。溪边的树木 特别高大茂密,只听水声,不见水影。那得了溪水滋润的林木与房前野草灌林一 起,形成了一道天然的篱笆,把这一家人家与世隔绝开来。   跳下车子,主人引我们进房,红地毯,天然色木质家俱。虽然有五个孩子折 腾,房间里并不凌乱。房后连着一座楼台,约五米长,三米宽,二面是栏杆,一 边是楼梯式的台阶扶手,走下那五、六级楼梯台阶便是屋后的草坪。晚餐准备好 了,全部摆放在楼梯台阶的餐桌上,夕阳已经照不到这儿,只是远远地抹在菜地 里、小溪的林梢上。坐在这里一边进餐,一边可以慢慢地欣赏夕阳如何在菜地林 梢上改变颜色。   没有感到明显的晚风,烧烤炉里的烟直直地升向天空,可依然能嗅到溪水那 边送过来的瓜香菜味。这些瓜香菜味我不敢说全凭鼻子闻来的,这里肯定还有眼 睛的功劳。我看见远远的菜地里的豆棵瓜架及玉米棒角那紫红色的缨须。小时候, 我最爱的就是菜园地,那时,心目中的偶象是我紫色脸膛的姑父和瘦瘦的却很机 灵的表哥。他们能把那仅有的一点宅前菜园地整治得象新媳妇的发髻一样纹丝不 乱。每次到乡下去,我会整天转悠在菜园地里,那带着细细长毛的黄瓜可以嚼得 满嘴冒着青沫,那大大的青椒虽不敢去吃,掰开来放在鼻前猛吸,可以在那青涩 的呛味中逞逞小男子汉的威风。多亏姑父和表哥那双勤劳的手,才使我们在那饥 荒的年代里不致饿得抬不起头来,才给我童年生活里留下这么美好的记忆。   我远远地望着那些蜀豆瓜蔬,便会联想许多往事。这里人种菜,再也没有人 去花那么大力气了,这里有的是土地,种菜对一般人家来说,只不过是消闲,只 不过是娱乐,只不过是锻练,只不过是为了一点点享受自己劳动成果的喜悦。他 们只有劳动的愉快和收获的兴奋,那里还有我这么多感触呢?美国人不能理解我, 就连自己的孩子呢,她又能理解我见到这些瓜豆时的心情吗?   毕竟时代不同了,生活环境完全变了样子,为什么还要找回自己童年的感受 硬塞给今天的孩子们呢?他们自然有今天的欢乐,难道他们的童趣会比我们的更 少?女儿很快就同小朋友们熟了,他们不喜欢饭桌,美国的饭菜总是千篇一律的 单调,到几个美国人的家里,吃得几乎都是一样的东西。土豆捣成泥,南瓜捣成 泥,煮点玉米粒,四季豆,既当饭又当菜的,别说孩子,就连我们也没有丝毫兴 趣,不饿到一定份上,根本咽不下去。还没有吃两口呢,孩子们早已一起跳下楼 台,在草地上玩开了。女儿感兴趣的是铁笼子里养的两只鸭子,小伙伴们便兴致 勃勃地给她讲起了鸭子的经历。原来,这两只鸭子是春天里他们从溪边拣来的鸭 蛋孵出来的,一共是七只鸭蛋,只孵出这两只鸭子。这么一说,我才知道原来是 野鸭,怪不得这么小,土头土脑的。   牧师太太见女儿喜欢鸭子,便走下楼台打开铁笼,把两只鸭子放了出来,赶 到草坪上,两只鸭子在草地上呆呆地楞着,扇了扇翅膀,便歪着脑袋瞅着小朋友 了。性急的孩子们耐不得它们如此安分,便哄赶惊吓它们,赶得它们连跑带跳, 竟扑腾腾地贴着地面飞了起来,笑得孩子们合不拢嘴。可是没过多久,飞到远处 的两只小鸭子又飞了回来。原来,笼子里的丰衣足食已养失了它们的野性,它们 不愿意回到自食其力的大自然中去了。   那个最大的孩子挺认真地对我讲,等它们再稍大一点的时候就会把它们放回 去的。美国的自然保护法虽然严格,但爱护野生动物已是美国人养成的良好习惯 了,连孩子们也懂得这个道理,听得女儿惊奇不已:那么肥的两只鸭子竟要把它 们放走,为什么?女儿的不理解是因为压根就没有受过这方面的教育。在中国, 这么肥的鸭子总是要同饭桌上的美味佳肴联系在一起的。中国人的名菜谱里,什 么时候少过野生动物的呢?熊掌、猴头、燕窝……越是稀少越是名贵,越是保护 越要偷猎,甚至连珍稀之兽大熊猫的皮也成了走私的内容。面对人类的贪婪,那 频临灭绝的野生动物的命运,该是如何的悲哀。   说归说,对这些孩子们来说,这毕竟失去了孩提生活里的一些乐趣。小时候, 最爱听那些狩猎的故事,这其中,猎雁的故事最神秘有趣,没有丝毫的惊险。猎 人们事先潜伏在大雁的栖息地,夜深人静之时,便悄悄地开始行动。先是投石问 路,远远地丢一块小石头,哨雁便会"嗄嗄"地惊叫起来,熟睡的雁群惊醒了,却 没有发现任何敌情,便一起抱怨起哨雁。等群雁消惊又睡之后,再投一石,哨雁 又惊叫起来,又引起一阵骚乱。安静后再丢一石,等群雁又发现上当受骗之时, 愤怒便代替了埋怨,此时的哨雁便会遭到扭咬的惩罚。可怜的忠于职守的哨雁从 此便失去了斗志,再也不敢轻易叫喊了。于是,潜伏的人们便提着大麻袋,从哨 雁开始,捉过来把脖子一扭,便扔进大麻袋里,就这样,整个雁群便一声不响地 全部消灭了,听得我直瞪眼睛:整整一群雁哪,每一只怕都有十几斤重。从那以 后,每见到雁群降落,总是跟着雁群跑,可从来没有演出过故事里的一幕。那些 被饥饿的人们追赶成惊弓之鸟的雁群,还没见着影子呢早已惊叫着飞进暮蔼的夜 空,另寻栖息地去了。这种季节正是家乡的寒风吹弹着遍地麦苗的时候,我们总 是带着失望,裹紧"咕咕"叫唤着的饥肠,踏着满地瘦苗往回走。虽然我从来没有 捉过一只大雁,可那美妙的故事总是在脑子里萤徊。   我们正在闲话的时候,最小的孩子不知为什么恼了,撇着小嘴哇哇地哭叫起 来,妈妈先是向他虎着脸瞪了一眼,可没能止得住他委屈的眼泪。于是,妈妈一 声没响,走过去一把把他夹在腰间,径直走向卧室,把他往房里一丢,然后随手 "砰"地一声关上了门。孩子哭声一下变得遥远起来,隐约传来抽泣之声.太太告 诉我这是在惩罚孩子,我担心地向屋里张望,这么小的孩子一个人扔在房间里能 行吗?可没过二分钟,孩子的哭声便停止了,大概看着没人理会,他也觉得哭着 没劲。正当我为他担心的时候他已经趴在窗下,惦着脚尖向外面张望了,那小小 的鼻子压扁在玻璃窗上,露出只有两颗门牙的大嘴,憨憨地朝着我们笑呢。那副 样子让人看了,又是心疼又是可爱。妈妈见他不哭了,才又进去把他抱出来,于 是,他又歪歪趔趔地跟在哥姐们屁股后面转悠起来了。   美国的孩子从小就是这样,依赖性小,独立性大。大人烦恼的时候,忙乱的 时候,总是把孩子往屋里一扔,随便孩子怎么爬、怎么滚。好在房子大,全是地 毯,家俱低矮,磕磕绊绊的东西少。我以为这比现今中国的"小皇帝"、"小公主" 们一个人哭,几代人跟着转的情况要好得多了。养孩子需要爱护,但不要娇惯。 和美国的孩子们比起来,现今中国的孩子们要溺爱多了。   我们还是关心他们家究竟是如何教育孩子的,因为在我们的心目中,孩子不 去学校读书始终是不能被理解和接受的。女主人很得意她的工作,热情地把孩子 们的课本一一摆在我们的面前。原来,他们用的课本都是关于圣经里的故事或从 圣经里演绎出来的历史、地理以及自然科学知识,虽然这与相同年龄孩子们在学 校里的课程基本相似,但较课本而言,这些材料毕竟粗糙多了。   这能行么?我怀疑地问牧师,问得他很不理解:怎么会不行呢?我说,我的 意思是,这样教出来的孩子能与学校里的孩子一起竞争去读大学吗?"那当然, 没问题!"牧师自豪地对我说。   怎么会没有问题呢?只所以没有问题,就是因为中国和美国是完全不同的两 种教育体制。就学校的数量而言,美国的大学有几千所,中小学与大学并没有显 著性差别,几乎呈平行的关系。就教育的质量而言,则呈倒宝塔形式,从小学到 博士,越读越难。这种状况与中国正好相反,中国大学与中小学的数量比例呈一 个尖宝塔状,可读书的劲头与教学质量往往又呈倒宝塔形状。因此,在中国读大 学,竞争十分激烈,真的如同跳龙门一般,可一但挤进了大学的校门,许多人就 会就此松下劲来,舒适地拿文凭,吃大锅饭。我不是没有自学过,小时候,我没 有读中学的资格,只有自学。我知道自学是很难适应激烈的升学考试竞争的,它 与学校里的正规训练毕竟差了许多。这里只所以行,就是因为美国的上学并不需 要激烈的竞争。过去在国内,晋级、提升、分房子,洋博士总是优先,长期以来, 多少都培养了些崇洋媚外的味道。出来一看,才知与我们的崇拜有一大截子距离。 在这里读书,只要具备两个条件就可以一直读下去,这就是毅力和钱。前者往往 比后者更重要,因为即使没有钱,你可以凭毅力一边打工一边读书。可在国内, 读大学靠得就是那一锤买卖,考的进就读,那怕只差0.5分,一辈子恐怕也与大 学无缘,虽说靠的是功课的实力,但不能不说是机会。我有个同学,妹妹考大 学,第一年差一分,不服气,复习了一年,再考,倒差了五分,还是不服气,再 考,第三年反而差了十几分,把一个好端端的大姑娘考得人鬼不分。好在她爸爸 是一所大学里的行政干部,熟知招生的门道,有一年招生有条规定,中学里体育 成绩好可减低录取分数,于是,急忙回到原来学校搞了一张证明,证明她曾经在 一次学生运动会上得过好成绩,这才好不容易挤进了大学的门。一但挤了进去, 倒也上得风风光光,大学毕业留校任教,走到哪里都是大学教师,胸挺得直直的, 头抬得高高的。若是平常人家,还不是在哪家商店招工时当个营业员,人生哪得 如此风光?   后来听了一位朋友讲个故事,才知道了牧师只所以不送孩子去学校读书的真 正苦心。朋友说他有一个基督徒的朋友,孩子在中学里读书。一次,学校的教师 突然打电话给家长,告状孩子在学校里表现不好,这位家长听了,非常生气,孩 子回家后立刻受到严历斥责,孩子委屈地说没做什么错事,家长气愤地问,没做 错事老师怎么会告状,孩子这才明白原因,说是他们学校学进化论,他不愿意承 认人类是从类人猿变来的,因此拒绝做作业,惹恼了老师。家长听了,立即带着 孩子去找这位老师,埋怨这位老师处理不当,不能强迫孩子改变信仰。我这才知 道,美国虽然是个基督教文明的国家,但学校里依然在教进化论。牧师把孩子们 关在家里,不光是为了避免社会上堕落风气的影响。   那五个孩子,程度不一,一个个教下来,每天的工作量不小,你一定很累吧? 我们问牧师太太。她笑着告诉我们,是很累,但她可以先教会大的,再由大孩子 教小孩子。兄弟姐妹多,大的拉扯小的,这在中国也不稀奇,我们小时候都是这 么过来的,稀奇的是年龄只差一、二岁,大的如何就能做小的老师了呢?同样都 是孩子,大的就能有这么大的耐心了吗?这真是穷有穷的办法了。可你根本不用 操心,瞧,这一家子,不就是利用这种办法把孩子养得好好的了吗?他们根本不 会为孩子们今后的前途忧愁,别的孩子们有的机会,他们的孩子一样拥有,而他 们又能按照自己的心愿去培养一个个主的儿女,其情融融,其乐无比,我们能不 为这一家子的平安而感到高兴吗?真的不知道象这样的家庭美国有多少。   为了纯洁孩子们的心灵,他们家连电视也不买.他们一说,我才发现客厅里 果然没有电视机。他们抱怨电视里的节目不堪入目,吸毒、凶杀、枪战、格斗、 情变,无一不是堕落。不仅他们有此认识,连我也有同感。我认为美国的电视节 目中这些东西太多太烂,喧染到无以肤加的程度,好处不多。但是,商品社会的 性质决定了它的存在,这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究竟这些东西能吸引多少观 众,能提高多少票房价值,就不得而知了。我不喜欢统的太死,但也不喜欢这种 放纵自流。文艺创作还是要靠引导,引导得法,这些东西自然就会少些,观众的 品味自然就会提高。但尽管我们对此有共识,可我却十分惊讶他们的这种做法。 不看这些节目,可以看新闻。他们说新闻更糟。那可以看儿童卡通那,我十分喜 爱美国的儿童动画片,许多名著都拍得十分精彩。但只要有了电视,频道的选择 就控制在孩子们的手里了,大人怎么能一天到晚看着他们呢?可是要知道,这是 在美国啊,美国是个开放的社会,信息量那么大,再说,他们幽居独处,四壁无 邻,没有电视,其信息来源靠什么呢?难道真的闭关自守、孤陋寡闻、清心寡欲 才是他们生活的真谛吗?我不由不为他们对信仰的虔诚而感动。   因为我有那么多基督徒的朋友,因此,在我闲暇日子里就少不了与基督教接 触。可几年下来,我却依然成不了基督徒。我的脑子里有一些根深蒂固的观念, 这些观念虽然阻碍我成为一名基督徒,但丝毫不影响我与他们交朋友。我们相处 很好,凡我生活中遇到困难之事,他们都会热心地虔诚地为我祷告,为我求主。 而我呢,和他(她)们在一起的时候就感到身心愉快。他们总是耐心地等待机会, 等待着主开启我心门的时刻。他们经常开玩笑地对我说,你要是成不了基督徒的 话,那我们就不能在天国里见到你了。他们说得那么哀怨,那么凄然,说得我也 酸溜溜的。我只好苦笑着对他们说,不会的,我最后要去天堂里找你们的。说心 里话,我到底追求什么呢?我到底期待什么呢?我并非没有思想没有追求的人, 但我自己也不知道冥冥中等待我的是什么。如果真的要问我,你以后能不能成为 一名基督徒,我只好回答他,我也不知道,这并非我的能力所致,而是主的时候 未到。   八.加班   说到这里,我该收住了话题。我怕我休闲日里的生活会给人一种错觉,以为 在美国什么都好,日子过得如糖似蜜。事实上,孓然一身来到美国奋斗的中国人, 都不容易!不论是先辈们的移民,还是大陆晚来的开放,第一代移民者的心里, 都有一段辛酸史。生活本来如此,有尽如人意的地方,也有不为人知的甘苦,把 一切都说得好得不能再好,似乎一到美国就进了人间天堂,似乎美国遍地都有俯 身可拾的黄金,这是一部分人虚荣的夸大。但把这里的奋斗说成苦不堪言,难以 忍受,也不是事实。因此,我想谈谈我们休闲日里的另外一种生活,这就是加班 干活!   一般而言,加班干活,加倍的酬劳,多花力气多挣钱,为的是生活锦上添花, 为的是小日子过得更富裕。可我们的加班却完全是另一回事,是为了生计,是为 了生存下来。早几年出来读书的学生们,下得车来,口袋里只有几十美金,第一 件要做的事就是打听餐馆在哪儿,什么地方可以打工?靠打工挣钱交学费养活自 己的学生们,更没有安稳的头靠枕头的时候,曾经畅销过的《北京人在纽约》, 得过大奖的《少女小渔》,都反映过这种生活,这也许已成为人人皆知的题材了。 那么,象我们这样拿着IAP-66表,以访问学者的身份来到美国的学者们又是如何 生存发展的呢? 通常,IAP-66表上都有锁定的工资,且又是满工作量的薪水, 因此,不存在加班挣钱的问题。要加班,那就是贡献。社会主义讲贡献,资本主 义讲什么贡献呢?因此,闲余下来,中国人碰到一起,开的玩笑总是:最近又被 剥削的怎么样?没有人甘愿受剥削,要受剥削多是情不由衷。老板看准的一点就 是,中国人能干,吃苦,配得低。而中国人呢?尤其是初来的中国人是不讲价钱 的,既不讲价钱,又拼命干活,为的是老板能续聘。逐渐,老板们也看出了这个 门道,总是用身份的问题卡中国人的脖子,一段一段地放线,一点一点地下饵。 我现在所在的研究中心有两个来得较早的中国人,一个外号绿脸,一个外号白脸。 开始不明白,白脸还有的人叫,何以叫绿脸呢?这一问,大家都笑了,说当初他 们来的时候,整日以实验室为家,没日没夜地干活,累得脸都没有血色了,刚好, 他们俩人一个皮肤白,一个皮肤黑,这血色一失,不就一个白脸,一个绿了吗? 我听罢,忍不住地大笑,待体会出个中滋味,还是在我亲身经历之后。   来美不到一年,就到了续表的时间,心里便早早地琢磨开了:老板给不给续 呢?整日心里就吊着这件事,饭不香,觉不眠,思来想去还不敢问,怕问的时机 不对砸了锅,连补救都来不及,便只有自己瞎琢磨。可猜测没有用,有用的是要 靠自己努力,露两手绝活,拿出过硬的实验数据,老板一高兴,自然就给延表了。 于是,便没日没夜地干,既要表现态度,又要表现成绩,两个月一干下来,脸色 果然真也就变了。 我有一个室友,正值我要换新表的时候,他刚换了一个工作, 我玩命地干,他也玩命地干,同住一室,竟有两个礼拜互不见面。一天深夜,客 厅里灯忽地打开了,以为是天亮该上班了,爬起来一看,深夜二点。走过去问室 友,深更半夜,干吗开灯?"出去。""哪儿去?""去实验室。""干吗?""加个样。 ""疯了?""我们老板等着要一组数据,他要重新申请经费。分子生物学实验周期 长,我必须赶着紧。"   天哪,半夜二点去实验室加样,你听说没有?眼下美国正在反移民,如果美 国人聪明的话,千万不能反这种移民。美国正是靠这种移民才集中了世界上最优 秀的人材,他们为美国创造了难以估量的财富,而不管他们主观上的努力是为了 什么。   能否达到自己的目的,一方面靠苦干,另一方面还要靠机会,这种机会就是 要看你碰到什么样的老板。若是人好,一切顺利自然,若是人怪,其苦恼也是终 日不断。 我刚来时,第一个老板便是怪人,我们背地里称他是个PICKY。他四十 多岁,仍单身一人,据说就是因为怪僻才娶不到女人,虽然他是个医生,很有钱。 每天做实验的时候,他总是瞪大眼睛看着你的操作。五点下班,六点你要是走了, 他仍然是这种奇奇怪怪的眼神,似乎惊奇我为什么还要吃饭睡觉,为什么不在这 里工作二十四个小时。稍有不满意时,便径直走过来,乒乒乓乓地收拾一番,嘴 里嘟嘟囔囔地骂开了人。初始骂人是泛指,你只有受着闷气,不明不白。待骂到 了你的头上,虽然明白了,却必须忍着。忍不了几次之后就忍不住了,火气一阵 阵往上冲,终于开口同他吵了起来。那次原因是使用计算机处理资料,虽然他曾 经演示一遍给我看,并且交了一份未处理的资料给我,可那天我还有其它试验要 做,直做到晚上七点才回家。没想第二天一早他就问我要数据了。我说还没处理, 再说,你只演示了一遍,很多地方我还不明白,要再向人请教的。谁知,他一听 便沉下了脸,问我,你知道不知道,假如我是你我会怎么做呢?我不明白他是什 么意思,望着他没搭腔。他又问了一遍,那没好气的口吻已经使我冒火了,我仍 没有答理他,谁知,他竟又问了我一次,我不能不答了。我说,我是你雇来的, 你有什么想法就直说出来,我不是你肚子里的虫,怎么能知道你想什么。他突然 冲着我叫道:我要是你,我夜里不睡觉都会把这份材料处理好的。我忽地一下站 了起来,也声色俱厉地说:如果我是你,搞了十几年研究才发了这么几篇烂文章, 我早就一头撞墙自杀了!说完,我"砰"地一声关上门走了。一席话顶得他楞楞地 望着我,大概他怎么也不会想到我也会发脾气吧。   脾气发过,虽然出了气,可也开始后悔起来,毕竟他是老板,我后一段的生 杀大权都操 在他的手里呢!我头脑热哄哄的,什么事都干不成,脑子里想的却 尽是过去的事情。在国内,我过去的主任是一个贪图小利,自私卑微的小人,科 里不管是谁,烟、酒、茶、饭,只要一点小恩小惠便能将他收买,达到贿赂者的 目的。而他,只要受惠,三杯酒一灌便没了分寸,什么合理不合理,合法不合法, 嘴一张便应诺了他本不该答应的事情,以致于科室里单位里,好人不好,坏人不 坏,乌烟障气,死气沉沉。我不屑于主任的人品德性,也不屑于这种势利小人之 为,因此,总是不理这个喳口,我行我素。在我的潜意识里,只知道混世要靠真 才实学,要凭本事,因此,拼命工作。但不管我取得什么样的成绩,他都装作没 看见,一但我要以此成绩寻求我的合理待遇时,他便跳了出来,找出各种籍口百 般阻挠。最使我伤心的是我晋升职称所遇的不公。我别无它求,苦干多年,心里 唯一的指望就在这里,我以为晋升职称的竞争是要靠点真东西,靠工作成绩,没 想到当我顺利通过单位初评委上报时,竟然被他偷梁换柱,把名额给了一个酒肉 朋友,直至尘埃落定,公布评审结果,我才如梦初醒。我咬着牙跑去找他,他摊 着手说,评职称不光靠业务成绩,还要政治条件。你业务虽好,但有人写人民来 信告你,评审工作不等人,便只有让候补的上去。我问他,谁写的人民来信,告 我什么?他说,这要问纪委,问政治处,不关他的事。真使我欲哭无泪,从此灰 心丧志,一心出国寻求发展。满以为只有国外才是我的发展天地,不曾想第一个 碰到的却是这么一个苛刻的老板。 我心烦意乱,六神无主,便走到对面的实验 室去。那个实验室里有一个中国人,我们喊他张老,山东齐鲁医学院的副教授, 五十多岁了,来美已近十年。我想找他谈谈,吐吐闷气,讨教经验。他听了,气 愤地说,无论是谁,到了一个新实验室里都要适应一段时间,没有二个月是拿不 出资料来的,更不要说你刚从国内来,他这是故意刁难,你别理他,不行就趁早 重找老板,没有什么了不起的。   老张素来稳重,没想到他竟然措词激烈,我吃惊地望着他。后来我才知道, 原来他当时也遇上了麻烦,正在较劲的关口上呢! 张老的老板是一对美国夫妇, 他来美国后就一直跟着他们,从没挪过地方。七、八年呆在一个实验室里,这在 美国是很少见的,足以证明他们彼此还能融洽。不想,老张拿过六四绿卡之后, 便买了房子。新房远了,每天要提早回家,这一下,老板不干了。说是提早,也 是很晚了。通常他要干到八、九点钟,这一提早,六点多钟就要离开实验室,老 板一见,心里就不舒服,但又不好直说,因为纵使六点多离开,也是多干了两个 小时,按美国的法律,老板是不可以强迫雇员超时工作的。这样相互生着闷气。 老张心里清楚,嘴里不说,老板想说,又不好开口,彼此不乐。有一天老板终于 憋不住了,摊了牌,说他不可以那么早走。老张毫不退让,说家住远了,必须早 走,否则不安全。这一顶,老板顿时气白了脸,从第二天开始,便找碴修理老张 了,说他实验不稳定,数据不可靠。老张问他,这么多年了,我都是这么做的, 有什么问题?老板突然吼道,过去的都有问题,只是他没说而已。老张问,既然 有问题,你为什么用来发文章,申请经费?一句话顶得老板没了词。可老板并不 罢休,一定要强行他的意思,否则就要开除他。老张绿卡在手,也不惧怕了,心 想,多少年来,四十小时是合法工作量,可他每周至少要干六七十个小时,老板 心狠,把不合理当成合理,今天再也不能退让了。于是,毫不客气地反驳:开除也不 能再加班那么长时间了。他知道,虽然是资本主义制度,但开除一名正式职员也不 是那么随便简单,至少要提前三个月通知。没想,老板恃强不让,公然通知要从下 周起解雇他。大家听了,都很生气,背地里怂恿老张告他。   一向本分老实的老张也咽不下这口气,于是,班也不上了,夹起一个小包真 的去大学里告老板去了。这一下,我们这个走廊里的空气顿时紧张起来,大家的 脸色一下子凝重起来。中国雇员与美国老板干上了,这对两方面来说都是不可思 议的事情。在美国人的眼里,怎么向来逆来顺受的中国人变了?在中国人心里, 虽然拍手称快,却未免不替老张捏一把汗。没想到这战局一开,最先受惠的却是 我。那两个礼拜,老板突然对我客气起来,那双怎么看我都不顺眼的眼睛突然变 得细长起来。后来我才知道,他只所以客气,是因为大学当局很重视老张的案子, 专派校长助理来调查处理这件事,他是一个正值上升阶段的副教授,害怕我会在 这个关口也告他一个虐待雇员而影响了他的前程。   假如当校长助理下来调查时,那对老板夫妇能圆滑一点,改变一下初衷,说 一声没有此事,是Dr张误解了他的意思,也许这件事就能化干戈为玉帛。可固执 倔强的美国人却不愿意转这个弯子,扭着脖子坚持解雇老张。问他解雇老张的原 因,他们倒也没有象直面对老张说的那样,是不相信他的实验数据,而是说没有 科研经费了。美国是个法律社会,老板本人拥有的雇用解聘大权是任何人也勉强 不得的,因此,学校当局也拿他没有办法。但大学也有明确的有关雇员权利和义 务的条文,根据这些条文,学校作出决定,既然这对夫妇没有钱再雇老张,那么, 在这段时间内必须封杀他们雇人的经费,除了老张,不得另聘新雇员。   老实说,这件事闹到这种局面,确实也算中国人一个值得掸冠相庆的胜利了, 这毕竟杀了一点老板的威风,给了一点中国人的面子。《围城》里当方鸿渐只用 三十美金便买了一张假文凭的时候,钱钟书先生曾灰谐地喻为中国近代外交史上 最伟大的胜利,可那个胜利同眼前这个胜利相比,确实又小了一点。   胜利是胜利了,那是精神上的,损失却是经济上的。可怜的老张毕竟失去了 工作,丢了饭碗。也许他又会马上重新找到工作,可他毕竟一个月损失了二千美 金的收入,他那也是五十多岁,但整天还在餐馆里打工的太太一定会骂他死脑筋 了,他那两位漂亮得令人玄目的女儿们也许会抱怨爸爸的莽撞所造成的损失,这 种损失至少会延误她们的计划实现。还在一周之前,他的长女曾告诉我她看中了 一种新型红色跑车,她正同时打三份工,准备攒钱买车呢!当老张来到实验室里 收拾他的东西时,我们都过去看他,我们想安慰他,但却找不出话来。他苦苦一 笑,对我们说,没什么,做人就应该这么做。 究竟做人该怎么做呢?我们并没 有从老张的经验中吸取教训,事实上,这里也根本无经验可取,这如同婚姻,一 切随缘。一切取舍,完全靠主雇之间的相处,老板需要是一回事,自己能干是另 一回事。此外,正如居家过日子一样,夫妻之间,婆媳之间,兄弟妯娌之间,所 有人之间感情上的亲疏都可能发生在主雇之间。同样的境遇,同样的条件,发生 在这一对人身上的事情未必就发生在另外一对人身上。相反,条件悬殊很大,一 般人公认能混好的,在一个地方呆不上半年三个月的,有之,一般人认为条件不 行的,挣不来那份钱,做不来那份事的,却同老板相处的水乳交融,高价相聘, 也有之。一个老张硬绑绑地走了,另外一个也能效法老张,跟在后面走吗? 留 学,留学,先留后学!思量再三,大部分的中国人还是顶着一个忍字,走过了那 "留学"二字后面漫长的道路,用的仍然是中国人的一套老办法:多干事,少拿钱, 任其剥削。大家走到一起,总是相顾一笑,无可奈何地说:咳,看在钱的份上, 忍忍吧。   钱?钱能比什么都重要吗?人格,骨气哪里去了?也许有人会嗤之以鼻,但 是,那么多那么多的中国学生学者都是如此,又笑话谁呢?也许,我和他们一样, 都是生活中的庸俗小人,都是为了钱而忍气吞声地留在美国的小人。但是,若不 是为了钱又是为了什么呢?聪明能干的中国人何必要认它乡为故乡呢?我曾不服 这种钱的命运的摆弄,也在老张的身后对着老板挺直了腰杆,我的代价也同老张 相似,吵翻了,换工作,整整三个月没有薪水。回过头来只能对自己说,当时不 该冲动,不该说走就走。要赖在那里,用一半的精力做事,另一半的精力找事, 找到新的工作之后再蹬他。可是,人哪,理智和感情从来都不能和和气气地坐在 同一条板凳上交谈,当深明大义的时候,理智才能战胜感情,人才能做出一番事 来。可惜,我却常常做不来。   换新工作,在美国,说容易也容易,说难,难于上青天!说容易,多半是看 着人家容易,左右比比,条件并不比自己好,可他们怎么就那么容易找工作呢? 没有办法,便只有讨教。被讨教者总是口若悬河,夸夸其谈,说你应该如何如何。 可一碰上自己,便什么法子都不灵了。有一个朋友,太太是博士生,探亲过来将 近一年,楞是没找着工作。去人事部门填表,一填就是几十份,可几个月过去了, 石沉大海,一点回音都没有。好不容易碰上个面试的机会,第一次见美国老板, 战战兢兢的连话都说不成个。及至面试不紧张了,人也就变成了老油条。 在美 国找工作,很重要的一条就是看你有没有相同的工作经验和研究背景。等到体会 到这一点的时候,往往都要付出十几次面试的代价。经验有了,胆子大了,在面 试之前就开始研究老板,哪个系?什么专业?哪个专题?发过什么样的文章?需 要什么样的技术?现在想干什么?全都摸得一清二楚,然后针对需要去改简历。 面试的时候,老板问什么都说会。会什么呀?有的是真会,有的是会一点点,大 部分的是不会。硬着头皮说会,为的是进这个门,一但进了门,什么困难就都挡 不住中国人了。靠得的是什么?靠的是苦干,靠得是加班加点地干!人家干八个 小时,我们干十二个小时,人家下班走了,我们留下来偷偷地学,学一点,卖一 点,第二天大家都来上班的时候,谁也看不出自己是个新手。做错了怎么办?不 怕,老板没看见,倒了重新做,时间不够,夜里不睡觉继续做。老板看见了,就 装憨卖楞,语言障碍虽然是个坏事,可也是个垃圾桶,掩蔽所,不明白的,做不 出来的,都归结于语言不通,并非自己技术不行。通达的老板总能原谅:外国人 嘛,一回生,二回熟。殊不知这个外国人的聪明远远超过了他的想象,他并非这 个专业的里手,而是一个新学者,三糊弄两糊弄,在语言障碍的掩蔽下,靠着自 己的苦干,就真的在短短时间内由外行变内行了。在美国找工作的中国人,有几个 是专业对口呢?   以J-2身份探亲过来的中国人,要想找到一份满意的工作就更不容易了。做 义工积累经验,建立好的背景,几乎是一条人人都必须走的共同之路。因此,一 但有个机会在实验室里踏上一只脚,便是找一个好工作的开端,不管这一脚是干 什么的,哪 怕是洗瓶子洗试管。   太太做了十几年的大学教师,都该当教授了,可她的工作也必须从临时工干 起,叫Parttime job。初始仅做一些实验助理工作,为了表现自己的能力,为了 讨得老板的一点欢喜,什么事都抢着做,不管是份内的还是份外的。虽然是计时 工作性质,可她总是早出晚归,每天虽只拿八个小时的薪水,却要做十几个小时。 我告诉她,我们少拿钱,多干事,但目的要明确,这个实验室是做分子生物学的, 技术很尖端,学会这些技术,学会这些实验方法,到哪儿都可以找到工作。   这种道理,也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太太老实,无论什么工作,只要交 给她,总想把它做得最好。你想,辅助工作有完有了吗?你做得越多,其它人就 做得越少,虽然落得一句好听的话,可最主要的技术却学不到。每隔一段时间我 都会催问太太做得怎么样,每次一问,她总是着急,问急了就吵架。因此,那一 段时间我们家从来都没有平静的日子,她说我不了解具体情况,我说她思想方法 不对! 她强调说自己是按技术员的工作位置被召进来的,做好辅助工作是应该的, 我则说那是个无底洞,配溶液,铺平板,培养细胞,消毒器皿,你做得再多也是 无益,要做主要的实验。"我怎么能插上手呢?每个人都有自己题目,每个人都 在做自己的事情。""这就要靠你自己的机敏了。" 说是机敏,实际上是要厚着脸 皮,硬上,抢着为人家做事。太太抹不开的就是这个脸面。   "不是老板吩咐做的事,我怎么乞求别人教我呢?我拉不下这个脸,张不开 这个口!"被我逼急了,太太委屈地说。一边说,一边掉眼泪,埋怨说人家的太 太什么事都是先生帮忙做的,你什么忙也帮不上,还整天象个催命鬼。话题一开, 再也收不住了,肚子里的苦处便象开闸的水流了出来。她一边抹眼泪一边数落着 人家先生的好处,埋怨我说,谁象你!天天一回家就知道趴在那儿写,写写写, 写那些玩意儿有什么用?管吃管喝?你自己的事都理不清楚还来管我,搞科学研 究的不用心思去做实验,却想去当什么作家。你不看看,作家是你能当的吗?人 家想搞研究,都没有你这个位置,这个条件,你可好,什么都有了却歪门心思, 你说,你这不是拣了芝麻丢了西瓜吗?你这不是不务正业吗?我们一家都还指望 你呢,我看,干脆,谁也别指望谁!   我一听烦了,蒙着头睡觉,不再理她。实际上,架也吵了,气也生了,事过 之后,太太总还是尽量按我的意思去做。一个星期后,她跟一个博士生说好了, 那个博士生愿意让她跟着一起做实验。博士生白天要上课,实验多在晚上,这一 来,既能按着我的意思去学一点实验方法,又不至于影响她白天的工作,虽是两 全,却并不太完美,因为这样一来,更苦了她,苦了我们全家。平时她下班就很 晚,这一下更晚了,晚到我们一家连在一起吃饭的机会也没有了。平时,女儿上 学早,太太上班早,还在我未起床的时候,她们就早早走了。中午,女儿在学校 里吃饭,我们带上一点便当在实验室里凑合。唯一正餐就是晚上。晚上回家,我 们还是按着中国人的习惯,自己动手做饭,又炒又烧,热热乎乎,一方面做得可 口滋润,更重要的是经济实惠。吃剩下的,便装在饭盒里作第二天的中餐。如今 太太加班太晚,这套生活习惯便打乱了。开始,我们烧好饭菜等她,我看电视, 女儿做作业,可左等不来,右等不来,女儿受不了啦,她要早睡,第二天才能早 起。没办法,只好打发女儿先吃,我等女儿睡了,便继续看电视,候电话,等她 实验结束,打电话回来,再开车去接她。天太晚了,连公车也打烊了,即使还有 最后一班,我们也不愿让她自己回家,因为时闻晚间有凶案发生,我们不愿她走夜 路。   后来,我们不再让女儿等了,做好饭后,早早让她吃罢,然后再做作业,收 拾书包,洗漱睡觉。可怜女儿,只能在早上睡眼朦胧时见妈妈一面。我依稀听见 的,就是女儿半睡半醒中的诉苦和抱怨,说爸爸烧的菜不好吃,说爸爸辅导她功 课不耐心。她说,她有好多事等着对妈妈说呢。妈妈总是来不及听完她的唠叨便 打断了她没完没了的告状,接着开始交代她必须要做的事情。最后总是哄着她: 快了,再有一、二天就到周末了,有话周末再慢慢跟妈妈讲吧。于是,女儿在许 多期盼之中又多了一盼,盼到了周末时好向妈妈诉苦,好同妈妈一起拉拉呱,好 对妈妈说学校里的事情。   周末到了,正当我们要欢欢喜喜度个周末的时候,太太又为难地对女儿说, 孩子,今天妈妈还要再去实验室。女儿一听,不乐意了,跳起来嚷道:你不是说 要把星期天留给我的吗?怎么说话不算数了。太太一下搂过孩子商量道:两天周 末,妈妈去做一天实验,买东西半天,还有半天就是你的了。半天时间,你有什 么话要对妈妈说,尽可以说个够吧。 我在旁边一声不吭,来美之后,我换过老 板,我也找过工作,我是过来的人了,知道谋一个正式职业不容易。我不能支持 她别的,只能在深更半夜时候接她回家,只能在周末上班的时候送她去实验室。 要怪的话,也只能怪我自己无能,假如我能挣大钱,象日本人一样把太太养在家 里,还会有这么多苦恼吗? 话又说回来了,什么样的钱才算大钱呢?即使我挣 了大钱,把太太留在家里,又能给她带来欢乐吗?我认识一个朋友,是嫁来美国 的,我问她来美国感受如何,她说最大的痛苦是找不到工作。她说从一个职业妇 女到家庭妇女对她来说转变太大了,她不能适应。她说,要知道,出国之前,我 也是人人羡慕的大医生啊!她是学中医的,仅比我晚一届,是七八级的。打听打 听,容易吗?虽说晚了一届,可也是三朝元老啦!如今留在国内的同学,无论干 哪一科不是独档一面的好手啦!现在怎样,只好做家庭主妇了。不习惯吗?不服 气吗?慢慢磨吧,时间总会磨平你的棱角的!太太不想有这种苦恼,可带来的却 是另外一种苦恼。世上之事,两全其美太少! 虽然太太这样说了,可女儿毕竟 太小,不象我们这么明事理。她转不过这个弯子,总以为周末就应该同爸爸妈妈 在一起,于是,拉着太太的衣襟请求道:那,我也跟你去实验室。我去做实验, 你去干什么!我陪你。我不要你陪!浪费一天时间多可惜。不浪费,我带着书去。 女儿坚持着说,又问:你们实验室有计算机吗?当然有,怎么啦?我有一篇报告 要写,正好要用计算机打出来,你做实验,我打计算机,好吗? 太太转过脸来 望着我,征求我的意见。带孩子去实验室是我们不情愿的。我们怕孩子到处乱摸, 实验室里最脏,尤其是做分子生物学的,哪个实验室不用同位素,不吃放射线呢? 但,看着孩子那么恳切,又不忍拒绝,便说,好吧,要去一起去,我也去。我去 的目的是陪孩子,看孩子,否则,现在说得好听,到时候一枯燥起来,她非缠在 妈妈身边不可。影响她做实验不说,她们的实验台可不干净,孩子在她身边我还 不放心呢!我去了,可以带女儿在会议室里做作业。 那你一天都泡了,太太不 好意思。没关系,我带本书去,反正在哪看都是一样。 于是,我们匆匆准备起 来,女儿忙着洗脸刷牙,太太忙着准备早点,我呢,则准备午饭。我打开冰箱, 把现成的能吃的包了一袋。大家各自忙乱了一阵,女儿又背起了书包,象平日上 学一般,我提着一个大饭包,装着三个人的中餐。太太则逼着我们塞点准备好了 的早点,说再忙也得吃点。否则早早地饿了不好办,一家人象打仗一样出发了。   就这样,我们全家一起在实验室时泡了一天。一天当然好办,再苦再累一挺 就挺过来了,可从那便是个开头,半年下来,哪个周末不要泡在实验里半天一天 的。当我们拖家带口地出现在实验室里的时候,唯一咧开嘴笑的便是老板。 日 复一日,月复一月。老实说,如此累不算累,最累的还是心里的不安份。我们相 对安生了一年,可等我申请把丁身份变成H身份的时候,麻烦就又来了。因为一 但换成H身份后太太就必须换成H4身份,法律规定,H4身份是不能工作的。要解 决这个问题,唯一的出路就是太太也换成H身份。我们办身份转换时,正值美国 国内反移民呼声甚嚣尘上之际,许多美国人把经济上的萧条和失业率上升归究于 移民太多,因此,反移民的提案接二连三出笼。加上H1是一种劳工许可,需要特 殊的技能不说,老板要为此多配很多钱。当时太太还没有一个正式的工作位置, 直接办劳工许可的H1有点越级,难度较大。困难再大也得办哪,否则,你就必须 窝在家里了。我们还是把眼光放在太太现在的老板身上,不管怎么说,跟他辛辛 苦苦干了一年,那么多的班加了进去,总博得他一点好印象吧。我对太太说,去 找老板谈谈,请他正式聘你,给你办个H1。太太一听我这话,总是疑惑地问我: 这能行吗?这不仅要给我一个正式位置,要提薪水,另外,老板还要付给学校和 劳工局许多钱呢。我说,行不行都得问问,行,我们也放了一颗心,也有了正式 工作,不行,赶紧另找门路。太太不吭声。一个星期过去了,太太阴沉着脸不说 话,我知道她没问,便耐心等着。又一个礼拜过去了,我终于忍不住,问太太, 怎么样?问了吗?太太摇了摇头。为什么不问呢?我想找个好时机,等老板碰上 什么高兴事,情绪好了,顺便提起,可最近老板总是很忙,找不到机会。 天哪, 几个礼拜找不到一个机会,再等等,我的H1一批下来,你就没戏了。 可总得有 个机会吧?我怕时机掌握不好,问砸了,堵死了门,我这一年的功夫就白费了。 我一听就憋气,瞧这是什么样的思维方法,行和不行也不是问一声就问砸了的, 实际上,用不用你,老板心里早就有了谱,只是你不说,没要求,他宁愿维持原 状,哪个老板不想少花钱多办点事呢?你没听人家说,在美国,自己的权利要自 己去争取,即使是自己应该得的东西,也没有人白白地送到你的手上,也是要你 自己走过去拿的。   道理谁都会讲,可是,你知道吗,我做的大部分是辅助工作,辅助工作你懂 吗?辅助工作没份量,辅助工作你可以做,别的人做也可以,谁都能做得来,老 板不稀罕你,你有什么资格去找老板提条件要东西。我一听急了。做到老板非你 不可时,老板就得处处让步,满足你所有的条件,可那种情况能有几个?找工作 更重要的是看老板需要不需要你,有没有位置开放。辅助工作也是工作,也需要 人做,并不是因为辅助工作他就会拒绝你的,要拒绝也会是其它原因。你问一问, 大不了他说不行,也不至于因为你问了他,现在就停下了你的工作。要是他本来 就处于两可之间,又想聘你,我们不就达到了目的吗?因为我们已经到了山穷水 尽的地步了,不允许再犹豫迂廻。再说,这并不是一点希望也没有,我觉得你这 样辛苦一年,他对你的印象一定不错,为什么不试试呢? 怎么不想试?这也是 开口求人的事,你当开口求人就那么容易?我开不了那个口!再说,我现在不想 说,是觉得希望不大,时机不成熟,你这样苦苦逼我,是不是嫌我丢了工作,挣 不了钱,你要白白养活我,我------我不会白吃你的饭,到时候我出去找黑工就 是了。太太说着,竟"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说到这个份上,我一下楞了。我们结婚以来,从来还没有用这种语言彼此伤 害过,我着急,是怕她到时找不到工作,在家会急出病来,她怎么就会想到这个 钱上去了呢?若说这是为了挣钱才导致我们夫妻不和,那我宁愿不要这钱,只要 她高兴,我一个人工作养活她也愿意。我急忙坐下来,拍着她的肩说:别哭,别 哭,我们不去问就是了,我们不要那工作还不行吗?不想,太太突然拉起我的手 说:我们回去吧,回国去,我想家了,我们回家去吧。   回去?我吃惊地望着她。不用说国内的人想出来,我们却反道要回去,就是 刚来美国时,她也曾给我说过,她国内的导师曾经这样评价过她,说她到了美国 一定会有很好的发展,因为她工作踏实认真,因为她思维清晰准确,因为她有很 好的实验研究训练,无论哪个老板都会喜欢她的。没想到刚工作一年,她就想回 去了。是啊,回去容易,可回去怎么说呢?人们会说:瞧,这是在美国混下去才 回来的。别的人都呆得住,为什么我们就呆不住呢?光那些闲言碎语也会把人气 死的。再说,即使回去,也要找到个工作,做出点成绩,发几篇文章再回去啊, 就那么两手空空地回去了,真的是没法交代呢!   可我虽然这么想,却说不出来。我知道这种时候劝她不得,必须让她冷静冷 静。 太太一面说着,一面拉起裤管:你瞧,我从一上班开始就跑来跑去,一分 钟都没停过,腿都跑肿了。这几个月来,我的内裤从来都没干净过,这过的是什 么日子呀?你光知道催,催,催,根本不管我的死活,我们还是回家去吧,去吃 大锅饭,我们不是不能干,可在这里,语言不通,习惯不同,什么事都得从头学, 求爷爷,拜奶奶的,我受不了啦。 我听了,心头一阵凄凉。我摸着她的腿,才 发现她的小腿真的微微发亮。是的,这一阵我不知道瞎忙什么,竟不知道体贴照 顾妻子。在我的心目中,妻子是能力很强的人,总觉得没有什么困难能难倒她。 没想到她却顶着那么大的压力。我仔细询问了她的出血情况,知道那是她过份紧 张造成的内分泌的失调,可她不懂,还以为自己要生什么大病来着呢。我这才感 觉到自己根本没有尽到丈夫的责任,我把她轻轻拥在怀里,安慰她说:不急,我 们什么都不急。会好的,一切都会好的,我们不要太要强了,看看人家,谁不是 一步步走过来的呢?我们何必这么紧自己呢?   加班干活,无偿奉献,这在国内还容易理解,在资本主义社会,却是闻所未 闻,不知是哪个中国人开的这个头?他一定赢得了老板的惊奇,老板的欢喜。在 这个惊喜之后,他也一定非常顺利地完成了自己留学美国的三步曲(读书或研究 -H1-绿卡)。可这下却苦了后来的人。老板惊喜的眼光竟象国内飞涨的物价一样 越抬越高了,一天多干一、二个小时,对于老板来说,似乎已是稀松平常小事了, 非常合理。当然,靠时间的堆砌来赢得老板是不明智的事,是下策,那样太辛苦 自己了。聪明的中国人靠的不仅是苦干,更重要的是智慧,是本领,是技术,别 人干不来的,我能干,别人做不出来的东西,我做得出来。只要有那么一手两手, 便一下就牢牢抓住了老板。有位朋友仅一万块钱年薪被老板从国内雇来,可干不 到半年,老板连续给他长了三次薪水,还关切地找上门来问他:要不要办绿卡? 是的,老板怎么能不雇他呢,同一个实验室里,美国人一次跑一板胶,顶多二板, 可他一次就跑四、五板,这还不算,老板投资几百万,花了几年时间筛选的基因 竟一下子在他的手里给找出来了,他一下子成了老板的摇钱树,你说,老板能放 他走吗?有位朋友的绝活是培养细胞,这种细胞非常娇贵,极易污染,别人都养 不好,老板大伤脑筋,可在他手里,一反往常,再也没有污染之事,老板十分喜欢。 于是,在老板的心目中,他便成了养细胞的专业户,Number One,谁也代替不了。 从此,他便稳稳地坐上了老板属下的交椅,不可动摇,身份薪水一起涨。   还有一位朋友,工于精细操作,显微手术相当漂亮,老板是药理学的副教授, 专攻心血管药理研究,正处于上升阶段。自雇上这位朋友之后,朋友竟在三十倍 放大的显微镜下把老鼠心脏瓣膜上的营养血管桥接起来进行药物试验,使他欣喜 若狂。别的不说,光是这种显微血管的试验,独此一家,别无分店,因此,他老 滋老味地做一种药物发一篇文章,别人还无评价的权利,只能望其背项。到了这 种火候,这位朋友无论办什么身份还不是易如反掌!   当然,在我们这辈人中,如此辛苦不光是为了站稳脚跟,转变身份,事业感, 成就感很强的大有人在,可这些成就哪一点不是用血汗浇灌出来的呢?在这所大 学里,有两位获得总统教授奖的中国人,他们年纪轻轻已成绩裴然,跃身于美国 科研领域内大老板的行列,他们就生活在我们的身旁,我们看得清清楚楚,真真 实实。显赫的位置,耀眼的殊荣已把他们捆绑在一辆呼啸的战车上,使他们身不 由已地冲锋陷阵了。早上上班,来得再早,他们已经坐在办公室里了。晚上下班, 走得再晚,他们办公室里的灯火仍然通亮。周末加班,也总是能遇上他们,这种 机率说明什么?没有人算得出他们一天究竟干了多少小时。一次听到其中一位太 太的抱怨,说他们订好了回国探亲的机票,可直到飞机起飞前一个小时,那位先 生还没有回家。他们有两个孩子,大的三岁,小的还在襁褓之中,既要照顾孩子, 又要打点行李,还要请人送到机场,光是去机场的途中都需要半个小时,把这位 太太急得直掉眼泪。我也曾听过他们其中的一位这样叹息过:唉 ,再不能这样 干了,这样干下去会把太太干跑的!   美国的科研制度有很多缺点,也很残酷,它最大的特点就是竞争激烈,把人 天生的懒散和惰性都挤到难以容身的空间去了,实验室如同商场,也如同战场, 你争我夺,铁面无情,纵使美国人也不能例外。有一位非常有名的教授,当过科 学院的院士,老了,拿不到科研经费了,说话立时就不灵,实验室一下被缩成一 个角落,连我们这些打工的旁眼看来,也觉得过于无情,感叹世态炎凉。可他却 并没有表现过于的悲伤,只是苦笑着摇着头,摊着手:老了,没钱了,这就是美 国的方式!   是的,这是美国的方式,是不同于中国的另一种方式。中国的教授好象老酒, 越陈越香,美国的专家教授则是时装,流行时才时髦。对于人性来说,是中国的 方式好,给人温情和温暖。对于国家和科学来说,还是美国的方式好,有谁能一 辈子正确呢?有谁的脑细胞不萎缩退化呢?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 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更比一代强。 对此,美国人似乎早已有了心理准备,到 干不动的时候便无声无息地退了下来。中国人一但成了名家,不干到闭上眼睛的 那一天,倘若把他搁置起来,不知道该有什么样的轩然大波呢?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中国知识分子也染上了官场的习气,这如同看着父 辈们吸烟的浪荡少年,嘴痒起来,也刁起个烟卷,让人看了不伦不类。 对于我 们这些一无成就的人来说,发两篇文章,得什么奖项,确实也具有很大的吸引力。 这种吸引力也是为了增加自身价值的法码,让我们乐此不疲。无论是在美国找工 作,还是回大陆去招谣撞骗,有几篇象样的文章是非同小可的。我们常说,如果 能在美国的《科学》或《自然》杂志上发一篇文章也就够自己吃一辈子的了。到 美国之后什么都没有学会,只学会一条,把赤裸裸的人生价值看得更清楚了。什 么是价值?价值的体现需要别人的承认,并不在于自己的感觉和吹嘘。既用阿Q 的精神麻痹自己,又缺少阿Q的精神支撑自己,中国的知识分子总是这样在两种 极端的精神状态中摇摆,忽而升天,忽而入地,忽而是人,忽而成鬼。在海外的 知识分子更是如此! 而这种人生价值的承认靠得是什么,是货真价实的东西。 在科研领域内,货真价实的东西不象商店那样琅琳满目,唯一能检验货真价实东 西的便是文章。尽管常搞研究的人时时嗤文章为三份真货七份水份,但文章毕竟 是莘莘学子们苦苦追求的时装。《围城》中的历史系主任韩教授靠什么得最高级 别的教授位置,拿最高级别的薪水,靠的就是那一张所谓的"克莱顿大学"的假文 凭和吹嘘出来的子虚乌有的文章。半个世纪前的中国是如此,半个世纪后的中国 依然如此,再过半个世纪,恐怕还会如此!什么是兴趣,兴趣象一块膏药,总是 贴在为了生存的切身利益这个病体上,世人如此,知识分子如此,我们更是如此。 我们有个邻居,他的老板是个病理学教授,他跟着老板却搞什么骨的生长因子的 研究。因他的这一研究课题便使我认识熟悉了他们。我对这个课题有兴趣 ,因 为我是个骨科医生。在十二年的临床治疗生涯中,我深知骨的生长因子的研究对 临床骨折治疗的作用。当年,我们最头痛的就是害怕遇到骨不连的病人,别无它 法,只有靠不断的残酷的短缩肢体的手术,对于上肢还好说,对于下肢来说,短 缩手术能做几次呢?据说,他已经克隆出了这个基因,蛋白表达很好,现在已进 入动物实验的阶段。我每次找他,十有九空,晚上七、八点钟回家,吃过饭后抹 抹嘴又走了。即使是星期天也难得谋面一次。她的太太说,他有兴趣,简直迷上 去了。我听了,淡淡一笑,他是搞基础研究的,从没做过临床治疗,他的兴趣从 哪儿来呢?无怪是得知假如这一基因发现了,可以申请专利,可以办公司,可以 有每年数以百万计的营利,他曾搬过这些详细的统计资料给我看呢。我当然明白 这里的经济效益,我的明白并非商业的角度,而是治疗的角度,我知道需要就是 价值。 他的太太说过这两句之后,接着就是叨叨不断地抱怨,抱怨先生是如何 的鬼迷心窍,抱怨她自己是如何辛苦,每天下班后还要去接孩子,接来孩子又忙 着做饭,抱怨她的生活是多么无聊无趣,一家人饭也不能在一起吃,连同先生说 说话的空儿都没有。我知道这种抱怨也是一种赞扬,它往往比直接赞扬更为得体, 更为有效。这是优雅女人的手段之一。我总是附和着:难得他如此着迷,难得他 这般投入,我们想投入都没这种机会呢。我们也总是宽慰她:放心吧,现在吃点 苦算不得什么,他的前程看好,定然是一片灿烂!   人就是这种怪物,自已天天加班干活时,会叫唤得怨天忧人,真正到了自己 不忙看人忙时,又会对自己的清闲一片恐慌,心底发虚。后来,她的先生果然获 得了一项专利,他把自己的研究整理出来,以第一作者的名义投向英国《自然》 杂志。太太告诉我时,平静中蕴藏着骄傲和自豪。我心里暗想,投可以,中不中 则是另外一回事了。在《自然》杂志上发表一篇文章谈何容易呢?我的老板都没 有一篇,他已是美国消化界赫赫有名的人物了。   在美国,工作得如此辛苦又何止是我们这些中青年学者呢?我认识几位老者, 都是六十岁上下,且都是中科院,医科院所属研究所的领导,他们来到美国,也 同我们一样在美国老板手下做一般的研究工作。午饭餐叙的时候,我们总喜欢聚 在一起,海阔天空,无事巨细,谈得热火朝天。我们互相交流经验,提供信息, 互相谈彼此的境遇和感受。太太曾不止一次地对我说,这些老先生真好,既有知 识,又富经验和阅历,待人又和蔼可亲,没有一点大教授的架子。若在国内,他 们怕都是可望不可近的显赫人物了。我问他们,苦不苦?累不累?能顶得住吗? 他们笑了,说,确实和国内不能比。在国内,象他们这种年龄早已熬到动嘴不动 手的地位了,可在这里,不仅动脑子,动嘴,还要动手,动腿,样样事情都要自 己做,有时候真感到力不从心了。既然如此,何不回国去享清福呢?他们又笑了, 说,还是为了钱,既然来了一趟,总想能待就多待一年,挣点美金回去,以后日 子就好过多了。是的,我能理解,象这样的老年学者,回去之后都该退职退休了, 他们辛苦一生,两袖清风,有点美金在手,日子过起来就不一样了。   曾有一位老教授对我说,我就是过得再赖也不愿意回去。说这话的老者跟我 很熟,经常在一起闲聊,因此了解较深。他是搞病理学的,头顶早已败尽了毛发, 满嘴皆是假牙,唯有梳理齐整,穿戴毕挺,做事干练还保持着傲人的学者风度。尽 管他老了,但他仍很能干,老板一样敬重他,器重他。他没有家,实验室就是他的家。 他在实验室里一干就是十几,几十个小时,只有睡觉的时候才会离开。他是利用开 会的机会出来的,留下来就没再回去,换了H身份,办了绿卡。只要一和他谈起回 国的事,他便连连摇头,说那块地方已经使他寒透了心,他再也不愿意回去了。 后来他对我说,他的父亲就是早年留美的博士,为了报效祖国,毅然回归。可几 十年来,他们一家却为此受尽了苦难。文化大革命开始的时候,他的父亲就被逼 死了,他自己也惨遭揪斗欧打。他指着满嘴的假牙说:我的牙并非老掉的,而是 打掉的!心里的伤痛还有愈合的时候,遗忘的时候,唯有这里的伤痛却难以忘怀, 因为我每天都要吃饭,每天都要用牙,它提醒我一生难忘这些苦痛。   我本不愿意写这句话,因为这种故事已经陈旧的没有人再愿意看,愿意听了。 翻开伤痕文学,哪一部不都是这样写的?可这个生活在眼前的老者,其经历却真 真实实的如此,既然写他,怎么好推委呢?我问他:在这儿苦不苦,累不累。他 笑了,说自己一生无所它求,只求安安静静地做点学问,做点研究,在中国没有做 到,只好到了这里,虽然很清苦,但很适合他,每天做自己喜爱的事情,从来没有人 再来干涉过他,影响过他。他对我说,这是做学问的好地方,可惜我老了,来晚了, 你们年轻,大有作为,应当珍惜。   可我的想法却不能和他完全一致。当然,我没有他的这种经历,文化大革命 时,我的家庭虽然也遭冲击,也受迫害,但那时,我只是朦胧不晓事的孩童。我 虽然对自己也来晚了不曾重新读个美国学位感到惋惜,但我从来没有想到我还年 轻,还会大有作为。我在此,别的没有,有的只是内心失衡所带来的苦痛,这种 痛苦只能在夜深人静时候独享,在很多场合,我都是沉默寡言的。有人喜欢跟老 板交谈,献媚,我在老板面前除了实验一无所谈。谈什么呢?我不舒服他来自高 高在上的俯视眼光。有的人喜欢参加美国的宴会,我不喜欢。美国说起来是个民 主自由的国家,但人之间的等级观念却也壁垒森严,揉不得半点沙子。我不愿意 参加我们系里组织的宴会,因为参加那个宴会的全部是美国的医生。美国的医生 职业是万人羡慕的,美国医生的自豪感让人看了极不舒服。他们打着领带,挺着 肚子,谈笑风生,旁若无人。对此,我曾不屑一顾,因为我不知道那一个个挺着 的大肚子里,究竟装的是真才实学还是稻草一堆。作为一名医生,我也走过了人 生当中令人难忘的十年。这十年,我从一名住院医师到偿试越级成为一名主任医 师,我自认取得的成绩是值得庆贺的。来美以后,我也曾以谦恭的心情仰慕过美 国的医生,但是, 他们的表现让我失望了。当我亲身经历了他们的治疗,尤其是 目睹一位朋友车创伤的抢救过程,美国医生的偶像便在我的心里粉碎了。却原来 也是一尊中看不中用的饰金菩萨。可恨就可恨在他们之中很多人并不懂什么,却 装得了不得,昂头挺胸,不可一世。当时,那位朋友的父母得知我是一名创伤医生后, 恳请我去病房里看看他们的儿子,我很为难。我心里清楚,我只是一名中国医生, 我去看也是白看。可来的久了的中国人都信得过中国医生,虽然那位朋友仍在病 危抢救之中,我半点也插不上手,可他们依然希望听听我的意见。我难以拒绝这种 信任,便去了医院。查视了病人体症.询问了病人病情,我对他们的治疗方案甚为 震惊。因为他们已让家长们签了字,准备为病危之中的病人动一次关节的大手术。 我听后,难以置信,当即指出,此方案不切实际,极端错误,病人无刀可开。我可以 不假思索地列举出一堆理由,可那位年纪轻轻的住院医生却用鼻子"哼哼"地看着 我。无奈,我只有一声不响地退了出来。可病情的发展却一一证实了我当时的估 计和判断,他们不得不随着病情再三修正了的方案,竟全部印证了我当时提出的治 疗方案。据说,力主手术的是一位很有名气的关节专家,可我吃惊的是这种专家的 思维方式。作为一名医生,他们的眼里不是一名病人,而只是他分管的系统,诸 如心、脑、肺、肢体等器官。殊不知哪一种器官的治疗都与病人整体的状况息息 相关。毛泽东早在《矛盾论》中就曾批评过这种"只见树木,不见森林"的思想方 法。当时曾想,真该组织这帮美国医生学学毛泽东的《矛盾论》呢。 因此,当 我在宴会上再看到洋洋得意的美国医生时,我便会有一种反感。这种反感逐渐地 演化成我难以支配的一种情绪,一种心理失衡地冲击。出国之前,最后一次查视 病房时,刚好遇上了科里的一个清洁工,这位少年平时对我们极为尊重,他恭恭 敬敬地叫了一声:大夫,你早。当时,我望着他的背影,黯然想道,到了美国之 后,我是不是就变成了这位少年一样的临时工了?是的,现在我确实变成了这样 一位不被任何人瞧得起的临时工了,可问题却是,我虽是那位少年一样身份的临 时工,可我却有比大大夫还丰富的经验,还娴熟的操作技能,还敏捷的大脑,叫 我怎么能顺下这口气呢?   我现在虽然办了H签证,办了绿卡,但说不定哪天我就又回到了祖国。假如 真有哪一天,我再也不愿听到所谓放弃国外优厚待遇,毅然报效祖国的报道,我 以为,去留问题完全是个人寻找自己适当位置的问题,不存在政治上的任何拔高, 不存在个人品行上的高低。而不管去留,在我们的心中,都永远不会忘记自己是 炎黄子孙,是黄皮肤黑头发的中国人!   最后要问我:苦吗?苦!累吗?累!可那么辛苦,那么劳累,那没完没了地 加班干活究竟为了什么?为了留下来,为了挣大钱,为了神圣的科学事业,为了 浓厚的科研兴趣,还是为了自己的名利前途?我说不清楚,道不明白。也许为其 中的一条,也许兼而有之,也许,根本什么都不是。我深深地感到我在迷茫,我 在彷徨,何去何从?我心里一团乱麻,无从解起!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1.dyndns.org)(xys888.dyndns.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