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1.dyndns.org)(xys888.dyndns.org)◇◇   地铁   刘自立   只有在手拿兰波的诗歌集的时候,我的感觉才会游离出地铁的人群。我何以 如此急切地要脱离那里的人群呢?我自己也说不清楚。我站在车站的一个角落里。 心里,却早已慢慢忘却手里的诗集和心中的诗歌。但是,诗歌带来的一种意境, 却像花朵,一朵朵展现出来,又慢慢的,在北京的地铁里逐渐消散。我自己融入 人群,是一个毫无疑问的现实。但是,我自己偏偏要把自己,从我的熟悉的北京 人的人群里,分离出来。我的确有这样的幻觉出现。这个过程是这样逐渐展开的。 我依靠在向东的地铁线的停靠站旁的一棵大圆柱旁。这些圆柱彼此相象,是无须 多说的。然后,我把手里的诗集打开,看了几行中文的译文,然后,就把书关闭 掉。诗歌的力量又大,又小,在我的周围,把我封闭起来。于是,我的存在开始 起变化。我自己的感觉首开一个纪录。这个记录就是,我,对我自己的感觉,开 始从刚才那个没有看书的人的身上游离出来。我的一部分异化于我自己;我的一 部分,开始反对我自己;反对刚才那个我。这是一个饶有兴趣的变化。这时候, 我的自我的丰富,因为他的分裂而获得了一种满足。我呆呆地站在那里。每隔几 分钟,就有一辆车子,从我的身边隆隆驶过。那样一种从她的黑洞里,微笑地向 我撞来的光亮,着实教人兴奋。我对那样的一种从快到慢的过程,熟视无睹。但 是又好像于往日不同。我站在那里没动。我忘记了自己的目的地;忘记自己在等 谁。一辆车开过去了。又一辆车开过去了。几辆车开过去后,我自觉得还要站在 那里。当然,这就有些唐突了。然而,正是因为我自己的自己,已有相当的一部 分开始不属于我,所以,我还是可以站在那里的。还有一个感觉是,刚刚从诗歌 里渗透出来的诗歌的氛围,在分离我的人的构成,或者说,是一种他们说的存在。 在我的周围,乘客像另一个世界里的人物。她们奔我而来,也离我而去。我是他 们中的一部分,是他们;更加准确的说,我,不是他们。正是这样的是,与不是, 使得我,又兴奋,又沮丧。他们的脚步是轻盈的,沉重的,炫耀的和封闭的。她 们是我的这个城市的朋友,也许是敌人。我在那个年月里,是不是树立和被别人 当做了敌人,还不好说。虽然,年月已过了半个多世纪。庞德说,地铁里的人是 一些花朵。我觉得,那是在巴黎的地铁。我们这里的人们,就是人,是男人或者 女人,是很当代的人。大部分,是衣着得体的城里人,虽然也有一个老妇女,衣 衫褴褛地叫卖晚报。她凑上前来,对我说,你买晚报!你买晚报!于是我就买了 晚报。她把我从梦境里摆脱了出来吗?还是把我带进了梦境?我好像知道,又不 知道。她的脸面像谁,我的家里的人吗?北京人吗?车来了,一辆,又一辆。我 还是没有上车。我还是站在那里无缘无故的等待着。我比较北京的地铁和巴黎的。 我还想起我的一个朋友的一首写地铁的诗歌。他的诗歌里说,从这里到那里,又 从那里到那那里,等等。诗歌,是在一个大学的阶梯教室里朗读的。他的诗比我 的诗更能触动大学生们。我们有几十人,轮流走上台去念诗;我们从台上下来, 于是,有些人就没有机会再走到台上去,可能是一辈子没有机会了。我回想起阿 五的诗。他用了一种类似罗伯。格里耶的客观主义的手法;而这个手法,是有一 定的朗读效果的。但是他的诗没有对我的存在产生分裂。分裂我的,还是兰波。 兰波的影子和魏尔伦的影子。蹦蹦跳跳地从我的眼前晃过。我看到他们。在离我 很远也很近的地方。老魏或者小兰,倒下,又站起来。他们的时间离我同样既近, 又远。我没有察觉,在晚风中,类似艾略特说的,那种叫卖晚报的声响。我觉得, 是那个老妇女没有力量叫喊。她曾经用过的语言,是几近沉默的。是有一点悲哀 的,那种发出不大的声音的沉默;就像交响乐团的极度的慢版,轻奏,是老柴似 的那种哀叹,哀叹,到今天,我也不能说穿那种感觉。我还是站在那里,默默无 闻地站在那里。等待。有一个场面对我有一个启发。这个场面是,人群,像行走 的,据说是麦穗,行走的麦穗,几经反复,生长,倒伏,倒伏,生长,现在,开 始被收割,收获,变得稀少,变得冷落,变得像头发茬子。这时候,一个和那个 老妇女装束差不多的老头,出现在灯光明亮的地铁大厅里。他步履跌撞地,在地 铁的垃圾箱里刨捣弃物。   他的形象,是罗丹关注的那一种,憔瘁,皱纹,肮脏。乞丐们的出现,是没 有时间地域的的区别的;以及那些卖唱的。我记忆里的卖唱的,和我刚才听到的 卖唱的唱出的苏联歌曲,让我着实感动了一阵。我不知道,从歌曲里听出了什么。 是听到了我的童年,还是苏联的童年。我不知道。然而,我在那些歌曲里,分明 听到了,有一种时间行进的脚步声,时间行进的脚步声,在另一个地方等着我。 等我前去和我也无知的时空接触。当然,我想到那里的地铁。那是我纯粹想象中 的地铁。高大,宽敞,辉煌而且专制,威严,呆板。时间,在眼下,走进地铁车 站的人群渐渐稀少。我看到少数金色的麦穗。在无意中,我发现有人在监视我。 是的,我在那里逗留的时间太长了。我从一个等待的处境,转变为一个非等待的 处境。我的自我,在极为可悲地堕落,蜕变。我知道什么也不会发生了。于是, 我把我的头脑中还可以记忆的异性回想。那些很时髦的,短发的,趾高气扬的; 那些低头不语的,像要绝对躲避什么的,那些留着披肩发的,据说,是极为职业 化的女人,等等。她们像花朵吗?我没有这个感觉。她们肯定不会看到我;而我, 在不断地看到她们。我在不断地转化为她们的影子。我是男人吗?我是女人吗? 那些穿着时髦的男人,那些向我瞥来敌意和善意眼光的老人和青年,从我的身上 发型上看到什么!把自己在性别上加以转变,是非常困难的。这一点,我有充分 的准备。我知道,我在这里,是处境尴尬的;而我,为了这一尴尬,付出得多, 得到的少。唯一得到的是,我,一个站在地铁里的人,是可以将人的存在,稍稍 加以改变的。而这一改变,又是和对于诗歌中,不分男女的情调的尴尬联系在一 块的。从这样一个逻辑出发,我的不男不女的性征,是这个地铁大厅里,所有的 乘客无法加以了解的。因此,我在百无聊赖之中,有了最初的一点乐趣。这个乐 趣就是,我,不是我。在这一点上,我,复合诗人的说法;他说,我是谁!?诗 歌从我的非我,向我的另一个,转变了。这时,在空荡荡的地铁车站上,我萌发 了简直就像小草长出铁轨般的窃喜。在一个短暂的时间里,我发现地铁大厅里一 下子缈无一人。一辆根本就不停站的火车隆隆驶过。那车窗灯光鬼火,几通神灵。 而在神灵的呼唤和触及下,我的诗意大发。我忽然投身到与神媾合的状态当中。 所以,我的存在就变得无足轻重了。我下意识地全身抖动了一下。我的眼睛一时 间昏黑一片。我看不到我自己了。我感觉到,我,就要栽倒了。但是,我的自我 还是极为坚强的。我坚持屹立不倒。我,是在和我的朋友也好,敌人也好,在对 持,在抗拒,在开玩笑。我挣扎地从那棵圆柱旁走了出来。我一步一个脚印地, 向着接近轨道的地方走,越走越近。在我看到她,明明确确是坐在末班车里的时 候,我的最后一点顽抗到底的决心崩溃了。惯性在推动我。我还是我。我在极度 的自我中心的。异样的心里,最后一次和他加以识别。他,明明白白,是坐在末 班车里的。他,明明白白是看见了我的。但是他,已乘风而去,一去不回了。哈 哈!我的我,还有必要存在吗?这时,我的具体的灾难,开始对我袭击。我发现 我,已栽倒在地。奇怪的是,我的完蛋,竟无人发现和过问。只有我自己,在我 的对面,向我走来!我搀扶起我自己。然后,我们活像两个人鬼结合的怪异共同 体,向着根本没有方向的去处,走去。而在这时候,我自己的存在,无论是变成 感觉也好,是变成灵感也好,总之,就像一首一闪即逝的诗歌般的云,在地铁大 厅的上空飘浮。这时的我,我的实体,早已在不复存在。我们高兴地跳下轨道或 鬼道。我们像电影中的强盗和好汉,和鬼道/轨道结合,结合,结合。一辆大地 铁隆隆驶来。她/他愉快地,就像我们一样愉快地,从我们的,早已不复存在的 肉体上辇压过去。我们在这奇特的重压下星火四溅。星星在地铁的天花板上消失 了。天,就像地!人居其间。人是谁?一片云一首歌一棵麦穗……影子里,什么 也没有。镜子又映照一切。此刻,地铁大厅变得明亮无比。我的这个我,和每每 当我的另一个我,或者他,或者你,像鬼魂一样,在我们这个世界的,所有的地 铁站台上飘荡的时候,我们倒底是谁!?无论是在巴黎的地铁,莫斯科的地铁, 还是维也纳的地铁。我在巴黎的地铁里迷路了。我用英语问一对年轻情侣,怎样 才能到达对面的站台,坐一下回头车。从巴黎的北兵马寺下车,我从另一个方向 的出口上来。我越走越远。只见艾菲尔铁塔的黄色的灯光,从夜空上散射下播。 我开始向着她的方向走。然而,我还是不能接近她。是她的黄色的长发令我迷顿; 还是他的男人的,几乎是神祗般的威严,领我目盲,我已搞不清楚。我在这个城 市的弯弯曲曲的小径里梦游。我的全部感觉是,我不可能离开地铁。我实际上既 没有上来,也没有下去。破坏了天地之间的位置,我们何以选择。地铁处在不上 不下的,违犯天人共处的位置上。然而,那是我们这些同样不上不下的小人物的 最为准确的位置。那是一种不伦不类的位置。那是是我们的来源和,……也许也 是归宿。我还想到,我在这个城市里没有实行的实验,就是深入到巴黎地铁的内 部。那个内部,像那个电影所描写的那样阔大无际,人鬼共处。此仙境我不能深 入。就像我根本就不是法兰西的子民,现在,巴黎梦,在我的中国人的身体消失, 或者正在消失的时候,突然冒了出来;一个瞬间,又沉了下去。我和另一个我, 手携手,走进北京地铁的墙壁。在那些拙劣的大幅的壁画后面,我们艰难的行进 着。我们的身体和精神,慢慢地,被大墙壁所消化,所吸收。那是我和她最为痛 苦的时候。我们,作为一个历史时代的无聊象征,被无聊的画师,钉死在这地下 的,长长的洞穴里。道连格雷的画像,好像在我的心里复活。唯美的和唯丑的日 子,纠缠,挣脱,碎裂,就这样来去,去来。于是,我们的形象,在无数的乘客 的眼里,被无意识地天天扫描。我们和这些壁画一样,在疾驶的火车冲向她的无 目的地的目的时,产生相对运动。我们从窗口上,被一双无形的手,固定或流动。 流动和固定的图像,一样挂出窗外。就像耶稣显现和不显现,完全一样。我们在 地铁的灯光和他特有的地铁的星光下,闪闪发光。这样一来,我知道她,或者他, 就会天天看到我,看到她/他不愿意看到,但是又没有办法不看到的人。我,成 为一幅无足轻重的图画,这一点有点可笑。从那样一天开始,我的存在,真的变 做了一件艺术品。虽然,我没有变成我一向喜欢的诗歌或者文字。我也没有变化 成为挂在北京和巴黎地铁的无数无聊的和有聊的广告。我记得,巴黎的地铁,九 十年代中期,歌剧院和香舍利谢站的广告,把斯大林和列宁,用推土机产除在招 贴画上。而我,在我的诗歌里,写过这样的句子——   我藏好他的影子钻进地铁   巴黎和北京的日子   涂抹成一副招贴画   老叼衔着一颗列宁的人头像   一把劈砍托落茨基的利斧   一跳一跳地径自打开地铁车厢   政治上的存在,让我从情爱的旋涡里挣扎出来,又堕落下去。她/他看到我 对于世界的关注正在溟灭。因为我的生和我的死,同样成为问题。对于他的或者 她的关注,却在生前死后无所区别。这样的关注是短暂的,是具有广告效应的, 是具有广告效应的无效应性的。我,更加关注的是,他们,像我一样,悬挂在地 铁窗口。我们互相等待!这样的热情,是一种真正的,人的热情。而现在,这样 的热情已经死生不明。我相信,我们的过去的形象,和他们现在的形象,正在地 铁列车的疾驶中,站站停留,而且站站映现在乘客的面前。等待,在互换位置! 是我在等待他们;还是他们在等待我,早已变换变得不那末重要了。所以,我的 被情爱压得死去活来的情结,在这一等待中,释然,复苏。我看见像我一样的情 人,呆头呆脑地伫立在车站上。是的,她们在等我。在年长日久地等待着我。等 待着不是我的他,或者她。这一点,已经无关紧要。只要等待还继续存在,我的 过去了的所有的期待,就有权利存在,并且真实地存在。我,被挂在车窗上;还 是她/他,被挂在车窗上,完全没有区别。那些美丽和并不美丽的人们,年轻和 并不年轻的人们,无一例外地,被挂起来了。我看到了他们的身影和面庞。她们 现在有一点像庞德所说的,湿露露的花朵了。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1.dyndns.org)(xys888.dyndns.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