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1.dyndns.org)(xys888.dyndns.org)◇◇   短篇小说   一 种 辉 煌   凌 可 新   者老汉在会场上出现的时间比一般的社员迟到了些,显得很庄重的样子。这 和后来的大大小小的歌星影星们在某一演出场地姗姗来迟的用意如出一辙。其实 就是在当时,也就是公元1973年的春天。类似的情况也时常发生,而且基本上已 成惯例了。上到中央,下到公社大队,开什么会时,也都是参加会议的到齐了, 坐在主席台下一段时光了,才见主角儿们慢吞吞地登上主席台。这样当然很够派, 还能吊起台下人的胃口来,鼓一阵子掌喊几句口号什么的。   具体到农民者老汉身上,当然也有吊人胃口的嫌疑。因为在最近大约三天的 日子里,者老汉差不多已经成了村里独一无二的明星。三十九户一百六十三口人 的山村,几乎没有人不去议论者老汉的。其实又何止是议论,简直就让他给羡煞 了。一个让众人羡煞了的人,吊一吊人们的胃口,出场迟了些,也是可以理解的。 谁让人家者老汉是者老汉呢?谁让人家那么地命好,有个儿子在大城市里工作呢? 谁让者老汉前去探亲,带回一个村里从古到今绝无有过的宝贝来的呢?   者老汉是由大队最高领导人大队党支部书记老瓜陪同着走进会场的。者老汉 一出现,整个会场就沸腾了,纷纷向者老汉鼓掌。这场面很像上回党中央在召开 九大,亦很像后来的明星们什么的出场。总之,者老汉出场了,今天就肯定要拥 有一个辉煌灿烂的美好的夜晚了。   这是谁也改变不了的。   者老汉身上穿了一套七成新的中山服。本来者老汉做为一名贫下中农,是从 来也不肯穿什么像样的衣服的。者老汉甚至可以赤身露体着只在下身穿一条大裤 衩子,更甚至于大裤衩子的某一处还可以有巴掌大小的孔洞,显现出他身体的破 绽来开人的眼。者老汉那样的形象在村里人眼里也有了几十年,也没有谁怪过他 什么。其实村里的男社员们,谁又穿得体面呢?   不过今天者老汉的身份和地位都不可同日而语了。也就是说,今天的者老汉 如果再以从前的那身装扮而于众目睽睽之下,肯定是十分地不合身份了。名人了 么!名人的穿着是需要认真对待的。否则一旦传了出去,外村外庄的痴汉子疯婆 娘们不笑话者老汉屋里没人村里没人了才怪了呢!   者老汉的中山装在者老汉身上显得不那么合体。这也难怪,瘦瘦的者老汉什 么时候有过这样一套宽松的中山装了?倒是社员们时不时地看见去公社开会的书 记老瓜身上穿过这种服装。颜色式样都是一样的。不过不知道是不是同一套。如 果是的话,那就比较可以讲得出来了。因为书记老瓜的身子足足可以把两个者老 汉装载进去。当然,这套七成新的中山装更可能是者老汉在两千里外的大城市工 作的儿子的。这次他去看望儿子孙子,除了赚下那个稀罕的宝贝以外,难道就不 可以再赚一套宽宽大大的,如麻包一样的中山装回来?   陪同者老汉的书记老瓜的脸上是一片笑容的。作为大队书记,村里最高领导 人,他当然应该笑容可掬红光满面地和蔼可亲,让社员们时时地感受到党的温暖 和红太阳的光辉。而这些,被他陪同着的者老汉提前就感受到了。不信你看者老 汉,那张核桃皮脸这时也洇出些红来。这就是被温暖被照耀的结果。   者老汉脸上的红还可以使用几个比较现成的词儿来做一番形容,比如神采奕 奕,比如容光焕发,比如什么什么的。可这些都是些只能在心里想想的词儿,一 般是不能用到凡人身上去的。不过者老汉今天不凡人,者老汉今天是村里的一盏 明灯了呢!   社员们在鼓掌的同时,目光更多更厚地落到者老汉的手上去了。者老汉的手 里捧着一个红布包裹着的东西。他的一对瘦手小心翼翼地捧着,生怕一不小心把 它给弄到地上去了。红布当然是红的。红在那个时代的象征意义是十分明白无误 的。能被红布包裹着,肯定不是一般的东西。当然,其实社员同志们也都知道那 是什么了,而且事先也有一部分人见识过了。宝贝。不错,那是村里至今绝无仅 有的一个宝贝,是让人眼前一亮的宝贝。   实话着说,者老汉之所以能够充分享受到今天的殊荣,由大队书记亲自陪同 着来到人民中间,并受到广大社员同志们的热烈欢迎,靠的就是它。而在没有它 之前,村里大小百十口人,谁又拿者老汉当做一回事呢?就算他那唯一的儿子在 几千里外的大城市工作,那又有什么?山高皇帝远,他又管不着村里的这一亩三 分地儿。再说,当没当个官儿也说不定呢!弄不好,就是一个工人罢了。   后来,当者老汉迈着他有些激动的步子登上会场八寸半高的主席台,被书记 安排就座后,书记老瓜就把他有力的大手一挥,冲着黑鸦鸦的一片社员说,“好 啦社员同志们,都先静下啦!毛主席万岁等一会儿再喊。静下听者大叔者……那 个同志给咱们讲几句。”   果然都静下了,等着听者老汉讲几句。讲几句不是结果,讲几句只是开头。 结果应该是所有的社员们的眼前一亮,黑漆漆的夜晚变成了白天。一轮太阳在夜 晚的村庄会场上大放光芒,照耀着广大社员们齐心协力批判刘少奇和林彪这两个 老反革命分子。人们都知道,那才是真正的结果。尽管目前还没有结果,但结果 就在人们面前摆放着了。没有错误的。   这个时候是一天的黄昏时分。黄昏时分的春天还是比较亮着的。据估计,这 样的亮还可以持续一个小时左右。太阳这时还可能没有完全进入西面的山里。天 空也蓝成一片,万里无云的样子。鸟语花香,美丽祥和。用这两个词语来形容春 天山村的黄昏是比较恰当的。所以黄昏给社员们的身上脸上并没有留下什么不好 的痕迹。作为会场的三间房舍也还是亮着天光的。   当然,再过一个小时天光就会下去了,就会看不清人们的本来面目了,就会 对面相逢不相识了。可是,那又有什么呢?很快者老汉就会让整个屋子明亮起来, 明亮得比白天还要明亮。而且永远不会像太阳那样,在天上走跑累了,就偷偷躲 进山里偷个懒,闭上眼睛睡一觉。者老汉弄出的明亮是永远的,什么也不敢比的。 所以社员们根本就不去担心什么天色不天色,甚至都巴不得天快快黑将下来。   者老汉让书记请出来讲几句。书记这么说者老汉就十分振奋了。者老汉活到 今天,已有六十几岁了。这六十几年者老汉参加过各种各样的会。包括日本鬼子、 国民党反动派,一直到共产党召开的会。这些会他都是以一个广大听众的身份出 席的,从没人请他也上台讲几句。也就是说,从来也没有哪一个政府重视过他的 存在。但如今,共产党毛主席,批着刘少奇批林彪批出新高潮的时代里,大队书 记老瓜却亲自陪同他登上八寸半高的主席台,请他讲几句,而且是对全村一百六 十几口人讲,者老汉能不振奋么?   者老汉就讲了。   者老汉讲之前,先向社员们小心着摇摇手里的红布包。社员们当然知道里面 的是什么,甚至还知道者老汉替它取的土名字。但现在,它被一卖块崭新的红布 包裹着,更加显得珍贵无比了。   者老汉摇动红包时分明也是在暗示它的珍贵性,和不可轻视性。接着者老汉 搜肠刮肚地咳嗽了一声,说,“广大的社员同志们,能有这么个机会和社员同志 们交交心,我者老汉十分幸福和无比自豪。这是只有在伟大领袖毛主席领导下的 新社会才会有的事情。忆……忆那个往昔,在坏人吃好人的万恶的旧社会里面, 咱们广大贫下中农出的是牛马力,吃的是猪狗食,穿的是破衣烂衫,睡得是光板 炕,哪里还能捞着到台上来讲话呢?在这里,让我们首先敬祝毛主席万寿无疆万 寿无疆!再祝林副……林秃子永世不得翻身……”   讲到这一句,者老汉惊出一身冷汗。亏得自己反应快。本来他是想说“祝林 副主席身体健康永远健康”的。但林秃子分明已经于前年秋天骑着一个什么三岔 鸡的鸡去投靠美帝投靠苏修,而不小心摔死在什么什么汗了。倘若照他没摔死时 的喊法儿喊出来,那者老汉肯定立刻就成一个反革命分子了。这是毫不含糊的。 成了反革命分子,你就是手捧一千个一万个这样的宝贝,也一样是无济于事了。 但者老汉的话还是露出了一处破绽。修改得及时是真,破绽也还在。这些且不提。   者老汉讲话时,书记老瓜坐在主席台的另一个座位上。他点燃了一支香烟, 一边吸吮一边倾听。者老汉说到“祝林副……”时,他的眉头跳动了一下,当然 随后又松了一口气,把一支香烟长长地吸出了一点火星。   者老汉望了书记一眼,继续说,“前几日大队批准我去看了我儿子一回。本 来儿子要留我多住几日,说是上海好哇,这么好哇那么好哇,比样板戏《海港》 还好呢。开始我也那么想,可狠斗私字一闪念后,我又想,如今已经快到三春大 忙季节了,村里到处都是一片繁忙景象,我怎么能多住几日呢?再说了,村里还 有个林秃子等着咱回去男女老少齐上阵,把他给批倒批臭了不是?所以呢,我住 了三天就赶紧回来了。回来时,我就从儿子那儿带回样东西,寻思着要为批刘那 个批林两个老东西贡献出一份力量。咱是八辈子的那个贫下中农。贫下中农是革 命的队伍。两个老东西都妄图复辟那个资本什么主义,咱不批他们谁批他们?咱 不出一把力气谁出一把力气?是不是?”   下面就说是。下面说得挺响。尤其些孩子的声音,尖尖利利地蕴含着巨大的 兴奋。村里开会时间是晚上,本来不需要来这么早,连晚饭都不吃就来了。可是, 谁也不肯放过了这么个机会,都是手里捏几根大葱,攥一块玉米饼子就早早夹了 矮凳什么的来占一块地方了。这会儿说“是”时,还有不少社员的嘴巴里含着一 些玉米饼渣和葱叶葱白。所以,孩子们的声音就逼出来了。   者老汉喜欢孩子。实际着者老汉在村里就是一个人过日子。者老汉当然也有 过老婆。老婆给他生下一些儿女,到头来只活下一个,就是那个在上海的儿子。 后来那个女人就死了,死了者老汉就没再找。不是不想找,而是不好找。时间一 长,也就那么了。者老汉有两个孙子。但者老汉至今也只见过他们两回。儿子说 他们忙,回来不了。者老汉去当然就更不方便了。看着村里的那些生龙活虎的孩 子,者老汉都会一下子想起自己的孙子来。   者老汉坐在那里讲话时,他的手和手里的红布包一同搁放在讲桌上。这时他 把红布包慢慢放展开来,露出里面的东西。那是一个有十几岁孩子拳头大小的东 西,主要部分是玻璃的。在黄昏的天光中,它的玻璃部分看上去很圆满,光滑溜 溜的,球蛋一样。它还有一个把手,是用白铁做成的。把手上刻有几圈罗丝扣。 者老汉就是握着那个白铁把手把它亮在了社员们眼里的。这时的者老汉,脸皮一 下子就被自豪和得意给占领满了,连那些纵纵横横的皱纹里都是。他举着它,像 解放军战士举着一面红旗,像革命群众举着一本红彤彤的宝书。   之后者老汉说,“看见了吗广大社员同志们?这就是我带回来的那个宝贝。 城里就是用它点灯。他们扯两根铁丝接到这个把手上,再往墙上钉一根尼龙绳。 一挣,哇地一下它就亮了。一亮,满眼皮满脑子都明晃晃呢!它不像咱用的火油 灯,还得往里面灌三毛四一斤的火油。灌了火油才绿豆那么大的亮。不灌油就怎 么也不肯亮。它呢?什么也不用灌。不冒烟不呛人,就往头顶上一挂,铁丝一通, 尼龙绳一挣,那个亮呀,简直就是一轮光芒四射的红太阳了。”   这段话者老汉在自己家里已经讲过几回了。那是他刚回来的头两天,村里人 去看他,主要是打听打听外面的世界都有什么稀罕事儿。者老汉就重点把这个宝 贝拿出来介绍过。当然,他是很郑重地不许别人染指于它的。他说这么贵重的东 西万一弄坏了谁也赔不起。况且者老汉带它回来不是为了炫耀什么,实实在在地 是想为全体社员,为大队晚上搞大批判会贡献出一份力量的。以前大队开会,都 得社员们自己带了火油灯。那灯,就是一百盏一齐着亮,也还是影影绰绰跟些坟 地里的鬼火似的。想一想在亮瓦瓦的一轮小太阳底下开批判会,那该是一种多么 伟大的事情呀!回来处者老汉找书记一说,书记老瓜立马就同意了。当时还握紧 了者老汉的手,一再代表全体社员表示感谢呢!   现在,者老汉在全村一百六十余口人的眼里亮出它来。者老汉说,“这玩艺 儿城里人叫什么电什么灯,可看着倒像个牛蛋。牛蛋玻璃球。听听,这名儿多好 听,牛蛋玻璃球哩!”者老汉冲着下面的人嘿嘿笑起来。   这一次,也就是在批判会正式开始之前,书记老瓜是心甘情愿做做配角的。 他让者老汉当主角,自己就须当配角了。他吸着烟,有时还把眼睛眯缝着,像是 在思考什么国家大事。书记老瓜四十来岁,正是好年华。而且虚怀若谷架子不大, 在村里形象不错。当然了,这还得益于他是书记。而书记代表着的是党。柯湘上 了杜鹃山,不就叫党代表吗?三个字儿一动位置,当然就代表党了。这和者老汉 自从有了牛蛋玻璃球后形象日趋高大是一个道理。   不过,这时甘于做配角的书记老瓜还是把眯缝着的眼睛睁张开来,以商讨的 口气对者老汉说,“者……者同志,这牛蛋玻璃球叫着顺口是顺口,也挺形象的, 只是不太文明。牛蛋,嘿嘿,传出去别人还以为你是从牛裆里抠出了个什么来呢。 还是叫电灯好听。真要再弄个什么名儿,你不是说像太阳那么亮吗?就叫它小太 阳好不好?一轮太阳当空照,牛鬼蛇神就显了原形了不是?”   下面都说好,说叫小太阳好,叫小太阳才能充分体现出广大贫下中农的革命 性来呢!又纷纷催促者老汉快快动手,把小太阳挂起来,接上铁丝,叫小太阳亮 起来。眼见天快黑了,黑影下来了,再不亮起来就看不见者老汉的眉眼了。再说, 小太阳亮起来,在明晃晃的小太阳底下讲话,岂不更是说明了社会主义的伟大和 美帝苏修的鸡巴小?   社员们的建议,书记老瓜一向是尊重并且乐于采纳的。下面这么一说,书记 老瓜就点头,笑眯眯地对者老汉说,“者同志啊,革命群众很了不起呀。你是不 是先收收话,待小太阳放射出红彤彤的光芒后再接着讲呢?天是越来越黑了,只 有刘少奇林彪才喜欢黑是不是?咱们批斗他们,心里亮堂着才好,是不是?”   者老汉当然也点头。实际上者老汉也按捺不住了。他对小太阳亮起来比别人 都要热心得多。只是方才是想讲明白了再说,里面也有几分炫耀的意思。那就是 私字一闪念了。书记一说,者老汉 一下子就从椅子上站起来,说,“好,我这 就让小太阳亮起来。铁丝呢?尼龙绳呢?还得一把钳子。有了这些,一眨巴眼, 这屋里就一片亮瓦瓦了。我儿子家里就是那么。在那个什么上海,大街上,小巷 里,连个茅屎坑都那么亮瓦瓦着呢!”   铁丝、尼龙绳子、钳子什么的,大队保管老永都备下了。铁丝是细的那种, 尼龙绳则有小拇指粗。者老汉对尼龙绳不太满意,说儿子家的才火柴杆那么粗。 保管老永说粗了好,粗了结实,挣扯不断。者老汉想想也是,就取过铁丝,把三 十几米长的从中间一折,钳子一铰,变成了两根。接着者老汉把两根铁丝系紧在 电灯的白铁把手上。他让铁丝刚好勒住罗丝扣,这样就不至于脱落下来,造成什 么不好的结果了。   做这些时者老汉很谨慎,生怕把玻璃给弄坏了。下面的广大社员也都屏了呼 吸,不敢大声喘气。他们当然也是怕自己的气儿喘大了,惊了者老汉。那样就成 千古罪人了。想想吧,谁不愿意看到一个小太阳在屋里瓦瓦地亮,放射出万道光 芒来呢?那样,见了从未见到过的世面不说,以后再开会什么的,就不用带自己 家的火油灯来耗自己家的火油了。的的确确,者老汉的先进思想是在为全村广大 人民做上一件大好事呢。只可惜者老汉六十多岁了,还没入上个党。倘若者老汉 三四十岁,说什么大伙儿也得向公社里要求要求,让者老汉入了党,甚至让者老 汉当了书记,带领大伙儿亮瓦瓦地前进到共产主义的新天地呢!   者老汉把栓好铁丝的小太阳轻轻拽扯了几下,觉得很结实了,就小心翼翼地 交给保管老永,让他挂到屋子中央上头悬下来的铁丝上,并再三叮嘱小心了系紧 了,甭弄下来。弄下来在地上一摔,“嘭”地一下,那小太阳就没有了。   老永是个三十几岁的汉子,身上的力气足足的,也矫健。他踩了凳子,很快 就把小太阳给挂系好了。小太阳已经挂悬到社员们的头顶上去了。户外的天光进 来些,看上去,那玻璃上已经闪出了几点白光来。社员们都城以为是小太阳开始 亮了,几个孩子沉不住气,纷纷说亮了亮了。者老汉很不以为然,说,“大伙儿, 尤其是小伙儿们先别急。尼龙绳还没钉上去呢。得把铁丝栓到墙上,钉上尼龙绳, 伸手拉过了尼龙绳才能亮。不拉尼龙绳怎么会亮呢?是不是?毛主席说要斗私批 那个修。我要是说这会儿就开始亮了,就是我私字一闪念了。”   者老汉说完了,让保管老永把铁丝引过来,缠到墙上的一根钉子上,又把尼 龙绳系了个扣儿,让老永顺手也栓到钉子上。老永把这些做完后,屋里已经没有 任何声音了。社员们的眼睛都有些不够用了。他们须得一边盯着者老汉抓扯绳子 的手,一边盯着头上的小太阳。因为只有者老汉的手一拉,小太阳才会放射光芒。 但顾了者老汉的手又顾不了头上的小太阳,也就只好让一双眼睛在二者之间像萤 火虫一样飞快地滑动。   到了这个关键时刻,者老汉的心情当然是无比激动的。在已趋于朦胧的天光 里,下面坐着的社员们的眉眼都有了几分模糊。书记老瓜的眉眼尽管近在眼前, 却也是不那么分明了。者老汉到过大上海,知道小太阳的威力。他抓着尼龙绳, 对那些不清的眉眼们说,“社员同志们,莫把眼睛直接看小太阳。小太阳和大太 阳是一个道理,直接看会看花了眼。当然,眯缝起来看还是可以的。”   书记老瓜在者老汉忙忙碌碌的时候,安安静静地坐在一边。他不停地吸着一 支又一支的香烟,火头明明灭灭的。下面的社员们里这时也有在吸叶子烟的,也 有一些火头明明灭灭着。书记老瓜的安静很有几分大将临阵的风采。只是当一切 准备就绪,只剩下拉扯尼龙绳时,他才不经意地咳嗽了一声。书记的咳嗽当然不 是真正的不经意的,而应该是有深意的,只可惜被即将来到的胜利冲昏了头脑的 者老汉没有觉察出来。书记的咳嗽是在提醒者老汉,这历史性的一拉尼龙绳是该 由他做书记的来完成的。开国大典为什么得毛主席来宣布?刘少奇周恩来不行吗? 朱德不行吗?不行!绝对不行!   其实,就是下面一百六十余口大小社员,这时也都没去想书记为什么要咳嗽 那么一声。人们的心都在了小太阳上,有谁肯去顾及小太阳以外的事物呢?所以 一时间书记老瓜的心情就有了一些不好。不过,书记是谁?书记没有把这些给表 现出来。他还是比较从容着的。   者老汉就是在书记咳嗽了一声之后拉动了那根尼龙绳的,广大社员们瞅看小 太阳的眼睛都不由自主地眯缝了起来。他们知道,马上小太阳就要像真正的太阳 那样放射出万道光芒了,马上整个会场甚至会场外都要被亮堂堂的光芒给照耀得 如同白昼了。啊,那该是一个多么激动人心的时刻啊,那该是一个多么值得骄傲 和自豪的时刻啊!白天有一轮大太阳,晚上有一个小太阳,这里的人岂不就进入 了没有黑暗的共产主义社会了吗?楼上楼下电灯电话,是共产主义的标志。电话 大队部里就有一部,电灯马上就要有了。楼是城里人住的,咱乡下人住不惯。也 就是说,有了电灯电话,就是共产主义了……   社员们无论如何也不肯相信,者老汉拉扯过尼龙绳之后,那个小太阳竟然敢 不给广大社员们亮起来。岂止不亮起来,甚至就连方才的几个小小的亮点此时也 不见了踪影。一时间社员们都懵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者老汉也懵了。他 的手抓握着尼龙绳下端。他站在那里。他不明白在儿子那儿亮得好好的,怎么在 这儿就不亮了呢?者老汉抓扯儿子家的尼龙绳索拉扯了不止十回二十回,每一回 都是想让它亮它就亮,想让它不亮它就不亮,可这一回……尼龙绳都比儿子家的 结实粗壮了几十倍,怎么着也该亮起来……者老汉不甘心,又拉扯了几下,小太 阳还是那么死死的,什么变化也没有……   书记老瓜这时在一边说,“者……者同志,怎么回事儿呢?怎么还不亮起来? 你看,屋里已经看不清什么了。再不用十分钟,连鼻子都看不清了。你还是快些 想法让小太阳给亮起来,咱们批判一会儿林秃子的反革命罪行,让他臭上加臭着, 咱回去睡觉。明儿一早还得抓革命促生产促工作促战备呢!”   者老汉身上的汗水这时唰唰啦啦地流淌下来了。这么一件有十二分把握的事 情让他给弄成了这个样子,而且是在全村老少爷儿们的眼皮子底下弄的,怎么能 不让他急呢?者老汉十分后悔回来后没先在自己家里科学实验一回。当然了,不 实验是因为他当时狠斗了私字一闪念,不想把这么好的小太阳自个儿先用了。现 在,者老汉的身体倚靠着墙,觉得自己一片冰凉。他真想给自己一个耳光。不过 再想一想,者老汉又冷静了下来。毛主席闹革命,也不是一下子就闹成了的呢。 抗日战争打了八年,解放战争打了四年,抗美援朝也援了好几年。这个理儿不就 是说,小太阳肯定能亮起来,只是还得过一会儿,还得找出毛病所在?   正思考着,会场里忽然响起了嘹亮的《东方红》歌声。都知道是蓬莱县人民 广播站开始播音广播了。那个广播就挂在者老汉倚着的那面墙上。它一响,者老 汉立刻就明白了毛病出在什么地方了。他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叭”地拍了一下 自己的脑门儿,用宽大的衣袖擦擦脸上的汗水,愉快地笑了两声说,“你看我这 个人,把什么都做了,就是忘了一件大事。也怪我平日里学习毛泽东思想不到家。 电灯。小太阳是电灯。电灯么,没个电还能行?广播响用的是电,电灯亮用的也 是电。我忘记把铁丝接电线上去了。社员同志们别急,我这就接上去。接上去要 是再不亮,我者老汉就死给你们看!”   其实者老汉就是不发什么誓,社员们也都听明白了,也都信。可不是么,电 灯电灯,电灯里没电还亮个什么?者老汉也是,咋就忘了这个理儿?明摆着的么! 都纷纷松了一口气,场面上也活泛起来,说,“快接快接,接上去咱好批判。林 秃子在阴沟里骨头痒了呢!”   者老汉这一次没用保管老永帮忙。他自己踩着椅子,亲自把铁丝接到广播线 上去。广播线的铁丝比这铁丝粗些,很好接。者老汉认认真真地往上缠了好些道 儿,又打了个死结,才下了椅子。者老汉这时不急了,他冲台下黑鸦鸦的人笑了 一下,说,“社员同志们,小太阳马上就要真正地亮起来了,放射出万道光芒了。 还没眯缝上眼睛的赶快眯缝上,省得刺花了眼看不清前进的大方向。”   接着者老汉感情充沛地唱了一句“东方红,太阳升”,把拇指粗的尼龙绳重 重地拉扯动了。   随着者老汉的歌声嘎然而止,广大社员们的心跳和呼吸都同时停止了。因为 他们所有眯缝着的眼睛都看见,那只悬挂在他们头顶上的小太阳,并没有按照所 有的人想象的那样,哇地一下明亮起来,并没有从圆鼓鼓的玻璃球里放射出万道 光芒。它还是那么,还是和刚才那么。   一时间整个会场死了一般的静。是的,是死了一般的静。   书记毕竟是书记。书记老瓜毕竟与下面矮矮坐着的社员不同。这时他从原先 坐着的那张椅子上站起来,把嘴里含着的大半支香烟连同那点火星一起,“噗” 地一声吐到脚下。他像刚才那样轻轻地咳嗽了一声,说,“社员同志们,这个所 谓的小太阳看来是不能给咱社会主义亮起来了。者……者……这个者什么来着? 他不知是用心阴险呢,还是怎么来着。反正,他日弄了咱大队全体社员,出了咱 们的丑。把咱们给推向了资本主义的边缘。不过呢,会还是要开的,判还是要批 的。大伙儿都回去,把自家的油灯再端出来。这个林秃子一天不批,就会从坟墓 里爬出来,拼命反对我们社会主义的大好江山,妄图复辟那个资本主义……都回 去端火油灯,至于这个者……者什么来着的问题,回来后咱们再研究处理。”   社员们纷纷爬起来。爬起来后又都口不择言地骂起了者老汉。他们骂者老汉 是地主资产阶级,拿广大社员群众的革命热情开鸡巴玩笑,说是要弄者老汉一个 反革命分子,挂个牌子游游街斗一斗,踩踏出他的青屎黄屎来,看他以后还敢不 敢这么胡作非为了!   都这么说,把个会场弄得像开了锅的水一样沸沸涌涌。当然后来也都回去端 各自的火油灯了。他们往门外走时,屋里已经基本上完全黑了下来。者老汉的形 象还是在那里的。他的身体还依附在墙壁上,好象还不相信那个小太阳会不亮似 的。社员们走过主席台,都要往黑糊糊的者老汉脚下吐口痰。   呸呸!呸呸呸!   没一会儿,端了火油灯的社员们又都一一返回了会场。他们手里的一豆大的 焰火忽闪悠悠着,和晚上的风做着搏斗。有的搏斗不过,让风给吹灭了,就赶紧 再找一盏没灭的点上,继续搏斗。等油灯豆大的焰火汇聚到百十点时,书记老瓜 也端了一盏玻璃罩灯进来。玻璃罩灯是大队的,比火油灯要明亮个十几倍。它一 出现,立刻就显示出书记的不同凡响来。   书记老瓜把玻璃罩灯放到主席台的桌子上面,先是向下面打扫了一眼,大体 数了数油灯的火焰,问了声都齐了吗?下面说齐了都齐了。书记就摸出一份文件, 刚清过嗓子想念,一转脸,却看见者老汉还依附着主席台上的墙壁站着,手里还 抓握着那根尼龙绳做拉扯状。书记老瓜这时就真有些愤怒了,说,“者……者什 么来着,你还搁那里干什么?还不快回家拿盏油灯来开会,批林那个批……”   随着书记的语言响起,只见者老汉像一捆经了风的柴禾一样,直挺挺地倒了 下去,发出了响亮的一声。书记老瓜吓了一跳,赶紧端了玻璃罩灯去照者老汉的 脸。这才发现他面目青紫、气息皆无,显然早已经死去了。 附记: 很长一段时间,我脑海里都萦绕着一个老人和一只电灯泡的形象。我 不知道这件事是不是真正发生过。但我相信,在那个岁月里,这种事情肯 定有生发它的土壤的。也就是说,至少它的氛围是真实的。或者确确实实 有过这么一个老人。他原本是想带给一个闭塞的小山村一种惊喜和欢乐, 带给他的乡亲们一团免费的光明。但最终他却以自己的生命做了代价。可 他的生命照亮了什么了吗? 我把这个故事发生的时间定格在公元1973年春天。那一年我十岁,曾 经把一只手电筒上用的小电珠接上线,接到广播线上去,企图使它明亮起 来。这个实验实际上套用了者老汉的思维手段。只不过因为他是成年人, 而我是一个儿童,这才有了截然不同的结果。 1982年春天,我成为我们村有史以来的第一任电工,对电有了系统的 了解。那一年我十九岁。三年后,我就到蓬莱文化馆去搞文学创作了。但 我始终忘不了乡村人民对电的那种渴求。同时,写下这篇小说时,我宁愿 相信它出自于我的虚构。因为实际上,我对我笔下的这个者老汉充满了敬 畏之情。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1.dyndns.org)(xys888.dyndns.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