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1.dyndns.org)(xys888.dyndns.org)◇◇   让世界充满爱   李红旗   1   我一共有六只飞镖,是质量很次的那种。塑料做的尾巴,前面是细细的钢条 做的镖头。前两天,我在一家酒吧里见过一种很好的飞镖,体积比我的大两倍, 镖身是用铜铸的。拿在手里感觉非常好。当时我想,过几天出去转转,看哪儿有 卖的,如果价钱合适的话不妨买它几支回来,还要买一个与之相匹配的靶子。现 在我依然有这种想法。   先回到我目前拥有的飞镖。已经说过了,塑料做的尾巴,一共六支。两支绿 色的,四支红色的。其中一支绿尾巴的尾巴断了,掷起来命中率极低,常常在飞 往靶子的路上随心所欲地四处乱逛,最终只能落在一个让人费解的地方。它的这 种作风跟我的生活习性极其相似,而我对与自己有共同点的人或事物向来产生不 了好感。所以,很快我就把它放弃了。目前它正插在离靶子大概有四五十厘米的 地方。自从一个月以前它固执地落在那儿以后,我就再也没有把它拔出来。我说 过,我讨厌和我类似的东西。   准确地说,我只有五支飞镖,一个靶子。这两个东西都是从小何那儿拿的。   掷飞镖所带来的乐趣只能消耗掉极少部分的时间,更多的时候我不得不眼睁 睁地盯着时光均匀而持续地、旁若无人地穿过我的身体然后悠闲地掠过。它从来 就没有在乎过我的感受。我受不了它的这种态度。然而,对它这种无赖般的韧性, 我所能表示的,只能是深深的遗憾而已。又有什么办法呢?我压根就不知道究竟 要活多久。更理解不了。   很多时候,小何的作用远远大于那五支飞镖和一个靶子。最近一阵子,我活 下去的动力主要就是靠从小何的身上汲取。他是一个作家,或者说是一个很像作 家的人。他三分之一的时间有理想,有抱负,有使命感和价值感,四分之一的时 间对文学抱有狂热、持久而又盲目的激情。并且在绝大多数时候相信自己是被上 帝选中的角色,人民需要他。至少,他是这么对我说的。这些就是我喜欢他的原 因。   每当我不能忍受眼睁睁地“过日子”的痛苦,就会打开房门,下楼,步行穿 过三条街,拐五个弯,爬到七楼,深情地叩响那扇通往另一条出路的门。   铛!铛!铛!   2   几小时之后,不管小何的心绪本来如何,都会变成一副沉重而焦虑的模样。 通常,此时我已经怀揣着大量货真价实的好心情,迈着轻快的步伐,踏上了回家 的道路。   我热衷于打搅他,但这绝不说明我也同样热衷被他打搅。完全不是这么回事。 有些时候,莫名其妙地感觉自己特别饱满,然后就会出现一种幻觉:好像世界已 经成了我的似的。尽管我的理智告诉我这种感觉是不对的,但我还是努力说服自 己相信它,并尽最大的力去充分享受它。我会在门上贴一张“请勿打扰”的纸条, 然后心平气和地射射飞镖或者自由自在地手淫两把。只有我知道,那时候自己是 多么地热爱生活。   我是一个自私的人吗?我经常这么恳切地向自己提出这个问题。毋庸置疑, 答案是否定的。尽管我一时还说不好这其中的道理。   3   铛!铛!铛!   你们猜一猜,这是什么声音?   是敲门的声音!你们肯定会异口同声地回答。这连白痴都知道。   那么,是谁在敲门,敲的又是谁的门呢?我继续向你们提问。   是小何在敲门,敲的是你的门!你们肯定又会异口同声地回答。是啊,除了 小何谁还会来敲我的门呢。这又是一个专门让白痴来回答的问题。   那么,我为什么在这篇小说进行到此处的时候加进这个敲门的情节呢?   我听到一片寂静。你们回答不出来了。   让我来告诉你们吧。这是为了使故事展开,如果自始至终在这篇小说里都没 有人来敲我的门,只是一个人关在屋子里胡思乱想或者写东西、射飞镖,就会显 得我不太地道。你们想,如果我在一篇小说里翻来覆去只是说自己打算写一篇小 说,或者仅仅只是不厌其烦地描写自己写小说的过程,那就不对了。我会很过意 不去的。所以,我认为是让小何来敲门的时候了。小何一敲门,故事就可以展开。   你们明白了吗?   4   铛!铛!铛!   听得出来,这三下正是通过那张“请勿打扰”的纸条敲在我的门上。我是为 了增加小何敲门的乐趣而贴上了那张纸条吗?   不。我当初的想法不是这样的,只是后来小何执意这么认为,我才不得不依 了他。   小何坐在我的床上,一边抠鼻屎,一边目不转睛地盯着对面墙上挂着的一条 内裤。有点像是走神又有点像是在思考什么问题。   他那个破脑瓜里能思考些什么样的破问题,这个我实在说不好。   我走到那个靶子前,把上面插着的五支飞镖拔出来,准备一支一支再挨个将 它们射进去。最近一阵子,我的技术越来越好了。   总有一天,我会成就一番大事的!小何说到。我转过头去看着他,他也看着 我。当我的目光完全落到他那张表情坚定的脸上时,他朝我羞涩地笑了。   为什么?我问他。其实我并不感兴趣,不过,不问又怕他的自尊心受到伤害。   小何说,昨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   做梦好,你应该多做一些有益的梦。   你不想知道我做了一个什么梦吗?   你说吧。   嘿嘿!这个可不能说,说了就不灵了。这个龟孙子抽了一口烟,眯缝着眼干 笑了两声。这是他惯用的伎俩,这个王八蛋知道我的弱点,所以,这一招用了无 数遍,仍然是屡试不爽。   操,少他妈的跟我来这套。我的好奇心很容易就会给挑逗起来。   坐在床上的小何看上去为难极了。真的不能说,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一直是 很迷信的。   那你一开始就不应该跟我说,罗里罗唆弄了半天,现在又他妈来这一套。算 了,我很不耐烦地挥了一下手说,都怪我当初择友不慎,看错了人。   坐在床上的小何有点坐不住了,屁股在上面磨来磨去,一条腿翘起来又放下, 放下又翘起来,像一条一边撒尿一边被人追赶着的狗一样。   我偷偷瞟了他一眼,看得出来,他正在进行着激烈的思想斗争。跟我一样, 他也只有一个朋友,按照他的说法,很少有让他瞧得起的人。不过话说回来,就 算他瞧得起别人,别人也未必会瞧得起他。也就从我这种人身上才能让他找到些 许惺惺相惜的错觉。   思想斗争仍然在激烈地进行着。现在,我相信他确实极为看重那个梦的价值。 是要那个能促使他不久的将来成就一番大事的梦,还是要我这个眼下就可以陪他 消遣的朋友,这的确是一个值得考虑的问题。反复权衡之后,他终于做出了选择。   我梦见了克林顿。小何苦着脸说。   然后呢?   然后,他用他的双手亲切地握住了我的双手。   还有呢?   他对我说了一句话。   什么话?   他说,其实我跟你一样,也是一个很普通的人。   5   你应该多出去转转,小何向我建议。   转个屁,有什么好转的。   哎!我操,你这么说就不对了,人他妈的活一次不容易,不能白白的就这么 等死是吧,你说,你天天关在屋里跟个死人有什么分别。话说到这里,他的情绪 就上来了,激动地走到窗户边,抬手向外一指说,你看,外面比你的屋子里有意 思得多,你难道没有发现吗?春天已经来了,树木花草纷纷吐出新芽,姑娘们争 先恐后地露出大腿,一派生机盎然。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说了半天白费口舌,要不是把你当朋友,我才懒得理你。你不能老是这样, 你得有活力,一个没有活力的人根本不能算人。   你的理由还不够充分。我把口气缓和下来,以免真的把他惹急了。谁都知道, 人的忍耐力是有限度的,小何也不例外。如果有一天连小何这样的人都对我感到 不耐烦了以后,我可能真的就会难过了。   好吧,我请你吃饭。小何咬咬牙,狠下心来说。   你要是早这么说,不就好办了吗。   6   一出楼梯口,马上有一股浓郁的活人的气息扑面而来。不幸被小何这个王八 蛋言中了,街上果然是生机盎然。   树木花草纷纷吐出新芽,姑娘们争先恐后地露出大腿,我眼睛所看到的一切 跟小何向我描述的一模一样。难道小何真的是可以信赖的?   在过一个十字路口时,我们不得不停了下来。一个大长队从我们的眼前横贯 而过,前面已经过去了十分之二,后面还有刚刚能够看到头的一长溜拖沓着步子 不紧不慢地往前进。他们看上去都十二三岁的样子,男女混杂,但是人手一只四 条腿的木板凳,有的吊儿郎当一只手提着晃荡,有的很严谨地用两只手抱在胸前, 还有的一会儿吊儿郎当一只手提着晃荡,一会儿又很严谨地用两只手抱在胸前。 我在心里默默地想着:这一定是某个初级中学里某个基部的学生去参加了什么活 动,或者正在去往参加活动的路上。至于到底是哪个中学、哪个基部,参加的是 哪一类的活动,这个我可就说不好了。   不管男女,他们脸上的表情都差不多,双目一致散发着暗淡的光芒,因长期 沉溺在手淫和性幻想的泥潭里而显得身体和精神面貌都很不健康。偶尔有几个看 上去气色不错的,我猜想不是生理有问题,就是脑子有问题。他们目前迫切需要 的是去过正常的生活,而不是读书或者拿着破板凳参加什么荒唐的活动。真的, 我认为我比他们自己更清楚他们当下的处境。在这个年纪、这个季节让他们去学 知识、学文化,这真是一个荒唐的举动。   这么想着的时候,小何就跟我肩并肩地站在旁边,我看了他一眼,他没看见 我,他正目视前方,若有所思。他那个破脑瓜里究竟在思考些什么样的问题呢? 多年来,这一疑问时常让我感到困惑。   那支荒唐的队伍终于过去了,安全岛上的交警像个木偶一样直挺挺地转了个 身,一条胳膊迅捷地朝某个方向伸得笔直,另一条胳膊以同样的速度从肘部弯曲, 掌心紧贴自己的胸部,肩部向后方用力以使此胳膊与彼胳膊保持水平状态,与此 同时,他的脑袋被他的脖子转得朝向了已经伸得笔直的那条胳膊所对准的方向, 这时候我发现,他的目光正专注地望着他伸得最远的那根手指头的指尖。停滞不 前的那条马路上的行人、自行车、汽车开始骚动起来,很快变得不可收拾,而另 一条本来不可收拾的马路顿时安静了。行人对着行人的屁股,自行车对着自行车 的屁股,汽车对着汽车的屁股,渐次缓慢地停下来。两条马路的交界处,交警岿 然独立,全然不为这一切所动,就像一个刚刚降落在地球上的外星人似的。这是 他妈的什么世道!   我心里一阵烦躁。不能再这样下去了,看什么东西都觉得不可忍受,满脑子 都是乱七八糟的想法,我知道,活了这么多年,之所以不能像大多数人那样“享 受生活”,就是被这些东西给害的。但是又他妈的有什么办法呢,呆在屋子里还 好,一来到街上就不大好办了。我只能把头低下去,在脑子里想像一下小何即将 请我吃到的东西。   当一只烤得刚刚好的鸭子完整而清晰地浮现在脑海里以后,我的心情就会好 起来,如果再加上一只肥肥的猪脚,顿时,我就又可以算得上是一个充实的人了。   7   我安静的坐在马路对面的一家餐馆里,默默地等着小何点的菜端到我面前的 桌子上来。每当这种时候,我就会觉得有些神圣。   小何坐在我的对面,背靠在椅子上,翘着一条腿,但是不像刚才在我屋子里 那样,一会翘起来,一会又放下,像一条一边撒尿一边被追赶的狗,他现在看上 去一点尿意也没有,也没人追赶他。他安详地坐在那儿,抬头看着服务台上端悬 挂的电视,目光慈祥。   一个跟我和小何年龄相仿的姑娘把一盘猪脚端到了我们的桌子上。太好了。 如果再继续跟小何干坐下去,我可能就要思想了。   小何在那个姑娘转身时,乘机摸了一下她右侧的屁股。可能根本就没有摸到 真正的屁股,而只是屁股旁边隆起的骨头。但是小何看上去满足极了。   刚回到服务台站了一会,又有一个四十来岁穿得很体面的男人过去跟她搭讪。 那个男人在说些什么,我听不清楚,但是他的表情非常生动。他装出一副很随意 的样子向那个姑娘问了一个问题,他装得很用心、很努力,可还是不行,仍然让 人觉得他想问的并不是他在问的问题,而是其他的什么问题。那个姑娘好像也看 出来了,所以,脸上的表情很暧昧。就那么说了几句,那个男人更加随意地做出 了一副惊喜的样子,并极其随意地把声音提高了起来。   哎呀!你是上海人,我老家也是上海,这么说来,咱们是老乡喽!这么说的 时候,他的举动已经随意得无与伦比了。   随后,他用同样的音高对那个姑娘说了一句上海话,听口气仍然是在问什么 问题。姑娘用低一些的上海话回了他一句。他又用同样音高的上海话提了一个问 题,姑娘又用更低一些的上海话回答了他。如此反复多次之后,姑娘就有些吃不 消了,但是中年男人的兴致丝毫未减。这样,他们之间就在所难免地出现了龃龉。 当那个男人再次开口,她就开始用普通话来回答,但是那个男人一心要用上海话 跟她聊下去,用普通话回了几句之后,她不得不再次依了他。   8   你说他活着的动力是什么?   谁?你说谁?小何深情恍惚地看着我。他刚才也一直在看那个男人和那个姑 娘。   那个男的,我说。   谁知道呢,你问这个干吗?   他活得那么津津有味,我觉得很好奇。   9   鸭子的味道比我想像的还要好,这真是一件让人愉悦的事情。我一直标榜自 己是一个悲观主义者,并且在生活中努力贯彻这一思想方针,但是遇到味道如此 好的鸭子或其它做熟的动物时,我不得不承认自己是很难悲观起来的。   在愉悦的间隙,我回头观望了一下。那个男人似乎受了挫。他依然站在原来 的位置上,但是很不安,手足无措,刚刚的随意荡然无存,姑娘也不见了。   肯定是策略不对。我有些替他难过了起来,我很想过去帮他一把,但这个念 头只是闪了一下,就没了。他还在那儿傻站着,难道是动了真情?我越来越替他 难受,再这样下去我可能真的要过去帮他了。   算了吧!我一狠心,一跺脚,将头扭了过来。   我看看小何,他也在看那个男人,估计他一直在注视那个男人的一举一动, 所以,他怎么跟那位姑娘搞到了这步田地的前因后果,小何一定是了如指掌。   傻逼!小何骂了一句。   话不能这么说,人活着都不容易。   妈的,恶心。   你刚才不是也摸了人家一把吗。   动机不一样,我并没有什么杂念。小何表白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里泛出 的全是无邪的目光,一时之间,我感觉自己不能明辨是非了,这可怎么办呢?小 何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马上又不失时机地补上一句,你怎么可以拿我跟那种下 三滥相提并论呢!   这时候,我看见那个男人垂头丧气地经过我的身边向门口走去。小何挥手招 呼了一下服务员,迅速地结了账。   跟着他!话音未落,小何已经窜到了门口。   那个男人先我们一步已来到街上,小何拉着我的手紧随其后。我从他的把握 中很不耐烦地挣脱出来,小何回头看了看,说,快!   没必要这么匆忙,太夸张了。那个男人就在离我们不到两米的前方漫不经心 地溜达,我粗粗地算了一下,如果按我们目前的速度跟那个男人往同一个方向继 续前进的话,两千三百七十一天之后,将会在东经七十五、北纬四十二度的地方 再次与他形成目前的阵势,而那时候,我们就已经围着地球落下他整整一圈了。   我把这个道理讲给小何听以后,他就把速度放慢了下来。   跟着他拐进一条小胡同,小何断喝一声,站住!前面那个男人身子一顿,回 头看了看,只有我们俩在盯着他,他又回过头往前看了看,一个人也没有。于是, 他似乎明白了些什么。当他又回头看我们时,脸上的表情慌乱不堪。小何走过去, 对准他的下颌就是一拳,并没有用多大的力气,因为那个男人晃都没晃,甚至连 头都没怎么歪,只是很顺从地站在原地,等待着小何更进一步的冒犯。我站在不 远处,感觉到他正在试图找到充分的理由让自己相信,事情绝没有这么简单,被 陌生人从背后喊住,仅仅只是下巴挨上一记并不重的拳头,这是他妈的什么世道!   与此同时,他的表现也让小何很伤脑筋,所以没敢再轻举妄动。那个男人比 小何高出足有一头,小何愤怒地仰视着他,而他低着头耐心地向小何输送着友善 的信息,一副执意要以德服人的架势。以他的身体素质,如果抬起胳膊完全可以 很轻松地将小何提到半空,然后,如果他有兴趣继续干下去的话,再更加轻松地 扔到远远的胡同口。可他就是不这么做,我们又有什么办法呢。   沉愔多时,小何终于说话了,知道为什么揍你吗?   知道,他也好像是松了一口气,是王亮叫你来的吧。   小何不置可否。   一场误会,真是一场误会!那个男人一脸讨好的笑意俯视着小何说。接着像 忽然醒悟过来一样朝我招招手,这位大兄弟,一起到我家坐坐吧,不远了,前面 就是,哎呀,有什么事儿不好说呢!   我对他笑笑,算了,不麻烦您了,我们还有别的要忙。他更热情了,客气啥 呢,又不是外人,既然是王亮的朋友也就是我的朋友。我很为难,只能再次对他 笑笑,指了指小何说,你跟他谈吧,他是我老大。听我这么一说,他又紧张起来, 心惊胆战地看着小何。他已经知道了,面前这个瘦小的年轻人可不是容易对付的 角色。他把两只手缓缓地伸过去,伸到小何的一只手边,想握住它然后对它的主 人说几句掏心窝子的话。小何看出来了,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那双手一哆嗦,就 不敢往前伸了,停在那儿不知所措。随后,对着小何那只手周围的空气抓了一把, 无可奈何地垂了下来。   大兄弟,都不容易,何必为了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弄得鱼死网破呢?   什么鱼死网破!你他妈的敢威胁我。看到那个男人刚才的表现,小何的心里 有了底,又理直气壮地横了起来,告诉你,我这张网捕鱼无数,还从来没有破过!   错了!错了!他抬手扇了自己一个耳光子,瞧我这张嘴,就知道胡说八道, 都是他惹的祸。又是一记真诚的耳光。   好了,好了,你这是干吗!你在这边站着别动,我跟我哥们说句话。   没问题,没问题。   小何走过来,低声问,你说他会不会耍花招?我瞥了一眼那个男人,他正规 规矩矩地站在那儿,看到我看他,冲我堆出一个笑脸。我对小何说,应该不会, 看样子是个老实人。小何说,你肯定?我又斟酌了一下,说,估计没什么问题。   从胡同另一端的拐角处有个提着鸟笼子的中年男人冒了出来,看见我们那个 中年男人时愣了一下,拍了拍他的肩膀,哎,老张,你站在这儿干吗?老张说, 没干吗,等那俩朋友。提鸟笼子的中年人朝我们看看,再朝老张看看,嘴唇动了 动,似乎有些疑问,但没有问出来。那好,他又拍拍老张的肩膀,我先走了。在 快要在胡同的另一头拐弯时,他又回头看了我们一眼,满脸狐疑,人随之就拐过 去不见了。从那边传来吸鼻涕的声音,啪,一口痰很响亮地吐在了地上。   好吧,小何学着那个提鸟笼子的人的样子拍着他的肩膀,我们去你家,咱们 把话说清楚。   10   老张把我们安顿在沙发上,又沏茶,又递烟,忙得不亦乐乎,我有点过意不 去,就说,老张,不用忙了,我们也坐不住,随便聊聊就回去了,你过来坐下歇 歇吧。老张正在厨房里哗啦哗啦地洗着水果,听我这么一说,洗得更欢了,答到, 不忙,不忙,家里轻易也来不了个外人。小何说,瞧您这话说的,我们可不是外 人。老张心花怒放地端着一大盘水果走了出来,对,对,不是外人,不是外人。 虽说不是外人,但当老张在我们对面坐下来之后,我还是感觉到了之间存在的一 道难以逾越的鸿沟。这到底是一种怎样的鸿沟,一时我还考虑不清楚。老张将一 个削好的苹果递到小何面前的时候,刚才那种欢乐祥和的气氛就彻底不见了。小 何懒洋洋地靠在沙发上,对老张的苹果视而不见。我觉得小何太过分了,伸手将 老张手里的苹果接过来。老张如释重负地把手收回去,在裤子上抹了两把,又拍 了拍大腿。我吃了一口苹果,连声说,好吃,好吃,我很久没有吃到这么好吃的 苹果了。老张听了,眼睛立马射出了常人身上很罕见的一种光彩,满脸都是感恩 戴德的表情,把装水果的盘子推到我跟前说,那就使劲吃,吃完了我再下去买! 我摇了摇头说,不用了,我最多吃两个就饱了。哎,大小伙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 哪能吃几个水果就饱了呢,如果你们不拿我当外人,今天晚上就在我这儿吃饭吧, 反正天也不早了。他看看墙上挂着的石英钟,你看,都五点多了,得准备准备了。 我说,算了,不麻烦您了,我们也该走了。老张把脸沉下来,很不高兴的样子, 说,你这么说就是瞧不起我这个老哥哥了。他立刻又意识到自己的这个态度很不 合时宜,紧张地看了小何一眼,又堆起了笑容,就算是给我个面子,好不好?   话说到这里,门口响起了钥匙插进锁孔里的声音。老张说,我老婆回来了。 门推开以后,走进来的果然是一个年龄跟老张相仿的女人。老张站起来指着那个 女的对我们介绍说,这是我爱人。然后又指着我和小何对他爱人说,这是我刚认 识的两个朋友。我从沙发上站起来,叫了一声嫂子。她赶紧摆摆手说,您坐着吧。 小何坐在沙发上没有动弹,但是这会儿也看不出他有什么明显的敌意,如果说是 一个老张刚认识的朋友,也没什么不妥。   嫂子刚把包放下,老张就把她又拉到了门口,对她嘀咕了几句。她皱了皱眉 头,面露不悦之色。老张也不乐意了,速度很快地说了些什么。嫂子仍旧不太高 兴,这下子老张的火可他妈的上来了,脸也红了,脖子也粗了,只是不好声张, 继续压低了嗓子对她进行说服教育,由于火气太大,所以尽管老张将自己的声音 一压再压,言谈的内容还是如丝如缕地缓缓飘进了我的耳朵里。老张是这么说的: 你他妈的活了这么大岁数,怎么就屁事也不懂呢!被人这么骂,谁都会很窝火, 嫂子也不例外,我看见一团如火如荼的怒火在嫂子的眉宇间上下翻滚着。这下好 了,要出事了!让人失望的是仅仅翻滚了几下就平息了,估计是中国妇女的传统 美德在此时跳出来浇灭了那团很不错的怒火。我一点也不喜欢中国妇女的传统美 德。她无奈地对老张说了句什么,老张从口袋里掏出钱包,数出两张百元的票子 塞到了她的手里。嫂子回头说,你们先坐着,我去去就来。   嫂子这一走,我们又不大好办了。茶也沏了,烟也递了,水果也洗了,我看 看老张,又看看小何,感到十分为难。   其实--经过深思熟虑后,老张开始谈起了他的一些想法--我跟王亮的关 系一直不错,他跟我同一年分配到工商局,我想想是哪一年来着。老张仰起脖子, 掰着手指头开始算,他抿着嘴唇,皱着眉头,连鼻子都皱起来了,一会低头看自 己的手指头,一会又仰起脖子望天花板,好像所有的疑问和困惑都可以从手指头 和天花板上找到解决的办法。要真是这样,该有多好啊。   噢,是八二年,老张茅塞顿开。看来天花板真的帮了他不少忙。我看看老张, 又看看天花板,陷入了沉思。我们是谁?我们从哪里来?我们要到哪里去?   八二年跟我们一起分到单位的那一拨总共有他妈十五六个人,从一开始,我 就跟王亮最合得来,关系最好的时候甚至不分彼此,钱都是混在一起花的,唉, 那时候钱虽然不多,但是过得特开心,现在怎么就不行了呢?老张明显地焦虑起 来。我从烟盒里弹出一支烟,递给老张,我说,不要着急,慢慢说,我完全能够 理解你此时此刻的心情。老张受宠若惊地双手把烟接过去,但是又将信将疑地看 着我,意思是,你真的能够理解我?我用诚恳的目光迎接着他的半信半疑,他的 怀疑一会儿缩回一截,一会儿又陡然射出很远,直逼我的双眸,我自始至终赤诚 地承受着。数次之后,他就信了。   我将打着的火机伸过去,他惶恐地拒绝了。考虑到我们目前的特殊关系,我 就没有继续坚持。给他递支烟,就让他诚惶诚恐,如果再给他点火,他可能真的 就会心理承受不了,崩溃掉。   他自己把烟点着以后想继续往下说,但是思路已经完全被打乱了。老张埋头 抽着闷烟,冥思苦想着自己到底在说些什么。   我知道,您跟王亮的关系曾经很不错,甚至好到了不分彼此的地步,我对老 张说。   老张嚯地抬起头,嘴巴大张着,非常惊诧地望着我说,你怎么知道的?   我不但知道这个,我还知道你们那时候的钱都是混在一块儿花的。   老张更加吃惊了,他吃惊的样子就像一个纯度很高的白痴,但是让我倍感亲 切。因为小何吃惊的时候也是这个样子。   我明白了。老张终于恍然大悟。我朝他笑笑,以示谅解。人难免会有一时糊 涂。但是老张接下来的回答让我失望得够呛。   是王亮告诉你的,老张很欣慰地说。我苦笑着摇了摇头,心里很不是滋味。   那--?老张很困惑。这时候他看上去也挺亲切,因为小何困惑的样子也是 如此。   是你刚才告诉我的,我不得不对他提醒道。   老张还是反应不过来,不过很快就想起来了,脸腾地一下就红起来,而且红 了又红,为自己的健忘害臊不已。我有点于心不忍,就劝他到,算了,没必要这 么不好意思,人难免会有一时糊涂,再说你今天可能太紧张,所以脑子不灵了。   傻逼!小何在旁边恶狠狠地对老张骂了一句。   老张听了更羞愧了。我很想再安慰安慰他,但我知道自己从来就不是一块安 慰别人的料,很多时候弄巧成拙,反而干出了不少雪上添霜的臭事。所以,我没 再继续说话,只是默默地替老张难受。   老张的脸越涨越红,情急之下,伸手把脸捂住了,然后传来了嘤嘤的抽泣声。 那声音不像老张,倒像是一个不慎被人摸了一把乳房的少女发出的,哭声循序渐 进,不久之后变成号啕大哭。这样听起来就挺像老张了。   哭兴正浓的老张一时半会似乎没有停下来的打算。受他的感染,我也莫名其 妙地伤感起来,双眼一闭,忍不住喟然长叹。我们是谁?我们从哪里来?我们要 到哪里去?念一至此,两行浊泪忍不住夺眶而出。   再次睁开眼的时候,老张的高潮也要来临了。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受伤 的总是我!我从来都没有作过对不起良心的事呀!他嘶吼着。捂在脸上的手已经 不见了,眼泪、鼻涕肆无忌惮地在他的脸上横冲直撞,想要冲破那张面孔的羁绊, 寻找一片更为广阔的天空。随着一声长嚎,老张的整具身子疯狂地痉挛起来,足 足十几秒钟。最后,老张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地吐出去,身子一软,瘫在 了沙发上,只剩下喉管在轻轻地上下抽搐。   11   在这件事情的发展过程中,小何一直伸长脖子呆呆地注视着老张。起初他张 着嘴巴,在老张的高潮来临之际,他忽然收紧嘴唇,咽下了一口唾沫,老张瘫在 沙发上以后,小何就缩回脖子,舔舔嘴唇,似乎满足了。   老张怎么办?他老是调整不好自己的情绪。哭一哭倒没什么不可,但总这个 样子终归不是办法。   似乎是感觉到了我的忧虑,老张大梦初醒般地挣开眼睛,抹了一把眼泪鼻涕, 很羞涩地说,失态了,失态了,平时我不是这样的。我摇摇头,以示并不介意。 老张起身去洗了把脸,出来以后就完全恢复了常态。   门外响起急促、杂沓的脚步声,随后一阵叮呤咣啷玻璃瓶子、塑料袋等物相 互碰撞的声音停在了门口。我站起身去开门。嫂子将一大堆塑料袋装着的东西搁 在地上用两条小腿夹着,手里拿了串钥匙正准备往前捅。   买这么多东西干吗呀!   哪呀!没什么像样的,自己家将就着吃点吧,嫂子忙不迭地说。   我硬从他手里把那堆东西夺过来,我来拿吧,您过去坐下歇会。我不累,没 关系的。她死活又把东西抱过去,弯着腰,小步颠着去了厨房。   我犹豫着是不是去厨房帮帮她的忙,老张硬拉着我坐下了。骤然间,我无端 端地难过起来。   小何看上去也有些不安,他在努力地控制自己的心态,拿捏着最恰如其分的 表情。尽管老张一直处于被动的地位,但跟老张比起来,小何还是显得有些生活 经验不足。不管做什么,老张总是让人感到自然、贴切,即便蠢,也蠢得十分老 到。而小何在老张面前虽然很有面子,可这面子有点力不从心。   其实是王亮先对不住我,我才那么做的,而且,我觉得自己也没错,说实话, 活了这么大年纪,仔细想想,我还真没有做过什么对不住别人的事儿。老张一定 是从小何刚才的表情里看出了扭转局面的机会,才斗胆说出了这番话。这么说, 老张一直都在偷偷地察言观色?甚至连刚才的痛哭也不一定是情之所至,而是作 秀不成?   做人真的可以做的这么熟练吗?   小何说,跟我来着一套没有用的,你当我是谁?是三岁的孩子吗?是智力有 障碍的人吗?如果是这样,那就是你的不对了;你犯了两个不可饶恕的错误:一, 低估了我;二,侮辱了我。当然,低估了我,也可以说是侮辱了我,所以,如果 说你只犯了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误也未尝不可。小何站起来走到老张面前,很亲昵 地摸了摸老张的脑袋,说,你知道吗,我并不是一个喜欢草率行事的人,如果没 有充分的证据和理由,我是不会对你下手的,你懂了吗?老张抬头看着深情严峻 的小何,很郑重地点了点头。   12   很长时间都没人再说话,只听见厨房里嫂子在忙活。嗤啦。随着铲子翻动的 声音还有一阵诱人的香味也飘了过来。我的胃不由自主地欢乐了。   老张继续低着头边沮丧边琢磨事儿,小何翘着二郎腿,一条胳膊舒展开搭在 沙发上,歪着脑袋抽烟,看上去成竹在胸。整个事情往纵深的方向迈进了很大的 一步。   来!先尝尝这个,我手艺不好,你们将就着吃吧!嫂子热情地端着一盘热气 腾腾的菜招呼着。   老张把茶几上的水果和茶壶放到茶几底下。气氛一下子轻松起来,还有了些 许温馨的味道。一会儿嫂子拿来三双筷子,然后又回厨房忙活去了。嗤啦。又是 一个。   酒呢!老张朝厨房喊到。嗳!嫂子清脆地答应着,手里提着三瓶啤酒跑过来, 我得炒菜,你们自己开吧!嫂子面带歉意地说,说完,又匆匆回到厨房。嗤啦。 嗤啦。锵。锵,就快熟了。   老张把我和小何茶杯里剩下的茶水折到一起,统统倒进另一只闲置的空杯子 里,开始斟酒,斟满了小何的杯子,又开始往我的杯子里倒。我用手挡了一下, 说,我不喝酒。老张说,哪能呢,年轻人哪有不喝酒的。我说,我真的不喝。老 张还是不信,一定要给我倒。拗不过他,我只能把挡着酒瓶子的手拿开,让他倒。 我对老张说,倒了也没用,只能放在我面前装装样子,我一点也不会喝的。老张 笑着说,没关系,没关系,少喝一点就是了。   嫂子把第五个菜端上来的时候,我对她说,行了,不用再弄了,我们吃不了 那么多。她边往厨房走边说,还有最后一个,一会就好了。   几分钟之后,嫂子的最后一道菜就来了。我看了半天没看出是什么东西。还 没张口,老张就对我说,是甲鱼,很有营养的,给你们补一补。   13   甲鱼,又名团鱼、鳖,俗称王八,多年生水陆两栖动物,有甲壳,生活在河 湖池沼中,肉可食,甲供药用。我挺早就知道这是一种好东西。不过,活王八我 见的不少,吃它还是第一次。做熟以后的王八跟活的王八样子差别很大,如果老 张不说,我都快认不出它来了。上面有一层壳样的东西,筷子戳上去软软的。我 本来想问老张是不是连那个东西一起吃的,但转念一想,如果他知道我没吃过王 八,那不是很丢面子吗。经过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我把那块本来夹起来要往自 己嘴里送的王八放到了他面前的盘子里。   来!老张,您先补补。   这怎么行呢!老张说着,慌里慌张地拿着筷子又把那块王八再给我夹过来。 我有点不耐烦地说,操,你这个人,既然给你夹过去了,那就吃了呗,不就是一 块王八吗。老张听了,就把夹着王八的筷子松开了,但是仍然是手足无措,不敢 遽然下箸。   我耐下心来看着,等着看老张怎么吃王八。他又看了我片刻,大概终于看出 了我让他吃王八的诚意。一狠心,一跺脚,夹住那块王八,放进了嘴里。王八一 入口,老张的脸色就变了,一层淡淡的红晕罩住了那张刚刚还是青黄色的脸,咀 嚼了两下之后,老张很惬意地闭上了双眼。我目不转睛盯着老张的嘴,等着他吐 点什么东西出来。但是,再次睁开眼,他咂吧咂吧嘴,屁也没有吐出一个。这下 我明白了,这个东西是可以整个吃的。而且,如果刚才老张的表情不是装出来的 话,那就说明,王八的确是好东西。   话虽这么讲,但我还是决定在亲自品尝之后,再对王八做出一个客观的评价。 我学着老张的样子夹起一块,整个的放到了嘴里。可能是刚才老张吃王八的样子 让我对它抱了太多的希望值,王八的味道被我确凿地捕捉到之后,并没有感觉到 过多的惊奇,不过,如果说他不好吃,也是不公正的。假如一定要我拿出一个看 法,我只能说,王八的味道有点像王八,也有点不像王八,而王八究竟是一种什 么样的滋味,我想只有真正的王八才能说得清楚。   品尝完王八,我总觉得心里还有什么事。吃完第二块,我想起来了,嫂子怎 么一直也没过来坐呢?我问老张,嫂子呢?老张说,不用管她,咱们吃咱们的。 我说,嫂子忙了半天了,到现在也不吃饭,那怎么行呢。我们的谈话可能被嫂子 听见了,从厨房里传来她的声音,不用管我,你们吃你们的,我在这随便吃点就 行了。   我把正夹着第三块王八的筷子放下,来到厨房。嫂子正在厨房里吃饭,一条 腿站着,另一条腿弯起来,脚踩在厨房里一个水泥砌的放杂物的台子上。台子共 分两层,嫂子的脚落在底下那层朝外的边沿上。她手里拿着一个啃了一小半的馒 头,面前一只半大的海碗。我走近瞅了瞅,里面盛着大半碗黑乎乎的菜汤。见我 进来,她似乎很不好意思,赶紧把踩在台子边沿上的脚放下来,另一只拿筷子的 手朝外摆摆,说,你快去跟他们吃饭吧,我已经饱了。由于嘴里还有大量尚未咀 嚼充分的浸了菜汤的馒头,所以她的腮帮子像是肿了似的,还因为怕说话时嘴里 的馒头不小心掉出来,所以她也不太敢张嘴,话说得很急促,一副有难言之隐的 样子。   等她把东西咽下去,我把她拽到了老张旁边的椅子上。本来我想让她坐在我 原来坐的那张双人沙发上,但她死活不依,最后我想,也好,万一她跟小何合不 来,企不把事情弄得更糟。   安顿好了,我给嫂子夹过去一块王八。她又跟我推托,我便佯装发火,大声 说,这是你应该吃的。这下我让嫂子为难了,她看看老张,又看看小何,十分窘 迫。但我的王八已经明摆在了她的面前。   14   老张又在劝我喝酒,把酒杯端到我的鼻子底下,非要让我喝下去。这是他第 一百次劝我了。他可能不知道,我这辈子最烦的就是玩命劝我喝酒的人。虽然常 言说,不知者不怪,但我现在的心情很不好,如果他继续执迷不悟的话,我怕自 己会对他干出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来。经过认真考虑,我决定跟他把话说清楚。 于是我说到,老张,我想我已经告诉过你了,我不喝酒,从一开始你给我倒酒的 时候我就说得很清楚了,对不对?老张举着杯子连连称是,毕恭毕敬地等着我继 续往下讲。我接着说,那好,你给我算算,接下来你又劝了我多少次?老张把杯 子放下,掰着手指头算起来,一边算,还没忘了一边在天花板上找答案。大概有 一百来次了,老张把好不容易从天花板上找出来的答案小心翼翼地递给我。我又 说,你再算算我回答了你多少次。这一次老张很快就答了出来,也是一百来次。 他的表情告诉我,他对自己如此迅速地回答了我感到十分满意。   我是怎么回答你的?我耐着性子问他。   你说你不喝酒。   我每次的回答是不是都一样?   对,都一样。   那你为什么还要一遍遍地问下去呢?   老张好长时间都没有再说什么,他在仔细地思考我提出的问题吗?   老张,你知不知道你这么做是不道德的?我继续语重心长地对他说话,我觉 得自己已经仁至义尽了。   今天你执意让我们留下来吃饭,我没有为难你吧?那么,吃饭就吃饭,老老 实实地吃,你可能不知道,在吃饭的问题上,我一向是很慎重的。平心而论,嫂 子烧的王八很好吃,我已经吃了两块了,感觉很不错,我还想继续再多吃几块, 但我的情绪被你搞得很坏,你知不知道!我这个人很少就同一个问题回答别人超 过三遍,今天之所以一而再、再而三地忍让你,是觉得你这个人活得不容易,但 是,不容易的人多了,比你更不容易的人还有很多,我哪能管得了那么多呢?人 的忍耐力都是有限度的,我也是人,不是畜生或者其他什么东西。你来说说看, 我是不是人?   老张说,你当然是人,而且是好人!   那好,我伸手示意老张把耳朵伸过来,以免这句话被嫂子听见,引起不必要 的恐慌。我俯到老张的耳朵边说,这是我最后一次告诉你,我不喝酒,请你不要 再劝我了,你要是再把那只杯子伸到我的鼻子底下--我指了指桌子上那瓶刚打 开的啤酒--我就把那里面的东西一滴不漏地灌到你的鼻子里。   把道理跟老张讲清,我的心情有所好转,觉得没有后顾之忧了。我再次夹起 刚才的那块王八塞进嘴里,嚼了两下,果真嚼出了一点与众不同的味道。偶尔一 瞥,却发现夹给嫂子的那块王八依然完完整整地呆在她面前的碗里。   嫂子,这是好东西,你怎么不吃呢?   嫂子一听,伸筷子把那个东西夹住了。我以为她要吃,谁知她居然小心翼翼 地举着筷子朝我伸过来,最里还念叨着,还是你吃吧,我这么大岁数了,补不补 的也没啥意思,还是你们年轻人需要它。见此情景,我斩钉截铁地伸出我的筷子 挡住了她的筷子,将那双夹着王八伸向我的筷子拦在了半路上。   嫂子,我让你吃,你就吃,你要是再不吃,可就是不给我面子了。   嫂子听了,夹着王八的筷子就不再往前使劲了,但也没有立刻收回去,举棋 不定,面露难色。我接着说,是不是非得让我给您夹到嘴里?   嫂子这才缓缓将夹着王八的筷子收回去,在送到嘴边的时候,又看了我一眼, 我对她鼓励地点点头,她正式把夹着王八的筷子放进了嘴里,片刻之后,筷子出 来了,但是王八却永远地留在了里面。   看得出来,她肯定是知道王八好吃的,但是王八落肚之后,嫂子表现得更明 显的是愧疚,就像欠了那只王八一样。我曾经以为,吃王八是为了快乐,但是看 着嫂子,我这个想法就难以凝聚了。既然王八不能给人们带来快乐的生活,那么, 他们有什么理由再兴致勃勃地繁衍下去呢?   经过几番折腾,我对王八的热情荡然无存。骤然之间对未来的日子感到十分 怅惘。   嫂子很拘谨地继续坐了一会儿,推托有别的事情,走开了。   王八还有很多,我一块也不想吃了。虽然觉得很可惜,但假如再吃的话,我 怕吃出更多的问题来。我喜欢快乐而健康的生活,不喜欢麻烦。   15   老张嗫嚅着,似乎有话想说。但是小何已经站起来了。   我们该走了。   天还早,再坐坐,老张拿筷子敲敲盘子,你看,王八还没吃完呢!   我已经对王八厌烦透了,至少今天晚上不想再看到这个东西,也不想再听到 这个东西,更不想再跟这俩与这盘王八有关系的人讨论有关这个东西的话题。   小何在犹豫,我已经来到了门口。一出门,我就在了黑暗中。   老张追出来,将一个长条状的物体塞进了我的手里,说,大兄弟,拿着。黑 咕隆咚的我也没看清是什么,估计是个好东西。小何也出来了,我们三个摸着黑 一步一个台阶地下楼,黑暗中,老张说,你看,我跟王亮的事情是不是就算了? 小何好像愣了一下,略一停顿,问到,王亮是谁?老张说,大兄弟,我也一把年 纪了,就算有什么不对,您也不能这么耍我呀。小何说,我真的不知道王亮是谁!   老张顿时就迈不动步子了,不是王亮叫你们来的吗?   我们已经拉下了老张七八级台阶,小何回头冲他反问到,我说过是王亮叫我 们来的吗?   好半天没有听到老张的回答,也不见他跟下来,我们只好继续往下下。   出了楼梯口,眼前豁然开朗。人声鼎沸,车水马龙,依旧是生机盎然。我终 于看清了手里的东西:一条烟气烟碱量0.5mg的中南海香烟。我看看小何,他手 里也有一条,再一看,他的另一只手里还有一条,这下我心里不平衡起来。凭什 么小何两条,我一条。他妈的,老张这个孙子!   大兄弟!大兄弟!老张在我们背后喊着。因为王八的缘故,更因为烟的缘故, 我决定不再理他,并加快了脚步。心里对他的意见陡然大了,也多了。   16   前面那个路口就要跟小何分手了,我的心里很难过。不是因为要跟他分手而 难过,而是因为还要跟他分手而难过。踏着楼梯回家的途中,我的难过已经变成 了沉重。我们是谁?我们从哪里来?我们要到哪里去?   我把老张的那条烟拆开,抽出一包,又把那包烟拆开,抽出一支,点上。若 有所思。抽完一支,我又点上一支。再次若有所思。到第三支抽完之后,就有些 撑不住了,躺到了床上,看着天花板。老张现在在干吗呢?是不是也在望着天花 板。我们对天花板的认识不同。老张的身边此刻肯定躺着嫂子,嫂子可能已经睡 着了,流着涎水做着一个跟她一样朴实的梦。也许还打着响亮的呼噜。念一至此, 我有些冲动。虽然很羞愧,但我还是忍不住手淫了一把。完了,心里还是觉得堵 得慌,不得不又弄了一把。这一次我没想到嫂子,脑海里是一片湛蓝的天空,上 面飘着几朵洁白的云。在那里,我的性欲显得是那么得渺小。   一阵倦意袭来,我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心想,上帝又让我们生活,又让我们 睡觉,真不知道他到底在盘算些什么。很快我就带着这个疑问进入了梦乡,并且 梦见了上帝。   上帝坐在我的床上,穿着一件长袍,但是长袍里面似乎什么也没穿,两条粗 壮的腿上长满了毛,仿佛是楚尘的腿。嫂子坐在她的旁边,赤身裸体。上帝正抽 着一支老张给我的烟,吞吐之余,拿捏着嫂子的一只乳房。嫂子的乳房虽然被摸 了数十年,却依然是那么得挺妥。我又忍不住伤感了起来。但我似乎并不在,我 四处转了转,确实没有发现我。后来我想,我怎么那么笨呢,因为我就是我,所 以肯定是不会看见我的了。那我总该摸到我吧?我又试着摸了摸,什么也没有摸 到。事到如今,我只能认为自己是在做梦。这时候,上帝说话了。他把手换到嫂 子的另一只乳房上,然后对我说,你思考得太多了,留着你对我将是一个很大的 威胁。说完了,冲我一咧嘴,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但是,他怎么知道我就是我 呢?我刚想问他,他已经把目光从那个我以为是我的方向移开了,用俩手指头搓 着嫂子的乳头问,这边怎么有点方呢?嫂子说,我也不知道,从小就这样,谁知 道上帝怎么弄的?上帝听罢,点了点头,似乎明白了些什么。我有些怀疑这个人 是否真是上帝,问到,你真的是上帝吗?他又冲我一咧嘴,说,我告诉你我是上 帝了吗?我说,这么说你不是上帝?他将手换到嫂子的另一支乳房上说,我说过 我不是上帝了吗?我有些不耐烦地对他说,你有什么话就直说,别以为你是上帝 就了不起,告诉你,上帝我见得多了!他说,我说过有话要说吗?虽然我还没有 搞清我就是我,但我还是很不乐意地说,那你到我家里来干吗?他说,谁说这是 你家?   你怎么能这样呢?我苦笑不得地说到。   他把手从嫂子的乳房上拿开,将长衫的下摆整了整,盖住腿,捂着嘴干咳一 声,煞有介事地说,其实每个人都是上帝。话一说完,他自己先忍不住乐了起来, 起初只是嘻嘻地傻笑,渐渐就有些把持不住,浑身的肉开始筛糠,再也没法保持 正襟危坐的姿势了。他索性躺到床上狂笑起来,还滚来滚去的。嫂子见事不好, 赶忙去推上帝的背,还说,算了,算了。但上帝很快就滚到了另一边,在我的床 上笑成了一团。后来都笑不出声了,捂着肚子在床上滚,两条腿毫无章法地蹬着 我的被子。就这样,我的被子渐渐被他毁掉了,变成了一些碎布片和棉絮,随即 床也顶不住,吱吱嘎嘎响了一阵,继而轰然塌陷。上帝的上半身陷在那个被他搞 出的大坑里,双腿蹬了数下,就没了动静。我很害怕,对嫂子说,怎么办呢?是 不是打电话叫辆救护车?嫂子说,算了,他的病不是人能治的。说完,嫂子哭了, 又说,现在上帝死了,以后只剩咱们俩相依为命了。我虽然一直没搞清这到底是 怎么回事,但看着嫂子的模样,心里还是挺难受的。于是就对她点了点头。尽管 我压根就不知道自己的头在哪儿。嫂子拿袖子擦掉眼泪,抬头说,对了,你还不 知道我叫什么名字吧?我点点头,尽管我还是搞不清自己的头在哪儿。嫂子说, 我姓夏,单字一个娃,你以后可以叫我夏娃,也可以叫我娃,但不要叫我小夏, 我最讨厌别人叫我小夏。我说,我有一事不明,想向您请教。嫂子像上帝那样一 咧嘴,道,世上如今只剩你我二人,谈何请教呢?我说,既然如此,那我就直说 了。嫂子说,但讲无妨。我垂手思忖片刻,道,您知道我是谁吗?嫂子又一咧嘴, 说,你这个问题问得很没有水准。我脸一红,尽管我根本摸不清我脸的底细。我 接着说,我怎么看不见我呢?嫂子说,世间本无我,您又何必对我苦苦相逼呢? 我说,那我总该能摸到我吧?您总该承认物质世界是存在的吧?嫂子听罢,叹息 一声,说,这个问题多年来也在困惑着我,不过--嫂子一扬眉毛--存在就是 不存在,不存在就是存在,只要做到心中有存在,就会处处皆存在,您说呢?我 说,您说的好像有点道理。嫂子拿手托着自己的两只乳房晃晃,又左右瞧瞧,把 手放下来,耸了耸肩膀,说,上帝都已经不在了,咱们再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呢? 算了,还是洗洗睡吧。   我感觉很疲倦,但因为搞不清自己到底在不在,所以不知道怎么个睡法。嫂 子见我没反应,朝着我以为是我的那个方向张开双臂,说,来呀!come on baby! 我试着迈了迈步子,感觉离嫂子越来越近了。我又试着将假设中的腿叉开,面对 嫂子坐到了她的腿上,嫂子若有其事地环抱着我一直没有看见过的我,亲昵地拍 了拍,居然拍出了声音。看来我的确是有的。   嫂子说,黑夜给了我们一双黑色的眼睛,我们却用它去睡觉。这算他妈的什 么鸟事呢?   17   黑暗中,我感觉嫂子将手伸到了我的裆下。她问,你搞过几个女人?我说, 如果搞完你,就正好十个了。她又问,你喜不喜欢搞女人?我说,一般吧,谈不 上喜欢,也谈不上不喜欢。   那你能不能跟我谈谈你对女人的看法?   这个问题,怎么说呢,几年以前我还能说两句,现在仿佛没什么看法了。   嫂子很有把握地笑了,对我说,你现在正处在搞女人的初级阶段,往后的路 还很长。你知道吗,离这儿不远的山东省,有一个叫临沂的地方,那儿住着一个 叫轩辕轼轲的诗人,自幼酷爱搞女人,今年才三十出头,就已经成癖了,有机会 你可以跟他联系一下,相信你会得到一些启迪的。   好的,过两天我就去找他。   还有没有不清楚的地方。   没了。   那你开始搞我吧。   好吧,预备!   搞。   后来我们就相拥着睡着了。   18   第二天早晨,我醒了两次才醒过来。第一次睁眼一看,上帝坐在我的床上, 依然穿著那件脏兮兮的长袍,手里还在捏着嫂子的一只乳房。我立刻意识到这是 不现实的。上帝刚要开口说话,我赶紧一闭眼奔向了另一个稍浅的梦里。   这儿还没有成型的东西,一片混沌。我又一闭眼,跑开了。   再次睁开眼,我就来到了一个接近中午的早晨。这是我目前所能抵达的最不 像梦的地方了。   关于梦与现实,我想简单地阐述一下我的几个观点:梦,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多年来已经被人们思考了无数遍,众说纷纭,莫衷一是。然而大家仍然用传统的 方法做梦,在现实生活中寻找新鲜的活法,实在活不动的时候,从现实里面找个 地方死掉。死在梦里的人寥寥无几。梦是用来做的,不是用来那个的。这个东西 基本上不值得信赖,闲来无事做做也就算了。假如有人坚持要以梦的准则作为生 活的准则,在理论上也是可以成立的,不过,因为梦的性质极不稳定,丝毫不具 备建设性,所以这一类的人很容易成为失落的人。现实,相对而言就比较稳定, 即使变化,也可以找到变化的依据。在人类历史的长河中回首那些漫长的愚昧荒 蛮的岁月,我们会看到许许多多被载入史册或未被载入史册的部落、民族和国家 曾经屡屡尝试在梦想中建立起可靠的生活,但无一不是以失败告终。从十八世纪 中后期,人类才开始渐渐地从正面接受生活,面对现实,并且感到了一种前所未 有的踏实。   历史发展到今天,人们已经普遍将现实作为根本的活动场所,而将梦看成是 免费的娱乐活动。   我把桌上那包烟拿过来,抽之前先数了一下,还有十七根。昨天晚上我抽了 三支,如果我相信上帝抽了一支,那就应该剩十六支。现实向我证明这是不现实 的。   19   铛!铛!铛!   你们猜猜,这是什么声……,算了,我不想再搞这一套了!   我从被窝里将身子拖出来,光著屁股就把门打开了。我以为来敲我门的人都 是可以赤诚相待的。走进来的是一个浓妆艳抹穿著黑色连衣裙的女子,小何跟在 她的后面。小何说,她是一只鸡。我说,我看出来了。小何撩了撩鸡的裙子,说, 刚才我在街上碰上她,我问她多少钱,她说一百,我问她如果两个人一起干多少 钱,她说一百五,于是我就带她过来了。我没有说话。小何接着说,放心,你出 七十就行了。小何指了指我对那只鸡说,你先跟它弄。鸡走过来,对我说,开始 吧。见我好半天没什么动静,鸡就将手伸到了我的大腿上。   我看了一眼鸡,说,小姐,请你放尊重一点,否则我要喊人了。   20   我走到那个靶子前,把上面插着的五支飞镖拔出来,准备一支一支地再挨个 将它们射进去。我一共有六支飞镖,准确地说,应该是五支。   我没有工作,也从来没有尝试过用其他方式去为“社会”创造一些有价值的 东西。想都没想过。另外,我也从没把“社会”放到过眼里,尽管我的眼前布满 了“社会”。这样一来,“社会”也就慢慢地把我给忘了。这是我渴望的结果, 但有时候仍然会感到难堪。比如现在,我就有点难堪了。   那你为什么不去死呢?   看到这里,肯定会有不少人对我真诚地提出这种建议。很惭愧,我无法拿出 一个让大家满意的答复。我曾无数次跟你们一样向我发问,有时候甚至一天问好 几遍。一次都没有回答上来。还有,每次跟女人干那事时,我也会问自己:为什 么要这么做呢?这个问题也没有答案。于是我就只好干下去,并寄希望于操作过 程中摸清此种行为之所以然的线索。但完事之后,依然是一头雾水,我只能再一 丝不苟地盯着女人的生殖器官反复研究,想把这个东西看明白,看透彻。我在心 里对自己说:它其实并没有什么价值。而事实告诉我,最终只会是这个似是而非 的结论没什么价值。不久之后,我又得忍不住将它们再从头研究一遍。   类似的搞不懂得事情还有很多,在把它们弄明白以前,我说服不了自己擅自 采取什么行动。   我在等待,一旦事情有了眉目,就去真正地生活或者死。我已经等待了二十 多年了。    我还可以再等下去。我还年轻,往后的路还很长。   我对自己有信心。   2001/9/5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1.dyndns.org)(xys888.dyndns.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