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1.dyndns.org)(xys888.dyndns.org)◇◇   梁山伯和他的故事 浪人柳无缺     写在前面                       这里面写的是梁山伯和祝英台的故事,我就是梁山伯,那个流传已久的版本 想必你早就听说过、看过电影或者文字的故事,我这里要说的,是一个完全不一 样的故事。这里面肯定有不少和历史不一样的东西,也有很多我的主观上的想法, 未必是事实,这完全是取决于读者。我本人,是不太喜欢那些既定的东西,更不 喜欢历史,人都死了那么多年了,记录事实的人也已经死了那么多年了,当你看 到那翩翩飞舞的蝴蝶的时候,你都不能断定它的雌雄,又何况这些事情呢?                       引子                       如果把所有的感觉都连接起来,那肯定是一条五彩斑斓的、跳跃不已的带子。     如果它会流动,它一定会一路欢唱着,在跌宕起伏中。如果是这样,我就可 以找到它的源头,并且可以坐下来,仔细地观察,那后来的一切,是如何从这里 发端,并汩汩流出的。    可是,我做不到。尤其是当我身陷其中一环的时候。那种感觉将我越扼越紧, 最后把我结束在里面,成为一连串感觉中的一个单独的链子。可是,这根链子却 又紧紧地被上一环和下一环所确定,我只能听到那声音,可是,我听不到它传了 多远。同样的声音,我不知道能不能再次响起,在同一个地方,同一个时刻,甚 至是同一个姿势或者态度。    即使这样的事情发生了,这样的感受也决不会相同。    所以,当我无限地逼近曾经发生的那些时刻时,我想力求真实地再现彼时彼 刻的感觉,彼时彼刻的真实感觉。可是,这很困难。所有的这些感受,只能是我 在写这些文字时的感受,而这些感受,当它们到达你的内心的时候,却又是各个 读到的人的不同感受了。    事实就是如此,只有一个,而感受却常常不同。一切恐怖的开端,都起于美。 吸引,总是致命的。这里的致命,不仅仅是危言耸听,而且,它就是这个故事的 结果。    这是从一开始就规定好了的。    没有办法逃避,因为,逃避本身也是一条让人死亡的道路之一。                       时刻一                       我是在上山的时候遇见他的。    走了快半天的路程,我已经很累了,我的上衣已经快湿透了,有些粘乎乎的 贴在身上。我乎乎地喘着气,松了松靴子上的带子。太阳高高地照了下来,亭子 里有些阴影,我便移坐了过去。圣人的古训说要举止有礼,不辱斯文,可是我实 在很热,而且也经不住四九的劝说,于是就伸手到两侧,把衣服解了开来,斜坐 在那里,反正也没有什么人。一丝凉风马上钻了进来,比起折扇,这可是风凉多 了。它轻轻地吹拂着我的肉体,风从两边的肋骨传身而过,就象诗中的某条河流, 被轻轻地抚摸着、浇灌着。    从来没有一下子走这么多的路程,民生真是多艰呵。在家中闭门读书,是无 法体会到现在这样的心情的,及时怀抱同情,也只是基于道德,而没有感同身受。     四九取出水壶,递给我。我们在凉亭下歇息着。    是我放下水壶的时候看见的英台,还是我伸手去拿四九递过来的水壶的时候, 不经意发现的英台,我很难确定。已经发生过的事情就象今古文一样,大家都说 自己保留下来的是真的,别人的都不对,可是最初的原本已经不见了,谁也说服 不了谁。对于我,我自己的记忆就很难正确地说出,是哪一刻我看到了英台。    他很英俊,如果是个女子,应该用俊俏来形容。这是他当时给我的感觉。当 我看见他的时候,他正从小路上往上走。他穿了一身白色的衣服,小路弯弯曲曲, 他时而看得见,时而又隐没。当他一直出现在我的视野里的时候,他就越来越清 晰了,白白的脸庞,摇曳的衣角,一个和四九差不多大的书童,挑着书箱,忽左 忽右地伴随着主人。    我不由又一次想起了诗中的句子。我想要去追她,可是道路充满了险阻。当 我有些失望的时候,却又看到她在河流中间。过去这些年的读书生活,一直是在 母亲的约束下,平时,真的就是闭门读书,自己读得累了,推窗望去,也只是满 庭的花树而已。自从祖上东渡以来,我们梁氏就日渐衰弱了,时常可以听到母亲 轻声地叹气,而对我的管束和催促,也就随着我渐渐长大而日渐严厉了。如果不 是有个四九在旁边研墨、洗笔、镇纸,那么读书真是一件十分无趣的事。他也时 常讲些山村的俗事给我听听,而将重的那些景象,则是从来没有见过。    今天,看见了英台,就像一条鱼看见了另外一条鱼一样。    原来他也是上山求学的,我在近处端详他,他的鼻子很挺拔,细细的汗珠让 它显得无比秀气;一双眼睛,明亮清澈。他落落大方地坐在那里,衣服上有股方 向的气息,我看了看自己的衣服,脸上不禁有些发红,他却不以为意,潇洒地打 开折扇,和我攀谈起来。    原来他是姑苏人,姓祝。这里,姓祝的人不多,但却是很有势力的一个家族。 想到这点,我不由对他的举手投足产生了些异样的感觉。那我们一起上山吧,祝 英台的话让我从遐想中回过神来。    这是我第一次接触他的手。他的手很柔软,这让我想起了柔荑,是不是这种 感觉?他的指甲修得很整齐,刚才衣服上的香味,仿佛就是从着亮晶晶的指甲尖 上散发出来似的。    仁兄请。    他比我小一岁,这是刚才叙过年庚之后知道的。我有些急乱地束好衣服,叫 起四九,两人一起上山。    写到这里,当时发生的事情算是写得比较清楚了,可是,我还是对那些感觉 无能为力。比如说,我当时有没有感觉到我和祝英台日后注定要发生一些更多、 更深入、更亲密的事情。它们在别人的眼光里看来,大逆不道,不可思议。我当 时想到过那些以后才发生的事情了吗?肯定没有,可是英台的出现,作为一个影 象,作为一个可以看得见的影象,他突然就进入了我的眼睛,整个一个人进入了 我的头脑,一个整个的人,带来了一种动摇的人,可是,这是什么样的一种动摇 呢?    在这之前的我,一直是伏案读书,如易诗之类。那些日子,也就是识字、读 书而已。当英台出现的时候,我知道这种震动来自哪里了。它不来自别的地方, 它来自我的懵懂之处。那些模糊的字词,母亲总是语焉不详,在看到英台之后, 突然,有些话语就不由自主地清晰起来。只有此刻,我才多多少少了解了书本, 也多多少少理解了自己。当然,这一切是怎么触动的,我自己也不能理出一个清 晰的头绪,它诞生了,它存在了,我感到了,可是,这一切我不能用道理来说明。 比如说,为什么是英台走路的样子让我顿悟,还是他的一个转身让我明白了什么? 还是他的眼神?还是他圆润的声音?还是他一声仁兄的称呼?或是他的整个人? 这就象后世的禅一样玄妙,我自己,却只是摘到了那成熟的果实,或者说,当时 只是看到了那个果实,而我是如何靠近的,却连我自己也不清楚。这就好像在后 来的某天早上,当我醒来时,发现旷野上有成群的蝴蝶飞动一样,而刚才的睡梦 中也有这样的蝴蝶,我解释不了。    这里面一定有些神秘的东西。比如见了英台,我就感觉有些说不出的亲密, 说话也不象在家里一样木呐,仿佛他为了我开启了一条舒服的道路,又好象自己 变成了风和日丽下的圣人的弟子。    而我现在描述的这些感觉,究竟是我当时的真切的感觉呢?还是我当时根本 没有象现在这样浮想联翩,而只是感到英台来自一个本地的望族,而这又代表了 他身后的一切,比如他受的教育,他不一样的谈吐,以及诸多和我不同的地方, 从而给我的只是一些新鲜的、不同的感觉,而并没有更多的其他东西呢?    而这些更多的东西,只不过是在所有的事件依次发生完毕之后,比如发生同 床共寝,被迫分别,相约而死之后,由于这些事情在回忆时的再次体验和投入、 相互掺杂,因为在回忆之中,这些不同时期的感受,同时出现在一个人的脑海里, 从而分不清哪些在前,哪些在后。有些东西,就放在了开始的地方。    而这个开始,或者说,我选择故事开始在这个地方,本身就已经歪曲了事实 本身,在这之前的东西我都一概略去,而后人将永远不会正确地明白到底发生了 什么事。可是,对于我来说,发生过的东西,我已经改变不了了,不过,我可以 改变那些感觉,它们在当时、发生过后和现在,给我的感觉都是不一样的。    因此,当我说,遇见英台的时候,我就是这样感觉的。虽然,这种感觉,掺 杂进了以后才发生的某些事件的影响,但是如果不这么说,又该如何叙述呢?难 道说,我和英台,会凭空地,在接下来的读书共处的日子里,发生了很多的事情, 而这些事,难道不是起源于这次偶然的相遇?而在这次的相遇中,我心里不是知 道,会和他发生一些什么吗?而且,心里不是竟然有些隐约的期待,觉得会和他 发生一些不大一样的事情吗?英台是谁?他来这里学什么?他会怎么样作息、饮 食、读书、作文?我会如何和他相处下去,这一切的开端,难道不就是日后的结 果吗?他是我在这家书院最早认识的同窗,而且早在上山之前就认识了,这种时 间上的提前,不是也造成了其他方面的更加接近吗?如果我在这里遇见的是马文 才,那又是怎么样的一个故事?我和英台,还会发生以下的事情吗?    这却是有些臆想了。    不知道英台当时的感觉是什么样子的。接下来的篇幅里,我也很少写到英台 的感觉,倒不是我不想把他写得更加丰满一些,而实在是感觉这种东西,是不能 由任何人代替的,即使我能推断出英台在每个时刻的感觉,我也还是不能这样按 照自己的道理,写出别人的感受。而这些时刻,是我们共同拥有的,我们就象一 枚硬币的两面,你知道了我的一面,另外一面你可以无穷地去猜测。忠于事实并 不是我的追求,而感觉才是。可是当我自己对自己的感觉也把握不定的时候,我 又怎么能去把握别人的呢?                       时刻二    当时在上课。老师在讲坛上抑扬顿挫地背诵着古诗,诗的作者距今天不是很 远,其中有句是西北有高楼,以前我没有听到过。    祝英台坐在我的前面,盘腿坐着,也许是他感到有些好笑,老师正好念到浪 子那一句,他微微地转过身来,朝我笑了一下,是那种会心的笑,我也报以同样 的笑。他的眉头有点点上扬,我微微张开嘴,点了点头。    相比之下,我觉得马文才没有体会到诗里的意思。他太用功了。他是一个很 勤奋,然而却是一个很古板的人,也许古板这个词不太确切,反正是那种埋头学 习的类型,这也许和他的家教有关,他的父亲是太守,为人方正,而且管教甚严, 这是我从马文才身上推断出来的,因为我平时很少见到他笑,就在老师读诗的时 候,他就在那里埋头一个字一个字地对照着,并不时把老师的讲解记录下来。英 台也不太喜欢他,可也说不上厌恶,相反,我们有时感到敬佩,有时感到他这样 很无趣。课余之后,我和英台喜欢呆在一起,我们散步的时候,常看到马文才一 个人捧了本书坐在潭边,或者听到他在寝室里踱步和大声朗读的声音。    我和英台这样的相视有很多次。英台的眼神很清澈,就象后山的瀑布一样, 那种直下而下的风姿,那种无遮无挡地投射,我就象那瀑布下的深潭,把这一切 的目光都深深地吸引了进去。有时两个人的目光就会不由自主地交合到一起,而 事先并没有任何的约定,可是却又比约定更加神奇,有时,甚至是我刚一抬头, 就已经找到了那道目光,英台也正好是这样,我们的心灵仿佛在地下是相同的, 就象来自一个源头的水一样。马文才坐在我左边,时间长了,他好像也感觉到有 些异样,不过他也只是觉得我们两个很奇怪,并没有多想什么。有时,他的目光 会碰上英台的,而英台其实是在看我,他显得有些尴尬,不过,他很快就适应了, 返回到他的文字世界中去。    我不知道目光能传递一些什么。在不大喜欢动脑的人看来,这也许是个不值 得深究的问题,在动了很多脑子的人看来,也许这里面有无穷的奥秘,要调动各 种学问,还不一定能分析出来。一个平常的人,如果没有知识,或者仅仅是有了 知识,是发现不了那种灵异和神秘的,对于一个没有感受力的人,只不过是感到 谁看了谁一下而已;而对于一个敏感、丰富的心灵,那道目光不仅仅是一个眼球 的运动,那是所有内心活动、看法和喜好的切合,而且,只有在这样的心灵里, 对方才能看懂自己的一切,这一道目光,不仅仅是回头的一次张望而已。有人在 背后叫我们的名字时,我们会自然地回头张望--这种自然,不会有任何内心的 活动,就象突然暴露在阳光的直射下,而自己会迅速地闭上眼睛,或者抬手遮挡。 这道目光,其实是泄露了一个人内心的一切,泄露了一个隐秘的内心的某个地方, 比如一种期待的感情,一种想和人分享的某种愉悦,就象高山渴盼流水的经过, 飞鸟寻找日落栖息的枝头一样。这种体验,这种两心相悦,是那样稀少,又是那 样奇妙--它只在特定的两个人之间产生,而这种发生的机会也是不是那么多见, 因此,它对于两个人而言,就有了一种亲密的感觉,而这种感觉,其他的人是完 全无法体会到的。用他们后来的话就是,看到两个人早就眉目传情了。这不知道 是由于他们无从体会而产生的嫉妒,还是根本不曾期望过。    我想,马文才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当然,他没有嫉妒过。站在旁观者的角度, 它是无论如何也不能理解的,也许若干年后,在他娶了英台的妹妹后,能够慢慢 明白。可是,现在没有,虽然我很钦佩马文才的学问和文章,他比我们所有的人 都能更好的理解圣人的话语,从而身体力行,中轨中矩,并不时以此劝诫我们这 些人,他的知识的确很渊博,他的父亲就是一个爱书之人,他们家里有专门的一 排厢房,用以藏书。可是当谈到这些奇妙的事情时,他就不能理解,可见,知识 在这方面全无用处。这种奇妙的感应,有次在睡前,他百思不解地问我,我当时 也说不清楚,只好套用了陶先生的一句话,“此种有真意,欲辨已忘言”,一切 真意,俱在那一视中显现,达到彼此交融的精神境地,犹如我中有你,你中有我, 没有自己,也没有他人,没有山水,也没有男女。这时,还要强行分割清楚,反 而是无聊了。    至于同窗们如何议论,那又能怎么样呢?我也懒得去关心,喜欢难道不是一 件很正常的事情吗?仁慈的人喜欢山,聪明的人喜欢水,我喜欢英台。他们大概 就是我前面说的,嫉妒了。在山上书院的日子里,我和英台越来越亲近了。在老 师发问的时候,还不象现在的课堂里那么古板,一个人呆呆地站着回答,其他人 只能听着,那时,这方面还是挺自由的,我们会相互补充对方的观点,甚至会说 出同样的话,而只是顺序不同,却总是能殊途同归。我们也有向老师发问的时候, 老师一般会先让马文才解答,而马文才的辨才也确实很有孟子遗风,我对这位同 窗和室友很是佩服,学了不少东西。    比如,有次我就得感谢他,当时我刚来书院不久,讲堂外面的池塘里,有两 只鸭子大小的东西浮在水上,游来游去,有时会弯下头,好像吃着水里的虫子和 岸边树上落下来的什么东西,两条脖子交互在一起。马兄告诉我,那就是鸳鸯, 一雌一雄,一般都是出双入对。我这才知道这就是形容夫妻关系的那种动物,不 离不分,自由自在。夫妻又是什么呢?子女的父母?长辈的儿子儿媳?一个男人 和一个女人,住在同样的一所房子里,吃住在一起,就是夫妻吗?那男人和男人, 女人和女人呢?    那天晚上我疑惑了很长时间,但是并没有人给我解答。    我的父亲和我的母亲是夫妻。可是,我从来没有看到过自己的父亲,母亲待 人极为严厉,我也从来没有从她的嘴里听到过关于父亲的点滴。我不知道父亲什 么样子,也不知道自己象不象他,他长得什么样子呢?在很小的时候,我隐约记 得问过母亲,可是她一听到我提到父亲,就毫无来由地发火了,以后我就再也没 有问过有关父亲的事情。对于他,我的记忆里是一片空白,可是,在我的想象里, 他却无比丰富而却生动,这也许是可以任意想象成完美的样子吧。    他在我心中应该是什么样子呢?这很让我费解,因为我根本就没有任何线索 可以利用。那个时候,不象现在,可以有照片,甚至可以录音、录像,那样的话, 我可以毫不费力地知道父亲的真正形象。所以我只能自由地发挥,由于读书太多 的关系,或者说,由于在我以前所有的生涯中,主要内容就是读书,所以我的父 亲,不应该是那种高大、有蛮力的人,这样的人太鲁莽了,我甚至也不希望他魁 梧。而且,实际上,父亲也不大可能是那样的人。但是,他的身体肯定是很健康 的,他的眼睛肯定是有神的,而且是那种睿智的。如果他活着,如果他在我身边, 他也许会像母亲一样严厉,但是他会很和蔼地教给我认字,读书,解答我提出的 不明白的地方;或许,他也会将教给我练习书法。我现在的毛笔字写得就很不好, 老是惹得英台讥笑我。我请教过马文才,他告诉我,是我写字的姿势不对,他分 析说,这可能是你小时候的基本握笔的方法不对。你看,应该这样,说完,马文 才卷起袖子,顺便说一句,这不大象官宦子弟的样子,然后用手握笔,拇指紧紧 压着笔杆,悬在书桌上方。而你,他接着说,悬笔不够直,这样笔锋就容易歪, 坚持不了多长时间。我想,这也许是小的时候,母亲的教育方法失误吧,女的腕 力总是差一些,这连带着影响了我现在的字迹。    也可能是这种自幼单亲的生活,还带了别的方面的偏差,可是,除非象上面 这种明显的地方,别人能给我指出来,其他的地方,我虽然有时感到和别人想的、 做的不一样,有些不对劲,可是,靠自己仔细思量,却又什么也想不出来。    如果这一切,在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如果父亲陪着我长大,将会彻底不同, 我这么想,就更加怀念,可是,这实在说不上是怀念,而是更加地想象父亲。父 亲的手肯定会更有力,关节硬实而且灵活。他的手,会在适当的时候,比如在我 写字的时候,温暖地伸出来,握住我的,我自己会感觉到他的手上的体温,甚至 能感觉到他手上的血的流动,我看到他张开、又合上的的手指,我能看到它的手 上的每处关节,他握笔的姿势,纠正我的姿势,我甚至能感觉到他的方法,他的 态度,他站在那里的影子,他那一直在我的头脑里的幻像,透过这么温暖而饱富 爱意的一握,传递到我的心里,传递给我某种东西,从而使我觉得自己不再是一 个人孤立的,而是有一个人,他是我的父亲,把他的一切注入我的心上。    而他的眼光也将是慈爱的,而且是智慧的,他会在我迷茫的时候给我以坚定 的目光,让我感到自信,并且对有些问题豁然开朗,出入到一个明澈的境地,就 象我在上山时,看到祝英台时的那样,也象我在课堂上听老师讲课,有心领神会 处,看到祝英台的眼神一样。    那些眼神一定有些相通的地方,这是在我和英台化为蝴蝶之后才明白的,当 时,我只是觉得有隐隐相似的地方,可是,当时我是什么也分析不出来的,说实 话,如果得出来的是这样的结论,我更不会去分析了。    当现在我和英台翩翩起舞在花间的时候,我们会常常停留于同一朵花的花瓣 上,阳光透过我们的羽翼跳动着,忽闪忽闪的香气散发出来,弥漫在我们身体的 周围,我感觉到那就是英台的目光,借一朵小花在风中摇摆的时候,把他对我的 爱意表达过来。我们每一次短暂的生命都将在秋天结束,新的生命会诞生出来, 可是我们是看不到的。我们在夏天尽情地飞翔,从不同的花枝之间穿行,我知道, 那是我穿越在英台的目光里,他的温柔的注视里。    我们翕动斑斓的翅膀,相互靠近,就象当初在书院里那样,彼此靠近在一起。     而这些目光的交融,也许就是内心说不出的一种期盼吧。                       时刻三                       我和英台发生关系的那天下着雨。那些天淫雨绵绵,英台在外面淋了雨,加 上身子单薄,回来之后就病了。先生说他是伤寒,开了几味药。    一些事情总在天气和人气都不佳的情况下发生。这种事情的发生,很难和晴 朗、湛蓝的天空、健康的身躯、宽敞的中堂、笔直的官路、庄严的祭祀仪式等联 系在一起,如果用颜色来比喻的话,它们就是一些灰色的事件。它们本身,我并 不觉得是违背常理、不可想象的,就象指着一个人的鼻子说,你怎么能干出这种 事来?摆出一付教训人的标准面孔,不,不是这样。有些事情,做了就是做了, 犯不着从各个角度去想什么前因后果,绞尽脑汁一定要想个水落石出出来。事情 发生了,它就成了一个事实,它就好比一件东西,摆放在了那里。这一切发生在 两个人身上,发生完了,就结束了。在这之后,这件事只不过是两个人记忆中的 一部分和显现出来的结果,比如衣服的凌乱和被衾的污玷。--这也只是一些暂 时的后果,细心的人可以把衣服马上洗干,而在这之前把它整理好,就象没事人 一样。被衫反正是自己用的,让随身的小侍童刷洗干净,以后小心一些叠放就是 了。这些都是只对当事人才有的一些记忆和善后工作。但是这件事又是在一个集 体的环境里发生的,发生之后总有些不自然的地方,而人类的在这方面的嗅觉无 疑又是十分灵敏的,而且,又在无时不刻地发展着,对有些人而言,这方面的技 巧和能力的确异乎寻常。    所以出现一些风言风语就不足为奇了。事实上,尽管这是一件很私人的事情, 而且发生出来和别人,我说的是我的同窗们,一点干系也没有。而人们,总是怀 着一些不同的心理来看待和自己不相干的事情,尤其是这种事情很有“意思”的 时候,这给他们平时缺乏运用的大脑和嘴巴提供了一个求之不得的机会;再加上。 他们对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又是模模糊糊的时候,于是,关于这件事本身,在发生 的时间上、地点上和两个人的行动上也就有了各种各样的说法,对于一些明显错 误的推理、臆断--种种荒谬之处。在当事者听来已经是觉得好笑超过愤怒了。 而他们却是言之凿凿,恍如亲见。他们诡秘的笑容,言语中暗语似的招呼,都让 我认识到,小人和女子的真谛。    按照他们的证词,用一个现代的词汇,我就是一个彻底的心理变态者,跟沉 默的羔羊力的那个人差不多。可是那时没有这个词,也没有好莱坞的大片,更没 有今天各种稀奇古怪的理论和病症,否则,我肯定早就得了七八中这样的病了。 说一个人有病也就算了,即使是精神上有病。圣人不是也有生病的时候吗?毕竟, 这也算不上什么太离谱。就这件事来说,对一般人而言,确实是超出了合理的心 理上的想象力和承受力。他们当然想象不到,一千多年以后的人们的样子和行为。 既然如此,就要从别处拿来一些东西,对这个被公认为是有病的人对症下药。而 圣人之言,小人君子那一套道德的东西,就毫不犹豫地变成了投枪匕首。    这也是咱们的悠久批判传统之一,或者说是唯一的一种传统,把一个人放倒 的最致命的武器之一,不知道这是谁先想出来的。所以,我自然就变成了一个无 耻之徒。说我道德沦丧的时候,我一开始觉得很愤怒,后来,我就不这么生气了。 我如果生气,不就是等于承认了他们说的有道理了吗?我不能用他们的话来评定 自己道德的高下,不就是等于承认了他们那一整套看人、整人、杀人的东西了吗? 所以,想通了这一点,我就恢复了好心情。    这样一种纯粹的私人的、身体的、和别人无关的行为也要强加上什么意义的 话,简直就是亵渎这种行为本身了。我感到快乐,他也感到快乐,和别人有什么 关系呢?    他们这样做,动机是什么呢?要说是嫉妒,那肯定不是,这样一来,不是等 于说自己羡慕一个无耻之徒了吗?要说是妨碍了国家的生育政策,这倒有些可能。 毕竟,男人是生不出国家的战士的,虽然他可以培养一个。这真是他们的出发点 的话,也不大象,因为他们虽然还关心国家,以国家为己任,可是指责我的种种 理由里面,也没有这一条啊。我不原把他们也想象成无耻之徒,他们平日里对待 我,相处得还是很好的。那么他们是为什么呢?要么就是人性恶的说法了。先生 的祖上深受其害,教育我们时不时流露出这一点。这么说,只能认为他们就是要 看别人的热闹,就象一个小孩子,一个只有几岁的婴儿,看到大人做鬼脸,或是 什么不大见到的举动,比如装作不小心跌了一跤,他们通常会哈哈大笑。再往下 说,就只能说这是一种动物的本能,体现在他们身上了。看到别人遭殃,或者自 以为别人遭殃,比自己中了大奖还要高兴;可是别人要是老遭殃不了,反而有些 好事降临的时候,他们所期待的巨大的幸福感一旦落空,于是就各种言辞上就倾 泻而出,以从另外一个侧面来达到目的。    我猜这种事,对他们的心理是一个震动,是一次挑战。毕竟,虽然我和英台 做了,按照他们的说法,“那种禽兽也不做的事”,我们心里觉得没有什么。但 是,这件事,被四九不小心泄露出去以后,无形中却构成了一个冲击。比如,今 天我们看到成群的疯牛被屠宰的时候,人们的心头会浮上各种想法,其中一个最 多的想法也许是,可别让咱们国家、咱们自己的牛也染上这种病,接下来就是, 还好,咱们这里还真没有这种病,于是便颇有一些隔岸观火的优越感。这个例子, 不甚恰当,我也懒得找一个更合适的了。我们不是自比为疯牛,不过,想想要是 你是一头疯牛,或者嘴巴和脚上不明不白地开始发红、溃疡的时候,自己的痛苦 自然不用说,还要被另外一种更高级的动物毫无理由地被集体屠杀、烧死,实在 是一件很不牛道或者猪道的事情。说句公道话,它们怎么了?    同学们有这样的反应,我始料不及,接着既来之则安之。他们觉得是一种威 胁,是一种从来没有遇到的问题。这个时候,自然要坚定自己的立场,就是紧紧 抱着已有的圣贤之言,为自己找到根据,对我们进行打击了。最容易到手的家伙 就是道德了。他们疏远我,我不在乎。听他们说,梁山伯这个人,平常看起来老 老实实的,功课嘛,虽然不是前茅,不过也还在中游,对人也还算得上不错,中 规中矩的,怎么会干出这种事情来?要是是个女的多少还能理解,可,现在竟 然……对于我个人的攻击也就算了,可是有人竟然攻击到了我父亲头上,这就是 是可忍孰不可忍了,对我自己,说得过火点也就算了,可这厮实在过于嚣张,而 且又被我直接听到。后来,虽然我的衣服撕破了点,不过,他算是被我打了个痛 快,要不是别人帮忙,把这厮鼻青脸肿从溪里七手八脚地拉上来,他早就成了陶 花潭里王八的下午茶了。    是英台把我拉回寝室的。我脱下撕坏的衣服,交给四九。英台的手直接触摸 在我的肩膀上和前胸,他的手指像蚂蚁一样爬过我的脊背,我摸着他的耳朵,他 的耳朵晶莹剔透。    “英台,把衣服脱了吧。”    从上次在英台的寝室里身心交融以来,这是第二次。英台的背就象第一次一 样光滑顺溜,而且绵软起伏,象一块白玉,温暖而且如意。他的冠除去了,头发 散开在床铺上,也象第一次一样,我分开他的头发,露出冒着细汗、微微颤动的 后颈,我伸出舌头,整个身体慢慢贴了上来。    可是,这是师母进来了,她破门而入。按说,无论如何,也不应该是师母遇 见这件事,而应该是老师,也就是先生。其实,老师对这件事肯定早有耳闻。刚 才我和那厮打架,英台拉我回去,之后之看见四九抱着衣服出来,马文才不放心, 于是就去告诉了老师。不知道老师是怎么想的,反正他没有来,而是派了师母来 处理。也许是我们还小,大家都不过十六七岁的样子,老师可能觉得师母来也没 有什么要紧,反而学生们可能会更听从一个可亲的师母。    师母来了,当然我和英台的事情就得停下来,所以,这次就远没有第一次那 么爽快。第一次的时候,由于是英台伤寒初愈,整个人显得十分的风流,他斜卧 在床上,盖着薄博的被子。一连几个晚上,我都是守候着英台,给他煎药、喝水 什么的,有些疲乏,就在那里睡着了,紧挨着英台。    当时是早晨,天还没有亮,大概是诗经里说的“士曰鸡鸣”的时候。我听到 有些响动,睁眼一看,原来是英台在看着我。他只穿了贴身的内衣,微微的额头 有些汗。我让他再睡一会儿。他摇摇头。那一刹那,我发觉他的眼神有些特别, 他轻轻地腾出手,把我的被子向上拉了拉。“这些天,多劳累你了”,英台很感 激地说,我握住他的手,没说什么。英台也没继续说下去,我靠了过来。    后来我就抱住了英台。英台挣扎了一下,接着就没有再动。天快亮了,但是 雨还是淅淅沥沥。我听见英台低低的喘息声,远处的小炉上,瓷罐中的水开始冒 热气,汩汩地扑腾着,一阵阵白气悠悠地飘了出来,有股药的味道,在房子里旋 转。床边的碗里,水在微微晃动着,一圈圈的波纹越来越剧烈地扩散着,象一个 古老的占卜者,忽左忽右地舞动着。水里的影子,是被打碎变形的高高的房顶、 房顶上漆黑的大梁以及在它没有看到的地方,两个纠缠在一起的人。    英台的皮肤很白,象雪一样。这个比喻在当时并不过时。因为当时的南方极 少下雪,我也只是在七岁的时候看过一回。那次是母亲带我出城,她的脸色象当 时的天气一样阴沉,她在一个坟前站了很长的时间,她的神色不敢让我问一个字。 回来的时候,路上就下雪了,两旁的干枯小树上,很快就撒上了薄博的一层。    英台的脊背让我想起那条小路,白白的,一段一段的,起伏着,从头上一直 到两腿之间,我把他的衣服完全褪去,双手一步一步地从他的背后滑下来,他在 下面不安地抖动着,不安地期待着。    当我下来的时候,大汗淋漓。英台也是。天也亮了。    那种进入真是妙不可言。    过了几天,英台的病好了。    而那次不幸留下来的一个斑渍,还有被马文才听到的一声叫声,就成了整个 事件扩散的一个出口。平心而论,我对马兄很有好感,他很有男子气概,读书也 很用功,而且成绩优秀,象我前面已经说过的那样。他很喜欢思索,也常和老师 辩论,尽管有时他也会有一些旁人都解不开的疑惑,但是在身体力行上,他却是 一个不折不扣的模范。    他是很无意地走进来的,说他无意,是说他无意窥探别人的隐私,他是来看 望英台的。他进来的时候,我和英台的衣服还没有怎么穿好,虽然我们觉得没有 什么,可是却也没有必要故意要显露什么,好让人知道自己不一样。我一向觉得, 坚持自己的观点,做自己的事情,实在是没有必要让别人知道自己如何如何的。 自己喜欢,我高兴做,做成了,一切就是如此。不是为了获得褒奖,更不是为了 批评,那都是别人闲着或者出于别的动机的产物。我不喜欢这样。    马文才的思想当然是正统的,因为他当时看见我们这样,显然并没有脸想起 什么,而是很关切地问,刚才听到英台在叫,好像很疼,所以进来看看的。正好 今天老师有次重要的讲课,他过来顺便通知一下。    后来就成了现在的样子。    现在,师母就站在我和英台的面前,我们衣衫不整。    这是一个高潮的时刻。怎么办呢?以前的只是群众的猜测,现在,可以说是 书院的最高当局已经完全证实了这件事情的存在,接下来就是怎么处理了。事情 的解决办法道是充分体现了中国的传统智慧。师母将看到的、我们的态度告诉了 老师,经过几天的沉寂,推出了各方面都能理解,从而可以说得上是一个圆满的 结局。    首先,是由师母从非正规的渠道,也就是说,非官方的,这样更加亲切一点, 万一出了问题,还有回转的余地,宣布,或者说透露,祝英台原来是女的。这样 一来,男女之间,相处日久,日久生情,生情而不能自制,用今天的话来说,发 生了关系也就是一件自然而然的事情,--虽然,说起来,还是有些非法的意思, 不过,这种事情是属于大众可以理解和接受的范围,是能说得通了,毕竟,圣人 也说过发生关系和吃饭一样是人生的两大内容。任何事情,只要能在经典里找到 根据,就没有人敢反驳了,所以,插一句,大家都很喜欢研究这些被当局奉为指 导思想的经典,并从中找到符合自己的利益的说法,同那些同样是从中找出的违 背自己的利益的人相对抗。但是,至于经典本身,是不是值得怀疑,却是一个不 能被怀疑的问题,否则,坏了游戏规则,大家都不能玩了。自然没有人不想玩, 加上当时男女之间的这些事,还不想以后的朝代那么龌龊和没有人欲,所以,这 样透露出来的消息,慢慢地就平息了众人之口。    其次,是由老师官方地宣布,由于祝英台家里双亲有疾,他提出请假回家探 视父母,并且,还出示了一封家书,因为学生是不能随便请假的,有点象今天说 的军事化管理的意思。自然,家书不是真的,大家心知肚名,却也不用说破。老 师并写了一封亲笔书信,表面是让英台带回去向父母致意,实际上可能写的还不 止这些,这有点象今天的鉴定书之类的,密封到你的档案袋里,好让你的人生莫 名其妙。如果病好了,老师说,还是希望英台回来继续求学,说完,老师颇有些 遗憾地叹了口气。当然,请假只是个借口,有了前面的透露做铺垫,谁都知道英 台是不可能再回来了,不过这样做,既保全了书院的名誉,又给了英台一个体面 的离开的方式。对同学们而言,则体现了书院的威严和一种对此类事情的处理态 度,起到一种警示和指明方向的作用。    最后,对于被认为是犯错的我,则是采取了一种帮助的态度。这样的宽大我 没有想到,至少,我想,也得给逐出书院吧,可是同时两个人都离开,可能有些 不妥,不妥在什么地方,我自己也想不出来。老师让马文才来帮助我、开导我, 让我迷途知返,回头是岸。这种事情,他不想自己亲自完成,正好可以从马文才 身上,检验一下自己的教学成果。    这件事就是这么处理的,再没有更好的处理办法了。唯一美中不足的是,除 了马文才,所有的人还是认为祝英台是男的。这个不经意的误会,放大了无数倍, 最终竟然造成了一个悲剧。当时要能看到,就好了。不过,现在也不错,不会有 “人”来管我们了,没人理会我们是雌是雄,我们和他们没有关系,我们只是一 对蝴蝶。                       时刻四                       如果你曾经经历死亡,你一定会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绝望的感觉,那种感觉如 此强烈,它把我们的一切,那些过去发生的事情全部带走,包括那些只有我们一 个人知道的事情,全部一笔勾销,让你感到你再也没有未来,你的身上不可能再 有任何感情,喜悦或者悲伤,怒气或是消沉。你感到的是冰凉的一片和慢慢变黑 的周围,无边的黑暗从四周的天空向你收缩,你的大脑里空空荡荡,你什么也感 觉不到--而这样正使我们感到说不出的恐怖可怕,在死亡渐渐逼近的时刻,我 们的身体脱离了灵魂,而灵魂正在慢慢淡去,我们无处可逃,我们连自己也不能 抓住,我们极度恐慌--直到从噩梦中惊醒。    而在生活的当中,会发生这样的时刻,它让我们感到了死亡一般的绝望,可 是却又不让我们痛痛快快地死。说实话,死了也就算了,不过是一刹那的事情, 而又死不了,并且被迫在以后的日子里要时时刻刻被这种情绪所折磨,就象在痛 苦之中仰望永远吃不到的葡萄,实在是一件无可忍受的事情。    当和爱的人分离之后,就是这种感情,否则,爱就很值得推敲。    很长的一段时间,我和英台在我们初相遇的长亭里,默默无语,我们似乎在 这种沉默中保持着什么,又似乎这种沉默为我们保持了什么,希望这种东西不会 被打破,不会随着时间而伸长或者缩短,或者这种东西就在时间的外面,我们的 沉默,于是也飘在了时间之外,保留着更多的愉快的东西。    我们都不想这个时刻的到来,可是这个时刻总要到来。此刻,我感到,自己 的身体仿佛要和另外一个身体分别,而这两个身体都是长在我身上的,仿佛有个 看不见的人,拿着一把明晃晃的刀子,不出声,上下打量着我。而对面坐着的, 是我曾经那么亲密,而且富于激情地抚摸过,挺起过又进入过的肉体,是一个给 我切身的温暖和快感,而且现在又不得不分离的一个肉体。自从进入英台后,我 就感到两个肉体是不可分割的了。我能感觉到,我的东西还停留在英台的深处, 而英台的喘息和洁白的脊背,以及那种细致的温暖,还挂在我那一跳一跳的阳物 上面。    我不知道该对英台说些什么才好。我只是不停地抬头、低身,看着英台,看 着自己。英台徒然地坐着,他白皙的面庞有些红晕,也许是天热的关系,也许是 想到了回家后该如何交待。是啊,这是一个问题,中断学业,为什么呢?    过去的一幕一幕在我们的沉默中,在我们的眼前回放着。第一次的相遇,先 生安排座位时,我们特意选在一起,上课时的心有灵犀,后山山水我们游览的足 迹,池塘旁边我们一起洗笔,在书院周年上英台的醉态,病中英台的憔悴面容, 在以后就是那些乱七八糟的议论和现在默默相对的局面。    我并不知道以后能不能再见着英台。山高水长路远,迢迢相望处,莫非就如 同那牛郎织女,或是只有一死之后,魂灵才得以跨越星辰,一见久违的面容?可 是,即使能相见,又当如何呢?浮沉各异事,相见也只不过是一次别离的开始而 已。    下山的路曲曲折折,走完了一圈还有一圈,好像总也走不完。石路凹凸不平, 英台在前面走着,一直没有回头看,也不说话,高高低低地走着,我在英台后面, 隔着一两步,一脚踩下去,象是扎在自己的心上,一脚抬起来,放佛失去了支撑。 汗水开始湿透了衣服,我不禁想起相遇时我乘凉的时刻。可是现在,我不想把衣 服脱下来。衣服紧紧地贴在身上,我把带子又束紧了一些,觉得这样就能把关于 英台的一切藏在里面,更加隐秘,更加属于自己。我担心他会突然就从空中消失, 虽然他在我面前走着,但也只是走着而已,并且,他越走,我们也就越远,尽管 我们现在还是这么靠近,可是那足音终将消失,从现实变成记忆。英台的每一步, 都让我觉得他在慢慢变成一个不真实的人。    一想起没有英台的日子,我就无法忍受着想象的痛苦。两个人在以往的日子 里,已经志趣相投,彼此契合,都热烈地期望能和对方厮守在一起。这种厮守, 照亮了周围的一切事物,从而它们具有一种全新的、丰富的、愉快的象征。那些 小路,那些婆娑的树叶,对方用的砚台,写字的姿势,自己的书页上,有着对方 翻阅的痕迹,看到这些痕迹,会想起当时的情景,也许是一起读书,也许是在争 论,有或许是在乘凉的时候,被风随手翻起了一页,而被英台的手按住了的。回 想那些彼此和谐一致的时刻,那种发自内心的快感,这种快感,是任何其他的感 觉比不上的,甚至连肉体的感觉也比不上,而肉体上的感觉,又是那么强烈,那 么眩目,使人在晕眩中愉快地发泄,闭上双眼,体会那种以前碰不到的感觉。    可是,突然,这一切都象海市蜃楼一样,在远处渐渐地消失,即使我睁大了 眼睛,撩起了头发,站在了高处,那些美丽的景象还是忍不住要消失,它的消失, 又给人那么痛苦的感觉。一切在刚才都还很美丽的东西,现在却是渐渐地模糊, 那些边缘,慢慢和周围没有生气的东西融为一体,那些在楼群里出没的鸟儿,一 下子就被变走了,而无论我如何不甘心,如何鞠躬尽瘁,都无法挽回,象退潮一 样,这一切,从我面前撤退了。    后来,当我们意识到彼此的时间都不够的时候,话开始多起来,都试图在低 落的情绪中找些勉强的话题,可往往是两个人同时开口,欲言又止,让对方先说, 而对方说完之后,却并没有期待中的可以将气氛调节起来,因为想起来的都是些 没有多少意思的话题,另一方面勉强强地提起兴致,却又在来往几句之后,一切 又重新陷入沉寂,只是路却越来越少了。    天色暗下来了,我意识到不能再相送下去了,我得回书院,第二天还得继续 上课,再晚回去,恐怕书院的门就上闩了。很多时候,真挚的情感总是在关键时 刻被一些琐碎得不能再琐碎的东西羁绊住,而不能真正地表达出来,痛快淋漓地 宣泄出来,而这些琐碎却无法绕过。也许有人会说,这算什么,不读书就不读书 吧,如果是真的爱情,又何必在乎这些小事呢?可我说,这实在是一种幼稚的想 法。如果这是出于一种纯真,我很欣赏;如果是一种所谓看穿的态度,对什么都 无所谓,这样的话,爱情本身不也成了无所谓的吗?虽然执著并不是好事,可是, 不肯坚持,不肯在一个充满琐碎的环境里坚持爱情的人,到头也许就会得不到爱 情,从而埋怨爱情捉弄人。事实是,没有一种爱情是纯粹的,只在它本身可能是 这样,可是,现实的爱情决不仅仅是只有爱情本身。我对英台的这种爱,是处在 当时的整个那样的环境中的,一个人不可能只要求得到一种东西,而将其他视而 不见。爱也不能脱离这一切而存在,比如说,如果我不在这里读书,我根本就不 可能认识他,更不可能有爱,因为这是我爱上英台的那个环境。现在英台走了, 我却不能不把书继续读下去。    当时,我就是沉浸在这样一种矛盾的活动之中。我爱英台,可是我不能不和 他告别,这是一种痛苦。不是说什么高于什么,而是这是我们不得不去接受的。 何况,当时我受熏陶的一切,已经在我可能采取的行动上划了一个边界。这种边 界,有的地方,我突破了,比如我爱上了英台,因为这里是所有约束中最软弱的 一个地方,一个人,只要他没有完全被驯服,比如,从野猪变成家猪,从而丧失 锋利的牙齿,被圈在围栏里,他就有可能在这里突围而出,从而使那些被圈起来 的吃惊不已,艳羡不已,从而被那些有心效仿的人视为偶像,而被那些已经死心 的、变质的人诋毁。有的地方,在那些显得绝对的地方,比如,从一降生就开始 被熏陶、灌输、潜移默化的观念,是很难逾越的,有时,这些观念本身甚至就真 的成了我们的一部分,成为我们之所以成为自己的一种理由,我们已经无法同它 们分开,我们只好背负着它,直到我们在垂垂老矣的时候,把它传递下去。    我就是这样,一只脚跨出了门外,一只脚还在里面。我要是拔脚出来,很可 能在拔出来的同时,脚就被砍断了,也可能屋顶会落下一块结实的青砖,一下将 我拍死过去。而咱们的长处就是“独善其身”,我不想这样就死了,事情就是这 样。和爱的人分离了,可自己还要继续在这里活下去,尽管活着可能会很糟糕。 可是,在遇上英台之前,我不也是这样活过来了吗,何况,这样活着也没有什么 不好,我给自己打气说。    那一年,我十七岁,英台十六岁。    我们在青春的最后一刻,彼此放开了紧握的手。英台回到了他的深宅大院, 我回到了山上的书院。    有时,我会想,我为什么会爱上一个同性的人,我想不出答案。我只知道, 看见英台,我会感到很欢喜,这种欢喜也很莫名其妙。我喜欢靠着英台,握着他 的手,看着他的笑容,我从来没有他那样善于把握别人内心的人。我,按照通常 的道理,应该喜欢一个女子,说实话,我也很想这样,和一个女子约会,让她或 者我体验那种搔首踟蹰的心理。可是我没有机会这么做,小的时候,我还不懂, 等我懂了的时候,我又被母亲送到山上的书院来读书了,遇见了英台。    也许只能解释成我的天性。如果你说男的爱女的是自然的,那是对一些人而 言,也许这是大多数人。可是,不能因此就说,男人喜欢另外一个男人就不正常 了,我没有从中看出任何有逻辑的地方,反过来说,我不觉得着很荒谬。而且, 这样的事情就发生在我的身上。至于女人喜欢上女人,我也看不出有什么违背天 条的地方。也许人们习惯了大多数人都过的生活,于是对于那些不大看见的方式, 就感到不可思议,感到不能接受。而这种态度本身,正好说明了他们的浅薄、苍 白和可怜。更有甚者,好为人师,时刻揣着一把尺子,来丈量别人的长短。这把 无形的尺子,就是让你过渡到无聊生活的桥梁,给你一个平静的生活,换句话就 是毫无新意,只是重复别人的活法的生活。而谁要是不这么办,就是坏了规矩, 坏了别人的光明大道,也就不能怪别人群起而攻之了。    这也从另外一个方面说明了,我和英台之间是很正常的关系,不是因为不正 常被人诟病,而实在是因为这样做的后果造成了对他们的不利影响。对于正常的 事情,就好比叶子到了秋天就回落下来,春天到了,花会开,人大了,就要读书 或者干点别的一样,都是顺乎自然的事情。岭南极热的地方,也有叶子到了冬天 还不落的,四季常绿,这也是正常的,而不是树长错了地方,到了该枯黄的时候 不肯枯黄,我和英台就是这样的两棵树,和别人不大一样的两棵树。                       时刻五                       英台走后很久都没有什么消息,我心里期盼着这样那样的任何消息,哪怕是 坏的消息,或者是没有任何意思的消息,指向听到关于英台的消息,或者是和英 台的家乡有关的消息,我也很有兴趣。英台回家之后怎么样了?父母知道这件事 情后,会怎么对待英台?英台身体羸弱,回家后有没有生病?他还读不读书?在 家里他一天都是怎么过的,从起床到睡觉,都是怎么样度过的?我现在就处于这 种茫然无知的境地。我只知道,英台作为一个人,在某个我看不到的地方,他也 看不着我,我也不能分担他的忧虑,他就在那里活着,也许很苦闷,也许很无聊, 也许会屈服,说不定有时兴致会突然高起来,正在画画也不一定,也许现在他在 外面的街上,也许他在一家铺子里买什么东西,也许他正和自己的贴身小厮百无 聊赖地下棋。可是,这些都不过是我穷极无聊之后的想象而已,没有办法得到证 实,因为我得不到英台的消息,我整个人,仿佛吊在半空中,向往上飘,可上面 也是虚空,想下落,可是落不到底,就象进到了天地初开,混沌一片的时候。    这就是我在收到英台的来信前的感觉。那种没完没了的思念真是可以把人给 折磨死,就象一个口渴的人,每天却要背着盐包来回往返一样。自从收到这封信 之后,我的心里不仅得到了极大的慰藉,同时也平静了许多,就象英台信里说的 一样,这样等下去,什么也不做是不行的。只有思念和牵挂,是不能结出任何甜 美的果实的,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这件事迟早会被家里知道。英台这样说,看 来老师的信里倒也放了一码。    听说在武陵,有个地方叫桃花源,那里的人与世无争,自得其乐,就象海上 的仙山一样。海外的仙山太远,当时的航海技术还达不到,英台说,我们去武陵 的桃花源吧,我们在那里耕种读书,临风起舞,对川共浴,同被而眠,卧听松涛, 把酒言欢,这该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情啊。我好像看到了英台的目光,他期待的 目光。这些描述让我无比向往,可是,最终却没有机会实现,我常常对此感到深 深的愧疚,在以后我们化为蝴蝶的日子里,每当飞到溪水的旁边,我就想起这一 段往事,我们一起对诗、饮酒,可是却从来没有坐在一起,听那山风是如何吹过 了松林。虽然有着一颗勇敢的心,可是过去象桃花源一样无处可寻。    在英台的第二封来信里,他说他觉得安心多了,至少能得到对方的消息并且 想着,再过一段日子就能再见了,而且这以后做什么也不会被别人打扰了,想到 这里,两个人就想抱到一起,紧紧地。    可是,后来又过了很长一段时间,英台还是没有再来信。这是已是秋天了。 我直觉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可能英台已经被监禁起来了,他的父母迟早会知 道这件事情,从老师的信里闪烁的文字里,从同学回家后扩散开来的言传里,等 等。我已经做好了足够的心理准备,可到头来还是发觉准备不足。当人们知道一 件事要发生,心里忐忑不安,或者期期艾艾,这件事情真正发生之后,却又是心 中空虚一片,结果总是让人这样不知所措。    但是情况不能就这样继续下去,听之任之。岂曰无衣,与子同袍,这首战歌 给了我勇气,我要和英台并肩作战,我要英台和我生活在一起,而不是象现在这 样,虽然我知道他在江南的某个角落,可是却老死不能往来。想到这一点,我就 不能抑制自己的愤懑和凄凉的感觉。想一想吧,有个活生生的人,彼此喜欢,没 有冒犯什么人,却要被一股看不见的东西活生生地隔离开来,简直是岂有此理, 我想,我不能这样下去。    每天上完课之后,我总把自己关在房中,坐在案几旁发呆,里面是我踱步的 声音,外面是四九轻微的走动。有时,我会翻开书,可上面都是些该做什么的话, 怎么做是对的话,要想找到该如何做的方法,得到一些启示,书上却是少之又少。 鸡鸣狗盗倒是有,可是我不会学鸡叫,也没有狗跑得快,真是一筹莫展,无奈地 把书翻开来又合上,合上又翻开来,然后再换一本书,却又没有新发现。要是我 象孟子那么雄辩就好了,我可以直接跑到英台的家里,质问他的父母,是一个人 快乐呢,还是两个人在一起快乐,把孟先生的话改头换面一番。我考虑过,这样 做的结果有两个,一是他们以礼和理相待,饶有兴致地跟我辩驳一番,我占了上 风,最后大家一团和气,众乐;另外一种可能是,我报上自己的姓名,可能连主 人的面也见不着,就被恶丁用棍子让我退避三舍了。根据我的分析,后面的一种 可能性比较大,因为对方可能根本就不想和我对话,简单地用暴力将我驱逐出境, 这样做很省事,而且不会造成更大的影响。    可是,就是把我打成现在的植物人,我也还是要把英台救出来。对,把他 “救出来”,这个救字,是站在我的立场上的,英台的家人可能不会这么想。人 是多么奇怪的一种动物啊。本来,英台在他自己的家庭里出生、成长、长大、读 书,按照正常的路径,并将娶妻生子。家庭,用一个甜腻腻的词来说,那是他感 到无比温馨的地方,那个地方,不问任何理由,就供给他衣食住行,并且还雇了 人来伺候他,说不定,在小时候,他的奶水也是由一个素不相识的奶妈供给的。 他是那里的一切。可是,忽然,有一天,当他回去的时候,那里成了他的牢笼, 他被紧紧地关在了里面,他依然可以被伺候、被问寒问暖、他还可以接着读书, 可是他却仿佛被锁了起来,他没有了自己的自由。当然,这样看来,过去是不是 真是自由的呢?现在看来颇值得怀疑。我们常会听见,就象前面已经听见的那样, 一个人,一个成熟的人,对另外一个人,另外一个成熟的人说,他怎么会做出这 种事来呢?这说明,无论这个他的真正面目如何,他想干什么,他喜欢怎么样, 这些都不重要,成熟的人们也不关心这个,他们关心的是,这个人应该怎么去做, 在适当的时候应该怎么说话,应该怎么行动,一切都应该是事先预定的,他只要 这么去做就行了。他不许成为,或者“是”和我们不一样的人,他没有这样的理 由。他要是这么做,就会被投入监狱,这种监狱并不一定是有形的那种,或者被 隔离起来,这也不是一种生活上的隔离,比如,尽管大家彼此可能天天见面,可 是,却没有人愿意和他发生除此之外的任何事情,尤其是思想上、观念上的交流。 因为他是那么不一样,他会伤害我们,让我们无所适从。现在,英台回到了家里, 他所处的环境变了,不是更加自由。而是更加拘束了。传统上,父母有无限的权 力和对子女的影响,当发生这种出格的事情后,一般的人也只是鄙夷他、忽视他, 可是,要是落到了家庭的手里,那就落进了一个管制他、改造他的强有力的一种 机制里面,比如,在现代人无法了解的那些日子里,一个家可以有家法,并具体 化成一根棍子或者一件皇上亲赐的东西。不过,英台家的家法不大可能规定除了 这种事怎么办,很显然,它不可能把所有的东西都规定进去,一条一跳列举出来, 那样反倒成了教唆了,不过,总是有些原则可以适用,当觉得你犯了什么的时候, 总可以从微言大义里解释出你的罪行,然后在另外的地方找出合适的处罚。这种 处罚,有时就超越了人和人之间的任何肉体、感情等方面的关系,可以说是毫不 留情。比如,把怀了孕的女儿沉到河里这种事。今天,这种事是很罕见了,可是, 现代中国人的做法里很隐藏着这种东西。    对于英台,不会被沉河。这不是自己绝自己的后吗?把自己的儿子给杀了, 等于适合自己对着干,于自己的感情和圣人的教诲都不符合。根据我的分析,英 台被软禁在家中,主要是让他反省。希望英台能够悔过自新,重新做人,对过去 的一切痛心疾首,或者至少作出痛心疾首的样子,浪子回头,求取功名,做一个 有声望的官,重振家族的门风,等等诸如此类。这要看英台的自己的态度,如果 还是这么执著,那就在家里一直呆着,不能出游,不能和亲戚、朋友来往,只能 这样麻木不仁得过一天,再过一天,要是一直转不过弯来,就这样一直继续下去, 直到变老、直到疾病缠身、直到死去。而这件事引起的骚动,将逐渐在岁月中平 息,而成为又一个深宅大院的秘密,主人们和仆人们都将讳莫如深。对于新来的 人,当他们好奇地打听某所紧闭的房子的时候,得到的将是一个告诫和诡秘的笑 容。也许,在老太爷要驾鹤西去时,悄悄喘息着吩咐一个知情的心腹老家人,把 英台给妥善地处理了。这是的英台,也许已经处在办疯癫的状态了,可能话也说 不流利了,到最后也不得善终,这就是拒不屈服的结果。这样不仅逐渐无情地消 灭了一个异端分子,而且,最初虽然是由于怕家丑外扬而秘而不宣,最后却是成 功地抹煞了一个异端的、不合作的的事件和例子的传播,是后来的人无从知道, 早在多少年以前,就有这样一个鲜明的榜样了。    想到这种可怕的结局,我就决定,无论如何,也要将英台救出来。这是最重 要的一件事。    有时小人物也能办大事,虽然起初我们根本就没有这么想。四九有天跟我说, 他听英台的书童说过,英台还有个妹妹,家族总排行第九,一般叫做九妹。四九 这么一说,倒是提醒了我,英台有次好像是说起过他有一个妹妹。九妹自然是女 的,女的长大了自然就要嫁人。现在她长大了,到了嫁人的年龄了。到了嫁人的 年龄就等着有人来提亲,如果有人真的来了,那自然就要坐下来谈一谈,谈妥了, 就可以准备婚事,准备出嫁了。这给我了一个启发,于是我就去找马文才。这样 利用人可能有些卑鄙,不过,在我来说,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况且,对于马文才 来说,自从认为英台是女的之后,有时会常常出神,这样,让英台的妹妹嫁给他, 对他也是一件大好事;何况,我只是要马文才顺便帮一个忙,在迎娶的时候给些 方便就行了。    说来也巧,马太守正在家里给自己的儿子物色合适的姑娘,送了一封书信上 来,把对方的情况简单地说了说,但是马文才不太喜欢对方,正在苦闷之中。    这样,我正好去鼓动马文才,说英台的九妹如何知书达理,知书达理没有怎 么说动马文才,于是我又从贤淑温良,青春貌美等别处怂恿马文才。我跟马文才 说,到底怎么样,让你爹找个媒婆去看看不久都知道了吗?马文才动了心就好办 了,于是我看着他写了封家书给他的太守父亲。太守派人出面,梁家应该没有不 答应的道理。    果然如此。    梁家又提出要求,要看一看马文才的文才如何。    这对马文才不啻是小菜一碟。一个晚上文章就写好了,字迹干透后装进了信 封里。    另外一封信写给九妹,里面是我写给英台的,信里把如何搭救英台的方法写 得很详细,每一个步骤,可能发生的意外都考虑进去了,比如如何让英台说服自 己的妹妹把自己藏在轿子里,如何叫书童扮成英台的样子,我们等候的地点等等。 这些都写好了。    事情进展很顺利。    接下来就是结局了。    这些叙述里不太全面,因为主要的不是故事,和机巧。                       时刻六                       仿佛一切之中,都有一个看不见的东西,在主宰着我们的命运。我们自认为 可以安排,并且也已经这样去努力了,可是,我们做不到一切尽在掌握,跟别人 吹嘘的一样,更不能知道别人的一切。在做事的时候,我们只能根据自己手头的 那点并不充分的情报,其他的职能运用判断和假设,在这样一个模模糊糊的境地 下,再根据以往的经验,去采取相应的行动。在这里,我们甚至不如一条河流, 它有自己的季节和固定的航道,即使泛滥,也是从高处到低处。    此刻,我面前的这条河流没有泛滥,它叫清江,它在安静地流淌着,不知道 流淌了多少年,也不知道它的名字的来历。它就是一条河,我不知道她的源流。 如果以后有时间,我倒想和英台一起逆流而上,去寻找一番。可是现在不能,现 在我只有在这里耐心地等待。    而这条河流好像从来没有改变过自己的方向,人力是改变不了的。人只能乘 在船上,按照它的方向,才能顺流而下,快一点到达下一个地方。我不知道这河 水的深浅,我不会游泳,我只能站在岸上,看着喝水一刻也不停地向下流去,再 汇到更宽更深的河流,然后奔向大海,这就是它的归宿,可是,它的归宿却永远 也不会终结,正如它前进的道路,永远也不会改变一样。是的,它和黄河不同。 这里两旁都有山。山峦连绵起伏,走在河的两岸。这些山也许和它一样古老,他 们相伴相随,它们既不会分离,也不会重合。没有人知道最初的景象,当初这里 可能是一片平原,也许是由于一次地震,清者上升,浊者下降,从中孕育出了这 里的山河。也没有人知道最后的样子,也许山峦会在某一天突然崩塌,也许河流 可能会在某一天干涸,露初布满石头和泥沙的河床。可是,这两个时刻都在我们 的范围之外,山峦和河流比我们更有生命力,比我们更能长久,没有人能够控制 它们、影响它们。说到底,它们没有生命,却因此更长久。    江里的鱼群游得很自在。在不远的地方,有一个渔翁在钓着它们。可是,鱼 们不知道这个危险,它们只为满足自己的欲望--游动而四处游动着。它们为了 觅食而来到了鱼钩的附近,并看到了悬挂着的半条蚯蚓或者一只蚂蚱,它们竞争 着,其中的战胜者得到战利品,从而成为一个更高级的获胜者的战利品。    现在是夏天了。炎热的季节让人心急火燎,却又不知道下一步该做什么,因 为一切都已经按照计划,象是离了弦的箭,无法控制了。现在只有等在这里,等 结果的到来。    我想起母亲绝望的眼神,在我离开家的那一刹那,她知道,我是永远也不会 再回来了。虽然我们是最亲的亲人,可我知道这一天总会到来。可这次,不是我 离家求学,否则只是暂时的分别,这种分别甚至有一些欣喜和憧憬的成分;也不 是母亲期待中的学而优则仕,那样,她更会感到宽慰和高兴,会在前一个晚上为 我准备好衣服和行囊,并吩咐四九,用一种很威严的口吻,路上要照顾好少爷的 衣食住行。这些时刻总会发生,自己所抚育的孩子,长大成人,要离开自己建立 自己的事业了。可是,我不是。起初,母亲知道这一切的时候很失望。如果那时 有相片的话,她肯定会拿出来父亲的相片,端详并沉默许久,最后什么也说不出 来。不过,即使有,按照母亲的个性,以及我所怀疑的父母在他们生前的彼此不 合和愤恨,母亲根本也不会拿出什么照片来看。我这里只是想说,亲密的人如何 疏远,有些事情也许是重复了一次。    她想按照一个模子来刻画我成年以后的样子,并小心翼翼地把一切可能会引 起相反作用的东西都排除出去,遮盖起来,藏匿起来。可是,我并没有象盆景那 样,成为主人手下的样子,我只是长成了现在的这种样子,对于现在的我,我不 能说喜欢自己或者不喜欢自己,也不能说我怎么就和别人不一样,就像别人喜欢 在背后说,这人怎么和别人不一样一样。我只是长成了现在的我,怎么是这样的, 我不明白。我只知道,我是按照心里的想法,而不是被别人期望的去行事的。    于是,我离开了家。所以,现在我在这里。    我不能说不爱自己的母亲。可是,我不能因为爱自己的母亲而成为她中的一 棵树,一棵能呆在屋子里的、会说话的树。我不能为了母亲牺牲所有的东西,尽 管是她生下了我,她也可以为了我牺牲一切。比如说,这是一个听来的说法,赶 走父亲,到现在的小山庄隐居起来。但是这样我也还是不能听从母亲的话,和英 台断绝来往。这么说的时候,我的心肠很硬,可是我没有忍不住的时候,这种不 能调和的事情总要到来,就象一个人在出生时要被剪断脐带一样,尽管他当时号 啕大哭,可是接生婆还是不容分说地麻利地剪断。只有在这之后,他才不再是附 着于母亲身上的一部分,他在那里甚至连一个器官也不是,而现在,不管他多么 无知和弱小,他变成了一个独立的人。    在出生这一点上,对于我而言,并不是为我考虑的,不是为了要生我才想到 去怀一个孩子,父母们不是出于这样的动机而做的,他们只是想要个孩子,而没 有也不会管这个孩子是谁,或者,他们是在没有预料的情况下把我生出来的。我 的出生没有什么理由可说。我想为自己的出生找一个。    这个理由,当我在河边等待英台的时候,当我在河边来回踱步,想着自己是 不是让母亲过于伤心的时候,当我听见锣鼓的声音渐渐逼近的时候,我知道,我 生存的理由就是为了爱上英台,然后,死去。因为在此之后的生活就是简单的重 复了,爱和死中间没有东西。很奇怪的是为什么以前没有考虑过生和死的问题。 圣人说,不知生,焉知死?实际上就是取消了这个问题,取消了对这个问题的思 考,让我们懵懵懂懂,只知道活着,不管怎么样的活着就行,“好死不如赖活 着”,而活着,为什么而活的问题却不再提起,从而成为行尸走肉,成为驯服的 绵羊。    对自己的答案,我很满意。这是我自己得到的解答,不是别人教给我的,也 不是被“潜移默化”出来的。与此相比,有些人,活着,可是他们的门窗已经关 闭,他们只是河里的鱼,路上的尘土。他们有各自的位置,摆放秩序井然,有条 不紊地从不同的地方先后降生,又中规不逾矩地长大,按照各自的造化从事各种 职业,最后又因为这样而又不同的死法,可是却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区别。    现在,我站在这里,从他们中间出来。    这里很空旷,远处有个小山丘,朝阳的一面,开满了杜鹃,红红的杜鹃下面, 是一片碧绿的草地,映在江中,江水似乎也成了绿色。在微风地吹拂下,起了层 层的皱褶,仿佛是婆娑的裙子,又仿佛是脸上无尽的微笑,荡漾开来,远处的笑 容消失了,可是新的笑容又从中央浮现出来,就这样周而复始。鸟的影子滑过了 水面,于是水中的青草被惊动了,隐隐约约的鱼儿,惊慌地四散逃走,过了一会 儿没有动静,于是又恢复了自由自在的样子,并有一些鱼儿聚到一起;另外的一 些鱼儿,有的游远了,看不见了,有的游到靠近岸的地方,突然看见一个巨大的 阴影在移动,于是调尾而逃。    自己的阴影也有这么大的影响。    风大了一点。    远处的渔翁收起了渔具和捕来的鱼,悠哉游哉地晃出了我的视线。    锣鼓的声音越来越响了。    我可以看到花轿的红轿顶在一闪一闪。    八名轿夫前前后后地抬着轿子。    新郎马文才骑在马上。    自然,在后面的一乘轿子里,坐着的是英台。    我在故事的开篇就说过,我关注的是那些不同时刻的感受,所以,对于故事 的发展和情节并不在意,因为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虽然十分重大,可我在这一切都 过去以后,还是有些地方不大明白,这也许是我的才智一般的关系,有些环节参 祥不透,可是,如果我能够什么都能想明白了,象大多数人一样,世上已无梁山 伯了。这个故事也没有了。    我记得后来我们就到了小山丘上,我和英台。这时,我才顾得上仔细端详英 台,他并没有我想象中的那样瘦了不少,没有,他身上并没有受到什么折磨,还 是那样白皙的脸庞,还是那样风姿的身体,还是那样流转的目光。这是我和英台 的第一次的正面的拥抱,彼此抱得很紧,胸膛贴着胸膛,我感到他呵出的气和激 动的喘息,也感到自己下面的膨胀,英台的手指抠着我的脊背,我咬着他的耳廓, 寻找他的嘴唇。    那是一种忘我的拥抱,体内的热血就象一下子决口了一样,把彼此都淹没了, 我们彼此抚摸,不知道为什么要抚摸,只是想急切的摸到什么,摸到实实在在的 什么,不是头脑中想象的东西,而是现在这样实在的一个人,有温暖,能够触摸 到,能够做出反应的对方。我们彼此亲吻,不知道为什么要亲吻,只是想马上就 能拥有什么,并希望自己嘴唇和舌头的运动,把长久以来渴望的东西吞咽下去。     我们的动作越来越快,也越来越不能忍受。于是,我们开始剥对方的衣服, 又急不可耐地解开自己的,那时的衣服又宽又长,你可以把我们的动作想象成一 段美丽的舞蹈,一种经常在上古的时候表演的舞蹈,在众人面前表演交合的过程, 一切的力量都来源于此。    可是,并不因为如此就可以有了无所不能的力量。我们也不是在表演。我们 只是分开太久,周围的环境又是那么宜人--刚才我已经说过了,在这种情形下, 这样做是件自然而然的事情。    我们就是在这样的高潮中死去的,或者说,在这样的高潮中化为蝴蝶,逃脱 了人世间的一切,从而可以翩翩飞舞在空中,自由自在地上下翻飞。在这样一个 快乐的季节里,我们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我们不用等二十年,下一个季节,我们 又是一对同性的蝴蝶,在花间愉快的做爱。                       多余的结尾                       为了故事的完整,不得不多说几句。    如果说死去,那时周围的官兵们的看法,他们都是太守精选的弓箭手。我这 么说,你可能一下子摸不着头脑--我自己也是。我只能这么推断。其次,他们 听从马文才的指挥。也就是说,我和英台落进了一个圈套。他们在让我们充分表 演之后,感到这两个人实在是该杀,于是弓箭齐发,把我们射成了刺猬。不过, 按照我对马文才的认识,他不会卑鄙到这种地步,有可能是被双方所劝服,并告 诉他真相,英台还是个男人,不是师母说的女人,从而是马文才彻底倒戈,这也 只是我的推断之一。不用说,我的书信他们是早就识破了。我们这样的现场表演, 也为马文才上了一堂生动的教育课,让他幡然悔悟,回到传统的光明大道上去。 至于种种幕后的安排,我不知道,大家自己随便想象一番吧双方为什么要置我们 于死地呢?这个问题不用回答了。    而且,最重要的是,这件事不能宣扬出去,可是又无法不让人知道,于是, 就有了一个美丽的传说,将它彻底改头换面,不断加工,去真存伪,成为了家喻 户晓的一个版本。我根据的,也就是这个版本。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1.dyndns.org)(xys888.dyndns.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