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1.dyndns.org)(xys888.dyndns.org)◇◇   山花烂漫时 作者:晋尧   六月,草长莺飞,温热的午后,有鸟雀啼鸣,红色的蜻蜓斜斜的飞在田野上 的微风里,金色的翅膀闪着透明的光。石晋沿着嵌在溪流旁的小路蜿蜒前行,远 远的已经望到那片开满山花的山坡,无数的蜂蝶嘤嗡着在前方引路,山脚下,不 知何时搭了一座不大的青石屋,石屋周围用带皮的松木片围成栅栏,柴门虚掩着, 院落里几只刚产完蛋的母鸡咯咯的叫着。石晋绕过木栅栏,顺着掩映在花丛里的 浅径,缓缓的走上山坡,信手拈来几支吐着橘黄色花蕾的野百合,心绪游然到了 二十多年前。   每天,当红红的太阳刚一爬到山顶的时候,石晋便挎了他那个洗得有些泛了 白的黄军用书包,兴奋的奔向山下十里外的学校,在那里,他学会唱的第一首歌 是《让我们荡起双浆》,但他自己是很少唱的,他知道自己唱得不怎么好听,他 也不大喜欢听老师唱,虽然她唱得很动听,但石晋还是最喜欢听丁小林唱,她家 离石晋家很近,但她家的房子可比石晋家的大得多,毕竟她父亲是村长。尽管如 此,他们每天放学还是一同回家,山路上,丁小林便有意无意的哼唱着一首首刚 刚学会的歌曲,她的嗓音如山泉般叮咚着,蓄满秋水的双眸一闪一闪地流淌出星 星般的光芒,轻盈的身子随着旋律有节奏的左右摇摆着,每当此时石晋便很自然 的联想起屋檐下那一双有着漂亮剪尾的小燕子轻盈地翩飞于雨后的垂柳中。   在石晋的记忆里,这样快乐的日子就如同划过夜空的流星一样,转瞬即逝。 七月的一个午后,一场大雨带来了山洪,洪水冲垮了石晋家的牛棚,石晋他爹为 了找回受了惊吓的牛犊,冒雨冲进山谷……大雨过后,石晋看见半山腰的天空里 挂着一道绚丽的彩虹,那浑身泥泞、伤痕累累的牛犊竟蹒跚的走下山坡,而他爹 却永远留在了山谷里。   盛夏,娘满眼是泪的将石晋心爱的书包压在了衣箱的最底下,石晋便一声不 吭的牵着母牛和牛犊缓缓走进山谷,他将牛儿赶到谷外的草地上,自己打完整整 一大篓猪草后,便漫不经心的走进山谷深处的一片茂密的松林里,地上积满厚厚 的松针,踩上去软软的,给人一种不踏实的感觉,仿佛每一脚踩下去,都会倏地 冒出水来,渐渐的,有些昏暗了,石晋不想再往里走了,于是便靠在一棵老松树 旁坐了下来,看着地上班驳的树影,石晋微闭着的眼睛,想着爹躺在身下的泥水 里会怎样了呢?石晋听他娘说,他爹小时候就上过一天学,第二天“鬼子”便窜 到村子里,他们用枪逼着当时教语文的王老师(村长他娘)在课上宣扬“大日本 帝国”的“大东亚共荣”政策,王老师从容的走上讲台,望着台下那一双双稚嫩 的眼睛里闪着惊惧和茫然的光,便提高了嗓音满含深情道:“同学们,请跟老师 大声朗读,中国万岁!共产党万岁!打倒日本帝国主义!”紧接着,人们听见 “啪”的一声枪响,石晋他爹望见被掀开了脑盖的王老师倒在了血水里,脸旁竟 挂着一丝浅浅的微笑,她那激昂动听的声音还久久的回荡在山谷里。   半山腰的丛林里散落着几座坟丘,东面较远的那座坟头上的草修得齐整整的, 有些发白的青石墓碑前的空地上直挺挺的立着几株长针的落叶松,一个黑衣老汉 佝偻着脊背蹲在斜斜的松枝下一动不动,目光长久的注视着远方,只有从他衔在 嘴里的长杆黄铜烟斗里偶尔飘起的丝丝清烟里可以看出那不是一尊石像。石晋来 到爹娘坟前,弯下腰,边清除周围的杂草边喃喃道:爹!娘!儿子来看你们了! 说着,找来一根木棍围绕着那坟丘四周画了一个大大的圈,然后将一张黄纸铺在 墓碑前的空地上,把带来的贡碗儿摆在上面,那小小的白瓷碗底儿垫着一层细细 的粉丝,上面有大块的酱牛肉,有整条的红鲫鱼,雪白的馒头用朱砂点了红点。 石晋从长条的香盒里抽出三支细香,点燃插在碑前的软土里,爬上坟头,将几张 崭新的坟头纸压在那褪了色的旧纸上面,然后重新回到碑前的空地上,整理了一 下衣衫便双腿跪倒在那里,将一叠叠折成了三角形的纸钱点燃化了,烟雾缭绕中 喃喃道:“爹!娘!儿子来看你们了,给您二老送钱来了!您二老活着的时候家 里穷,受尽了苦头,现在日子好过了,你们就别那么紧巴了,想买点啥就买点啥 吧。告诉您二老一个好消息,儿子投资兴建的新校舍已经破土动工了,用不了多 久,孩子们就能在新教室里上课了,我一定不辜负您二老和乡亲们的期望,我要 让全村的孩子都读书认字,将来都考大学,你们说好吗?”   爬过这道山梁,便可以望见浅草中的小路了,沿着小路一直向前便是石晋小 时候放牛的山谷了,一道浅浅的溪水在乱花丛中汩汩的流着,阳光透过花草间的 缝隙钻进黛色的溪水里折射出班驳的光影,如同夏季夜空的点点星光。微风里夹 着一股淡淡的泥土芬芳,石晋看见了那座不大的坟丘,新翻的黑土还带着地下的 湿气,洁白的理石碑面平整光洁,这使石晋想起了丁小林的额头和脸颊,那是一 张乡下人少有的白净的脸庞。石晋弯下腰来,将路上采来的一大束野花斜倚在理 石碑旁,用那双粗糙的大手摩挲着光滑的理石碑面,然后将那浮着一层青黑胡查 儿的腮帮子紧贴上去,一丝清凉旋即传入到他体内,石晋知道那是她涟涟的泪水, 他的双眼模糊了,他望见坟上潮湿的黑土里正缓缓的钻出的一朵白色的小花,先 是一根黄白的嫩芽顶开压在上面的土块,然后缓缓舒展开来,顶端分成两片嫩绿 的圆形小叶,柔嫩的茎开始向着太阳的方向伸展,下面又张开两片绿叶,微风过 处,那茎叶开始蜿蜒舒展,顶端冒出小小的银白色的蓓蕾,随后一片,两片…… 石晋看着第五片花瓣展开后,一朵皎洁的小花就那么轻轻的绽放开来,如同她轻 盈的脚步,透过那洁白的花瓣,浮现出一张生动的白净脸庞,“小林!小林--” 树林里传出沙沙的响声,那是石晋的呜咽吧!   一天傍晚,石晋牵着牛,肩上扛着一大篓猪草钻出树林,夕阳里远远的传来 了百灵鸟般婉转的歌声,石晋知道只有丁小林才有这样的嗓音。山路旁,石晋看 见丁小林穿着她那件白色的确良衬衫,背着书包轻盈的走上来,望见石晋,眼睛 里闪着兴奋的光,“石晋,你怎么老也不来上学呀?老师都去你家好几趟了,你 跑哪去了?”石晋望了一眼丁小林那白净的脸庞,默默的低下了头。“石晋,你 怎么了,俺娘说你爹他……”丁小林见石晋眼里噙着泪光,便不敢吭声了。“俺 --俺不上学了!”石晋飞快地跑开了。   一个炎热的午后,石晋光着膀子,戴着一顶旧草帽在山坳里割草,他拼命地 抡起镰刀挥向一片片细嫩的草茎,成股的汗水缠绕着他黝黑的脖颈,烈日烤灼着 他赤裸的脊背,他只觉着痒痒的,好象有只小手在不停抓着他的肩膀。石晋将割 下来的草成捆的扎好,塞进圆口的荆条篓里,坐在树阴里打了一盹。醒来的时候, 他听见山的那边传来唧唧喳喳的声音,他来到山梁,见几个女孩在山坡上捉蜻蜓 玩,他一眼就看见了丁小林,她仍然穿着那件白色的确良衬衫,不同的是领子上 扎了一条崭新的红领巾,她正猫着腰蹑手蹑脚地向一只停在狗尾草上的大头水蜻 蜓扑去,刚刚伸出小手,那绿色的蜻蜓便轻盈的飞开了。她遗憾的“啊”了一声, 抬起身来便望见了山梁上的石晋。“石晋!石晋!”她兴奋地跑上来,来到石晋 跟前,还没等站稳,便兴奋的用手扬起胸前飘动的红领巾,“石晋,看呀!俺是 少先队员咧!”石晋同样兴奋的伸出黝黑的手摸了一下那红红的一角,眼睛里一 丝光芒旋即暗淡下来。“你想要吗?”丁小林盯着石晋道。“俺--俺不要。” 石晋望着那鲜红的颜色小声道。丁小林已经解了下来,递到石晋眼前,“给你, 俺家里还有一条。”石晋犹豫了一下,“俺--俺不稀罕!”说着便狠狠的一甩 头向山谷里跑去,温热的风穿过树林时发出沙沙的声音,石晋似乎听见了丁小林 隐隐的呜咽声。   当太阳快要沉进山坳的时候,石晋走出山谷,夕阳下,他望见山坡上开着一 大朵火红的花,走近时才发现那是一条鲜红的红领巾系在草叶间,下山的时候, 石晋将它扎在自己黝黑的脖颈上,轻快的奔向家去。   第二天,石晋在山路遇见丁小林的时候,她故意装作没看见他,抬着头望着 天空,从他旁飞快的走过去。石晋在路旁站了一会,便赶了上去,拦在她面前, 伸手解下扎在脖子上的红领巾,“俺在山上拣到的,还给你。”丁小林目不转睛 的盯着他,石晋有些不知所措的呆站在那。望着他那傻气的样子,丁小林咯咯的 笑了起来,“这是俺给你的。”回家的时候,丁小林还塞给了石晋两本书,从那 以后,丁小林开始在课余时间教石晋语文和算术,有时也教他唱歌。石晋每天在 放牛的时候便揣上书,一有时间便背课文和“小九九”。   丁小林十九岁那年考上了城里的师范学院,临行的前一天,全村的人都来送 行,村长家的院子里挤满了人。石晋他娘提着一篮子红皮鸡蛋,挤进人堆里,塞 到丁小林她娘的怀里,“他婶子真有福气,丫头真出息!”“是呀,是呀!咱村 这回算是出大学生咧!”旁边的一个驼背的白头发老太太喃喃道。“嗨,一个丫 头家念那么多书有什么用?”丁小林她娘满脸堆笑的迎着客人。“你懂什么?咱 丫头就是读书的料儿,年纪轻轻的,不多念点书,将来有什么前途?”村长在人 堆里回过头,冲他老婆嚷着。   石晋飞快的冲上山顶,一猫腰钻进他家承包的那片果林里,将上衣脱下来铺 在地上,摘下树上最大最红的海棠果和李子,迅速的裹进衣服里,然后将两个袖 口紧紧的扎在一起,抱在怀里飞奔下山。   石晋远远站在村长家的大门外,气喘吁吁的向院里张望着,嘈杂声中传出村 长洪亮的声音,“来,丫头,给大伙敬杯酒,好好答谢一下乡亲们!”石晋看见 丁小林穿着粉红色的确良衬衫,低着头从屋里轻盈的跑出来,从他爹手里接过白 瓷碗,抬头望向大家,微笑道:“来,俺敬叔叔、婶子一杯!”说着把碗已递到 了嘴边,刚要喝时,人群里一个小伙子笑道:“光敬叔叔、婶子?没俺们的事 呗?”丁小林的脸微微一红,“对了,俺差点儿给忘了,还敬哥姐们!”“不行, 还得再说两句,大学生!”人群里又有人喊道。“是呀,是呀,说说吧。”大家 附和着。丁小林低下头想了一会儿,用手将腮旁的一绺头发捋到耳后根,红着脸 道:“俺代表俺爹谢谢大家!俺到了城里一定好好学习,不辜负大家伙的厚望!” 说着一扬头,将那碗里的酒一饮而尽,然后将碗底儿朝向大家。“好!”人群里 响起热烈的掌声。石晋望见丁小林脸颊浮着两团淡淡的红云,那让他想起了天边 的晚霞,那或许是他见到的最美的晚霞了。丁小林放下白瓷碗后,就冲出了人群, 朝门外的石晋道:“石晋,进来呀,你娘也在这。”众人目光望向门外,石晋站 在那里犹豫了一下,笨拙的向前挪了几步,“俺--俺给你摘了点果子,新鲜的, 路上吃吧。”丁小林走上来,眼睛里闪着光,“石晋,快进来呀!”石晋迎着众 人的目光,觉得脸上火辣辣的,不敢抬头。村长冲石晋他娘道:“他婶子,叫小 子进来喝酒。”石晋一把将手里的包塞进丁小林的怀里,喃喃道:“俺家里还有 活儿。”转身飞也似的跑开了。   月光下,石晋双手压在脑后仰面躺在溪旁的草丛里,远近响起一片高低的蛙 声,他望着夜空里那点点星光,忽然有一种想唱歌的冲动,于是便低低的哼唱起: “让我们荡起双浆--”“小船儿推开波浪--”石晋听见了那山泉般叮咚的声 音,丁小林不知何时来到近前,“就知道你会在这儿。”石晋愣了一下,从草丛 里坐起身来。丁小林坐在他身旁,“咱们一起唱呀?”说着便深情唱道:“让我 们荡起双浆--”见石晋没开口,“唱呀,石晋。”她推了他一把。石晋正呆望 着投在丁小林脸上那皎洁的月影如同洒在百合花上的一层浅浅的薄霜,嘴里低低 和道:“小船儿推开波浪--”   腊月,石晋知道丁小林这几天就要放寒假了,于是每天背着一大捆柴草下山 时都要绕道去通向城里那条山路上,在雪地里站上几个钟头,直到呼啸的北风将 最后一缕暗淡的夕阳卷进山谷,他才悻悻的回家去。   夜里,变了天,呼啸的西北风卷着大片的雪花漫天盖地的扑来。清晨,石晋 躺在土炕上,觉着头昏昏沉沉的,身上有些发冷,娘叫了几次,他都昏昏的应着。 “怎么还不起?”娘推门进来,一股凉气随着冲了进来,石晋禁不住打着寒战, “小子,怎么了?”娘问道。“俺头有点疼。”娘将手搭在石晋额头上,“呦, 怎么烧得滚烫的?”娘赶忙去里屋的抽屉里翻出了几粒退烧药,给石晋喝了,又 到厨房煮了一碗姜汤,端到石晋眼前,“小子,快趁热喝了。”石晋接过来喝了 便要起身,娘说:“别起了,快躺下发发汗就好了,夜里下了大雪,有几尺厚, 进不了山的。”   石晋躺在热乎乎的火炕上,昏昏的睡了一整天,到了傍晚,出了一身热汗, 浑身软软的没有力气。他叫了几声娘,娘不在。闭眼想再睡一会,又觉着头有点 晕,于是便睁开眼睛望着屋顶,一只黑色的老鼠正缓缓的走过那段发了黑的松木 房梁,钉在窗框上的塑料布被风吹得呼啦啦的直响,石晋听见院子雪地里响起了 咯吱咯吱的脚步声,“娘!”石晋叫了一声,他听见那脚步声停在了门外,“石 晋!在家吗?”他以为自己是在梦里,因为他分明听见了那叮咚的嗓音。丁小林 推门走了进来,石晋挣扎着想起来,但浑身没劲,索性倚在了墙根,他看见丁小 林穿着一件红色的鸭绒棉袄,乌黑的头发里扎着一根银白色的发带,双手冻得红 红的不住的放到嘴边哈着气,“你怎么了,大白天的赖在被窝里?”她咯咯笑着 望着石晋。“没什么,俺有点头疼,娘给俺吃了退烧药。啥时候回来的?”“昨 天夜里,俺搭食品公司的车回来的。下了好大的雪,你知道吗?”“恩。”石晋 点着头。丁小林坐到了炕沿儿上,“俺娘不让俺来,俺是偷着跑出来的。” “恩。”“你就知道‘恩’!”丁小林咯咯的笑着。沉默了一会,石晋道:“学 校里好吧?”“真好!”丁小林眼里闪着兴奋的光,于是滔滔不绝的给石晋讲起 她大学里的事来。   腊月二十三,昏黄的午后,天空飘着细细的雪沫,山路上没有什么人,大概 都猫在屋里过小年呢。丁小林家里非常热闹,她的几个大学同学从县城里来她家 玩,他们在丁小林的房间里热切的讨论着一个关于一本新书的话题。石晋的到来 令丁小林的同学感到有些惊讶,他们那时正在激烈的辩论着,石晋就那么的推门 进来,有些局促不安的将双手插在黑棉袄的袖筒里,默不作声的站在他们旁边, 那件沾着几片黄草叶的黑色棉袄显然是有些瘦小了,紧紧的裹着他那宽阔的背膀, 挤得他上半身佝偻着。丁小林打断他们的谈话,望着石晋嗔怪道,“你怎么才 来?”接着转向她的同学指着石晋道:“我给大家介绍一下,这就是我常提起的 石晋。我们从小一块长大的。”“你好!”她的同学们齐声道。石晋明显感到了 他们投来的异样的眼光,他不自在的站在那傻傻的笑着。他们开始逐个作自我介 绍,石晋只记住了那个穿蓝色羽绒服,油头粉面,鼻梁上还架着一副眼镜的叫马 建德的小伙子,因为他望向石晋的时候,眼神里老是带出一丝嘲讽的笑意,这使 石晋感到羞愧和恼火,恰巧此时石晋眼角的余光撞见了丁小林有些不自在的眼神, 她站在自己身旁,趁别人不注意的时候,飞快的摘下他棉袄上的那几根草叶,她 的同学望向她的时候,她的手还没来得及挪开,便顺势搭在他肩膀上,脸庞微红, 冲她们痴痴的笑着。很快,他们便又回到了刚才的话题中,你一句我一句的辩论 起来,似乎忘记了石晋的存在。石晋浑身不自在的倚靠在墙角,有些懊恼的想着 自己根本不应该到这来,要不是昨天丁小林一再央求,他是绝对不会来的,他想 起进门时,丁小林她娘对他那不冷不热的态度时,他便决定要离开了。当他刚走 到走廊的时候,丁小林从厨房出来,“石晋,快进屋啊,跑出来干嘛?”还没等 他说话,丁小林便将两个黄黄的橘子塞到他手里,恰巧被从外面包着一捆柴禾的 娘望见了,她娘冷冷道:“快去招呼你的同学们!”“哦!”丁小林答应着, “走呀,进屋去。”她望向石晋。“俺就不进去了,俺先回去了。”石晋低声道。 “干嘛?”丁小林不高兴道。“俺家里还有活儿等着俺干呢。”“那也得吃了再 走呀,都这个时候了!况且,俺的同学们还在里边呢。”“俺真得走了。”石晋 往外走去。丁小林还想拉他,她娘道:“别误了人家的活儿!”丁小林一甩手, 嘟哝着嘴站在那儿不动了。石晋朝丁小林她娘道:“婶子,那俺就先回了。” “去吧。”她娘冷冷道。   大年一过,转眼便到了正月十五,按村里的习俗,是要到死去的亲人坟上送 灯的,坟地太远的便只得将灯在山下的河边放了。丁小林她爷爷奶奶的坟就在山 坡上,这天傍晚,她和爹娘早早的吃了元宵,放了鞭炮,便提着用高粱杆儿和牛 皮纸扎成的灯笼向那片山坡走去。夜空晴朗,一轮金黄的圆月低低的挂在树梢, 墨蓝的天幕里随着一声声钝响,散开满天的火树银花,空气里到处飘着淡淡的燃 放爆足时的芬芳,河沿上老早就排满了各式灯火,蜿蜒如一条巨大的火龙降临在 这小小的山村里。远远的丁小林望见奶奶的坟前亮着一盏纸灯,一个黑影闪进了 旁边的树林里,当他们走近的时候,丁小林冲着那背影叫道:“石晋吗?”那黑 影站住了,转过身来,走出树林,果然是石晋,他望着丁小林她爹,“村长,俺 来给俺爹送灯,顺便也给王奶奶送一盏,俺爹活着的时候每年正月十五都给王老 师送的。”“好小子,真有心!”村长道。丁小林走向石晋,“你怎么老也不去 俺家玩,俺还给你带了几本书呢,哪天俺拿给你。”“哦。”石晋点着头。“村 长,俺先回去了。”说着转身大步向山下走去。丁小林望着他结实的背影很快就 消失在了夜色里,心里有种怅然若失的感觉。下山的时候,她远远的跟在爹娘的 身后,其实她真想一个人在山上待会儿,她不时回望几眼山坡上奶奶的墓碑,上 面有乡领导的题词:“革命烈士王翠花老师永垂不朽!”在丁小林很小的时候, 她就在立志长大后要当一名她奶奶那样的老师,现在她离她的目标越来越近了, 每当她想到这些时,她心里总会激动不已,但最近不知怎么了,她心里似乎装进 了一些别的事情,总觉着有点堵得慌,时不时会有一种莫名的烦恼打搅她本该平 静的心扉。山路上很静,丁小林似乎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远远的爹娘低低的话 语清晰的飘进她的耳朵里,娘说:“虽说老石家的小子人品不坏,干活也蛮有劲 的,但憨憨的,也没念过几天书,丫头在城里念了一顿书总不能再回到这小山沟 里吧,就算回来也不能跟那么个穷小子吧?”“哎,哎!这是,这倒是呀。”爹 叹嘘着。娘继续道:“俺瞧着那老马家的小子,就是马乡长他侄子,好象对咱丫 头有点意思,那小子还真不错,城里户口不说,那马乡长年纪也不比你大多少, 俺看他至少还能干个把年月……”“那又怎么?俺还巴望他什么不成?”爹大声 道,“俺老了,俺早想歇歇了。”“你老了,可丫头还小呢,你想她象她姐那样, 嫁进大山里,几年也不回来一趟,一辈子就那么不人不鬼的活着?没见过你这样 当爹的,自己的丫头都不管,你……。”“又来了!还提那些干啥!”爹打断娘 的话。“反正这回得听俺的,不管怎样,丫头是不能跟老石家的小子!”娘气呼 呼道。   最近天总是阴沉沉的,雪就是下不来,再过几天丁小林就要回学校了,她这 几天老是睡不好觉,总觉着心里不塌实,一个沉闷的午后,她在屋里闷得透不过 气来,索性从书架上抽出两本书:《钢铁是怎么样炼成的》和《安娜卡列尼娜》 揣在怀里,向石晋家走去。石晋他娘说石晋进山打柴去了。丁小林便悻悻的徘徊 在山路上,天气并不冷,就是出奇的闷,一丝风也没有,她沿着冰冻的溪流向山 谷里走去,脑子里闪着无数童年的画面,她和石晋常常在夏夜躺在草丛里边听蛙 鸣边唱歌,有一次,石晋还给她捉了好多萤火虫装在玻璃罐头瓶里,将瓶口用纱 网封住,提在手里,放着绿莹莹的光,丁小林说要拿回家里放在床头当台灯,石 晋告诉她那萤火虫在瓶子里活不了多久,于是丁小林便哭了,回家的路上,她将 纱网除去,望着一盏盏绿色的小灯儿飘进夜空,她的脸上露出了甜甜的笑。想着 这些,丁小林竟不经意的笑出了声,笑过之后,竟觉得心里加倍的难受起来,望 着眼前空荡荡、灰蒙蒙的山谷,她真想放声大哭一场,但心里越闷越哭不出来, 她漫无边际的向前游荡着,不知走了多久,她觉着累了,便倚在一株苍老的松树 旁,仰着头,微微的闭上眼睛,她想如果自己能就这么无声无息的融化在天地间 就好了。不知何时,一片冰冷的雪花粘上她的额头,旋即便化了,她睁开眼,深 灰的天空下飘满了无数轻盈的雪花,透过白茫茫的雪帘,她惊奇的看见石晋那高 大结实的身躯挂满了白白的雪花雕像般立在她面前的雪地里一动不动,旁边倚着 一大捆新打的柴草。“石晋!”她激动的冲了上去,双手无助的紧紧抓住他结实 的肩膀,石晋轻轻揽着她的柔弱的腰身,“怎么跑到山里来了,快回家吧,雪大 了。”“不,俺不!”她轻声道,“石晋,俺觉得你变了。”沉默了一会,石晋 低低道:“俺没变。”“你变了,你变得不象小时候那样疼俺了。”丁小林抽泣 着,眼泪簌簌的流过苍白的脸庞。“俺--俺没变,俺永远也不会变,俺倒觉得 你变了,你变得更象城里人了……”“石晋,俺也不会变的,俺上完了学还是要 回来教书的。”说着她深情的注视着石晋那黑黑的脸孔,想在他那双黑白分明的 眸子里寻找答案。石晋不敢面对她那炙热的眼神,含混的喃喃道:“小林,俺知 道你对俺好,但--但俺不配--俺不配你--”“石晋!不许你这么说!”她 伸出柔弱苍白的手捂在他那倔强的唇上,“不许你这么说,你知道俺对你好就行 了,你也得对俺好,答应俺!”“恩!”石晋紧紧的搂住丁小林那柔弱的身子, 丁小林觉得身上好暖好暖,那大片的雪花,仿佛到不了他们近前就早早的融化了。   快到石晋家的时候,丁小林将怀里那两本还带着自己体温的书塞给了石晋, 她告诉石晋这是她最喜欢的两本书,让他在想她的时候就读读它。丁小林走了以 后,石晋一有空的时候就抱着那两本书读,他看完了一遍《安娜卡列尼娜》,心 情总是沉沉的,他不喜欢那个结局,所以便将它压在箱子底下,但另一本书却深 深的令他着迷,从那以后,保尔就成了他的精神教父,尤其在遇到困难的时候, 只要一想起保尔,那眼前的任何困难就变得可笑了,他觉得自己就那么成长起来。   暑假,丁小林不顾她娘的反对,留在城里找了一份家教的工作。她给石晋写 信讲了她当家教的一些趣事,并且告诉他,她班的那个马建德,就是马乡长的侄 子是如何在同学面前读他写给她的情书,她是如何在课堂上当众打了他一个耳光。   这一年,村里来了个姓倪的陶艺师傅,和石晋他爹曾经相识,整个夏天住在 石晋家里,每天一大早便钻进山里挖烧陶用的青泥。石晋每天在果园里喷完农药 后,便跑去看倪师傅烧陶。倪师傅五十多岁的年纪,微微发黑的脸庞除了几颗隐 约可见的老年斑外,几乎没留下多少岁月的痕迹,祥和的嘴角始终带着笑,有些 弯曲的黑发里偶尔闪出几根儿白发,齐整整的梳理到耳后,长而不乱。石晋见他 将新挖回的青泥放到阴凉处晾透,然后用水和成泥坯,将坯子放在那能转动的圆 盘上,沾满水的双手灵活的缠绕在飞转的泥水中,各式瓶瓶罐罐便在那双手底奇 迹般活了起来。他将晾透的陶坯放进刚砌好的窑里,并不着急点火,而是悠闲的 叼上一支烟卷,望着一旁看得有些呆了的石晋,他便叹道:“二十年前,我来村 里烧陶的时候,你才这么大。”他蹲在那里,将夹着烟卷的手伸平,放在额头前 方比划着。“哎,你爹他是个好人,没想到……。”   看得日子久了,石晋便产生了想动手试试的冲动,终于有一天他忍不住向倪 师傅提了出来,倪师傅便手把手的教他做了个简易的陶罐,出乎倪师傅意料的是 石晋竟完全不象他看上去那么笨,实际上他在这方面还是有点灵性的,第一次烧 出的东西便有模有样的。于是在倪师傅的指导下,他开始试着模仿一些复杂一点 的东西了,渐渐的他竟能模仿的很象了。一天,倪师傅告诉他,模仿别人的作品, 做得再象也是别人的东西,一个好的陶艺家应该有自己独特的东西,应该将自己 的想法乃至自己的情感融合到自己的作品里。听了倪师傅的话之后,石晋沉默了 半晌,晚饭后,他跑到后院将自己烧的各式瓶瓶罐罐统统砸得粉碎。   两个月以来,石晋每天只要一闲下来便一个人躲在树林里想着烧陶的事儿。 一个炎热的下午,他想起了城里的丁小林,于是飞快的跑到家里,用脑子里那一 点模糊的灵感,烧出了一个奇特的瓶子。那其实是两个圆肚长径的瓶子,底部有 相通的横粱相连,一个略矮一点瓶子的圆筒状长径到了顶端便顺势向那个高一点 的瓶子弯曲过来,刚好搭在那个瓶口下方的径上,两个瓶子便很自然的融合到了 一起,仿佛一双情侣依偎在一起,简洁流畅,毫无造作之感。石晋拿给倪师傅看 的时候,倪师傅默默的点了点头,向石晋投以赞许的目光。倪师傅离开村子前的 一夜,石晋请他帮那个瓶子取个名,他想了一下,“就叫她作'思念'吧。”   丁小林在她生日那天收到石晋寄给她的“思念”的时候,惊喜的落了一个下 午的泪。当丁小林将那瓷瓶里插满野百合的时候,她已经完成了学业,并没有依 她爹的安排留在城里工作,而是回村中学当了一名语文老师。这件事气得她娘大 病了一场,她爹也时常叹嘘着:“儿大不由娘--儿大不由娘啊--”   一个月后,从县城里来了一位新的教导主任,方校长通知各班的老师到办公 室开会,丁小林夹着教案匆匆的走在通向办公室的走廊里,对面闪出一个瘦高的 身影,苍白灰暗的额头,大得出奇的眼镜框后面一双永远都散布着红红血丝的眼 睛正用一种莫名的眼神打量着迎面而来的丁小林,那令人生厌的眼神无疑勾起了 丁小林对某些不愉快往事的回忆,毕业时她曾庆幸自己终于可以摆脱那厌恶的眼 神了,可没想到这么快就又遭遇了。马建德盯着丁小林,故作矜持的微笑道: “没想到吧?”丁小林不屑的瞥了他一眼,然后绕开他快步走进办公室,老师们 正小声议论着新来的教导主任如何年轻,家里如何有权等等。丁小林刚坐到自己 的椅子上,马建德便和方校长肩并肩的走了进来,随即便是方校长的一段开场白, 然后是马建德趾高气昂的讲话,之后是一通乱哄哄的掌声。   那以后,丁小林觉得在学校里,不管她走到哪,那可恶的眼神都在缠绕着她, 但她不想因此而打搅自己的心情,毕竟她的课程很紧,她不仅担任班主任,上六 个班的语文课,还因为懂乐理、嗓音好而兼任全年级的音乐老师,她只要一站在 讲台上,面对学生们那一双双热切的眼神,沉浸在一片清纯的歌的海洋里,一切 的烦恼便都烟消云散了。课余时间,她想起了石晋,想起他们已经很久没见面了, 毕业后自己便忙着教学,而石晋此时正忙着筹建陶瓷厂的事,每天不是忙着动员 村民投资入股便是一趟趟的往乡里跑,虽然困难重重,但他坚信自己会成功的, 人就是这样,一旦心底燃起了希望,生命便充满了活力,这几年他没少往城里跑, 他知道村里人光靠种地是很难在短期内富裕起来的,而投资办厂是快速致富的一 条捷径,他从来也没有象现在这样强烈的想改变自己的生活,毕竟娘已经老了, 他想让娘过几天好日子,他更不想丁小林将来跟他受苦,这样他没有理由整天蹲 在田里,他除了种田还会烧陶,这几年他的陶艺大有长进,他有信心用自己的双 手来改变自己目前的生活。   一个星期天的下午,石晋从乡里回来,想着办厂的事乡领导已经点头了,心 里异常兴奋,他想尽快让丁小林知道这个喜讯,于是便向村中学大步走去。石晋 远远的望见学校红色的院墙外环绕着一排排笔直的白杨树,微风过处,那圆形闪 亮的绿叶发出沙沙的响声,石晋站在树阴里,从开着窗子里传出清脆的风琴声和 着“让我们荡起双浆,小船儿推开波浪--”那泉水叮咚般的嗓音一下子将石晋 拉回到了童年时代,他还记得自己第一次听丁小林唱这首歌的时候,就已经深深 的为之着迷了。“喂,喂!你找人?”有个人突然在石晋背后拍了他肩膀一下, 石晋恍惚的回过神来,其实那个人一直在不远处盯着他,只是他只顾注意那歌声, 而没发觉而已,“哦,俺随便走走。”石晋望着那人油亮的头发趴在苍白的额头 上,一双散布着血丝的眼睛里闪出讥讽的笑意,只觉得这样讨厌的眼神仿佛在哪 里见过,当他转身刚想离开的时候,那扇开着的窗子里探出一张白净的脸庞, “石晋,你怎么来了?等俺一下啊。”丁小林合上风琴盖,关上窗子,锁上门, 飞快的跑出院墙,她瞥了一眼站在旁边的马建德,随即挽着石晋的胳膊轻盈的走 开了。   午后的风温暖和煦,枝头不时传来几声山雀的唧叫声,不知不觉中,他们漫 步到了石晋小时候放牛的山谷,“今天没补课?”“上午补了两节,下午没课, 闲下来,觉得心里有点空,就想唱歌,你听见了吗?”“听见了,俺站在窗下听 了好一阵儿呢,还是那么好听。”“真的?”“恩。”于是,丁小林便咯咯的笑 着,笑完便一首接一首的给石晋唱歌,象小时候那样,身体随着节奏在草地上轻 盈的摆动起来,乌黑的长发披在脑后,中间用白手绢拦了一下,白色长裙的下摆 随风飘扬,露在外面的小腿结实而匀称,随着欢快的节奏,她在草地里旋转起来, 地势不平,她没有及时收住脚步,身子猛的向后倒去,石晋及时抓住她的胳膊, 她便顺势依在他怀里,石晋一着急来不及调整好脚步,于是两个人便一同摔倒在 草丛里,丁小林用胳膊勾住石晋的肩膀,咯咯的笑着,石晋坐起身来,丁小林那 柔软的胳膊还缠在他的肩膀上,身子懒懒的半躺在草地上,“小林,快起来。” 石晋伸出另一只手去拉她。“不吗,俺起不来了,你使劲儿拽俺呀。”石晋的胳 膊一用力,丁小林便被拉进了他怀里,他望见她清澈的眼底有云影流动,她脸颊 微红,高耸的胸脯紧贴在他胸前剧烈的起伏着,石晋的呼吸变得凌乱粗重了,迎 着她那挚热眼神,他下意识的将自己的嘴压在她小巧的唇上,丁小林迎着他的灼 热的呼吸,微微闭上眼睛,她感觉周围的山、水、天、地都在一种美妙的感觉中 旋转起来,他的双臂搂得她越来越紧,她能切实的感觉到来自他肩膀、手臂紧绷 的肌肉里的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她不得不用自己无力的双手紧紧抓牢他结实的 臂膀,她愿意就这么将自己融化掉。石晋的唇着魔般的寻着她温柔的呼吸,沿着 她凉爽的肌肤划到她胸前,丁小林觉着自己就象初春溪流里的薄冰正被暖暖的阳 光一点点的融化开来。   这段时间教数学的刘老师生病住院了,所以丁小林她班的数学课就由马建德 来代上,丁小林发现课余时间他特别喜欢给女生讲题,而且一遇到漂亮女生有问 题的时候,他便表现的格外的热情,有时候竟将胳膊有意无意的搂在女生的肩膀 上,将脸几乎贴在女同学的脸上,一讲起来便没完没了,直到上课铃声响起,才 意尤未尽的放开那女孩。一个午后,同学们都在室外自由活动,教室里只有班级 的文艺委员王芳在苦思一道应用题,这时,马建德从门外进来,望着她微笑道: “哦,王芳,还挺用功的,怎么不出去活动活动?”“马老师,你来的正好,我 有一道题怎么也解不出来,得出的答案就是和你给的答案不同。”“是吗?我来 看看。”马建德便坐到她身边,他的手下意识的揽在她的腰部,随着问题的深入, 那手还不时的在她身上摸索着,王芳起初没在意,但后来发现不对劲,红着脸想 躲开又不敢,正巧这时被回教室喝水一个叫刘强的男生撞见了,他见状先是愣了 一下,然后便起着哄跑到操场上大声的嚷嚷起来了。事后,王芳委屈的哭着几次 要转学,可都被方校长劝住了,他不时的替马建德开脱着,“马老师一向都是热 爱学生的,你们怎么能往别处想呀!”有一次,刘强在数学课上和同桌同学小声 的嘀咕了几句什么,就被马建德叫到了办公室里,他用打火机将钢板格尺烧热后 狠命的摁在刘强的脸上,然后威胁他不要叫出声,也不要跟任何人讲,否则就让 他永远也上不了学。   一天下午,丁小林正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备课,突然一个女生“砰”的一声撞 开门,泪流满面的扑到丁小林的怀里,丁小林看出那是她班的数学科代表刘小芬, 丁小林一边给她擦着眼泪,一边问她发生了什么事。她抽泣着说,她刚才到马老 师办公室送作业本的时候,马老师拉住她,在她身上乱摸,而且还把手伸进她裙 子下面。丁小林愤怒的拉着刘小芬闯进校长办公室,她让刘小芬当着校长的面把 刚才发生的一切都说出来,当方校长皱着眉听完刘小芬的哭述后,他耐心的将刘 小芬安顿好后,对丁小林道:“丁老师,你还年轻,在某些方面可能经验略显不 足。”顿了一下,继续道:“对于马老师的人品我们是应该有信心的……”丁小 林愤怒得几乎吼了起来,“信心?!都出了几次这样的事儿了?学校方面总不能 就这样不了了之了吧!如果方校长您就这样的话,那我看这教学工作是没法进行 下去了,学校也干脆关门算了!”“唉--年轻人可不能这么说话呀,我看这样 吧,对于马老师的事,学校方面会尽力调查核实的……”“还核实什么呀,事实 不就在这明摆着吗?”“这不是一件小事,你总得给我们点时间处理吧,你放心, 我以校长的名义向你保证,学校一定会给你和你班级的学生们一个满意的答复 的。”“可是--校长--”“好了,回去上课吧,别的就不要多想了,教学工 作还得进行吧?”丁小林气呼呼的离开校长室,走廊里正撞上了马建德,丁小林 正气不打一处来,一见他便火冒三丈,见他正醉眼朦胧的直勾勾的盯着自己,便 伸出手来向他腮帮子抡去,没想到他快自己一步,伸手将她挥出的手腕牢牢的抓 住,眼睛不怀好意的在她身上搜寻着,丁小林气得脸色煞白,拼命的挣脱手腕, 嘴里狠狠骂道:“无耻的东西!”便飞也似的跑开了。   石晋终于说服他娘,将牛卖掉,加上几个乡亲凑来的钱勉强可以先把陶瓷厂 的烧陶窑建起来,石晋带着几个人亲自去县城里找最便宜的水泥和红砖,然后顶 着炎炎烈日一车车的推回来。傍晚,当他筋疲力尽的刚进家门,屋外便刮起了狂 风,刚还好好的天转眼便积满了乌云,石晋顾不得喝一口水,扛起院子里成卷的 苫布便飞奔向谷场,豆大的雨点和他赛跑似的砸了下来,他拼命的扎进雨水里, 他不能让辛苦搞来的水泥被这可恶的雨毁了。当他将最后一袋水泥盖好后,整个 人便一下子瘫软在了泥水里,他索性躺在泥地里,任冰冷的雨水冲刷着他黝黑的 脸庞,想着它再也浇不到他的水泥了,它无论怎么跑也是跑不过自己的,他便傻 傻的笑了起来,那笑声似乎激怒了苍天,随着一道刺眼的闪电,轰隆隆一声响雷 震得他头皮发麻,于是他便挣扎着爬起身来,蹒跚着向家走去。   方校长迫于丁小林和几位年长老师的压力,最后不得不撤去马建德的教导主 任一职,但最终还是没有将他开除,仍让他担任数学老师一职。一天中午,丁小 林吃完饭后正要回自己的办公室,经过马建德办公室门口的时候,丁小林隐约听 见里面传出他打电话的声音:“那姓石的傻小子,领着那么几个不三不四的人能 干好什么,况且我听说他人品极为不好,他暗地里和我们学校的女老师勾勾搭搭 的,整天不务正业,办什么厂?无非是到处骗钱花,况且,叔叔你不了解村里的 情况,我闲暇时替您了解了一下,这儿根本就不适合搞什么陶瓷厂,您批了是要 犯错误的,叔叔,我可是为您老着想呀!”   几天来,石晋没日没夜的蹲在建窑的工地里,一座巨大的烧窑眼看就要建好 了,傍晚,石晋蹲正在工地旁的草地上吃饭,他咬一口硬邦邦的饼子,喝一口稀 饭,望着那崭新的红砖砌成的烧窑,不时痴痴的傻笑着。“石晋,石晋!”身后 传来丁小林的声音,石晋回过头来,见丁小林穿着一身白运动服,急匆匆的跑过 来,他便起身拉住她,兴奋的指着拔地而起烧窑道:“小林,看看吧,这是什 么?”“啊,建得这么快!”她高兴的跳了起来,旋即她收起了脸上的笑容,她 想起了下午无意中听见的那个电话,望着石晋那兴奋的样子,她不知该怎么跟石 晋说。“石晋,恐怕陶瓷厂的事要有麻烦了。”“你说什么?”“我无意中听见 马建德向他叔叔说了你一些坏话,我怕……”“没事,乡领导已经点头了,不会 有事的,不会有事的。”   就在烧窑即将完工的时候,突然从乡里来人对石晋说,最近乡里派人考察了 解了一些关于陶瓷厂的情况,乡长决定暂时不批办厂的事。听完这个消息,石晋 站在那,嘴张得老大,半天没说出话来。那人又说,乡里让你们立即停止建窑, 尽快将建窑占的地清理出来,退为耕种田。最后石晋怒吼着:“不,决不!”那 人被他吓得跑掉了。   第二天,石晋早早的来到工地,他想尽快将窑建完,和他一起干的几个人知 道了乡里下的通知,都来劝他,“别建了,没用了。”可他就是不听,谁拉他他 就跟谁发火。下午,乡里派来一伙人开着推土机将新建的烧窑推倒,石晋疯了一 般冲向那司机,将他从开动的推土机里一把揪了出来,狠狠的摔在地上,举起手 里铁锹就要砸下去,幸好被乡亲们及时拉住了,几个年轻力壮的男人将他牢牢的 抱住,有人找来了警察,石晋被推上了警车。   天黑后,丁小林和她爹将石晋从派出所领了出来,路上,丁小林扯着石晋的 胳膊不住的抽泣着,“他们没打你吧?”丁小林抽了一下鼻子,盯着石晋那毫无 生气的脸关切的问道。石晋木然的自顾自的走着,并不看她一眼。快到家门口的 时候,丁小林仍扯着他的胳膊,“石晋,你怎么了,你倒是说就话呀。”沉默了 半晌,石晋缓缓道:“你回家吧,俺没事儿。”丁小林仍不放心,关切的拉着他 的手,不肯放。他爹见状道:“丫头,回家吧,不早了。”丁小林只得默默的跟 她爹走了,边走边不时回头望一眼石晋。   一进屋丁小林她娘便没好气的摔着饭碗,“小的不知好歹,老的也分不出个 好坏来!”“都什么节骨眼儿了还说丧气话!”他爹低吼着。“老早就跟你说别 跟那小子,他不会有出息的,你就是不听,现在怎么样?被抓走了吧?办厂子, 哼!他能办好才怪呢!”“娘!你别说了!”丁小林哭着道。“哎呀,俺还说不 得了!丫头,你还别跟娘拗!以后你少跟他来往,放着现成的好小伙子你看不上, 偏跟着个傻小子,丫头,你是怎么了?”丁小林呜咽着跑进自己的房间,将头深 深的扎进被子里。   下午,趁着自习课的时候,丁小林从学校溜了出来,她来到石晋家,他娘哭 着告诉她,石晋一早就去乡里找领导说理去了。丁小林觉得头有些痛,便想回家 吃点药,没想到一进家门,她娘便没完没了的唠叨起来,最后丁小林药没吃成还 被她娘骂了一通。她哭着跑回学校,在办公室里默默的坐着生气。傍晚,方校长 要安排教育局的几位领导吃饭,通知几位年轻的老师坐陪,要在平时,丁小林是 不会去的,但今天她确实不想回家,于是便去了。酒桌上方校长让几个年轻的老 师轮流敬酒,马建德自己连干了三大杯白酒,望着大家惊奇的眼神,他故作矜持 的微笑着。王局长点头道:“年轻人,果然有量。”方校长高兴的不住点头。轮 到丁小林的时候,王局长微笑道:“这位小同志可会喝酒?”丁小林本不想喝, 但一想既然来了,总得喝点,再加上心里难受,便索性一口喝干了一大杯白酒, 那王局长惊奇的张大了嘴,“啊,丁老师真可谓女中豪杰呀。”“是呀,她再干 两杯也是没有问题的,啊?丁老师?”坐在旁边的马建德用蔑视的眼神望着丁小 林挑衅道。丁小林望着他那令人生厌眼神,想着最近发生的一切,便火往上涌, 借着第一杯的酒劲,她一咬牙,真的又喝干了两大杯。丁小林只觉得天旋地转, 口里胃里着火般的热,恍惚中她听见了众人的鼓掌声,她刚一起身便向后倒去, 方校长及时扶住了她,他让一个女老师将她扶回去。她搀扶着丁小林踉跄的走出 饭店,一出门,丁小林便趴在门口的一棵柳树旁,大吐起来,那女老师不住的捶 打着她的脊背,等她吐得没什么可吐的时候,她觉得自己变得象羽毛一样轻了, 女老师要送她回家,她坚持说自己没事了,没办法,她只得将她扶回了学校,并 拉她去女浴室洗脸,浴室里暖湿的雾气熏蒸着丁小林,她觉得身上热得透不过气 来,便将身上的衣服一件件扯下来扔在地上,那女老师只得将衣服收起来,放在 门口的椅子上,她见丁小林按开喷头的安钮开始冲澡,便离开了。雾气缭绕中丁 小林觉着自己正向太阳飘去,那暖暖的水流滑过她白嫩的肌肤的时候,她想自己 一定是沐浴在春风里。恍惚中她想起了石晋,想起了自己曾经依偎过的他那宽阔 的胸膛也是如此温暖,于是重重云雾里,便真的有个身影朝自己走来,那是石晋 吧,她这样想着,那身影绕到自己背后果然将自己那单薄柔弱的身体紧紧的抱住, 那灼热的唇深深的印在她身体的每一寸肌肤上,她觉得自己热得就要沸腾了,她 无助的抓紧那人的胳膊,当那人转身面对自己的时候,丁小林望见一条白皙的身 影赤条条的向她扑来,她猛然醒转过来,那不是石晋,她看见了一双布满血丝的 眼睛正贪婪着盯着自己赤裸的身子,她拼命的想逃开,可脚下一软便晕倒在地, 不知过了多久,她被下身一阵撕心裂肺般的疼痛唤醒,她觉得好象有一匹水牛正 压在自己的身上喘着粗气,旋即又晕了过去。   当丁小林再次醒来的时候,她已经躺在村卫生所的床上了,是学校的一个打 扫卫生的大娘第二天清晨在浴室里发现丁小林的。丁小林她娘坐在她身旁不停的 擦着眼泪,她觉得头疼得要命,她拼命想着昨晚发生的事情,想了好久,她的头 忽悠一沉,她想起了那布满血丝的双眼,那撕心裂肺的痛,她无声的哭了。   第二天下午,当石晋从乡里赶回来后,丁小林已经被送进县医院了,午后, 她在家里喝了半瓶农药,幸好被她娘及时发现,并被及时送到医院,否则石晋就 看不着她了。石晋疯了一般赶到县医院,没人能拦住他,他直冲进病室,丁小林 刚刚脱离了危险期,被注射了一支安定,正蒙蒙睡去,她那深紫色的唇紧紧的抿 在一起,只有嘴角偶尔动一下才证明她还活着,石晋望着她苍白虚弱的脸庞,禁 不住抽泣起来,嘴里喃喃道:“小林,俺来看你了,你睁开眼睛看看俺吧,小林 --”他呜咽起来。   丁小林刚被送进医院,她娘便病倒了。丁小林出院回家的第二天,娘便走了。 丁小林和她爹含泪将娘葬在山坡上她爷爷奶奶坟的旁边。   那马建德被关了不到一个月,就被马乡长托人送了一万块钱给保出来了。那 天丁小林家正刚刚料理完她娘的后事,吃过了午饭,石晋看着虚弱的丁小林渐渐 睡去,便想出去走走,可能是因为中午喝了几杯酒的缘故,走在路上只觉着热血 直往上涌,恰巧此时,听见身旁有人嘀咕说,马建德被放出来了,石晋一听,愤 怒的冲上去抓住那人的衣领让他再说一遍,他说他亲眼看见的,马建德就在山下 的酒馆里喝酒呢。石晋疯了一般跑回家,绰起一把铁锹,冲山下的酒馆跑去,石 晋冲进屋时,那马建德正喝到兴头上,醉眉醉眼的打量了一阵石晋,然后冲着石 晋嘲讽的大笑起来。当石晋抡起铁锹时,他身子本能的向后仰去,那铁锹结结实 实的砸在他的膝盖上,马建德便“嗷”的一声怪叫,昏死过去。人们告诉丁小林, 石晋被送上警车的时候,脸上浮着一丝淡淡的笑。   丁小林到狱里看石晋的时候,发现他瘦了许多,脸色灰黄,眼眶深陷,她握 着石晋戴着手铐的手抽泣着:“石晋,你真傻,你这是何苦?”“俺没事,俺在 这里挺好。”他用手轻轻的替她擦着滑到嘴角的泪,“俺娘还好吧?”他顿了一 下问道。“她还好,有俺照顾,你就放心吧。”丁小林没有将石晋他娘的病情告 诉他,他娘在他被抓的第二天就病倒了。   由于石晋的出色表现,他被减刑一年。秋天,当他走出他生活了两年多的那 座拉着铁丝网的高墙的时候,他发现原来外面的天空是那么蓝,那透明的蓝里有 零星的几只白鸽轻盈的飞着,他想他该回家了。他看见丁小林站在村口,身着浅 蓝色连衣裙,脚上一双白色的塑料凉鞋,长长的头发飘舞在午后凉爽的风里,石 晋来到她近前,她那蓄满秋水的双眸长久的注视着他那浮着青黑胡查儿的脸庞, 突然扑到石晋的怀里,扶在石晋的肩膀上无声的抽泣起来。   石晋站在空空的院落里,屋里出奇的静,只有风吹过院墙外的白桦树时发出 的沙沙声,接着他听见了丁小林的呜咽声,他知道娘走了。山坡上大部分野花都 已经开过了劲儿,只有几朵黄黄的雏菊依然在秋风里盛开着,石晋久久的跪在娘 的坟前,泪水无声的滑过他消瘦的脸颊。   吃晚饭的时候,村长告诉石晋,去年,有人检举马乡长行贿受贿和滥用职权, 上面下来人一查就是几个月,后来马乡长被撤了职,听说搞不好还要进监狱,变 成跛子的马建德也被收审了,大概也得判刑。石晋大口大口的嚼着馒头,然后一 口气喝下了一大碗菜汤,当他抹着嘴角的油的时候,村长已叼了他那长杆黄铜烟 斗,吧嗒吧嗒的抽了起来,烟雾缭绕中不住的喃喃道:“苍天有眼,苍天有眼 呐!”   这年,村中学重新改组了领导班子,丁小林在新校长的邀请下,又回到了她 原来的位子,她爹辞去了村长一职,每天傍晚都独自蹲在他爹娘和他老婆的坟前 抽上几袋烟。   新村长一上任便说村口的那座小山丘的石头最适合烧石灰,于是便不顾村里 老人的反对,没过几天便在石晋原来建窑的地方建起了烧石灰的窑,第二天便带 领一群年轻的小伙子买了炸药和雷管,第一炮便炸出了两条碗口粗的大蛇,一条 被炸成了肉泥,另一条受了伤窜进了山里,人们见它头上顶着褐色的冠子嘶嘶的 窜过来,包括新村长在内没人敢碰它。但这并没有阻止新村长的行动,山上的石 头还是被大块大块的开采下来,然后破成大小适中的石块,投进高十几米的窑里, 烧出白白的石灰来。通常每次点火放炮前都有几个手拿小红旗的人口里吹着哨儿 通知方圆一里内的村民赶快离开,这天老王挥着手里的旗子看着最后一个村民离 开采石场一里以外,便吹哨通知点火,放炮的人点了长长的炮药捻子便飞速跑开, 那老王本来躲在一棵几人粗的老柳树后面,但听着嘶嘶的响声,他便鬼使神差的 将头探出来,一声巨响后,他的下巴被飞速而来的石块掀进了河沟里,人们见血 从没了下巴的老王的上颚处汩汩的流着,他死的时候眼睛瞪得大大的,一脸的惊 惧,人们说他怕是见到大蛇了。   没过几天,刘秃子从十几米高的窑顶掉进了铺满石头的窑底摔成了肉泥,当 时和他一同在窑顶的李队长说,刘秃子好好的就突然望着窑底尖叫了起来,然后 就跳了下去。从那以后,在石灰厂干活的人渐渐少了,人们宁愿少赚点钱也不愿 意继续留在厂里干活了。而石晋却留了下来,因为他早就将自家的牛卖了,他不 能光靠山顶那稀疏的果林过活,他也想象其他的年轻人那样到城里去打工,但他 知道没人肯用一个坐过牢的农村人的,所以他只能留下来,而且还得加倍的干活。   连续加了几个夜班,石晋感觉身体有些吃不消了,清晨下班回家的路上,凛 冽的寒风吹得石晋那张裹满白灰的脸庞如同刀割般的痛,身上却着火般的热,他 虚弱的扶着木栅栏门,额头的上的白灰里沁出了细细的汗珠,他胡乱的在冰凉的 水里洗了一把脸便倒在炕上睡了起来。傍晚,石晋发起了高烧,并不住的咳着。   第二天是星期天,丁小林没有课,一大早便来找石晋,她见石晋烧得一踏糊 涂,被子都快被汗水沁透了,她便硬拉着他去村卫生所,大夫给他拍了片,然后 告诉他最好是拿着X光片去趟县传染病院。从县医院回来,石晋被确诊患上了肺 结核,路上丁小林一手提着一兜刚开的药,一手挽着石晋的胳膊,不住的抽泣着: “医生说你这病得注意休息,你不能上班了。”石晋默默的走着,并不吭声。 “你听见没有?”“俺没事。”“你还嘴硬,看你走路都没劲儿了,大冷天的还 冒汗呢。”说着边关切的盯着石晋边用手绢擦着他额头上的汗珠。   下午,丁小林从自习课上溜了出来,她见石晋家锁着门,便向石灰厂走去。 丁小林绕过石灰窑,果然在一大堆石灰后面看见石晋正汗水淋漓的推着一车石灰 向这边跑来,他一见到丁小林便傻了一样愣在那里,丁小林气呼呼的跑上来,站 在他前面抱怨的盯着他,他冲着她傻笑着,“俺没事,在家闲不住就跑来了。” 见她仍拿眼睛瞪着他,他便继续道:“俺真的没事了。”“还没事,你瞧你脑门 子上那汗!俺不管,你赶紧回家,否则俺去找村长!”说着便拉着石晋往家走去。   傍晚,丁小林用这个月的奖金买了一条鲤鱼和一些熟猪肉来到石晋家,吃过 晚饭,丁小林在厨房里刷碗,石晋边站在墙根看着她忙活着,边不住的佝偻着腰 咳嗽着。“石晋,你真的不能再累着了,俺爹说你这病得好好调养,要歇好还得 吃好。”见石晋额头上又冒出了汗,她便关切的走上来,将手在围裙上擦干,轻 轻的搭在他额头上,“烧吗?”“没事。”随即她又摸摸自己的额头,又将自己 的额头贴在他头上,她的呼吸均匀的喷洒在石晋脸上,石晋感觉到一股暖暖的气 流向自己扑来,他的呼吸变得沉重了,心在肚子里砰砰的跳个不停,他下意识的 将嘴滑到她小巧的唇边,她微微的闭上双眼,将唇慢慢迎向他的唇。突然石晋狠 狠的一甩头,转过身去双手抱着自己的头蹲在了地上。丁小林被他惊呆了,默默 的站在那,“你嫌弃俺?”“不,不,俺怕传染你。”石晋将头低得很低。丁小 林蹲下身来,默默的抚弄着他的头发,“俺不怕。”她盯着石晋,石晋躲着她的 眼神,“俺怕。”丁小林望着石晋,心里酸酸的,“石晋,俺有句话憋在心里很 久了……”石晋抬头望向她,丁小林迎着他的目光低低道:“你--你要是不嫌 弃俺--俺就照顾你一辈子--”说完红着脸将头低得低低的。沉默了半晌,石 晋低下了头,他心里乱了,他听到丁小林说出这句话时,他高兴极了,他又何尝 没想过呢,但是想想自己现在这个样子,娘跟着自己没过上一天的好日子便匆匆 走了,他怎么忍心再让自己所深爱的人跟自己吃苦呢?见石晋不吭声,丁小林默 默的站在那里好一会儿,然后缓缓的起身向门外走去,在院子里稍微停了一下, 然后飞快的冲进夜色里,他听见了她呜咽的声音回荡在夜空里,那声音如同一把 利刃插进他内心深处,随之而来便是死一样的静,他感觉那寂静就要将他淹没了, 他痛苦的咆哮着:“不,不,小林--俺不嫌弃你--永远都不会!”   春天,石晋的身体渐渐好了起来,但是村里的石灰厂由于效益不好,已经倒 闭了。他无聊的绕过那高高的裹满白灰的窑,向河边走去,暖暖的风吹得冰封的 河面开了化,晶莹的水滴沿着河床上的冰溜子滴答着融入闪光的河水里缓缓向山 谷里游去。石晋想起他爹活着的时候曾经告诉过他,他爹小时候,有一年寒冬, 抗联在山里打了胜仗,消灭了很多鬼子,开春儿的时候,爹和一群小伙伴们敲开 冰封的河面,便能看见一具具被水泡得发了胀的鬼子的尸体如同没毛的死猪一样 白不刺咧的浮在水面上,爹便和伙伴们争着用石子砸向那鬼子的尸体,伴着一声 声沉闷的“噗噗”声,孩子们高兴的嚷起来,“打鬼子呦!打鬼子呦!”不知不 觉中,石晋已缓缓的走上山坡,他来到爹娘的坟前,和躺在地下的爹娘说起了话, “爹娘,春天来了,儿子来看看你们,您二老在那边还好吧,儿子明天就要出远 门了,现在就跟你们道个别吧,等儿子赚钱回来再来看你们吧。”说着他跪在地 上磕了三个响头,便起身跨过那道浅浅的山沟,望见东面那个坟旁站着个熟悉的 身影,他轻轻的走上前去,丁小林发觉旁边来了人,便缓缓转过身来,见是石晋 先是惊讶的张了一下嘴,然后低了一下头,旋即用手捋了一下耳旁的头发,抬起 头来,眼光在石晋身上巡视了一圈,便默默的向山下走去,“小林,小林!”石 晋叫道。丁小林装作没听到继续向山下走去。   第二天一大早,石晋便打理好行囊,他默默的站在丁小林家虚掩的大门外, 在那徘徊了一阵,老村长在院子里看见了他,便道:“小子,怎么不进来?” “哦,哦。”石晋支吾着,“村长,俺是来跟您和小林道别的。”“哦?”老村 长皱着眉。“俺--俺要出去打工赚钱。”“哦,是这样。”老村长点着头。 “小林在屋里呢,小林--小林。”老村长向屋里喊着,见屋里没声,他叹着气, “哎,这丫头!”随即晃着头便要向屋里走去,“村长!”石晋突然叫道,“俺 --俺--”石晋鼓足了勇气道:“您替俺转告小林,俺永远都不会变,只要她 不嫌弃俺,等俺赚了钱回来一定娶她。”一口气说完便转身跑了出去。   屋里的丁小林躲在窗后,老村长和石晋的谈话一字不差的传到她的耳朵里, 泪水无声的滑落到她干裂的唇边,她哆嗦着冲出屋来,倚在大门边远远的望着石 晋那魁伟身子大步的向村口走去,她飞快的转身进屋迅速打开衣柜,翻出一个包 袱来将里面的衣物抖落到炕上,将包袱平铺在那,又从衣柜底下找出那双她早就 做好的布鞋,将它在怀里抱了一下,然后将两只布鞋口对口的压在一起,小心的 放在包袱里,又在另一个包袱里摸出500元钱来用手绢包好,一并裹在那包袱里, 然后紧紧的将那包袱抱在胸前,飞快的跑出家门。   “石晋,石晋!”山路上,石晋听见了那清脆的声音在背后叫着他的名字, 他呆呆的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当他转过身时,丁小林刚刚稳住脚步,脸色苍白, 大口的喘着气,胸脯剧烈的起伏着,双手抱着个包袱泪眼朦胧的站在那望着石晋 那倔强脸庞,石晋再也抑制不住自己,一把将她那单薄的身子紧紧的裹在自己怀 里,泪水滴落到丁小林那长长的秀发上,丁小林泣声道:“只要你不嫌弃俺,俺 等你回来,不管多久,俺一直等你。”“恩!俺一定回来,你等俺!”   石晋在县城里转悠了几天,没什么门路,人们知道他蹲过监狱,所以都不肯 用他。他想起狱里的一个朋友曾经告诉过他南方某市容易赚钱,他便乘上了南下 的列车。几天的舟车劳顿丝毫没有减轻他对这座城市的新奇感,满大街的车水马 龙,几十层高的大厦,令人眩目的霓虹,这一切都是他在梦里也不曾见过的,但 严酷的现实很快就使这种新奇感变得微不足道,它不再令石晋感到兴奋了,他很 快就从20元一天的“集中营”式的旅馆里搬了出来,几天来,他没有找到任何工 作,他肩上背着行李卷,拖着沉重的脚步,漫无边际的走在大街上,过往行人那 或好奇或讥讽的目光令石晋感到不自在,他有时真羡慕天桥底下那个年迈的乞丐, 人们对他的存在似乎早已习以为常,有好心的大娘偶尔扔下几个零钱,他仍旧在 树阴里打着盹,并不抬眼,也不道谢,对他来说活着就是上天对他的恩赐,他无 须感激任何人。石晋摸了摸自己的口袋想那钱盒里的钱远远多于自己兜里的,他 想此时的自己真的还不如一个乞丐,他只得苦笑着向前走去。   傍晚,石晋在街边吃了两个馒头,又就着水龙头喝了一肚子自来水。夜渐渐 深了,他拖着疲惫的身子徘徊在繁华的街道上,来往车辆的夜行灯刺得他眼睛发 花,转过一条街便清静了许多,这里没有太多的店铺,几家食杂店相继关了门, 最把头的一家仍亮着灯,石晋看见灯箱上几个红字“春天食杂店”,他在堆满各 式杂货的门前站了一会,一个五十岁左右的妇女正在里面清理货物,看见石晋, 便转过头道:“买点什么?”石晋刚想离开,没想到对方会开口问他,他犹豫了 一下,“俺不买,俺随便看看。”“哦。”那妇女冲着石晋和蔼的一笑便起身来 到屋外,边将门前装满杂货的箱子向屋里拖去,嘴里边喃喃着:“夜深了,该关 门了。”石晋看她很吃力的拖着两大箱矿泉水到门槛处便停住了,一只手扶在箱 子上,另一只手腾出来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他走上去,“俺帮你搬。”说着将 那两个大箱子抱在怀里几步便到了屋里,那妇女微笑道:“谢谢了,小伙子!还 得是年轻人呐,上年纪了,什么活也干不动喽。”石晋转身往外走的时候,那妇 女顺手抽出一瓶矿泉水塞到他手里,他拗不过,便先拿了,出来时,便放在了窗 台上。   往前走出没几步,便是一家二层楼的酒店,门前的霓虹时亮时暗的忽闪着, 明灭中依稀可见“仙客来酒家”几个大字,大厅里的灯光不太亮,角落里稀疏几 个客人仍酣醉在酒桌旁比比划划的嚷嚷着。石晋实在是走不动了,便在那酒店外 的窗台下将行李展开,躺在上面睡了过去,刚睡了不久,便被人推醒,他睁开朦 胧的睡眼,一个老头正哈着腰对着他:“醒醒,这不能睡觉,到别处去吧!” “恩,恩。”石晋应着便又闭上了眼,那老头又将他推醒,“嘿!嘿!醒醒,待 会儿经理来了就麻烦了,你可别连累我老头子呀!”石晋强打精神爬了起来,将 行李捆在肩上,便缓缓的向前走去。街上不知何时起了风,石晋没走出多远,便 掉下了雨点,那雨来得很急,冰凉的打在石晋的头上,他不禁打着寒战,赶忙将 行李抱在怀里,在雨里乱撞着找着避雨处,虽然满街的高楼大厦,石晋竟没有勇 气冲进任何一栋,那的确不属于他。街道拐角处有座公共厕所,大雨并没有阻挡 石晋的视线,他哆嗦着向那厕所跑去,里面果然没有雨,石晋依靠在墙角,怀里 紧紧抱着行李和丁小林给他的那个包袱,石晋知道那里有一双她亲手为他缝制的 新布鞋,他想,穿上它那一定很舒适,他将手伸进包袱里,他摸到了那柔软的布 面,他感觉到有一股暖暖气流传入体内,他将行李靠在身后,他又想起了保尔, 他真的困了……   石晋已经有两天没怎么吃东西了,他的胃部紧缩得难受,他蹒跚着向前走着, 在经过垃圾箱的时候,他下意识的向那黑糊糊的垃圾袋瞥去,他明显望见了那有 几个闪着漂亮金属光泽的有些瘪了的易拉罐,他知道那也许能换点钱,但他还是 犹豫着没能伸出手,当他慢吞吞的经过垃圾箱的时候,他开始后悔自己为什么就 那么轻易的走过去了,他的胃部又一阵紧缩,他还是停下来,转身回到垃圾箱那, 他在那至少找到了五、六个空易拉罐,并装进那个拣来的方便袋里,快速离开。 在另一个垃圾箱那,他又看到了同样漂亮的金属光泽,当他兴奋的伸出手的一刹 那,旁边不知何时伸出了一只黑糊糊、皱巴巴的手,石晋抬头望见一个同样黑糊 糊、皱巴巴的老头,正用迟疑的眼神直勾勾的望着那个易拉罐,然后慢慢的将哆 里哆嗦的手伸了过来,石晋迅速将手缩了回来,那老头颤颤巍巍的将那个易拉罐 塞进背后的破袋子里,然后继续专致的用他那混沌的眼神在垃圾箱内外搜寻着, 石晋犹豫了一下,还是将自己的几个易拉罐悄悄的放在垃圾箱旁边很显眼的地方 --以便那个老头能轻而易举的发现它们,然后起身大步的向前走去。   无意中,石晋又转到了“仙客来酒家”那条街,酒店门外堆着几个破纸箱, 纸箱周围散乱着几个空酒瓶和瘪了的空易拉罐,石晋已经饿得没有什么力气了, 他又看到了希望,他快速向纸箱那跑去,当他蹲在地上刚拣起一个易拉罐时,眼 前闪出了一双锃亮的皮鞋,石晋抬起头便望见一张油光闪亮的圆脸上一双小三角 眼正凶狠狠的盯着自己,“谁让你到这来拣东西的!”石晋听着那沙哑的嗓音有 些刺耳,但他顾不了那么多了,他想赶快拣起最后那几个就走,但当他的手抓到 最后一个易拉罐刚要往回拿的时候,那只皮鞋狠狠的踩上他的手背,石晋拼命将 手撤出来,那鞋底的铁掌将他的手划了长长的一条口子,血汩汩的从手背流下来, 那恶狠狠的眼光还在盯着石晋,“快给我滚!”那男子高声道。怒火迅速窜到石 晋的脑门,但马上又被他那无法忍受的胃痛压下去了,石晋缓缓起身,狠狠的咬 着牙,目不转睛的盯着那张圆脸,心里暗暗发誓:总有一天俺让这家酒店属于俺 石晋!石晋将流着血的手放到嘴边,吮吸着微甜的血液,缓缓的向前走去。路边 一个妇女拉住石晋往前走,嘴里不住喃喃着:“什么东西呀,净欺负乡下人。” 又望着石晋流血的手道:“别感染了,快到我那包一下吧。”石晋认出她是那 “春天食杂店”的老板娘,前面就是她的店,她拉着石晋来到里屋,然后迅速找 出纱布缠在石晋手上,石晋边道谢边往外走,刚到门口便觉着眼前一黑,差点晕 倒,老板娘拉住石晋,让他坐在板凳上,然后迅速冲了一大碗热牛奶,石晋一口 气便喝了下去,顿时觉得胃里暖暖的,他站起身来,望着她那和蔼的脸庞,石晋 想起了自己的娘,久违的泪水夺眶而出,他弯下腰冲着老板娘深深的鞠了一躬, “俺谢谢您了!”“快别客气。”她微笑着摆着手,“我看你象个老实人,是打 北边来的吧?”“恩。”“到这来寻亲?”“不,俺来找活干。”“哎,农村人 不容易呀。”老板娘叹息着。见石晋默默的低下了头,“你要是不嫌弃就留在我 这干吧,我家老头不在了,有个女儿在上大学,眼下这个店就靠我一个人忙活, 我年纪大了,进货的时候还真有些吃不消。”“可俺--俺什么也不懂。”“没 关系,慢慢学吧,再说也没什么的,你有力气就够了,我这供吃住,月底给你开 资。”“那俺--俺不要钱。”“傻小子。”老板娘微笑的拍着石晋的肩膀。 “您是俺的大恩人,俺还不知道怎么称呼您呢?”“叫我刘阿妈好了,别人都这 么叫的。”她仍微笑道。   食杂店后面有个存放货物的仓库,刘阿妈将仓库前面那一小间屋子清理出来 给石晋住,“我和女儿就住在后屋,她考上大学后住在学校宿舍,一个礼拜或半 个月才回来一次。哎,孩子大了。”她叹道。   石晋每天一大早便骑着三轮车到各个批发点进购刘阿妈写在纸条上的各式货 物,回来后顾不得休息一下便一头扎进仓库里,将各式货物分类别码放得整整齐 齐。   星期天的下午,石晋正将一箱新式饮品搬到门口,一个身穿白色牛仔短裙的 女孩,向店里走来,她不时眨着大大的眼睛盯着石晋看,石晋有些不自在,“你 --你买东西?”石晋慢吞吞道。“我?”那女孩伸出纤细的食指调皮的指着自 己的鼻尖咯咯的笑着。石晋见她大摇大摆的闯进里屋,便愣在那里。过了一会, 石晋听见她恶作剧似的大声的叫了声:“妈!”然后便咯咯的笑个不停,刘阿妈 嗔怪的拍着她的背,“死丫头,吓死我喽!”接着,石晋听见娘俩的笑声不时从 屋里传出来。   “我叫方婷,怎么称呼你?”刘阿妈的女儿冲着石晋伸出纤细的手,微笑的 盯着他。“俺叫石晋。”石晋犹豫着伸出大手刚一碰到她的手便触电似的缩了回 去。方婷哈哈的笑得几乎流出了眼泪。吃晚饭的时候,方婷便不住的逗石晋开口 说话,她觉得他的口音很好玩,他一说话她就在一旁笑个不停,有时候石晋就干 脆不吭声,她就不住的拿话激他,在一旁的刘阿妈看不过去了,“别拿你石晋哥 打趣,跟谁学的那么没有礼貌!”   石晋平时总是闲不住,实在没什么事可做的时候,他就跑到仓库里,将所有 的货物都重新归拢到一边,他就怕闷在那里有汗流不出来。   方婷得知电影院正放一部美国大片,临时找不到同学陪她去看,她又不想一 个人去看,便想起了石晋,她笑着想不知这个山里人可曾看过美国电影?于是便 跑回店里,“妈,那个呆子呢?”“谁?”“石晋呀。”“不许这么叫人!”刘 阿妈皱眉道。“好,不是呆子,是石--晋--哥,行了吧?”她故意拉长声音 道。“他在库里呢,你找他干什么?”“让他陪我看电影。”“哦,让他去走走 也好,他没事就在库里捣鼓那些货,也不嫌累,劝都劝不住呦。”   石晋实在拗不过方婷便被她拉了出来,方婷穿着白色的休闲短裤,蹦蹦跳跳 的走在前面,石晋耷拉着肩膀老远的跟在后头。“你倒是快点呀,一个大男人怎 么那么慢?”方婷站在路旁转身道。“哦。”石晋紧走几步赶了上来,他那脚步 一迈开便窜出了老远,一会方婷便被远远的落在了后面,“你怎么回事,让你快 点,也没让你跑呀,你倒是等我一下呀!”她在后面又嚷道。“哦。”石晋无奈 的放慢了脚步,一会工夫又落在方婷后面了,方婷觉着有这么个傻大个跟在自己 后面倒是蛮有趣的,便索性不再叫他,自顾自的在前面走着。石晋望着那窈窕的 身影想起了丁小林,不由得一阵心慌,不知她在千里之外怎么样了?   丁小林收到石晋的信时,高兴得几乎跳了起来,那时上课铃声刚刚响了,她 走到初三一班的教室门口时,收发室的王老头叫住了她,“丁老师,有你一封 信。”“哦,谢谢!”她双手正捧着一摞作业本,王老头便将那信放在作业本上 面,她一眼就认出了石晋的笔迹,她的心飞速的跳着,以至于整节课她都没有上 好,就盼着下课铃声早点响。下课后,她竟忘记了布置作业,便匆忙走出教室, 来不及回到办公室,边走着边看着信。   不到半年时间石晋已经基本上熟悉了日用杂货方面的行情,在刘阿妈帮助下 他开起了一家自己的杂货店,每天仍然骑着三轮车去进货。   一天,他在一处批发陶瓷品的市场看见有个六十多岁的老汉在以极其低廉的 价格处理一堆陶瓷碗碟,石晋蹲在地上仔细看了半天,那些碗碟做工还过得去, 虽然样式极其普通,但也不至于以这么低的价格出售,便上前询问那老汉,老汉 叹着气告诉他,这是他们厂里的积压货,前几天老板为了躲债而卷着厂里仅有的 一点钱跑掉了,厂里的几十个工人便只有将库里的这些货拿出来换点钱来糊口。 石晋买了一些碗碟便回到店里。   几天里,他转遍了本地大大小小十几个陶瓷批发点,他发现市面上尽是瓷制 餐具,光本地产的就有上百种,再加上外地进来的就更多了,而且有些外地货瓷 面细腻,样式新颖,价格也不贵,他想餐具这块市场应该趋于饱和了,但他却惊 喜的发现,市面上的陶瓷工艺品却不多见,偶尔有些不是做工粗糙就是缺乏创意。   晚上,石晋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第二天一大早便去了陶瓷批发市场, 他找到了那个老汉,要求去他们厂看看,老汉摇头道:“有什么好看的,要关门 了,工人们都快去要饭了!”在石晋的一再央求下,他还是带石晋去了建在郊外 的陶瓷厂,望着掩映在绿树丛里的红砖厂房和烧窑,石晋心里的一团火似乎又重 新点燃了,他兴奋的握着老汉的手道:“也许厂子还有救!”“哦?”那老汉将 信将疑的望着石晋,石晋激动的将几天来他的发现告诉了老汉,那老汉不无激动 的将石晋拉进厂里,厂房里几个工人正垂头丧气的蹲在地上发呆,老汉指着那几 个工人对石晋道:“他们可都是烧瓷的好手呦,只是没人领着他们干喽!”石晋 觉着体内一阵热血沸腾,“咱们手里有活还愁没饭吃?”工人们抬头望了他一眼 又低下了头,一个人叹气道:“没用的,你没见外面有多少瓷碗儿,不好销的。” “瓷碗不好卖,咱就做别的,俺在老家也烧过陶,大家要是不嫌弃俺,咱就一起 干,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儿的!”石晋将他来这的经历以及几天内对本地陶瓷市 场的研究发现一股脑的说了出来,大家眼睛里闪着光,上下打量着这个憨厚、黝 黑的乡下人,心里觉着暖暖的,仿佛重新找到了希望。那老汉激动道:“厂里剩 下这几十号工人也大多是外地人,也有好些是从乡下来的,我看你是个干实事儿 的人,你要是不嫌弃大伙,你就挑个头领着大家干吧!”“是呀,你就领着我们 干吧!”几个工人喊道。“俺--俺--”石晋心中又是一阵热血沸腾,“好!” 石晋一咬牙,“那我们大伙就一起干吧!”   石晋盘掉了杂货店,将自己所有的积蓄都拿到了厂里,工人们也都纷纷集了 资,石晋带领大家将库里积压的货物全部以低价处理了出去,然后重点转入生产 陶瓷工艺品。一段时间以来,人们常常看到石晋为了构思一个瓷瓶的样式而茶饭 不思,一蹲在泥水里就是几个小时,渐渐的他们已经烧出几十种花样的工艺品了。 但是市场销路一直不好,半年多时间过去了,有的工人又开始叹气了,但石晋还 是说服了工人们将厂里所剩的为数不多的资金拿出来参加了在本地举行的两年一 届的工艺品博览会,没想到参展的第一天就有好些厂商对他们的产品感兴趣,有 位台商当场就签了二十万元购货合同。   那是个不眠之夜,石晋喝了好些酒,但他没醉,他很清醒,他高兴得没法入 睡,就眼睁睁的看着太阳一点点的冲出地平线,红红的燃烧起来,如同那窑里的 炉火一样温暖。   石晋带领工人们日夜奋战了近两个月,他们终于如期交货了。但不知运输中 哪个环节出了错,有三分之一的货物到了台商手里竟成了一堆碎片,后经多方调 查证明是对方卸货不当造成的,对方由于一下子缺了三层的订货,一时急得团团 转。工人们都说,责任不在自己一方,反正钱已经到手了,本该好好歇歇了,但 石晋的心却放不下来,一想到台商那急切的心情,他便再也坐不住了,他动员工 人们将那三层货赶制出来,而且决定免费赔偿给台商,这下可惹恼了工人们,大 多数人都不赞成他。石晋激动道:“弟兄们,俺也和大伙一样,有谁愿意干这赔 本的事呢,但咱也得替人家想想呀,人家千里迢迢的就看好咱的货了,可货交到 人家手里缺了三层,人家钱一分也没少给咱,咱也不能太让人家失望了吧,都是 生意人吗,有谁容易呀!”说完,自己便钻就进厂房里干了起来,有十几个工人 也跟着干了起来,渐渐的一些走了的工人也纷纷回来了。   从那以后,厂里的定单渐渐多了起来,台湾的那家公司不但介绍了很多东南 亚的客户,而且还有几家欧美的大客户。面对庞大的定单,石晋不得不迅速扩大 生产规模,他大胆起用了部分文化程度较高的年轻人来作管理工作,又召集了一 批美术专业的毕业生专搞设计工作,他自己则主抓生产,这样他的企业迅速发展 起来,短短两、三年时间内,已经由一家几十人的小厂发展到拥有五家分厂近千 名职工企业了。   午后,石晋刚喝了两口茶,人事部许主任便敲门进来,“石总,有个女孩来 应聘……”“应征什么?”“她说她要应征秘书一职,而且还只应征总经理秘书 一职。”“哦?”“各方面条件都不错,人事部基本通过,可这最后一道关,还 得您来把呀?”“哈哈”石晋笑道:“你们比俺有学问,俺放心!”“那,那您 也得看看吧。”“好,叫她进来吧。”   石晋刚刚打开那简历正要看的时候, 方婷已经坐在石晋对面的椅子上了, 涂着淡淡口红的嘴角挂着青春而自信的笑容,现在的她的确比石晋印象中成熟了, 石晋记得去年,他让她来他们厂,她还微笑着摇着头,她说她也许会去的,但不 是现在,也不会是这样去。当方婷开口问好的时候,石晋才缓过神来,“俺没想 到是你。”“我说了我会来的,你瞧我现在不是来了,但我是凭实力进来的,你 是最后一关,你可不要给我开后门呦。”她微笑着。“哈哈,说哪里的话,你肯 来帮俺,俺求之不得。”   石晋将身子埋在车子后排那宽大舒适的皮座里,望着车窗外那一盏盏一闪即 过的明灭的路灯,他想起自己小时侯捉萤火虫的事,在他心目中那微弱的荧光远 胜过这五彩缤纷的霓虹,他想起自己已经两个多月没给丁小林写信了,这一段时 间他实在是太忙了,他想今晚无论如何也要给她写信了,他迫不及待的要告诉她 等他忙完了这一阵,他一定回去看她,他还要为村里的学校建新校舍呢!   车子稳稳的停在帝豪酒店门前,方婷远远的迎上来,“石总,快点,客人们 已经到了。”“哦,这么快?”“是呀,王经理已经陪他们在里边了。”灯火通 明的大包间里年轻的王经理已经在陪几个胖乎乎的台湾客户喝茶了。照例寒暄几 句后,那几个胖家伙便不时盯着方婷身上看,菜上来后,石晋便陪他们喝了几杯, 那最胖的黄老板便提起杯来要和方婷喝,方婷勉强喝了两杯后,脸上已见了红, 当那刘老板举起杯时,方婷面有难色道:“对不起,我真的不能再喝了。”“哦? 方小姐看不起我?”“哪里会呢,我真的不能再喝了。”方婷晃着头,用眼睛的 余光看了一眼旁边的石晋,石晋笑着接过她手里的杯,“刘老板别见怪,女孩子 会喝什么酒,这杯俺陪你干。”说着一扬脖,将一大杯酒一干而尽,那刘老板拉 长了脸,不情愿的抿了一口酒,便悻悻的坐了下来。石晋和黄老板交谈的时候, 刘老板不怀好意的盯着方婷,“方小姐,我看你还是挺精明的,通常象你这样既 年轻又聪明的女孩子是很有前途的啊?”方婷感觉他那臃肿的手不知何时已划到 自己的大腿上,她脸上一阵不自在,她想起身躲开,但见石晋和那黄老板正谈到 关键处,她不想因为自己而砸了这桩不小的生意,便故作镇静的坐在那,只是用 眼睛瞪着刘老板,刘老板倒不以为然的眯起了眼睛,那手竟放肆起来,向方婷裙 子里伸去。方婷再也抑制不住胸中的怒火,迅速起身躲到一旁,大声道:“刘老 板,请你放尊重点!”那刘老板一时愣在了那,张着大嘴,半天说不出话来,大 家都被惊呆了,纷纷将目光投向他,他装作无辜的眨了眨眼,“怎么回事嘛,你 --你--”他指着方婷,又看了看石晋和王经理,“你们究竟是什么意思嘛?” 见大家仍莫名其妙的盯着他,他气急败坏道:“没有诚意就不要出来谈嘛,简直 是浪费时间!”说着站起身来就要走,石晋看了一眼站在旁边的方婷,她眼睛里 闪着委屈的泪花同时向石晋投来欠意的目光,石晋很清楚发生了什么,其实他早 就发现这几个台湾佬不怎么样,要不是一个老客户在中间搭桥,他是不会和这种 人做生意的,看着刘老板那无耻的嘴脸他不知怎么突然想起了马建德,于是便再 也抑制住心中的怒火,气愤的站了起来,冲着黄老板道:“既然这样,那就不必 多说了,我很忙,告辞了!”不等刘老板先走,便冲着方婷和王经理一摆手,抢 先冲出门,“咱们走!”   车里异常的闷,虽然石晋平时对人一向和蔼,但王经理还是小心道:“石总, 这可是为数不小的一批定单呀。”“哼!”石晋仍气呼呼道:“我最看不起这种 人!”沉默了一会,传出了方婷的抽泣声,“都是我不好,我不该--我不该惹 恼刘老板的。”“别哭了,你没有做错。”石晋道。   王经理下车后,石晋让司机送方婷回家,但方婷却执意不肯回家,她说想下 来走走,石晋没办法便只得陪她下了车,沿着长长的江畔向前没走出几步,石晋 见司机站在远处不住的打着哈欠,便走回到车旁,嘱咐他道:“不早了,你先开 车回去吧,我这近,几步就溜达回去了。”“那怎么行?”“没事,走吧。”石 晋拍着他的肩膀。“要不,要不我把车留给您,前边就是车站,我坐公汽回去很 方便的。”说着他把车钥匙塞到石晋手里,转身向车站跑去。   石晋这几天一直沉浸在这笔定单的压力下,夜风凉爽的抚面而过,他突然感 觉轻松了,好象根本就什么也没发生过,他使劲的舒展了一下身子,然后深深的 吐出一口气,然后望向旁边的方婷,“怎么?心情好点了吧,该放松放松了。” “可是--可是定单没有了呀。”“那又怎么样,我都放下了 ,你还放不下?” 沉默了一会,方婷突然道:“我想喝酒。”“哦?”石晋盯着她,“喝酒?” “对,有问题吗?”“没问题,走吧。”石晋向车那边指去,“我车里有啤酒。” “我知道,在后备箱里。”方婷狡黠的笑着。“我说怎么总少呢,你们这帮小鬼, 什么都瞒不过你们。”石晋开了一罐递给她,自己也开了一罐,喝了几口,“外 边有点凉,到车里喝?”“OK!”方婷轻快的钻进车里。   “你还记得你刚来时的样子吗?”“记得,俺这辈子都不会忘的。俺嗲、娘 都不在了,刘阿妈就是俺的亲娘。”“呵呵,我记得那时你傻傻的,真有意思。” 方婷不住的笑着。几罐啤酒下肚,石晋觉得有种飘忽的感觉,望着车里满是空易 拉罐,石晋傻笑着,“你知道在垃圾箱里拣易拉罐是什么感觉吗?”“不--不 知道。”方婷脸上泛起了红晕,“我--我没拣过呀。”她痴痴的笑着。“俺- -俺拣过。”“呵呵。”她仍笑着。“你--你笑俺?”“没有呀。”石晋望着 手背上那道长长的疤痕,猛喝了一口酒,然后放声大笑起来。方婷被他那痴狂的 笑声惊呆了,她下意识的伸出手来捂向他的嘴,“石--晋--哥,别笑了,别 --笑--了。”石晋那笑声突然僵住了,因为他明显感觉到那只纤手带着淡淡 的清香柔软的抚在他唇边,恍惚中他看见一张白净的脸庞生动的浮现在眼前,他 用力的抓住那只柔弱的手,那身子便软软的跌入他怀中,就在他的唇快要撞上她 的唇的时候,他的脑子“嗡”的一下,他看清楚了,那并不是他日夜思念的人, 他猛的僵住了,她却迎了上去,她那火热的唇肆无忌惮的压了上去,石晋被她的 举动惊住了,他很快就被她那缠绵的舌尖搅得热血沸腾了,她的手臂紧紧的缠住 他的肩膀,石晋试了几次都没能摆脱她,她的手已经解开他衬衫的纽扣,她的吻 深深印在他剧烈起伏的胸膛上,他就要沸腾了,他突然听见自己的内心深处有个 声音在呐喊,他不能这样!他使出自己最大的力气将方婷从自己身上推开,方婷 被他粗鲁的举动惊呆了,她失神的望着石晋,似乎一下子从天堂掉进了冰冷的湖 里,嘴里喃喃道:“为什么?为什么?”石晋大口大口的喘着气,“俺不能,俺 不能,俺心里早就有别人了。”她沉默了半晌,“我知道,可我并不在乎,我并 不要求你怎么样,我--我只希望你别拒绝我。”她的纤手又抚上了他宽阔的臂 膀,“不,俺不能这样!”石晋咆哮着推开她,撞开车门,冲进了夜色里。   一连几天,方婷都没来上班,石晋让许主任去她家里看看。许主任回来说, 她妈告诉他方婷出门了,说是去云南散心了。傍晚,石晋去刘阿妈的店里看望刘 阿妈,出来时当车子路过那家叫“仙客来”的酒店时,石晋看见玻璃橱窗上白纸 黑字的写着:本店低价转让,有意者请到二楼具体面谈。石晋让司机开慢点,他 将车窗摇到最低,将头探出去,见那楼上一片漆黑,他用自己的左手轻轻的摩挲 着右手背上那道长长的疤痕,嘴角闪出一丝异样的笑。   三天后,石晋顺利的以极低的价格盘下了“仙客来酒家”,签完合同后,当 那圆脸、三角眼的老板和石晋握手的时候,石晋紧紧的抓住了他的肥手,他清楚 的看到石晋手背上那道长长的疤痕在阳光下闪着光泽,他突然觉得眼前这个黝黑 的男人有些眼熟,石晋恰如其时的咧开他那倔强的唇,露出一排银亮整齐的牙齿, 微笑道:“久违了!”那胖老板慌忙挣脱手臂,讪讪的笑着,逃命似的跑开了, 嘴里喃喃叹道:“哎!风水轮流转!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呀!”   圣诞节前,石晋收到了一张从国外寄来的明信片,方婷告诉问他有没有想她? 她说她在昆明认识了一个画家,并随他去了法国,她最后说希望能有机会再见到 他。   这一年,石晋带领企业成功的实现了跨省经营的尝试,分公司的数目已增至 十家。他在给丁小林的信里兴奋的向她倾述着他内心的喜悦,他说他在做最后的 努力,等最后一家公司基本上轨道后,最晚不超过今年中秋他就可以回家了,他 问她有没有准备好做他的新娘?   看着石晋的信,丁小林的眼泪象断了线了的珍珠一样晶莹的滚落到嘴边。一 个星期天的午后,丁小林她爹又去坟上了,丁小林便又捧出石晋的信一遍接一遍 的看着,每看一遍都要痴痴的笑半晌。最后她突然兴奋的跑进屋里,将那袭大红 的旗袍穿在身上,在那嵌着一面很大的镜子的梨木衣柜前,轻盈的舞动起来,她 惊奇的发现自己的皮肤在那火红丝质面料的映衬下,是那么的晶莹剔透,随着她 轻盈的舞步,房间里生起了习习凉风,一群粉蝶翩翩而至,久久盘旋在窗前,丁 小林听见了后院角落里那丛百合绽放时发出轻微的簌簌声。   暑假前,丁小林以她优秀的教学工作第三次被评为全乡的优秀教师,她并不 满足于目前自己所取得的成绩,她知道远方的石晋比自己做得更好,她要加倍的 努力,她一想到这儿内心便充实起来,现在对她而言,生活中的每一天都变得无 比的鲜活生动起来。   中秋节的前三天丁小林收到了石晋的信,得知他已经起程了,不出意外的话, 中秋节清晨应该就到家了。丁小林兴奋的整夜没合眼,一头扎进厨房里哼着小调 开始打石晋爱吃的枣泥馅的月饼,当她将那刻着龙凤成祥图案的模子摁到月饼上 的时候,她痴痴的笑出了声。   中秋前一天,学校组织同学们秋游,丁小林早早起来,将早就准备好的各种 鲜果和各式月饼装进碟子里放在厨房里的阴凉处,专等明晚赏月时享用。准备停 当后,她又另装了一兜好吃的东西给那几个家境不好的学生带去吃,这是她每年 秋游时养成的习惯。   孩子们进山之前,山谷里出奇的静,丁小林知道最静的时候甚至能听见地下 蚂蚁吵架的声音和野百合花簌簌开放的声音。那粗心的胖妞跌进涨了水的河里时 的喊叫声惊呆了孩子们……孩子们谁也没看清丁小林是怎么扑到水里去的,他们 只记得她使劲的将胖妞推上了岸,自己却象一朵莲花一样缓缓沉入河底。当男老 师们闻讯赶到时,孩子们争着抢着哭述着,有的说她是象蝴蝶一样飞走了,有的 说她划着小船儿轻轻的向河的下游荡去,脸庞还挂着微笑……   夜里天气闷得出奇,清晨,满是乌云的天低下飘起了浠浠沥沥的秋雨。下了 一整天的雨终于在日暮时分安静了下来,但灰暗的天幕里仍浮着几朵大片的暗云, 稀疏的星光便从那暗云间的缝隙里钻出来,仿佛都迫不及待的想看一眼这雨后山 村的中秋夜色。各家院落里便陆续燃起通明的灯火来,各式木桌便摆在院落当中, 上面排开各式果盘、月饼,窗台上还燃起香烛,月宫里那娇羞的嫦娥仙子便在烟 雾缭绕中拨开乌云将她那柔情万种化作皎洁的月光撒拨到人间。   石晋脚上穿着丁小林为他缝制的新布鞋,沿着撒满月影的溪流向山谷里走去, 在那片松林外,他停了下来,将身子伏在黛色的河面,双手捧起一把微凉的河水, 淋向自己头顶,望着河面那点点银光,他知道那是丁小林的泪痕正凉爽的滑过他 的肌肤……   春天,学校里传出机器的轰鸣声,石晋知道他投资建的新校舍已经破土动工 了,他长久的伫立在院墙底下的那扇半开着的窗前,他仿佛又听见那里传出了丁 小林那泉水叮咚的声音。   初夏,当石晋再一次回到山村的时候,丁小林他爹已搬进山脚下那座青石屋 里了,他每天都到山坡上陪在自己亲人的身边,嘴里叼着那长杆黄铜烟斗,不时 吧嗒吧嗒的吐出丝丝清烟来。   石晋在丁小林床前的窗台上发现了那个叫“思念”的瓶子里插着一束干枯了 的野百合,他抱了那瓶子在山谷里重新灌满一整瓶清凉的山泉,采来一束绽开了 一半的吐着橘黄色花蕾的野百合插进瓶里,将她小心翼翼的安放在丁小林那洁白 的理石碑前,他知道自己这一生再也做不出这样的瓶子了……   山坡上飘起一阵清凉的风,那漫山遍野的知名的和不知名的花朵便都轻盈的 摇摆起来。下山的时候,石晋想起去年冬天他在南方看到的瑞雪中的梅花,于是 嘴里便喃喃道:“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丛中笑,她在丛中笑……”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1.dyndns.org)(xys888.dyndns.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