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1.dyndns.org)(xys888.dyndns.org)◇◇   圩尾街少年   何葆国   1   老爸被人从家里抓走的那个夜晚,留给庄文革的记忆特别深刻。大约9点半, 庄文革和他妈睡下不久,他直到那年仍和他妈睡同一张眠床,即使老爸回来也不 例外(老爸一直忙着革命,回来睡觉的次数越来越少)。门上突然响起一阵凶狠 的踢打声,那气氛就象庄文革他妈所熟悉的半夜抄家,她想他们一定是搞错了。 “做啥货?”她喊了一声。“免问,给我老实点!”门外传来粗暴的回答,接着, 哐当一声,门被踢开了。庄文革他妈听到许多杂沓的脚步声象雷一样滚过天井, 跃上了通廊。“谁啊?”她急忙披上一件外衣,打开房门,看见了几张很面生的 脸。“庄青山呢!”有个领头的粗声问道。两个人挤进房里,动作利落地掀翻被 子,只看见一个刚刚尿床惊醒过来的儿童。那时阵,庄文革正在做一个梦,一群 日本兵象电影《地雷战》那样,踩着很响的脚步向家里走来,他兴奋地一扯地雷 的线,轰隆一声,一泡热尿喷射而出,接着他就醒了。他懵懂地看着家里的突变, 陌生人的出现使他感到害臊。“干你佬!你在消毁罪证!”庄文革听见一声怒喝, 接着就听见一阵拳头擂击身体的声音从厢房传来,好象棍子敲打棉被一样,声音 很沉闷。“带走!隔离审查!”有个粗嗓门说。庄文革从床上昂起头,象鸭子一 样抻长着,想看看发生了什么事,尿湿的裤子使他不敢下床。老爸被人推搡着走 过来,晦暗的脸在房门前晃了一下,接着就被按下脑袋。庄文革看见妈索索发抖, 全身的胖肉好象要往下掉。“带走!”那个粗嗓门说。两个人押着老爸,把他推 下了天井。“你们……”庄文革看见妈的声音象受伤的小鸟,刚刚飞出嘴巴就跌 死在地上。整座老厝静了下来,整条圩尾街也恢复了夜晚的寂寥。“爸安怎啦?” 庄文革张大惶恐的眼睛问道。“你爸……”妈呆愣愣说不出来。她是个没心计的 家庭妇女(按圩尾街人的说法,因此才长得那样胖),对丈夫的事懂得很少,不 过她知道丈夫得势,家里跟着风光,这回丈夫出事,家里肯定也有苦受了。“爸 安怎啦?”庄文革的二姐庄美英从隔壁房里走过来,满脸是困倦的睡意。“你真 会睡!你老爸被人抓走了,你还睡得象猪一样!”妈瞪着眼说,把一腔火气发泄 在女儿身上。“安怎被抓走?我躺在床上好怕,都不敢起来……”庄美英眼光直 直地看着妈,然后又转到弟弟脸上。庄文革发现姐姐的眼光很蠢,她身上的衬衫 有两只钮扣没扣,隐约露出了内衣和乳房的形状。“去啦去睡啦,等你老爸吃了 花生米,你再起床跟着去收尸!”妈用尽了全身胖肉里的力气说,胸前两只大奶 一起一伏,让庄文革看呆了。庄美英嘟嘟哝哝回到隔壁房间睡觉。妈对庄文革说: “睡啦!”然后把电灯拉掉了。   庄文革在黑暗中睡意全消,裤裆间一片尿渍,浸得他全身发痒。妈的鼾声很 快又响了起来。他感受到妈两只大奶的震波,一圈一圈向他扩散。庄文革全身由 痒而麻,他忍不住伸出右手,轻轻搁在妈的一只奶上。妈没有任何反应,他的手 就悄悄加了劲。庄文革全身由麻而烫,象冒起了一股细火,把他裤裆间的尿渍一 点一点地烘干。他的手更加放肆了,从一只手奶移到另一只奶,全身也由烫而 酥……   这个夜晚留给庄文革的是一些惶恐,更多的是充满刺激性的愉悦。他老爸被 抓走后,很快就上了批斗大会。有一次,我们圩尾街小学组织了全体师生参加大 会。那是在东方红广场,一万多人黑压压坐在水泥地上,象一群鸟。口号声此起 彼伏,几乎要把天震破了。喊到激动处,全场齐刷刷地起立,向上挥起拳头,那 气势犹如万炮轰鸣。庄文革第一次看到这么大的场面,而且自己参与其中,不禁 感到一种莫名的兴奋。他看见许多五花大绑的人被军人押上木台,他们象出场表 演一样,主次有别地按顺序被押上来。广场上的人轰地全站起来了,口号声惊天 动地。我们圩尾街小学坐的位子比较靠前,本来可以清楚看见木台上的情形,但 是几个老师把庄文革的视线挡住了。他一边拼力地在老师的腿缝间钻着,一边潦 草地跟着呼喊口号:   打倒四人帮!   彻底清算四人帮在我县代理人的滔天罪行!   坚决拥护英明领袖华主席!   庄文革从老师的腿间钻了过去,他一览无余地看见木台上站着一排犯人,一 律光头、大绑、胸前吊块木牌。庄文革好不容易辩认出第八个人是老爸,没错, 是老爸,但是他心里并有什么特殊的感觉,好象是看着陌生人。老爸一副犯人相, 使他觉得老爸再也不能对他凶巴巴的动不动就拳打脚踢,心里不由生出一种阴毒 的快意。有个穿制服的人在台上宣读什么,他用的是普通话,庄文革听得很费劲, 而且他的声音常常被口号打断、吞没。老爸往前走了一步,庄文革知道是说到老 爸了,他只听到、听懂一些零星的词,“反革命犯庄青山……四人帮在我县的爪 牙和打手……手段恶劣罪行极大……认罪态度较好……从宽……有期徒刑二十 年!”   那是粉碎四人帮后,马铺县召开的第一次宣判大会。一散会,我们就全都知 道黑皮也就是庄文革的老爸被关进监狱了。本来,在学校里在圩尾街,我们多少 都有点怕庄文革,至少是不敢惹他。那天散会回家,我们踏上圩尾街,看见庄文 革走在前边,看起来懒懒散散的。宋天才建议说:“我们也去批斗黑皮,好不 好?”“好!”马卫东立即响应。我也想说好,但是魏永生先说了。他说:“算 了,不要。”“把他抓来批斗,很过瘾啊。”宋天才口沫飞溅地说,他朝庄文革 背影大声喊道:“干你佬黑皮!”   2   宋天才小名乞阿,生于1967年的春节那一天。他奶奶说:“你真会算,专门 挑了今天来人间乞吃。”所以宋天才从小就被叫作乞阿。他老爸老梭是个无业游 民,靠赌博养家糊口,那时阵在马铺是很有名的,后来第一批干了个体,发了小 财,这是后话了。   自从那次宣判大会之后,宋天才一直寻思着批斗庄文革。有一天放学,宋天 才和马卫东躲在巷口的福德正神庙后面,等庄文革晃荡着书包走近了,两人猛地 冲出来,大喊一声:“黑皮!”   庄文革吓一大跳,不由往后倒退了几步。   宋天才一把抓住他的衣领说:“你老爸被关进监狱啦。”   “叫我们爸。”马卫东走上来说。   “我才不做他爸,”宋天才对马卫东说,“他爸被关进监狱了。”   “你们要做啥货?”庄文革扭着身子挣脱着,声音里显得有些害怕。   “叫我们阿公。”马卫东说。   “他阿公早就死了。”宋天才说。   宋天才觉得马卫东这个人很讨厌,当人家的阿公有什么意思呢?他说:“我 才不做他阿公,要做你到坟地里去做。”   庄文革看宋天才只顾说话,用力地一扭身,捧起书包向他下巴一摔,然后狗 追在后头一样,没命地跑了。   “你……跑不去!黑皮!”宋天才顿脚喊道,他生气地责问马卫东,“你安 怎不追?”   “追不上了。”马卫东说,“明日叫他吃屎。”   第二天上午放学时,宋天才和马卫东再一次成功地堵住了庄文革。下课钟一 敲,各间教室逃难样涌出学生,没多久学校就空寂得象荒地了。那天庄文革是值 日生,值日生要负责关门上锁,所以他并不急于收拾课本。正当他在关教室门的 时阵,没想到宋天才和马卫东调头跑了回来,他们一人拿下他握着锁头的手,一 人把他推到虚掩的门上。就这样,庄文革用后背把门撞开了,他没站稳,一屁股 跌坐在地上。   “你昨日骂我是不是?”宋天才象法官样审问他。   “没。”庄文革噘着嘴说。   “你有!”马卫东说。   “今日要叫你吃屎!”宋天才说。   “我报告老师……”庄文革说着,从地上爬起来。但是宋天才和马卫东扑了 上去把他死死压在了上面。   “你敢报告老师!”宋天才威胁说。   庄文革两脚乱踢,几下踢到了马卫东。马卫东对宋天才说:“你快按住他的 脚!”   宋天才两手抱住庄文革的脚,脚步底在他怀里踹了几下,但是他咬紧牙根, 没有放手也没有倒退,对马卫东说:“快把屎塞进他嘴巴!”   马卫东的书包里装着一包纸包的屎,他正用两手抓着庄文革的两手,焦急地 说:“我没有三只手啊。”   “你真饭桶。”宋天才说。   “哎哟!哎哟!”庄文革杀猪样叫着。   这时阵,一个人从教室门前的围墙上跳了下来。马卫东眼睛一亮,叫道: “阿德!”   那是初中生苏立德,他家住在小学旁边,天天翻过围墙溜一溜。他看见两个 人抓着一个人,好象要把他甩出去一样,很感兴趣,小跑了过来,说:“你们造 反啊?”   “阿德,黑皮经常骂你!”马卫东说。   庄文革仰视着苏立德,觉得他象一座铁塔,铁塔一点一点向他倾斜下来,使 他紧张得快要哭出来了。   “哼哼哼,”苏立德冷笑几声,又直起了身子。   “他骂你,给他吃屎!”马卫东说,“我书包里有一包屎。”   苏立德觉得马卫东他们到底还是小学生,只到玩屎这一档次,自己应该教他 们几招。他蹲下身,用指导的口气说:“你们抓死他啊。”   “不要,不要……”庄文革在地上翻腾着,但是四肢都被抓死了,怎么也扳 不过身子。   苏立德很熟练地解开他的皮带,拉下他的长裤,再拉下他的短裤。宋天才和 马卫东同时惊叫起来,他们发现庄文革两腿间的小鸟低垂着,上边长出一圈淡淡 的黑毛。   “发育还很早啊,”苏立德咧嘴笑着,他伸手握住庄文革的小鸟,上下左右 地揉弄。   “翘起来了,翘起来了!”宋天才惊奇地叫道,庄文革的脚在他手里不再乱 踢了,变得象兔子一样温顺,他觉得很奇怪,庄文革一点也不反抗,反而是在享 受一样。   马卫东也同样感到困惑不解,他因为大腿上发痒,腾出右手抓了几下,可是 庄文革并不趁机挣脱,他干脆把左手也松开了。   就这样,庄文革象死鱼一样躺在地上,任由苏立德玩弄着他的小鸟。忽然, 庄文革哎哟叫了一声,他的小鸟喷射出尿水样的白色液体,一股腥味立即散发开 来,象棍子样有力地敲打着大家的鼻子。宋天才和马卫东大惊失色,以为出了大 事,慌忙争抢着跑了。苏立德也吓了一跳,他多少知道一点那是啥货物件,但他 没想到,居然把庄文革弄出来了,这可是不得了的事,他起身也跑了。   3   1979年6月,我们小学毕业。   这一年,马铺县全面恢复了初中考试录取制度。我们班29人参加考试,结果 只有我和魏永生考上一中,庄文革、马卫东和黄红霞等17人考上新创办的城关中 学,还有几个人象宋天才等等,则什么也考不上。   接到录取通知书那天,我去找魏永生商量结伴到一中报名的事。魏永生家是 圩尾街最破落的老厝,家里只有他和他阿嬷白毛蕊两个人,这曾经使我整个少年 时代都深感迷惑。后来我才知道,魏永生他老爸原来是漳州糖厂的工人,他三岁 那年,他老爸在漳州一次武斗中不幸吃了流弹,当场毙命,他妈没多久就扔下他, 改嫁到北方去了。这样,魏永生从小便和他阿嬷白毛蕊相依为命。我至今不知道 白毛蕊是不是他阿嬷的姓名,可能只是一种形象的叫法。她满头白发,连眉毛也 是白的,白得耀眼,白得在黑夜里就象是灯光一样,有时你会觉得白成这样子, 白得真是有些吓人。实际上,白毛蕊是个很和善的老婆子,她的古道热肠在圩尾 街很有名。   那天,我在魏永生家门口叫了他几声。回应我的是白毛蕊,她扶着墙壁从房 间里走出来(她的腿好象是摔伤了),笑眉笑眼地说:“你找阿生有啥货事?快 进来坐吧,喝一杯茶。”   我问:“永生去哪了?我要找他。”   白毛蕊在满头白发的映衬下,发皱的脸也象是在闪亮。她说:“阿生出去捡 猪屎了。我叫他不要去,他偏偏要去。你进来等他一下。”   “不了。”我调头便走。   我真不知道魏永生考上一中了,居然去捡猪屎,这使我立即打消了过几天和 他结伴报名的念头。但是我们却在回家路上相遇了。   魏永生一手提着一只猪屎蓝子,里面满满的是猪屎,另一手拿着一把竹子做 的屎夹子。他远远看到我,就对我笑了。我不好意思避开,只好强忍着走上去。 他那满蓝的猪屎散发着浓烈的臭气,几乎要让我晕倒。我不得不捏着鼻孔和他说 话:“你收到通知书没有?”   魏永生有些不好意思,把猪屎蓝子搁到前边几步远的地方,然后告诉我说: “我不念了。”   “你安怎不念了?”我吃了一惊,捏鼻孔的手不由松开。   “我想捡猪屎,卖给农民做蘑菇。”魏永生的声音变得很小,“我阿嬷腿摔 断了。”   4   月光从低斜的窗户照进来,象水一样漂在房间的地上,显得有些幽清。   房间里有两张床,老式大床上是白毛蕊,几张木板架在两条长凳上搭成的木 板床上是魏永生。半夜里,白毛蕊摔坏的腿又一阵阵抽痛起来,好象有一只刀子 在里面乱砍乱劈,她强忍着,不敢哼出声,因为她听见魏永生在对面床上一遍遍 翻着身子,生怕惊扰了他。可是白毛蕊想起了一些事,还是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阿嬷,你安怎?又痛了?”魏永生支起身子,关切地问。   “不痛,早就不痛了,”白毛蕊说,“阿生,你睡吧。”   “我睡不着,”   “别七想八想,闭上眼睛就能睡着。”   “我睡不着。”   “不要想睡不着,阿生,眼睛闭紧紧,不要想睡不着就能睡着了。”   “就是睡不着。”   “你想太多了,啥货也不要想。”   “我啥货也没想,就是睡不着。”   白毛蕊不再说了,一阵抽痛象煮开的水一样叫起来,她咬紧牙,牙齿咬得快 要蹦断了。   “我睡不着,干脆起来捡猪屎发了。”魏永生说着,从床上一跃而起。   “天还没光……”白毛蕊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   “反正睡不着。”魏永生说,他穿上外衣长裤,“今日要多捡一些,岩前那 边要买很多。”   “阿生……”白毛蕊艰难地摆了一下手,但是魏永生已经开门出去了,他到 隔壁放杂物、尿桶的空房拉了一泡尿,然后走过狭窄的天井,打开老厝的老木门, 发出一阵咿呀呀的长响。   天还是灰朦朦的,地上淡淡的光亮,象是撕碎的纸片。魏永生从厝角拿了猪 屎蓝子和屎夹子,向圩尾街的深处走去。   街上一堆一堆的猪屎,象布满地雷一样,这是大白天人们惟恐避之不及的东 西,魏永生却如获至宝,他动作娴熟地张开屎夹子,把猪屎夹进蓝子,心里充满 着一种丰收的喜悦。走完圩尾街,捡满了一蓝子,魏永生提回去,倒进厝角的屎 桶。这时阵,天已放亮,街上有了人走动,家家户户传出刷锅、劈柴的声音。   魏永生提起空蓝子,朝顶街方向走去。太阳从水尖山上露出来了,阳光撒在 他身上,象是给他瘦弱的身子披上一件金色的薄衣。   顶街和圩尾街一样也是条老街,两边的旧房子高低不平,占街搭盖的灶房和 猪圈把整条街弄得曲曲折折,好象迷宫一样。街上没有猪屎,只有一些猪屎的痕 迹,看来有人捡过一遍了,魏永生并不气馁,眼睛在角落四处扫描,鼻子也在空 气中寻找那种熟悉而喜欢的臭味。   走过许多座猪圈,可惜里面的猪屎也被捡完了,魏永生还在几座猪圈边上等 过一阵子,那些猪用愚蠢善良的眼光看着他,却不肯为他奉献一泡大便。魏永生 只好走了。他终于发现一座猪圈有几颗大便,还有一头猪正张开肛门准备出恭。 他欣喜地跳进猪圈里,用屎夹子轻轻打了几下那头猪,它很配合地把屎拉进了魏 永生的蓝子里。   魏永生小有收获,翻墙跳出了猪圈。他双脚步刚落地,就一眼看见了小学的 同学黄红霞,她手里拿着一把烂菜叶,正朝猪圈走来。魏永生想避开,但是已经 来不及了。因为黄红霞也看见了他,而且立即瞪大眼睛,露出一种非常惊讶的表 情。如果他转身跑掉,她恐怕都会惊叫起来,那就更令人难堪了,所以魏永生只 好硬着头皮站在那里,两腿微微颤抖,心里充满一种难于言说的羞愧。假如黄红 霞不是一个女孩子,假如黄红霞不是原来班上最水的女孩子,他可能就不会有这 种羞愧了。他觉得这样出现在黄红霞面前,真是一件很不好的事情。   “魏永生,”黄红霞眨了一下眼,“你不是考上一中了?”   “我、没去念。”魏永生不敢看她,把头偏向一边。   “你在捡猪屎?”黄红霞说着,把手上的烂菜叶丢进他刚刚跳出来的猪圈里。   魏永生鼓起勇气,点了点头。   黄红霞没再说什么,他们当过五年同学,没说过一句话,今天已经说得够多 了。她默默转身走进家里。   魏永生抬起头,看了一眼她的背影,觉得她走路的样子有一种奇妙的风韵, 心里不由耸动了一下。这真是一种很古怪的感觉。   又提着满满一蓝子猪屎回来,魏永生提得手都有点痛了。他到厝角倒了猪屎, 朝手上吹了几口气,向门边走来,看到阿嬷坐在门槛上,用一种复杂的眼光看着 他。   “阿嬷,”   “阿生,你有啥货事瞒着阿嬷?”   魏永生摇摇头。   “真的?”   魏永生点点头。   “你说你没考上中学,我刚才安怎听人说你考上一中了?”   “阿嬷,你肯定听错了。”   “你别瞒我。”   “我……没瞒。”魏永生说着,从阿嬷身边跨过门槛,他不想就念书这件事 跟她说下去。想到念书,他眼圈就要发红了,这是不能让阿嬷看见的。   “阿生,你瞒我。”白毛蕊扶着门框,用了很大的力气站了起来。   魏永生走到灶台,拿起一只碗装饭。听到阿嬷的话时,他装饭的手停住了, 僵在了空中。   “你瞒我。”白毛蕊说。   魏永生的眼泪涌到眼眶边上,有一滴掉了出来,顺着他的脸颊缓缓流到了唇 上。他把它咽了下去,酸酸的,从心底一直往上酸起来。   “你真会瞒。”白毛蕊说。   “别讲啦!”魏永生尖声说道,声音里带出了哽咽。   白毛蕊扶着墙壁,颤颤巍巍地走到灶台,一手拉住魏永生的胳膊,还没说话, 眼泪就卟嗒卟嗒往下掉。“阿生,你要去念书,阿嬷把厝里能卖钱的都卖掉……”   “我不念,”魏永生咽了口气,“我早把通知书撕掉了。”   “阿生!”白毛蕊全身发抖,眼巴巴地盯着魏永生,“阿生,你的命安怎这 么苦?”   魏永生擦了一把泪,端起饭,走到房里唏哩呼噜地吃起来。他故意把声音弄 得很响,心里头气愤难平地想着:命?啥货是命?干你佬的命!   5   宋天才考中学时,语数两科只考了37分,结果哪里也没考上。他本来就不爱 念书,这下正中他的心意。从此宋天才每日在马铺的大街小巷神出鬼没,过着散 仙的悠闲日子。   有一天,宋天才的老爸老梭到别人家赌钱,路过安美市场时看见他无所事事 在那里逛荡,一把把他拉了过来,“安怎没去念书?”   “没考中,没书念了。”宋天才老实地说。   “没书念也好,省几个学费。”老梭说着就松开宋天才,自顾向前走去。   “爸,我跟你去学功夫。”宋天才紧紧跟了上去。   “啥货功夫?”   “赌博啊,我帮你挣大钱。”   “细囝赌啥货钱?去去去,”老梭回头朝他挥了几下拳头,“别狗追着屎一 样!”   宋天才感到很扫兴,踢踢哒哒走回圩尾街。他没地方好去。马铺那么小,再 偏僻的小巷他也走过了,觉得到处差不多,老房子、青石板路,还有走动的闲人, 整个马铺到处是昏昏欲睡的样子。宋天才在娘妈宫的门槛上坐了半天,看见一头 猪在前面拉了一泡大便,一个老货子干咳着走过。他靠在门上,迷迷糊糊睡着了, 做了一个梦,梦见有人揍他,猛地睁开眼,原来是马卫东在推他。   马卫东穿着一件格子衫,脸上做着社会青年很流行的拧眉头的表情。“喂, 你真会睡啊。”他俯着身子,用手掌拍了拍宋天才的脸。   “死蛇,你没去念书?”   “别叫我死蛇,叫我阿东。”马卫东认真地说。“走,我带你逛街。”   “谁要你带?去。”宋天才撇着嘴说,“这几个月,全马铺我都走过了,你 看我的脚步底,都起泡啦。”宋天才从人字拖鞋里伸出脚,朝马卫东翘起来。   “谁爱看你的臭脚?”马卫东偏过头去,也在门槛上坐下来,“喂,你知道 我现在那个班主任叫啥货吗?”   宋天才摇头。   “叫刘文采。”马卫东说着,就笑了起来,好象这是一件很好笑的事。   宋天才也是接受过教育的人,在他的知识里还有一个“恶霸地主刘文采和他 的收租院”,他顿时有了一些兴趣,问:“你们这个刘文采凶不凶啊?”   “凶个屁。”马卫东好象很失望地说,“是个女的。”   “女的?”宋天才也觉得没劲,就不再说下去了。他们于是望着青石路面发 呆。   “来,我教你一招,”马卫东忽然立起身,拉着宋天才向前走了几步,在一 块翘起了一头的青石板前蹲下来,用手把青石板撬起来,下面露出了一个小坑, “你找根竹子,把这个坑再挖深。”   宋天才走到路边,捡来了一根扫帚柄。马卫东就用它挖坑,把土一把一把地 掏上来。   “我知啦。”宋天才兴奋地说。   “有一堆牛屎就好了。”马卫东说。   “那边有猪屎。”   两人挖好了坑,捡来一只还有把的破粪箕,然后把附近两堆猪屎运进坑里。 马卫东一边紧闭着呼吸,一边从口袋里掏出一张考卷,把它摊开放在坑上,然后 双手捧起土,轻轻洒在卷子上。他好象是精于此道的老手,动作很地道。   “把这块石板搬走。”马卫东直起身,对宋天才说。他好象很得意地笑了, “不知谁要衰了?”他们向圩尾街两头张望,盼望有人快快走过来。   终于看到了瘦源叔,马卫东和宋天才一阵激动,但他并没有一直走过来,转 身拐进别人家了。这时,前面有一个人走了过来,马卫东兴奋得耳朵都发红了, 拉着宋天才象鸟一样飞回娘妈宫的门槛上坐着。   来的人是苏立德的哥哥苏立学,他已经二十多岁了,从小就想念大学(所以 被改了名叫苏大学),但后来却到乡下插队,一插就是八年,前不久才回到圩尾 街。大家都发现他整个人变得怪怪的,眼光总是拉得很直,总是低着头走路,嘴 里象傻子一样喃喃自语,总是说一些令人莫明其妙的话。苏大学低着头走过来了, 嘴里象和尚念经一样念念有词,他突然一抬头,就看见马卫东和宋天才坐在娘妈 宫的门槛上,发出一声叹息,好象是在舞台上演戏一样开始念台词,“少壮不努 力,老在徒伤悲啊,空悲切,白了少年--”   头字还没有出口,苏大学就一脚踩进马卫东和宋天才设置的小陷井。马卫东 和宋天才从门槛上跳起来,大笑着扭着屁股做着鬼脸。   苏大学从坑洞里拔出脚,脚上和裤管粘满了猪屎,他的一张脸也难看得象是 粘满了猪屎,但是他并没有生气,只是很大度地摇着头,做一种很深的感叹。   6   庄文革上了几天学,就感到上学实在是一种令人非常厌恶的事情。老师在上 面讲课,他一个字也听不进去,好象脑袋里已经塞满许多东西,哪怕听进去一句 话就要胀破了。整整一年,他几乎都是晕晕糊糊趴在桌上睡过去的。   放署假发成绩单时,班主任刘文采告诉他,初二年再不努力,就把他留级。 庄文革心里说,那我就不念了。   上了初二年,庄文革还是老样子,一上课就头昏脑胀。有一天,他改变了一 年来保持的头朝右边睡觉的习惯,头朝向左边。这样一来,他就发现了一个新景 致。左边一组第三排坐着黄红霞,她没多久就要往上捋一下刘海,整束头发便柳 条一样轻轻飘荡起来。那乌黑的发丝撩得庄文革心头痒痒的,瞌睡也没有了,恨 不得把两只眼睛变成监视器,把黄红霞的一举一动一笑一颦尽收眼底。   这天晚上,庄文革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眼前老是晃动着黄红霞的身影。 突然就好象有一只无形的手抓起他的手,朝他的短裤里伸进去。从上中学开始, 他妈就清理出原来放杂物的闲房,让他单独一个人睡。房间的角落里放着一只大 尿桶,因为妈和二姐的房间都没有放尿桶,所以它便是全家三人公用的便器,这 样庄文革房间的门就不能关了。   手淫的感觉是很奇妙的。庄文革正手淫着,二姐庄美英突然提着裤子闯了进 来,迫不及待地褪下裤子,就蹲在尿桶上发出一阵哗哗啦啦的声音,好象一阵暴 雨。就在这动人心魄的声音里,庄文革的小鸟也射出了一股粘稠的白色液体。他 身子向上挺了一下,就熔化一般软了下来,很快睡意就象被单一样盖住了他。   庄文革醒来时,太阳光在窗台上一片闪烁。他想,他妈一定是手忙脚乱赶着 去做工(她在味精厂做临时工),忘了喊他起床,让他白白睡了一次懒觉。睡懒 觉真是一件很好的事情,庄文革舒服地伸了个懒腰,手从下身掠过,他意外地碰 到了耸立的小鸟,原来它站得这么直。   空气里有一股异味,它不是尿臊(庄文革对它几乎已经没有感觉了),而是 一种新鲜的腥味。庄文革想起来了,这就是昨晚小鸟里流出来的东西,流出来的 那一瞬间真是惊心动魄,一回想起来全身还不住地发抖。   “黑皮,你还没起床?”门边突然传来二姐庄美英的声音。   庄文革吓了一跳,只见庄美英一副刚刚从床上爬起来的样子,眼睛糊满了眼 屎,头发乱蓬蓬的,上穿男式短背心,下着一条宽松的花短裤。   “妈叫我喊你,我都忘了,”庄美英打着呵欠说,“快起来吧,睡猪。”   “才几点?”庄文革透过薄薄的蚊帐,眼光好象铁钉一样钉在庄美英的胸部 上,心里升起一股模糊的欲望,“你,你都还去上班。”   “我今日轮休。”庄美英说着,就走过来把庄文革的蚊帐掀起来,挂在钩子 上。   庄文革看见庄美英的胸前一阵晃颤,好象是一片水一样,他的心砰砰地狂跳 起来,心中那股模糊的欲望突然变得明确了。“姐……”庄文革含糊地咕哝一声, 好象有一个色鬼的魂附上他的身子,他突然从床上一跃而起,两只手猛烈地搂住 庄美英的身体。   庄美英尖叫一声,她还没来得及叫第二声,就被弟弟摁倒在床上了。庄文革 的动作是那样神速而有力,他压在二姐身上,拉过被子堵住了她的嘴巴。   十几分钟后,庄文革提着书包,惊慌失措跑出了圩尾街。一出街,他就不知 往哪里去了,脑袋里空空的,好象一个空洞,嗡嗡地回响着一种呻吟和哭泣混合 的声音。   那是二姐庄美英的呻吟和哭泣。庄文革知道自己出了事,而且是很大的一件 事。他记得二姐的乳房饱满而松软,开始象热包子一样,后来就变凉了,他还记 得小鸟射出东西时一点也没有昨晚的快感,只是一阵哆嗦。庄文革想,这下完蛋 了,二姐把事情告诉妈,妈把事情……   庄文革心慌意乱地朝顶街跑去,跑几步又折回来,拐进麦子街。他想,这下 完蛋了。恐惧好象一只爪子抓住了他的心,奔跑中的脚步一点一点慢下来了。   麦子街飘着酱油厂的气味,街上空寂无人,太阳光懒散无力地照在地上。庄 文革突然看见魏戽生提着一只猪屎蓝子,从一座猪圈的墙上跳下来,然后又向前 走去。庄文革想喊住他,问问他这事该怎么办,但转念一想,这么大的事,怎么 能问一个捡猪屎的?他干脆扭了头,朝顶街方向跑去。   出了顶街,庄文革便知道有个地方好去,那就是他和马卫东去过几次的黑石 潭。这时,那种恐惧好象一只手在他背上推了一下,他撒腿狂跑起来。   黑石潭在城外,是一口深不可测的潭,潭边布满大片大片的石头。庄文革跑 到黑石潭,心里的恐惧立即被幽黑发亮的潭水洗去了一半。他找到潭边那块又平 又宽的石头,松了一口气,躺了下来。黑石潭纹丝不动,潭面上倒映着天空模糊 的轮廓。庄文革歪头往下看了一眼黑石潭,没看见自己,只见一阵风掠过黑石潭, 撩起一痕一痕的水纹。庄文革眨了几下眼,他消耗太多了,感到一种很大的疲倦, 好象一片云雾一样把他包住了。不一阵子他就在石头上睡着了。   又一件重大的事情在他睡觉时发生了。   第二天,庄文革的尸体从潭里浮起来。许多人以为他是在潭里游水淹死的, 实际上,他是躺在潭边睡觉,不知不觉中翻身落潭而溺死。   7   正午的太阳光很强劲,把圩尾街照得一片耀眼。魏永生揉擦着眼从家里走出 来,白毛蕊虚弱无力的声音跟着他:“阿生,日头那么大,你也不睡一刻,出去 捡啥货啊……”   魏永生没说什么,他睡不着,就想上街捡猪屎。脚下的青石板好象刚出炉的 大饼,热气渗透他的塑料拖鞋,舌头样舔着他的脚底。魏永生从厝角拿起猪屎蓝 子,背后忽然传来一声吓唬:“嘿!”回头一看,原来是宋天才,打扮得很斯文 的样子,头戴白色太阳帽,上穿一件圆领汗衫,下穿一条牛仔短裤,脚步上是皮 凉鞋配白袜子。   “阿生,你还在捡猪屎?”宋天才说,“几年了?你也不嫌臭?”   “我现在一点也闻不到臭了。”魏永生定定看着脚下晃眼的青石板,“不捡 猪屎我还能干啥货?”   “干你佬!”宋天才骂了一句,就有口水飞溅到魏永生脸上,“世上活路万 千条,就看你想干不想干,你也没瘸脚拐手,捡猪屎能有鸟出息?”   魏永生低头不语。   “我们是老同学,我不帮你,谁来帮你?”宋天才拍了拍魏永生的肩膀说, “我老爸最近在搞烟生意,让他优惠价批给你一些,你可以在电影院门口摆个摊, 生意好的话,一天赚几十块没问题。”   “你说真的?”魏永生耸了一下鼻子。   “你晚上到我家找我,我马上给你烟,你明天就可以摆出去了。我现在有事, 你晚上8点来吧。”宋天才说着,就走了。   目送宋天才的背影,魏永生觉得自己的生活可能就要改变了。捡猪屎虽然可 以维持自己和阿嬷的日子,但这实在是无路可走的下策,现在宋天才向他许诺了 一个机会,他心里砰砰直跳,喘了一口粗气,放下手上的猪屎蓝子,然后迈着有 力的脚步向前走去。走着,走着,他的脚步越来越快,变成了奔跑。   晚上8点,魏永生准时去找宋天才。   宋天才正送一个手提空布袋的中年人走到门边,对他说:“实在不好意思, 下次一定给你留着。”“一定啊,别让我白走。”那人说。“一定一定。”宋天 才连声说,他转头看见魏永生,表情神秘地笑了一下。   “走私烟很抢手啊,”宋天才亲热地在魏永生肩膀上打了一下,“我都骗他 们说没货了。”   魏永生听得有些感动,连连点头,说:“实在感谢啊。”   “看你说哪去了?我们是老同学。走,马卫东也在里面。”宋天才说。   马卫东看见魏永生,满脸带笑说:“安怎?想改行了?”   魏永生点了一下头。   “我七说八说才说动了我老爸,给你们一人留5条,卖完交钱,够朋友吧?” 宋天才说着,从床底下拉出一只纸箱,打开来,全是码得整整齐齐的洋烟。   “这叫啥货?”魏永生问。   “希尔顿,美国烟。”马卫东说。   “按批发价给你们,一包算你们3块2,市面上5块也卖,5块5也卖,全看你 们的本事啦。”宋天才说。   魏永生心里算了一下,就当一包卖5块,便能赚1块8,5条能赚多少啊?90块! 整个月卖猪屎也不过80来块收入。他突然发现自己说话的声音变得有些颤抖: “5条多久能卖完?”   “不一定,好的一天就能卖五六条,最差也能卖一条吧。”宋天才说,“我 老爸昨晚连夜又到汕头去了,如果这次他拿回来的货多,就给你们一人8条,我 们都是兄弟朋友嘛。”   魏永生和马卫东提着装在塑料袋里的走私烟回家,分手时,马卫东问魏永生 烟架做多大的,魏永生反问啥货烟架。马卫东笑了笑说:“看来,你只懂得捡猪 屎。”   这句话令魏永生心里不快,但他立即想起别人卖烟的情形,烟都是摆在一种 分成一格格的薄形的木架上,幸好马卫东提醒,不然他还真忘了呢。   “我做了两个,一个比较小,就送给你。”马卫东说,“走吧,到我家去 拿。”   8   马卫东在东方红广场(1984年改名叫作人民广场)的宣传栏前卖了十几天的 走私烟,挣了五六百块钱,但他还是觉得太少了,而且也太慢了。有一天,他差 不多把烟卖完了,收起烟架,走到电影院门口,就把它搁在魏永生身边,说: “这个也送给你。”   “我不卖烟了。”马卫东接着说。   “那你要做啥货?”   “要做就做点大生意。”   马卫东很豪气地回答。然而做什么大生意,怎么做,他心里一点也没底,好 几天也想不出一个眉目。他妈看他好几天没出去卖烟,而且烟架子也不见了,就 在一天吃午饭时带着小心问他:“阿东,你是不是没卖烟了……”   “卖烟卖烟,那能有啥货出息?”马卫东凶巴巴地打断她,“我要做大生意, 你不懂别乱问。”   马卫东想是想着做大生意,每天都是睡懒觉时想着,想着想着,心里是很激 动,身上的血好象也要沸腾起来了,可就是不想起床,懒在床上翻来覆去。这一 天,马卫东在床上躺不住了,就翻身跳下床,一边整理着凌乱的衣衫,一边快步 走上圩尾街。快走到宋天才家门口时,眼前忽然穿过一个穿短裙的少女,马卫东 的眼睛亮了一下。   “苏菜美。”他试着叫了一声。   苏菜美回过头来。果然是苏立德的妹妹苏菜美,她笑吟吟地说:“是你啊, 马卫东,你在做啥货?”   “我没做啥货,”马卫东说,“我是圩尾街散仙。”   “做散仙好啊,又有钱又轻松啊。”苏菜美带着一种娇嗔做作的腔调说。   “轻松是轻松,可是没钱啊。”马卫东向她摊了摊手。   “你别讲没钱,我又没叫你请客。”苏菜美哼哼笑着。   “不过请客还是请得起的,”马卫东突然觉得心跳加快,全身发烫,“你想 喝啤酒,还是看电影……”   “都要!”苏菜美爽快地说,露出一排白白的牙齿和红红的牙肉。   晚上七点半,马卫东穿戴整齐,做贼样溜出了圩尾街。他大步走到电影院出 口处,装做没事地在那里徘徊。他一方面觉得紧张,一方面又自我安慰这没啥货 大不了,就这样走来走去东张西望。   天色已暗,路灯很昏黄,过往的行人影影晃晃,面容和表情都显得模糊糊的。 马卫东忍不住掏出口袋里的电子表看了一下,七点五十八分!他心里好象有一面 锣鼓咚咚敲了两下,他们约定的时间是八点,也就是说苏菜美快要出现了。马卫 东伸长脖子朝前望着,眼睛象探照灯一样瞄着路口。   “喂。”背后突然一声叫喊。   马卫东吓了一跳,一看却是苏菜美,她是从另一个方向来的。   “我还以为……”马卫东心里松了一口气,“14排16、17号,好排又好位, 八点半开映。”   “还半小时,就在这角傻站啊?”苏菜美嘟着嘴说。   “喝啤酒,请你喝啤酒,说话算数。”   “我才不敢喝啤酒呢,酸酸的,好象啥货一样。”   “那,那你……”   “我们就散散步吧。”   两个人就若即若离朝前走去。马卫东闻到苏菜美身上有一股好闻的香气,他 悄悄地把脚步往她身边靠近,摆动的手碰到了她的胳膊,两人立即触电样抬起自 己的手。一阵不自然之后,他们开始很认真地说起话来。   “你念到了几年级?”马卫东说。   “初一年下学期,”苏菜美说。   “安怎不念了?”   “哎呀,念书太累了。”   “是啊,不过,我现在经常想起以前念书的事。”   “我大兄就爱念书。”   “我知,人们都叫他苏大学。”   “他把人都念呆了,也真没意思。”   “是啊,念呆了。”   “你们班主任是谁?”   “刘文采。”   “唔,我知,她也给我们代过课。”   “我们都叫她地主。”   “你念小学时,王开原有没有教过你们?”   “有呀,教过一年,他老婆也教过我们。”   马卫东觉得他们说的都是一些废话,可是如果不说废话,又能说什么呢?他 们不知不觉走过几条街,走到了河堤附近。那里没有路灯,但是黑暗反而给他们 带来了一种安全感。他们的肩头不知什么时阵靠在了一起,就没再分开,彼此感 受着对方身体一部份的温热。这种温热象电一样传遍全身,使他们全身酥软。他 们就在草地上坐了下来。   马卫东想说一句比较抒情的话,但是舌头发涩,就是发不出声来,他只好用 双手笨拙地搂住苏菜美。   “做啥货啊?”苏菜美夸张地扭了一下身子。   “我、亲你一下……”马卫东紧张地说。   苏菜美耸了一下肩膀,说:“你嘴臭。”   “我,晚上也有刷牙。”马卫东急忙说。   苏菜美嘿地笑了一声。   马卫东把嘴凑过去,触到她的脸颊,只觉得脑袋里嗡嗡直响,并没有啥货甜 美的感觉。   9   魏永生在电影院门口卖了半年多的走私烟,还清了家里积欠多年的债务,还 整整剩下两千八百块。这是他以前连想也不敢想的天文数字,他开始悟出钱是挣 来而不是省来的道理。每天睡觉前,他都要把那沓两千八百块钱拿来看一看,摸 一摸,他觉得应该让它们变成更多更厚的钱。   这一天傍晚,魏永生两个烟架的烟都卖完了,他把空烟架托旁边卖水果的人 看管,便直奔宋天才家拿货。   宋天才的老爸老梭一直很欣赏魏永生,看他大步闯进门来,开口便问:“少 年家,想不想把生意做大一点?”   “想,当然想。”魏永生喘着气说。   “摆摊只挣小头,你应该放批发。”老梭说,“我们合伙到汕头拿货,现金 一人一半,回来后货平分,路上费用嘛,我可以多出一点。”   “如果要合伙,那费用当然也要平分,哪能让你多出。”魏永生脑子飞快地 转动起来,“你说一人要出多少现金?”   “五万。”老梭眯着眼说,“我们拿回来这十万的货,一人挣个八千一万才 有意思。”   “可是……”魏永生愣了一下,“我没这么多钱。”   老梭想了想,说:“你可以借嘛。”   “可是,谁肯借我这么多的钱?”   “阿生,我是比较信任你的,你这人不错。”老梭说,“这样吧,钱我借 你。”   “真的?这太好了。”   “我不收你利息,不过你一个月内要还我,还要给我一个凭证,生意场上的 规矩都是这样,”老梭说,“你把房契给我就行了。”   魏永生想了想,点头同意了。   第二天,他们一人提着五万块钱,搭上了开往汕头的长途班车。五万块钱装 在麻袋里,体积看起来只有五个砖块那么大,但是魏永生觉得它们非常学生,如 果从上面扔下来,肯定能把一部汽车砸得稀巴烂,一个人就不用说了。他的手紧 紧抓着扎了起来的麻袋口,一刻也不敢松开,好象手一松开袋里的钱就会长脚跑 掉。   “免紧张,没事。”坐在身边的老梭对他说。   傍晚,他们在汕头郊区下了车,立即有个人踩着三轮车朝他们跑过来。魏永 生发现老梭跟他原来是老相识,相隔三四米远就在挥手致意了。   “王老板还以为你们不来了。”那人说。   “说好了,哪能不来?”老梭说。   老梭和魏永生坐上三轮车,那人拉着他们跑过一条灰扑扑的土街,在一座半 土不洋的四层楼前停了下来。魏永生看见那里停着一辆写着马铺土产公司的货车, 好象他乡遇到朋友,感到十分亲切,心里紧张惶恐的感觉也失去了大半。   “很巧啊,有一部你们县的车要回去,王老板都为你们联系好了。”那人对 老梭说。   魏永生跟着老梭和那人走进楼里,爬上一道曲里拐弯的楼梯,面前出现了一 个操场样的空空的大厅。一个矮胖的老头从一扇门里走了出来,拖着半生不熟的 国语腔调说:“来啦。”   “王老板,”老梭恭敬地叫了一声。   王老板在魏永生脸上瞟了一眼,问老梭:“你儿子?”   老梭摇摇头说:“这次拿货我们合伙。”   接下来便是看货、验货、交钱、装货,然后是吃点心、起程。魏永生觉得这 一过程也很平常,并没有想象中的那种惊奇迭起和偷偷摸摸的感觉。他想要是有 本钱,下次他都敢自己来了。   货车离开王老板的家,一个多小时就进入了福建省境内。老梭歪着身子睡着 了,魏永生也想眯上眼睛睡上一阵子,却怎么也睡不着,眼睛一直看着车窗外, 黑乎乎的一阵阵掠过,其实他啥货也看不到,只凭着发光的公路牌,看到一些地 名:诏安、云霄、漳浦,他知道离家是越来越近了。忽然老梭抬起头来,看了看 手表说:“六点左右就能到家了。”这时,天色渐渐有了一点土灰,土灰又渐渐 变成灰白。魏永生松了一口气,眯了一下眼。   魏永生迷迷糊糊之中好象做了一个梦,突然他听到老梭一声惊叫:“死啦。” 只感觉车子顿了一下,睁开眼一看,几个穿制服的人拦住了车子。魏永生的心沉 了下去了。   10   马卫东花了五十块钱在大排档请圩尾街著名的“恋爱专家”苏立德吃喝一顿, 然后向他请教恋爱秘诀。苏立德油嘴一抹,就教给他三步绝招。   第二天晚上,马卫东和苏立德的妹妹苏菜美在河堤下的草地上约会时,开始 实践他的三步绝招。苏立德告诉他,第一步是吻女孩子的嘴,把舌头伸进她嘴里 搅动。马卫东很老练地吻着苏菜美的嘴,闻到一股烂菜叶的味道,胃里顿时一阵 翻腾,他强忍着,很有耐心地用舌头一眯一点地撬开苏菜美紧闭的嘴巴。马卫东 顾不上体会这其中的感觉,就照苏立德说的第二步绝招行动--腾出一只手捏住 苏菜美小巧的乳头。   “哎呀……”苏菜美叫了一声。   马卫东知道下来有戏了,把苏菜美摁倒在草地上,一只手很大胆地撩开她的 裙子。   “死鬼,你把我弄痛了。”苏菜美突然叫了一声,推了马卫东一把。   马卫东猛地从她身上跳起来。在灰白的月光下,他看到苏菜美脸上的五官都 堆积在一起,显得十分难看。   “血!”苏菜美的手在大腿上一摸,朝马卫东举了起来,好象是举证一个事 实。   马卫东吃了一惊,这血来得出乎他的意料。苏菜美两脚在地上蹬着,撒娇地 说:“你赔我,你赔我……”马卫东一下子清醒了过来,说:“不能怪我,都是 你哥教我的。”   “你要跟我结婚,你要跟我结婚……”苏菜美低声哭泣起来。   “别让人听见,”马卫东朝四周望望,很无奈地说,“好好好,我跟你结 婚。”   11   宋天才吃过晚饭就到顶街陈炎山家摸麻将,直到凌晨五点多才离开。他估计 这阵子老爸该回来了。   晨风吹到脸上有些冷意,宋天才摸牌时憋得满脸乌青的脸色在自然风的吹拂 下,慢慢恢复了原来的血色。他在圩尾街街口站了很久,好几次听到了汽车开过 来的声音,结果却是幻觉。   天亮了,圩尾街象一个人从睡梦里醒过来,开始蹬腿伸懒腰,咿咿呀呀打一 个呵欠。宋天才心里突然变得很烦,他回到家里,爬上床,心想我就眯一下眼, 老爸也该回来了,可是眼睛一闭上,就涂了胶水样睁不开了。   宋天才这一觉睡得好沉,等他睁开眼来,看了一下表,已是11点20分了!家 里一片沉寂,一点也没有老爸回来过的迹象。宋天才慌忙从床上翻下来,救火样 跑出家门。   老爸肯定出事了,宋天才心里一阵紧张。刚刚跑出圩尾街,他就看见老爸空 着手,象被阉了一样低头丧气地走来。   “爸。”宋天才连忙迎了上去。   老梭好象没听见也没看见,他脚步踉踉呛跄的,从宋天才身边走过去。宋天 才就跟在他屁股后面,一路上听着老爸的脚步声,拖沓而又滞,好象每一步就是 一声长叹。   老梭跨上家门时,被门槛绊了一下,差点整个人扑到天井里。宋天才上前想 要扶他一下,谁知老梭摆了一下手,说:“不要来吵我,我死啦。”   宋天才觉得老爸的样子真是夸张,了不起就是一车货被查了,搞得好象天要 蹋下来了。   老梭在客厅的滕椅里坐了下来,呼了一口长气,说:“货在龙海木棉亭那里 被查了,十万呐……”老梭抓着蓬乱的头发接着说,“好在我事先拉了阿生入伙, 少丢了五万。”   “阿生跟你合伙?”   “他用房契做担保,我借他五万,我们就一同去拿货……”   “爸,你这样不是害死阿生了吗?”   “安怎是害死他?要是货能顺利拿回来,他不是会挣钱吗?谁想到会出事?”   12   魏永生感觉到全身象是变成了一张白纸,轻飘飘的,没有一点重量,风抬着 他走着走着……最后把他扔在了家里的床上。   他大约昏睡了五六个小时才醒了过来。面前是阿嬷白发苍苍的脸,魏永生眼 里湿了,阿嬷的脸就在他眼前晶莹闪烁起来了。   “阿生啊,你安怎?”   “我没事,阿嬷,我很困,睡睡就好了。”   “你有没有发烧?我出去给你拿点药。”   阿嬷拄着木棍,颤颤巍巍地转身离去。魏永生擦了擦眼,感觉到心上压着一 块巨石。第二天,魏永生还在床上躺着,老梭来了。老梭好象很关切地看了看魏 永生的脸色,还摸了摸他的额头。魏永生突然明白了,老梭拉他入伙,是让他一 起分担风险,当然同时也给了他一次机会,只是,运气怎么就那么衰呢?   老梭坐在魏永生床头的一张凳子上,刚坐下又站了起来,说:“阿生,我们 明人不说暗话……”   “钱我会还你的。”魏永生从床上坐起来说。   “我知你这人很讲信用,”老梭又坐了下来,“你要给我一个期限。”   “一年。”   “一年啊?”老梭又站了起来。   “你要是等不及,你到外面问问看,哪里要买人肉,你把我杀来卖好了。” 魏永生低低地说。   “反正,我真是衰透了,唉!”老梭重重地叹了一声。   “你千万不能让我阿嬷知道了这件事。”魏永生说。   13   马卫东象躲瘟疫一样躲着苏菜美。他真没想到,苏菜美有一天会大摇大摆走 进他家里,而且直接闯到他床前,好象是在她自己家里一样。   “起来啊,你真是死蛇!”苏菜美喊着,猛地把马卫东的被子掀开。   马卫东半裸体地躺在她眼皮底下,厌恶地说:“你真是我老婆啊,管我管得 这么凶。”   “安怎?你干了我我还不是你老婆?那你老婆是谁?”苏菜美义正辞严地问。   马卫东觉得她的样子真是又丑又蠢,他想,干女人原来还是一件麻烦的事, 要是早知道,说啥货也要忍着。从这一天起,马卫东七点多就爬起床,交代他妈 说有人找就说他到漳州了,然后跑到街上闲逛,把三餐饭都放到路边的小摊解决, 吃过晚饭便到电影院泡着,直到十一二点才回家睡觉。   有一天,马卫东在杉行街一间康乐球店打球,他只剩下最后一只黑8了,正 准备击杆,旁边有人捅了一下他的胳膊,他手一抖,白球就打扁了。他恼怒地回 头一看,原来是苏立德,张开的嘴立即闭上了。   “你好功夫啊。”苏立德笑笑。   马卫东也笑了一笑,从口袋里掏出一包万宝路,递上了一根。   苏立德一伸手把整包烟都拿了过来,另一只手就拉着马卫东往外面走。   “安怎?你说嘛,别……”马卫东有些紧张。   苏立德拉着马卫东走到店子外面的一棵芒果树下,狠狠摔掉他的手,说: “你把我小妹干了?”   马卫东一开头就猜到是这件事,他勇敢地盯着苏立德说:“都是你教我的 啊。”   “我教你,我又没叫你干我小妹。”苏立德生气地推了一把他的肩膀。   马卫东打了个趔趄,说:“现在干也干了,你想安怎?”   “你这几天安怎一直躲着我小妹?告诉你,她肚子大了,我爸我妈都知道 啦!”   “这……”   “有两种办法让你选,”苏立德弯着手指头说,“第一马上跟她结婚,第二 告你强奸……”   “我要第一种办法,”马卫东连忙说,“可是,我妈一点也不知道这件事, 我安怎跟她开口?”   “这我妈会去说。”苏立德又推了他一下,“干你佬,让你这么便宜赚了一 个老婆!”   14   魏永生在溪边沙场找到了一份淘沙的活。这是一份粗活,穿一条短裤站在水 中,用一把铁耙把水里的沙耙到岸上。第一天,工头给魏永生记了十六块工钱, 说:“少年家,你要吃不消,明天就不用来了。”但是第二天,魏永生早早就去 了。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尽快地赚钱,尽快地还清那五万。   从早上一直干到傍晚,暮色笼罩下来了,水面上象是铺开了一张黑布。工头 喊着收工,魏永生是最后一个提着铁耙上岸的。工头说:“少年家,你真肯干。”   魏永生从河边走到街上时,街灯已经亮了,他走得很快。突然有人从路边横 闯过来,拦住他说:“你真难找啊。”   原来是宋天才,他拉着魏永生向路边大排档走去,说:“吃了没有?我请 你。”魏永生木然地在大排档的小凳子上坐了下来,宋天才向老板点了几个菜, 从口袋里掏出一叠折着的纸,对魏永生说:“给你看个物件。”   魏永生眼睛一下瞪大,那正是他给老梭的房契和借条。   “我从我老爸抽屉里偷出来的,你的物件现在就还给你。”宋天才说。   “我不要,我不能这样做。”魏永生别过头去。   “我是真心要帮你的。”宋天才说。   “我不要。”   宋天才叹了一声,把借条拦腰撕破,一下两下撕得碎碎的,洒在地上,说: “你不要就不要,房契要不要也撕掉?”   魏永生定定看着宋天才,眼神显得很空洞。   宋天才又叹了一声,把房契收回口袋里。这时,酒菜上来了。宋天才提起一 双筷子,吃了一嘴的菜。魏永生没吭声,给自己倒了一杯啤酒,一头埋下去,一 杯啤酒就完了。他接连喝了三杯,好象有些不胜酒力,呼吸突然变得急促起来。   “配点菜。”宋天才说。   魏永生依然只是喝酒,突然他把杯子很重地放了下来,说:“钱我会还的。”   “不用你还。”宋天才说。   “我会还的。”魏永生说。   “我说不用就不用。”   “我一定会还。”   魏永生说着,干脆把酒瓶子对准嘴巴,象是浇灌农田一样,把酒源源不断地 灌进嘴里。宋天才一把夺下他的酒瓶,说:“再喝下去,你就要死人了。”   魏永生打了一个酒嗝,就站起身,有些摇摇晃晃地向前走去。宋天才估计他 走不远,招手让老板过来结了帐,拿了一根牙签剔了剔牙,这才起身跟了上去。   街上光线幽暗,前面几条人影影影晃晃的,宋天才一时分不清哪个是魏永生, 看到一个人身子晃得厉害,才确定了目标,他正想大步跟上去,这时,一部摩托 车从后面呼啸飞来,宋天才感觉到耳边掠过一阵风,就看见摩托车好象一只飞机 向前飞去,从魏永生摆起的胳膊撞过去,一下把他整个人撞飞了起来,魏永生象 是一只鸟飞了起来,飞向漆黑的夜空……   宋天才尖叫了一声。   15   以上故事截止1985年8月28日,因为这个月的29日,我就离开圩尾街到福州 上大学了。在大学里,我渐渐失去了那些同学们的消息。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是 我的淡漠造成的。我感觉每个人有着不同的生活方式,我自己都无法从容面对自 己的生活,似乎每个日子都过得那样窘迫那样无奈,我又如何去关心别人的生活 呢?   一晃十几年过去了。有一天,身在外地的我突然接到来自马铺家乡的一封信, 原来这是一封圩尾街小学1979届同学会的请柬。请柬后面附了一张打印纸,是当 年所有同学的名单以及现在的地址和通讯方法。   我发现会长是宋天才,括号里说明他现在是马铺金星实业有限公司的总经理, 副会长有两个,一个是马卫东,头衔为“马铺金马娱乐城董事长”,另一个是黄 红霞,头衔是“马铺金马娱乐城总经理”,这使我有点奇怪,他们怎么一起搞了 个娱乐城,后来我才知道,他们原来还是夫妻,是1992年各自离开自己的家庭重 新组合的。   最后三行字是这样的:   下面两位同学不幸早逝,特此表示纪念!   庄文革(1966-1983)   魏永生(1966-1985)   看到这里,我心里无端地震了一下。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1.dyndns.org)(xys888.dyndns.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