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1.dyndns.org)(xys888.dyndns.org)◇◇   书   丁阿拉   1   桌子、椅子、凳子统统造反了。   阿渊的桌椅板凳朋友们出现在楼道里的时候,学生和老师听见喧闹声从教室 里赶出来,看到这个壮观的景象有的学生从此嘴巴再也没法合拢。他们很快被挤 到了一边,教室里那些桌椅板凳冲出教室,挤开人群,也加入了起义队伍。它们 早就腻味整天听老师说教,学生们还可以请假逃学,而它们却不得不永远做老师 最忠实的听众。   企图阻拦的人不过是螳臂挡车,桌子身子前倾、抬起后肢、用自己的一个角 轻轻一挑就把他撞到了角落里。起义者跌跌撞撞冲下楼梯,教学楼里一时沸反盈 天。然后它们冲向楼门。   操场上那个练举重的学生刚咬牙切齿在星期一就预支了这一星期的所有力气 冒着虚脱的危险举起杠铃时看到了出现在操场上的起义大军,他顿时象被施了定 身法一样,再也不能动弹,甚至忘记了头顶上那个沉重的杠铃。因此在举重时间 上打破了纪录。   面对一支所向披靡的大军,人们只要腿肚子不抽筋,还能动的早就躲得远远 的。最道貌岸然的老师也居然象个猴子一样爬到树上祈求老天保佑桌椅还没学会 爬树,最有洁癖的老师也挤到肮葬的墙角落里以为看不见就不存在。   门卫吓得摊在那里。出的气多,进的气少。   只有那个大铁门自恃魁梧,算一条壮汉,十分瞧不起这些乌合之众。以为自 己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档在那里不肯让路。一心要在领导面前邀功请赏。   它的傲慢自大严重激怒了起义者。桌子们用它们同族攻城圆木撞城门那种野 蛮方法轮翻撞击。板凳们自觉担任战争年代宣传队的工作,用他们的四条腿敲击 大地这面大鼓,为桌子祝威。这使它们看去很滑稽,象是在跳皮鞋舞。   终于,狂妄的大铁门铁条扭曲,然后轰然一声庞大的躯体栽倒在地。桌椅们 践踏过大铁门,洪水冲破了堤坝。   一个凳子腿少了一小截,总是一脚高来一脚低,不知是路不平还是脚有问题。 现在它穿着老刘给它量身定做的木屐恢复了自尊。另一个没这么幸运,不过一个 好心的桌子让它坐在了自己身上。被截过肢的那个残疾桌子也不甘人后一瘸一拐 拄着拐杖追随在后。阿渊坐在一个桌子上和它们几个一起走在后面。看到桌椅板 凳象愤怒的野牛群撒开四蹄冲出大门口,阿渊得意至极,心想当年田单摆的那个 火牛阵就是这么威风吧。   “   阿渊,阿渊,停一停,等等我,这么有趣的事你怎么也不叫上我,这么没有 义气,没有我你能领导好他们吗。”   阿渊回过头,后面李一凡一边跑一边埋怨。原来他也来投奔起义队伍。一只 凳子和一只桌子停了下来,李一凡踩着凳子上了桌子。然后两个人并排出了校门。   那是一个早晨,这个城市正准备遵循它那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千古如一的日程 安排,例行公事翻开它那每一页都相同的万年起居注历。一个虽生之日犹死之年 旭日初升暮气沉沉的早晨刚刚开始。   没想到半路杀出程咬金, 桌子大军浩浩荡荡冲到街上。   一刹那,路上的老头子们忘了抨击时政怨天尤人,老太太们忘了谴责儿媳赞 美女儿,年轻男人忘了入不敷出麻将经,年轻女人忘了家长里短是非经。连小偷 们伸到别人口袋里的手也忘了掏出来。所有人的嘴巴都同时现出一个大大的阿拉 拍数字:0。   指挥交通的交警当即出了交通事故。另一个拿起电话,用最强气流振动声带 才说出:“快快快,这个这个这个桌子这个造反了。”   阿渊和李一凡虽然听不见电话里回了句什么但大致也能猜来那意思。那交警 自己也知道这太离谱,没指望电话那端的人会相信。可是……   街上只有一个人镇定自若,依旧不紧不慢踱着四方步。阿渊和李一凡很惊讶, 特意催动坐骑经过他身边,听他不停喃喃自语:“眼见并不为实,这件事从理论 上来说根本不可能发生,所以我得去医院看看眼睛。”   桌椅们商量了一下,决定下一步接管教育局,争取桌子椅子凳子的应有权益。 尽管他们不过是些桌子椅子凳子而已。   这个城市彻底乱成一锅粥。人仰马翻树上房,鸡飞蛋打狗跳墙。天下大乱, 礼崩乐坏,太平盛世不再。维持秩序的人焦头烂额,团团乱转。   看到平常一本正经无动于衷的人们那种狼狈像,阿渊和李一凡相视一眼,哈 哈大笑。   阿渊这下明白周幽王为什么能逗乐褒姒了。褒姒生活在一个没意思的地方, 她肯定很无聊。所以看到乱糟糟的诸侯军队才会开心,和我现在一样。   阿渊象当年的褒姒一样放声大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笑得咳嗽起来,一直 把自己从梦中呛醒。   那还真是一个早晨,不过是一个星期天的早晨。阿渊坐起来,揉揉眼睛,看 看四周。   阿渊一个人和一群桌椅板凳生活在一起,这是一间学校里放旧桌椅的大库房。 桌子们还是那么规规矩矩贤良方正,椅子们还是那么和和气气温柔敦厚,凳子们 也还是那么老老实实脚踏实地。没有哪个要造反。显然它们都很满意目前的生活, 至少暂时看不出有造反的迹象。   但是阿渊不满意还是那么烦闷,还是什么都没有,既没有奇迹又没有危险的 生活。   所以阿渊和李一凡在一起总是千方百计寻找有趣的刺激的事。比如他和李一 凡曾经偷偷爬进一家已搬走的院子,装作这是一次有性命之忧的探险。虽然攻陷 一个空城不是什么很光彩的事,但他们装作真的危机四伏。阿渊手拿一根木条, 他叫它瓦面金装锏。李一凡手里还真拿着一把他所谓青龙偃月刀,不过是一个木 头做的刀。两人全身紧张进入一级戒备状态,随时准备对付假想中从阴暗的门后、 床下扑出的敌人。   2   阿渊看看这个空旷的大房间。一张床之外,这个库房的大部分地方都堆积着 桌椅板凳。它们形成一个城堡,中间留出一条狭窄的通道。阿渊设想这些桌子的 排列是某人刻意布成的一种有魔力的阵法。   它们当然平平无奇,本无深意。几月以来从不曾出现什么灵异。所以阿渊很 快失去兴趣。他悲哀地想,这一间房和我曾经住过的一切房一样普通,并无不同。   今天桌椅板凳曾经在梦中做过自己的部下,这样使阿渊对它们有点好感。阿 渊走到一张桌子前,抚了抚桌面。这桌子要是会自己开饭就好了,于是阿渊象往 日一样又开始神游。   开饭之前板凳犯了错。是这样的:阿渊想坐下时,没留神坐在凳子角上,根 据翘翘板定律,阿渊和凳子一起跌坐在地。并且板凳跌下来的时候跌在了阿渊身 上。尽管板凳非常抱嫌,阿渊还是十分生气,他罚板凳马步蹲裆,板凳当然认罚。 不对,阿渊的脑筋忽然转过弯来。板凳最擅长马步蹲裆,它每时每刻连休息时都 在马步蹲裆。板凳是个外示忠厚,内藏奸诈的家伙。心里可能在偷着笑,恨不得 自己能多罚他几次。自己应该罚他一足点地三脚腾空。这一着果然戳到了板凳的 痛处。板凳愁眉苦脸请求免罚,最后还是只好照办。   阿渊走到桌边喝一声“开饭,”桌子立刻自动送上一桌丰盛的筵席。在阿渊 坐下去还有四分之一秒上身与大腿就要呈九十度角时,远处的一只椅子以百米冲 刺的速度准时钻到阿渊屁股底下。   阿渊调整成一个最舒服的坐姿,看了一眼还被罚站的板凳。心里十分滋润, 原来罚人站很有趣。怪不得老师总要罚我站呢,罚得我现在都能站着睡着了。显 然金鸡独立不是凳子能干的,没到三分钟凳子就失去重心,昏迷倒地,半天爬不 起来。   桌上烤鸭嘴里叼着汤匙飞来又飞去替他添佐料。这次大餐的最后一道菜应该 是烤鸭急不可耐地说:“主人主人,请快快把我吃掉,我已经等待了太久。”但 阿渊看在烤鸭这么殷勤服侍他的份上,还有看在唐老鸭的面子上,让煮熟的鸭子 飞了。那烤鸭飞到窗口,回过头感激得冲着他“呱呱”两声,拍打着翅膀,身上 的汁水溅了一地。然后飞出窗外,从此天高任鸭飞。   阿渊幻想结束,桌椅板凳们还是默默无言。怎么这么无聊啊,屋里也和教室 里一样。阿渊恨恨骂一声;“你们太无趣,简直是一群木头。”一脚踢上去,马 上抱着脚痛得在原地转了三个圈。心里想可不是吗,他们当然是木头了。   3   “咚咚咚咚。”   阿渊开了门,是老刘。   “阿渊,怎么没有出去玩啊。”   “出去也没意思。”   老刘进了城堡的大门,然后人影就消失在桌椅板凳当中。   很少有人在老刘这把年纪头发还如此乌黑。阿渊想象老刘有一天抹完鞋油后, 擦头油时随手把鞋油涂在了头发上。等到发现为时已晚,但老刘看到镜中的自己 返老还童,头发居然贼亮贼黑有如少年,可能因为那鞋油的牌子叫“黑又亮。” 于是老刘欢喜起来,从此以后老刘就一直用黑又亮牌鞋油抹鞋加抹头发。   阿渊的这个想法把自己逗乐了。   “阿渊,进来帮我一下。”老刘在城堡深处求援。   阿渊进了那条蜿蜒曲折的城堡通道。   阿渊已经进城堡无数次探险,但每一次探险都无险可遇,空手而归,一次次 扫兴。除了四方的桌子,笨拙的凳子,直眉楞眼的椅子,别无所有。阿渊早就问 候了桌椅板凳的女性长辈无数次。阿渊甚至有点希望忽然窜出一条蛇来,这个固 然令他害怕,但是也有几分兴奋。只要不是这么沉闷这么乏味,怎么样都好。   老刘地最后那个角落里吃力地抬桌子,阿渊过去帮他。两个人抬开叠在一起 的两张桌子。   “这些老桌子造得就是笨重,老东西可就是结实啊。”老刘又感慨起来,阿 渊以为老刘又要讲那些老字号的事了,这种话通常是老刘的开场白。但老刘走了 进去。阿渊站在一张桌子旁研究这张桌子的纹理形成的图案。   等老刘出来时,头发上满是灰尘,看去不再乌黑。老刘手里提了个桌子腿, 说:“这个小孙怎么把烂家伙都搁在这儿。下次要叫小孙来把它们都挪出来,我 可没这劲了。”   阿渊帮老刘把桌子挪回原处,眼睛一瞟,才留意到那个角落里居然有一个书 架。一时心里“砰砰”乱跳。心想过去怎么没有发现呢。过去总是被桌子挡着, 他又以为这里再没有其它东西,所以从来没有仔细看。   老刘说:“老了,要是小孙一人搬两桌子都还嚷着再加一个凳子。”   老刘刚关上门出去。阿渊迅速回到桌子前,他不必象老刘那样搬开桌子进去。 他的身体小,只要从桌子腿缝中钻过去就行了。象从前每次看戏那样,从大人的 腿缝中挤进人堆里。当阿渊小时候,已经忍受了无数次的胯下之辱。不过现在他 把钻腿缝叫做缩骨大法。   原来这儿别有洞天,是一个城中之城。阿渊站在一个乱七八糟塞满了书的书 架前。自己住了这么久才发现,真是相见恨晚。但他虽然欢喜,虽然拥有一个健 康的肺,还是被尘土呛得不住咳起来。   4   下午补课时,阿渊看到老刘提着桌子腿和校长进来。有一个桌子断了一条腿, 老刘来给它安假肢,围了一大圈学生。陈小三从厕所回来,看到围了这么多人, 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当和街上出车祸或者打架一样。他是个爱凑热闹的家伙,可 是个子最矮,偏偏挤不进去。急得团团乱转。看到一个穿得很破旧的老头,陈小 三情急之下,想也没想,“叭”一下骑到了老头背上探头朝里看。   陈小三运气太差,那正是校长。   校长是全校穿得最破的人,象个山区来的老农民,从不曾在大会上讲话。他 说过老师们管学生,他的职责是管老师。所以很多学生虽然对校长大名如雷灌耳, 却不能验名正身。   校长看着面如土色的陈小三,慈祥得摸着他的头,“这孩子真可爱。”   阿渊百无聊赖坐在那里,翻着早上从书架上取的书。原来空欢喜一场,挑选 的结果令他大失所望,可是怎么能空手而归,他随便拿了几本。阿渊翻了翻,有 点明白这些书的意思了。这些书也和课本一样,算是另一种课本,成年人的课本。 他第一次有点可怜大人。老师们看来比自己还惨,他们都一把年纪了,还是不会 做人,要聪明人写这些书来教他们做人的大道理。他看得全无兴趣。觉得自己和 老师们同病相怜。   不过他猜想大人最爱看的就是教他们怎么样做人的书,他也同意这才是好书。 可是他从来没法强迫自己读进去。他知道自己爱看的不是高尚的书,可是一看就 痴迷。   5   阿渊把书塞回了书架。原来自己进了四十大盗的藏宝洞,里面却都是些破烂 货。   他正要钻出去不小心碰翻了一把烂椅子。低头去拾,看到书架底下好像是一 本书,伸手进去捡出来,发现还真是一本书。要说与架上书有什么不同,它更加 旧更加破。为什么孤零零躺在那里不和你的兄弟姐妹在一起呢?阿渊问,书没有 回答。   那是一本残破不全的书,好象是从火堆抢救出来的,属于轻度烧伤。封面封 底全被烧掉,开头和最后的几页也成了残页。中间还有被踩过的脚印。阿渊把它 插回书架,那才是它该在的地方。不小心一页书笺掉了出来,那是一个漂亮图案: 一个迷路的小孩子一个人走在原野上,在风中抹着眼泪。下面是两行字:无论你 在哪里,我都会和你在一起,现在让我来牵着你的手,我们回家。   那个东西让阿渊敏感的心一阵悸动。他想了想把书签插回书中,但是夹着那 本书出了城堡。   也不知是年代久远还是被火烧过的原因,焦黄的书页就象吸大麻者的脸。没 有了封面封底,不知道写于什么年代,也不知写书人是谁,不知是中国书还是翻 译书。阿渊翻着翻着,书滑落到了脸上,就这么睡着了。   在梦中阿渊梦见自己跌进一个无底的深渊中,有许多小东西形成旋涡。那是 一种象黑洞一样有强大吸引力的旋涡。自己微不足道的抗争等于没有,没有一根 救命稻草让自己抓住,也没有人来帮自己。那些小东西裹着他越陷越深,可是因 为是梦中,所以看不清究竟是什么东西。阿渊的身体在床上竭力挣扎,脸上布满 汗水。可是无法从梦魇里逃脱。   6   那是一本繁体字书,讲一个远行人在异乡飘泊,是阿渊最喜欢的流浪汉故事。 有些字当然阿渊不认识,依靠上下文连蒙带猜总算弄明白了大概的意思。只是因 此看得很辛苦,速度很慢。阿渊还从来没有这么耐心地看过一本书,老师指定的 课外读物他从来都是走马观花一目十行。阿渊一下子就沉浸在这个有点凄凉但不 十分悲伤的故事里。   阿渊还看到批语,那是好几种笔迹。所以阿渊可以推断出在他之前不止一个 主人。   当然,他现在还不能算是主人。阿渊最近新添了一桩心事,他不知这屋从前 有谁住过,他拿走了书,老是怕那个书主人忽然想起来这书,来要回这书。也许 书主人早已忘了,不然怎么会堆在那里。不会的,但也许他要回书时只拿走那一 架书,忘了这一本,阿渊已经把所有书都放回原处。不可能,这是一本最好的书。 那个人肯定宁可不要所有书,也一定会要这一本。   阿渊每天白天几乎都是这么患得患失地渡过,生怕在自己看完前书被人要走。   而每个晚上都是阿渊最幸福的时光。用整整一天等待幸福时光的到来,等待 中必须用各种方法打发时间。下午最后一节课时,阿渊就会计算时间。快了快了, 一想到此就有一种按捺不住的喜悦涌上心头。生活似乎不再枯燥。   放学分手的时候,李一凡说今天我请你看电影吧,是一个寻找宝藏的片子。   阿渊很喜欢这种电影,而且这种电影非常少。可是现在那本躺在床上等阿渊 去读的书比什么诱惑都大。所以他说今天我不想看。   “你最近有点奇怪。”   “是吗。”   阿渊每天睡着了也抱着这本书,把它贴在怀里,感到拥有全世界的幸福。那 个恶梦从此被这部书驱走。   7   有一晚阿渊发现自己已经读完了三分之二。忽然意识到读完它,自己又会回 到从前那些无聊的日子。一种从来不曾体验过的空虚涌上心头。   从那时起阿渊有意识放慢阅读速度。   阿渊反复咀嚼每一个新跳出的句子的真正含义。他甚至找了一本字典,查那 些过去马马虎虎跳过去的不认识的字的解释和读音。他经常回到已经读过的篇章 重新啄磨每一句话的意义。他反复寻思,寻找前后文呼应的地方。一旦出现地名 人名或者故事情节前面有交待而自己记不太清的地方就回过头去找。不需要专门 背诵就能记起书中大段大段的句子。   并且开始找这个故事的真正线索。这还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这故事其实并 不复杂,头绪也不纷繁,但阿渊已经看出它并不象表面看去那么简单,它表面上 的那个线索其实是写书人有意误导读者而设的幻象。阿渊用这种方法克制最后一 页对自己的强烈诱惑。阿渊从一开始只读了十几页就发现自己非常想立刻知道这 个故事的最后结局。但阿渊和李一凡看破案片得到一条宝贵的经验:在电影还没 到尾声的时候,万万不能知道究竟谁是杀人真凶。   他甚至开始读那些批注。那都是手写的,有些潦草。阿渊发现有些批注独立 成一个故事中的小故事,有些能帮助他理解原故事,有些是添枝加叶,使原故事 更加丰满。最可笑的是有一种笔迹的批注者拚命地想扭转原故事,拚命想引诱读 者进入他的体系。在每一个原故事峰回路转的地方都设个歧路想让人远离本来的 故事。可批注的那些东西全然不是故事,总企图指向书之外。阿渊嘲笑他的徒劳 和痴心妄想。原故事有一种宿命般的不可抗拒的巨大力量,并且这种惯性力越来 越强大,黄河之水天上来然后奔流到海不复回。那个人就象试图用手推转火车头 的方向,那些批注的手写体好像在和原故事的文字打架,最后战败,越来越少, 越来越虚弱无力,终于消声匿迹。从此再没有了干扰。   而这时在教室里的等待时间也沾了光,等待本身变成了一种享受,快乐因此 得到延长。阿渊甚至不想晚上很快到来。因为阿渊知道每读过一页就少一页,已 剩的书是一个老人屈指可数的日子,活一天少一天。阿渊觉得自己好比一个穷困 交加的人在咀嚼最后的面包,每吃一口,都想到日后是无穷无尽的饥饿。   阿渊慢慢享受着美好时刻即将到来之前的时光。这美好时刻距离不很遥远, 能看到它的真实存在。   8   该来的总会来,最后一页终于来到,阿渊合上书的时候,甚至不知道远行人 最后是否风雪夜归来,因为这本书最后一页只有一半。   阿渊虽然绞尽脑汁设想种种可能还是知道以自己的智力远不能猜到作者的构 想。那个作者好象有意在和读者斗智。自己所想都是人情之常,但作者在每一处 都使常理最后落空。虽然他把什么都告诉你了,可是你仍然不能知道从这些已知 材料应该推导出什么结论。   阿渊固然因此而怅惘,但心里感到无法逃脱的让自己害怕的还是那种空空荡 荡无所寄托四顾茫然的空虚感。从今往后依然是无休无止的夜晚,又得面对真实 而无趣的生活。   没有了书的日子非常难熬。阿渊现在有点瞧不起所有人,甚至包括李一凡在 内。自己曾经进入了一个奇妙的时空中,更加无法适应这个庸俗的让人窒息的生 活。就算陪李一凡玩也无精打采。李一凡也觉得两人玩得真没劲,还不如呆教室 里呢。同时觉得阿渊更加孤癖,感到了阿渊和他的疏远。很少主动约阿渊。   就算阿渊有时自己有点想去玩,但很快念头就打消,热度只三分钟就冷了下 来。那不过是些孩子气的游戏,我现在与他们不同,玩那些有什么意思。我不能 装作一切都真的很有趣。   白天也罢了,可怕的是夜里。一到夜晚阿渊就失眠。   阿渊捧着这本书轻轻叹口气在心里说:神啊,如果你存在,请将我的书变成 一本永远也读不完的书;书啊,如果神不存在,要是你自己有生命的话,请你把 自己变成一本永远也看不完的书吧。   说完他知道自己又多说了一句废话,不要说世界上根本没有永远也看不完的 书。就算有,又是个什么样子的呢,他也不知道也猜不出。   这个无声的愿望在静谧的深夜中坠入宇宙永恒的神秘和冰冷的沉默里,让阿 渊心里一阵莫名其妙的颤栗。   9   第二天一整天阿渊老是觉得有什么东西在他身后盯着他,让他浑身不自在。 但是他回过头,却一切如常。就象在老师板书时搞小动作的学生当老师回过头迅 恢复端坐姿态。床上没有什么可藏身的地方,阿渊探头到床下,那里除了他自己 的鞋,再没什么。阿渊装作若无其事继续擦桌子,然后猛然回头,还是没有什么 特别的事。只是那本书上好象有什么东西晃动了下。阿渊揉揉眼睛,原来是自己 眼花了。   晚上阿渊又失眠了。他眼睛睁得大大的,开始数羊。一只羊跳过栅栏,两只 羊跳过栅栏,三只羊跳过栅栏,四只羊……阿渊数不下去,那本书已经成了他心 里一个抹不去忘不了的结。要是那本书还没有读完多好,当时为什么要读那么快。 如果一天只读一页,现在还不到一半呢。为什么就不能抑制求得谜底的好奇心。 要是一天只读一行,也许这本书够让他读一生。   阿渊自怨自艾时眼睛落到桌子上,他大张嘴想叫喊却发不出声,想动弹却全 身僵硬。桌子上那本摊开的书上文字乱成一堆。它们好象睡醒了,伸了个懒腰。 然后它们用自己扁扁的身体从二维空间里挣脱出来,好比铃声已响,许多演员挑 开幕布走上前台。   它们演练各种各样奇奇怪怪的阵法:双龙出海阵、四门兜底阵、六丁六甲阵、 八卦连环阵、十面埋伏阵,方阵圆阵还有扁阵。   训练完它们开始做游戏。它们一个挨一个排成一个蜿蜒如长蛇的队伍,象万 里长城逶迤在崇山峻岭之间。最后那个字很不高兴被排在末尾,故意摔倒,于是 所有字都象多米诺骨牌一样摔在纸上。接着它们又开始玩起叠宝塔的游戏,最后 那个字这次终于站到了最顶上。它们或许是想排成一首现代派诗,但阿渊想起的 是龟池里见过的小龟。一只龟爬在两只龟上,两只龟爬在三只龟上,三只龟爬在 四只龟上……字们就是这么以1为公差组成一个等差数列。但是它们显然高估了 自己的平衡能力,宝塔不稳,最上面的那个字倒了,摔了个乌龟翻不了身。所有 字也全都跟着倒下来。   忽然它们好象听见了毒蛇猛兽的叫声,以最快的速度在阿渊眼前晃动,就象 电影里那些纷至沓来的快境头,晃得阿渊眼花缭乱。他们似是知道什么可怕事物 就要到来,所以又钻回二维空间里各就各位变回原来的角色,免得被那种东西识 破本相。仿佛那些被诅咒过的生灵在恶魔回到它们的囚禁处之前所做的一样。   接下来再没有任何动静,阿渊屏住呼吸等了五分钟,还是没有什么变化。   阿渊走到桌前,哆哆嗦嗦拿起这本“书”。现在,它是一本书,可是又不是 一本书,成了某种有生命的东西。它和阿渊自己、阿狗阿猫、树木花草一样是活 的。当他意识到自己捧着的是一个活体时,他甚至觉得有点恶心,就象手里捧了 一条冰凉粘滑的蛇。   而惊讶一下子让他忘记了其它一切。那本书的所有文字一动不动,象是死去 了,留下一些尸体。但是这本书已经不是原书,所有字原来的排列顺序被颠倒打 乱,完全面目全非。它们并非随机排列,而是另一个有序的故事。看来每当字们 跳一次舞,就会排出一本新故事。   阿渊知道了什么叫一本永远也读不完的书。   10   阿渊很快忘记了不安,他又生活在一个故事中。有物理的真实也有心理的真 实,物理空间只是一种空间而已,虚拟空间也是一种空间。阿渊想这是很大的机 缘,没有人会有他这样的奇遇,他不会告诉任何人,包括李一凡。这样他能确保 自己永远拥有这本神奇的书。这样才没有人会来跟他抢。阿渊不喜欢世界,只想 活在书中间。可以没有世界,但是不可以没有它。可以没有其它书,但不能没有 它。就算有人拿全世界的书来和他换,他也不会答应。   阿渊基本上已经不和李一凡放学后出去玩了。   外面的世界也越来越不真实,越来越不清晰。学校、老师、同学、所有人在 阿渊眼里都变得恍恍惚惚。只有那本书才是阿渊真正的生活空间。   11   这是第14个故事。   “心明眼亮如饥似渴的时候无书可读,眼睛瞎了的时候却成为图书馆馆长, 生活最大的讽刺莫过于此。”阿渊喜欢这句话,读出声来。但是这一句成了领唱。   “心明眼亮如饥似渴的时候无书可读,眼睛瞎了的时候却成为图书馆馆长, 生活最大的讽刺莫过于此。”许多嘈杂的声音一齐跟着念道。虽然声音细如蚁斗, 在静夜里除了自己之外没有别人的房间里听来却如闻雷鸣。   阿渊吓了一大跳,过了一会他判断出声音不是来自别处,是从他手上的这本 书上传出的。他试探着又念了一句:“一潭死水一样平庸的生活其实暗藏杀机,” 这也是他喜欢的一句话。这一次可能因为他刻意而为,没有应答声。   阿渊宁可相信刚才只是幻听,但他心里明白刚才的声音是真实的物理世界的 声音。文字会说话让阿渊很不舒服,阿渊隐隐约约觉得当初要是老刘不叫自己帮 忙抬桌子就好了,或者虽然抬了自己却没有看到书架就好了,但这个念头一闪而 逝。   12   阿渊早已懒得数这是第几个故事。   那一晚阿渊读着读着有点烦,有些内容不想读了,于是越过这些字读下面的 部分。可是觉得很不妥,仿佛那些被跳过的字在盯着他。于是他偷窥一下,看他 们是否在窥视他。   阿渊慌乱之中合上书本。感到十分疲倦,忽然不想再看下去。阿渊抛下书看 着天花板想幸好我只见过一本这样的书,如果世界上别的书都和它一样,我肯定 会发疯。阿渊早早便睡了。睡梦中仍然在读那一本永远读不完的书,睡梦中的阿 渊想什么时间才可以读完这本永远也读不完的书呢?   13   对文学的感觉越来越不强烈,越来越淡漠。阿渊的身体日渐虚弱。   ……   14   阿渊有点怀念和李一凡一起掏鸟蛋,打麻雀的日子。李一凡爬上树在鸟窝里 刚摸了一只鸟蛋,正好母鸟归巢,张嘴就啄,撵得李一凡抱着脑袋满地乱跑。阿 渊笑得多么开心。可是他现在不能去找李一凡。他只有和书在一起,虽然这书让 他不再兴奋。   当时他和一凡很要好。可以当别人的面发电报,就是当别人的面说也不怕被 破译,那是别人不能听懂的另一种语言。因为其中有很多只有两人才能明白的黑 话,是两人的语言体系。他们很得意,他们说不造世界语,只造阿一语。当阿渊 和李一凡不约而同说出阿一语这个名字时阿渊想这就是友谊吧。   那时阿渊想假如世界要毁灭,让我选择一个一起度过最后时光的朋友,我要 和李一凡在一起。   阿渊怀念从前那些日子,也怀念从前的自己。   现在阿渊摩挲着这本书。如果世界要毁灭,我只能让这本书陪我到最后一刻。 15   阿渊不再看内容。文字再也没有什么意义。他对于文字的感觉彻底迟钝,过 去一看文字脑里立即反应出文字所对应的外界景物的鲜明印象。现在每一个字都 认识,每一个字都没有意义。   这本书排列来去令他无比厌倦,他讨厌文字,无论它们如何排列,也只是字 而已,也排列不出一个世界。   深夜月光下,一本摊开的书上,一个疯狂的舞会。字们戴着面具穿着灰色的 外套,手挽手在一个有点象原始部落的地方,在黑色的簧火旁唱着歌跳着舞,黑 色的火焰烧灼在枯黄的纸上,纸象一匹火浣布,在火中猎猎做响。阿渊无力地躺 在床上,看着他们跳,听着它们唱:   拉着我的手   别踩我的脚   中间步子大   边上步子小   变化虽然多   外面去不了   千万要小心   不要往下掉   这是它们最爱唱的歌,然后它们开始唱一支阿渊从来没有听过的新歌:   来吧,来吧,和我们一起跳舞,一起唱歌。   来吧,陌生人,欢迎你,欢迎你来和我们一起玩排列游戏。   阿渊知道它们在邀请自己。   16   阿渊再也没有力气去上学。阿渊知道是那本书在一天一天腐蚀着他的生命力。   阿渊开始明白这本书为什么有焚烧的痕迹。那个人曾经想过烧了它,所以应 该是个有毅力的人。但他还是踩灭了火,所以书上才留下他的脚印。此刻他与原 书主人心灵相通,他甚至在幻觉中看到那个人烧着烧着忽然心疼起来,慌忙踩灭 了火。而书已是残破不全。甚至连那堆火都看见了,却只是看不清那个人,只有 一个背影而已。   阿渊也想烧了它。点起了火却无论如何也没法烧一个有生命的书,就象不能 烧一个活人。阿渊不是宗教栽判所。他把这本书用剪刀裁开,他想知道这些精灵 到底住在哪里,他甚至想知道这些精灵是不是也有雌雄之分。当人们看它们时它 们在纸上,当书合上人们看不到的时候它们也许需要休息,或者就在书页里面。 纸面上是它们的舞台,书页中才是它们的卧室。薄薄的书叶里也许隐藏着什么别 的秘密,就象老屋里那些夹壁墙,看去是实的其实是虚的,看去是墙其实是扁扁 的房。文字精灵们甚至故事中那些人物,乃至作者本人都可能生活在这里,他们 在这里得到永生。   他甚至裁下字让它脱离母体观察它会有什么变化,是不是日渐枯蒌,象一片 离了枝的败叶。但是觉得自己好象一个残忍的屠夫一刀刀割囚犯的肉取乐。他不 是屠夫,囚犯痛苦的嚎叫不会使他快乐。因此只裁下了一个字就放弃了。那个被 裁下的“书”字与其他字分开,孤零零躺在已合上的焦黄的有灰烬的书上,变成 了这本无名之书的书名。   阿渊把它又放回书架底下。自己安慰自己说好了好了,它从哪里来又回哪里 去,我该去过我从前那种生活了。接下来的日子非常难熬,阿渊就象一个瘾君子瘾 发了却被关进戒毒所。如坐针毡,度日如年。于是那本书又回到了阿渊手上。   然后他又想把它扔掉,但是会被人捡去。无论如何不能再让别人也成了它的 俘虏。   这种想法没有维持了几天,阿渊再也不能忍受。为什么要管别人呢,别人从 来不关心我。我干吗要自做多情,阿渊愤怒中一把把书从窗口扔了下去。第二天 会有一个和我一样好奇的孩子捡起它的,阿渊恶毒地笑了。这是一种传染给别人 自己才能得救的瘟疫,这是一个让别人上吊自己才能转世投胎的吊死鬼把戏。   接下来的几小时阿渊辗转反侧,心里另一个阿渊跳出来对自己说:你已经失 去了一切,失去了世界,失去了朋友,你一无所有,所以你绝不能失去它。   失去了朋友,是呀,李一凡早就再也不来了。他受不了和阿渊在一起那种久 久的沉默,和阿渊的心不在焉,他受不了十分沉重的东西压在心头的感觉。   “它是你的,谁也不能把它从你身边抢走,”那个声音继续道。   “对啊,它是我的,谁也不能把它从我手里抢走。就算它已经不能带来任何 乐趣。”阿渊飞快跑下楼。那本书掉在一株花下,所以没有人发现。阿渊将书夹 在腋下,隐隐约约听见那本书好象胜利似的发出一声得意的尖笑。   那一刻阿渊知道自己永远也不能摆脱这本书了,它是自己永远的恶梦。   17   阿渊听见远处传来唱歌的声音。女教师的嗓子象一根针,又尖又细。每次都 扎得阿渊耳膜难受。过去阿渊总想跑去求音乐老师别唱了。每次都象听见做手术 用手术剪剪下腐肉的“嚓嚓”声音,象用铁钩掏炉灰刮过炉底铁皮的声音。浑身 起鸡皮疙瘩。孩子们跟唱的声音甚嚣尘上响彻去霄。阿渊知道所有学生其实不是 在唱歌,是在比谁嗓门大。过去阿渊最烦听,一听见就捂着耳朵。   现在世俗的声音多么美妙如闻天籁,阿渊多么想加入他们中间扯着嗓门唱那 些难听的歌。可是尘世的乐事对于他来说可望而不可及。这些事本就在隔壁,他 却象一个电影里的角色看着观众席上欢天喜地,就是没法从屏幕上挤出来加入观 众中间。   18   阿渊走过城市,走过自己所玩过的地方。走过人群中,走过昔日同学的身旁, 但是不过是一个看不见的隐形人走过他们身边。一个没有包装的思想,一个没有 壳的灵魂走过他们身边。他们全没有看到,或者装作没有看到。   阿渊想如果我死了,不会有人为我流一滴泪。就连桌子椅子板凳也不会。只 有那些文字会开开心心为我唱一只凄凉的挽歌。   19   阿渊听到了医生和姑妈偷偷的谈话。医生始终没有弄明白阿渊到底得的是什 么病,经验丰富的中年西医大失面子,阅人无数的老年中医大跌眼镜。他们都说 这是一种从来没有见过的疑难杂症。但是他的身体状况医生还是很清楚。   有一天老刘来时,阿渊忽然想起来,问老刘书架的主人到哪去了。   “你不知道吗,已经死了二十年了。怎么忽然问起他?”   阿渊没有回答,躺在床上,渐渐昏沉沉睡过去,姑妈叹口气,给他盖上被子。 20   李一凡在球场边线铲出一个球,球从一个人的腿边擦过。李一凡去捡球,才 看见那人是阿渊。   别人仍然对阿渊熟视无睹,李一凡挺奇怪:“你很久没来学校了。”李一凡 好久没见过阿渊,觉得他的样子甚至变得有点不认识了。   “今天我们去快乐老家吧。”阿渊说。   两个人默默无言,走在路上。阿渊自顾自走路,一句话也不说。这让李一凡 很难受。他竭力想说什么来打破沉默,但是有什么东西堵在心里就是说不出来。   隔阂在两人之间砌起一道墙,在今天这条路上把两人挡在两边,墙本身却无 限向前沿伸。   从前两人之间有说不完的话。如果常久不见,会争着抢着说,象两把相对扫 射的机关枪。   他们逃学最爱去的地方就是快乐老家。那时他们喜欢给一些地方一些人起一 个只有他们两个才会叫才知道的名字。他们象特务接头一样当着旁人的面说着让 旁人不知所云的黑话。他们把那儿叫快乐老家。   从前春天的时候他们最爱骑着自行车去快乐老家。路两边杏花不时一树两树 出现,报告着春天的消息,车子在乡间无人的路上肆无忌惮地驰骋,所以他们赠 这个不用撒闸的车子以疯子牌自行车的雅号。   李一凡兴致很好,一边骑车一边唱:“寂寞的驼鸟总是一个人奔跑……”   阿渊就纠正:“唱错了唱错了,怎么能是一个人奔跑,应该唱寂寞的鸵鸟总 是一个鸟奔跑。”   快乐老家其实是市效农村的一片树林而已,林边有一所废弃的房子。那是他 们的乐园。李一凡还在房里面写了两行字:一凡、阿渊。标志他们的所有权。虽 然农民伯伯对此产权可能存在异议。   阿渊在树林里疯狂地玩,李一凡有点吃惊得跟在他身后。阿渊的面孔潮红, 气喘吁吁,坐在土堆上歇着。李一凡有点担心,“阿渊,你没事吧。”   “没事。”阿渊站起来又去摘酸枣。   那一刻李一凡好象又看到了过去的阿渊。   在广场上分手的时候,李一凡热切地说:“阿渊,我们继续做朋友吧。”   阿渊凄然一笑:“好啊,可是已经太晚了。”然后转身离去。   李一凡很失望。走了几步,忽然想一定要问明白什么叫做太晚了。他转过身, 然而只有几步的功夫,阿渊却不见了。别的人还都在广场上,只有阿渊一下子消 失。李一凡睁大了眼睛。这是一个空阔的地带,没有转弯抹脚的地方,没有小巷 子。李一凡掐了掐自己的手,很疼的感觉。这不是一个梦,但是阿渊跑到哪去了? 时间是不是不再匀速前进,刚才那一刹其实已很久。   阿渊从梦中醒来,浑身都是汗,觉得非常累。在快乐老家重温快去的快乐, 重玩过去所玩的一切,重新体验过去,虽然只是一个梦,已经耗尽了他的所有力 气。阿渊对着空中轻轻地说:李一凡,对不起,我不能做你的朋友,因为我知道 这是我们最后一次一起去快乐老家。因为我们将不再一样。   刚才和一凡玩得真高兴,快乐老家的确很快乐。在没有得到那本书之前,在 很久很久以前的日子,他喜欢春天阳光明媚时去快乐老家,夏天太阳炽烈的季节 看万物蓬勃地生长,听每一种植物生长时偷偷发出的拔节声音。冬天的中午他什 么也不做,只是懒洋洋晒太阳。   但现在,他又看到了那本书……   阿渊转过头离开那本书,看到夕阳就要下山,真美啊。暮色染黑一切,只有 远处的一个大火球是记忆中永远闪光的亮点,起先慢慢的,然后那么急那么快沉 下去。   太阳落下明天还会升起来,但是我没有明天,从今往后是永世虚空这个想法 让阿渊恐惧。不论以什么方式存在,只要能够继续存在,就算是死了也要继续存 在。   阿渊奋起全身残存的一点力气,打开了那本书。   夕阳余光里还能看见阿渊投在墙上的轮廓,但是原地没有了人。   纸裂开了一扇黑魆魆的门,门里响起无数热列的鼓掌声,欢呼声:“欢迎你, 欢迎你迷途的羔羊,欢迎你回家。”   书之外的世界,姑妈焦急地叫着“阿渊阿渊,”在许多个太阳落山的黄昏。   21   二十年后的某一夜。   在不知何处的一间小男孩的房里,窗外吹来一阵风,风揭起一本书,蠹虫四 散奔逃。风呼拉拉快速翻阅着,然后停在一页上。这时外面响起脚步声,而荒凉 古老的月光今夜欢喜地照在两个字上:   “阿渊”。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1.dyndns.org)(xys888.dyndns.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