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1.dyndns.org)(xys888.dyndns.org)◇◇ 活僵尸墓 丁阿拉 一 根据一种简洁明快的把任何事物都一分为二的哲学,我们把世上人简单地分 为两种:一种是馆里的人,一种是馆外的人。同样是根据这种哲学,我们把世界 也分为两种:一种是馆里的世界,一种是馆外的世界。馆外的人可以进来,但他 们只能以游客的身份访问,此外休想获得任何僭越的权力。 我知道一些人来参观博物馆的真实目的其实就是为了参观我们馆长,还有他 那条著名的鬼魂鱼。 那些游客佯装对老祖先的遗蜕感兴趣,可是一旦不在我们监控之下,便探头 探脑朝每个房间里窥视。他们不会有任何收获,因为除了墓区所有房间的门在大 白天都紧紧关闭。即使他们经过窗户时踮起脚尖试图有所发现也不过是徒然,因 为所有窗户其实都不是窗户,只是在墙上画出窗户的模样。他们的好奇心使他们 恨不能削尖脑壳变做一根钻子,偏偏老虎吃天,无处下嘴,只急得抓耳搔腮。我 们总不能为了满足他们那一点点可怜的好奇心就开放所有闲人免进的禁区。 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这些人对老先人丝毫没有兴趣而对我们这些有血有肉的 活人存在偌大的兴趣。难道和枯骨在一起久了自己的肉体也会渐渐干瘪下去?那 不成了吸血鬼。我本以为外人对我们如此兴趣浓厚而又敬而远之是因为崇敬,当 我们是胆大包天的宋定伯。其实全不是那么回事。也许正如我们的哲学所揭示: 我们真的和他们是两种人。 那个时刻我就冷冷地对他们说:我告诉你们馆里的规距,游客看不见他们所 想看的,只能看见他们所不想看的。这句话我已重复了无数次,因此听上去就象 在播放事先灌制的录音,从来没有任何语调上的抑扬顿挫变化。那些人才死心踏 地失望而去。 我们的馆长姓古名久,馆里的人都尊称他一声古老先生,简称古老。听说他 还兼任某个董事局的名誉董事,所以馆外的人都叫他古董。 古久先生是我们博物馆的活化石,一部会呼吸的博物馆编年史。他掌握博物 馆的所有秘密。象一个神灵一般守护着这个阴森森的尘世间的寒冰地狱。 我很小的时候就已经对古久先生久仰大名,那时我还处在馆外的世界,还算 是馆外的人,我用听到的关于古老的种种传说和猜测来吓更小的孩子。我记得有 一次甚至吓得邻家的小女孩大叫一声,从椅子上跌了下来。那时我十分开心,放 声大笑,仿佛世间乐事莫过于此。回想当年真是恍如隔世,那时我还会笑。今天 只有当我意识到该笑的时候才能够笑,当我被指定必须笑的时候才能够笑。当馆 中的老人讲话后,我们按照事先编好的程序在他结束最后一个词语时一齐笑。所 以在议事厅的椅子上是我们笑的地方,所以笑是由屁股决定。所以笑成了皮笑肉 不笑,成了奸笑诡笑狞笑冷笑干笑。一时之间议事厅上好一场鬼哭狼嚎。就象戏 文中那些帝王将相们无病呻吟令人不寒而颤的笑。 只有二馆长甚至在这个与民同乐的时刻也是不笑的,他从来不苟言笑,一旦 黑起脸,我们立刻心胆俱寒。他的笑容是什么样,我和阿周私下里猜测,有幸见 过的人说那是真正的千金难买一笑。偶尔笑一下,满脸肌肉就会生硬地挤在一起。 因此被阿周评为最可爱的笑。 其实我本来是不明白的。但是一天我偶尔见到一个在这里住了三天的孩子回 家后对妈妈说,妈妈我给你唱戏。然后模仿我们仰天大笑,原来他把我们开会当 做了唱戏。那时我才意识到自己久不使用这种表情,笑的功能早已退化,面部肌 肉早已僵硬,操控笑的神经已经变得迟钝麻木。我看见馆外的人每天都能做出种 种笑容,凡字典上查得到的表情都能做出。而馆里的人日渐在丧失这些功能。 当我有幸成了馆里的一份子,入馆后第五个夜里获得准许受到古久先生的接 见。我跪在门外,引导我的一位老先生挑起了古老的门帘时,我象一个朝圣的基 督徒朝觐耶路撒冷,穆斯林参拜麦加一般,那一刻我的呼吸几乎要停止,心弦快 要因为激动而崩断。 漆黑的屋里,微弱的月光下,一个老人坐得笔直,满头飞雪,一动不动。那 就是让我高山仰止的古久先生。他一言不发,没有任何训示,由于事先被告知古 久先生从不开口说话,我并未感到有任何不妥。我跪了三个小时接受着他无言的 垂训。我发现他真是老,脸上沟沟沟坎坎,坑坑凹凹。似乎已往的岁月和平生经 历的山川沟壑都留在了他的脸上,似乎岁月是一个残酷的雕刻匠,在他的脸上无 情地刻下年轮。一个蚁蚂正爬到了他的脸上,陷进了皱纹里。那皱纹实在太深, 三个小时后我起身离开时,蚂蚁也没有爬出来。 那时候我还年轻,不知世务,我当时猜想他侧对着我能不能看见我。我甚至 还猜测他全部的生存意义就是为了给近代历史留一个证据,就象我们今天所见的 一些古昔的坛坛罐罐。 现在我早已没有了年轻时的好奇心,我如同馆里的老先生们一样,已经发自 内心地相信初进馆时被告知的:古久先生绝对正确,全知全能。这话虽是别人告 知,但我已经使自己相信它是自发产生的,来自我内心深处神秘的召唤。馆里已 经存在的都是天然合理,不得好奇,不得怀疑——这是两条馆规。古久先生就是 我们应该顶礼膜拜的上帝。所以我们这些肉体凡胎者不能直接接触他而必须借助 于老先生们的引介。那些老先生就是远古的巫,上帝的灵媒。渐渐得发展不准思 考对馆中不利的事,必须自觉得把这些念头从我们的头脑中过滤出去。否则古久 先生的阳神会进入我们的思维中搜索。我们是具体而微的古久先生,自然受到古 久先生博大的灵魂的眷顾。古久先生从来都是对我们关怀备至的,尤其是我们的 灵魂,古久先生不愿他们有任何来自他方的染污。这就是四不主义的另两条:不 得微词,不得腹诽。 据说古久先生已经好久没有吃饭,也有人说他已经炼成了辟谷之术,这个消 息我既不能证为真,又不能证为伪。但他的那尾鱼的的确确好些年颗粒未进,瘦 得能明显看到骨架,在水中一动不动,一双水泡眼永远半睁半闭。不知是死是活。 几个初来的年轻人喂它它也不吃。最后年轻人都等它死,可它偏不死。年轻人都 怕了,这是古久先生的鱼,谁也不敢把它扔掉,只得让它一个占据偌大的放生池。 可能是因为它,所有其它鱼放进放生池中不出几日就纷纷死去,好象是水中含有 某种令鱼类难以适应的传染病。独有它百毒不侵,万寿无疆。 所以年轻人私下里都叫它鬼魂鱼。 假如谁告诉我古久先生曾经年轻过,我会认为这是人间最不可思议的事。我 刚进来时和那些年轻人一样最大的好奇就是想摸一摸他的温度,看是不是已经彻 底冰凉。年轻人想知道的第二件事是他到底活了多大年纪。据我所知唯一的方法 就是数清他的脸上共有多少条雏纹。当然这是不可能的,就象你不能数清恒河沙 数一样。 无论过去未来,他的年纪都是这个馆里的核心机密之一。基本上我相信了馆 里一种公开的说法。古久先生与日月而不朽,同三光而永光。所以很快我就抑制 住了好奇心。因此,和我一起进来的那些年轻人都没有能待长久,唯有我一个人 留了下来。也许是天生如此,性之使然,让那些年轻人离去的理由也是让我如鱼 得水的理由。他们说这里象地狱一样没有热量,而我正是喜欢地狱的冰冷寒凉。 在馆里还有一句话:唯有冷血动物才能生存。我的热血在很多年之前就已经冷却 了,再也不会沸腾。 我一直想古久先生的现在就是我的未来吧。近来有一个消息:古久先生可能 要传给我他的衣钵,让我继任馆长。长期以来,馆里那些老头子继续挣扎下去的 动力就是有一天能接受衣钵。这消息不知道是怎么传出来的,众所周知古久先生 从不开口说一句话。有一句名言长期在馆里流传,自我进馆第一天就听到了,叫 做:黄河清,包公笑,古久开口道。 关于古久先生传衣钵的事有各种版本,现在又轮到了我。我是这里最年轻的 人,所以最有可能接了古久先生的衣钵。听到这个谣言,马上很多老头子看我的 眼珠都布满了血丝,而且有一个红眼病红得厉害,都红得瞎掉了。其实我对衣钵 不感兴趣,也没有人知道衣钵究竟是什么。我猜测最大的可能是一本陈年流水帐 簿。 那就是记载馆里全部秘密的历史。 看来我受到命运的眷顾,但是我们是不信命运的,因此勿宁说是我受到古久 先生对我垂青,但是这更让我不安。很早以前有一个和我一般年纪的人也据说被 指定接受衣钵。可是欲使其疯狂,必先使其嚣张,接班人因为某种不为人所知的 原因疯狂了。 馆里已经成了我们这个城市所流传的各种恐怖故事的发生地,那些民间流传 的恐怖故事的主角理所当然的是古久先生,自然也少不了他的鬼魂鱼。我也有幸 成为故事中的一个跑龙套的小角色。我猜测这也是游人稀少的一个原因。我知道 这些故事不会是别人编的,肯定是那些未通过考验离开馆里的那些年轻人。可能 他们进来的目的就是打进了馆里的内部为馆外人做间谍,所以自然要被清除出去。 创作出这些故事就是他们在馆里的唯一收获。故事虽然虚假,而细节却如此真实。 外人绝对无法知道,仅仅依靠猜测根本不可能如此偶合。 这些恐怖故事在外面一传十十传百,产生了越来越大的影响。还真有某导演 要拍一部恐怖片,选点许久未果,偶尔从馆前经过一眼看中,遭到我们拒绝后, 导演怏怏而去。 二 这个馆里唯一一样让人放心的东西,也是这个馆得以存在的理由,就是那十 几具七千年来一直躺在这里的骷髅。可是没有人真正在意他们,所有游客只是感 叹于笼罩在馆里的神秘气氛,大白天的阴森景象,种种流言等等。这多么象一个 买犊还珠的故事。 他们七千年前生活在这里,最终又死在这里。他们就是我的远古祖先。当你 和你们的祖先生活在一起时,你能想象那种奇妙的感受吗:在时间上远古和当前 合而为一,他们既是你的祖先,又和你如同兄弟姐妹,亲朋故旧。 这些骷髅的外形和普通骷髅并无不同。尽管他们是七千年前的骷髅,但也是 骷髅。然而它们每一个都价值连城,比我们卑贱的肉身高贵得多。 假如我在看守时丢了一具,一位老先生说,那么你就代替他躺在他的位置上 吧。 因此我小心翼地看守着他们,不但怕被别有用心的人窃去,也怕他们哪一天 忽然结束长眠,伸一个懒懒腰,打一个长长的哈欠,揉一揉那只剩两个黑洞的惺 忪睡眼,睁眼看这虽然是自己的家园,可是其实已不是自己的家园。于是走出去 真正属于自己那个时代的家园。 我每天小心翼把他们的寝室打扫得一尘不染,就是为了防止这样的意外发生, 我全心全意地照顾着我的祖先们就象照顾没有自理能力的孩子。实际上我的工作 就是清洁工和看守所人员。 在他们中间我从来没有感到过恐怖,我知道他们是不会做祟的,死人有什么 可怕,真正可怕的是活人。死亡有什么可怕,真正可怕的是活人。那是我所相信 的真理。这句话在馆外有另一种版本,在原话之后添了一句,最可怕的是那些半 死不活的人。 我熟悉他们每一个与众不同的特征,我和他们已经在一起很多年了,我常常 对他们讲话。 你,老先生们总是叫你的编号004 ,但我总是叫你的名字:凶灵。这里不是 你的原始墓地,你是从别处迁来的。你被孤零零葬在远离他们的地方,没有人能 解释清为什么你没能和所有人在一起。我猜想你是不吉祥的,死于某种奇特的可 能会传染的疾病。可能是七千年前的麻疯病,被隔离出去,不能葬在聚居区村落 里。 你,我最怜悯你,可怜的孩子,你夭亡后被安置在一个小小的瓮棺里,你小 小的身躯多么象很多年前我在一个生物老师家里见过的教学骷髅。 你,佩戴着一个骨质饰物的爱美的女人,你生前一定很开心,现在你仍然在 呲牙咧嘴地冲着我笑。虽然以世俗的标准来看现在的你是如此丑陋甚至可怖,但 是我当然不同于那些世间的庸人,我的眼穿透时间所设置的层层迷雾,穿透皮相 看到本相。就象抬头看到当前的月亮仍然是七千年前的月亮,曾经照过你的身影 的月亮,有什么不同。在我眼中你仍然年轻仍然美丽。你脸上是一种安祥祥的浅 浅的笑容,你的脸上常常有这样的笑容。因为你的生活很幸福,你的笑使你自己 开心,也使别的人感染到你内心深处的喜悦。 还有你,为什么俯伏在地,你也许不象别人一样死的非常从容。你是由于一 种如今已无法可知的原因猝死。至今你还卧在那里痛苦地扭曲着。 在所有人中,我对你最感兴趣。你是神秘的,你的头为什么朝向西方,我知 道你们所有人朝向东南方是因为某种原始巫术信仰。你与别人的不同使你看起来 仿佛一个偏起颈子看着远方的和这个社区不和谐的外乡人。你是畸零者,是多余 人,是槛外客,是另类分子。 伤心人,我一直这么称呼你。你的骨骼已经破碎,你是被拼在一起,当初拼 你的时候,我兴奋得就象玩一个拚图游戏,我认为能否把你四散的碎骨重新还原 是对我智力的考验。你的心是不是在死之前就已经破碎。 每天我经过喧闹的街市,极其烦躁时看到这些髓髅就会很心安。 对于我来说,他们不是一堆没有温度没有血液的枯骨。我的骨子里遗传了他 们的天性,他们的气质在我的血液中流淌。我觉得和他们在一起,我简直等于找 到了一桩可靠的婚姻,一生依赖,不必担心被背叛。 很多年之后我也会我将成为他们中间的一员,躺下来,想到这里我欢喜起来。 然后,一堆臭皮囊化做枯骨。因为这个我从来不觉得前途渺茫,余生未卜。因为 这个我气定神闲。不过是一堆枯骨而已,因为这个同时我没有激情,常常会觉得 人生不过如此,没有多大意思。请想一想我祖先们吧,任你如何挣扎也不过是那 个结局。 这就是我先祖们的行为艺术。我的祖先们已经用他们的身体语言向我昭示了 我的归宿。安安静静躺下来,不要再疲于奔命,来吧,孩子,来和我们躺在一起。 当我照顾他们时,他们每天都在那里默默地对我重复这句话。是啊,对于我来说, 他们至多是植物人,丧失了太多可是仍然活着的人。他们用他们的思维在直接对 我的思维讲话。 我已经和阿周讲好了,谁先撒人人间谁就有权让对方把骨灰撒在这里,当然 是悄悄地做,不能被发觉。因为我们还没有这种资格。我仿佛看到,在某个夜深 人静的夜晚,有一个人偷偷打开墓区的门,鬼鬼祟祟翻过栏杆下到墓里,用一柄 小铲子挖开土,然后把一包骨灰全部撒在土里。再把土抹平,使这里看上去好象 没人碰过的样子。 他还会每年到了我的祭日和清明在我的寝室里烧一些纸。我已经告诉过他, 我讨厌现在市面上的家庭小作坊里用粗糙的模板印出的纸钱,我喜欢印刷精美的 纸钱,我取出了一种我所收藏的纸钱给阿周看。收集各种款式的纸钱是我的癖好, 尽管我不信我真的需要它们。我收集的东西很多,可惜别人都说那是垃圾。比如 电影票,那是我年轻时的事了。 我的集邮册里收集了很多电影票,在我年轻时我看过几百部电影,我在每张 票上写明电影的名字。当然,自从进入馆中,我再也没有看过一部电影,所以也 没有收集过一张电影票。 三 也许在馆外人看来博物馆就象一个青春已逝的暗娼,门可罗雀,车马稀落。 然而这正是我们所追求的效果。 对,正如你们所猜测的那样。我们在千方百计拒绝游客。我甚至想干脆在门 外挂一块牌子:馆外人不得入内。当然实际上我没挂出去。不得揭示馆方的真正 意图,这是我们都私下遵循的一条不成文规定。我知道如果我真敢挂了,那么我 就会胸前挂一块牛鬼蛇神的牌子被游街示众。不过据阿周说现在进步多了,在很 多年以前你要象今天一样穿着无领的T 恤就是杀头的罪名:不要领袖。阿周被外 人认为是我们这里唯一象活人的人,但馆外人们说他也有一点神神道道,不太正 常。 许多年轻人初来这里的目的和我一样,就是看中这里是个养闲人的好所在, 可以象古昔那些出家人一样休身养性。可是后来发现这里并非如此,不唯不闲, 反而心里特别累。我仍然留下来是因为当我进这里时就和那些养老的老先生一样 有个终老是乡的打算。 馆里又安静又凉快,对于一个害怕夏天的冷血动物来说,这是个避暑山庄。 唯一不好的地方是有时在这里我不能呼吸,因为这里缺氧,时间长了就会窒息, 必需出去呼吸新鲜空气。可是我不能常久晒在阳光下,强烈的阳光会刺伤我已经 变得很嫩很脆的皮肤。 大多数时间这里人声不到,只有鸟喧。那些鸟好象在开批斗会,它们一个个 抢着发言。然而鸟啼使馆里更显幽静。真正的吵闹声来自孩子们。隔壁是个学校, 下课铃就是一声命令,然后就听见里面沸反盈天,那分贝比工厂里的机器还要高。 许多年来,这个学校所有学生的第一堂历史课就是来馆里参观。他们来了最 烦人,叽叽喳喳象是一堆麻鹊。女孩子都很怕,虽然是大白天,可是墓区依然阴 森,这是为了长期保存的需要。男孩子却老是弯下腰对着监视境头做鬼脸,他们 感兴趣的是这个。 没有安监视器之前,一些好奇的孩子偷走了伤心人的几枚遗骨。有一个甚至 把伤心人的一枚牙齿当做饰物佩戴在胸前,他天真的以为这是一个护身符,是一 个吉祥物。如果别的孩子欺负他,他的祖先的牙齿就是毫不客气地噬咬对方。谁 让他是自己的祖先呢。难道他老人家胳膊肘往外拐不帮自家人反而去帮外人吗。 他不想想万一他老人家保持中立两不相帮呢?万一他老人家嫌这个不肖子孙打搅 了他的安宁因而勃然大怒呢?万一就算他老人家宽洪大量,不和小孩子计较,可 是孤掌难鸣,独牙难噬呢?万一对方也是本地土著居民,保持了血统的纯正。手 心手背都是肉,你让他老人家帮哪个好哪。 一代不如一代了。我坐在另一间屋里的监视器前,厌恶地看着屏墓里这些孩 子。他们可一点也不象我小时候那么文静,那时我一个人安安静静在凳子上一坐 就是大半天,大人们都夸我是个听话的好孩子。 四 我每天以机械般的精确上班下班,渐渐觉得自己的躯体也成了一堆没有任何 欲望的机械。 当我上下班从街上过时,那些知道我的人都以一种怪异的眼神看着我,。我 明白他们联想起了关于馆里的恐怖故事,与我有关的恐怖故事。 我也读出了他们的心语:大白天撞见鬼。这些群氓,这些愚民。其实除了好 奇,鄙夷,我还在这些庸人眼中读到了嫉妒。我知道他们其实羡慕我们,想进来 却进不来,馆里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进来的。 这么说吧,馆里的人厌恶馆外一切活着的人。世上人啊,我不进入你们的世 界,也请你们不要进入我的世界。安安静静,请勿喧哗。我和你们两不相欠,谁 也不欠谁的情。 记得许多年之前我母亲死了,我就再不关心任何人了。有时我想母亲死了是 一件好事情,这样我在世上又少了一桩牵挂。 我不知道自己的年龄,只记得自己已经很老了,象历史一样老。至少已经度 过了漫长的几百年,有很多记忆,那是我一生最大的负担。可是那些老人还是叫 我年轻人,难道他们比我还老,难道他们已经有几千岁了。当然以为自已很老了 是我们博物馆里的职业病,很多人还很年轻就很老了。只有阿周在我们中最不显 老,可是外面人却叫他老头。 我迷迷糊糊一天又一天茫无目的地过着,有一天又经过街上,这个恶毒的太 阳又在刺着我人脆嫩发白的皮肤,我的眼睛由于忍受不了强光又开始流泪。 “哥哥,”有人叫我,我回头见一个陌生的姑娘。 “我认识你吗?”我警惕地问。我对馆外的任何人都深怀戒心。 “你真的一点都不记得我了吗?从前你记性不是这么坏,什么事看过一眼就 能记下来。”她悲伤地说。 “我真的不记得你是谁。” “也许不能怪你,我们离开有二十年了,自从我家搬走咱们就没再见过。可 是我一直没忘了你,小时候你常常领我去玩。” 我恍惚记起那个我的小尾巴,老是跟在我身后的邻家的小女孩。 “好象有印象,好象有印象,”我喃喃说着,但我不知自己在说什么,因为 我心不在焉,当时非常震惊,记起最后一次见她时他才七八岁,那的确是二十年 前的事情了。老天,二十年,二十年是多长时间。我一直没留意过二十年究竟是 多长时间。日子一天天过去,可是一回头却发现二十年弹指一挥间就过去了。 多年前这个小姑娘已经长大了,我惕然心惊,原来已经过了很多年,世界变 了。一切都物是人非,再也不是从前。我细想一想我这一生,不要说爱,原来我 从来没有认真喜欢过某一个人。原来我过着残缺不全的一生,原来我的生命残缺 不全。 她离开我时最后一句话更让我吃惊,她说:“虽然过去了二十年时间,你依 然不老,你还有机会离开那里,过上正常的日子。” 我已是虔诚的把自己奉献在神坛上的祭品,不同于刚进馆里的年轻人,可以 随便离开,我已经知道了一些馆里的秘密。曾经有一个人比我知道的事还多,由 于他不但违背了四不主义中不得微词的三条戒律:不准交头结耳,不准窃窃私语, 不准说有违馆规的梦话。他还说沉默是铁,最大逆不道的是他公然宣称:古久先 生其实已经死亡,但他的尸体依然在依然在统制着这个馆。古久先生是一具活着 的木乃伊,或者是一具已经死去的恶魔。这个人于是从馆里,也从馆外蒸发掉了。 于是从此后再也没有人违背馆规…… 唯有一个知道甚多的人是活着离开馆里的,就是那个疯了的人。因为他疯了, 我们奉行人道主义的原则,在确认他不是装疯之后,他被获准离开。听说经过馆 外多年,他的神智渐渐清醒,于是有好奇的人向他探听馆里的岁月,他便变得暴 怒异常,疯病又一次发作。 而且根据一个传说,我们有一个最大的秘密,也是我们致命的弱点,那是我 们必须过一种类似隐士的生活,必须远离人群的原因。那是我们的罩门和死穴, 一旦有人点破,说出了这个秘密,就会发生不可预知的灾难。当我被发展成为核 心外围成员,偶尔听到这句话时引起了不该有的好奇心。究竟是什么灾难,我必 竟要关心一下自己的命运。“灭顶之灾,灭顶之灾。”二馆长厉声喝断了我求索 的勇气。 我究竟是怎么了,我生活的最大秘密究竟是什么,这个我自己却不知道,这 些秘密掌握在别人手里。 我怔在那里,这时一个孩子跑过来,不小心跌倒在我身边。 坦白地说,我讨厌孩子,讨厌他们的浅薄无知和肆无忌惮。但是这一次,我 要试着去喜欢一个孩子,就象喜欢瓮棺里的孩子一样去喜欢一个活着孩子,就象 喜欢古昔的孩子一样去喜欢一个现在的孩子。我俯下身去扶那个孩子。 那个孩子躲开我的手,自己起来跑开了。 “活僵尸,”我身后传来那孩子的童声。这三个字让我骤然感到一阵剧烈的 痛楚,这句恶毒的话化做一把利剑,重重刺入了我的心。我不想让人耻笑,也不 想被人同情。别人不爱我,我也不爱别人。我想捂住伤口,我不想在脆弱之时让 人看见。可是伤口却无法掩饰,而且渐渐扩大。我感觉全身僵硬,无法移动一步。 疼痛让我觉得自己象一条正在蜕皮的蛇。很多年都没有疼痛的感觉了。有一些肌 肉好象从我的身体脱落,一块又一块,我听见它们委顿在地的声音。我想起我在 活僵尸墓中葬送掉的青春。这句恶毒的话多么象是一个把我打回原形的咒语。原 来我所以为的秘密就是这个,原来所谓秘密不是秘密,每一个外面的人都知道, 却不屑开口,却只有孩子无意中说出来。我们以为他们仍旧害怕我们,其实外面 的世界发生了天翻地复的变化,早已不同于从前。他们早已看穿了我们,剩下的 只是对我们的无比鄙视。 用尽全身力量,我终于跌跌撞撞进了馆里,然后一头栽倒在地。 五 “我试图走到外面去,可是在外面我无法生存。而且我感到恐惧,传说古久 先生有出阳神的功夫,就是民间流传的灵魂出窍。如果我离开,那么他就会如影 随形跟在我的身后,我逃到天涯海角也休想逃脱。 我在这里已经很多年了,我已经习惯了。别一种生活也许如你所说很美好, 可是我已经没法去适应,我在馆里时间太长了,丧失了学习的能力,没有机会了。 所以还是谢谢你,让我在这里度过漫长的也许永无休歇的后半生吧。 为了取得古久先生和其他老先生的信任,我要少和阿周来往。他老是和那些 庸人接触,老先生们很不喜欢他。我也将永远住在馆里面,那个世间的家已经没 什么留恋了。很多年前我母亲死了以后,我就把它当成个晚上睡觉的旅馆。我将 一世也不出大门一步。我也不会再见你,不会再见任何人。 也许过上很多年,你将听说我终于接了古久先生的衣钵,当上了馆长。我也 会被人称做古久先生的。因为历界馆长都将舍弃本来的名字,我们的名字就象衣 钵一样,只用一个,就叫做古久先生。“ 我已经数不清是第多少次看这封很多天前写好却一直没有发出的信。今夜我 下定决心,当看完最后一个字,我点起火燃着了它。它孱弱地呻吟着,但是饿了 很久的的火焰吞食猎物的大笑声压倒了它的微不足道的声音。它痛苦地扭曲着, 似乎想从烈火中挣扎出来,可是烈火毫不客气地紧紧包裹住它。它的残骸上每一 个字都在流血,甚至散发出一股焚尸炉里焚尸的恶臭。终于它懂得了自己不可逃 脱的宿命,放弃了无谓的挣扎,温驯地投入烈火的怀抱。于是世界和谐,万物一 体。 而我也从此切断了自己和外面世界的最后一丝联系。我脸上带着一种诡异的 笑容。已然决定了切断,何必多此一举,又去声明要切断。我听见远处放声池里 那条鬼魂鱼时断时续时有时无的残喘声,和烈火的声音是一个频率,只有在这样 的深夜里未眠的人,只有在馆里过夜的人才能听到。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1.dyndns.org)(xys888.dyndns.org)◇◇